肺鱼:悔改是心灵的良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4 06:49:38
悔改是心灵的良药
我平素最无条理,东西乱放,丢三拉四。却有两张老照片,虽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和多次搬家,竟然也能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只觉得不是我保存了照片,而是亲情不丢弃我。翻出老照片,加洗了几张,旧照带着我穿过时光遂道,回到了五十多年前。1954年4月12日,我不满6岁。那天,天气晴好,有着现在看不见的蓝天碧云。大姑妈,奶奶和我在中山陵博爱坊前,照相者说:“老年人往小孩这边靠一点”。其情其景,就如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深深映在我脑海里。可见中山陵之行,在我心中有多高的地位。那时,中山陵不通公交车,我们是坐马车来回的。高大棕色的马,口里呼呼地喷着热气,不停地摇晃着长尾巴,拉起车上相对而坐的顾客,得得地跑上一阵,就在马夫“吁——“的口令声中停下来,一边等顾客上下,一边忙里偷闲,拉出粪蛋,热腾腾地滚落在帆布兜里,颇有田园风趣。大姑妈说:“小青没去过中山陵,你姐姐去过了,这次带你去”。这句话温暖我五十多年,让我心存感激。在我家破落卑微的日子里,富有的姑妈能满足没娘孩子的愿望。使我感觉到被人在意,受人所爱。可惜,这心灵上的亮光如流星一划,跌落在黑暗的夜空中。这黑暗既来自世界,也来自我心灵。在天天人与人要斗争,总是审判别人,唯独不审判自己的社会环境里,我被潜移默化,失去感恩之心。大姑妈多年免费提供花园一样的住所,我感激过吗?奶奶每天为我们做饭,为我做鞋扎破手指,我感激过吗?爸爸独自一人养活三个孩子,受累受气去工作,为我们交学费,我奋发过吗?也就在那一年,爸爸去新街口卖自产手工品,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到哪里去了?奶奶小脚又不识字,无处去寻。 我每天盼到天黑,孤独地带着失望睡去。          想都没想过去报告派出所,因为那只是个给人定罪的地方。我天天夜里梦见爸爸死了,出车祸了。三天后,爸爸才回来。我怀着负疚感告诉他,梦见他死了。爸爸安慰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原来爸爸让交警误认为是一个不听指挥,乱摆摊点的人,被抓住关了三天。爸爸回来后,只是苦笑着说了这段经过,绝没有半点现在人要维权的念头。那是1951年镇压反革命,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时,无论何人,都怕随时被定罪,吃点小亏,那是祖上积德了。1963年夏天,当奶奶年老病痛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麻木不仁,已经十五岁了,还不懂事,只想自己多玩会儿。奶奶卧床五个月,开始我还能照顾,其实也很粗糙不细心。后来不耐烦了,大声嚷她,抱怨她撕被子。我体会她长期卧床之苦吗?争取过为她治病吗?在我的生活里,人们只能自生自灭地活着,从没有看到人去治病,只有活命钱,没有治病钱。父亲长年咳嗽,也从没看到他去治病,吃点营养的食物,或者在家休息。奶奶没有得到过一点医治,一直卧床到死。当时自己也没觉得不妥,这只是中国平民百姓生活的常态罢了。第二张照片是1961年春节,是我们一家四人的照片,那是大饥荒时期,长期饥饿使父亲浮肿了脸,照片上的模样是走形的,每天还要拖着病体去出力干活。姐妹三人穿的新衣,是父亲亲自去扯了花布,以每件一元的花费请人手工缝制的,衣服都很大,花去了一家全年的布票。希望我们能多穿上三五年。式样也不美,可是爸爸为了满足我们新年穿新衣的愿望,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不懂感激他,还常常给他添麻烦。在大饥荒的日子里,我们姐妹三人天天明争暗斗,常常为吃多吃少,向父亲告状。父亲有时不免同情我弱小孤立,有时也批评我好斗。我三.四岁没有娘,父亲一手带大我,还要做工养活我们姐妹三人。1米82的父亲每月靠32斤粮票,住在单位,吃食堂伙食。没有任何肉.蛋付食补充,每天只有“飞机包菜”. 青菜。又经过人手缩水的一日三餐,只能让人记得一种滋味“饿”。至于穿,即使是1954年冬,屋檐挂下比扁担还粗的冰锥,一家人只穿空心旧棉袄,每个人手脚都生出冻疮。父亲承受着饥寒交迫,阶级斗争和身体病痛三座大山。我从小糊涂,使他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不但没有希望,反倒等来了更大的失望。1966年,文革的暴风肆虐中国大地,父亲又成为单位批斗对象。在下关区一个小厂里,被套上“反动技术权威”,“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以自己的徒弟为首的工友们批斗,坐飞机,遭掌摑,他回家不说。直到被造反派打断四根肋骨,精神和身体受到很大的摧残。文革还没有结束,我正在江浦农村插队,失去城市户口,失去口粮和一切计划供应,象一只寒冬里被剥光羽毛的鸡,不能自己觅食,只能卷缩在某个屋檐下的时候,父亲轰然倒下了。1975年5月的最后一天,在南京红十字医院观察室里,没有住院治疗,没有用药抢救,稀里糊涂地很快被医生宣告死亡了。父亲真是那时就离开了这个不能容纳他的世界吗?死亡真的会这么快就降临吗?至今,我一直怀疑那天是不是真死了?还是医生误断了?虽然当时我已经27岁了,在贫下中农第7个年头的再教育下,除了能吃苦之外,什么也不懂。我们被人漠视生命,也漠视他人的生命。草率地听从了医生的话,并没有尽力去医治。几十年来,我不断梦见父亲并没有死,住在厂里,我想去接他却又耽延了。这就是我的灵魂在审判我。不仅是我的错,更是我的罪。因为我坚持要上高中,结果长期依赖父亲供养,不仅是经济重担,还有更重的精神压力:“我的孩子受我连累,永不会回城了”。他把忧虑深深地埋在心里,无人诉说,无法改变。他熬过了大饥荒,再也熬不过大动乱,熬不过女儿没有希望的年月。熬不过一人万岁,全国有罪的时代。父亲的死,使我看见自己的罪,看见自己加给父亲的双重重担。父亲病危时,悄悄地拿出冒险保留下来的家谱,颤颤巍巍地用钢笔写下他这一代的家谱,他已经无力再留下自己引以为豪的毛笔字了。一天,我堂哥来,父亲拿出家谱,怯生生地递给蒋家唯一的男丁,“我要这个干吗?”堂哥象碰上了烫山芋一样,赶紧缩起手,大声哈斥他,讨要一个旧木橱,木橱曾是父亲的叔叔传下来的,堂哥更愿意继承物质财富。中国人,包括我大多数就这德性,眼里算着先人的物质遗产,就忘了精神财富更造就人。堂哥想过没有,在我们这一代,没有人继承祖父的绘画才能,没有人继承父亲的毛笔字和数学能力。我们整整一代人的亮光在哪里?我们只是活下来罢了。在丧失了任何个人意志的国家权柄下,人的生产力在哪里?没有一位亲友.同事到场,没有一位领导.邻居过问,劳苦一生的父亲,没有得到世上任何人包括自己亲人的承认,那怕是表面上的。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在57岁的那年,孤独地带着“反革命分子”的身份,被冰冷的世界,推进了织热的火炉。他的专研,勤劳,节俭,都不能庇护自己过温饱生活,尽天年的生命。没有平反,没有补偿。因为他是文革运动所波及的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小到没有地方承认:曾经加过这一切的苦难。父亲的一生迷失和淹没在战争与动乱之中。父亲比鲁迅笔下的孔已己优秀,却比孔已己更加不幸。他师范毕业,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擅长数学,喜谈古今历史。不过,我是他唯一忠实的听众。他原先做教师,后为民国储运局公务员,因不善人际关系,不韵官场潜规则,直来直去,常与上司及同僚发生矛盾,工作被多次调动。1948年初,父亲弃职从重庆回到家乡南京。我自幼从父亲那里听说:国民党腐败,有很多人吃空饷。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他佩服共产党紀律严明。他认为解放军好。我上小学时,要填写家庭成份,我问父亲 填什么?他说“伪职员”,我再傻也知道“伪职员”不好,那是家庭成份定你一生尊卑的岁月。我不肯,说填“职员”,“不行!”父亲急红着脸,我只好依他填上“伪职员”。初三毕业那年,我信心百倍地要去考师范。班主任王秀清老师未卜先知地说“:你考不取的”。果然未考取。至今也不知是否与“伪职员”成份有关?如果考取了,又成了一名教师,我不一定有能力站在历史的大讲台上,讲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不一定能审判自己的灵魂,还是父亲影响来的人生好。父亲虽然遭遇旧政权的排挤,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适宜改事新党。从此,弃文学工,先在上海办农场,后在南京开作坊。本来已回归乡野,与世不争。然而,1958年,农村公社化,城市合作化运动让他别无选择,合作了别人,化掉了自己。他把自己的工具技术贡献出来,又研制出盲人用工具,帮助了一批盲人生产自救。却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至今留在老盲人的记忆里。不过父亲比起在甘肃省“夹边沟”改造的3200名右派来说,还算是好的,1957年到1961年,三年中右派,死去十分之九。只剩下300人不到。文革把大多数人变成活鬼,又把多少人变成寃鬼?等到了有统计的一天,一定不要忘了我父亲。父亲是屡次政治斗争中众多被弃用的“孔已己”之一罢了,他们生前不仅受到社会的不公正对待,还被自己的子女憎恨甚至批斗。我们这些子女不应该率先悔改?我们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自己率先悔改,才有希望呼唤全国人的悔改。无论你有多荣耀的地位,都必须面对你的灵魂。否则,当你人生不可避免的2012年来临时,将如何面对?历来以“人之初,性本善”而 立论的中国人,却不断演译着由善向恶的社会历史。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认清自己的恶,或许会有向善的希望,悔改与感恩是医治人灵魂的首剂良药。中国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封建专制里来,要到民主法制中去。一个从不知悔改的国民能做到吗?
2010年11月23日  莹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