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王沥川插曲纯音乐:古龙《湘妃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6 02:25:11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
    湘 妃 剑
    作者:古龙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一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一章
  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辉,将天畔映影得多彩而绚丽,无人的山道上,潇洒而挺秀的骑士,也被这秋
日的晚霞,映影得更潇洒而挺秀了。
  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依着山麓而结庐的人家,大地是寂静的,甚至还有些沉重的
意味。
“今天该会有月亮吧——”马上的骑士落寞地挥动着马鞭,喃喃地低语着,英俊的面
庞,因着太多的风尘之色,而使人看起来有一种萧索的感觉,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端
下弯的弧线,嘴角上带着的是一些嘲弄,和一些厌倦。
  也许是他对世界上美丽的和丑恶的事都看得太多了吧。
  于是他微眯着眼,任凭胯下的马在这无人的山道上缓缓踱着步子,马蹄敲着山路上的石
子所发出的声音,混合了他腰畔的长剑敲在马鞍上的声音,形成了一种虽不悦耳,但有节奏
的音乐。
  远处,一阵秋鸦飞起——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微皱了皱,然后仍然合起眼来,似乎
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对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发现的事,丝毫没有
放在心上而已。
  暮色越来越重,入山也越来越深——夜已经来了,大地上一片黑暗,因为出乎意料之外
的,这个秋天的晚上居然没有月亮。
  山道越发陡斜。狭小、弯曲而陡斜的山道,并没有使这一人一马露出丝毫迟滞,他们仍
然是依着不变的速度行走着。
  渐渐,深山里开始有了各种声音,秋虫的夜鸣,獐兔的奔跑,归鸦的飞翔——突地,在
这许多种声音之中,有另一种奇异的声音发出,那是像蜂群飞起时所发出的声音,但是所带
起的风声,却又远比蜂群大。
  马上的骑士微眯着的眼睛也突地张开,像是两道电光,在黑夜深山的丛林里打了一个圈
子,嘴角一扬,重重地发出一声冷笑。
  也许他这声冷笑并没有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面上的神色,却使人有一种凛然的感觉,只
是深山寂寂,又有谁看得见他面上的神色——冷笑声方自山林间消失,焦雷似地一声暴喝,
却又自山林间发出,声音低沉而重浊,听起来像有根沉重的鼓槌,敲在你的心里。
  马上的骑士面色微变,双目微一顾盼。
  蓦地百十件暗器,挟着劲荡的风声,从山林的四周击向马上的骑士。
  暗器来得那么快,在喝声将住未住的那一刹那,已经快击在马上骑士身上,看起来,那
几乎是无法躲避的。因为那是这样地突如其来,这样地猝不及防,似乎没有任何人的能力能
避开这些暗器。
  这一刹那,可以说是决定武林今后数十年命运的一个重大的关键,因为这马上骑士的
生、死、存、亡,断然地可以影响到武林的命运。
  在这种严重的关头,马上的骑士可显示出了他超凡入圣的武功。
  他仍然稳如山岳般地坐在马上,脸上仍然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弄和厌倦的神色,双臂看
似缓慢的抡起,奇怪的是那些挟着无比强劲的风声,以无比速度击向身上的暗器,像是突然
受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吸引,在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而投向他双臂所抡起的半圆之
内。
  于是,晃眼之间,飞蝗般的百十件暗器,突然又消声灭迹了,在那匹马身的两侧,零乱
地散布着一些残断的镖箭。
  他这种惊人的手法,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他自己,仍然是漠然的。
  缓缓地,他勒住了马缰,眼光懒散地向四周扫视着:“今天又是哪一路的朋友来找我姓
仇的晦气?”
  他冷笑着,像是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漠然他说:“各位既然有种,也该出来亮亮
相呀。”
  语声方落,小径旁的山林里,爆发了一连串的笑声。
  随着这笑声,山林里掠出十数条身影,几乎是同一动作,在这一人一马的四侧,布下一
道圈子。
  “怎么今天只有这么几位——”马上的骑士嘲弄他说。四周是黑暗的,等到他从黑暗中
辨出这自树林中掠出的身影是谁之后,他语气中的嘲弄,显然地减少了,接着说:“噢,想
不到,想不到,原来称雄武林的七剑三鞭,今日全来齐了!”
  “阁下果然好眼力,贫道姓柳,承江湖朋友抬爱,也把我在‘七剑三鞭’里算上一
份。”站在马首前的瘦长道人,正是川,黔一带的武林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
  他清朗的口声,在黑夜中传出老远,目光一抬,在马上骑士的面庞上轻轻一瞥,接着说
道:“贫道久仰‘仇先生,的大名,今日得睹,实在是快慰生平,尤其是’仇先生’方才所
施的那一手‘万流归宗’,确实已到了传说中‘摄金吸铁’的境界。”他干笑了两声,道,
“贫道有缘,能会到天下第一奇人——”马上的骑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我
就是仇独。”
  他脸上瞬即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色,“阁下眼光倒也不错。”
  他略一停顿,双目电也似地张开,瞪在巴山剑客脸上,冷然道:“七剑三鞭都是武林中
光明磊落的侠士,今日却偷偷地躲在深山里向我放冷箭,可真教我对阁下们这些武林中视为
泰斗的侠士们失望得很。”
  巴山剑客目光一瞬,避开了‘仇独’的目光,正考虑着该如何回答,他身侧另一个更瘦
长的黑衣人,肩头一晃,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掠了过来,冷笑着道:“姓仇的,你也是聪明
人,该也知道,对付卑鄙的人最好也用卑鄙的手段。”他尖刻他说,“不错,今天我们用的
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可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阁下,我姓毛的还觉得太客气了呢!”
  被当今武林中视为蛇蝎的“仇先生”仇独,自出道以来,无论黑白两道,见了他都是敬
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在这种环境下,他的一身无可比敌的武功,养成了他刚愎自用、任
性而为的性格。
  在他的想法中,他所做的事,都是可以用道理来解释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所作所
为,不但有许多是违背了天理人情,更有许多犯了武林大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很难找
出第二个人会认为他是正直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点而已。
  这就是人类潜在的卑劣性格,对别人的过失,远比对自己看得清楚。
  许多年来,武林中人不止一次地想除去他,可是他武功太高,每次都令对方铩羽而归。
  这么一来,他的性格自然也更狂傲,行事也自然更任性了。
  “仇先生”的恶名,一天比一天地传得更大,更远,有些他所做的事,即使他是完全地
没有半点过错,在这种情况下,也变得是他的错了。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但是造成这种倾向的因素,除了他自己,又能怪谁呢?
  于是,分布在中原武林每一省的豪士,全都对他起了无比的仇视,被中原武林尊为泰山
北斗的“七剑三鞭”,也经过许多次筹商,计划着除去这个武林中的“败类”。
  巴山剑客柳复明,是川黔一带的武林人物,他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于
是,他便联合了宋令公,做这件事的倡导者。
  原来当时武林中,最享盛名的,男女共有十人,除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外,还有河朔双
剑,汪一鹏、汪一鸣昆仲,广西大豪,‘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陕甘两省的夫妇双侠,
鸳鸯双剑程枫、林琳。
  这七人被称为“七剑”再加上浙江的灵蛇毛臬,关外大侠七星鞭杜仲奇,云南点苍门下
的侠女,百步飞花林琦筝,就是“七剑三鞭”,在当时武林中,“七剑三鞭”所处的地位,
所享的盛名,几乎是难以指述的。
  他们十人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在武林中的地位相等,声息自然相通,巴山剑客柳复明,
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着义愤,暗传飞柬通知“七剑三鞭”里的另外八人,要联手除
去武林此害,其余八人自然一口答应,经过许多日子的筹划,他们在这荒僻的熊耳山里,截
住了一向独行的“仇先生”仇独。
  灵蛇毛臬尖刻他说完了话,这种话自然深深地激怒了仇独,在他的想法中,他是全然正
直的,“卑鄙”这个词对他是太生疏了。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是怒极所发出的笑,高亢的笑声,压下了秋夜深山里的各种声音。
  “卑鄙,”他急突地止住笑,凛然道,“姓毛的,你认为我姓仇的卑鄙?”
  “当然!”灵蛇毛臬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以致未能很快他说出下面的话。
  巴山剑客接过了他的话,朗声道:“阁下怎地今日也畏缩了起来,若是贫道也做了卑鄙
的事,就不怕别人说我卑鄙。”
  娇笑声自仇独的马后传来,仇独往后一转身,目光落在嘲笑着的百步飞花林琦筝的一双
水灵灵的俏眼上,厌恶地一皱眉,不屑的回过头去,心里泛起另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影子。
  柳复明暗地调整了一下他背后背的剑,随时准备着动手。
  然后他又朗声道:“四川成都府的老武师万胜刀王天民,设场授徒数十年,一向安份守
己,刚正不阿,与阁下又有什么冤仇?阁下竟当着他数十弟子之面,踢了他的场子,又重重
的羞辱了他一顿,使得他在风烛之年,吐血而亡,这叫不叫‘卑鄙’?”
  “王老头子误人子弟,将数十百个青年的大好时光,浪费在他那套毫无用处的刀法之
上,我没有亲手杀他,已经是客气的了。”
  仇独立刻在脑海泛起这么一种想法,但是他却不屑于将他心中的事,说给这些他认为是
“欺世盗名”之辈的人听。
  “浙江永嘉的镖师没羽箭赵国明,妻子不守妇道,乘赵国明走镖在外,偷人养汉,赵国
明不甘受辱,自然要将那一对奸夫淫妇杀之而快,哼!”柳复明词色渐厉,道,“可是阁
下,却将赵国明点住要穴,任凭那一对奸夫淫妇逃走,这种违背天理、国法、人情的行为,
又叫做什么?”
  “他两人真情流露,男女两情欢悦,又有谁有这权利阻挡,赵国明不知爱护自己的妻
子,岂能禁止别人爱护呢?”
  仇独冷笑暗忖,想到那一对“奸夫淫妇”在赵国明刀下相拥低泣的状况,更断然认为自
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河南开封府的神枪汪鲁平,有子忤逆,他欲正之家法,阁下又有什么权利干涉?”
  “人命得之于天,老子有什么资格杀死儿子?”仇独不平地想着,终于,他不耐地叫
道:“姓柳的,住嘴!”
  灵蛇毛臬冷笑道:“姓仇的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将声音放得更刺耳,道,“可是
还有比这些更卑鄙的事呢!”
  “河北保定府的离魂圈诸葛一平无意中得罪了你,被你逼得无地容身,逃到开州县外的
八公桥,埋头一忍。”
  灵蛇毛臬冷笑着道:“想不到你还要赶尽杀绝,到八公桥去将他大卸八块,死状惨不忍
睹,我说姓仇的,你也未免大毒了吧!”
  “诸葛一平鱼肉乡里,结交官府,为非作歹,此人不死,简直是毫无天理了!”仇独自
思忖至此,却听毛臬又冷笑道:“就算诸葛一平与你有仇,他的妻子与你又有何仇?你不但
杀了他,还将他妻子剥得精光,吊在树上,恣意嘲弄,我说姓仇的,你简直卑鄙得像条没有
人性的畜牲。”
  “诸葛一平的妻子在保定府引诱良家妇女,逼良成娼,这就是她的报应。”
  仇独暗地将对方诉说的自己的罪状,一一辩白,等到他确切地认为自己是毫无过失的时
候,他的心理更泰然了。
  于是他嘲弄地向灵蛇毛臬道:“就算我所做的这件事是卑鄙的,可是这远比不上你姓毛
的在衡州所做的那样事的万分之一。”
  他冷笑着,用马鞭的鞭梢指着毛臬,道:“姓毛的,你若是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
觉,那你就大错了!”
  “汪一鹏,汪一鸣,”他用鞭梢指着置身右侧的河朔双剑,又回过头,指向林琦筝,
道:“还有你,你们都要记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废话少说!”汪一鹏
厉喝着,身形突然掠起,横剑斜削,带起一溜青光,剁向马上的仇独。
  汪一鸣也在同一刹那里,自相反的方向,横剑而展,两道青蓝色的剑光,带着尖锐的风
声,直取仇独“肩井”和“肩贞”两处大穴。
  河朔双剑称雄两河,剑法上果然有很深的造诣,黑夜中认穴,居然不差毫厘,身法之
快,也是迥异于一般武林中人物的。
  剑光堪堪已达到仇独身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仇独右掌所握的马鞭,“唰”地
电也似的反卷了上去,鞭梢轻轻在汪一鹏的剑身上一搭,汪一鹏立刻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
量,使得他的手中剑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划了下去,“呛”然一声,竟和汪一呜的剑相击,
发出一声悠长的音吟。
  仇独这一出手,时间拿捏之准,临敌经验之丰,内力之深厚,这些武林中的名手,焉有
看不出来的道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微一颔首,脱口而呼:“果然名不虚传,好!”
  河朔双剑身形微一顿挫,脚尖一着地面,又掠了上来。
  灵蛇毛臬也随手挥出他那条仗以成名的奇形长鞭,鞭身弯曲间,点向仇独前胸的“将
台”。
  河朔双剑剑势连绵,灵蛇毛臬鞭如灵蛇,剑光鞭影漫天而来,他们各有亏心之事被抓在
仇独手中,决心越早将仇独毁去越好。
  人们的心理,大多是可怕的自私,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以公道之心传下围
歼仇独的武林飞柬,他们却不知道接到武林飞柬的人,心里的打算又有几个和他们一样呢?
  仇独一声清啸,右手的马鞭划起一道圈子,马鞭的后柄点向汪一鸣右掌掌缘正中的“合
谷”穴,鞭梢搭住灵蛇毛臬的鞭梢,向上一抖,两条软鞭“唰”地向上飞起,左手倏地伸
出,快如电光石火,汪一鹏手腕一紧,已被仇独刁住右腕,他疾地手腕反翻,想以“小擒拿
手”挣脱仇独擒住的手。
  哪知他已迟了一步,仇独左手一拉,一扭,“叨”地一声,汪一鹏的右臂便硬生生地被
他扯落了下来,虚软地搭在身侧。
  三个武林名手同时攻击一人,哪知不但被对方以一招化解,还乘隙而击,伤了自己一
人,这种情形武林中人若非亲见,是再也不会相信的。
  百步飞花林琦筝咬了咬嘴,想到仇独所知道的她的丑事,脸立即变得飞红,她年纪还
轻,还不到二十岁,能在武林中享此盛名,一大半是靠了她已故世的师兄神剑手谢铿。
  一年前她情窦初开,对男女间事有忍不住的好奇的渴望。
  那时神剑手谢铿方去世,也就是百步飞花林琦筝刚刚扬名江湖的时候,林琦筝少女无
知,又被盛名冲昏了头,很干了几件见不得人的坏事,“仇先生”浪迹天涯,无意之中,也
给撞上了几件。
  她本来对仇独没有丝毫恶感,甚至还有些被仇独的那种奇特的风度所迷醉。
  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家的利益远超出了一切,玉腕翻处,一条银光灿然的亮银练子
鞭光华缠绕,击向马上的仇独。
  最怪的是那匹马非但没有因着这鞭剑的光华而被惊吓,而且居然还会随着刀剑的来势,
替自身和仇独选一个最优良的地势来躲避这些中原武林顶儿尖儿的高手同时所发出的袭击。
  这二人招式一出,端的是不同凡响,仇独鼻孔里冷冷一哼,暗忖:“七剑三鞭原来也不
过如此。”右手马鞭涌起如山,左掌或抓,或削,自漫天鞭影里巧妙地发招,应付这些高
手,居然绰绰有余。
  汪一鹏右臂被折,面色苍白地站到一旁,七星鞭杜仲奇掠到他身侧,探手一摸,不禁暗
暗皱眉,口里却安慰他说道:“汪兄别心急,这伤大约不妨事的。”其实他也知道汪一鹏这
条右臂算是废了。
  “七剑三鞭”中以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阅历最丰,城府最深,行事也最慎重。此刻他
见汪氏昆仲,百步飞花等人这种打法,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几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丑事——”“无论如何,这仇独却也绝不能容他留在世上,今日若不除去此人,只怕此后武
林中永无宁日了。”青萍剑反复思索,断然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定:“就算今日我们用的是最
卑鄙的手法,只要能为武林中除此大害,也是值得的。”
  于是,他向巴山剑客微一颔首。
  巴山剑客柳复明袍袖一展,灵巧地将背后长剑撤到身前,随着身形的流动,发出一声悠
长的清啸。
  就是这啸声开始到结束的这刹那间,鸳鸯双剑,七星鞭杜仲奇,子母双飞丁衣,以及青
萍剑宋令公都以极快的速度撤出兵刃。
  而在动着手的灵蛇毛臬,汪一鸣,林琦筝,却倏地停顿了攻势。
  除了右臂被折的河朔双剑中的汪一鹏外,九件寒光闪灿的兵刃,被握在九个身怀绝技的
武林高手手里,在仍端坐马上的仇独身侧两尺之内,紧紧地结成一道圈子。
  这种被围攻的滋味,在仇独说来,是经历得大多了,本来他已经可以没有任何奇异的感
觉。
  然而,此时的仇独,脑海中突然泛起“死”的意念来。
  “就算是死,我也是值得的了。”那美丽而圣洁的少女身影,又自他心底升起,“我已
经得到了我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他的思潮被青萍剑宋令公冷峻的语音打断。
  “仇先生!”江南大侠自恃身份,嘴中绝不肯吐出半个脏字来。
  他仍然客气他说道,“今日兄弟们在此荒山里邀截阁下的意思,就是兄弟们不说,阁下
应该也知道得清楚得很。”
  仇独又重重地哼一声,宋令公没有停顿他说下去:“久闻阁下武功盖世,而且行事也痛
快得很,那么在下也不必多说废话。”他略一挥动掌中的剑,立即带起一道寒芒。
  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今日阁下若不能胜得兄弟们手中的十件兵器,阁下也不必奢
望再能出山了。”
  仇独冷然听着他的话,心中反而平静得很,面上也丝毫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这种冷静的态度,倒使宋令公略为感到有些意外,略为沉吟了一会,说道:“正如阁
下所说,今日我等所为,确实有欠光明,但是聪明的阁下,想必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
  仇独清越地仰天一阵长笑,冷然道:“阁下话说得倒的确客气得很,只是用这种斯文话
来对我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他语气中嘲弄的意味,使得宋令公面上微微一红。
  “我姓仇的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阁下也不必费心来解释,要动手,各位只管请上。”
  他讥讽地笑了笑,说道:“莫说只有十个人,就算再多上几倍,我姓仇的也见识过。”
  他极快地将马鞭交到左手,右手抽出鞍边挂着的长剑,在他自己的剑光接触到他的眼帘
的时候,千百种思潮,飞快地自他脑海中升起:“一件事的幸与不幸,的确不是事先可以料
想得到的。命运,的确是人们最难捉摸的东西。我若没有遇到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丝
毫危险,就算我抵敌不住这十个人,要一走了之,也是最简单不过的,可是——”他努力地
禁止着自己再往这一面想下去:“到底,我已得到了我真正所要的,那么,‘死’,又算得
了什么?”他幸福地换了另一种想法:“若是我没有遇到她,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突然想起这句话里的涵义,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暗忖: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句话呀,古人所说的‘道’,其中该是包括了许多种意义吧。”
  第一次,他感觉到生命虽然重要,可是世上还有许多种东西,远比生命更可贵,得到了
这些东西,纵然其代价是以生命来交换,在他此时说来,也认为是值得了。
  他的沉默和他的笑容,使得环伺在他身侧的武林高手们都觉得有些诧异。
  “难道他自己认为他稳操胜算吗?”他们都有这种想法。只有灵蛇毛臬在心里冷笑:
“我知道你笑的是什么,你心里高兴你能得到了许多是不是,哼——”他脸上泛起一丝诡异
的笑容:“我让你临死的时候,叫你还要受到比‘死,更大的痛苦。”夜更深了,深山里有
片刻静寂,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而已。“各位还不快动手招呼
他?”站在圈外的汪一鹏突然发出了一声厉呼,他右臂被折,痛入心脾,对仇独自然更是恨
入切骨。仇独冷笑着,道:“正是,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被过路的看到堂堂‘七剑三
鞭’竟然围殴,日后传说出去,怕也不好听呢。”
  随着说话,他猛地升起一个念头:“今日我若被此十人杀死,江湖中连知道的人都不会
有一个。”转念又忖道:“唉!我独往独来,结怨又多,就是有人知道,又有谁会来为我复
仇?”
  一念至此,他微微觉得有些心酸。
  人们在这种时候,最容易想起最亲近的人,他暗地思量:“只有她,可惜她仅仅是个弱
女而已,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
  突然想起“她”,今后也是只剩下一个人了,求生之念,猛又升起:“我不能死,我还
要照顾她!”抬眼望到围列在他四周的剑影鞭光,心头一冷:“可是我——”此刻已不再有
时间容他思虑了。
  像是一阵突来的骤雨,九件兵刃一齐发动,又像是暴雨中的闪电,齐都击向马上的仇
独。
  他只得收了一切的杂念,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声清啸,右剑左鞭,倏然而舞。
  霎时间寂静的山谷里突然骚动了,小径两旁的林木,被这些内家高手兵刃上所带起的风
声扫得籁籁作响,林叶片片飞落。
  仇独以无比曼妙的招式以及雄浑的内家真力应付着这九件兵刃,因为他坐在马上,身形
不便动转,招式上自然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可是他仍然不下马,他胯下的坐骑虽然灵异,此刻也不免不安地骚动着,这么一来,他
应付得更是显得勉强。
  巴山剑客剑光如虹,剑剑不离仇独的要害,若然不是仇独剑上所发出的那一种“摄金吸
铁”的力量,他怕不早在仇独身上刺了几个透明窟窿。
  只是巴山剑客心中不免奇怪:“这仇独为何要在马上动手,这样岂非自己限制住了自己
的身法?”
  这感觉几乎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除了毛臬。
  “果然她不负我所望,完成我的使命,仇独呀仇独,你武功再高,今日也怕难逃公道
了。”灵蛇毛臬得意地暗忖着。
  他掌中的长鞭,传自五台,与关外的七星鞭杜仲奇,被称为鞭法上的“南宗北祖”,出
招时宛如灵蛇伸缩,竟将丈许长的鞭做点穴撅使,迥然不是普通鞭法横扫斜抽的路子。
  他念头闪动过之后,嘴角又挂起那种诧异的笑容,突然自剑影中撤出自己的鞭来,微一
抖动,鞭梢舒展,不取人而击马。
  仇独面色立变,但是他此刻所要应付的是另外八人凌厉的攻势,绝对无法再照应自己的
坐骑。
  灵蛇毛臬的长鞭瞬即卷住了马腿,微一沉腰,向外一撤,那马再是灵异,怎禁得起他这
种内家高手的真力?昂首一声长嘶,软瘫在地上。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暗忖:“灵蛇毛臬素来以机智闻名江湖,今天怎的蠢了起来,你将
他坐骑击倒,他不再有顾忌,身法岂不更要灵便,我们要制住他,岂不更费力了——”他念
头尚未转完,哪知仇独坐骑倒地后,身形却没有跃起来,仍然坐在倒在地上的马背上。  
那马在竭力挣扎,想站起来。
  灵蛇毛臬连连冷笑,鞭梢如雨,又在马身上抽了几鞭,那马喉咙里低喝了几声,倒在地
上气绝了。
  仇独此刻已经等于坐在地上了,掌中的马鞭和剑,更为吃力地挥动着,他轻功绝世,但
是此刻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些。
  须知以寡敌众,最重要的是要以自家身形的捷便,在敌人的兵刃中寻找空隙,使得敌人
自己的兵刃,互相撞击,然后再乘隙反击。
  此时他身形固定,变成了只有招架而不能还击的局面,也就是说,他最多只能自保,要
想制胜,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了。  幸好他身怀武林中久已失传的“万流归宗”的内功心
法,发出的招式,都带有一种“摄金吸铁”的力量,但饶是这样,也是岌岌可危了。
  “他为什么不跃起来?”
  这是每一个人心中都存在的疑问,虽然他们的心中,又都在希望着仇独永远不能跃起
来。
  “难道他两条腿废了?”巴山山剑客心中倏地起了这念头,“可是又是谁使得他两条腿
废了呢?今日江湖上,又有谁有如此功力?”
  “若然他两条腿真的废了,今日一战,他是绝无活路的了。只是我等以九高手,来群战
一个废人,倒真有些惭愧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心中疑窦从生,矛盾不已,但手中的剑,却
丝毫也松懈不得。
  因为他要小心地运用自己的真气,来和仇独剑上所发出的“摄吸之力”相抗。
  仇独思潮如涌,他自己也知道,以自己尚剩的功力,最多只能再维持半个时辰,须知这
种“万流归宗”的肉家功夫最是消耗精力,而他假如不用这种奇妙的内功,他更无法来和这
些高手相抗。
  此刻唯一使他尚能支持的力量,就是他对“她”的思念,虽然“她”使得他几乎变成废
人,但是他一点也不怨“她”。
  “因为她是无意的呀!”爱情使得他能宽恕一切,对于某些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力
量再能比爱情强烈的了。
  交手的局势,因为他心里的纷乱,而对他更为不利了。
  在这种严重的情况下,他仍然不能将精神专注在比斗上。
  每一件有关“她”的事,此刻都在他脑海里电闪而过,因为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里,重温一遍这温馨的旧梦。
  “多么偶然呀,我遇见了她,就爱上了她,没有任何一种情感,能比我第一眼看到她时
所生出的那种情感更强烈。”
  他嘴角微笑着,左手马鞭反卷,鞭梢扣住鸳鸯双剑里一字剑程枫的一招“大漠垂风”,
鞭身挡住素女林琳的一招。“流沙落日”。
  右手的剑,真力满注,划了个极大的圈子,剑身在他身侧排起一道光墙,挡住了其余五
人的鞭,剑,马鞭的后柄后击,潇洒地撞向七星鞭杜仲奇的鞭梢,心里却不断地在思忆着:
“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就从我的目光里,看出我对她的情意。”
  “这真是奇妙,我和她之间,竟像是有一种神灵的默契,这大概就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
通吧?”在濒临死亡的边缘,他的心里仍然甜甜地:“不到半月的相处,她就将她的一切全
交给了我,我也将我的一切全交给了她。”
  “我们日以继夜地在一起相处着,除了每天于夜我练功的时候之外,因为我‘万流归
宗’的内功尚未练成,每天一定要抽出一段时间来练功,只是我有了她之后,甚至连练功都
不能专心了。”
  “唉,这是天命。”他的双腿是麻木的,下半身像是已不属于他了,他苦笑了笑,又奋
力招架了几件兵刃一招。暗忖:“有一天我练功的时候,她突然闯了进来,不知怎地跌了一
跤,肩头正好撞在我腰下的‘锁腰穴,上。”“那时我正是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动也不能
动,被她这一撞,我当时下半身就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
怎能怪她呢?她丝毫不懂武功,当然更不知道这一类事情的利害。”江南大侠宋令公长剑如
雪,突地贴地平削,快如电光石火般,在仇独右腿上划了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鲜血汩然流
出。但是仇独却丝毫不感痛苦,因为他的腿。已不能有任何感觉了,长剑一挥,自剑影中穿
出,刺向灵蛇毛臬的前胸。他这一剑只要身形能向前挪动尺许,赤蛇毛臬便要伤在他的剑
下,只是他身子动也不能动,剑式无法够得上部位。灵蛇毛臬又是一声诡异的冷笑,突地尖
刻他说道:“朋友还挣什么命?两条腿都给人家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趁早还是自己
了结吧!”  仇独面如凝霜,撤剑回保,却听得灵蛇毛臬又冷笑道:“此刻你抛下兵刃,
束手就缚,毛大爷也许还看在我妹妹的面上,让你落个全尸。”
  灵蛇毛臬此话一出,仇独浑身一凛,微怔之间,肩头上又着了杜仲奇一鞭。
  “告诉你,让你死得清楚些。”灵蛇毛臬凄厉地长笑着,说道,“高冰就是毛冰,毛冰
就是我的妹妹。”
  仇独一听,当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手下一慢,左胸又被一
字剑程枫划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渗得他淡青色的衣裳,变成一种丑恶的淡紫之色。
  灵蛇毛臬笑声越发凄厉,道:“姓仇的,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仇独身上连受几处重创,痛入骨髓,但是,比这伤势更痛的,却是他的心。
  此刻恍然了解了,他所深深爱着的人,也是他以为深深爱着他的人,竟是仇家所派来的
工具。
  “原来这都是别人的安排,原来她并不爱我,她使我受的伤,也不是无意的。”
  “我为什么这么傻,当她殷勤地叫我离开她去治伤,还说她一定等着我时,我竟然感动
得流下泪来。”他紧咬着牙,牙缝的血水,自嘴角渗了出来,脸上流动着水珠,他也不知道
是泪水抑是汗水,顿时,他觉得万念俱灰,本来强自挣扎着的,现在也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片刻之间,身上又中了三剑。
  他全身都被血水渗满了,他的心,也正像被人用尖刀在一片片地宰割,这打击对他说
来,是太残酷了些。
  “天呀,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我宁愿被欺骗至死,也不愿意受到此刻的痛苦!”
  他真气更加不继,招式也更零乱,根本再也无法抵挡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势。
  灵蛇毛桌鞭梢前掠,“吧”地在他脸上打了一道血迹。
  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已有数十处了,但是他绝不放弃最后挣扎的机会,这并不是说他
对这人世还有任何留恋的地方,因为这世界所施于他的,的确是太残酷了些,当然,这也许
大多是他自取的。
  但是一种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仍使他强自挣扎着,应付着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势。
  想到“她”,他不禁心里一阵阵剧痛。
  心里的疼痛,使他忘记了所受的伤,但是自家体内真气的不继,他当然非常清楚。
  “没有多久可活了吧!”他暗忖,左手的马鞭微一疏忽,在那不是绝顶高手绝难发现的
空隙,鸳鸯双剑,剑扣连环,“比翼双飞”,唰、唰两剑,又在他左面胸腹之间刺了两剑。
  这时候,即使他有再大的难心壮志,也都被消磨殆尽了。
  唯一使他仍未忘怀的,就是他的身后之事,在这濒临死亡边缘一刻,这一生部在嫉世愤
俗的豪士,也未能兔俗了。
  须知他自己也知道,今日他一死,武林中是很少有人对他惋惜,或是同情的。
  “死,本不足惜!”他长叹了口气,左鞭右剑,尽力挡开了灵蛇的三鞭,林琦筝丁衣的
两剑,暗忖着:“但是今日我一死,却不免死得太悲哀了,死在这般人手里,也未免太不值
得了。”
  微一疏神,背后又中了一剑,若不是他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
人,恐怕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象。”委屈和不平,使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悲哀,他
暗忖:“所有的人都将以为我是死在这‘七剑三鞭,手里,——可是,又有谁会知道我是死
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毫无廉耻,也毫无情感的女人手里。”他完全软弱了一一灵蛇毛臬得
意地桀桀怪笑着,说道:“姓仇的,有什么后事,趁你还剩最后一口气,快说出来吧,我看
在我那位好妹妹面子上,也许还会替你办一办,你要是再不说,嘿嘿!恐怕你再也——”仇
独一生中,何曾被人如此奚落过?
  更使他气愤的,是别人对他尽情的嘲弄,他尽力一声怒喝,右手猛挥,剑化长虹,脱手
而飞,直取灵蛇毛臬。
  灵蛇毛臬再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着,等他发觉的时候,剑光已到了他咽喉之间,剑的来
势太快,这武林第一奇人临死前最后的一剑,声势何等惊人,灵蛇毛臬眼看就要被伤在这一
剑之下。
  突地,“呛啷”一声巨响,原来左手神剑丁衣一招“灵鹤展翼”,本是斜削仇独的左
肩,此刻他见势如此,剑式微转,硬生生剁在那仇独脱手掷向灵蛇毛臬的长剑上。
  但饶是如此,以左手神剑丁衣那样的功力,尤不能将那剑劈落在地上,只是稍许劈偏了
些。
  剑的去势也稍微减弱了些,灵蛇毛臬往后仰身,唰地,长剑自他颈侧掠了过去,只要稍
为再偏少许,灵蛇毛臬哪里还有命在。
  他惊魂初定,掌心已沁出冷汗,额上也现出豆大汗珠。
  左手神剑丁衣也自面目变色,他全力一剑,劈在仇独已经脱手的剑上,手腕仍被震得隐
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暗骇仇独的功力。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仇独长剑方自脱手,因为他是全力一击,左手的鞭势力自然也停
顿了,这样他守势全失,在这种局面上焉容你有片刻的停顿,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有
没有击中毛臬,鸳鸯双剑,巴山剑客,青萍剑,河朔双剑里的汪一鸣,百步飞花林琦筝,七
星鞭杜仲奇的五柄长剑,两条长鞭,剑光交错,奔雷骇电般,都剁在仇独身上。
  大地仍然是无星无月,一片黑暗,山林里桑鸟夜啼,似乎在为这一代奇人的死而悲哀。
  等到灵蛇毛臬神知清楚的时候,仇独已完全气绝了,人世间的荣辱,已不再能影响到
他。
             片刻静寂一一
  突然灵蛇毛臬连声怪笑,身形动处,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猛地一鞭,打在仇独的尸身
上。
  他的长鞭乃百炼缅铁所打造的,再加上惊人的内力,这一鞭何止千百斤力量。
  鲜血仍温,远远溅到地上,仇独的一条左臂,已被击断。
  灵蛇毛臬鞭梢一晃,一带,将仇独的断臂,卷上去,左手微抄,抄在手里,笑声显得更
狰狞和更刺耳了。
  江南大侠宋令公眉心微皱,沉声道:“仇某人已经死了,毛兄何苦还要作贱他的尸
体?”青萍剑宋令公一生正直,方才他听了灵蛇毛臬的话,已略为有些知道在这日之前,灵
蛇毛臬已用诡计伤了仇独,是以仇独才会不能起立。
  于是他心里已微有了些惭愧,但是仇独的所作所为,更使守正不阿的他觉得憎恨,何况
发起歼灭仇独,本是他自己,略一权衡,他就顾不得内心的惭愧,而下手去围攻一个已是半
身伤残的人。
  此刻他见了灵蛇毛臬的举止,心里越发不满,才发出话来。
  毛臬怪笑着说:“这姓仇的戕害武林同类,不知有多少个江湖同道被这厮害得家破人
亡,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侃侃而言,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惭愧:“今日你我兄弟既然将这厮除去,武林中不知有
多少人要抚掌称快,兄弟这里倒有个建议,你我大家将这厮乱刀分尸,一人拿去一块,带给
武林中的弟兄们看看,也让大家心里欢喜。”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等,心里各有对仇独的怨毒,闻言立刻哄然称好。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丁衣,七星鞭杜仲奇等,心里无甚计较,但一想到若拿到仇独的一
块肢体,回到故乡,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必然增高。
  于是,他们也不反对了。
  汪一鹏右臂被折,新仇更深,大步跨了上去,一把夺过汪一呜手里的剑,唰地,又将仇
独的右臂卸下,挑在剑尖上,咬牙说道:“我要将这厮的骨头,好好保留在家里,传之后
代,让这厮的尸骨,千百年也不能复古。哈,这才消了我心头之恨!”
  汪一鹏再又一剑劈下,口中喝道:“各位,还等什么,上呀!”
  霎眼之间,仇独的尸身已是肢断骨残了。
  巴山剑客一声长叹,朝青萍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为人最是冲和,不愿在这些
人里显得太过特殊,更不愿被别人认为他是故作伪善的,唰地,也在仇独的尸身上取了一片
残骨。血腥之气,在深夜清冷的秋风里,传出去老远,老远——突然一山林里有一声冷笑,
一个令人听了极为不舒服的声音说道:“好狠!”
  灵蛇毛臬暴喝道:“是谁?”头也未回,身形倒纵,窜向山林里。
  这十人俱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闻声之后,各各身形暴动,窜回山林里。
  江南大侠宋令公却仍屹立不动,看着仇独的尸身,心里不觉感慨万千。
  这事是他发动的,但是他绝未想到会有这样残酷的后果。
  虽然他极端不满意仇独在武林中的所作所为,但是如今他看了这被武林中视为鬼怪的奇
人,肢体凄惨地、零乱地萎顿在地上,心中却又有些侧然。
  旁边是他那匹尽忠为主的良驹,鲜血四下流落在地上。
  山林里又有夜行人衣袂带风和叱咤问话的声音。
  夜风已有些凉意,吹得树枝上将落未落的叶子飒然作响。
  这景象是凄凉的。
  江南大侠一咬牙,心里断然有了个决定,跑过去一把抱起仇独剩下头和躯干的尸骸,也
不顾血流在他干净的衣裳上。
  他略为朝四周望了望,脚尖顿处,身形掠起,向山下奔去。
  灵蛇毛臬纵入山林,惊得山林里的宿鸟,零乱地飞了起来。
  他身形在树干与树干之间,极快地移动着,手里的长鞭,排起一座鞭山,四下挥打。
  但是山林除了宿鸟的惊起之外,绝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这时鸳鸯双剑,河朔双剑以及左手神剑,巴山剑客等等,也都掠了进来。
  “大伙四下搜搜看。”灵蛇毛臬以低沉的声音朝他们说。
  七星鞭杜仲奇高喝:“相好的,有种就出来亮个相,别藏头缩尾的,像个耗子。”
  他关外粗豪的口音,在静夜里更是洪亮。
  但是山林中却像丝毫没有人迹的样子,饶是这些武林高手以绝妙的轻功搜索着,但却也
没有任何人被搜出来。
  “这小子的身法倒挺快。”灵蛇毛臬低骂着,手里的鞭击得树干吧吧作响。
  左手神剑丁衣道:“搜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们也并不在乎。”在他心中所想的是,反正
今日之事是要公诸武林,有人知道又有何妨。
  灵蛇毛臬眼珠一动,有些事他虽然不愿别人知道,但是这件事是别人绝难知道的。
  于是他也高声说。
  “对,谅他不过只是个见不得人的鼠辈!”
  话一说完,他首先纵出林去,但是林外此刻也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样于。
  灵蛇毛臬首先发现的是,地上仇独的残尸已失踪。
  他呀地一声,掠了过去,忽然瞥到马身上八个用血写成的大字:“十年之后,以血还
血!”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样的苍白,拿着仇独残骨的左手,也不免有些微微颤抖。
  等到其他的人看到这字迹时,他们的表情也是同样地:“这字是谁写的呢?”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有着同一想法,七星鞭杜仲奇四下顾盼,忽然叫道:“青萍剑宋大
侠呢?”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章
  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绚丽的。
  江南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天高气爽,沿运河至袜陵的官道上,尘土飞扬,结伙奔来一群快马,马口白沫横飞,马
上的人却是个个气定神闲,像是并没有将这长途的奔驰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却是马上的人
每一个都双眉深锁,每个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远远地望见这一群快马奔至,都赶紧躲开,诧异地相询:“这一群人是什么
来路?”
  皆因这一群骑士不但个个装束诡异,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带着兵刃,在这文采风流的
江南道上,显得太过扎眼。
  蓦地,路的一端响起嘹亮的呼声:“振武——扬威——。”
  声响高远而悠长,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苏镇江府振武镖局的趟
子手在走缥时喊镖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们略一回头,仍然急驰向前,眼看就要闯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队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驻了脚,低声地道:“有热闹瞧了。”
  须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客商,若是见了走镖的
镖队,也多是远远避开,从来不会有人闯入镖队的,这一来固然是行路的人谁也不愿意添麻
烦、多事,二来也是镖局在当时的势力太大,冲散了他们的镖,即是犯了他们的大忌,非要
和你见个真章不可。
  这些快马骑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两,但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在江南也
是素称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师们,也都是桀傲不驯的角色,怎会容得别人闯散自家的镖
队。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们,都知道这一定有热闹好看了,事不关已,又都知道乱事不
会波及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乐得看个热闹。
  哪知事情大谬不然——。
  那群健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见了,果然气往上撞,眉一竖,眼一瞪,就准备破口大骂。
  铁叫于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气最大,今日见了有人闯队,暗骂:
“这群鸟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
飘,见第一、二匹马上骑士的脸孔,凛然一惊,赶紧将下面的话,咽了回肚里。
  他一缩脖,暗自称幸:“还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总算认得这几位主儿,嘿!我这要
是一骂呀,我小沈的乐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虽然久居江南,语声里仍不脱北方味儿。
  另一个趟子手大约见得还不广,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出来:“龟孙子,走路没有带着
眼睛呀!”
  话还没有骂完,被对面马上的骑士,马鞭一抽,竟将自己从马鞍上直飞了出去,“吧”
地一声,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乱草里。
  镖队微乱。
  那群快马也当然被阻,马上的人个个铁青着脸,冷眼望着镖局里的镖伙,趟子手们忙
乱,喝骂,有的已经要抄家伙动手了。
  铁叫子小沈定了定神,两双乌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马上的骑士身上打了一转。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来全来了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以及镖伙们,个个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马回驰,准备去报告这次押镖的师傅,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其实他们
干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这一群人难缠的道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究竟
是谁罢了。
  镖车一行十余辆,显见得这趟他们保的定是重镖,镖伙们更紧张,生怕这群人是来劫
镖。
  “但是又有谁会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众多的道上明目张胆地劫镖呢?”
  镖局里的镖伙们,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战,趟子手铁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
急得高声喊道:“哥儿们,快别动手。”
  镖伙们一愕,方自错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说出了这等话来,铁叫子小沈已连
着喊道:“这几位就是‘七剑三鞭’。”
  这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七剑三鞭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振武镖局的总镖头
飞虹剑屠梦平,也是“七剑三鞭”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亲传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
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伙们一听到七剑三鞭四个字,随时准备持胳膊打架的盛气,不由收得干干
净净,这几乎是一种近于本能的举止,当人们听了一件足以令他惊错的事时,大半会有这种
现象发生。
  一瞬间,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只有马匹在不安地移动时所发出的蹄声,敲打着人们本
来已经非常紧张的心。
  七剑三鞭仍然是个个面如凝霜,铁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马上挥鞭摔人的骑士,也就是浙
江大豪灵蛇毛臬的那种冷冰冰的面容,心里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马往外圈,这
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请示押镖的镖师了。
  原来押镖的镖师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
在江南一带所树立的声威,绝对知道不会有人劫镖。
  因此他们居然远走在后面,对这十几辆镖车,简直有点不闻不问的,此刻听了有人来闯
镖队,像是要劫镖似的,两人这才着慌,一紧马缰,飞快地赶到前面来。
  于是镖局的镖伙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远远地站了开去。神镖客钱宗渊来自关
外,骑在马背上总比别人要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地,倒也像是条汉子,看到镖伙们往后
退,气得大骂道:“妈拉个巴子,你们往后退个什么劲儿?”眼神往对面的骑士一扫,他久
走江湖,别人不说,就在江苏隔壁的浙江省的灵蛇毛臬,他当然认得,不由得头皮发麻,坐
在马上昂藏身躯,也像是突然矮了两寸。
  “怎地是这位主儿?”他暗忖道,回头一望,看到小丧门也是惊疑满面,原来小丧门走
江湖的日子更长,“七剑三鞭”他倒认九位。
  “怎地这几位会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丧门暗暗吃惊,赶紧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
“前辈们怎地今日有兴游侠到江南来?”
  他驱开了还站在路当中的镖伙,拉开了大车,在道当中让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口里陪
着笑道:“晚辈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辈一一”灵蛇毛臬阴凄凄的一声冷笑,说
道:“谁要你招待呀?”
  小丧门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对劲?”他错愕地在心里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
脸色,心里更是打鼓:“怎地这几位今天看起来全不对,简直有点儿像来生事寻仇的样子,
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得罪他们呀!我们屠总镖头说起来跟他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测可还真没有离谱,七剑三鞭里的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飞花林琦筝,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以及河朔双剑等人,此番邀结前来,果真是为了寻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剑三鞭围歼仇独得手,山林突传冷语,仇独残骸顿失,马尸上却留下以血
还血的惊语,这九个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认为这些事是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所为的。
  于是青萍剑成了七剑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敌人,灵蛇毛臬更是骂口不绝,巴山剑客柳
复明虽然和青萍剑是多年之交,心里也不免对青萍剑很不满,认为他这事未免做得有违道
义。
  若以情理而论,这“以血还血”几个字,果真是青萍剑所写的话,那么这江南大侠的所
作所为,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事的倡导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当时的情
况而论,也实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剑客等确实地打听出仇独的残骸果然是在青萍
剑之处,他们心中自然更无疑念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事其实另有文章,其中的奥妙,又岂是他们所能料想的呢?
  于是灵蛇毛臬,百步飞花,河朔双剑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了流言,说青萍剑宋令公表
面上虽然做出仁义道德的面孔,其实却和仇独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独的残骨,传视
江湖,说仇独已然丧身,第二个就要轮到青萍剑了。
  仇独被杀,这消息是的确使得武林震惊的,须知仇独在当日武林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
的,这么一来灵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
的江南大侠宋令公,怎会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独是一路的呢?
  但是灵蛇毛臬对人说得活灵活现,又似乎不容怀疑。
  江湖自然是传说纷纷,等到这件事传到江南时,灵蛇毛臬已定下毒计,要南下秣陵,围
歼青萍剑,要使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还要令他家败人亡,其实他们如此做的用意,还不
是为了惧怕日后的报复,“以血还血”这四个字,使得这些个目无余子的武林高手们,食不
安味,寝不安枕了。
  这件事的始未,小丧门刘定国自然不会知道,他殷勤而恭谨地回着话,生伯使得这些武
林高手动怒,但是他在用心机,人家全不卖这个帐。
  他心里虽然已开始不安,但还并不十分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发怒,但却绝不会
动手劫镖,以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过给他一个难堪而已,这种难堪,他也自信可
以忍受的。
  “你们的总镖头可是叫飞虹剑的吧!”灵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丧门和神镖客,傲然地
问着话。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边接口道:“飞虹剑屠梦平可就是青萍剑宋老儿的徒弟?”
  小丧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巴结他说道:“是,是,我们总镖头的师傅就是江南大
侠宋老前辈,你老可认识他老人家?”
  小丧门刘定国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无法和七剑三鞭相比,是以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委曲
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灵蛇毛臬突然高声仰天而号,号声的刺耳,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小丧门刘定国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名满江湖的武林豪客。
  号声突然中断,灵蛇毛臬尖刻他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回过头去,朝始终沉默着的其他八人一挥手,道:“各位,看小弟给这些人一个教
训。”自从熊耳山畔一役之后,灵蛇毛臬无形中成了七剑三鞭的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反而
退居其后了。
  语声方住,灵蛇毛臬腕翻处,在极快的一刹那里,已将腰中的软鞭撤在掌中,伸缩之
间,鞭梢所带起的风声,呼啸作响。
  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俱各一惊,他们再也料想不到灵蛇毛臬会撤兵刃动手,刘
定国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这种事,倒还沉得住气,间道:“毛大侠,这是干什
么?”说话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灵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时微一曲伸,长鞭倏然而出“神蚊出云”,鞭梢笔直地点向小丧
门刘定国的右胸的“期门重穴”。
  小丧门大惊,往后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马,身形较为灵活,躲开此招,并未显得太过吃
力,心中方自暗忖:“灵蛇不过如此。”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鞭影如丝,又到自己头上,他更吃惊,身形向左急转,哪知那长
鞭却像长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弯,小丧门只觉胁下一麻,耳畔听得灵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经
虚软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钱宗渊厉咤一声,猛一扬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时刻里电闪而出,这“一手三
镖”本是神镖客钱宗渊扬名江湖的绝技,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几乎都在他的镖光笼罩之内。
  神镖客凭着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闯过不少风险,哪知此刻遇见了灵蛇毛臬,却宛如
儿戏了。
  灵蛇毛臬长鞭挥动,一招,‘如蛆附骨”,伤了小丧门,头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
客钱宗渊仗以成名的三镖,轻易地击落在地上。镖局里的镖伙们看到镖师被伤,顿时大乱,
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会动手伤人,而且伤的还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些怕事的脚底揩油,
早已溜之大吉了。人声杂乱马声长嘶,道路也为之阻塞,灵蛇毛臬做然四顾,忽地纵马前
驰,神镖客横马想拦住他,灵蛇冷笑挥鞭,口里喝骂道:“你找死!”
  掌中长鞭斜掠,在中途忽然变了方向,改掠为点,招式之诧异,使得在武功上并没有多
大根基的钱宗渊慌乱失措,甩蹬下马,想避开此招,但以他这种身手,想避开灵蛇毛臬的招
式,还差得很远呢。
  他坐下的马,也受到惊吓,发狂奔去,神镖客钱宗渊的左脚,还在马蹬上,被马拖出去
很远,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几无一处完肤,神镖客一身耿直,却落得这般下场。
  灵蛇毛臬照面都没有斜一下,身形忽然离鞍而起,蝙蝠般地飞掠而过,在第一辆镖车上
落了下来,口中喝一声,左掌立掌如刀,气贯掌缘,唰的一掌,将大车上木制的银鞘,劈得
片片飞舞,银鞘里五十两一锭的官宝,“哗然”一声滚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这些银锭上,发出一种令人神荡心眩的光亮。
  灵蛇毛臬屹然站在车上,怪笑着说迫:“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谁要的,尽管拿好
了。”眼神四扫,望着那些两眼发直的镖伙,脚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热闹的人。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朗声道:“毛贤弟切莫造次。”他实在不愿自己被牵入这件事的漩
涡中,但他素性无为,也没有方法阻止。
  “柳道长!”灵蛇毛臬得意他说:“你看我的吧!”
  身形动处,又掠到第二辆大车上,照方抓药,没有多大会功夫,十几辆大车里的十多万
两银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见银光灿然,耀目生花,这种景象的确是难以描述的。
  灵蛇毛臬高声道:“拿呀!拿呀!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长鞭挥动,将地上的银锭
击得四下飞舞,有的甚至落到路边的野草里去了。
  财帛之能打动人心,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抗拒的,镖局里的镖伙,脚夫们一生中几曾见
过这许多银子,虽然也明知这些银子是拿不得的,但在这种力量的诱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
理性,再也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地弯下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拾取银锭。
  灵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他认为是最令他兴奋的事。
  他挥动着长鞭,在空中击得“叭,叭”作响。
  已经拿到了银子的镖伙,脚夫们,像是一只只偷了人家萝卜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
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涌后仆地奔上去,霎眼间,景象更乱,又像
是一群在抢着人家扔下的骨头的野狗。
  巴山剑客柳复明紧皱着眉,长叹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少年文士,动也不动地站在
混乱的人群里,对脚下的银锭,连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顾,风度
清标,在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鸡群中的仙鹤。
  巴山剑客柳复明心里一动,勒转马头,走了过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阁下岂无意于财
帛乎?”他胸中积墨甚多,对这少年文士说起活来,也不自觉地文绉绉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临财毋苟得,小子虽然无才无能,对圣人的遗训,却
是时刻不敢忘怀的。”
  巴山剑客柳复明暗地点头称赞,悦色道:“阁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
破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说道:“贫道有句失礼的话。”
  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清标丰逸,的确是人中之龙,如能学武,定必大成,阁下如果
有意的话,贫道倒可为阁下觅名师。好男儿立身当自强,终日埋没在旧书中,岂不是大大地
可惜了?”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剑客身上一瞟,朗声道:“道长言之有理,小子本应
从命,但小子家有高堂,亲命不令远离。”
  他双目一张,正气凛然,接着又说:“何况学书既成,学剑也还不晚,在小子读书未成
的时候,别的事还谈不到呢。”
  巴山剑客柳复明不住点首,他对这正气凛然的年轻人,心中确实喜爱已极,有心将他收
归自己门下,但此刻听了人家的话,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却也不能勉强人家。
  于是他和言悦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贫道也不能相强,他日有缘,还当再
见,今日么……”
  话未说完,灵蛇毛臬忽地掠来,笑道:“柳道长,今日之事,你看还算痛快吧!”一眼
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问道:“这位是谁?”
  那少年文士厌恶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皱,两眉之间,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朝巴山剑
客一拱手,转身走了。
  巴山剑客微笑一笑,支吾他说道:“这是个故人之子,想不到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灵蛇毛桌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却也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灵蛇毛臬兴高采烈地夸耀着自己的行为。他本不是一个喜欢夸耀自己的人物,因为他是
阴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才所发生的事深深地兴奋着,因此态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这正如一个爱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酿之后的心情一样。
  巴山剑客淡淡地敷衍着,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丧门软瘫在地上的身躯了。
  那就是说地上的银子,已被人拿得干干净净,而拿了银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了。
  巴山剑客不禁感慨地微笑着,勒转马,笑道:“我们该走了吧。”
  “这种是非之地,我看还是愈早离开愈好。”一字剑程枫望了地上残破的银鞘一眼,非
常世故地接下来说道:“我们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够避免还是避免的
好。”
  鸳鸯双剑久居陕甘,江南一带,倒的确没有来过两趟。
  灵蛇毛臬志得意满他说道:“对,对,我们也该走了。”他走过去,朝仍倒卧在地上的
小丧门刘定国踢了两脚。
  刘定国悠悠醒了过来,他方才穴道被闭,此刻才解了过来,重重呼吸了一口,喉咙间像
是塞满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张眼一看,却见灵蛇毛臬正带着奇异的笑
容望着他。
  他挣扎着爬厂起来,略为活动了一下,四肢方能运转,灵蛇毛臬一长身,左臂如封似
闭,右掌的软鞭圈做一转,横扫他的面门。
  小丧门惊弓之鸟,刚刚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骇出一身冷汗来,竟连武功,都像是全忘记
了。
  他错步,拗腰,鼻端尖风方过,脚下一软,又被灵蛇毛臬绊了一跤,居然跌坐在地上,
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灵蛇毛臬脸孔一板,面上立刻换了一种神色,厉声道:“青萍剑宋令公现在还在不在南
京?快说!”
  巴山剑客叹了一口气,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赶尽杀绝了。”
  小丧门略一迟疑,灵蛇毛臬鞭梢忽然电射而出,极快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剧痛
难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躯,竟痛得流下泪来。
  “快说!”灵蛇毛臬催促着,眼中的凶光,连巴山剑客见了,都有些惊栗的感觉。
其实到目前为止,小丧门刘定国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会何苦苦寻访青萍剑,在路上公然拦
截,劫车的原因,他也并不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事看得很严重,竟说道:“宋老前辈隐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
也回来了,他老人家并不时常出去的。”
  他再也没有想到,灵蛇毛臬追寻青萍剑的的企图,几乎是惨绝人寰的。
  灵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剑宋令公的确讯,兼程而奔,黄昏过后,他们一行九人,便已到了
江南首善之区的秣陵府。
  入水西门,直奔秦淮河畔的夫子庙,风尘仆仆,面寒如水的这一行九人,与这金粉笙歌
的销金之窟,更是显得极不调和。
  他们看起来,也是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行藏,也不愿显得大过特殊,这并不是说他们对任
何人有什么惧怕,而仅不过是人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罢了。
  夫子庙一带,茶楼酒馆也很多,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过扎目,几人一商议,
分做了三拨:鸳鸯双剑,带百步飞花是到街尽头的老正兴,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
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是到街南端的醉月楼。
  巴山剑客柳复明却和受了伤,仍未痊愈的汪一鹏以及汪一鸣昆仲一齐跑到香积厨去吃素
菜。
  几人这么一分散开,目标果然减少了许多,反正这几家酒楼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
情,声息也不难相通,何况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剑客一领道袍,背后却斜背着长剑,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鹏受了伤,右臂夹着两
块木块,吊在身前,连动都动不了一下,这两人本该是这群人里最抢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庙一带,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根本没有将他们当
做一回事看,巴山剑客暗自生笑:“看起来,我们倒多虑了。”
  香积厨是一家很精致的素菜馆,可是里面的菜据说全是用鸡汤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见
为净,谁也没有去深究。
  用鸡汤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积厨的生意也不错,楼上楼下倒也坐了不少
人,香积厨有一个特色,就是特别干净,柳复明旅途劳顿,骤然得到恁地好去处,净了净面
漱了漱口,往精致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确舒服得很。
  汪一鸣坐在巴山剑客对面,举起茶杯来,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剑客面容骤变,忙也
一回头,却看见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正含着笑容朝里面走过来,虽然在他看来,那笑容是
极为勉强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会比巴山剑客此刻的更复杂了,他和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
他们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义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剑瘦长的身材,清灌的面容,以及两鬓
微微斑白的头发,脑中灵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来,使这位素性平和,最无主见的玄
门剑客,一时竟楞住了。
  此刻也不过是戌时方过,距离灵蛇毛臬所计划的对青萍剑灭绝满门的时间,还差着好几
个时辰,巴山剑客一瞬目,看到江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阴暗不定的,心里忽然动了一
动。
  青萍剑宋令公已含笑走了过来,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笔直地走到巴山剑客的座位旁,
朗声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户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来就遇上了阁下几
位。”
  这声音,这笑貌,都是巴山剑客所熟悉的,他心里一阵黯然,对自己所作所为,突然有
了一种自责和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也不是青萍剑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和河朔双剑
以及巴山剑客随意笑谈着,一点也不知道这面前的三个人竟是专程到这来取他性命的。
  千万种感慨,在巴山剑客脑海里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种,在他脑海里反覆不去。
  “告诉他,让他在这几个时辰里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双剑,看到他们脸上,也有
着惭愧的神色,连说话时的态度都显得那么不自然了。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巴山剑客心中,仍然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四个人表面虽是在谈笑着,一丝也看不出不对的神色来,可是若有人知道他们之间
的关系竟复杂至斯,也会感觉到这种场面的尴尬,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他专程而来江南,就是为了除去此人,可是见了青萍剑的面,
他却不得不叙旧,谈天,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出乎本性的情感的流露,但这情况岂不是
太奇异了吗?
  终于,已山剑客立下了决定的意念,为着友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艰巨的决
心,也是第一次有了个奸诡的计划。
  他再望了河朔双剑一眼,看到了汪一鸣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动着,汪一鹏则
用左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敲着酱油碟子的边沿,但是有一个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们面
上的羞愧之色,已远不及方才青萍剑走入时的浓厚了。
  汪一鸣在桌子下面抬脚,悄悄踢了巴山剑客一下,嘴里却在和青萍剑宋令公扯不着边际
的话,但已可听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剑客再一次下了决心,不经意地站了起来,缓缓绕到河朔双剑的身后,两只手缩在
宽大的道袍袖里,却已力贯指尖了。
  河朔双剑不疑有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巴山剑客环顾四面的酒客,然后走近一无
所觉的汪氏昆仲,两只缩在道袍里的手,缓缓拍向汪氏昆仲两人毫未设防的背上。
  这时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个偶一回身,那么情况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因为巴山剑客所立下的决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青萍剑宋令公坐在汪一鹏的对面,这是一张并不太大的小圆桌子,两人坐在一起,那种
角度远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剑客此刻所站的地势,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绝难看到的,而青萍剑一抬头,却正
好看他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双剑的身后,他方自觉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触及汪氏昆仲身体的那一刻,巴山剑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风,左指点
在汪一呜的右肩井穴上,右指点向汪一鹏左肩真穴上,在他两人穴道被闭,将倒未倒的这一
刹那,巴山剑客倏地两肘下沉,以精妙的内家真力,稳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躯,“砰”
地一声,汪一鹏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两人的头,也向前虚软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绝难发现这一招,青萍剑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声,惊异地站了
起来,巴山剑客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约是病了。”他又以眼色
阻住青萍剑的发问,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我们先扶他两兄弟回去找个大夫再说。”
  青萍剑不禁更为怀疑,但他知道巴山剑客的这一个举动,绝不会无由而发的,勉强忍住
心里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剑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余的吃客,当然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但青萍剑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称是妇孺皆知
的人物,是以也没有人怀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积厨,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巴山剑客扶着汪一鹏,慌张地左右回顾,在人从
中急速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剑再忍不住心中的层层疑云,脱口问道:“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一摆手,道:“慢慢再说,先出城要紧。”青萍剑疑云更甚,往前又走了两
步,招手唤了一辆停留在酒楼门口的马车,将汪氏昆仲扶了进去。
  那车夫本也认得这位江南大侠,巴结地问道:“你家要到哪块去?”宋令公道:“水西
门外。”
  车夫满脸堆欢,一面回身关好车门,一面挥动着马鞭,道:“你家兴趣真好。”口中呼
哨一声,皮制的马鞭“吧哒”一响,马车缓缓出城而去。
  到了车厢里,巴山剑客面上的神色,才略为松驰一些,才叹了一口气,悄声向青萍剑
道:“我说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缓了口气,又道:“从此处出城要多少时间?”
  青萍剑道:“很快,柳兄,这到底——”他方自要问及心中所疑之事,却又被巴山剑客
另一一句突兀的话打断了话头。
  “宋兄家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巴山剑客突然问道。
  青萍剑又一楞,暗忖:“怎地他今日尽做些无头无尾的事,说些无头无尾的话?”转脸
一看,却见巴山剑客脸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里大半是些近亲,也没有什么放
不下的事。”
  巴山剑客柳复明一松气,道:“这样还好——”青萍剑忍不住心里的疑团,再次扭转话
题,问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长叹了口气,遂将事情的始未,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除了辚辚的车声之外,巴山剑客和青萍剑宋令公没有说话,河畔丝
竹之声盈耳,青萍剑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将秦淮烟水倒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一一”青萍剑幽然叹道,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巴山剑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别无他法了,宋兄你我都已届花甲之龄,少年时的
意气,我看也该消磨殆尽了,又何苦再和他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唏嘘感叹,英雄垂暮之
情,油然现于言表。
  青萍剑双掌猛一击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灵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
行?”他哼了一声,接口道:“何况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
旋。”
  巴山剑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宋兄这又何苦,如此一来,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
多少事端了。”他推开车窗,月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繁星满天,四野寂然,马车早已出了城
外了。
  两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许久,巴山剑客道:“我俩足迹虽已可说遍及海内了,只是塞
外却始终未曾去过,小弟早就有意去领略领略那大漠风光,宋兄,你是否有兴陪小弟一行
呢?”
  青萍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夜鸟的哀鸣,有风吹过,吹得巴山剑
客颊下的须髯,微微飘动。
  就着月色一看,巴山剑客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我们全老了!”青萍剑暗叹着,一腔雄心壮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他不该参与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过境迁,还想它作什么?”他黯然自语道。
  巴山剑客亦在沉思,闻言抬头间道:“宋兄在说什么?”
  青萍剑一笑,展颜道:“我在说日后你我老兄弟畅游大漠风光,该是何等有趣。”
  巴山剑客了解地一笑,突然道:“这姓汪的两个小子怎么办?,,青萍剑一皱眉,道:
“推他下车就完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穴道一解,难道自己还走不回去吗?”
  柳复明笑道:“对!”随手就推开车门,轻轻一推,“噗,噗,”两声,河朔双剑竟真
地被推在车外了。
  赶车的车夫听到有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宋爷,什么事?”
  青萍剑笑答:“没事。赶车的车夫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两位现在要到哪块去?”
  青萍剑略一沉吟,道:“你将车往前面赶好了,到天亮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车夫慌忙称是。
  巴山剑客忽然自怀中取出尺许大一个包袱,包袱上隐隐还看得出一些已经发暗的血迹,
道:“这仇独的残骨,小弟也不想再带在身上了。”随说着话,随手一抛,将那包袱抛在车
外。
  青萍剑一皱眉,低声道:“你又何苦将人家的尸骨抛在这荒地里呢?”
  他又叹气道:“但愿仇独没有后人,不然这血海深仇,怎么报得清呢?”想到自己所携
走的仇独残骸,此刻仍堆在家中旧物间里,心里又不觉一阵歉然。
  “宋兄,那‘十年之后,以血还血’八字,到底是否兄所写的?”
  巴山剑客问道,青萍剑宋令公微一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仿佛在思索着一个难
解的问题。
  车辚马嘶,车行突急,晃眼便消失在黑暗里。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三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三章
   秋日晃眼即去,严寒的冬天已随着枫叶的飘落,白昼的骤短而来了。
   日子变得寂寞而萧索,孤独而美丽的毛冰,在这种日子里,心情是落寞而悲哀 的。
   窗外雪花纷飞,她打开窗子,让雪花飘进来,虽然那是如此寒冷,但是她却愿 意让
自己的身体受着折磨,因为唯有她身体上受着折磨的时候,她内心的痛芳,才 会稍为减少
一些。
   一个颀长的少归推开了她那间精致的闺房的门,走厂进来,手里抱着一个仍在 襁褓
中的婴儿,朝她微笑着说:“冰妹,这些日子来你还好吗?”抬头一望窗外的 雪花,幽幽
他说道:“你大哥不知怎么搞的,都快过年了,他还下回来。”
   毛冰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少妇在房中踱了两步,说道:“好冷呀!”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一 面
说:“冰妹,你好生将息着,千万别胡思乱想,什么事等你肚里的孩子出来时再 说,知道
了吗?”
   毛冰点了点头,“知道了,大嫂,谢谢你。”那少妇一笑,走了出去,怀中的 婴儿
突然哭了起来,她轻轻用手拍着,满面俱是慈母的温馨,软语道:“孩子,别 哭,你爸爸
就快回来了。”又回头朝毛冰一笑,走出房去。
   毛冰娇慵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带上房门,侧面望了望左面的紫铜菱花大镜,镜 中人
影不是比以前憔悴多了吗?
   她转了一个身,苦笑着,望着自己近日来已渐形臃肿的腰肢,长叹了一声,暗 忖:
“怎么这样快,看样子孩子真要出来了呢。”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可是孩子的爸爸呢?”她张开口,雪白的牙齿紧咬着 嘴
唇:“孩子的爸爸可永远也回不来了!”仇独清癯而英俊的面容,落寞而潇洒的 身影,蓦
地在她心中升起。
   近日武林中,似乎起了很大的波浪,毛冰虽然已不再在江湖中走动,但是武林 中的
种种消息,都有她大哥浙东大豪灵蛇毛臬的弟子门人来此叙说着,因此,她也 知道得非常
清楚。
   仇先生死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和青萍剑宋令公突然在武林中消声灭迹,灵蛇毛 臬率
领着七剑三鞭另外七人,很干了几件震动武林的大事,在江南,凡是与青萍剑 宋令公有关
的镖局,把式场,甚至任何一个和青萍剑沾着些亲故的武林人物,全部 被他铲除了,于是
灵蛇毛臬,成了近日中原武林的魁首。
   他的弟子们还兴奋地告诉毛冰:“大爷现在可真的了不起了,听说大爷还要开 宗立
派,自上门户,和中原武林的几个大宗派一较短长呢!”
   对于这一切,毛冰只是淡淡地听着,非但没有一丝兴奋,而且还感到羞辱,惭 愧,
和痛苦。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恨她的哥哥的无耻,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深 深地
埋藏在心底,因为最令她痛恨的,却是她自己呀1于是对于仇独的怀念和她自 己的自责,
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负担,啮噬着她的心,终于,她不再能忍受了,她不 愿再在这个令她痛
恨的家庭中生活下去,她也不再愿意见到她的哥哥——灵蛇毛臬 。
   就在那个风雪之夜,毛冰连夜奔出故宅,月黑无影,风雪漫天,在泥泞而积雪 的路
上,她鞭策着坐骑,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寒冬的杭州,市面远不及春日的繁华了,她缓缓骑着马。出城东去,孤身而美 貌的
少女,引得行人当然注目,有的还指着她评头论足起来,寒风吹过,她风氅掀 起一角,有
人窃窃私语:“嘿!这娘儿们肚子怎么这么大,难道是偷人养汉,—— ”说到一半,头上
被人拍地打了一下,一个小地痞在他身旁直眉瞪眼他说道:“小 子,你他妈的乱说些什
么,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她就是 毛大太爷的亲妹子,你忖量忖
量,再说老子就剥了你的皮!”
   被打的人方自怒火满面,一听到毛大太爷的名子,吓得一声不响,赶紧回头就 走
了。
   毛冰芳心紊乱,什么话都没有听到,马的颤动,使她有要呕吐的感觉,她裹紧 了身
上的风氅,望着东面的云霞,出城而去。
              风雪稍煞——
   杭州道上行人颇多,似乎都将这严寒视若无睹,毛冰心里奇怪,继而一想,原 来这
些都是冒着风雪回家,和妻儿团聚过年的人们。
   毛冰心情不禁更寂寞,眼光羡慕地停留在那些知足的小人物身上,过往的人们 ,也
都以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这孤身的少女。
   突然,毛冰的眼睛仿佛一花,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中,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 景
象。
   原来远远走过来两人,身材都高得惊人,却是一胖一瘦,胖的胖得可以,瘦的 却可
瘦得惊人,最怪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居然会叮铛作响,走近了一看,原 来胖子身上
的“衣服”是一片片紫铜,瘦子身上穿的“衣服”竟是一片片黄金。
   毛冰三更过后出门,此时已是上午,天上虽无阳光,但漫地雪光反映,将那两 人身
上的衣服映得耀目生花,再一看两人的面容,毛冰心中顿时冒出一股寒气,赶 紧将头转了
过去。
   皆因那两人非但容貌怪异,而且眼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毛冰心中暗 自打
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她生长在武学世家,自身的武功,虽因受了体质 太弱的限
制,并不太高,但是武学一道,她却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暗忖:“这两人的武功,看来竟还在大哥之上。”念头一转,又想到仇独: “大
概已经和独哥不相上下了,可是中原武林,可从来没有听起过有这么两个人物 呀,难道是
来自海外的吗?”
   毛冰一望那形容诡异的两人,便知道他们有高深的武功,是有她的道理的。
   须知凡是金铁之属,都不能御寒,是以穿在身上,你会更冷,此刻正值腊月, 气候
最冷,别人穿着狐裘,尤自在打着抖颤,这两人全身上下,看起来像是只挂着 百十片金铁
打造的薄片,既不能挡风,更不能御寒,但这两入却似一点也未感觉到 寒冷,大踏步地走
着,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个脚印,整齐得有如刀划,毛冰心里有数 ,这两人的内功,不是已
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是什么?
   是以毛冰赶紧回过头去,免得招惹这两个行动诡异的角色。
   哪知那两人眼睛却停留在毛冰脸上,再也不放松,毛冰心里发冷,脸上发烧, 加紧
鞭了一下马,想走过去就算了。
   那两人对望了一眼,突然回过了头,跟在毛冰后面,路上行人,看到这两人, 都远
远避开,却又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来看。
   那两人一声不响,走在毛冰马后面,毛冰越来越紧张,手掌心的冷汗,直往外 冒,
路上行人大多,她又不能放马急驰,急得芳心忐忑,不知怎生是好?
   可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往笕桥的,行人较多,另一条路上 的行
人却少得很,毛冰心里一盘算:“他们这样跟着我,我可真吃不消了。”暗忖 自己的坐
骑,是匹千中选一的良驹,放马一驰或许能将他们甩开。
   于是她一勒马缰,放开马向较偏僻的路上驰去,马果然跑得很快,她胃里一阵 阵发
酸,她也顾不得,伏在马上跑了几里路,路上简直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她自 忖大约已将
那两人掉在后面了,微微缓住了马,回头一看,顿时又是一股寒气上冒 ,原来那装束怪
异,行踪诡秘的两人,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面上形容仍然呆板 板地没有一丝变化,脸
既没有红,更没有喘气,毛冰大惊。:“难道这两人会缩地 不成?”
   那两人也不说话,施施然跟在她后面,毛冰六神无主,禁不住老是回头去看, 可是
一接触到那两人的目光,又吓得赶紧回过头去。
   “这两个家伙到底安着什么心,难道——”想到这里,她脸上更发红,再也想 不下
去。
   她孤身一人,武功并不太好,身上又有身孕,在这荒凉的道路上,真是呼天不 应,
呼地不灵,她暗怪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么样一条路来走,看到前面仍是无人烟 ,而且仿佛
还有一个小树林子,心里更急,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她知道躲不开这两人,索性放缓了马,心里打着主意。
   哪知忽然头一晕,那马竟像腾雾驾云般,往前直奔,而且自己坐在上面,平平 稳稳
地,没有一丝颤动,只觉两旁林木,如飞地后退,那种速度简直是她从来没有 经历过的。
   她幼稚地想着:“难道真是佛祖显圣,将我救脱这两人的魔掌?”但她究竟心 智清
明,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心里更奇怪,想回头去看那两人还在不在后 面,
但是,速度委实太惊人,她甚至连看也看不清楚。
   突然,她头更晕,一反胃,哇地吐了出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须知她怀着身 孕,
体弱又惊恐,怎经得恁地奔跑。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有两只手在她胸腹移动,摩娑着她的脸膛和肚子, 她又
羞又急,但是被那两只手摸过的地方,又暖洋洋地舒服已极,浑身没有半丝力 量,偷偷睁
开眼睛一看,那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正眯着眼,低着头在望自己,两只 手正在不停地在自
己身上动着。她一想到将要发生的后果,心里更急,双肘一用力 ,想挣扎着跳起来,哪知
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情况仍一样,仍然有两只手在摸着她的胸腹,她不禁奇 怪:
“怎么这家伙老是摸着我,难道他别的事全不懂吗?”想着这里,她脸一红, 暗骂自己怎
么会想到这种事。
   但是事实如此,又怎能怪得她如何想呢?那行容诡异的两个怪客到底是谁,为 什么
老跟着她,又为什么对她如此呢?
   蓦地,一声暴喝,一个她颇为熟悉的声音,厉喝道:“好不要脸!”六道寒影 ,电
闪而至,击向弯着腰,曲着脚,正在摸着毛冰两人的后心。
   毛冰心中暗喜,这下来了救兵了,一时头脑混乱,可想不起这口音是属于谁的 ,但
无论如何,总是个熟人就是了,而且这熟人是来救自己的,于是她心里稍稍一 宽。
   哪知那两人头也不回,动也不动,毛冰只听到“铛!铛!”几响,那两只手仍 在她
身上动着,由掌心传到她身上的热力,也愈来愈热,她全身舒泰,几乎愿意让 这两只手永
远摩下去。
   他们所存身的是一个树林子,随着那一“声厉喝,几道镖光一条人影,自林外 倏然
掠了进来,嘴里喝道:“小子还不住手!”
   掌中长剑带起风声,唰唰两剑,直取那两个怪客。
   这人影来势神速,剑光凌厉,这两剑一取胖子脑后的“藏血穴”,一取瘦子颈 上大
椎骨下数第六骨节之内的“灵台穴”,认穴之准,不差毫厘,出手之快,也足 惊人,显见
得是名家身手。
   那两个怪客依然连头也不回,胖子的左手和瘦子的右手也依然在毛冰的胸腹之 间移
着,剩下的两只手,胖子右掌斜捏,倏地自时下倒穿而出,击向后面那剑手的 胁下,脚跟
一旋,左足反踢那剑手的下阴“中极穴”,瘦子五指如钩,反手一把, 居然去抓那剑手的
长剑,那剑手一惊,身形微动,退后了三尺,又掠了上来,剑光 如虹,经天而下,又疾地
削向那两个怪客的后心,左,右“志堂”两穴。
   那两个怪客鼻孔里仿佛哼了一声,瘦子的手背突然像是脱了节一样,向上面弹 了起
来。
   那剑手一剑斜掠,突然手中的剑一震,自己竟然把持不住,手腕一松,脱手而 去,
带着一溜蓝光,飞得老远。
   那剑手大惊,暗忖:“这两人是什么武功?”须知人体的关节,多半只能向一 方弯
曲,一丝也勉强不得,这瘦子的手臂,却居然能够随意向后扭转,这简直是骇 人听闻,匪
夷所思的了。
   但是那剑手武功不凡,为江湖上有数的后起之秀,心里虽然吃惊,却并不十分 惧
怕,脚步一错,曲时沉臂,两条腿像两条钉在地上的石桩子般站在地上,剑眉微 轩,厉声
问道:“你们是谁?在于什么?”
   那两个行踪诡异的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毛冰此刻心里已略为 清
楚,听到这剑手的声音,心中暗喜:“原来是石磷。”悄悄张开眼来,却看到那 两个怪人
的脸上,神色庄重已极。
   她心里又是一动,那两个怪人却突然直起腰来,手舞足蹈,满面俱是欢悦之色 ,身
上挂着的铁片,叮当不绝地作响。
   那少年剑手本名石磷,是当代名剑客,武当派的灵空剑客的入室弟子,出师才 只数
年,在江湖中已大有名声,闯荡江湖,也可说有不少日子了,此刻见了这两位 怪人的这一
个动作,却只有睁大了眼睛,愕在那里,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怪人高兴了一阵,胖的那个突然掏出一样东西,拿给毛冰看,嘴里吱吱 咕咕
地,不知在讲些什么话,又像是鸟语。
   毛冰躺在地上,一时还不敢起来,她虽然将这两位怪人恨之入骨,此刻见了那 胖子
手中的物事,却突然惊唤了起来,四肢一用力,人像弹簧似,直跃了上去。
   这一跃少说也有丈许,石磷大奇:“怎地小冰的轻功恁地好?”
   须知从地上平卧着而跃起,其情况自然要比站在地上困难得多。
   毛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身躯刚一落下地,口里已在叫道:“还给我, 还给
我!”仿佛对这样东西,看得珍贵已极。
   石磷心中暗叹:“她看到我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两个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话,依然嘻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手 里拿
着一个小皮盒子,上面用一条极细的金练吊住,摇动的时候,发出一连串极为 悦耳的响
声。
   小皮盒子吊在练子上晃动,毛冰的眼睛也随着这小皮盒子打转,石磷心里奇怪 :
“这个小皮盒子里,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那一胖一瘦两个怪人,见到毛冰脸上的神色,吱吱咕咕地又讲了几句话,面上 神
色,更是欢喜,那胖子大嘴一裂,朝毛冰哈哈直笑,一只手伸过去,像是想拉住 毛冰的玉
手的样子。
   石磷更是大怒,厉喝道:“万恶淫徒,还不快拿命来!”话声方落,又复出手 ,拳
风招展,横击那人的琵琶骨侧的“肩井穴”。
   那人脸色一变,手臂一伸一缩,像是一条蛇一样,倏地反穿而出,去拿石磷握 拳的
手腕。
   石磷再也想不到那人会从这种部位出招,大惊之下,猛一沉时,指尖上挑,哪 知那
人的手臂却可以随意扭曲,五指箕张,手腕突地整个反了过来,快如电光石火 ,抓住了石
磷的右腕。
   这一招非但其快无比,出手之怪,更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石磷身受武 当派
绝顶高手灵空真人十年耳提面命,武功实有很深的根基,哪知遇见这怪人,全 身武功竟一
点也施展不出来,一招之内,就被人家擒住手腕,他惊怒交集,竟豁出 右臂不要,左手骈
指疾地点向那人鸠尾下一寸的“巨阙”大穴。
   哪知那人却像浑如未觉,石磷的手指方自点在那人身上,却轻轻向旁边滑了开 去,
他蓦地一惊,陡然想起那人身上的衣服,乃金铁所制,以他此时的功力,想隔 着一层金属
击穴,还不能够呢。
   那人握着石磷的手腕,却仍虚虚地未用全力,只瞪着眼朝石磷看着,嘴里说些 石磷
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石磷惊怒交集,手腕猛地一翻,想以武当派秘传的“小擒拿手”挣脱那人的手 掌,
哪知那人的手腕却像是一条牛筋索子,任你怎地翻转,他也能够随着你翻转, 石磷心中突
地一动,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起的一种中土早已绝传的拳法,再一看那 胖子的手掌以及肌
肉果然是色如莹白,在白里隐隐透现一丝淡青之色来,大惊之下 ,面上也不自觉地变了颜
色,朝毛冰大喝道:“妹子快逃,这是‘化骨神拳’。”
   毛冰心中虽然浑浑饨饨地,嗡然一片,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但是这“化骨神 拳”
四字,却如金铁掷地,震得她神智陡然一清!
   她幽幽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虽然武功不甚高,但是“化骨神拳”这四字所 代表
的意思,她是非常了解的,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大大的奇人,叫海天孤燕, 也从来没有
人知道他的来踪去迹。他在中原武林露面虽然只有短短数年功夫,但是 声名之显赫,却是
无可比敌的,曾经赤手空拳,连败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二十七个 掌门人,每个人在他手下
都未曾走满十招,当时江湖大骇,都道千百年来,武林中 都未有人能和他匹敌的。
   而海天孤燕所使的拳法,就是这“化骨神拳”。
   自海天孤燕突然隐身之后,芸芸江湖中,再没有一个人会使这种怪异绝伦的拳 法,
但数十年来,武林中提起“化骨神拳”,却仍然是谈虎而色变的,是以石磷一 提这四字,
毛冰立时大惊!
   她楞了一会,朝这行容诡异的两人望了一眼,惊奇地思忖着:“难道这两个怪 人所
使的,真是‘化骨神拳’吗?”
   此时石磷突然一声闷哼,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笔下写来虽慢,然这些在当时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毛冰心里再无思考的余地,石磷为了救她,她又岂能撒手一走,何况最重要的 是那
个小皮盒子此刻仍在别人手上,她暗咬银牙,暗道:“即使我失去性命,也要 将这小盒子
拿回来的。”
   但是她也知道,以她自身的力量,要想抵敌这两个怪人,绝无可能,秀眉微颦 ,在
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有什么选择?
   那两个怪人望也不望倒在地上的石磷一眼,仍对她看着,瘦子手中的小皮盒越 晃越
急,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骤,那胖子大约也已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的 话,急得抓
耳摸额,乱打手式。毛冰虽然聪明绝项,但是此刻她当局者迷,竟没有 看清眼前的情势,
更没有分辨出那胖子所打手式的意义。
   她突然朝那瘦子一笑,那瘦子忙也朝她一笑,哪知她这一笑却是用来分散人家 心神
的。随着这一笑,她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劈手去夺那瘦子手上的皮盒子,那瘦 子像是不会
防备,手臂动也未动。
   毛冰手一接触那皮盒子,不禁大喜,手腕一甩力,身形后退,以为已将那皮盒 子抢
了过来,猛一旋身,脚尖顿处,掠起三两丈远近,想乘隙逃走,这时候她甚至 已将为她拼
命的石磷忘记了。
   哪知在她脚步微一停顿的时候,她眼前一花,那瘦子仍然带着一脸莫测高深的 神
色,站在她对面。
   而她手上那皮盒子的另一端金练子,也仍然好好地握在那瘦子手里,她这一惊 ,更
是非同小可,她再也想不到,这瘦子的轻功居然已到这样的地步,并非骇人听 闻,简直匪
夷所思了。
   那胖子也跟了过来,脚步并未移动,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平稳得连身上的金片 都没
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一掠到毛冰的身侧,又吱吱咕咕他说起话来,可是毛冰却不懂,她只能发着 楞,
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
   人家的轻功,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倍,武功,更不用说了,自己打又打不过, 逃也
逃不掉,难道只有束着双手听凭人家宰割吗?
   她是真正地惊惧而悲哀了。那胖子说了一堆,当然没有一丝效果。
   那瘦子双眉紧皱,费力地思索了半晌,突地一托脑袋,伸出那只虽然瘦如乌爪 ,但
却仍然色如莹玉的手来,朝毛冰手上紧张抓住的皮盒子一指,又朝毛冰的脖子 一指,期望
地望着毛冰。
   毛冰越弄越糊涂,此时她又生出一些好奇心,心想:“这两个家伙到底要干什 
么?”不禁低头朝自己的脖子一看。
   她一看之下,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她的脖子下面,仍然好好地挂着一个 和那
一式一样的皮盒子。
   她手一松,心中疑窦丛生:“原来这瘦子手上的皮盒子不是我的,但是那又是 从哪
里来的呢?难道这两个家伙竟和他有什么关连吗?这倒真奇怪了,那么这两人 又是从哪里
来的呢?他们这样苦苦逼我,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她百思不解,又呆 住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四章>>
古龙《湘妃剑》
第四章
   毛冰一低头,却发觉那被她自己爱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挂在她脖子下面, 心头
不禁猛地一阵剧跳,虽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份疑忌,却也并不 在这喜悦的
感觉之下。
   她惘然进入回忆里,面前那诡秘的胖瘦两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淡茫一片, 而仇
独英俊、清癯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泛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天,当仇独带着满脸悲沧的情意离开她时,她心中的那一份自疚和 愧
作,然而仇独却以为她是为了离开自己而难受,于是他从怀中拿出这皮盒来给她 ,并且说
这是他平生最富纪念价值的一件东西,她看得出他当时脸上郑重的神色。
   此后,这皮盒便时刻不离地跟随她身旁,每当她忆起仇独,忆起自己对仇独所 欠负
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债,她就会无言地将这皮盒拿出来,静静地凝望和把 玩着,让自
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当她看到那诡秘的两个人手中拿着这皮盒时,她心中的急,竟远在任何事 之
上,这当然是由于她对仇独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脖了上何以好端端地挂着一个皮盒,于是她更惊异,这两 个怪
客为什么有和这一样一式的皮盒呢?难道他们和仇独之间有着什么关连吗?他 们对自己这
样又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是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头来,那个怪客仍带着笑容望着她,此时她 对这
两个怪客的恐惧之心,虽已完全消失了,但她也没有方法来向他们表达自己心 中的意思。
   这种言语的隔阂,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她暗忖:“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和哑 巴一
样——”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动,转念忖道:,‘就是哑巴,也可以向对方 表露心意的
呀,我说的他们听不懂,难道我写的字他们也看不懂吗?”她脸上微微 露出喜悦之色,这
是因为她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自己心中的疑团,而绝不是因 为自己心里开心之故。那
两个怪客见她面上露出喜色,这种情感上的流露,他们自 然看得出来,那胖子一转脸,朝
那瘦子说了几句话,毛冰当然仍是不懂,但看他们 的语气,也听得出他们是在高兴。于是
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着的并不太长,但也 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划了“仇独”两字。那
两个怪客,看到了她这动作,也赶紧 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铁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下摆已
拂在地上。两人朝那“仇独” 看了半晌,忽然一齐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这两人不但武功
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 来,也是奇异诡秘,再加上一点儿凶恶的样子,然而两人此刻的神
态,却像个天真 的孩童。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两人必定是和仇独有着关系了,而且她
可以确定 ,这两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们到中原来,同时也是为着寻找仇独,然而仇独
呢 ?她又不禁一阵惘然。若换了平日她头脑清楚的时候,她立刻可以发现这两人非但 不
了解她所说的话,甚至连她写的字也不太认得,这从两人连简简单单的仇独两字 ,都看了
半晌才认出来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倏乱,根本没有注意 到这些,是以她
期望着这两个人能够写几个字,来解开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那 两个怪客欢跃了一会,
又蹲了下来,朝毛冰连连点头微笑,现出非常亲热的样子, 接着又注视毛冰的手,像是要
她再写下去,而毛冰却在等着他们写,这样三人蹲在 地上,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对方究竟
想于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望着。毛冰当然不 知道这两个怪人的来历,甚至连芸芸中原武
林中,能知道这两人来历的也不多,虽 然在看了他们所施展的拳法之后,每个人都会知道
他们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着 关系。但海大孤燕本身就是个谜,根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
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 去处,这位被武林尊为千百年来第一人的奇人,其来如神龙,其
去亦如神龙,谁会 知道他非但和这两个怪客有着关系,和当今武林的奇人“仇独”,也有
着关连呢? 仇独一生事迹,绚丽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数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们都知道
的事 之外,还有更多人们不知道的事。他曾经远赴海外,在黄海的一个孤岛上,竟认识 
了许多久已被武林中认为死去的人物,而这“人中之龙”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 一。这
许多位武林中的前辈,都是在自己遇着了什么不可解的困难,或者是自己也 厌倦了人生的
时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这小岛上,过着散仙般的生活,当仇独 无意间闯上这小岛
时,立刻发觉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顶儿尖儿的身手,在这 里竟连几个为这些武林前
辈做些杂事的黎人都不如。作为一个武林中人,遇着了这 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其心中的喜
悦,是可想而知的,仇独自己不会例外,他极愿意 留在这小岛上,想学一些他虽然久已听
说,却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武功。但是,但是 年龄恐怕己超过百岁,而精神却极矍烁的“海
天孤燕”却对他说:“留在这里的人 都发誓再不离岛了,你能够做到吗?”
   仇独听了无言地愕住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让他 牺牲
全部时日来换取武功,那时他确然觉得并不值得,因为你纵然学成了盖世神通 ,然而在这
孤岛你又能怎么呢?
   这正如有人愿意给你巨大数量的财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间房子不能出去半步, 而你
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一样。
   这种心理,海天孤燕当然体会得出,于是他芜然一笑道:“你别不好意思,若 我在
你这个年纪,也不肯这么做的。”
   人类之间的情感,最可贵的就是彼此间的同情与了解,仇独一生最不服人,然 而此
刻却对这海外奇人甚为倾倒,而海天孤燕也对这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极为欣赏, 这两个年龄
几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结成好友,仇独在那孤岛上也破例地耽了一个 月。
   这一个月内,海天孤燕虽然绝口不谈武功,但却将些内功中的不传之秘,有意 无意
他说出来,仇独是何等聪明人,自是得益非浅,他震惊武林的“万流归宗”心 法,亦因此
得成。
   在这孤岛上的人,每人都存一个极小的皮盒,里边是什么,谁也没打开来过, 仇独
临去之际,海天孤燕也将这种皮盒拿了一个给他,并且谆谆叮咛,说这皮盒也 许会给他帮
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时,却千万不能打开它。
   仇独踏上那来时乘来的双桅小船时,海天孤燕说:“假如你厌倦了武林生涯, 随时
可到这里来。”他长叹了口气又道,“我无论在不在,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离在即,再见无期,仇独顿觉惜别之情,油然 而
生。
   海南岛上的五指山,也是剑客出没的地方之一,“海南剑派”以辛辣诡异为主 ,虽
然与中原武林所流传的剑法不同,但自古以来,剑法的源流,本是一统,只是 每派所走的
剑路各异而已。
   这身穿紫铜、黄金衣衫的两个怪客,本是海南剑派的高手,足迹虽未出南海, 但剑
法亦自不凡,他两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岛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 然这两人竟
一齐失踪,海南岛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称异,因为这两人绝不是会归隐 林下的人,而中原
武林,也未传出有这两人的行踪。
   哪知这两人却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岛上,潜习武学,因为生性也是极为奇特 的海
天孤燕,对这两人竟极为青睐。
   仇独昔年孤身闯上那孤岛时,与这两人颇为相投,人类的缘份,总是那么奇怪 ,仇
独与这两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做岸之士,却不知怎地,结交了对方这和自 家完全不同
典型的人物。
   这两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驹,瘦的叫潘金,在那孤岛上一耽十年,竟再 也忍
不得孤岛上寂寞的岁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生性本就不 甘寂寞,另
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年纪还没有到达将一切都能淡然视之的阶段,尤其是 仇独口里的中原武
林,江南风物,更使他们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们想到就做,居然连袂来到江南,他们足迹从未来至中土,一切都生疏得很 ,尤
其是他们这种诡异装束,更处处引起不便,于是自然想在这里找个朋友,而他 们在中原武
林中唯一的朋友,就是仇独了。
   是以,他们看到毛冰颈上所挂的那个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为他们多日来打 听仇
独的行迹,毫无结果,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行踪诡异,而所打听的对象又是 仇独,人家
当然不愿意告诉他们真象。
   只是他们那种南粤方言,生长在江南深闺里的毛冰怎会听得懂?言语不通,自 然难
免引起误会,就连他们以绝顶内力为因惊悸而晕厥的毛冰推拿时,也被毛冰认 为他们在故
意轻薄。
   他们两人,费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为了解了一些他们和仇独之间的关系, 毛冰
却凄凉地在地上写成的仇独两字下面,加上“死了”两字,程驹、潘金的眼睛 ,在看到这
两个字以后,突然射出一股骇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声,纵上前去, 捉住毛冰的臂膀,
喉间发出一连串急切的间话。
   毛冰的两只臂膀被抓得其痛彻骨,眼睫毛上竟有泪珠流下,但她的泪珠却不是 因为
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着快乐。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真情的流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仇独的死 而有
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着仇独时,也只是暗地流着眼泪,将真 实的情感隐
藏起来,那确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着所能接触 到的人,都是仇独
的敌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却看到仇独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动得流下快乐的泪珠,当她知道仇 独也
有朋友的时候,那远比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要愉快。
   程驹、潘金满脸俱是惶急的神色,他们着急地问着:“仇独是怎么死的?是被 人所
杀吗?他的仇人是谁?”毛冰却一句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她又怎能将仇独的 仇家说出
来,因为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呀。
   程驹、潘金虽然性情怪异,但却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里越急,却也越不能将 心中
的意思表达出来,两人急得捉着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剑光一闪,直削程驹 耳畔的“玄
珠”穴。
   两人心中全在想着仇独之事,对这剑光的来路完全没注意到,再加上这剑光来 势极
速,按说他们似已绝无可能躲开此招。
   剑气寒芒,眼看已扫着程驹的右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程驹肥胖的 颈子
倏然向左一扭,剑光点闪而过,使剑的人一声厉叱,骂道:“欺凌弱女,算什 么人物?姓
石的今天和你拼了!”
   剑尖微一颤抖,剑光错落,全向程驹的头上招呼。
   程驹不想伤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呛然”一声长吟,竟将那剑弹开五寸 ,但
使剑的人丝毫不为这种惊人的武功所惧,剑式一、圈,“唰、唰”又是两剑, 轻灵巧快,
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连环剑”。
   毛冰看到石磷运剑如风,再听到石磷所骂的话,知道他必定对这两个海外来客 有了
误会,娇喝道:“石磷,快别动手!”
   石磷一楞,掌中剑又被人家弹了一下,但武当剑法,剑式连绵,剑路并没有因 为这
一弹之力而有所阻滞,只是他听了毛冰的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将发出的一招 “江河日
下”撤了回来。
   他以吃惊的目光,询问毛冰,毛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一一”她的脸,略为 红了
一下,修正说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
   石磷更奇怪道:“这个样子还说是没有恶意?”
   石磷方才虽然被点中了穴道,但人家对他可并没有恶意,是以下手并不重,用 的也
不是独门手法,石磷自己运气行功,竟以武当正宗的内功解开了穴道,他和毛 冰本是几时
青海竹马的朋友,自是极为关心毛冰的安危,捡起方才被人家击落的长 剑,又赶了回来,
却看到毛冰泪流满面,那两个人手握着她的肩膀。
   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顾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拼命扑了上来,只 是自
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大远,虽然拼命,也没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却觉得诧异,低下头,眼角动处,忽然看到他们方才在地上 所写
的“仇独”两字,心里一酸,长剑无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对毛冰情根深种,后来毛冰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她哥哥的时候,他恰巧不在 江
南,等到回来时,毛冰容貌虽依旧,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独和毛冰之间的关系,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独两字,恍然而悟,难 受地
暗忖道:“难怪她说是自己人!”越发酸溜溜地,一口气像是憋在喉咙里,吐 不出来。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有些气愤他说道,毛冰也难受,觉得对他有些 歉意。
   程驹、潘金狠狠瞪了石磷几眼,他们朋友虽少,但对朋友却极为热诚,他们知 道毛
冰必定和仇独有极深的关系,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独的孩子,此刻看到 石磷和她四
目相对的表情,心里大大地下舒服,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毛冰和石磷 也听不懂。
   他们身形蓦地一动,身上的铜片,响也未响,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 是奇
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两人又掠了进来,一人手中 拿着两只马
腿,竟将马举了起来,她心中一动,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经历那种马身 未动,而自己却像
腾云驾雾的感觉的由来。
   石磷一直望着毛冰,但此刻目光却也不免被他们所吸引,惊异于他们武功之深 和行
事之异,他出道虽然并不太久,但却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 也听到的极
多,但此刻他却再也想不出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程驹、潘佥将马举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双手如电,倏然穿入毛 冰肋
下,极快地将毛冰放到马鞍,石磷又一惊,叱道:“干什么?”语声未了,他 两人已将毛
冰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身形动处,晃眼便消失了。
   石磷楞了许久,他知道凭自己必定迫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这两人举止虽 然极
端诡异,但却井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两人却为什么将毛冰掳了去呢?掳到哪里 去了呢?毛
冰体质本弱,加以身怀六甲,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的下落查明,也许我是多管闲事 ,但
我如不这样做,我的心将永远也无法安宁了。”
   他虽然极幼时就入了武当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处,但天性多情,有关 情感
上的事,他总是放不下。
   于是他振作了精神,将倒提着的长剑,放回剑鞘里,举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黄昏,黑暗虽近,但黎明不会太远了。
   若你是老于江湖行走的,那么无论你在中原苍茫的古道,江南如画的小桥,甚 至是
鸡声早鸣的茅店,灯火晚照的闹市上,你都可能会发现一个长身玉立,面目却 带着重优的
中年男子,负手蹈蹈独行,他神色里,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因着 太久的失望,他对
他自己的寻找,也并没有抱着大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满含着懒散的味道,腰畔挂着的长剑,也懒散地拖了 下
来,剑鞘甚至已拖到地上,与地相擦,常会发生刺耳之声。
   若你不但老于江湖,还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会知道,这潇洒而懒散的 中年
汉子,却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剑客,武当山灵空剑客的 亲传弟子—
—石磷。
   若你更熟悉内情,你还会从他身上知道一段凄崎动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 这故
事,也只是将他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这故事除了石磷,还关系着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灵蛇毛臬,现在 的武
林中人,谁要得罪了毛大爷,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灵蛇毛臬却最怕 别人说起这
故事。
   时日匆匆,此时距离仇独身死,已有十七年了。这十六年来,武林中自然发生 了许
多事,但却已都在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里一·样,连一点涟漪 都未曾激
起,但是一一只有仇独却仍存在于大家的心里,因为他人虽死了,但他的 残骨,却仍在武
林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林中数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事。
   灵蛇毛臬,利用仇独的残骨,在武林取得霸业,他虽然没有自立门户,但是他 的
“残骨令”,却被武林中人视为至宝,因为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想在江湖上混的 ,就得听
这“残骨令”的命令。
   这“残骨令”就是仇独的残骸所制,当年的“七剑三鞭”,现在已去其二,汪 一鹏
断臂后,声威也不如前,但他们仗着那以仇独残骨所制的“残骨令”,都在武 林中占了霸
业。
   这些事,却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迹大涯,无非是想寻找毛冰,但十七年来 ,他
足迹走遍两河东西,大江南北,甚至连关外塞北都走遍了,但是,毛冰却像海 中之针,再
也找不到。
   于是石磷也变了,他变得落落寡合,也变得浪荡不羁,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 绝不
相同的,他的授业恩师灵空剑客为此很伤心。江湖不少认识他的人,也在为他 深深惋借
着。
   是春天,江南驿道上,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虽不华丽,但却 极为
整洁,那在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他落寞地骑在瘦马上,马的缰绳,紧在马鞍上,他让那马随意行着,眼光却正 浏览
着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葱的林木,已渐茁长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 着:“江南
好,风景旧曾谙一一”江南是他旧游之地呀。
   蓦地,征尘突起——石磷不经意地望过去,远处有一群快马奔至,敢在这种行 人稠
密的路上放马而驰的,若非官府公差,不问可知,便是灵蛇毛臬的手下武士, 石磷心中动
了一下,忖道:“出了什么事?”
   那群奔马,倏忽而至,在滚滚征尘中,也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人物,晃眼便又 绝尘
而去,留下一股黄尘。
   石磷厌恶地拂去了面上的尘土,放马前行,依稀觉得另有两骑就在他身后,他 也没
有回头去看,因为这些年来,他和武林中人已无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 昔日一样随
时留心别人的暗算。
   但是,后面那两人随风传来的话声,他却无法不听一“灵蛇这次可真碰上定头 货
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动了,就知道他可也着了急,兄弟这次从北方 来,在保
定府那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毛老大已飞传‘残骨令’,想动用所有 的力量来对付那
个少年哩。”
   另外一个声音“哦”了一声,也道:“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过有人找毛老 大的
麻烦,可有点不开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说道,“起先我也以为那人招子不亮,后来再 一听
说,那人虽然初出道,万儿还不响,手底可真有两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镖局, 无论保的明
镖,暗镖,他都有办法劫了来。”
   你为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镖,也不拿起走,却将镖银, 珠宝
满地乱丢,任凭人家去捡,他自己却一文也不要。”
   这人似乎极爱说话,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门又大,石磷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心 中一
动,忖道:“莫不是有人为仇独复仇?”很自然地,他又联想到毛冰身上,于 是他又留意
地去听一“这人倒是个奇人,喂!依你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 的那件事有关
系?”他哼了一声,又道,“我走镖陕西的时候,曾和鸳鸯双剑的一 个徒弟交上好朋友,
他就告诉我,说是那主儿必定不肯就这么样算了的,还有着什 么‘十年以后,以血还血’
这句话,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话。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姓仇的人已死了,不这样算 了又
怎样,何况他既无子女徒弟,也没有至亲好友,死了连个苦主儿都没有,还有 谁替他报
仇?”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现在可二十 年都
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劫毛老大镖的那个主儿,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从 来都是独往
独行,遇见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只小金剑作表记, 大家不知道他的名
字,就管他叫‘金剑侠’,哥儿们你最近窝在家里不出来,大概 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谁像你,像个失心疯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说 你
呀,三十多岁了,也该娶个老婆了吧!”
   两人一阵嘻笑,再谈下去就是些言不及义的话,石磷更放缓了马,让那两骑先 走过
去,他自己却低头沉吟,忖道:“这金剑侠又是谁呢、我先前以为他会是冰妹 肚里那个孩
子,但人家已三十多岁了,看来又不像会是他。”
   “三十多岁的人,才开始在江湖上闯万儿的,只有两种情形,一一种是他习艺 本
晚,是以艺成也晚,另一种情形就是他本来已闯过江湖,现在却改头换面,以另 一番面目
出现,这”金剑侠”是哪一种呢?”他咳了一声,转念忖道:“我去想这 些干什么,反正
这些全关不着我的事。”
   剑鞘就在马蹬上,叮当作响,他将剑稍为提了一些,抬头看到天已不早了,西 面已
有落日时的晚霞,于是他将马稍微赶快了些。
   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 店
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 了地方,
但人已进来了,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 ,猜
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 害,
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忙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大 城,不怕会
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玫胡之辉是“ 毛大
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 的,大伙儿
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 栈门
口,望着青石饭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 江湖
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 太慢,再来
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在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 伤病
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 眼,
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 而挺秀,虽
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 来越发给人家一种
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素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而 生,
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了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即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 贫富
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 这种人巴结
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人了店,转眼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 光在
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 生来就如此
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 晚一
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房子里自由,而喝酒却 是最需要自
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 最大
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醇时的心境,总是较为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 看见
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不够宽敞,竟搬 到院子里赌
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 ,他
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 见那
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 大堆银子,
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 了
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么、二、 三”
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么、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 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 众人
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一粒一粒地停了 下来,正面
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于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 点,但不知怎地,
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 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 他那
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 ,也看得呆
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 地”
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 是输了,就
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 王助
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 自然全有
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 银
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
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 不赌,我就
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 那少
年却行若无事他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 吗?”居然
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徽,两只手掌又白 又
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也觉得此 人可爱得
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 看出
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打 滚的亡命之
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划,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 上
去,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 ”眼光却
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 从桌
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 磷眼
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 到那人身
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 八面
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 就可
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 了钱
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 人之面,也
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 多年
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 是在
下向阁下陪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 这位
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倏 然之间,又
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 怔,
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了,都不觉 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道:“这怕不好意思吧。”那少年含笑道:“ 戈戈
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 ,和
在下兄弟喝两杯。”
   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 绝不
该这么老辣,像是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 那少
年自答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 怀疑,因为
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问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 ,石磷更奇怪,因
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 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 猜
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 用意罢
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 晨,
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 中,石磷也
不觉有脾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 请
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姆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 毛臬之
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胡之 辉哈
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 似
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臬,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 面带笑
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 兴神
驰,倒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 没有
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 服,
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 道踩盘子
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 ,却不断地和胡
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式。
   石磷久走江胡,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 正大
的事,此刻他们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踏,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 落
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 有踢跷,
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 了荒
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道朋友的光顾。八面玲 珑一向小心
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他说道:“胡兄,我 们早
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石磷暗叹一声,忖 道:“你真
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 之辉
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 马鞭,说
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 妈的顾忌。”缪
文一伸大姆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 向这
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 ,他
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 处,却不太
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 却有
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 此做
呢?”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 生,
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 ,却竟也隐
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 地那
边还有小树林子?”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地一片,也像 是个树林的
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 一群
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 了上
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 得有
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 ,在情在理
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 车,
而逞直走到八面珑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 么
话。”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 长长一
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一人答 道:“一点也
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
   他们一问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是做好的圈套,来诱那‘金剑侠 ’入
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忧了。”
   胡之辉又道:“前途想已不会有事,明日晚间就可到了,各位无事,不妨随兄 弟我
到无锡,将镖交待了大伙儿痛饮一场。”
   那群人共有九骑,个个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壮汉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 闪一
闪地,显见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那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双目神采更是夺人,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 的盛
情,小弟们心领了,只是小弟们却要马上赶回去,毛大哥恐怕还另有差遣呢! ”胡之辉
“哦”了一声,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们还是赶紧回去,可千万别 忘了代我问大哥
的好。”那群骑士哄然称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们先将胡三哥 送到地头再回去?”胡
之辉笑道:“弟兄们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钱啦,前面那一点 儿路,难道我还闯不过去?”
   那群骑士哄然声中,赶着马从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辉得意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 ,笑
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动我兄弟的镖,那招子是太不亮啦。”石磷笑问道 :“那些骑
士是谁?”
   “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辉得意他说,侧目 回
头,诧然问道:“缪文缪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来始终坐在马上微笑的缪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惊,缪 文手
无缚鸡之力,在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确可虑,不禁皱着眉道:“我也没 有注意到
他。”想到缪文一路上坐在马上摇晃不定的样子,双眉不禁皱得更紧。
   “缪兄不善骑马,身体又单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们的过失。”
   他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骑士身上,竟没有看到缪文的动态。 胡之
辉也有些着急,道:“石兄弟,我们去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马,向林中 掠去。
   他们两人展开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蓦地听到几声连续的惨呼,石磷面色突 变,
低喝道:“胡兄,快过去看看!”
   他猛一长身,掠起如雁,胡之辉也跟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 当嫡
传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几个起落,已将八面玲珑胡之辉丢下了一箭多地 。胡之辉急
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这密林里搜索着惨呼发生的 原
因,胡之辉身形虽臃肿,但他在武林中亦颇有声名,轻功亦不弱,紧跟在后面, 却听得石
磷也发出一声惊呼。
   胡之辉想拉拢这一掷千金无吝色的富家公子——缪文,听到石磷的惊呼,以为 缪文
发生了什么事,嗖地,也跟了过去。
   他看着石磷发愕地背着他站着,再一纵身,看到地上的景况,也不由发出一声 惨
呼,真气猛一涣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颓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乱地躺着九具尸身,却正是那群“铁骑神鞭队。”胡之辉面如死灰,低 语
道:“这……这……”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有具尸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还没有完全气绝,胡之辉倏然掠过去,俯身 着急
他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满面俱是惊惧之 色,张开
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皮一翻,也自气绝了。
   胡之辉惨然回顾,这些灵蛇毛臬的死士,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里的九个 好
手,竟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同时被人杀了,竟没有一个活口。
   八面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仰天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会是什么人?难道又 是
‘金剑侠’吗?”他深知这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武功,但居然竟在同时被杀, 简直有些
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将尸身搬起来看了看,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再看别人,也是 一
样,这九人竟是被人点了极重的穴道而毙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间,像是想撤出腰 中的长
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自被制,石磷也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暗忖:“当今武 林中,能有这
种身手的人,会是谁呢?”于是他替自己解释着:“这也许不是一个 人干的,假如是九人
一齐下手,来对付这九个骑士,那么这件事就可以解释了。”
   胡之辉失去了脸上惯有的笑容,愕了许久,突地神智一动,忙喝道:“石兄弟 ,快
走!”身形倏然窜了出去,他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自己跑到这里,人家 却去劫镖
了。
   是以他赶紧赶去,他却未想到,此人若要劫他的镖,就算他人在那里,又有何 用?
像他这付身手,比起人家来,还差得远呢。
   胡之辉身形暴退,几个起落,石磷已追上了,两人并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镖车 仍安
静地排列在黑夜里,一人道:“两位兄台到哪里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 失踪了的缪
文是谁?
   石磷连忙掠了过去,道:“缪兄到那里去了?倒教小弟着急。”
   语声虽是埋怨,但却有着十分真实的友情,缪文的脸色,在夜色中不安地变动 了一
下,似乎也被这份友情所动。
   但是他立即恢复了笑容,这年轻的少年像是准备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来似的 ,淡
然笑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实在不能骑马,这几天来两条脚酸疼不已,今天 赶了这么多
路,更是难受,方才乘空去溜达了一下,现在倒觉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轿子,道:“对极!对极!”人家无论说什么话, 他总
是附和,至于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那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辉也走了过来,连声道:“幸好镖车无事,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对
那九具尸身,竟置之不理了,石磷心中一寒,忖道:“这八面玲珑的确是个只 顾自己,自
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这些年来,他已养成了这种脾气,有些话他认为不值得说 的,
他就不说,有些事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时的任气,现在他已消 磨殆尽了。
   镖车立刻起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前途的一个小镇上,胡之辉已是惊弓之 鸟,
赶紧落店,还招呼镖伙,不准喝酒闹事,石磷暗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发出 这命令
吧。”
   胡之辉叫别人不喝酒,他自己可还是照喝不误,在这小镇上。
   又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什么吃食,他胡乱弄了些豆干、花生米、鸭头之类的 东西
来,挑亮了灯,拉着石磷和缪文闲谈。
   缪文看着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转了一趟,又回来坐下了拿起酒来浅浅啜 着,
倒是不坏的竹叶青,不一会,店里的小二端进两个盘子来,胡之辉一看,盘子 里竟是两只
烧鸡。
   石磷暗忖:“这缪文倒是懂得花钱的人。”胡之辉哈哈笑道:“还是缪文兄弟 有办
法。”撕开一只鸡腿,大吃起来,对方才那九具面带惊恐的尸身,似乎已经忘 得干干净
净。
   石磷却忘不了,问道:“那‘铁骑神鞭队’的大名,小弟近年来也常听到过, 据说
神鞭骑士,武功个个不弱,而且是支正义之军,专门排解江湖上的纠纷,此刻 怎地一”他
止住了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就会伤及别人的颜面。
   缪文似乎非常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铁骑神鞭’呀?”胡之辉此时已有些醺 然,
笑道:“这‘铁骑神鞭队’,在武林中真可说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队一百二十 个骑士不
说,队长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号英雄——我的毛大哥。”
   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突然想到这“赫赫有名”的神鞭队,今夜已不明不白地 死了
九个,得意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时本晚,他们挑灯夜谈,时间过去真快,缪文的脸色在二更时似乎略为变了 一
下,但瞬即恢复常态,胡之辉却已沉沉大醉,缪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话 都说不周
全了。
   第二天早上,这小镇竟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奇事使得小镇上贫苦的人们,脸 上泛
起多年来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辉在听到这件奇事之后,不但酒意完全消退, 多年来未曾
流下的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原来这小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锭五十 两重
的元宝,总算起来,竟有十万两。
   看到这银子的人,准不赶快捡回家去?这件奇事立刻哄传全镇,害得没有捡到 银子
的人,今后几年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因为怕错过捡银子的机会,有一个秀才, 此后十年里
竟在地上捡到七十九枚制钱,八百二十六个钮子,一百三十七个扇穗, 弄得背也弯了,但
却再也没有捡到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闲言表过不提。
   胡之辉听了这“奇事”,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到放银鞘的房间里,银 鞘仍
在,但里面的银子,却一锭也没有了。
   他仿佛被暴雷所轰,周身都软了下来,侧首一望,看守银鞘的镖伙,倚在墙上 沉沉
睡熟了,走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却发现这些镖伙都是被人点 了睡穴,再
一看,墙角金光灿烂,掠过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纯金打造的小剑 。
   十万两银子,在一夜之中尽数失踪,而且已分别收到这小镇里每一家人家最下 面的
那口箱子里,再也别想拿得回来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五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五章
   那是一技通体纯金打就的小剑,长不过五寸,形式奇古,仿佛是一柄名剑的雏 型,
剑柄上用诸色的丝带打了个如意结。看起来,这像是个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玩物 ,谁知道这
却是令武林震惊的一件表记。
   八面玲珑胡之辉怔怔地捧着这柄“金剑”回到房里,十万两官银丢了,平安镖 局十
年来辛苦创立的威名,也随着这十万两镖银断送,胡之辉的心像是刚由冷水里 捞出来,潮
湿而冰凉。
   他回到房里,石磷和缪文都已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将那 柄金
剑丢到桌子上,缪文走过去拿起来,边看边问道:“这不就是那‘金剑侠’的 表记吗?”
   石磷看着胡之辉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却不肯相信地 问
道:“昨夜有什么事故吗?”
   胡之辉垂着头说了,石磷不觉骇然,他们都坐在这房子里,邻屋的人被点了穴 ,十
万两银子被人搬走,他们却连影子都不知道,石磷又不觉有些惭愧,在房里踱 着方步,也
讲不出话来。
   镖车都又上道了,然而却是住回走了,趟子手不再喊镖,躲在车辕里缩着,镖 旗也
卷成一卷,收到箱子里去了。
   胡之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吹牛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石磷也有些讪讪地 ,他
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这件事发生时他也在场,自然也连着丢了面子,缪文却仍 带着满面笑
容,按说此刻他该离去才是,但他却提也不提,仍然跟在旁边。
   他不说走,石磷自也不便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的确有些不好受。
   走了两天,又回到往镇江府的官道上,胡之辉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又有说 有笑
起来,对缪文拉拢得更厉害,原来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把那失去的十万两 镖银着落在
这“豪门阔少”身上。
   进了镇江府,他们仍在那家客栈住下,胡之辉却叫镖伙们押着空镖车先回去了 ,他
圆滑地运用起世故的手腕,结交那初出茅庐的缪文,石磷冷眼旁观,嗤之以鼻 而已。
   除了武林掌故之外,他还说些风花雪月,缪文带着笑容听着,石磷却渐渐不耐 ,漫
步行出去,却又看到一件奇事。
   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四匹健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倏地下马,身手矫健已极, 石磷
暗忖:“江南武林,果然人材济济。”
   马上的骑士一色金色紧身衣裤,显得非常刺眼,下马后却不立即入店,整了整 衣
衫,竟在客栈门口肃立着,石磷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悄悄走到柜台后面 ,颇为注
意地看着。
   片时街上又奔来四骑健马,在街上的人群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将要 被他
们撞倒的人,马上功夫极高。
   他们也在客栈门口停下,也下了马,原先那四个金色骑士迎了上去,八个人略 为嘀
咕了一下,仍然未进店,站在门口。
   石磷将身躯更站后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关什么秘密的帮会,而这帮 会里
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偷窥干预的。
   少时,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石磷一看便知道他和先前那八人有关,因为他也 是金
色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并未牵着马缰,却捧着一个黑缎包袱,只靠两条腿 驾御着马,
却仍潇洒自如。
   他也在客栈前停住了,身形一飘,已下了马,石磷暗暗喝彩。
   “好快的身手。”
   他穿的却是金色长衫,年纪不大,面貌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股傲 气,
那八个金衣壮汉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捧着那黑缎包袱,径直 走入店里。
   店伙们连忙迎上去,对他似乎也恭谨得很,石磷暗忖:“这厮是何来路?”
   本有几个看来也是武林人物的壮汉站在走道上闲谈着,看到这金衫少年来了, 都远
远避开,而且躬身为礼,脸上带着惊恐之色。
   金衫少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走进店里,看着他的背影,走路时脚不沾 尘,
上身动也不动,武功当然极高,暗叹忖道:“少年人恃技而骄,总不是件好事 。”
   那八个金衫壮汉也跟着走进,狠狠打量了石磷几眼,石磷不愿惹事,走回房去 ,在
院子里,却看到那做岸的金衫少年在和胡之辉说话。金衫少年的手笔直地向前 伸着,手仍
捧着那黑缎包袱。
   缪文也站在旁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胡之辉似乎已为他们引见过了,石磷不 愿意
多噜嗦,正想走开,胡之辉却高声唤道:“石老弟请过来,我替你引见一位少 年英雄。”
石磷无奈,只得走过去,胡之辉笑道:“这位就是武当名剑客石磷石大 侠。”石磷一点
头,望见那金衫少年只微微一笑,仍带着那股傲气。
   胡之辉又指着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高足,江湖闻名的‘玉骨使 者,
中的第二位,玉面使者庞士湛。”石磷心中有气,也只微微一笑,也故意带着 一些那种傲
气。庞士湛脸色立即变了一下,八面玲珑赶紧笑道:“贤侄此次带着‘ 残骨令,,愚叔倒
正好派上了用场,碰见贤侄,真是好极了。”庞士湛正想答言, 缪文却插口问道:“这就
是‘残骨令’吗?”
   石磷侧目一望,看到缪文脸上的肌肉好像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手掌也紧紧 握在
一起,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面使者看了他一眼,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感,淡淡一笑道:“对了,这就是‘ 残骨
令,。”微一停顿,接着胡之辉的话题道,“胡三叔要这’残骨令’用,莫非 出了什么事
吗?”胡之辉说了,庞士湛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道:“家师此次命 小侄带这‘残骨
令’来此,为的也是这‘金剑侠,一人,胡三叔你可知道,为了对 付这’金剑侠’,昔年
的七剑三鞭,已有四位赶到了杭州哩。”
   缪文接口道:“是哪四位呀?”瞬即又补充着说道:“七剑三鞭又是些什么人 ?”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禁 留心
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 此番重出,
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渴望知道这些 事,
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这么关切呢?”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 竟似
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做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 经对家师
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色却非常慎重,说这也 许关系着十几年
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 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
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 前辈
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 会和那姓仇
的有什么关系?”“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竟将我 们师兄弟九个,都
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石磷一望缪文,却见
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 真怪。”
   胡之辉沉吟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活,庞士湛面色突变,厉声道 :
“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竟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 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 的兴
趣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 足够对付别
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 站着
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 又笑道:
“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原来玉面 使者
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 不见得在
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地 ,除
了他们两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色,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藏头露 尾
的,要说什么,下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 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又怎样?”人影一花,面前 已多
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满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 消云散,反
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禁加速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 有如
此美人。”胡之辉却裂开大嘴笑道:“毛毛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蛔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 一
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 方活。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粗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干 什
么?”“毛毛”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 缪文脸
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藏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毛毛”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 好得
很。”“毛毛”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毛桌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想起毛冰,心 中不
禁黯然。
   她果然就是灵蛇毛臬的独生女儿毛文琪,是在毛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年十八 岁
了,“毛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却是她不跟她那名满武林的父 亲学武,
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娇笑道:“ 你们
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 
了。”石磷看着毛文琪身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强。
   毛文琪身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 铁,
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 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毛文琪娇笑着,回转身道:‘我可得走了,喂,庞 老
二,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 的背影。
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 小丫头,以后谁
要娶着他,那才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 望着
也在发怔的庞士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毛 文琪
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毛毛不错吧?” 庞士湛脸竞
有些红,缪文却不禁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 地敲
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是毛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 栈里的店小
二都知道了“毛大太爷”的名头,灵蛇毛臬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 望,
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烫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 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干什 
么?”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他说道:“大爷……你老 人家的
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身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日 子里
的随心所之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 ,推门一看
——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高声叫 着:“胡兄,胡
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 ”胡之辉抚着大肚子
道:“石兄,什么事?”还生像是不高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 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高兴,略为有些惊慌他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 ,胡
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春寒使得他 身上的肥肉
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问房子的房门,触入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 呼,
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了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色,左掌前扬 ,但
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时以下,却硬生生地插在 墙壁里,是
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中照入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身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 看起
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勉强站直了身躯,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 ,突然又一
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插在桌子上的一样东西拿了起来——跟在后面的 石磷闪眼一看,那
东西霍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帐东西……又是这混帐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 低语
着,一抬头,脸色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一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色 的粉
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六年前的“仇独 之
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哺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 然一抬
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 也方
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
   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吟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 了,
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 道:
“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
   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 ,叹
道:“庞老二一死,毛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 金剑侠怎能
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禁罩上一层忧色。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 焉能
臻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湛那样的武功 ,在武林中
已可算是一流高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法。”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 声音
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 且不知道
呢!”
   石磷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 仇独
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 他有着关系
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毛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黄金衣 衫的奇人,忖道:
“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毛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毛冰被二个奇人“掳走” ,也
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 道的,已比
别人多得多了。
   八面玲珑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 金剑
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 个小院子,
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地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春日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 光,
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 了
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高手。
   胡之辉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 那柄
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 水的
蛤蟆,样子显得既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色,他抬起手,略整了 整衣
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 窗口射进来
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 看到。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春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 他贪
婪地再吸了一口,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 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毛臬求助,实际上,真 正遭
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毛臬。
     他着急要见毛臬,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 
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 缪文
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畔柳荫深处,荡出一只画肪,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 三
叔,你们也来了。”定眼看去,竟是毛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色,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 游
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毛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 聊,碰见
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黄驾,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色里,显得更美如天人,缪 文目
不转睛地着她,竟像痴了。
   画肪荡了过来,毛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 的仙
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毛毛,你倒真是越来 越漂亮
了。”
   “这两位是谁呀?”毛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间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 ,毛
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身上,道:“你就是石 磷大叔
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毛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幽幽 说
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 会跑到哪
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肉又在 奇怪
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象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禁不住又望了 他两眼,心
中思潮如潮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 今日
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日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 哈哈!该
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肪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回过 头来
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毛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 说
‘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 要亲自出
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毛文琪一眼,却止住 了,
耳畔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然“砰”然一 声大震,他
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毛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身虽然被摇得猛一倾东,,桌子上的东西却 一样
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 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对面画肪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 已经
因为喝了大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毛文琪, 狠琐地笑着
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 讨厌
他说,毛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 毛文
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架就打不 起来了。
   她忽然走出舱去,过了一会,她刚跑进来,他们所坐的这艘画肪便突然转了个 头,
对准那艘打横的画肪撞了过去。
   自然也是“砰”的一声大震,伸在窗子外面仍在眯着色眼的那两颗像死螃蟹似 的
头,一震之下,头顶“砰”,“砰”两声,撞在窗户上面,生像是方才那声大震 的余音似
的。
   毛文琪娇笑了起来,死螃蟹似的头缩了回去,缪文笑嘻嘻地望着她,像是对她 极有
兴趣,石磷心中却在想着一事:“方才这船一震,胡胖子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 上,可是缪
文手里的杯子却拿得稳稳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他身怀绝
技,却深藏不露吗?但是,看他的外表,却一点儿也不像呀。”
   须知要是练家子,必定有一些和普通人两样的特征,练外门功夫的,大多筋骨 强
壮,手脚粗糙,腰步沉稳,使内家功夫的,大多两眼神光满足,两边太阳穴高高 鼓起,至
于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油锤贯顶、十三太保横练这一一类功夫的,那特 征自然更为明
显,断无别人看不出来的道理。
   石磷正在思索,船身又摇晃了几下,像是有人跳上船来的样子,毛文琪冷冷一 笑,
从壁间拿起那柄以猫皮为鞘的长剑,侧顾胡之辉道:“三叔,你听爹爹说起过 这把剑
吗?”
   胡之辉微笑摇头,毛文琪娇声道:“那我现在让三叔看看。”一掀帘子,走了 出
去,缪文像是急于要看她的武功似的,很快地跟了出去,八面玲珑侧顾石磷道: “石兄,
我们也出去看热闹吧,将门无犬子,这丫头的武功,绝对错不了。”
   石磷也一笑,道:“别的不说,我看她掌中那柄剑,就绝非凡品。只不过她拿 着这
剑去对付这批无赖少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两人一笑走出舱,根本没有将这场将要发生的打斗放在眼里,哪知一出舱,才 知道
事情大出意料之外,这场架要打起来,恐怕不大简单哩。
   在画舫前面那一块约两丈方圆的船面上,此刻做然卓立着五个急装劲服的汉子 ,手
中长剑森然,胡之辉并不十分注意,因为那两头“死螃蟹”也在其中,胡之辉 的眼光,却
落在站在船头的两个瘦长汉子身上,他仿佛觉得这两人很熟,虽然不认 识,但至少总在什
么地方见过。
   他猛地一击掌,蓦然想起了这两人是谁,急忙抢了过去,喊道:“大家先请别 动
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那话还没有说完,那身躯瘦长的两人一齐暴喝 道:“少
废话。”
   其中一人掠了过来,身形绝快,左掌嗖地一掌,直劈胡之辉的面门,掌风如刀 ,掌
未到时,已激得胡之辉脸上火辣辣地痛。
   胡之辉急忙侧头,拧身,避开此招,百忙中看到此人右臂空空,心中更肯定了 此人
是谁,越发不敢回手,但此人出招如奔雷迅电,唰、唰、又是两掌,专抢偏锋 ,虽然失去
右臂,掌法却更凌厉。
   胡之辉被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回手,情形极危,毛文琪一声娇叱,掠 了过
来,另一瘦长汉子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将毛文琪逼到另一侧,这船头空地本 不大,四人
搭上手,便再无空隙,缪文远远站在舱门侧,眼睛随着动手的四人打转 ,石磷不便插手,
望着这两个瘦长汉子快到极点的身法,暗忖道:“这两人究是谁 呢?”
   胡之辉三招过后,已是手脚忙乱,他武功远不如他的名声亮,这两年养尊处优 ,身
形更臃肿,肚子也大了,手脚自然更不灵便,那瘦长汉子带冷笑,单掌撤起一 片掌影,将
满头大汗的八面玲珑罩在掌风里,竟不容人家有说话的余地。
   毛文琪左手拿着那猫皮为鞘的长剑,身形曼妙如飞仙,右掌轻送,飘飘数掌, 如缤
纷之落英,漫天而舞,那瘦长汉子的如山掌风,竟被她这种轻描淡写地几掌, 从容化解了
去。
   石磷系出名门,对武功一道,自是识货,看了那两个瘦长汉子的掌法,已觉功 力颇
深,再看到毛文琪的掌法,更是惊异,以他的阅历,竟仍看不出她的掌法究竟 是何门何派
来。
   那两个瘦长汉子,使的是北派劈挂掌一路的掌法,招式虽不奇妙,但出招之快 ,令
人目不暇接,掌风虎虎,功力尤深,胡之辉逼不得已,方待还招,但心中仍有 些虚,那独
臂汉子左掌一穿,“灵龙出云”,从胡之辉两臂的空隙中击向他胁下。
   胡之辉大惊扭身,独臂汉子冷笑一声,腕时猛一伸缩,胡之辉一声闷哼,已被 击中
“期门”重穴,软软倒了下去。
   独臂汉子一招得手,那边毛文琪却已稳占上风,娇喝道:“想你这样的身手, 还出
来现什么世?”那瘦长汉子大怒,长啸一声,身形暴退,向独臂汉子招手道: “老大,撤
青子招呼他。”
   缪文看到毛文琪的武功,亦有异容,石磷微微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人 总是
换旧人,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武功——”争强之心,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索 性袖手旁观
起来,这昔日被武林公认前途无量的年轻剑手,此刻意气消沉,与世无 争,还不是为情所
累。
   那两个瘦长汉子身形一矮,唰地,后退了出去,脚尖端着船沿,脚跟却已悬立 在水
面上,毛文琪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似乎满不在乎。
   胡之辉穴道被点,眼睛却仍看得到,心里更着急:“毛毛真莽撞,怎地和‘河 朔双
剑,动起手来。”原来这个瘦长汉子竟是名闻天下的“七剑三鞭”中的“河朔 双剑”汪氏
昆仲,那独臂的一个就是昔年被仇独以重手法折骨,伤处腐烂,不得不 切去断臂的汪一
鹏,另一个自是汪一鸣了。河朔双剑身形一退,两人并肩而立,倏 地又飞掠上前,剑光并
起,宛如两条经天长龙,交尾而下,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 ,汪一鸣自右而左,唰、唰、
两剑,剑尾带着颤动的寒芒,直取毛文琪,名家身手 ,果自不凡,石磷称赞:‘好剑
法。”毛文琪动也不动,这两剑果然是虚招,剑到 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在空中划了个
半圈,刷地,直取毛文琪的咽喉、下腹。这 两剑同时变招,同时出招,不差毫厘,配合得
天衣无缝,汪一鹏右手已断,左手运 用起剑来,却更见狠辣,原来这兄弟两人,这些年来
竞苦练成了“两仪剑法”,两 人联手攻敌,威力何止增了一倍。毛文琪轻笑一声,脚步微
错间,人已溜开三尺, 手一动,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眼睛却不禁眨了一下,毛文琪已
拔出剑来。’剑 光不是寻常的青蓝色,而是一种近于珊瑚般的红色,发出惊人的光,剑身
上竟似还 带着些火花,竟不知是什么打就的。
   此剑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石磷久走江湖,可也看不出这剑的来路,缪 文更
是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这柄剑上。
   汪氏昆仲是使剑的名家,平日看过的剑,何止千数,此刻亦是面容一变,剑光 暴
长,两剑各划了个极大的半圈,倏地中心刺出,剑尾被他们真力所震,嗡嗡作响 ,突又化
成十数个极小的剑圈一点,袭向毛文琪,正是“两仪剑”法里的绝招“日 月争辉”。
   也正是“河朔双剑”功力之所聚。
   胡之辉躺在地上,眼睛虽睁开,却看不见他们的动手,原来他的头倒下去时是 侧向
另一面,此刻因身不能动弹,头更无法转过去,此时急得跟屠夫刀下的肥猪似 的,却也没
有办法。
   毛文琪笑容未变,掌中剑红光暴长,向河朔双剑的剑光迎了上去,河朔双剑只 觉掌
中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自己竟把持不住,硬要向人家剑上贴去,毛文 琪娇笑喝
道:“拿来。”满天光雨中,人影乍分,河朔双剑唰地同时后退,手中空 空,两眼发直,
吃惊地望着对方。
   毛文琪笑容更媚,手臂平伸了出来,汪氏昆仲的两柄青钢长剑,此刻竟被吸在 她那
柄异红色的长剑上。
   将剑一挥,汪氏昆仲的双剑,倏地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湖水里,众人不禁骇然 ,这
种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神乎其玄了。
   河朔双剑享名武林垂三十年,除了昔日曾在“仇先生”手下受挫外,数十年来 可说
未曾遇过敌手,此刻三招之内,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夺去手中之剑 ,心情可想
而知。
   练家子被人夺去手中兵刃,乃是奇耻大辱,何况“河朔双剑”这种身份,汪氏 昆仲
此刻心中宛如刀割,发怔地望着毛文琪,这少女武功,确是把他们大大地惊骇 住了。
   他的五个弟子,平日都把师父敬如天神,此时心中也不禁难受,脸上颜色在变 ,那
两个“死螃蟹”,现在脸也不红了,反而有些铁青,掌中虽然都拿着剑,谁也 不敢上去和
人家动手。
   河朔双剑身形这一退,胡之辉可看到了,他看到他们的神色,和空着的手,知 道他
们已经吃了亏,心里却惊喜交集,惊的是毛文琪竟将河朔双剑的招牌拆了,河 朔双剑却是
她父亲的朋友,这笔帐不知怎么个算法?
   喜的却是朋友之女,有这种身手,在此时这多事之秋,无疑多了个极好的帮手 ,能
将“河朔双剑”一举而击败的,武林中恐怕真还没有几个哩。
   “两位的剑法高明得很。”毛文琪微笑着,将那柄剑,放回猫皮剑鞘里,说道 :
“不过两位若凭着这点儿剑法就想在杭州西湖上撒野,随便用船撞人,那还差着 一大节子
哩。”
   河朔双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毛文琪又讥讽地笑道:“我知道两位必定不服气对吗?那也没有关系,两位以 后如
果要找我,到杭州来找姓毛的好了。”
   她娇声一笑道:“你们必已在江湖上混了不少年,我可不是抬我父亲的招牌出 来吓
唬你们。”
   河朔双剑面容蓦地大变,齐声而道:“灵蛇毛臬。”毛文琪道:“对了”。河 朔双
剑一声不发,一跺脚,同时长身而起,在空中一拧身,嗖地,窜到他们自己的 那艘画舫上
去了。
   毛文琪朝那五个劲装持剑的少年一笑,轻轻说道:“你们还不滚?”声音温柔 得
很,那五个少年听了,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五人不约而同地一转身,朝那一艘 画舫上纵
去,急切之下,却未想到自己功力尚不够,噗通,噗通,几个都掉下河里 去了。
   毛文琪笑得如花枝乱颤,看到胡之辉仍躺在地上,走过去看了看,随手一拍, 胡之
辉的穴道就解开了,站起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嘘了口气。
   “三叔,可辛苦你了。”毛文琪笑道,胡之辉苦着脸,喘着气说道:“苦了我 到没
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却闯了大祸了。”
   毛文琪诧然道:“我闯了什么祸?”胡之辉叹道:“我的大姑娘,你把人家奚 落得
满舒服,打也打了半天,你可知道人家是谁吗?”
   毛文琪摇摇头,胡之辉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也不会打了。” 毛文
琪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到底是谁?三叔讲话老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他们就是和你父亲齐名的‘河朔双剑,呀!”胡之辉说道。毛文琪听了,也 不觉
得呆了一呆,石磷过来,惊道:“他们就是‘河朔双剑’吗?”缪文站在阴影 里,脸上似
笑非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毛文琪却朝他走过去,娇笑着说道:“ 你看什么呀?我在
打架,你也不来帮忙。”
   缪文摇头作苦笑状道:“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小生非不愿打架也,实乃力有 所不
逮,不敢自取其辱耳。”
   毛文琪笑得格格地响,道:“你瞧你,说得还像人话吗?”她和缪文本不熟, 可是
却一点儿也不害羞,石磷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毛文琪有生以来,还不知道害羞 是怎么回事
呢。
   缪文看着她天真的神态,嘴角泛起笑容,道:“姑娘的剑,委实好玩得紧,小 生可
以看看吗?’,”可以是可以,不过——”毛文琪娇笑着,拖长了声音,缪文 笑道:“不
过什么?”
   “不过你以后说起话来,可不准小生小生的,听起来别扭死了。”她笑着道。 石磷
不禁微笑暗忖:“这女孩子倒是天真未泯。”
   她将掌中的剑拔了出来,缪文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吓了一跳,石磷一惊:“这 剑光
怎地这种颜色?”
   毛文琪笑道:“你摸摸看。”缪文站得远远的,直摇头,胡之辉笑着走过去, 道:
“摸摸有什么关系?”
   果然走过去摸了一下,手指刚一触及剑身,全身突地一震,跳起一尺高,连忙 退了
开去,脸上煞白,惊叫道:“这柄剑有什么古怪?”
   毛文琪笑得越发厉害,道:“三叔,你上了当吧。”明眸一飘缪文,又道:“ 还是
你聪明,”石磷虽失笑,但也惊异,他走遍天下,却也没有见过人一摸就会跳 起来的剑,
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哩。
   蓦地湖中箭也似地驶来一艘小船,摇船的人不但水性精熟,手劲也特别大,晃 眼间
便驶到近前,双桨一翻,小船便停下来,摇船的人将桨放下了,嗖!便跳到这 艘画舫上
来,身手之矫健,在武林中可算一流人物。
   他长身玉立,上了船就向毛文琪道:“你闯了祸了吧?”目光四顾,向大家一 笑,
缪文见了这人,全身却生出一阵凉意,直透背脊,从来很少变色的脸,此刻亦 变成了惨白
色。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六章>>
古龙《湘妃剑》
第六章
   在大家都惊异于毛文琪掌中珊瑚色的宝剑所具有的那种神奇的功能的时候,西 湖中
突地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操桨之人,手劲特大,霎时间便驶到近前,倏然 停下了小
船,轻灵敏捷地跳上船来——。
   缪文一见那人,长身玉立,穿着金色长衫,面貌颇为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 ,带
着一种逼人的傲气,不是那在客栈中惨被“金剑侠”击毙的“玉面使者”庞士 湛是准?
   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全身起了一阵惊栗的感觉,他亲眼所见已经惨死之人,此 刻竟
又重现,自然难怪他吃惊,变色。
   石磷亦大惊,哪知毛文琪和胡之辉仍微微含笑,仿佛这事丝毫不值得惊异似的 ,毛
文琪缓缓将剑放回剑鞘,微微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闯了祸了?”胡之辉 却道:“是
否那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已到毛大哥那里,他们的脚程倒真快!”
   那英俊少年目光又一转,也不期然停留在缪文脸上,笑道:“他们还没有到师 父那
里,只是被小侄恰恰在湖畔遇着,他兄弟二人大发了一阵雷霆,而且说要立即 赶回河朔,
这里的事不再管。”他微微一笑,目光朝毛文琪一转,接着说道:“这 两个老怪物自己要
招惹琪妹的‘琥珀神剑’,那不是他们要自取其辱,可怪得了谁 ?”语气之中,显然地显
出了对“河朔双剑”的轻视,更露出了对毛文琪的讨好。
   毛文琪果然甜甜一笑,那长身少年却对缪文走了两步,面上兀自带着笑容,缪 文袍
袖一拂,虽然强自镇静,但面色惨白。
   胡之辉勉强地笑了几声,走过来道:“缪老兄不认识吧,让我来引见一位高人 。”
他目光朝缪文微一示意,指着那长身少年道:“这位就是灵蛇毛臬大哥的十大 弟子,玉骨
使者中的第三位,‘凌风使者,庞良湛庞二侠,你们二位少年英发,以 后多亲近亲近。”
庞良湛微微一笑,道:“看这位缪兄的神色,想必是认识家兄, 江湖中人将我兄弟误为一
人的,不知有多少。”他转脸向胡之辉一瞪,道:“胡三 叔不必向缪兄做眼色,家兄的死
讯,我早已知道了,是以这位见着我,以为死人复 活,才会露出惊异之色来的。”
   缪文恍然,却不禁更留意地打量着这“凌风使者”。口中自然极为客气地应付 了几
句,心中却不禁暗自思量着:“这‘凌风使者’心思之冷酷、机智,看来竟还 在他兄长之
上,他知道了哥哥的死讯,脸上竟毫无悲戚之容,那胡之辉只微微做了 个眼色,他却已知
道了人家的用意,而且毫不留情他说了出来,唉!这种人心智越 高,将来恐怕为害也越厉
害!”
   胡之辉只得尴尬地一笑,转开话题,又为他引见了石磷,石磷词色冷漠,想必 也是
对他的这种“冷酷”,颇为不满。
   庞良湛却转向缪文,道:“家兄死时,缪兄也在场吧?”缪文微一点头,神色 已恢
复先前的那种无动于衷,胡之辉走前一步,长叹着道:“令兄死得实在令人扼 腕,但庞贤
侄也不必过于悲伤一一”他缓缓地止住了话,石磷微晒一下,忖道:“ 他根本全无悲伤之
意,这‘八面玲珑,的废话,倒真不少!”庞良湛似乎也对他这 位“胡三叔”颇不欣赏,
而且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不欣赏”放在脸上,根本不 理胡之辉的话,却向毛文琪道:
“师傅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实他老人 家也太过小心,就凭着你这柄剑,你走
到哪里去还会吃亏吗?”
   毛文琪娇嗔着道:“哦!我就全凭着这柄剑是不是?你别以为你武功蛮不错的 ,我
空着手照样可以把你打倒。”
   缪文微微一笑,庞良湛果然也有些色变,但却立刻忍耐着,反而微笑道:“当 然,
当然,屠龙仙子的爱徒,别说我,就把我们兄弟十个一齐凑上也不行呀!”毛 文琪跺脚,
真的生气着道:“好!你敢说出我师傅他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 耐烦了吗?”美目
电射,大有随时可以翻脸动手的样子。”
   胡之辉赶忙跑过来,脸上露着他惯有的那种味道,笑说:“你们还跟十年前一 样,
一见面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石磷暗中寻思,忖道:“看来这庞良 湛也对毛姑
娘很有意思。”缪文两眼望天,仿佛因为某一个名字,而在沉思着。
   庞良湛说出“屠龙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像是这“屠 龙仙
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并不怪他们孤陋寡闻,只是他们迟 生了许多
年,是以对昔年中原武林唯一能和“海天孤燕”对手百招的女剑手的名字 ,颇为生疏,这
当然也是因为“屠龙仙子”生性本就孤僻,虽具屠龙绝技,却很少 在江湖中露面的缘故。
   胡之辉说过了话,船舱里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人不愿说话, 胡之
辉张着手,凸着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来不但可笑,而 且已有些可
怜了。
   庞良湛怔了一下,脸上忽阴忽晴,当着这么多的人吃了这么大的蹩,他当然不 好
受,但另一种情感,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缓缓踱到船头,忽 然又回身
说道:“各位先请游湖,我先回去禀告师傅,就说胡三叔和武当剑客石大 侠已经到了。”
石磷微一动念,知道江湖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庞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来的小船已飘到两丈开外,胡之辉和缪文、石磷 也跟
了出来,庞良湛却扭头望了舱里的毛文琪一眼,大声道:“小可先走一步。” 腰微弓起,
身形冲天而起,双臂一投,向前面掠了过去,身法之中,显然也有了几 分卖弄的意味。
     他轻功颇高,此刻着意施为,果然极为轻灵曼妙,双目注定那艘小船,准备轻 
飘飘地落在船上,当然是希望毛文琪能看到。
   哪知道就在他真气微散,双足已将落在船上那一刹那,小船却象是有人突然在 旁边
一拉,倏然在湖面上滑开数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立在船头望着的胡之辉等人,都不禁惊唤一声,石 磷也
觉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动处,缪文正在以手整发,面上仍然毫无所动,石磷心 中,又不禁
动了一下。
   庞良湛求荣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长于江南,自幼即识水性,下沉后又 立刻
冒了上来,自然又游回画舫边,双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鸡,形容自 是狼狈,和
他第一次上船时的那种轻灵、飘逸的英姿,已大不相同了。
   他恨声道:“这是谁在捣鬼?我一一”气得说不出话来,毛文琪婀娜地自舱中 走出
来,见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这种事谁也无法知道真象,但却只有两种可能,若有人潜于水下,等到他 落下
时,猛力将船拉开,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绝项的内家劈空掌一类的 功夫,隔着
两三丈远,将船劈开。
   只是这两种可能,却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后者,当世武林中,有这种功力 的人
可说少之又少,而这画舫上的几人,虽然都可说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绝不可能 有这种功力
呀!
   是以尽管庞良湛暴怒,却绝无出气的对象,毛文琪对他灿笑,他也只有隐忍, 其实
就是不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众人乘兴游湖,却败兴而归,只有在缪文和毛文琪脸上,仍可看到笑容,庞良 湛虽
然不完全算“面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头丧气”了。
   船一靠岸,灵蛇毛臬在杭州的势力,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了,湖畔的人,无论三 教九
流,看到狼狈不堪的庞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着,脸上绝不敢露出一些异容来 ,武林中人
能在地面上占着这么大势力的,灵蛇毛臬也许可算是第一人哩。
   灵蛇毛臬的居处,更是惊人,恐怕连杭州府的府尹的府邪,都不及他。
   朱红色的大门,完全是开着的,门口两座石狮,巨大而狰狞,俯视往来的人们 ,像
是灵蛇毛臬俯视着芸芸武林群豪一样。
   跟着毛臬的爱女和爱徒,自然用不着通报、求见一类的事,他们直接地进入了 那布
置得极其华丽的客厅。
   缪文走在胡之辉身侧,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
   “胡兄,你我多日相处,可称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来了,胡兄对小 弟帮
助甚多,不知可否让小弟对胡兄也一效微劳。”
   胡之辉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来的事,此刻却被人家先提出来了。但口 中却
仍故意装着不好意思他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缪文微笑道: “胡兄失
镖,小弟随行在侧,只是小弟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说来惭愧 ,小弟承受先人
余荫……”他故意语声一顿,胡之辉再也忍不住,巴结地笑道:“ 小弟也知道缪兄家财万
贯,小弟所失的镖银,别人看来一定为数甚巨,但却绝对不 会放在缪兄心上,只是小弟无
功,怎敢受禄,不瞒缪兄说,小弟虽早有此意,却一 直不敢启口呢!”
   缪文暗中一笑,道:“”胡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镖银的事,全放在小弟身 上好
了。”
   胡之辉再也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万谢,却听缪文又道:“ 等会
见了毛大侠,胡兄就说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么就算小弟对镖银一力担当 ,别人也就
不会有什么闲言了。”
   胡之辉自然立刻连声称是,心中更感激缪文为他设想周到,此刻缪文若叫他认 自己
做爸爸,他也会毫不考虑地答应。
   缪文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 意和
愉快。
   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时,门里突然有咳嗽一声,说道:“是胡老三带着石老弟一 齐来
了吗?”中气虽足,但天生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调,仍使人听起来,极为不舒 服。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门里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鼻如鹰 隼,
两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鹰隼一样的锐利,虽然面上满布的皱纹已告诉别人他的 年龄,但步
履之间,矫健如昔,仍然没有显出一丝老态。
   胡之辉连忙走上几步,深深地作着揖,诌媚地笑着说道:“毛大哥你好,小弟 好久
没有来向大哥问安了。”毛臬哈哈大笑,顾盼之间,颇多做作,一把拉着胡之 辉道:“你
我自己兄弟,客气作甚?”目光四扫,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大笑着走到 石磷面前道:“多
年不见,想不到老弟还是年轻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经老了,老 了——”他以一个近于感
叹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 虽说老了,但心中却绝未服老
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对缪文以及他面上露出的异容,也 就没
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缪文这种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永远被冷落的,毛桌目光一转, 也落
在他身上,阔嘴一裂,笑道:“这位老弟面生得很,想来是江湖中的后起高手 。”他朗声
一笑,又道:“老夫这些年来足迹未出杭州,对江湖中的后起之秀,都 生疏得很。”话气
之间,睥睨作态,傲气暴露。
   胡之辉巴结地笑道:“毛大哥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位缪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镖 粤东
时所结识的,虽然俊逸不凡,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书生。”
   他干笑了两声,又道:“不过是个家财万贯的书生罢了,小弟这次所失的镖, 若非
缪老弟,恐怕咱们平安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哩。”
   毛臭“哦”了一声,胡之辉似乎觉得意犹来尽,又道:“这年头像缪老弟这种 仗义
疏财的朋友,还真少见,毛大哥,你说是不是?”毛臬连连点头,口中不断重 覆着:“难
得!难得!”
   于是缪文很轻易地,在第一次见到毛臬时,就使这武林魁首对他生了极大的好 感,
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容易生 出效力的一
趴这其间,只有石磷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只有他知道,缪文和胡之辉仅 是初识而已,而且
缪文为什么要以各种方法,来求得胡之辉和毛臬的好感,也使石 磷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他知道这其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虽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绝对 不愿
说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测,能够接近事实哩。
   等到毛臬知道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后两件的时候,他脸 上那
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了。
   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仍做作着,接着胡之辉告诉他有关“金剑侠”的话道 :
“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叫金剑侠的家伙 纵然三头
六臂,可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去。”
   缪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从毛臬身上收回来,打量着这大厅。
               蓦地——
   他的目光被这大厅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原来在这大厅的正中,有着一个挂 着黑
缎的神龛,这和大厅中的其他摆设极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开始流转着那种令人难测的光芒,装作无意地走过去,在那神龛前 留连
着,胡之辉果然悄悄走过去,低语道:“这里面放着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 武林的‘残
骨令’,老弟,你可知道,这里面可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哩!”
   缪文目光下垂着,漫应了一声,手缩在衫袖里,隐藏着他紧握着的双拳。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无意坚辞的情况下,缪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这武林 魁首
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带着些寒意的风,吹得毛宅后园里的新生的树枝微微摇曳 ,和
着草中的虫呜,协调地互相应和着。
   无月有星。
   朦胧的星光中,毛宅后园里突地掠起一条人影,是谁敢在这名满天下的灵蛇毛 臬的
住宅里,施展开夜行人的身手?
   这人影似乎自恃自家的轻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出一些声息来,轻轻 一
掠,竟在柔软如绵的树枝上驻足,似乎在打量着地形。
   然后他身形一折,轻如飞鸿般掠出三丈,在屋面上微一盘旋,接连两个起落, 又掠
去数丈开外,微一停顿,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个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内望 ,里面正是
毛宅的大厅。
   这人影轻身功夫已入化境,仗着这种轻功,使他将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 施都
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飘然落在地上。
   这些年来毛臬从未担心过有夜行人会到他的家里来做手脚,是以这位武林魁首 的宅
第,此刻是完全静寂的,四无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连脸上都蒙着一方灰中,是以 除了
他匀称的身材外,别人便一无所知。
   他在大厅外微一张望,便轻巧地推开门,足尖一点,笔直地往那黑缎神龛前掠 了过
去,轻伸右手,便要将这黑缎幔布掀开——蓦地,一声轻叱响起后,他大惊转 身,却见一
人冷冷当门而立。
     他似乎不愿和这人朝相,身躯一折,斜斜掠出,轻叱一声的却是毛文琪,柳腰 
一转,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轻功迥异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里,他双臂猛 一转
折,身形像是水中的游鱼似的,蓦地转弯换了个方向,快如电光一闪地掠出了 门。
   毛文琪一步受愚,气得粉面凝霜,一跺脚,又追了出去,她好胜心特强,竟不 愿惊
动别的人,只凭着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来。
   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厅门,他就向墙外掠去。
   他轻功虽高,毛文琪却也不弱,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如流星飞掠着,霎眼 之
间,已离开毛臬的宅第有数十丈了。
   毛文琪这时才娇喝道:“朋友既然有种到这里来,又何必像只见不得人的耗子 似地
逃走?”她语声方顿,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顿足,身躯一转,迎向毛 文琪,身躯
的收发自如,确已妙到毫颠。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顿足,身形掠处,竟快撞倒那夜行人的身上。
   须知他两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见,实在难以形容,那几乎有和声音同样的速度 ,是
以毛文琪语声方落,人到了人家身前。
   她势发难收,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真气猛散,竟轻飘飘落了下来,但此刻她 和那
夜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淡淡的处于幽香 ,人家都能
嗅到。
   那夜行人又轻轻笑了出来,毛文琪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朋友,你睁开眼睛 看—
—”她话未说完,就被人家的笑声打断:“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像江湖强盗 似的。”那
夜行人粗着声音道,竟也是十分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声音颇为沙哑。
   毛文琪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生长在这种家庭,言词之间,自然难免给染到 一些
江湖习气,她以往不自觉,此刻却赧然,女孩子家,都愿意自己文文静静的, 谁也不愿意
被人讥笑成江湖强盗。
   于是这本来是“抓强盗”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强盗”之后,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中之后的两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 思,
目光一转,转到她肩头露出的剑鞘,又带着讥俏之意他说道:“起先我只当杭 州毛家是什
么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无比的轻蔑,无比的藐视,都在这“ 哼”声里表露出
来。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从她记忆开始,还未曾有人敢对毛家说过任何不敬之后 ,这
一声“哼”,使得她美目怒张,只是她本来能言善辩,可是在这夜行人面前, 却像是有些
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根本就不说话了,娇叱一声,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鸟梳羽” ,带
着风声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颈。
   这一招不但快如飘风,而且突如其来,毛文琪满以为这一掌纵使不能克敌奏功 ,至
少也得让对方一惊,自己抢得先机。
   哪知人家左掌伸曲间,连消带打,右掌“嗖”地划了个圈圈,突地中间抢出, 却化
掌为拳,食、中两指凸出。直点毛文琪的“肩井”穴。
   毛文琪心中一惊,这夜行人不但出手快,最厉害的是他左、右两手所用的拳路 ,竟
完全不同。他右掌后发先至,拳风刚猛,指节击穴,虽然已是绝招,但是他的 左手那微一
曲伸间所走的拳路,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竟有说不出的奥妙。
   她心中在算计着,手底并未闲下,双掌连连挥出,转瞬之间,已和对方拆了三 掌,
掌风唬唬,走的居然也是刚猛一路。
   原来“屠龙仙于”生具异禀,神力惊人,虽是女流,但自创的“屠龙八一式” 溶合
内外之功,走的却是阳刚之路,她以此成名,武林中尚未闻有能在她这掌法下 讨得便宜。
   可是此刻毛文琪使出来,却有些逊色了,女孩子使用这至阳至刚的掌法,总不 熟
路,何况对方所使的招式,更是诡异莫测哩。
   十招过去,毛文琪已感不支,她极为惊恐何来这种武林高手,心念一动,突地 娇喝
道:“住手!”
   那夜行人果然一怔,手下一慢,毛文琪已横掠五尺,却倏然反手抽出剑来。立 刻红
光暴长,宛如电闪。
   她冷冷一笑,喝道:“你再试试这个。”左手微捏剑诀,右手长剑一抖,刹那 间剑
影满天,嗡然一声,那珊瑚色的长剑化做无数个极小的剑团,像是无数团赤红 的火焰,投
向那夜行人的身上。
   那夜行人这才知道毛文琪那一声“住手”,只是缓兵之计罢了,方自暗笑自己 ,毛
文琪这怪异之极的长剑已削了过来。
   剑身未至,他已隐隐觉出一股热力,这珊瑚色的长剑竟和世上所有的剑都不相 同,
剑身上发出的不是寒意而是热气,他不敢冒然接此一招,脚步微错,身形滑开 ,避开了此
招。
   毛文琪娇叱一声,剑势又一圈,由无数团小的火焰,化为一圈极大的火焰,斜 斜一
划,又变成一条赤红的火龙,卷向那夜行人。
   那夜行人仍是不敢还招,又退开数尺,毛文琪再一转剑势,步步进迫,那夜行 人长
啸一声,身形斗然拔起两丈余,双臂一张,嗖地,又拔起七尺,竟是轻功中登 峰造极的
“上天梯”。
   他这一起之势,已过三丈,毛文琪可望而不可及,暗忖:“只要你身子落下来 ,我
就再给你一剑。”
   哪知那夜行人在空中一个大转身,头下脚上,竟箭一样地斜窜了出去,在旁边 的林
木上,微一沾足,唰地,又冲天而起,远远逸去。
   这一下,毛文琪才知道人家的轻功之高,远远在自己之上,方才人家也许是有 心诱
敌,才和自己若即若离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自初出江湖,满怀壮志,乍一出手,便挫了“河朔双剑”,满以为自己已是 高手
了,哪知此刻遇着这不知名的夜行人,人家无论轻功,掌力,都比自己高明得 多,自己虽
仗着武林中绝无人知的宝剑将之击退,但却也算不得荣耀呀!
   她心里自问,不知道这夜行人究竟是何来路?怏怏地走了回去,远处的更鼓, 随同
传来,钟声四响,已经是四更了。
   第二天,石磷起来的时候,发现和他同屋而眠的缪文仍在蒙头大睡,便也没有 去惊
动他,悄然走到院子里去。
   朝露已干,春日早升。
   石磷暗叹一声,这些年来,他已起得较以前晚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老了,迎着 清晨
的冷风,深吸一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意兴顿生,在园中软软的泥地上,微微 活了活步
眼,双臂下垂,双膝微曲,竟缓缓地将武当心法十段锦一招一式地走了起 来。
   他出招虽缓,但每一招都是神完气足,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这种 内家
的招式,骤然望去,虽然并没有什么妙处,但学武的人想练到这种功力,却也 非是一朝一
夕之功哩!
   他一套拳方走完,忽然听得有人喝采,转头一望,却见缪文拖着鞋,敞着衣襟 ,斜
倚在门旁,向自己含笑说道:“石兄好俊的身手。”石磷微微一笑,颇为得意 地望了他琪
眼,道:“以缪兄的根骨,学起武来,怕不比小弟强胜百倍。”
   缪文和他对视一眼,也一笑,大家都似乎有“心照不宣”之意,却见园中林木 掩映
处,袅袅行来一个翠装少女,远远就笑道:“你们倒起来得早。”缪文一笑, 也道:“姑
娘也早。”原来正是毛文琪,她嘴一嘟,娇嗔着道:“我不是起得早, 我根本一夜没睡
呢!”顿了顿,又道,“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晚上这里居然 闹贼,有人想来偷东
西,亏的——亏的被我发现,才把他给打跑了。”
   缪文一笑,道:“以姑娘的身手,对付一个小贼自然没有问题。”毛文琪脸一 红,
垂首玩弄着衣角,忽然抬起头,朝石磷望去,笑道:“石叔叔,你说我倒霉不 倒霉,这几
天杭州正热闹,听说左手神剑,鸳鸯双剑虽然暂时去了,但不出两天, 他们还要回来,可
是我呀,却偏偏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她嘴虽在对石磷说话,眼角却有意无意问飘向缪文,石磷含笑道:“姑娘哪里 
去?”
   “回到师傅那里去呀!我杭州、河北来回地跑,每年总要跑上一次。”她娇声 说
着,缪文突然接过话题,朗声道:“小可也正想到河北去,不知………”他话未 说完,毛
文琪已高兴他说道:“你假如能和我一起走,那好极了,我也多个伴。” 她天真未泯,对
缪文己颇有好感,竟一些也不虚饰地将心中之话说了出来。
   于是缪文嘴角,又泛起了那种难测的笑意,石磷冷眼旁观,心中突地一凛,竟 怀着
带有恐惧的眼光,望了缪文一眼。
   他暗暗叹息着,转身走了开去,自己觉得自己好像已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该知道 的东
西。迎目一望,却又见三个金衫少年疾步而来。
   他故意低着头,不去望他们,那三个金衫少年也仅望了他一眼,便自走过,隔 着好
远,三人口中就不约而同地叫着:“琪妹,我们回来了。”大踏步走到毛文琪 身侧,看到
斜倚在门侧的缪文,各自怔了一下,毛文琪却冷冷说道:“你们回来了 就回来了嘛。这么
大惊小怪地干什么?”
   这三人又都一怔,缪文见这三个金衫少年俱都面目英挺,长身玉立,眉目之间 ,也
俱都是傲气凌人,心中忖道:“想来这些也都是‘玉骨使者,了,看起来倒还 都是角
色。”他在打量着人家,那三个金衫少年又何尝不在打量着他,缪文微微一 笑,转身走了
进去,但心目中却将这三个金衫少年的面目记了下来。他也知道毛文 琪还在望着他,心中
禁不住生出一丝甜意,但是他立刻将这份情感强自按捺下去, 一面警告着自己。“你要是
为任何人而沉陷于情感的话,那对你自己就是太大的损 失了,情感!情感!你难道已不记
得你到这世上来,是不该存着情感的吗?”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七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七章
   两天之后,当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两人到达毛宅时,缪文已经交给胡之辉十万 两银
票,辞别了也将他去的石磷,带着胡之辉的千恩万谢,和毛臬的爱女一齐出城 北去了。
   从杭州到河北的路,毛文琪孤身往来,不知有多少次了,可说是熟之又熟,缪 文安
静地坐在马上,跟着她走,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为不安静,上上下下地望着她, 使得她芳心
中好像有千百只小鹿在撞着。
   这种感觉,毛文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只觉得受用得很,仿佛有种说 不上
来的味道。
   刚出杭州城,后面就奔来几骑马,缪文一皱眉,向毛文琪道:“大概又是你的 师兄
赶来了。”
   毛文琪笑问:“你怎么知道?”
   语声方落,后面的骑士果然已经高声叫着:“琪师妹!”缪文向毛文琪一耸肩 ,毛
文琪格格笑了起来。
   后面追上来的四骑,果然都是“玉骨使者”。那阴沉机狡的“凌风使者”庞良 湛,
也在其中,见了缪文,倒先客气得很,另三个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缪文一眼, 拥到毛文琪
四侧,其中一个皮肤白皙,但却生得一付单薄之相的少年道:“师父命 我到冀、豫、鄂、
赣四省,我们准备分头行事,师妹,你看哪一个到冀省最为适当 呢?”说时,他带着一付
阿谀的笑容。
   毛文琪却满肚子不高兴地道:“我管你们谁去?”庞良湛马缰一转,左手提着 缰
绳。右手却握着几枚制钱,道:“谁猜出我手中制钱的数目,谁就陪琪妹到冀北 去,要是
你们都是猜不到,那——那我……”
   缪文暗暗好笑,付道:“看来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对琪妹怀着同样的心思。”
   他面带微笑,看着这师兄弟四人猜枚,但若这师兄弟四人看出他笑容后的含意 ,恐
怕谁也不愿意讨取这价“美差”了。
   最后,那面貌白皙的少年是“幸运者”,其余三人都怏怏走了,缪文含笑走过 答汕
道:“兄台高姓?”那面貌白皙的少年双目一翻,傲然答道:“小弟孔希,不 过江湖中人
都称我为‘玉壁使者’……话未说完,就回过头去向毛文琪说话,立时 又换了另一种脸
色。缪文却丝毫不以为杵,仍然笑嘻嘻的,毛文琪嘟着嘴,恨不得 叫这位”玉壁使者”快
些滚开才对心思,只是眉梢眼角瞟向缪文时,却仍带着一份 笑意。
   孔希不是傻子,一路上从毛文琪那里受来的怨气,就全部发泄在手无缚鸡之力 的缪
文身上。
   缪文却仍不闻不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毛文琪以前那种狂态,此时竟 收敛
得无影无踪,竟像个含羞答答的深闺女子,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从来不知道羞涩 的少女有了
这么大的改变呢?
   到了吴兴,店房不多,缪文只得和“玉壁使者”一起歇了。
   深夜,玉壁使者孔希突地听到窗外有夜行人弹指的声音,他久走江湖,反应极 快,
嗖地,跳下了床,登上薄底靴,却见缪文蒙着头,正在大睡。他冷笑一声,暗 骂:“蠢
物!,’身形一弓,倏然穿窗而出,想看看窗外究竟有什么事。前面,果 然有人影一晃,
但身手却是极为迟钝,孔希又冷笑一声猛一长身,一个起落,便掠 向那鬼祟的黑影。毛文
琪也惊醒得很,也发觉了窗外似有异声,匆匆结束了一下衣 衫,然后也穿窗而出,但窗外
却似静悄悄地,没有人影。她微一迟疑,竟毫不迟疑 地掠了过去。夜色深浓,邻房里有犬
吠之声,不知是它也发觉了夜行人,抑或是不 耐春夜的寂寞,像春日的野猫一样地叫了起
来。毛文琪不敢太大意,也没有出声, 身形一拳,在白杨树前倏然顿住,闪目一望,见一
人影似乎挑战似的,动也不动地 站在白杨树上,她双眸怒张,口中低叱一声,三点寒星电
射而出。哪知那人影仍然 不动,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竟都打到他身上,毛文琪暗器
奏功,却见人影仍 直挺挺地站着,非但动也不动,就连哼声都没有发出,像是这“屠龙仙
子”的绝技 ,武林中扬名的“屠龙针”对他毫无作用一样。
   毛文琪一惊,倏然抽出长剑,火焰般的红光一闪,毛文琪却不禁惊呼出来。
   原来红光闪处,她发现树上的人影,竟是那玉壁使者孔希,她剑势一领,身随 剑
走,微一纵身,也窜到白杨树上藉着剑光和星光一看,粉面再也镇静不了,立时 变得惨
白。
   原来这玉壁使者孔希,竟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中,已被人点中脑后死穴——玉枕 ,用
细铁丝吊在树上,而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也整整齐齐地插在他前胸的“ 乳泉”,
“期门”两处大穴上,只剩下针的尾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夜色,使得他白皙的脸,铁青而狰狞,眼珠无助地突出眶外,像是他自己对自 己的
死,也像别人一样地茫无所知。
   有风吹过,毛文琪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回过头,不敢再看这幅景象,直到现在 ,她
才发现自己是个女子,有许多事,的确不是她独自能够应付的,尤其是有关死 亡这=类的
事。
   突地,她想起缪文,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寒意,倏然回身,向客店那边掠去, “他
会不会也……”她心丧魂落了。
   暗中这鬼魅般的人物,像是地狱中的恶魔似的,随时伸出他的魔掌,攫去世上 的一
些人,而这些人,又都是和灵蛇毛臬有着关系的。
   毛文琪心中混饨,恍惚,心智在这一刹那中,似乎都完全失去了。
   “这会是谁呢?”她暗讨着:“金剑侠?那蒙着黑布的夜行人?”
   星光将一棵树的影子,变得奇形而扭曲,就像鬼魅似的,挡在毛文琪前面,毛 文琪
又不禁起了一阵惊栗,冷汗都流下来了。
   “难道是坟墓中的人,突然复活,而来复仇了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 向自
己解释自己这种恐惧的由来,脑海中波涛云涌,她虽然不知该怎么想,然而缪 文的影于,
却像山石似的,在她脑海中的波涛里屹立着。
   于是她飞快地几个纵身,掠向那也沉于阴影中的客店房屋。
   何消几个起落,她已跃入客店中,微一审度,发现缪文的住房的窗子,仍然是 敝开
着的。
   她毫不考虑地一跃而入,缪文根本毫无所觉,仍在蒙头大睡,她急忙走过去, 伸手
拍了拍被,哪知触手之处,却不似人体。
   她又一惊,拉开被,里面只堆着一卷棉被而已,哪里有缪文的影子?
   她怔在床前了,疑念丛生,却听到床框后有人轻轻问道:“是毛文琪姑娘吗? ”毛
文琪脚跟一转,掠到柜后,却见缪文畏缩地站在那里,看见毛文琪,满怀惊惧 的心才松驰
了下来。
   他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了,虚软地倒在衣柜旁,颤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吓 死
了。”他战兢着住墙上一指,毛文琪随着望去,却见白垩墙上,此刻多了一方黑 缎,藉着
微弱的光线,那上面仍可看到四个字,赫然竟是“以血还血。”
   毛文琪心头又一震,十六年前的故事,她也曾听到过,这“以血还血”四字, 也使
她人目惊心,背脊又生出一丝凉意。
   缪文又颤抖着说道:“刚刚我睡得正熟,忽然窗口跃进个人来,将这块黑缎子 ,挂
在墙上,又把我叫醒了,问清了我是什么人,才又从窗口走了。”
   毛文琪长叹一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全身穿着黑衣,连头上都 蒙着
黑布的?”
   缪文点头道:“就是这样的人。”语声一顿,又道,“原来姑娘认得他的。”
   毛文琪摇了摇头,望着墙上的那四个字出神,缪文扶着衣柜走过来,望着她的 背
影,脸上却无他所说的半点惊惧之色。
   但毛文琪一回头,他脸上的肌肉又像是因着惊惧而扭曲了起来,毛文琪怜惜地 望着
这文质彬彬的美少年,悄悄走过去,道:“你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了。” 话一出口,
脸上不禁就红了起来。缪文却连声喜道:“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那好 极了,不然一”不
然怎么样,他虽未说下去,但毛文琪却已替自己找到了留在这房 里的理由了。
   点亮了油灯,他们端坐在臬子的两侧,毛文琪只觉得缪文的双眸,像是火一样 地燃
烧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开始燃烧了。
   于是,她记起这是春夜——虽然春夜的星光,春夜的气息,以及屋顶猫儿的嘶 叫,
都没有带给她“春”的感觉,然而缪文的眼睛却告诉她,这是春天。
   也许是春寒料峭吧!他们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紧握住了。
   于是从深夜到天明,他们就这样坐着,毛文琪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那外面的 白杨
树上,仍挂着她师兄惨不忍睹的尸身。
   然而缪文呢?他也忘去了一切吗?这从他嘴角的笑容上,你可以得到明确的答 覆,
只是此刻的毛文琪已不能注意到了。
   第二天早上,吴兴府的捕怏忙碌了,三班班头铁尺王维杰,被这具无名男尸所 困
惑,而这具尸身上的金色衣衫,又使他惊恐。
   但是这一切都是个谜,非到谜底揭晓的那一天,没有人能知道真象。
   过太湖三万六千顷,缪文和毛文琪指点着浩翰烟波,别人谁不羡慕这一对才子 佳
人,但世上之事,其内容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缪文和毛文 琪这一
对,也许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这一对无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极其配合的少年男女,这一路上耳 鬓厮
磨,当然难免暗生情愫,尤其是毛文琪,她不但变得温柔,含羞,而且将女子 照料男子的
本能,都用在缪文身上,使得他第一次享受到异性的温馨。
   自此以后,毛文琪那洁白如纸的心灵,便让缪文给写了巨大而深透的一个“情 ”
字。而任何人都知道,少女的第一次动情,永远是最纯真和美丽的,当然,也是 永难忘怀
的。
   孔希的惨死,虽然让毛文琪感到悲哀一一因为他终究是曾和她自幼相处的同伴 ,那
墙上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也让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自幼就不断听到有关这四个字的故事。
   但是,这份悲哀和恐惧,已无法再在她心中占得一些位置,因为她整个的处子 芳
心,已全被那“情”字占得满满的了。
   缪文当然也能发觉这“情”字在她心中所造成的力量一那从毛文琪日益温柔的 举止
和言词上,就可以发觉。
   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样,永远带着那一份谜一样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从那俊 美而
挺逸的外表中,猜透他的心事。
   他,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只是毛文琪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路上,她像守护神一样地保护着这“手无缚鸡 之
力”的书生,像慈母一样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又像妻子一样地和他娓娓谈着 情话一亘
古以来,相爱着的人们,都是在同样地谈说着的话。这是不变的,也是永 恒的。
   由杭州北上,可沿运河而行,一路上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尤其江、浙境内,人 物风
华,自古以来,尤称中原之最。
   是以一路上,本来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凶杀之事发生,只是“金剑侠”一出, 这本
来素称安宁的江、浙道上,武林人物便呈现了一种兴奋状态,这原因却是因为 武林中久已
无事,此刻那些和“灵蛇”毛臬素无来往,一些和“灵蛇”有着夙怨的 人,便抱着“看热
闹”的幸灾乐祸心理,看着这雄踞武林多年的“毛大太爷”在受 到那么多打击之后,能有
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对这如神龙般的“金剑侠”作一反 击。
   而那些“灵蛇”毛臬的党羽,不用说,更是紧张得很,因为他们不知这位“金 剑
侠”什么时候会照顾到自己头上来。
   毛文琪来往此路已有许多次了,这路上和毛臬有着关联的江湖人物,当然全认 识这
位武林魁首的女公子,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毛文琪在闹市上一露面,立刻 就有当地的
武林人物前来拜候。
   毛文琪像是有些讨厌,但缪文却像是对这些应酬极感兴趣,他甚至和每一个来 拜候
的武林人物都谈得来,滔滔不绝地和那些江湖莽汉谈着活,详细地问他们的姓 名,住址。
   毛文琪有些奇怪这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这些草莽豪士如此发生兴趣 ,但
只要缪文高兴的,她也就高兴了。
   到了宿迁,投了店,天已经黑了,初夏的晚上,永远是美的,毛文琪轻轻打开 窗
子,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悄语道:“我们别出去吧,随便叫几样小菜,就在这 里吃了算
了。”
   缪文一笑,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还未曾说话,毛文琪已笑道:“一定要出 去是
不是?”她娇躯一扭:“我真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和那些臭男人打交道, 我们两人静
静地吃一顿饭多好。”
   缪文仍然不说话,但结果两人仍然走了出去。宿迁夜市,虽不鼎盛,但这地当 潜运
要冲的城闹夜市仍然是辉煌的。
   出了店门,沿着南街向左一转,缪文突然眼前一亮,侧顾毛文琪一笑,毛文琪 随眼
望去,两道春山似的黛眉,却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放眼望去,这条街上的人,衣衫竟完全都是金色,任何一种别的颜色都没 有,
这当然不是巧合,而只有唯一一种原因,那就是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是“灵 蛇”毛臬的
直属部属。
   两人方自互视间,突然两个也穿着金色紧身衣裤的颀长大汉,劈面拦在他们面 前,
吆喝道:“这条街今天晚上已经被铁手仙猿侯四爷借用了,你们要吃饭到别的 地方去,这
条街上所有的饭馆子今天晚上都没得空。”
   毛文琪又一皱眉,缪文却哈哈笑着,微微一指毛文琪道:“你可知道这位姑娘 是谁
吗?”他话未说完,就被毛文琪拖着就走,一面低声埋怨着道:“你何必说出 来呢?看样
子这里有麻烦,我可不愿惹。”缪文眼珠一转,微笑了一下,突然看到 十余人迎面而来。
   缪文“咦”了一声,因为这十余人竟都穿着百结鸦衣,显然都是乞丐。‘哪有 乞丐
在路上成群结党的道理?”他方自思忖问,却见为首的那个丐者目光向他一扫 ,竟然锐利
如电。他心中又一动,那队乞丐竟笔直地走进那条街,那两个穿金衣的 颀长大汉非但没有
阻拦,而且远远站了开去。缪文奇怪,毛文琪看了一眼,却见她 正在望着那群乞丐的背影
出神,喃喃自语着:‘奇怪,他们怎么会和穷家帮生出纠 纷来,是谁惹的祸?”脸上的神
采,突然之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缪文一笑, 忖道:“原来你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呀!”
   毛文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突然接着缪文的臂回头就走,一面道:“高兴吧, 我带
你去看热闹去。”缪文除了微笑之外,似乎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表情,随着毛文 琪回到街
口,却见那两个大汉远远就弯下身来。
   缪文一愣,忖道:“难道他们就认出她是谁了?”毛文琪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哪
知背后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缪文回头一望,看到一个金衫汉子和另外三 人并肩站在
身后,原来这四人自他们身后行来,脚步声为市声所掩,是以他们没有 听到。
   ‘原来人家弯腰的对象不是我们。”缪文会过意来,不禁哑然失笑。那金衫汉 子两
眼上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毛文琪气得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朝他肩前重重推 了一下。那
金衫人竟被她推得倒退三步,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另外那三人立刻怒叱 一声,其中一个面
色赤红的中年壮汉一个箭步窜了上来,左手一领毛文琪眼神,右 手嗖地一挥,打向她胸
前,口中喝道“小丫头,你找死吗?”毛文琪脸色一变,须 知这人的一掌打得甚为不是地
方,武林中正派人物,竟会朝一个妇人家这种地方出 手,她羞恼之下,柳腰一折,方待出
手,哪知那汉子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被人拖 了回去。缪文看得肚中好笑,原来那金衫汉
子身子站稳后正自气得变色,目光一瞬 ,大概看清楚了那推自己的是谁,连忙也是一个箭
步窜了过去,竟一把拉着那为他 动手的汉子的肩臂,将他拉了回来。那大汉痛得直咧嘴,
原来这穿着金色长衫的瘦 削汉子,就是江浙一带名声颇为响亮的铁手仙猿侯林,这一拉情
急之下,竟使出了 他仗以成名的“鹰爪功”来,那汉子怎吃得消?侯林不管这大汉面上的
表情的难看 和奇怪,却走到毛文琪身前,一揖到地,笑着道:“原来是毛大姑娘,老叔叔
没有 看到你,你可别生气。”
   毛文琪一撇嘴,道:‘我还以为侯四叔不认得我了呢?”她不屑地睨了那大汉 一
眼,“那位英雄好俊的拳脚,我倒想向他领教一下。”那面色赤红的大汉听到了 这一问一
答,也猜到了这被他骂为“丫头”的女子是谁,原来就赤红的面孔变得越 发红了,听了毛
文琪的“挑衅”,装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他纵然在江湖上也 小有名声,但他可不敢
和“毛大太爷”的女儿较量。“何前傍而后恭也。”缪文暗 暗好笑,但是笑容中像往常一
样,含蕴着一种令人猜不透的意思。“你来得真好极 了。好极了一”铁手仙猿笑的时候,
果然令人不知不觉地想起一只猴子,只是他明 锐的眼神和那种内家高手所独具的特徽一两
旁凸出的大阳穴,使人在暗笑他面容之 陋以外。仍不敢轻视。“你们远来,老叔叔可得好
好请你们吃一顿,今天,刚好我 ……”“他接着说道,毛文琪却打断了他的话:“侯四叔
的饭还是吃得的呀?恐怕 饭还没有吃完,就得挨上一顿打狗棒了。”她娇笑着,故意一拉
缪文,向外面走, 一面道:“我们还是走吧!”
   “姑娘,你可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今天真是遇着大事,本来我已差人飞骑赶 去杭
州,通知你的尊大人。可是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正急得要命,恰恰遇着你 来,真好极
了。”
   铁手仙猿笑着道,一面做着手式,请毛文琪进去,毛文琪却一整面色,庄容说 道:
“侯四叔,你怎么会惹上穷家帮的?我爹爹不早就说过,不要找这班怪物的麻 烦,老实
说,这班人在江湖上无孔不入,惹上他们可真有点讨厌。”口气一变,居 然头头是道。
   铁手仙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讲吧,穷家帮讨厌,难道我不知 道
吗?”
   几人向荷内定去,这其中只有缪文最为心安理得,施然漫步,像是逛街似的, 四下
打量,这才知道那铁手仙猿口中所说的:‘大事”果然并非虚语,就冲这条街 上的憎形看
来,光是“大事”两字,还像是并不足以形容似的。原来这条长约十余 丈的横街。两旁竟
都是酒楼饭铺,想必是这宿迁城酒楼饭铺的集中地,此刻这两旁 少说也有三、四十间的酒
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然全都坐满了人。而以缪文 自家方才所经历过的情形忖度,
这三、四十间酒楼里坐着的人物,当然都是“灵蛇 ”手下,或是被他们请来的角色。奇怪
的是,这三、四十间酒楼中既坐满了武林豪 士,那么哗笑之声应该非常大才对,哪知这些
酒楼里面却并无这种情况,虽然也有 谈话之声传出,但绝对不“哗笑”。缪文目光四转,
脸上虽仍然是带着微笑,但从 他的目光中,已可看出这神秘的少年心中,又在转着一些念
头。几乎每三步一隔, 就站着一个金衣壮汉,看到他们这一行走到,各各躬身为礼。铁手
仙猿走在毛文琪 身侧,笔直走向这条街上门面最为宽阔的一个酒楼,毛文琪自然也看出情
形有异, 甚至比她想像中力还要麻烦,此刻也收起了娇笑,面上带着肃然之色。方自走到
酒 楼门口,街的尽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回头去看,却见又有十余人走了进来,远 远
望去,只见这批人全都穿着宽大的袈裟,头上光秃秃的,竟然全都是和尚!铁手 仙猿脸上
的神色,更变得极其难看,却见那些和尚进了街后,就都停下来,只有为 首三个,迈着大
步子过来。缪文仿佛事不关己,其实他却在留意看着,只见这三个 僧人身材虽然都极为瘦
削,但却都龙行虎步,一望而知,大有来头。毛文琪也大露 惊异之色,俏步一溜,站在缪
文身侧,保护着她的这位“文弱书生”,却听得一声 “阿弥陀佛”,震耳嗡然。那为首的
一个僧人,已有古稀之龄了,脸上干得已无一 丝肉,皱纹满布,长眉垂目,仿佛已将入
上,但一声佛号宣过,双目一张,缪文只 觉得这老僧枯瘦而暗淡的面孔上,像是突然亮了
一盏明灯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 他双手合十,朗声道:“贫僧墨一,来自嵩山,实是不
速之客,但侯檀越此举既然 有关天下武林,少林恭为武林一派,想侯檀越也不会拒贫僧于
门外吧。”
   这“嵩山墨一”四字一出,铁手仙猿和另三个汉子面目又一变,缪文不禁仔细 地打
量着这来自少林的老僧,却听铁手仙猿哈哈笑道:“在下侯林,久闻少林各位 神僧大名,
但区区以为各位神僧都已勘破世情,参透造化,是以才未惊动,如今上 人居然来了,真教
在下喜出望外。”虽然有说有笑,但刺人的笑声中,已有勉强的 意味。
   墨一上人又微微垂下双目,双手合十,低诵佛号,并没有理会侯林话中的锋锐 ,逞
自带着身后的两人走入酒楼。
   毛文琪越发诧异,她不明白这位铁手仙猿到底惹了什么风波,竟连近十年来已 不过
问武林中事的少林门人也惊动了。而且以此情揣测,自己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 ,而是这铁
手仙猿一手造成的。
   她不禁带着些责备的目光望了侯林一眼,要知“灵蛇”毛臬近年来虽已取了武 林霸
业,但这不过是指普通一班江湖草莽而言,至于那些在武林中基业深固的门派 一一如少
林、武当、昆仑等派,他仍不敢轻易招惹,而这些门派中的长者。也多已 不问世事,下山
行道的弟子,也没有过问“灵蛇”毛臬的事,这当然也因为“灵蛇 ”毛臬老谋深算,行事
都挂着光明正大的招牌,近年来毛臬更是小心翼翼,就以前 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少做了
些,为的也不过是怕引起各名门大派的嫉视,将自己 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去。
   此刻毛文琪一见今日此会,光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已有穷家帮和少林派,楼上 坐着
自己没有看到的,还不知有些什么人物,她竟然暗怪铁手仙猿怎会为他爹爹惹 来这些煞星
了。
   铁手仙猿也自面带愁容,叹着气当先上了楼,毛文琪一拉缪文走了上去,缪文 只觉
得她掌心有些湿湿地,不禁又一笑。
   大出毛文琪所料的是,这酒楼上的十余张席面上,只寥寥坐了二、三十个人, 其中
坐在最近楼梯之处的一个胖子,看到铁手仙猿上来,竟砰然在桌上拍了一下, 大声他说
道:“好大的架子,叫我魏胖子坐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
   铁手仙猿双目一张,像是要发作,但又忍下气,双手向四周一拱,勉强地朗声 笑
道:“小可无状,致令各位武林前辈在此久候,千祈恕罪。”毛文琪又一皱眉, 她知道这
位“侯四叔”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奇怪他怎会忍得下气,她更奇怪的是 ,这位“侯四
叔”不但一身软硬功夫都已有了相当火候,而且还是她爹爹平日最倚 重的一个好手,那名
震武林的“铁骑神鞭”队,实际上也是他在统率着,在武林中 可称炙手可热,跺一跺脚四
城乱颤的人物,今日却又怎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
   她不禁朝那胖子盯了几眼,却并不认得,她目光再一转。看到这楼上的二十余 人,
见到铁手仙猿上来,有的微微欠身,有的仅坐着微一抱拳,还有的几个竟连动 都没有动一
下,生像是都没有将这位“武林魁首”的把弟,称雄江浙的一霸,淮南 鹰爪派的高手,率
领铁骑神鞭的铁手仙猿看在眼内。
   这种情形,可太不寻常,毛文琪心中一动,暗暗忖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名 门名
派的高人?”她再一打量,这些人虽然高、矮、胖、瘦各异,但大家却都有一 个相同的特
色,那就是这些人的目光,都有着像刀一般的锐利的光采。
   她不禁更暗中奇怪,须知她年幼任气,又恃技而骄,倒不是怕了这些人物,而 是奇
怪这一向稳健干练的铁手仙猿怎会在没有得到自己爹爹同意之前,就招惹了这 些人来?
   她却不知道这位铁手仙猿,肚子里面也正在叫苦不迭啊!
   铁手仙猿干笑了一阵,指着毛文琪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掌珠,今日是凑 巧赶
来此间的。”
   毛文琪只觉得数十道锐利的目光,都扫向自己身上,但是她却仍然昂首而视, 神色
自如,缪文在旁边暗暗点头,似乎颇为赞许。
   这二十余人生得极怪,并不坐在同二桌上,只是每三五人便据了一席,却还有 三数
席空着,铁手仙猿便向对着楼梯中那张主席坐了下来,也就是刚好坐在方才向 他拍桌子的
“魏胖子”旁边。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八章>>
古龙《湘妃剑》
第八章
   缪文在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生得不甚高大, 但他
风华清标,却自然引得大家对他注视,他微笑着,一语不发,默默地随着侯林 坐列席上。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似乎要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面来,然后站起向四 座又
一拱手,干笑了一阵,道:“小弟在武林中虽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 明,知道就
凭我这块招牌,也引不动各位的侠驾———”他说到这里,突然那“魏 胖子”又哼了一
声,道:“对极了,一点不错。”侯林却似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下 去道:“尤其是少林派
的墨一上人,武当派的清风剑朱大侠,穷家帮的几位长老, 和归隐洪泽的老前辈,昔年天
下三十六道水路的总巡阅,火眼金雕萧二爷,都是德 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那“魏胖
子”又极为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杯 重重搁到桌上,原来铁手仙猿对他有气,故
意不说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飘,接着道:“但是却知道了各位的侠驾,是冲着那件事来的,只 是那
件事区区在下却作不得主。”
   他话声一顿,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这个老猴子,你 著作
不得主,却又有谁做得了主呀?”
   铁手仙猿面目又一变,方自大怒,却听得楼梯口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笑着 说
道:“魏胖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威?人家老猴子作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声 音虽尖
细,但大家听起来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满含怒意,吼着道:“是什么人敢叫我‘ 魏胖
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毛文琪和缪文对视微微一笑,心中 各各忖道:
这魏胖子口口声声自称“魏胖子”,却不准别人叫他“魏胖子”。两人 肚中正自觉得好
笑,楼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着道:“哎呀!了不得!我们魏 大侠又发起脾气来了,
我这几根老骨头可当不起魏大侠的‘六阳手’,来,来,来 ,魏大侠,你要不要我老头子
给你陪礼?”说着,向那“魏胖子,’,走了过去。 此人一上楼,席间立即起了一阵低
语,那”魏胖子”虽然仍是气虎虎的,却坐了下 来,道:“我当是谁,却是你这个老化
子。”缪文闪日望去,只见这人瘦得像根竹 竿的,穿着的也是百结鹑衣,但却洗得颇为干
净,皮肤之白皙、更宛如处子,笑起 来的时候,眼角虽有皱纹,但一眼望去,外表却只有
四十岁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问“魏胖子”道:“魏大侠,我老头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 ,你
这么大年纪,又这么胖,还是少发脾气为妙,否则中了风可不是玩的。,,他 冷嘲热骂,
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却始终坐在那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此刻又站了起来,
大声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没法子和你吵架, 可是你也不要惹恼了我,
否则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来朝他拱手的铁手 仙
猿,迳自向穷家帮坐着的那一桌走过去,穷家帮几个看起来都是帮中主要人物的 丐者,此
刻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施礼。
   铁手仙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此人可就是 二十
年前出名的难惹人物穷神凌龙,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仑五老,中的神韦魏凌风 了,侯四
叔,我真不懂,连少林的那个者和尚和萧老雕,朱白羽都算上,这些人都 和你老一点儿关
系也挨不上,你老怎地将他们全招了来?”铁手仙猿却只是摇头, 叹气,低低吟道:“算
我倒霉。”其实他也真的倒霉。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 今日竟然全跑到这里来,当然
不是为着他,只是他却倒霉地“首当其冲”罢了。
   一会儿,上了冷盘,有的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有的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 毛文
琪又奇怪。
   “这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侯四叔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这些人也不着急, 也不
说话。”她心里着急,看到侯林的样子,可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里,当然也 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随着时间的过去,铁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来 越着
急,想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仍然微微笑着,吃着菜,上到甜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天 上的
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也走到窗口,从怀中取出一物吹了两下,声音尖锐 而亮
亢。
   哨声方落,对街的两家酒楼里突然奔出百十条大汉来拥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 劲
装,肩头上微微露着缠着丝绸的刀柄。
   那吹哨作响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方面大口,生相甚为威猛,他当窗而立, 声若
洪钟地朝楼下的数百大汉道:“此间已用不着你们,众家兄弟还是分做七拨, 连夜回山去
好了。”楼下的汉子齐声吆喝了一声,一转身,便沿着街的南面走了。
   缪文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后面有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近他,他不用回头,就知 道那
是毛文琪。这从他身后传来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着那些汉子的后影低语道:“这就是山西大行山的快刀会,那位大概 就是
太行双杰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说想将”快刀会,拉在自己手下,如今一看 ,这“快刀
会”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爹爹着急。”
   缪文不着边际地“嗯”了一下,桌中一个长着花白须的老者低低对身旁的一个 少年
说了两句话,那少年便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撮唇呼啸了一声,声音长得使 毛文琪想掩
耳朵。
   啸声一住,街上又鱼贯走出数十百人,却不等那少年说话,也朝街外走去,只 是三
五成群,行列却无快刀会整齐。
   毛文琪又低语道:“这人坐在萧老雕旁边,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们一向很 少上
岸,这次却不知怎的也跑了来,这真让我弄不懂。”
   缪文方待答话,却见那穷神凌龙身形一动,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声地喝道 :
“孩子们!人家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声音一落,西边酒楼上梯梯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 拉
拉,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这些人一走,这条街就空了大半,剩下来的想必都是“灵蛇”毛臬的手下了, 缪文
一回头,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今天我可真是幸运,能看到这洋 洋大观的场
面。”
   毛文琪轻轻咬着下唇,娇嗔着道:“你还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 是怎
么回事,爹爹也不来,侯四叔又阴阳怪气地,什么话都不肯说。”
   缪文一笑道:“琪妹!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试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声威 、地
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你何苦着急呢?”
   甜菜过后,又上起菜来,却苦了少林寺的三位憎人,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鱼 翅海
参,山珍海味,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只是这三位高僧既不说话,面上也未露丝毫表情,生像是已经人定了似的,外 界的
一切,他们都全然不闻不问。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人像是几乎透不过气来,缪文仰望窗 外的
星辰,知道此刻已经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风猛一拍桌子,大声吼叫着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这种鸟气, 小猴
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铁手仙猿冷哼一声,道:“凭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当 着那
许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这个台,是以也满含挑衅意味他说了一句。
   魏凌风果然大怒,厉声道:“你敢对我‘魏胖子’这么说话,好,好!我倒要 看看
你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耸动,就在他“行”字语音方落之间,他那臃肿的身躯,就从椅子上直飞 出
来,也未见作势,却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铁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闪,便已到了侯林身侧,嗖的一掌,便向 铁手
仙猿的肩头拍去,风声沉厚雄浑。
   铁手仙猿早已知道这魏凌风的扎手,此刻眼角瞬处,看到他掌心竟泛出珠红色 ,昆
仑派的这种“六阳手”能够称誉武林数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没有任何一种掌 力能与之颌
顽,可绝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让这掌指搭上一点,便是死路。
   但铁手仙猿久历江湖,别的不说,光是那份动人的阅历,就绝非常人能及,右 掌一
按桌面,身形飘然退开三尺。
   须知他“大力鹰爪手”虽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但可也不敢和“六阳手 ”硬
对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开去,口中却喝道:“姓魏的!这里可不是动手 的地方,你
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个村夫一样,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成个什么 ——”就在说这句
话的功夫,他已连变了三种身法,避开了魏凌风的四掌。
   魏凌风被他这种锋利的言词一激,闷哼一声,双掌齐地推出,哗然一声,将侯 林身
后那张桌子上的碗盏都震得飞了起来。
   侯林被这惊人掌力所震,语声中断,掌未递到,就是掌风掠到身上,也使他有 一种
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立刻要闭过气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刻他处在这地方本就狭小,又摆 满了
圆桌面的酒楼,被这方圆径丈内全都有着威力的掌风一压,顿觉得连避都没有 办法避了。
   魏凌风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击,至少要把这“老猴子”弄个大大的灰头土脸 ,哪
知突然红光一闪,刺向自家身后的藏五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头甩肩,撤回 掌力。
   哪知那剑势快如闪电,剑点微颤间,剑尖下移数寸,划向“肩井”,部位。时 间,
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为之一惊。
   他脚步一溜,身形的溜溜向右一转,但那剑势已快如疾矢地顺势一划,在他咽 喉下
三寸二分间的“天突”、“翼盖”两穴之间一颤,剑光像是红色的火焰似的, 映得他耀目
生花。
   这几招几乎在同一刹哪里完成,他来不及思索,脚步一溜,又后退两尺,哪知 身后
已经靠着墙了,而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跟了上来。
   魏凌风以“六阳手”深湛的功力,饮誉武林数十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虽已是 相近
古稀了,但脾气却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仑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实也很少遇着敌手——这当然也有些 因为
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动的缘故一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连连后退 ,连对手的
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声。
   随着喝声,他左掌斜削,右掌却反手上挥,凭着他数十年武功的造诣,这一掌 他竟
是挥向人家那柄长剑的剑脊。
   这一招用得绝险,也绝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采,“昆仑神 掌的
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大家心念方动,魏凌风突然惨叫一声,全身跳了起来,再落到地上后,全 身的
肥肉仍在不住颤抖着,两眼恐惧地望着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长剑微 微而笑的,
正是毛文琪。
   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灵蛇”毛臬的掌珠,娇艳如仙的少女,惊 异着
她的武学之深,简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这“昆仑五老”中,武功向称深湛的神掌魏凌风,怎么在连避数招 之
下,方一回手,就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不怪这些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连魏凌风本人,他可也弄不清 楚是
怎么会落败的?
   原来方才他掌缘方自触着人家的剑脊,就感觉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强 大力
量,使得他浑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的全身陡然起了一 种强烈的颤
抖。
   他落败了,但是却败得莫名其妙。
   他望着面前的敌手,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娇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轻轻一折 的少
女。
   她手里那柄发出珊瑚般光采的长剑,斜斜向下垂着。
   “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门何派的内功呢?难道这女子年纪轻轻,已能将自身 这种
闻所未闻的内家功力,自剑身上逼发出来?”
   魏凌风十一岁投入师门,习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虽然限于天资,不能登峰 造
极,但无论如何,也是武林有数高手之一,如今竟连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功夫都看
不出来。
   他眼中极快地闪了几闪,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剑而立。
   铁手仙猿张大了嘴巴,愕在那里,缪文望着她手中的宝剑,也陷入深思之中, 嘴角
却仍带着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穷神凌龙哈哈一声长笑,站了起来,身形一转,已转到毛文琪面前,朗声大笑 着
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哈哈!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承子开了眼界一一”他 话未说
完,魏凌风茫然一声长叹,双臂微张,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户中倒退而去, 苦叹声中,已
隐没在窗外的夜色里。
   穷神凌龙微喟道:“这魏老二人虽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刚直,而且最是恩怨分 明,
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说罢一拂破袖,肃然向铁手仙猿道:“小朋友,你虽然想不到我们这班老厌物 会全
来至此间,可是你大概总也知道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他将已逾知命之年的铁手仙猿称做“小朋友”,铁手仙猿却非但不觉得刺耳, 而且
连一点好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正容道:‘晚辈此次委实没有惊动各位老前辈 的意思,只
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会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带的水上英雄在此 一聚,连穷家帮的
各位长老都未曾敢惊动得——”穷神凌龙哼了一声,接口道:“ 这个我老头子也知道。”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又道:“只是晚辈却想不到机缘凑巧,让晚辈遇着另一 桩
事,至于惊动了各位老前辈的侠驾。”他口中在说着‘机缘凑巧’,暗中却在大 叹倒
霉,:‘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谅晚辈的苦衷。只是——”他 摸着下颔,
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辈却有一事不大明白——”穷神凌龙大笑一声, 道:“你是不明白
我们怎会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顿,看到铁手仙猿连连点头,才接着说下去道:“‘这算你们倒霉, 让你
们的一个对头知道此事。”他手一摆,阻住了铁手仙猿想发问的企图,接着道 :“这个你
不必问,因为间了我老头子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这也算多话了,照你 们这十数年在江湖
上的所做所为,我老头子早该自己动手了。”他看了毛文琪一眼 ,忽然微微笑道:“只是
我看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长剑,极似我昔年一个故人曾经 提过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
嘴。”他说了半天,却像打哑谜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 涂,越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事错综复杂,就连其中的当事人,都有的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会,太 行双
杰中的二侠,金超杰,太湖老雕萧迟,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 人,清风剑
朱白羽有限几人外,仅知道这事关系甚大,也是一无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窃窃私语着,却不是完全都是谈论着这些事,有的只是也在 猜测
那“灵蛇”毛臬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来源。
   毛文琪悄然将那柄剑收回鞘中,穷神凌龙朝她一笑,转身走回座位上,缪文却 呆呆
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铁手仙猿却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过去,低语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 事?
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得闷死了。”
   铁手仙猿又长叹一声,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起过,那有关一一”话 声未
了,突然楼下街道上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铁手仙猿面上 倏然露出喜
色,回身窗口一下看,酒楼下停着四匹空马,有两个金衣粗汉在掌着, 马上人似已走了进
来。
   接着,楼梯轻响,连袂走上了四人,铁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来 一
一”毛文琪却“樱”地一声,扑了上去。
   上来的四人头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鹰,气派在严峻中,仍不能掩住阴鸷之态 ,见
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怎地也在这里?”不问可知,此人 便是近十年
来草莽间的魁首,“灵蛇”毛臬了。
   第二人肩宽腰窄,背脊挺得笔直,虽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顾盼之间,神采飞 扬,
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黄色的剑柄,从他这背剑的方向,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剑 三鞭”中的
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第三人却是个女子,俏生生地杨柳腰,白素素地清水脸,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 ,不
笑的时候都仿佛可以看到两边的酒涡,眼角虽有淡淡的鱼尾,但在细心的修饰 下,已不甚
显著。
   这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年龄的女子,却正是昔日点苍掌门人之妹的爱徒,今日点 苍掌
门人的师妹,百步飞花林琦筝。
   缪文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一溜而过,却停留在第四人脸上,微微一笑,原来跟 在林
琦筝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珑胡之辉。
   “灵蛇”毛臬匆匆和毛文琪低语了两句,目光向四周一扫,睥睨之间,倒也有 几分
“武林魁首”的姿态。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见了铁手仙猿时一样,除了穷神凌龙,墨一上人等 有限
几人之外,也都站了起来拱手为礼。
   须知十余年前“七剑三鞭”在江湖中的名头已极响亮,此时毛臬的身份更是大 不相
同,铁手仙猿虽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灵蛇”毛臬一比,身分、地位, 都差了很
远。
   灵蛇毛桌目光一扫之间,眉头微微一皱,大概他也想不到会有这几个扎手的人 物在
座,但双眸随即一展,哈哈笑道:“毛桌来迟,致劳各位朋友和前辈久候,该 死该死。”
他一顾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诉我,不但萧、凌两位老前辈来 了,少林神僧也来
了一位,否则毛臬天大的胆,也不敢劳动各位老前辈的侠驾,在 此久候。”
   这灵蛇果然灵极,就这一顾之间,已将这几人都认了出来。
   穷神凌龙大笑道:“小毛子,我们可不是等你,你也别难受。,,他目光微微 一
凛:“我们等的是什么,不用说,你也该知道吧?”
   毛臬笑声未住,一步迈到桌前,将缪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来,身子一转,大笑 着
道:“别的事且慢说,毛臬先敬各位一杯。”拿着酒杯,目光四射,连火眼金雕 萧迟都站
了起来,毛臬哈哈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对他爹爹,无论如何还是看重的,目光一转,转到 缪文
身上,却见他仍端坐未动。
   她心中一动,悄悄走了过去,低语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声音里 有几
分埋怨,几分责怪,却也有着几分怀疑。
   缪文微微一耸肩,笑:“我的酒杯给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给缪文,但这时群豪都已落座, 毛臬
的酒也早喝干了,缪文拿着酒杯,仰首一饮,但这杯子却根本没有倒酒,根本 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罢了。
   灵蛇毛臬睥睨作态,朗声道:“今日宴聚群豪,毛臬恭为主人。”他目光朝穷 神凌
龙一扫,一笑:“不管各位是为着什么原因来的,我毛臬总是高兴得很。”
   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前我侯四弟快马送信至杭州,说是已将山西太行山的 :太
行双义’和‘洪泽’‘高邮’十七路水寨的总瓢把子金鲤萧少侠请了来,毛臬 正自高兴,
哪知道第二天毛臬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报,在洪泽、高邮两湖之间,发 现了一个已埋藏数
百年的秘密。”他目光再一扫,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 几位老前辈知道这事更比
毛臬清楚,毛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沉于洪泽、高邮两湖 间的那些东西,天下人无不想得
到,毛臬自也不例外,但先说毛臬是为了这些东西 而想结交金鲤萧少侠,那却是冤枉了毛
臬,若如此说,在座的太行金二侠,淮阳山 的涂大侠,伏牛山的南召剑客,方城大侠,他
们的辖区中并无秘藏,毛臬不也一样 请了来。”
     穷神凌龙仿佛哼了一声,墨一上人却仍端坐未动,毛臬又道:“毛臬得到这消 
息后,就和左手神剑丁大侠,百步飞花林女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来,因为毛臬知 道这讯
息只要稍为露出一点,就难免要惊动别人,我侯四弟虽然谨慎,但如各位老 前辈,还是一
样会知道的。”
   穷神凌龙突然朗声长笑,清越的长笑声,震得他面前的杯盏直欲飞去。百步飞 花林
琦筝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娇声道:“老前辈,你老人家笑得声音这样大,把人 家的耳朵都
快震破了。”
   穷神凌龙笑声顿住,双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筝,林琦筝却仍苦若无其 事地
冲着他娇笑着,纤手一理鬓脚,俏声道:“凌老前辈的‘混元一气’功,我还 小的时候就
如雷灌耳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这样笑,人家也知道的 。”
   穷神凌龙一生言词锋利,口舌上未曾输过人家半筹,此刻却遇着了口舌比他更 锋利
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毛文琪眼看方才调侃魏凌风时的情况,此刻不觉好笑 ,“真是报
应。”
   林琦筝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绝对不会和自己动手,是以她话说过了,仍然 心安
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缪文,却轻轻一笑。
   缪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觉俊逸,毛文琪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肚里暗 暗骂
着:“老狐狸!老妖怪!”
   被林琦筝这么一扰,穷神凌龙已到嘴边的话几乎咽了回去,灵蛇毛臬却乘此机 会又
道:“各位老前辈此刻和毛桌当面一见,毛臬却放心了,因为就凭各位老前辈 的声望,绝
对不会将我兄弟寻得之物如何的——”他话声未了,又有一阵嘹亮的笑 声响起,却是火眼
金雕发出的。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此刻却打着长髯道:“毛 大侠的话,我老头子有些
不懂,日前铁手仙猿侯四侠到小儿萧平的水寨中去,说是 今日武林水、陆两道,界线分得
太清,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说是水陆应 该联盟,小儿应该和毛大侠结为盟友,
小弟考虑之下,一来认为毛大侠是个人物, 二来也是侯四侠的话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
应了,侯四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双义 是小儿的结义兄弟,想拉太行双义一齐,小儿也答应
了一一一”他眼望着铁手仙猿 ,轻轻一声冷笑,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当然是因为侯四侠
有苏秦之才,张仪之舌 ,舌底生莲,将小儿说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
道:“却是因为 小儿年轻识浅,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头子当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头
子回来时 ,侯四侠已经走了,这且不说,但我老头子虽然年纪活了这么一大把,见过的好
人 坏人也有不少了,却还想不到侯四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 老
头子还不知道素来标榜为武林主持公道,正义的铁骑神鞭的统领侯四侠,竟藉着 高、洪水
寨总舵主贵宾的身份,将敝湖的秘藏探测了去。”
   姜是老的辣,这位闯荡江湖数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话,说得 铁手
仙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得他本来就不敢恭维的面孔,此刻要变得有些像 风干了的橘
子皮泡在陈醋里面的味道。
   灵蛇毛臬,也自面目变色,正待发言,那萧老雕却又道:“我老头子今日来见 毛大
侠,就是为了要告诉毛大侠一句话,高、洪两湖的秘藏,毛大侠暨兄弟虽然已 经知道了确
实地点,而我老头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侠若还想藉着”盟友”的身份 ,到我水寨中去探
宝,那么你毛大侠纵然是中原陆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头子也 要凭着我萧家祖孙四代在
水面上的一点力量,和你毛大侠周旋一下,我老头子在少 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
太过放肆,是以将带来此间的数百个快刀弟兄和水 上的弟兄们,都先遣了回去,言尽于
此,我老头子就此告别。”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为摸着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虽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 清这
洪泽、高邮湖中的秘藏,倒是何物,更弄不清铁手仙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 听了萧老雕
的话,刚忍不住要说话,那百步飞花林琦筝又咯咯娇笑着道:“萧老爷 子,你老人家可是
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老人家的话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 说法,那洪泽高邮湖竟算
是你们萧家的了,湖里曲的东西,除了萧家的人之外,还 都不能动吗?”
   萧老雕双目一张,两道长长的寿眉,像针一样立了起来,厉叱道:“是又怎样 ?不
是又怎样?你要在我面前充字号,你还差得远呢,去去!这儿可没有你这种女 子说话的地
方!”
   要知穷神凌龙虽然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却是正派中有数的几个长老之一, 是以
对林琦筝的话,只能忍下,并非不能,乃不屑于此也。
   但萧老雕可不同了,他虽然也是武林前辈,但终究是黑道中人,是以冲着后辈 女子
发威,瞪眼,也无所谓。
   林琦筝这一下碰了钉子,面子上可下不来,尤其缪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
年龄、辈份,虽然都比萧老雕差着一节,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却也未见得低于 萧老雕多
少。
   她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敢得,到时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 娘倒
偏要去看看你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本事”萧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 身侧的一个
三十左右的精练汉子唰地站了起来,满脸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邮、洪 泽两湖,十七个连
环水寨的总舵主,水上名门“萧家”的第四代,金鲤萧平。
   他之意思,当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穷神凌龙又朗声一笑,道:“方才萧老雕一 说,
我老要饭的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一段曲折,可是说来说去,你们可知道这究 竟是怎么回
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臬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说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现在你 该是
能做主了吧?我且问你,你从‘穷家帮’手中得到了这藏宝之地,若真是神不 知,鬼不
觉,倒还罢了,如今我老头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饭的带着小要饭的一齐 问问你,你说该
怎么办?,,穷神凌龙这一席话,却又揭开一层谜面:“原来此事 竟和穷家帮有关。”大
家心里都一转,不知内情的就在猜测,这洪泽、高邮两湖中 所藏的穷竟是什么东西,使得
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灵蛇”毛臬,今日居然惹了一 向难惹的“穷家帮”!萧老雕也又一
皱眉,沾上穷家帮的事,总不好办。
   这时候,才可看出“灵蛇”毛臬果然不愧为“枭雄”之才,在,这种场面之下 ,神
色仍不变,朗声笑着说道。
   ‘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毛臬虽不才,却不敢违天命,毛桌既 得知
这秘藏之地,就必定尽全力去获得此物,至于别的问题,毛臬愚昧得很,却不 知道如何答
覆了。他“天命”说之在前,“愚昧”说之在后,总而言之,他竟然什 么都不管了,意思
竟是你们有本事,自管来和我抢吧!穷神凌龙怒极而笑,厉声道 :‘既然如此,我老要饭
的就先来领教领教你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缪文始终沉 默着,虽然有时和身侧的毛文琪
说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仍未放 弃其中能听到的每一个字。此刻,他听
到这近十数年来从未亲自再动手过的穷神凌 龙怒极之下,竟要亲自出手了,神色一变,像
是生怕“灵蛇”毛臬败在人家手下似 的,关切之容,现于颜色。毛文琪见他关心自己的爹
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 我还以为他对爹爹有什么不对呢,原来没有。”
   灵蛇毛臬面目已自变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着他,哪知突然一声佛号, 打破
了这短暂而难堪的沉默,接着这声佛号,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 说出一番令
局势全部改观的话来。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九章>>
古龙《湘妃剑》
第九章
   始终沉默着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此刻突地微展寿眉,朗吟一声佛号,目光在 四座
群豪的脸上一扫,缓缓说道:“施主们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老袖虽然僻处 深山,对各
位的大名,素来却都仰慕得很——”他微微一顿,穷神凌龙笑道:“大 师太谦了,想我辈
凡夫俗子,碌碌江湖,怎比得上大师的逍遥自在。”他朗声一笑 :“何况少林神技,天下
闻名,大师若将小可们说成武林高人,别人不说,我老化 子实在有些汗颜,不过——”他
目光炯然一扫,接着道:“大师久已不问世事,此 次大驾下山,难道也是为着这些俗世中
的珍宝吗?”数十年来,穷神凌龙在江湖上 有名的难惹难缠,此刻说出话来,话中更满带
机锋,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这些已 经勘破世情的出家人,却怎的连这“贪”之一戒,都
未曾参透呢?
   墨一上人垂首合十,等他话说完了,才口喧佛号,又道:“善哉,善哉,老袖 虽然
不才,但面壁深山,蒙我佛慈悲,总算已将‘贪’‘嗔’两字勘破,施主们口 中的藏宝,
虽是百年武林中人无不垂涎的‘三才宝藏’,但老袖却还没有这份贪心 ,想将这秘宝,据
为己有,施主也无庸多虑。”
   灵蛇毛臬双眉一展,朗声笑道:“上人无须解释,小可却也知道像上人这样的 武林
前辈,又怎会和晚辈们来争这些身外之物,若是如此,也就算不上是武林前辈 了。”
   说完,他又自朗声大笑,眼角却向穷神凌龙微膘,话中含意:显然是取瑟而歌 ,别
有所寄,暗讽那些和自己争宝的人,算不上是武林前辈。
   穷神凌龙突地也仰天而笑,笑声穿金裂石,将灵蛇毛臬的笋声压了下去,然后 ,他
笑声猛顿,双目凛然一张,厉声道:“我老化子做事,一向一清二楚,分得明 明白白,姓
毛的,你可要将话说清楚些,我老化子虽然有名的穷,却也不会以大欺 小,来抢你这小辈
的东西,只是这‘三才宝藏’的秘图,乃我穷家帮门下的弟子们 费了无穷心力才得到的,
若有人要恃强夺去,我老化子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灵蛇毛臬也冷笑一声,道:“不错,这藏宝之图是我侯四弟自你穷家帮们下的 弟子
手中所得,只是那时贵帮的弟子已误闯高、洪水寨的暗卡,被人家的铁弩所伤 ,我侯四弟
仗义援救,贵帮那弟子心感大恩,才以此图相赠的。”
   穷神凌龙厉声喝道:“姓毛的,你纵然舌灿莲花,也是无用,我教下弟子虽然 被暗
弩所伤,可是若没有你那位侯四弟的‘相救’,怕还不致送命。”
   他冷哼一声:“你若以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大大地错了,须知若要 人不
知,却除非己莫为哩!”
   一面说着话,这位以“混元一气童子功”闻名武林的异人,一面在桌上拿了两 只盛
酒的锡壶,随手拨弄之下,那两只锡壶在他手掌中,竟变成了一条长约三尺的 锡棍,座上
群豪可都是识货的,此时已在因着他这种超人的功力而惊喟了。
   穷神凌龙将这条锡棍在桌上一敲,随着这“砰然”一响,他又冷冷道:“姓毛 的,
你若识趣,快将那藏宝之图还给我老化子,我老化子看在你死去的师傅五台和 尚面上,非
但往事不提,而且只要你在江湖上不仍为非作歹,我老化子也绝不过问 ,不然的话,你辛
苦创下的这份基业,可就有些不稳当了。”
   灵蛇毛臬目光一转,方自答言,却见那火眼金雕萧迟站了起来,抢着道:“我 老头
子不管这份藏宝之图被你们何人所得,只知道只要在高、洪两湖中的东西,就 得归我”萧
门水寨”所有,你们陆道上的朋友若想动我们水里的东西,除非将天下 三十六路水道上的
兄弟刀刀刺尽,个个杀绝,否则再也休想!”
   他生像本极威猛,此刻盛怒之下,两道长眉,根根直立,目光更是凛冽如刀, 再加
上语声有如宏钟,话中的含意,也极其犀利,果然不愧为总领天下水路英雄, 天下三十六
路水道的总巡阅。
   缪文缓缓伸出筷子,在盘中挟了一块“冰糖肘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这 三方
面正是各有所据的势力,各不相让,他坐山观虎斗,大有得其所哉,心安理得 的意思。
   此刻灵蛇毛臬以当今绿林霸主的身份,站在这穷神凌龙和萧。火眼金雕之间, 仍然
像是毫无所惧,这三人目光互视,其中的关系,也正是极其微妙复杂,互相牵 制,没有一
方是稳占上风的。
   是以此刻这三人谁也没有发话,各各心中都在盘算着,怎样能使得另外两人先 斗上
一斗,自己再在旁边捡捡便宜。
   座上群豪,虽然也俱是成名立万的武林朋友,但此刻却谁也不愿多嘴,因为大 家都
知道,这三人之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其中有人和其一方关系较深,可 也没有人出
手趟这趟浑水。
   墨一上人双眉又微一展,这位少林高僧在旁人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是尊佛像似 的,
动也不动,脸上更没有任何表情,此刻群豪稍一静默,他朗吟一声佛号,又缓 缓开口说
道:“施主们争了半天,却也无益,因为这‘三才宝藏,的得主,并不是 施主们三人之争
可以解决的。”这少林神僧此话一出,满楼群豪的目光,不禁都一 齐望在他身上,穷神凌
龙浓眉微竖道:“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老化子却弄不懂 。”
   灵蛇毛臬也立刻接口道:“难道上人也有意问鼎此物吗?”
   火眼金雕却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还是少林神僧出来为 天下
武林主持公道。”
   他巨大的手掌朝坐在他身侧的金鲤萧平肩上一拍,又道:“平儿,你可记得为 父常
跟你说,芸芸武林中,只有少林一脉才可当得上是武学正宗,如今你看看天下 武林都将昔
年水陆两道秦岭之会中所制定的‘水、陆两路,各有所分,其中不得有 任何一方妄自侵占
他方地盘’这一条最重要的规约忘记了的时候,却有少林神僧出 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缪文暗中一笑,忖道:“这老头子果然厉害,此刻已将热山芋抛到那老和尚手 里
了。”
   须知这事已成难题,正如一个烫不留手的山芋一样,谁也无法将它接住剥开, 此刻
这火眼金雕却将“主持公道”这大帽子压到墨一上人头上,缪文不禁注视着这 少林神僧,
看看他要将这滚烫的山芋如何处理法?
   座中群豪,也都在暗赞这老雕的老辣,大家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此刻老 雕话
中的含意,还有谁听不出来的。
   哪知墨一上人仍然垂目合掌,丝毫无动于衷,只是缓缓说道:“施主们不借各 以一
派宗主的身份,来争夺这‘三才宝藏’,想必是因为这‘三才宝藏,中,除了 巨万金银之
外,还有着神兵利器,和功能起死人活白骨的妙药仙方,可是,施主们 可曾知道这’三才
宝藏,的渊源来历,究究竟如何吗?”
   这一问却将座中群豪都问楞住了,大家先前都在奇怪,凭着这些人的身份,为 什么
会为一些藏宝而争得如此厉害,那么可是什么东西能使得这些本身已具霸业的 武林高手,
不借一斗呢?
   后来大家听到“三才主藏”四字,才有些知道这是武林中的老辈传秘沉百年的 一宗
巨大宝藏,只是这宝藏里究竟包括些什么东西,大家并不清楚,对于这宝藏的 渊源来历,
大家就更为迷惘了。
   此刻墨一上人说完了话,座中群豪有的就不禁互相耳语,彼此探询着:“利器 神
兵”、“妙药仙方”、“巨万金银”,这些无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太过 充满诱惑
的名词了。
   毛文琪年轻好奇,听到这些武林中神秘的传说,眼睛都瞪直了,此刻眼角微膘 ,看
到缪文嘴里竟还在吃着东西,不禁“噗嗤”一笑,悄悄拉了他一下袖子,低低 地笑着说:
“你胃口倒真好,还吃得下东西。”满楼群豪,除了缪文以外,在这种 情况下,确实也没
有一个人有心情吃东西了。
   穷神凌龙目光四扫,看到人人都闭着嘴吧,哈哈一笑,道:“大师问得好,这 ‘三
才宝藏’的来历,我老化子倒知道一些。”
   灵蛇毛臬冷哼一声,穷神凌龙不理他,接着朗声说道:“百十年前,武林中有 三个
前辈异人,各怀秘技,称雄江湖,以‘三才联盟’之名,主持天下绿林的买卖 ——”他话
未说完,火眼金雕萧迟已抢着接口道:“天医、地煞、人魔,以不世之 才,君临绿林,天
下绿林道只要做得一宗买卖,就得献出三成献金,我老头子虽然 孤陋寡闻,可是这宗武林
掌故,却多多少少少还知道一些。”眼角向穷神凌龙一睨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毛文琪悄然一笑,耳语缪文道:“原来这批宝物,是三个强盗头子留下来的。 ”缪
文却不置可否地微笑一下,却听到八面玲珑胡之辉悄悄与铁手仙猿道:“老四 ,你看那位
清风剑朱白羽怎么象死人一样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铁手仙猿“咦”了一声,方自也暗中奇怪,却听墨一上人朗然又道:“久闻萧 老施
主博古通今,如今一见,果然是见多识广。”这位少林高憎这几句话,险些使 得萧迟得意
得笑出声来,他一挥长须,正准备也说上两句话,但墨一上人却已接着 说道:“天、地、
人、三才联盟,虽然迹近坐地分赃,但这三位武林前辈此举,却 也为武林中减去不少是
非,造就不少功德,萧老施主德高望重,虽然知道此事,却 还知道这三位前辈异人留下的
是什么宝物吗?”
   群豪不禁都伸直脖子去听,哪知萧老雕“哦”了两声,却没有了下文,原来他 只知
其然,却并不知道其所以然呢。
   这次,灵蛇毛臬却朗声笑道:“天医、地煞、人魔,称雄武林垂三十年,后来 却不
知怎的,一齐失踪,自此以后,这三位武林前辈多年来的资财,和地煞常老前 辈掌中的一
口绝代神兵辘轳古剑,人魔司空老前辈仗以称霸江湖的无比霸道的暗器 ‘北斗七星针’,
再加上天医吴老前辈的一些续命丹方,就成了武林中谁想都得到 的宝物。”
   他目光四扫,睥睨作态,又道:“只是百十年前,这些武林秘宝,也像这三位 武林
前辈一样,永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三才宝藏’也成了武林故老相传的一件秘 密,小可四
十年前,就曾听家师说过,想不到——”他含蓄地止住了话,言下之意 ,当然就是想不到
这件秘密此刻却捏在我手中了。
   墨一上人目光一抬,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毛施主年纪虽轻,见闻却渊博得 很,
只是施主可知道这三位武林前辈为何突然失踪,他们所留下的秘宝,又为什么 在武林中淹
没如许多年的原因吗?”
   这位少林名僧,的确沉得住气,慢条斯理地一句句说着,却令在座群豪都急得 恨不
得拉住他的领子,叫他痛痛快快他说出来。
   但是这墨一上人在武林中身份甚高,虽然关子卖得令大家都牙痒痒的,但大家 却只
有干瞪着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其中只有穷神凌龙却哈哈大笑道:“这些原因我老化子死了之后,倒要进入 十八
层地狱里去问问那三位前辈。”说罢,又是一阵大笑,引得群豪也有些忍俊不 住。
   毛文琪竟伸出纤手掩着嘴,生怕噗嗤笑出来声来。
   墨一上人却像是全然不懂他活中的讥嘲,依然合十道:“这事本是武林中的一 件秘
密,老袖此刻却不得不说出来。”他微顿一下,像是在心中将这事的头绪整理 一下,然后
才朗声说道:“天医。地煞、人魔,这三人虽是结盟兄弟,但心性却极 为不同,天医吴不
可虽然身置绿林,却是另有用心,不过只是想将纷争最多的绿林 道整顿一下,而地煞常思
奈,人魔司空,却是武林中的魔头,只不过他们在天医恩 威并施之下,武功又为其所慑,
是以多年来,‘三才联盟’在武林中颇著侠名。”
   他微喟一声,接着又道:“是以地煞、人魔,表面虽如此,暗中却对天医吴老 前辈
积怨颇深,后来竟乘吴老前辈不备,点了他老人家的‘天残,重穴,只是他两 人事情做得
极为隐秘,天下武林都绝不知道。”“吴老前辈被点中”天残”穴后, 武功自然尽失,又
被软禁,自此地煞、人魔便再无顾忌,为所欲为起来,那位吴老 前辈伤心之下,一心向
佛,这位老前辈本是极具慧根之人,皈依我佛后,竟参透三 乘妙谛,以不可思议的能力,
终日向他两个满身魔障的盟弟宣扬佛力,我佛普渡众 生,居然使得那两个魔头也为之放下
屠刀了。”说到这里,这位高僧垂首低诵了一 声佛号,然后双目微张,又道:“这三位武
林前辈异人放下屠刀后,就将生平所得 之钱财,以及神兵利器等物,沉之于湖底,然后便
连袂而上少室,在当年敝教掌门 祖师的剃度之下,皈依三宝,出家为僧了。”
   这段武林秘辛,经这位高僧娓娓道来,在座群豪,果听得都为之神往。
   墨一上人微顿一下,又道:“这三位前辈剃度于我少林寺后,就将那藏宝之地 ,禀
告了掌教祖师,请掌教祖师物色一个真能上体天心,下体苍生的正直侠士,将 这份秘藏交
给这人;让他为苍生造些福利。”
   “但那时掌教祖师早已不间世事,却将这藏宝之图划成三份,一份交给当时武 当派
的一代剑豪白老宗祖,一份交给本寺的前辈神僧澄空祖师,另一份却交给了他 老人家唯一
器重的忘年之交,也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海天孤燕,。”一说出这个 名字,在座群豪都
不禁微“呀”一声,缪文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冷茶 ,回头一望毛文琪,喃喃
低语道:“琪妹,你看,天已经亮了。”
   毛文琪回首窗外,果然已泛鱼青,在座群豪凝神倾听这件秘辛,竟不知东方之 既
白。
   墨一上人微咳一声,又道:“那时掌教祖师的意思,当然是希望这三位前辈能 利用
这藏物做一番造福苍生的事业,只是当时这三位前辈都已功参造化,当然也用 不着这些,
本寺澄空祖师的那份藏宝之图,代代相传,现在正传到者袖这里,至于 另两份藏宝之图,
想必也是为了找不着适当的人选,是以百十年来,这宝藏便在武 林中淹没了。”
   在座群豪,此刻才恍然透出一口气,对这件事的真象,明白了一些。
   墨一上人接着又道:“但目前却突然有人飞柬少室,说是这份藏宝图已出现于 江
湖,老衲闻讯,才立刻下山,因为众所周知,这份宝藏关系甚大,若为不肖之徒 所得,便
是祸害,老衲此刻下山,便是要问清楚此刻得到秘藏之图的人,得到此图 的真象……”
   他双目突地一张,冷电般的目光,在毛臬等三人面上一扫,又道:“若是此人 的藏
宝之图,果真得自武当,甚至或是得自‘海天孤燕’,那老袖对这两位所托之 人,自然放
心得很,但此人得到这份秘藏的来历若是不正,那么老衲虽然置身方外 ,但责任所在,说
不得也要为此出手了。”
   说到此处,这位少林高僧的语声中已透出一种慑人的威严来。
   目中的寒光,在灵蛇毛臬、穷神凌龙和火眼金雕三人的面上凛然移动着。
   在座群豪,此刻各各腹中已自雪亮,知道这墨一上人话虽未明说出来,但话中 的含
意,无异已在说这灵蛇毛臬得此秘图的来历不正,也就是说他是动不得这份宝 藏的了。
   穷神凌龙虽然游戏江湖,行事介于正邪之间,但到底是武林中有数的前辈高人 ,此
刻听了墨一上人的一番话,先前露在面上的那种不忿、不满的神色,已然消失 。火眼金雕
萧迟已是神色微变,机锋老辣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灵蛇毛臬脸上,却仍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样子,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削藏 的嘴
唇边,却挂着一丝奸狡的笑容。
   穷神凌龙沉思半晌,才微微叹道:“我老化子实在不知道这其中竟有着这么多 夹
缠,说来奇怪,我老化子知道这事,也是因为门下弟子突然接到一封密封的信柬 ,但是得
到这份藏宝之图的弟子,此刻已死在洪泽湖上,他这份秘图的来历,我老 化子却不知
道。”
   墨一上人的目光炯然一转,望着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清风剑朱白羽道:“朱大侠 远来
此间,想必也是为了此事,老衲请教一句,这份藏宝之图,是否出自朱大侠之 手,交给那
位丐门弟子的呢?”
   清风剑朱白羽始终沉坐着一言未发,除了在听着墨一上人的话时,面色曾变了 一下
之外,却正和八面玲珑口中所形容的“死人”无异。
   此刻这位武当派的名剑手,却倏然站了起来,绕过一张桌子,走到那墨一上人 的身
侧,竟俯下身去,在墨一上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群豪数十双眼睛,此刻不禁都望在这两人面上,却见这两位名重武林的当代名 人,
此刻脸上竟都涌现着一种难以领会的笑容。
               然后——
   那清风剑朱白羽一长身,向四座群豪微一抱拳,一言不发地走向楼梯口,蹭, 蹭,
蹭,这武当名剑客竟下楼走了。
   群豪不禁莫名其妙,毛文琪也微颦黛眉,悄然语向缪文道:“这是怎么回事, 真教
人不懂?”
   缪文一长身,打了半个呵欠,眼角却也涌现着一丝和墨一上人、朱自羽相同的 笑
意,然后他又向毛文琪一笑,低声道:“不懂的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着 个什么急
呢”毛文琪小嘴一嘟,道:“我等不及了——”语犹未完,抬眼处,却见 那墨一上人也站
了起来,口中长吟一声佛号,双掌合十,朗声道:“天道循环,报 应不爽,一饮一啄,都
有定数,非我应得之物,急也无益,但望施主们上体天心,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这少林神僧也不知对谁说了这几句话,一展宽大的袈裟,竟也飘然下楼去了, 对那
“三才宝藏”,竟不再过问。
   群豪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此事本已如一条本已曲折的羊肠小径,渐行渐为 开朗
平坦,哪知至此却又奇峰突起,把前面的路都挡住了,前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大家虽着
急,却一点也看不到。
   这两人一走,穷神凌龙低头愕了半晌,突然一顿足,回首向他门下的另几个长 老叹
道:“我们穷家帮天生的穷命,这种宝物大概也无缘得到,”这位武林异人竟 朗然一阵长
笑,挥手道:“走,走,走,你我酒足饭饱,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破 袖一拂,当先走
了。
   此刻另一瘦长的丐者,站了起来,深陷的双目,一瞪灵蛇毛臬,像是想说什么 ,但
却可见穷神凌龙微一招手,他便也和其他几个丐者,一言不发地走了下楼,由 此,灵蛇毛
臬便将穷家帮得罪了。
   缪文望着这些隐身于乞丐之中的侠士,像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喃喃低语着:“ 确是
达人!确是达人!”
   毛文琪俏目一转,问道:“你说什么?…缪文哈哈一笑,却伸过头去,向那边 坐着
的八面玲珑胡之辉道:“小弟请教胡兄一事,毛大侠和胡兄都到此处来了,那 么此刻已在
洪泽湖按图寻宝的,又是谁呢?”
   胡之辉先怔了一下,然后也笑道:“缪老弟真是聪明人,聪明人一”他语声一 顿,
突然放低声调道:“老弟你既然已猜出来了,我不妨告诉你,到洪泽湖去的, 是我计二
哥,老弟你却还没有见到过他哩。”
   坐在中间的毛文琪,当然听到了他们的话,不禁脱口道:“原来计二叔先到洪 泽湖
去了!”
   火眼金雕萧迟本也因清风剑朱白羽。少林墨一上人以及穷神凌龙的突然离去, 疑惑
不已,正自俯首沉思,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处理现下的局面,此刻毛文琪的一句 话,却使他
蓦然惊醒了。
   他心中一转,也自猜透了此事其中的隐秘,不禁暗骂着:“我老头子今日倒真 是七
十岁老娘倒蹦孩儿,想不到竟吃这姓毛的小子愚弄了,将高、洪水寨里得力的 人,都调到
这里来,却教人家从从容容地到高、洪两湖去寻宝,”一念至此,这水 上的枭雄不禁大怒
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将桌面上的杯盘碗盏震起老高,随着 这一拍之势倏然站了起
来,双眼四下一转,看到四座群雄大多面带愕容,像是还弄 不清这其中的究竟,不禁森森
一笑,厉喝道:“姓毛的,我老头子先还当你是个角 色,你这手玩得可太不漂亮了,纵然
你骗过了老夫,难道你就不怕被天下武林骂为 手段卑鄙的无耻之徒?哼,老夫活了七十
岁,今天才开了眼界,才知道武林之中, 竟有这种满面仁义,满腹娼盗的小人!”
   方才毛文琪一漏口,灵蛇毛臬面色就不禁轻微地变了一下。
   原来灵蛇毛臬结盟的兄弟四人,其中以老二铁算子计谋为人最是好狡百出,机 智深
沉,尤在这一代枭雄灵蛇毛臬之上。
   三才宝藏的秘图,自从铁手仙猿侯林以暴力得自丐帮门徒的手上之后,就立刻 飞马
送到毛臬的手里,这份为天下武林中人垂涎的巨宝,自然也使得灵蛇毛臬大大 地起了贪
心。
   但是,他也知道,只要这消息稍有泄露,立刻便是武林中一场绝大的风波,自 己近
年来在武林中虽已有地位,便自己若想安安稳稳地得到这份宝物,他自知也绝 不可能。
   于是,这铁算子计谋就定下了狡计,他索性将此事略作渲染,使得武林中人都 将目
光注意到铁手仙猿的宿迁之会上。
   而他自己却带着玉骨使者中的二、三弟子,以及铁骑神鞭队中精娴水性的骑士 ,轻
骑简装飞驰洪泽湖,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取得宝藏。
   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果然骗过了武林中人的耳目,不但少林神僧,墨 一上
人,穷神凌龙等人上了当,就连一向世故极深,老得不能再者的江湖火眼金雕 萧迟,也被
这条妙计骗了。
   而此刻,这三才宝藏,却正如一条鲜鱼,已足以诱惑这条馋猫做出任何事来了 ,这
些武林中的名人以君子之心来揣度毛臬之腹,自然会落入了圈套,灵蛇毛臬也 自然暗中大
感得意了。
   但这条神不知鬼不觉的秘计,却不知怎地竟被一个书生识破了,缪文轻描淡写 地向
八面玲珑胡之辉问了那句话,胡之辉心里自然有数,他略为吃惊之下,但为了 向缪文——
这挥金如土的阔少讨好,不知轻重,竟失声将它说了出来。
   灵蛇毛臬知道这萧老雕素称老到,听了这句话,怎有猜不透的道理,于是他就 在暗
中为这将要爆发的风波准备了。
   一面,他又在暗中庆幸,清风剑朱白羽、嵩山墨一、穷神凌龙这些强敌多已离 去,
只剩一个火眼金雕,倒并不怎地放在这武林枭雄的眼下。
   但是他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试想这些武林高手,显然已为着此事来到这里 ,若
不是已别有所见,又怎会突然离去呢?”
   此刻这萧老雕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在座的人就算有不知道的,稍加琢磨,自 然也
大多猜破了究竟,只是这些人也都是老江湖了,也垂涎宝物,但自知惹不起毛 大太爷,一
个个也就装聋作哑地袖手旁观,看这台好戏怎么唱下去了。
   灵蛇毛臬微微笑着,故意作出不屑的神色来,以示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其实 他人
多势众,有恃无恐,自然心安理得得很。
   他这里正自睥睨作态,哪知同声一响,他身后倏然抢出一个人来,只见此人穿 着淡
青色的长衫,背插长剑,却正是广西大豪,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他一步掠在毛臬前面,叱道:“姓萧的,我弟兄看你是个糟老头子,凡事才让 你三
分,可是你要是倚老卖老,不识抬举,就别怪我弟兄对你不客气了。”
   萧老雕气得面目变色,怒极却反而狂笑起来,百步飞花林琦筝在旁冷冷说道: “萧
老头子,你要是知趣的,还是快夹着尾巴滚吧,要等到我丁大哥一出手,你想 滚可就来不
及了。”她方才吃这萧老雕碰了一鼻子灰,此刻见敌我强弱悬殊,就说 起刻薄话来。
   萧迟城府再深,此刻也被气得浑身发抖,满楼群豪不禁都屏住呼吸,因为大家 都知
道现下已是一触即发的局面了。
   缪文望着毛文琪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还没有收敛,已听得一声暴叱:“今日老 夫就
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狂徒。”
   原来那萧老雕盛怒之下,已顾不得此时正是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内,随着厉叱 之
声,人已箭步抢出,这位称雄水上的火眼金雕,此刻在这狭窄的酒楼之上,竟就 已蓦然出
手了。
   他年纪虽大,功夫可一丝也没有搁下,只见他身形微动之间,庞大的身躯绕过 两张
桌子,向那左手神剑斜斜劈过一掌。
   左手神剑冷笑一声,微一拧身,哪知这火眼金雕虽以水上绝技成名,掌法上的 火候
也不同凡响,这招虽然风声虎虎,却仅是虚招而已,眼看这掌已劈到中途,却 将掌锋微
偏,划了个斜孤,倏然转变了方向,横着朝丁衣腹下切去。
   左手神剑微一疏神,赶紧吸气凹腹,哪知眼前掌影一花,那萧迟的左掌竟然后 发先
至,五指分张,抓向丁衣的面门。
   丁衣此刻才大吃一惊,挥右掌,踏偏宫,硬生生一拧身形,堪堪躲开这两招, 但是
一招着错,就已被人家抢了先机,只觉那萧老雕的掌影,前后左右朝自己劈了 过来,自己
竟是还手无力。
   这时酒楼上已然大乱,群豪多己避席而起,缪文更是远远站到窗口,生像是就 怕沾
着人家的一丝掌风,因而受伤似的。
   林琦筝却面带狡笑,媚目一瞟灵蛇毛臬,只见这位武林枭雄嘴角正挂着一丝狞 笑,
正是心中已动杀机,立心要将萧老雕毁在这里了。
   金鲤萧平则睁着眼睛站在旁边,为他的老父掠阵,只是此刻左手神剑身形闪动 ,似
乎只有躲避、招架的份儿,显然已落下风。
   群豪不禁窃窃私议。
   “这左手神剑本来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把子,怎么今日如此不济,难道他享誉江 湖多
年,仅仅是徒拥虚名而已吗”有的就说:“你老哥少说两句吧,人家子母双飞 的绝活儿还
没有拿出来啦。”
   这些话听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耳里,他就一拉缪文,悄悄说道:“缪老弟,你 常说
没有见识过武林高手的功夫,等下你就可以见到了,你知不知道,七剑三鞭里 若论手底下
的狠辣,除了我们毛大哥之外,恐怕就要数这位左手神剑丁大爷了。”
   缪文又是微微一笑,他虽然作出一付怕事的样子来,目光却——直随着丁衣和 萧老
雕打转,只见这两人身形兔起鹘落,脚底下却没有带出什么声息来,只是身形 动处,自然
将桌椅掀翻,杯盘碗盏,酒汁菜汤,弄得狼籍一地。
   又是十几回照面过去,只见萧老雕突发一声狂笑,双掌一分、一转、一合,竟 以阴
阳把刁住左手神剑的右腕,眼看丁衣右腕就得废了,群豪不禁都齐声惊喟,毛 臬等更是面
色微变。
   哪知子母双飞丁衣称雄多年,并非幸致,倒真是凭着拳脚在刀山剑林中闯出来 的。
此刻这武林高手虽然手腕被拿,但却临危不乱,就在毛臬等要想出手援救的时 候,口中闷
“哼”一声,嗖地踢出一腿。
   丁衣成名于两广,这一脚正是南派武术中的妙着,非但无影无形,快如闪电, 而且
窝心踢出,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火眼金雕一招得手,这阴阳把只要一拧,左手神剑的腕骨便’得分家,哪知人 家就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竟一脚踢向自己的心窝,那么自己若是还不撒手, 丁衣固受不
了,自己也得受伤。
   于是他只得双手一分,身形一退,大仰身,倒窜回去。
   这时铁手仙猿、八面玲珑。百步飞花这些人才透出一口气来,铁手仙猿抢前一 步,
挽了挽袖子,将长衫的下襟往腰带上一掖,道:“丁大哥,你下来歇歇,让小 弟来替丁大
哥接两招!”
   火眼金雕哈哈一阵狂笑。朗声说道:“姓侯的,你只管上来,你们就是群殴, 老夫
也不会含糊你们。”
   左手神剑丁衣却面寒如水,一言不发,右手突起一扯,那件淡青长衫上的十几 粒钮
子登时就被扯落了下来,衣襟大开。
   他双手一甩,一丢,就将那件长衫甩了下来,露出里面青蓝色的紧身衣靠,最 惹眼
的却是他腰间的一道淡青色皮腰带,和这条腰带上微微露出的七柄带着杏黄色 丝穗的小剑
把。
   这一下,满楼群豪俱都动容,灵蛇毛臬狞笑一下,侧顾毛文琪道:“琪儿,你 丁大
叔今天动了真怒了,你也可以乘此见见你丁大叔扬名天下的‘子母双飞’绝技 ,可是要小
心点,别让给误伤了。”
   毛文琪嘟起嘴,答应着,心里却一万个不服气,这些日子来,她连挫高手,就 连她
爹爹,也不见得放在她眼下,何况丁衣呢?
   可是丁衣这一拉扣子,一甩长衫,先别说他的功夫怎样,就凭他这份干净、俐 落、
漂亮,就不是普通武林道能望其项背的了。
   此刻他冷笑一声,道:“姓萧的,你快抽出家伙,来送死吧!”
   萧氏父子此刻面色俱都难看已极,金鲤萧平一闪身,掠到他父亲身侧,轻声道 :
“爹爹,让孩儿代你老人家接下这场吧,”他看到左手神剑这么一来,心里先有 了两分情
意,生怕老父应付不来,将数十年来的声名,栽在这宿迁的酒楼上,因此 就说出这话来。
   百步飞花却又冷冷一笑道:“小伙子,你急个什么,要送死也不急在这一阵子 呀,
不过——”她又冷笑一声,道:“萧老头子,你要是觉得气力不继的话,下去 喘两口气也
好。,,火眼金雕是什么身份,这种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就是刀架 在脖子上,也不会
皱一皱眉头,此刻怎吃得下这种尖酸刻薄的话。他猛甩长须,一 翻腕子,竟从袖口里撤出
一对兵刃来,精光耀目,长才尺许,却是一对罕见的外门 利器”分水峨嵋刺\萧老雕这一
撤出兵刃来,群豪又不禁发出惊喟,知道这水上名 人的手下,果真不凡,须知大家都是眼
睛雪亮的练家子,一看见这对兵刃,就知道 若非有真功夫,也不敢使这种兵刃。
   但左手神剑却仍然微微冷笑,毫不在意,手腕一转,青光暴长,已将背后的长 剑撤
在手里,一反常规,却是左手持剑。
   只见他虎腰一扭,幢腕微挫,这柄剑由下而上,斜斜上扬,猛地吐气闭声,厉 叱一
声:“看招!”
   剑势如虹,竟又倏然落下,分心刺出,带着一缕尖风,袭向萧迟。
   群豪只听呛啷一响,人影又乍分,原来就在丁衣这一剑飞去之际,那萧老雕掌 中一
双峨嵋刺向外一封,身形约进一步,他竟以掌中这份量甚轻的短兵刃,硬接了 丁衣的一
剑。
   左手掌中的这口剑,得自师傅,精钢百炼,一击之下,自然分毫无损,那萧老 雕右
手的峨嵋刺上举齐眉,左手的峨嵋刺平举当胸,凝然卓立,稳如山岳,一招过 后,并不进
击。
   但是群豪却看得更为紧张,这两人对面卓立,正如两只待机而斗的雄鸡,虽然 此刻
俱都未再出手,但却不过是剧斗的片刻静寂罢了。
   果然,霎眼间,只见那左手神剑丁衣斜身侧步,左手剑青光错落,猛地一个剑 花,
从上往下一旋,剑走轻灵,往右一抢步,剑锋再一转,揉身而上,唰!唰!连 接两剑。
   火眼金雕怒叱一声,右手峨嵋刺一封剑身,左手峨嵋刺“青龙出云”,嗖地, 竟然
守中带攻,骤往丁衣鼻侧“沉香穴”点去。
   但是左手神剑在这趟剑法上,已有数十年性命双修的造诣,端的变化巧捷,虚 实莫
测,此刻一领剑势,微一斜身,“倒转阴阳”,左手剑一沉,一提,这一剑撩 上,立刻便
得洞腹穿胸。
   他左手持剑,剑直偏锋,正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招数,金鲤萧平睁着眼睛,掌 心直
泌冷汗,为他的老父担心不已。
   但萧迟掌中一对峨嵋刺,格、摘、刺,翻飞八打,这年已古稀的老者,仗着这 对外
门的短兵刃,竟然连走险招,庞大的身躯,在这酒楼上方圆不过一丈的地方上 闪展腾挪,
花白的长须被带得四下飞舞,但脚底下却仍然没有带出半点声音来。
   但见酒楼光华乱闪,却静得不发一丝声息,火眼金雕“怪蟒翻身”,虎躯微旋 ,
“身临八角”,左右双刺挟劲风,银星万点,欺身进逼,正是“一寸短,一寸险 ”,招招
狠辣,火候老到。
   左手神剑面带冷笑,剑锋一挂萧老雕左腕,“抽辙连环”,剑尖跟着往外一送 ,一
招两式,斜削萧迟胁下。
   萧老雕猛一拧身,左手峨嵋刺抄剑底往上崩,右手峨嵋刺翻腕刺出,又是“呛 啷”
一声轻啸,却见左手神剑脚下微错,“鱼跃龙门”,剑光疾如电掣,直刺萧迟 耳旁的“立
珠穴”。
   火眼金雕方才两次硬接硬架,已然试出对方的腕力不如自己,他在武林翻滚这 么多
年,动手的经验,可称多得不可胜数,一找出敌手的弱点,便再也不肯放松, 微一退步,
“横架金梁”,双夺竟又猛地上翻,找着丁衣的剑锋格去。
   哪知左手神剑这口剑方到中途,就硬生生撤了回去,身随剑走,脚下“倒踩七 
星”,连环几步,向后面退了七尺,右手往腰间一探,接着手腕一甩,只见青光一 闪,脱
手飞去。
   火眼金雕微微一顿时,已见寒光一缕,闪电般袭向自己的前胸,双手“峨嵋” 刺刚
往前一封,哪知唰!唰!两道劲急的风声,只见两道寒光竟然后发先至,一左 ,一右,袭
向自己双脚。
   他大惊之后,往后猛地一仰身,长须翻飞处,庞大的身躯向后直倒,他竟在这 种地
方,用起武林中的绝技“铁拍摸”来了。
   群豪这时眼睛都看直了,有的脱口叫了声:“子母双飞!”
   只见这广西大家的成名绝技,果然不同凡响,光华三闪之处,剑势一领,左掌 中的
这口剑,竟然像是和那三柄小剑同时飞了出去似的,就在萧老雕身躯方自后仰 的那刹那
里,左手神剑一塌腰,往前面掠了过去,左手剑带起一溜光华,朝着那两 条腿像是石桩似
地钉在地上的萧老雕劈下,而他的右手,却仍然按在腰间皮腰带上 插着的剑柄之上。
   群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都知道萧老雕即使能够逃得过他左手“母剑”的这一 剁,
可是却再也无法避开他右手即将发出的另一柄“子剑”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零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零章
   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骤施绝技,眼见称雄水上数十年的火眼金雕萧迟, 立刻
就得丧在他这“子母双飞”之下。
   在这已将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的一瞬间,各人面上,神色迥然不同,显见得这些 人心
中所思忖的,也大有差异。
   灵蛇毛臬面带狞笑,百步飞花隐含得色,铁手仙猿目光闪动,八面玲珑张大了 嘴,
毛文琪却在心里地思忖着:“这一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换了我他就一点办法 都没有
了。”
   而缪文呢,却仍然带着那种微笑,只是这次,他那莫测高深的微笑,似乎因着 些须
怜惜的成分,而变得有些人情味起来。
   金鲤萧平双目火赤,大喝一声,扑上前去,只觉面前风声一凛,原来方才那三 口小
剑,正势挟余威,从他身前掠过。
   接着“夺、夺、夺”三声,这三口剑都钉在这酒楼的一很大柱子上,只剩下三 寸多
长的剑柄,露在外面,杏黄色的丝穗,微微颤抖。
   这些事笔下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即快如电光一闪,火眼金雕目光动处,己然 看到
青光一溜,斜斜向自己剁了下来。
   他方自暗叹一声,哪知那道本己将要劈在自己身上的青光,不知怎地又突然地 撤了
回去,他微愕之下,左腿朝外一蹴,腰上一使力,左手的峨嵋刺一点楼板,唰 地,掠了起
来。
   他身形甫自站稳,又听得“夺”地一声,目光闪处,却见一件暗器,钉入壁里 ,而
满楼群豪,却又起了一阵骚动。
   他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左手神剑面含冷笑,运剑下劈 ,哪
知身侧突然风声一凛,他竟觉出有暗器向自己胁下打来。
   这种武林高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着非常的警觉,随时提防着突来的暗算 ,左
手神剑丁衣自然也不例外。
   这时自然是伤敌其次,自救为先,须知他已听出这暗器风声强劲,来势绝快, 自己
若想先劈上萧迟一剑,那么自己胁下也得加个大窟窿。
   他只得猛一吸气,硬生生将剑势撤了回来,大拧身,向后一闪——只见一道金 光,
快如奔雷般向自己身前打了过去,以他这种发暗器的名手,可也不免为这道金 光的去势之
急而暗吃一惊。
   他大惊之下,目光四扫,只见灵蛇毛臬等俱都面带异容,满楼群豪更是都发出 惊异
的叫声。
   他再一忖量这道金光的来路,显然是来自窗外,而这时灵蛇毛臬已然极快地一 转
身,朝窗户的外面望了出去。
   窗外有风吹过,但是却无人影,楼下那条街上此时也是静荡荡地,那些金衫大 汉也
因通宵未眠,此刻已躲在屋檐下打瞌睡。
   春日的阳光由东方射下,照在街对面的一楼字上,可是对面的楼字也是静无一 人,
只有屋檐上未干的晨露,被阳光映出晶光。
   这武林枭雄纵然机智深沉,此刻也不禁悍然色变,微叱一声:“老四,你出去 看
看。”
   铁手仙猿立刻应了一声,一跺脚,穿窗而出,灵蛇毛臬却一翻虎躯,掠到对面 的墙
上,将钉在墙上的那暗器拔出一看——却赫然又是一柄金色小剑。
   这时群豪又哗然低呼出来,原来方才大家注意力,都放在丁衣的那口剑上,谁 也没
有注意到暗器是从哪里来的。
   就连灵蛇毛臬,也觉得有暗器由窗口这边往里打入,等到他回头的时候,窗外 已无
人影了。
   灵蛇毛桌将这柄近日己在江湖中造出无穷事端,为自己带来莫大烦恼的金色小 剑在
手中略一把弄,两道长眉紧紧皱到一处。
   这时左手神剑丁衣也将火眼金雕先放在一边,纵身掠了过来,目光也在他手中 所持
的这柄金色小剑上打转,问道:“又是他?”
   毛臬微微点了点头,鹰隼般地目光,却在旁近窗口的那些人面上一一搜寻着— —首
先,他看到八面玲珑胡之辉,是站在窗旁的,此刻正横着身子,一会儿窗外望 望,一会儿
又转过头来望着他手上的金剑。
   八面玲珑胡之辉身旁,站着的却是自己女儿,正探着头去望窗外,而在她旁边 的,
却是那个慷慨多金的富家公子。
   再过去,就他自己先前所站的位置,这武林枭雄心中一转,忖道:“方才这柄 金
剑,是由我左边射入,如果不是由窗外射入的,就是我左边的这些人所发——” 他目光再
在这些人身上一转,两道浓眉皱得更深,然后,他又接着忖道:“胡老三 和琪儿自然不
会,唯一,可能地就是这姓缪的小子,哼!他说他不会武功,我却有 些不信,可是一一若
说他就是金剑侠,也不可能呀……”
   “那么,这柄金剑只有从窗外射入的一途了,但是,这也似乎不大可能?”
   他左思右想,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只见这“武林魁首”双眉再一皱,继续走 到缪
文身后,伸出巨掌,朝缪文身上一拍。
   他存心想试试,手底下已用出五分真力。八面玲珑胡之辉此刻正面向这边,目 光动
处,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叫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灵蛇毛臬心中微转,一笑收回真力,手掌轻轻拍在缪文肩上,一面却在暗忖着 。
   “这缪文和胡三弟既是素识,想来也许不至于有什么差错吧”而这时缪文也回 过头
来,目光正和灵蛇毛臬的碰在一起,灵蛇毛臬双眉微皱,笑间道:“缪文老弟 方才站在这
里,可曾觉出背后有什么影响吗?”
   缪文习惯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毛文琪却抢着说道:“爹爹,你真是的, 你老
人家老会问起他来,他这书呆子呀!人家在背后砍他一刀,他连影子都不会知 道的。”
   灵蛇毛臬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颇为注意地朝缪文盯了两眼,然后,回过头去, 却见
萧老雕父子站在一起,轻声低语。
   突地,窗外风声又一凛,毛臬微一扭腰,脚跟半旋,回头望处,却是铁手仙猿 掠了
进来,一面摇着头,一面道:“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我问了问外面的弟兄, 也没有人看
见什么,这事可有点邪门,难道那金剑侠会飞不成?”
   灵蛇毛臬在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道:“我看这两年来你手下的弟兄们越来越 懈怠
了,没有事还好,一遇上事,可就见出我们平日养着这班人,竟然全是废料, 一点儿也排
不上用场。”言下之意,就是这金剑侠倒不曾飞,只是那些站在外面的 人大无用,没有看
到而已。
   铁手仙猿面上微红,连声道:“大哥说的极是,这些人疏懒已惯,今后小弟要 好好
督促他们。”
   灵蛇毛臬又微哼了一一声,回身缓步向那萧氏父子走了过去,左手神剑目光动 处,
也和他并肩走去。
   铁手仙猿见了,暗中向几个人一打眼色,也跟在毛臬和丁衣的后面走去,群豪 见
了,心中不禁又发毛,知道这一下萧氏父子更是凶多吉少了。
   萧氏父子一眼望见这种情形,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但以他们的身 份,
此刻又势不能当着群豪一溜了之。
   火眼金雕哈哈一笑,厉声道:“姓毛的,你过来作什,难道你还真敢将老夫怎 
的?”
   他这么一说,却见明显地露出了怯敌之意来了,左手神剑丁衣冷笑一声,做然 道:
“姓萧的,你睁开眼睛来看看吧,今天你难道还想活着走下楼去,你难道还想 那个叫金剑
侠的小子再来救你?”
   金鲤萧平目毗欲裂,大喝道:“你们竟敢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以众凌寡,武林之 中,
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他将手朝后面的群豪乱拱,又道:“朋友们,你们可 要出来主持
公道,要是单打独斗,我萧平死而无怨,要是这么的话,我……我…… ”他猛一跺脚,竟
说不下去了。
   灵蛇毛臬仰天一阵狂笑,道:“好,好,单打独斗,死而无怨,好,好——” 武林
魁首竟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又冷冷说道:“那么你就过来,我毛大太爷陪你玩 玩,你要是
在我手下走得着五十招去,我姓毛的就恭送你们下楼,这该算公道了吧 !”
   火眼金雕大喝一声,道:“姓毛的,你找后生小辈叫什么阵,你若真是个人物 的
话,一月之后,你我可另约时地,一决雌雄,此刻你藉着诡计,将我父子骗来这 里,此刻
却又以众凌寡,以强凌弱,毛臬呀毛臬,你难道不怕天理循环,你难道不 怕遭报吗?”
   灵蛇毛臬面含狞笑,森冷他说道:“萧老头子,你虽然舌灿莲花,也无法自求 生路
了,你要想在我毛某人面前讲什么公道,那么我告诉你,我毛某人就是公道。 ”
   火眼金雕一咬牙,愕然道:“好,好,我老头子若能藉着一死,让天下武林朋 友认
清你这个假冒为善的恶徒的真面目,那么我老头子死复何憾。”
   这须发已近全白的老人,此刻声音悲枪,长须微颤,一分掌中的峨嵋刺,接着 厉声
喝道:“那么你们就索性全上来,老夫今日就和你们这帮恶徒拼了!”
   左手神剑连声冷笑,道:“教训你这种糟老头子,还用得着别人动手吗?”健 腕一
翻,剑尖上引,正待出手,这时蹬,蹬,蹬,楼梯口突然一阵暴响,急速地奔 上两个人
来,一付气急败坏的样子,生像是赶来奔丧似的。
   这两人全都穿着金色的长衫,但是想必因为经过长途奔波,此刻这两件金色长 衫上
已被灰砂汗渍渲染得变为土黄色了!
   而且这两人虽然面目英俊,但面上亦是风尘满面,眼中更是黯淡无光,像是多 日未
睡,心神交瘁的样子,看上去俱都狼狈不堪。
   这两人一上楼,目光四转,一眼瞥见毛臬,忙地抢上几步,“噗”地朝毛臬跪 了下
来,毛臬面色已为之大变,连声道:“东山、允泰,你们快起来,这是怎么回 事,计二叔
呢?南松呢?唉一一你们跪在这里干什么,快起来说话呀!”
   这一向机智深沉的灵蛇毛臬,此刻不但语声惊惶,面色也变得铁青,一叠连声 地催
促着,但是这两个金衫少年,却不住地喘着气。
   八面玲珑也是微变神色,走到远远一张还没有倾倒的桌旁,倒了两杯酒,递到 这两
人面前道:“来,你们先喝杯酒,喘口气。”又转首向毛臬道:“大哥,你别 急,计二哥
不会出什么事的。”其实他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也有些发慌,不知道 又出了什么变故?
   缪文似乎没有兴趣再看这局戏,长长打了个呵欠,伏在桌上假寐,毛文琪在他 旁边
轻声道:“你好生休息一会,等一下我们要走的时候,我再叫醒你。”缪文头 伏在桌子
上,动也不动,仿佛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此刻这两个金衫少年已仰首喝了酒,正待说话,毛桌却微一皱眉,朝侯林道: “老
四,你真是的,将这么多好朋友困在这里委屈了一通夜,现在还不炔送人家去 歇息去。”
一面又微微拱手道:“各位朋友请了,今日毛臬招待不周之罪,改日再 向各位谢过。”
   群众都知道这是他在下着逐客之令,相顾之下,也就都向毛臬说着客气话,一 一下
了楼,这些人都是光棍朋友,谁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左手神剑横身一拦,拦在萧氏父子面前,平剑当胸,冷然说道:“姓萧的,你 可还
没有到走的时候!”
   萧老雕厉声笑道:“你要我走我还不定哩,我要听听你们栽跟头的事。”他将 这话
说得特别响,以期群豪都能听见。其实他不说别人心里也有数,知道那乘隙前 往高、洪取
宝的铁算子计谋,已栽了大大的跟头,甚至性命都已不保,只是大家都 装糊涂,不愿意说
出来罢了。
   这两个金衫少年却正是灵蛇毛臬门下十大弟子中的追云使者尉迟东山、神剑使 者梅
允泰,也正是和铁算子计谋同去取宝之人。
   是以灵蛇毛臬一见这两人狼狈归来,心中自然大惊,连火眼金雕那种讥讽的话 也顾
不得了,等到群豪一下楼,又急切地问道:“你计二叔出了什么事?我交待你 们的事做了
没有?快说呀!”
   神剑使者喝了杯酒,定了定神,才站起来,急急答道:“弟子们和计二叔到了 洪泽
湖和高邮湖之间的水闸那里,就按着图上所示的地方开始寻找,这里面当然是 尉迟师兄两
弟兄的水性最高,计二叔就叫他们换了水靠,下水搜寻。”
   灵蛇毛臬目光转到另一人——尉迟东山面上,迟东山叹了口气,悲沧他说道: “弟
子和南松弟下了水,果然看到在旁边湖底靠近湖岸的地方,有图上所示的记号 ,当然高兴
得很,到水面换了口气以后,就循着那记号所示的方向,又找着一条沉 船,弟子们就用绳
子捆在船上,和在岸上的计二叔和梅师弟他们一齐用力,将那艘 沉船移开,果然看到沉船
下面有一块生满了锈的铁板。”
   这时不但灵蛇毛臬全神凝住在这追云使者的活上,其余的人,也都睁大了眼睛 望着
他,关切之容,溢于言表。
   那火眼金雕却低骂了一句:“难道湖上伏桩的狗才都死光了不成?”
   尉迟东山望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道:“弟子们一见铁板,当然高兴得很,一 面上
去换气,一面就将它告诉了计二叔,哪想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弩箭朝我们射来 ,弟子们就
知道身形已被高、洪水寨伏桩的弟兄看到了!”
   萧老雕哼了一声,尉迟东山又望了他一眼,冷冷接口道:“哪知高、洪水寨里 这批
家伙却无用得很,片刻之间,就都被制住了。”他眼角一瞟,气得萧迟的面目 又连连变
色,接着又道:“弟子们这才又潜下水去,移开铁板,铁板下面的一个大 地窖里,果然有
十好几口箱子一一”他略为一顿,毛臬已着急地催促道:“快说下 去!”
   “弟子们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就将这些箱子,都吊到岸上,南松弟就要先打 开一
口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尉迟东山说到这里,灵蛇毛臬就冷哼一声,像是对此举深表不满。
   尉迟东山喘了两口气,悲沧之色,突又涌现,梅允泰就接着道:“计二叔想了 想,
就答应了,这些箱子上面都生满了铁锈,尉迟二哥扳了几扳,才把箱子扳开。 哪知箱子刚
开,里面竟然射出一蓬小箭来,尉迟二哥碎不及防,身上竟中了七箭, 直透入骨,连话都
来不及说,就……就咽了气了。”
   众人不禁又都倒抽一口凉气,尉迟东山俯首不语,梅允泰长叹了一声,接着说 道:
“哪知箱子一打开,里面装的却是一大堆烂石头,弟子们又悲痛,又吃惊,又 气愤。计二
叔用两口剑将这十几口箱子都打开了,每口箱子里都装着暗弩,而每口 箱子里装的竟然都
是烂石头。”
   说到这些,灵蛇臬等人更是面色惨变,那火眼金雕却纵声狂笑起来,但这时各 人心
中惊恐、失望,紊乱如麻,竟都没有对这种恶意的笑声如何,却听神剑使者梅 允泰接道:
“这一来弟子们俱都大惊失色,计二叔将那些箱子里装着的消息弩箭仔 细地查看了一遍,
面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连连地叹着气,告诉弟子们说,这些弩 箭安装的方法,竟然和数
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前辈异人圣手书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 ”
   “圣手书生”四字一出,众人更加大惊,原来这圣手书生淳于独秀不但武功卓 立,
尤精消息埋伏,只是此人多年前已失踪迹,也未曾听过他传有弟子,众人虽惊 疑,但却知
道铁算子计谋也是个中老手,眼光绝对不会看错。
   灵蛇毛臬一跺脚,恨声道:“这老不死怎地又重现江湖了?允泰,你快说下去 !”
   世上有许多事看来毫无连贯,又近不可思议,其实这仅是因为人们的愚昧,无 法知
道那其中究竟的真象而已。
   此刻,这些人为此事大感惊诧,但他们若知道那圣手书生已和海天孤燕同隐一 岛,
而海天孤燕又正有份三才宝藏的秘图,再将这些和另外的一些事稍加连贯,那 这些神秘的
事就不再神秘了。
   梅允泰略略喘了口气,就接着道:“计二叔又说,照这种情况来看,这批藏宝 一定
已被圣手书生,或者是他的弟子捷足先得。弟子们听了,又懊恼,又气愤,看 着尉迟二哥
的惨死,又觉得难受。哪知道祸不单行,计二叔正对我们说着话,弟子 们竟突然看到他老
人家身后多了一条人影!”
   梅允泰脸上的肌肉略略扭曲了一下,像是此刻还在为那时的景况而惊悸着,接 着又
道:“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湖岸边风吹草动,那条黑影像鬼似的,站在计二叔 后面,计二
叔却仍然说着话,一点儿也不知道。”
   毛文琪一捏自己的掌心,已经被冷吓湿透了,她心中动处,那曾经和她交手的 黑衣
夜行人的影子又在她心中闪过。
   但那黑衣人是否就是站在计谋身后的黑衣人呢?这个毛文琪却也不能确定!她 目光
一转,看到每个脸上都有惊慌之色,那梅允泰更是连连伸手拭着冷汗,强自按 捺着说道:
“后来计二叔发现弟子们的神色,才回过头去,弟子们只是见那黑衣人 嘿嘿一声冷笑,双
手一扬,掌中竟发出好几道金光来,这时我和尉迟大哥正站在箱 子后面,连忙往箱子后面
一伏,可是说至此处,他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冷汗直 冒,他又用袖子擦了两下,接着
往下面说道:“可是等到弟子们站起来的时候,跟 弟子们一齐去的五个神鞭队的弟兄们都
已惨叫着,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胸前都插着 一件金光闪闪的暗器,计二叔站在那里,晃了
两晃,也倒在地上,而那个鬼魅一样 的黑衣人,却走得不知去向了。”
   “弟子和迟师哥壮着胆子一看,那些神鞭队里的弟兄胸前,插着的竟然都是柄 金色
的小剑,计二叔胸前虽然没有插着剑,但是他老人家头顶却中了一掌,连大灵 盖都被打得
粉碎了。”
   “弟子们再一看先前挡在弟子们前面的那两口箱子,箱子盖召卜么厚的铁板, 竟也
被打得洞穿,上面的那两柄金剑,竟从箱子盖的一面穿到那一面去了,这种手 劲,弟子们
别说没有看到,就连听也没有听过,这黑衣人双手竟发出十件暗器,每 一件都有着如此力
道,这……这简直……这简直有些骇人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竟又“噗”地坐到地上,地上狼藉的酒汁菜汤,弄得他本 已污
秽的长衫更加淋漓不堪,他却像是丝毫都没有感觉到。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一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一章
   这神剑使者梅允泰气急败坏地将他所遭到的事源源本本说出以后,像是精神再 也支
持不住,竟瘫软在地上。
   凡听到他说这些话的人,此刻也不禁觉得四肢软软的,生像是也有些支持不住 的样
子。
   只有灵蛇毛桌,面目虽也变色,但身躯仍挺得笔直,忽地将手上的金剑往地上 一
抛,抛在神剑使者梅允泰的面前,沉声道:“你们在湖畔所见的金剑,是否和这 一样?”
他双目一张,瞪在梅允泰脸上,喝道:“你赖在地上干什么,还不快给我 站起来,哼!想
不到你们一遇着事,也是如此废料。”
   梅允泰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拾起那柄金剑,又从怀里掏出一柄金剑, 两下
对照着比了比,就一齐双手交给毛臬,一面道:“这柄金剑和弟子们从神鞭队 弟子胸前拔
出的,完全一样。”
   灵蛇毛臬哼了一声,将两柄剑都接了过来,略略一瞥,便皱眉沉思起来,酒楼 上顿
时又变得死一样的静寂,微闻喘气之声,淋淋而作。
   毛文琪看了伏在桌上,似已入睡的缪文一眼,轻轻踱到她爹爹的身侧,低着头 ,在
他手上的那两柄金剑上观看着。
   八面玲珑胡之辉却走到梅允泰身侧,附着耳,低声问道:“你们出事之后,是 否就
立即回来了?”
   梅允泰点了点头,道:“弟子们将计二叔的尸身抬到大车上,交给赶车的弟兄 ,就
连夜赶了回来,一路上换了两次马,连半刻都未曾耽误。”
   八面玲珑胡之辉也皱起眉头,暗忖:“以时间来揣测,允泰他们赶得的确也可 谓快
到极点,难道那金剑侠却胁生双翅,还能赶在他们前面?……如若不然,方才 那柄金剑又
是谁发出来的呢?以那人发暗器的手法来看,功力也已臻绝顶,难道那 金剑侠竟分身有术
吗?”
   他心中思疑,灵蛇毛臬此刻俯首沉思着的,却也是和他同一个想法。
   这其中只有火眼金雕萧迟嘴角隐含冷笑,一付幸灾乐祸的样子,其余的人兔死 狐
悲,物伤其类,心中自然难免悲怆了。
   满楼之上,此刻满布愁云,浓厚地压在每个人心上,压得人人都仿佛透不出气 来。
   突地,毛文琪一声娇唤,打破沉寂,她似乎颇为惊惶他说道:“爹爹,您看看 ,这
两口小剑剑柄下面,刻着的字并不一样呢?”
   灵蛇毛臬手微一抬,目光闪电般在这两柄金剑上凝目注视半晌,面色不禁又猛 地大
变,两道浓眉皱得更紧,而且目光之中,竟然露出一丝惊吓的意味来,却是在 这武林魁首
面上前所未见的。
   此刻和他关系较深,身份相当的,如子母双飞、八面玲珑等人,都凑了上来, 都俯
首朝这两柄金剑上凝注一下,只见这两柄金剑的剑柄下,剑脊上,果然都刻着 四个非经注
意,便难发觉的小字,一柄上面是四个小篆,刻的是:“公道之剑。”
   而另一柄的剑脊上,却刻的是“魏碑”,上面竟赫然是:“以血还血!”触目 惊心
的四个字。
   灵蛇毛臬面如死灰,搭然将手中的两柄剑,交给身侧的胡之辉,缓步走到窗口 ,仰
首苍穹,这武林魁首竟又落入沉思里。
   胡之辉将这两柄金剑在手里拈了拈,又拿到眼前看了看,喟然道:“这两柄剑 制作
的式样虽然完全相同,但金子的成色却不一样,唉!事情越来越更觉奇怪,真 使人有些弄
不懂了。”
   站在窗口仰望的灵蛇毛臬,此刻突地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凄厉的味道,群豪 愕然
望着这武林魁首转过身来,狂笑着道:“这事的确透着奇怪,想不到那姓仇的 小子,真有
后人来替他报仇,好,好,反正世事都有了却的时候,强存弱亡,我倒 要和他斗上一
斗!”他双目电张,笑声顿住,犷桀之态,又复大作,刷地一拂袖子 ,走到梯口,一面朗
声道:“丁老弟,林姑娘,胡老三,你们都跟着我走吧,侯老 四这里料理一下,照顾照顾
你侄女儿,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到河北去。”他在梯口住 了足,又回首朝他爱女说道:“琪
儿,你即刻回到你师傅那里去,路上不要耽误了 。”
   毛文琪点了点头,却见她爹爹已别过头,向梅允泰等道:“允泰、东山,你两 人先
在这里歇息一下,然后立刻随着你侯四叔一齐到杭州,路上随时传语各地的弟 兄,这三个
月里,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要伸手,养精蓄锐,等着我的吩咐。”
   这武林魁首果然颇具领袖之才,此刻虽然有些心慌,但临事却仍不乱,三言两 语,
反派了命令,突又跨前一步,朝那萧氏父子冷然道:“今日之事,暂且提过, 我姓毛的也
不再为难你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后你我为敌为友,但凭尊念。 ”语声一落,这武
林魁首根本不再理会萧迟张口要说的话,又一拂袖,急步下楼而 去。
   萧迟愕了半晌,长叹了一声,却见子母双飞冷横自己一眼,步下楼去,又见那 百步
飞花林琦筝,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微扭纤腰,却又轻轻回顾伏在桌上的缪文 一眼,也走
了下来。
   这火眼金雕此刻心中五味翻涌,虽然气愤,却也有些心灰,自己这一趟宿迁之 行,
险些就此送命,方才眼前剑光缭绕,已将下劈的那一刹那,此刻仿佛还使得这 已在武林中
翻滚了数十年的老人为之暗暗心悸,他不禁又长叹一声,一持长须,缓 缓走下楼去,步履
之间,似乎有了龙钟老态了。
   本来群豪济济的酒楼,霎时之间,就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毛文琪脚尖一动,将地上已经碎成两半的一个海碗踢到楼梯口,看看那半边破 碗,
在梯口略为一停,却仍然滚下楼去,带起“哗啦”一阵声响,她知道这只破碗 已碎得更厉
害了。
   于是这美丽的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朝铁手仙猿道:“侯四叔, 我就
住在右边那条路上的庆福长客栈里,最多再歇半天,就要赶路了,你老人家有 事要办,我
也不再麻烦您了。”
   铁手仙猿此刻也有些心乱如麻,闻言点了点头,。说道:“路上可要小心些, 还有
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好了。”
   毛文琪摇了摇头,走到缪文身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俯下头去,在他的 耳边
说道:“文哥,别睡了。”
   缪文抬起头来,迷茫地四顾一眼,伸了个忙腰,重重打了个呵欠,撑着桌缘缓 缓站
了起来,朝铁手仙猿微微一笑,也就走下了楼。
   神剑使者望着这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低声骂着:“不中用的 书呆
子!”原来这年轻人也对毛文琪有些爱意,此刻见了他两人亲密的神情,妒火 中烧,忍不
住骂了出来。
   铁手仙猿双眉微一皱,却听得楼梯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八面玲珑胡之辉竟又 去而
复返。
   他匆忙地走了上楼,将手里拿着的一柄金剑,交给侯林,沉声道。
   “大哥吩咐,叫你派几个得力的弟兄,到镇江府附近一带的大小乡镇的大小金 铺去
打听一下,最近几个月来,有没有人去打造这种黄金小剑的,如果有的话,切 切要将那人
的形状、年岁查问出来,这事得赶快做,却不可泄露一丝风声!”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考虑了半晌,终于又附在侯林耳畔,悄语道 :
“还有件事,就是请四弟你赶紧叫几个铁骑队里的弟兄,飞马赶到粤东去,查问 那边的豪
富巨商里,有没有一个姓缪的,将他的身家、情况,也详细探查一下,赶 紧回来告诉
我。”
   铁手仙猿侯林唯唯答应着,八面玲珑这才一伸腰,脸上的肉松弛了一下,装出 一个
有些像是笑容的形状来,微喟说道:“这些天,我马不停蹄,真是累得半死, 四弟,你快
替你三哥弄些酒菜一一哈,哈,最好还弄个妞儿来,我在这里舒服个半 天,今天晚上又还
得赶到杭州去,哈——人一胖,就不太想动了,可是事情越来越 糟,我却是非动不可!”
   铁手仙猿微微一笑,目光转过处,太阳已射进窗子里来,原来此刻已经过了午 时
了。
   缪文连连地打着呵欠,随着毛文琪走下了楼,刚往右边一转,眼角却已瞟见八 面玲
珑胡之辉由另一方躲躲藏藏地走了过来。
   缪文心中一动,却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施施然和毛文琪走出了这条两旁仍然 站着
三五成群的金衫大汉的横街。
   毛文琪一拐时子,推了他一下,娇嗔着道:“你瞧你这付德行,才一天没有睡 觉,
走路就晃晃荡荡的了。”
   缪文一笑,道:“姑娘,我可比不上你,你是玩刀舞剑的女英雄,我可不行, 熬了
这个通宵,现在我两条腿就像在弹着琵琶似的。”
   毛文琪“噗噗”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他咯咯地笑着道:“你看你这副穷酸像 ,几
时我非逼你练练武功不可,不然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个大姑娘都不如, 人家一指头
就能把你弄个大跟头。”
   缪文边笑边行,突地驻足问道:“别的我都不奇怪,武功我也不要练,可是我 倒要
问问你,你那柄宝剑到底有什么古怪,怎地,人家一沾着,就得像猴子一样跳 起来,喂!
你那位师傅是不是个会玩法术的女道士呀?”
   毛文琪笑得似乎已直不起腰来,但却一面摇着头,一面道:“你要问这个呀, 我可
不能告诉你。”顿了顿又道:“这口剑就算不是神仙造的,可也差不多了,我 师傅从小就
喜欢玩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老人家费了许多心力,才造了口这 样的宝剑,常说就
算古时的湛卢、巨阙这种名剑,也比不上我这口剑的厉害,无论 功夫再好的人,一碰上我
这口剑呀,嘿!他也受不了,你看昨天晚上那个胖子,他 ——”这纯真美丽的少女呱呱笑
语着,突然看到缪文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立刻 住了口,改变了个话题,温柔地笑道:
“我真是,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喂!我问 你,到了河北,我去找师傅,你到哪里去
呀?”
   “这个……”
   缪文沉吟着,忽地看到对面走过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淡蓝 长
衫,长身玉立,衣衫虽然寒酸,但是神光焕发,满脸英光,却半点也没有寒酸的 样子。正
如一粒明珠,纵然被装在破烂的布袋里,却越发显得光采夺目。
   这人迎面朝缪文行来,缪文一抬头,恰好遇着他的眼神,两人目光相对,这蓝 衫人
竟朝缪文微微笑了一下。
   这人面上的轮廓,本极坚毅,两眉之间,隐隐现出三道沟纹,一眼望去,本觉 甚是
冷削,但经此一笑,却如春风拂面,焕然不同。
   一笑之间,这蓝衫人已从缪文身侧擦肩而过,缪文忍不住回身去看,却见这蓝 衫人
竟也回头望着自己,不禁心一热,回过头来,但心中却仍被这蓝衫人的风仪所 醉,久久不
能自己。
   毛文琪却已嘟起小嘴,又生娇嗔,轻轻一跺脚,说道:“人家问你的话,你怎 么不
答应呀,难道你聋了不成?”
   缪文望了望这刁蛮,但却真情的少女,心里突然泛起了许多感触,目光一转, 微指
前面“庆福长”的店招,笑着说道:“我们回到客栈再说不好吗?你看,街上 的人已在望
着我们了。”
   毛文琪眼波活转,果然看到有十几道目光,注在自己脸上,她粉脸不禁又红了 起
来,口中却仍然佯嗔着说道:“我才不怕别人看哩,看就看,有什么关系。”但 脚下却已
随着缪文,加快地朝那客栈走去。
   毛文琪撒娇放刁,佯嗔佯怒,想尽千方百计,以求博得自己心上人的欢心,缪 文却
始终是微微含笑,竟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
   但这已深陷情网的毛文琪却看不出来,她只道芳心从此有寄,千种柔情,万缕 情
思,都一丝不剩地放到缪文身上。
   若说缪文是铁石心肠吗,那却也不见得,他的目光,他的嘴角,也不时会露出 一丝
半缕真情,但是不知怎的,这年青人竟像已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每当这种真情 流露的时
候,他立刻会以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来遮盖住,等到他这种微笑扩散的时 候,他脸上所流
露的真情便立刻消失了。
   回到客栈,文琪左问右问,来追寻缪文的来踪、去处,因为他们距离河北越来 越
近,那就是说他们分别的日子已快要来了。
   毛文琪虽然不舍得,但是她也不敢不去师傅那里,因之她追根究底,为的也不 过只
是要缪文说出决定等待自己的话来。
   但缪文却左支右吾,叫他说一句真心话,似乎比登天还难。
   于是,毛文琪生气了,嘟着嘴回到房里,缪文仍然带着微笑,也不迫过去陪话 ,却
一个人在房里踱着方步,又问店家要了笔墨,却只是放在桌子上而已,根本没 有动手写什
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毛文琪又忍不住跑了过来,又温柔地来陪缪文说话,缪文 却仍
然微笑着,倾听着,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如此柯柯腾腾,谈谈笑笑,竟然天又黑了,毛文琪觉得眼皮愈来愈重,终于熬 不
住,也打起呵欠、伸起懒腰来了。
   于是缪文就陪她到房子去睡。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渐渐睡着了,看着 她在
梦里露出海棠一般的笑容,他的眼光里,不禁又流露出一丝温馨的情意,伸出 手,想去抚
摸一下她伸出被外的玉臂。
   但是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他也随之站起身来,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 又俯
首沉思了半晌,突然坐到桌旁,提笔写道:“蓝衫人,三十余,瘦削坚毅,眉 心有纹,目
光炯然,务须留意此人来路、去向,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搁下笔, 又沉思片刻,站起
来,在房中转了几转,再坐下来接着写道:“毛某已回杭州,留 意察看其行踪,此间侯林
若有行动,也须立刻告我,尔等行踪务须谨慎,切记!切 记!”
   写完了,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这张字条仔细地叠成一个小方块,握在掌 心,
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门,到客栈门口。
   他目光四下一转,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子从街角的暗影下走了出来,缪文手指 微微
一弹,掌心的那块纸块,就巧妙地落在那人手里。
   那人接了纸块,就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缪文却仍然在客栈门口观望着,目光 转动
处,心里不禁又猛地跳了一下。
   原来那蓝衫人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又望着缪文微微一笑,缪文心里越奇怪, 眼里
却也就越不敢再朝这人打量。
   他低下头,转头走进店,再悄悄回头去望,那蓝衫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毛文琪一睡下去,就像是死了一样,还没到戌时就睡起,此刻已过了子时了, 她仍
然半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但那原先一直打呵欠,伸懒腰的缪文呢?此刻却一点儿倦容也没有,招呼店伙 ,送
来酒饭,他一个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热酒,又吃了些饭,就斜倚在床上,静静 地想着心
事。
   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什么哩?这当然没有人知道,只是他的面容,此刻却是忽 而悲
怆,忽而愤怒,有时却又隐含笑意,生像是在为自己所做的一些事得意着,但 过不一会,
他又会皱起眉来。
   二更敲过,店伙在外面走来走去,闩店门,熄炉火,过不一会,这些声音就完 全没
有了,只剩下一只野猫,在屋顶上叫着春。
   但缪文却仍未睡着,夜越静,他的思潮就奔流得更厉害。
   但外面的野猫叫得也越来越厉害,而且刚好在缪文的房顶上,缪文皱着眉,从 床上
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子四下一望,外面是一条长长的院子,院子里种 着一些花,
花都开了,被月华一映,被春风一吹,就像是一个个美女似的,在曼曼 而舞。
   院子的那一边是一道墙,此刻这院子里静悄悄的,但屋顶上的猫叫得太烦人— —缪
文目光四下再搜寻一下,确定四下的确无人之后,这“弱不禁风的书生”,微 撩长衫,身
形一动,竟然穿窗而出。
   他的身形,就像一缕轻烟似的,冉冉飞起,在空中轻轻一拧身,不藉任何凭藉 ,就
悠然变了方向,轻巧地落在屋顶上。
   野猫的两只碧绿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似乎也被他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轻身功 夫骇
住了,竟蹲伏在那里,没有跑开。
   缪文不带半分声息地在瓦面上走了两步,朝那野猫一拂袖子,那野猫“咪鸣” 一
声,窜过屋脊,远远地跳走了。
   缪文微笑一下,突地屋脊那边,也传来一丝轻笑,一人轻声说道:“兄台好俊 的身
手。”
   缪文立刻为之大惊,微一错掌,身躯往前一探,沉声喝道:“什么人?”
   屋脊后又传来一声轻笑,一个黑衣人猛地长身而起,双臂一张,就像一枝箭似 的窜
出四丈远近,再一个起落,就想往黑暗中逸去,缪文行藏已露,焉肯让这个人 就此一定,
就在那黑衣人长身欲去的时候,他也扑了上去,低叱道:“好朋友,给 我留下来。”
   但那黑衣人身法出乎寻常的快,缪文刚扑近去,那人已掠走,缪文毫不迟疑地 一拧
身,身形毫未作势,也掠出四丈开外。
   两人的轻功竟然好到毫巅,几个起落,已飞掠了十余家人的屋脊,缪文心中微 凛,
忖道::‘这人好快的身手,若是毛臬一伙,倒的确可虑!”一念至此,脚下 越发加劲,
立心要赶上这人,将他废在自己手下。但是这黑衣人起步在先,本来已 领先了七、八丈距
离,缪文这一加劲,两人之间的距离虽已渐渐缩短,却仍然有着 四、五丈远近。缪文这里
暗惊这黑衣人身法之快,那黑衣人又何尝不在惊异缪文的 轻功,这年方弱冠的少年竟有着
如此功力,若非亲目所见,说出去,任是谁也不会 相信,因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两人
星飞丸泻,瞬息之间,已掠出市区,前面是 一片空地,空地前黑黝黝的一大片,像是一个
颇为繁密的树林子。缪文心里越发着 急,知道自己若让这人一钻往“青纱帐”,那么自己
就再也别想抓着他了。此刻郊 野无人,缪文也就不再顾忌,一面加急飞掠,一面叱道:
“好朋友何必藏头露尾的 ,彼此都是男子汉,有什么事不妨当面谈谈,朋友你要是再如
此,可就别怪我不客 气了。”
   那黑衣人在前面却哈哈一笑,身形亦未停顿,一面却也喝道:“兄台何必客气 ,若
说藏头露尾四字,恐怕还是兄台高明哩!”
   缪文心里暗骂一声,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那黑衣人距离树林已越来越近,缪文 一翻
腕子,从怀中掏出一件暗器来,一面厉喝道:“朋友,你再不站住,我姓缪的 就要发暗器
了。”此时情况虽然如此,但他兀自不肯暗箭伤人,先就喝了出来。
   哪知那人又哈哈了笑,道:“好极,好极,小弟正要讨教讨教兄台的高招,而 且小
弟早就知道,兄台发暗器的手法,高人一等,兄台就请动手吧。”
   缪文一皱眉,随着身形动处,右手往外一扬,登时一缕尖风,急劲地朝那黑衣 人背
后打去,单凭腕力就能将暗器打出四丈开去,这种手法正如那黑衣人所说,端 的是高人一
筹。
   那暗器眼看就要打在黑衣人身上,哪知这黑衣人“嘿”地一笑,听风辨位,头 也不
回,手腕一反,竟然也打出了一件暗器。
   只听“呛啷”一声轻响,这两件暗器竟然在空中互击而鸣,随却一齐落在地上 ,而
那黑衣人又再“嘿”地一声轻声,顿住身形,轻过头来,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 ,望着已然
如飞掠来的缪文。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二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二章
   此刻星光闪烁,月光皎洁,风吹长草,虫鸣杂树,正是大好良宵,星月之下, 缪文
闪目而望,只见在前面纵跃如飞的黑衣人突地一反手,打出一道金光,竟不偏 不斜地击在
自己向他打去的暗器上,只听“呛啷”一声轻响,两道金光,俱都落在 地上。
   缪文心中一怔,硬生生将自己如飞掠去的身形,倏然顿住,心头暗骇道:“此 人头
也不回,竟就将我发出的暗器击落,身手端的惊人,而他发出的暗器,居然亦 作金色,难
道此人真的是他?”
   须知他年纪虽轻,却是一生出来,便开始习武,教他武功的人,却又都是天下 武林
中顶顶绝顶的高手,常人要是得一为师,便足终身受用,他心中自知,芸芸武 林中,风尘
侠士虽多,但要找一个像自己这种身手的,却并不多。
   若论以“听风辨位”之技,将别人暗器击落的功夫,本无惊人之处,但缪文自 知自
己手中发出的暗器,其劲道和去势,都绝不是一般暗器名手所能企及的,而此 人却从容击
落,是以缪文方自心中暗骇,不知道宿迁城中,何来此武林高手?
   抬目一望,只见这满身玄衫的夜行人正在含笑望着自己,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 当
中,沟纹宛然,面目依稀相识,竟是自己日间所遇的那蓝衫书生。仔细一看,只 见他身上
穿着的也仍是那一袭蓝衫,下摆掖在腰问的丝绦上,夜色之中,看不甚清 ,竟将蓝衫当做
黑衣。
   那蓝衫书生凤目之中,棱棱生光,突向缪文当头一揖,哈哈笑道:“深夜打扰 ,实
是无状,唐突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缪文目光一转,亦自朗声笑道:“打扰两字,实不敢当,小可虽然愚鲁,但今 晨一
睹兄台之面,便知兄台必是高人,只是——”他语声一顿,剑眉微微一轩,接 道:“兄台
夜深宠召,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蓝衫书生微微一笑,潇洒前行,一面道:“兄台人中龙凤,小可早已有心高 攀,
只是无缘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了。”脚步微顿处,缓缓弯下腰去,伸手一探, 缪文剑眉一
皱,突地抢出如风,疾伸双掌,哪知那蓝衫书生朗声大笑中,身形倏然 后退三尺,伸出手
掌,掌中已多了两口一式一样,金光耀目的短剑。
   缪文出手略迟,却见自己心中想拾的东西,已被对方拾了起来,心中不禁又一 凛:
“此人好快的身手——”抬头一望,那蓝衫书生正在将掌中的两口金剑,不住 把玩,一面
微微笑道:“果然一模一样——”语声未了,突又“哦”了一声,低低 念道:“以血还
血,以血还血……”手掌一翻,将其中一口金剑用两指捏着剑尖, 递到缪文面前,朗笑
道:“这口剑想必是兄台的了,哈哈,若非上面的这几个字, 小可还真分辨不出哩!”
   月光之下,只见缪文清俊的面庞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望着他手上这 口金
剑,思索半晌,突地仰天长笑起来,道:“兄台想必就是名传武林的金剑大侠 了,小可闻
名已久,却不想今日得见——”缓缓伸出手掌,亦用拇、食二指,捏着 剑柄,两人面上虽
然俱是笑容不绝,但心中却各各存下衡量对方之心,此刻竟都将 全身真气,贯足右臂,聚
在这两根手指上。
   刹那之间,只见这口长未达尺的金色小剑,随着他两人的四根手指,越来越长 ,那
蓝衫书生哈哈一笑,缩回手去,含笑说道:“无怪江湖传言,都道那金剑侠的 武功越来越
高,行事也越来越是神出鬼没,原来却是出自兄台手笔,小可虽然无心 掠美,但人言凿
凿,小可却之不恭,也只有生受了。”
   缪文目光淡淡一睹那口此刻已变成一条细棍的“金剑”,冷冷道:“小可方才 本自
奇怪,这小小的宿迁城里,怎地有如此高手,此刻才知道是金剑大侠,想必是 阁下听到江
湖道上,有了膺品,是以便赶来查看查看的吧!”
   手微一扬,掌中之“剑”,便已脱手飞去,“噗”地一声,竟深深插入地下, 只剩
下一段稍具原形的“剑柄”,仍在地面上不住地颤动。
   那蓝衫书生微瞥一眼,面上笑容,却仍未变,缓缓笑道:“兄台这却错了,想 兄台
在江湖道上,以”金剑”之名,替天行道,所做所为,正是小可所欲行而未及 行者,小可
正恨不得如同兄台这般‘膺品’,再多上几个,也好为芸芸江湖伸张一 些正义,为莽莽武
林留得一些公道——”缪文面微一红,心下暗忖:“人道‘金剑 侠’是个慷慨磊落的汉
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下无虚,我冒名行事,又复恶言相加 ,他非但不以为怜,还如此对
待于我——”一念至此,不禁对眼前这蓝衫书生大起 好感。
   须知他幼遭孤露,身具深仇,而仇家可都是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羽党 遍及
天下,他自知自己虽因机缘凑巧,常人梦寐难求之物,自己却每每垂手而得, 但自己若要
报得深仇,却仍非易事。
   是以他平日行事,慎重无比,唯恐行藏破露,被别人识得真象,他虽是性情中 人,
但种种原因,却使得他对人们都有了提防之心,是以他先前对这蓝衫书生的态 度,便也因
是而发。
   那蓝衫书生一双凤目,始终凝注在他面上,星月交映之下,他面上虽仍一无表 情,
但月光闪烁,却显见他心中甚不平定。
   两人目光相遇,缪文心中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身世惨痛,又多难言之隐 ,冒
犯之处,兄台必可见谅——”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磊落男子,慷慨英雄 ,既欲折节
下交,小可正是求之不得,日后如有机缘,还望不吝赐教。”言下之意 ,却是今日就此别
过了。
   但那蓝衫书生却生像全然不懂他话里的含意,哈哈一笑,道:“小可方正,复 姓端
木,却到此刻还未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呢!”
   哪知他语声方落,缪文竟突地面色一沉,转身欲去,这蓝衫书生神色也不禁为 之一
变,心道:“我好心结纳于你,你又何苦做出这等面目来?”他自不知这缪文 身世隐秘,
有人问他姓名,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一念至此,冷哼一声,身形动处, 竟突地掠到缪文前
面,双臂微张,拦住去路。
   缪文面色又是一沉,冷冷道:“兄台意欲何为?”
   这蓝衫书生端木方正剑眉一轩,随又哈哈大笑,道:“小可请教兄台姓名,兄 台怎
地如此相待,难道小可就真的高攀不上吗?”虽然仍是含笑而言,但语气之中 ,却已远非
方才之客气。
   缪文苍白的面色,倏然由白转红,又随即由红转白,似乎在强忍着心中怒气, 沉声
道:“小可与兄台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无仇怨,可说是全无瓜葛,兄台却 恁地盘查小
可姓名来历作什?”
   他语声一顿,冷笑两声又道,“何况小可纵然用的暗器,亦是金剑,但却亦从 未冒
过‘金剑大侠’的名声,难道普天之下,就只阁下一人能用这金剑做暗器不成 ?”
   端木方正怔了一怔,立即轩眉笑道:“极是,极是,想那‘金剑’一物,人人 皆可
用得,又并非我端木方正一人能用之物,只是一”他笑容一敛:“这‘膺品, 二字,却是
出自兄台之口,又不是区区在下说出的。”此番缪文却不禁为之一怔, 却听这金剑侠端木
方正接口又道:“兄台若说与小可一无瓜葛,此话小可却也不敢 苟同。”
   缪文目光一凛,厉声道:“在下与兄台有什爪葛,难道兄台也是与那——”语 犹未
了,那端木方正却已接口笑道:“兄台可知道,被兄台自高、洪两湖中取去的 ‘三才宝
藏’,却本应是区区在下之物哩。”
   此话一出,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倏然倒退三步,戳指道:“阁下究竟是谁,怎 地知
道那——”语声倏然一顿,却转口道:“三才宝藏是谁取去的,难道阁下亲眼 见到是为在
下取去的不成?”
   哪知这端木方正却纵声笑道:“正是,在下正是亲眼所见,那三才宝藏是被兄 台取
去的。”伸手一掏,竟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薄纸,想是因为年代久远,已泛黄 色,端木方
正双手一张,将这张羊皮薄纸,张了开了,送到缪文眼前,道:“此是 何物,兄台想必是
见过的了。”
   缪文目光一扫,面容更为之大变,沉吟半晌,方欲答言,哪知这端木方正微微 一
笑,将这张羊皮薄纸,又叠了起来,一面道:“这份‘三才秘图’,在下得到之 时,想必
远在阁下之前,只是小可那时习武正勤,无法分心及此,直到年余之前, 小可那时武功小
有所成,便依图所示,寻得了那百十年来,为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 已的三才宝藏。”
   缪文俯首沉吟,喃喃自语:“年余之前……”蓦地双目一张,问道:“兄台那 时怎
地不取去呢?”
   只见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只是小可那时孤身而往,虽有取宝之心,却无取宝 之
力,虽入宝山,只得空手而回,本想尽快寻找几个帮手,入湖取宝,但小可一生 独来独
往,要寻帮手说来虽易,行来却是极难。”
   他语声一顿,将那张羊皮薄纸,缓缓收回怀里,又道:“而且这‘三才宝藏’ 深在
湖底,取宝之人,不但要水性极佳,而且还要生性侠义,又得与那‘水上萧门 ,中人毫无
关连,这三样中要是缺了一样,便万万不能求他帮助我取宝。”缪文不 禁暗中颔首,只见
端木方正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又道:“我想来想去,只有那昔年 名扬天下,今日却已归
隐,在武林水路中的地位,仍在那天下三十六道水路总巡阅 之上的五湖龙王龙在田三位后
人,‘五湖三龙”不但水性、武功,俱是上上之选, 而且为人侠义,也不会见财起意,是
三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若能求得此三人助我取 宝,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缪文面色又是一
变,沉声道:“只是这三人却未见有空 呢?”
   端木方正轩眉一笑,道:“阁下所见极是,想那‘五湖三龙’自从二十年前, ‘五
湖龙王’突地消声灭迹之后,便也相继归隐,小可与之又无深交,人家怎会冒 然答应,但
急病乱投医,小可虽知无甚厚望,也得去试上一试。”
   缪文冷笑一声,负手仰望,只见群星满天,月圆如盘,目光一垂,却见那端木 方正
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接着说道:“小可费了无数心力,才探听到那‘五 湖三龙,归
隐之后,是隐居在那长江口中的崇明岛之上,便毫不迟疑地兼程赶去, 哪知到了崇明岛,
那’五湖三龙’却都已离岛而去,只剩下两个垂髻童子,在那龙 氏三兄弟所建的茅舍中守
屋。”
   “当时在下心中十分奇怪,想那‘五湖三龙,俱是归隐之人,怎地会同时离岛 而
去,便再三追问那两个垂髻童子,那两个垂髻童子先是不说,被我问得急了,才 道:‘几
天之前,来了位英俊少年,和师父谈了一夜,那一夜里师父又哭又笑,我 们正在奇怪,哪
知第二夭师傅们就都和那位少年一齐走了。,我就问:‘尊师临行 之时,可曾留下话来,
说要到哪里去。,那两个童子对望了一眼,我见他们仿佛不 愿说出,便又道:‘我和尊师
是数十年故交,此次来访,是有着急事,你们自管说 出,尊师必定不会见怪的。’”(东
方剑注:原本如此,实在改不胜改。:-()缪 文冷冷一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武功惊
人,口才也是极好的。若是换了别人, 只怕那两位童子便再也不会说出来。”嘿地一声,
目光又望到天上。
   那端木方正却生像是全然不懂他语中的讥嘲之意,连声笑道:“岂敢,岂敢。 ”
   缪文“哼”了一声,却听他又自笑道:“当下那两个童子又仔细打量了我两眼 ,才
说道:‘师傅临走的那天,将好久都未动用过的水衣水靠都带了去,说是要到 洪泽湖去,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要回来,尊客是有要紧的事等他老人家,不妨 在这里住下来。、
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们已被别人请去寻宝了 ?,口里连说:‘不必
了,不必了……’转身就走了出去,只听那两个童子在后面 叫道:‘尊客怎地连茶都不喝
就走了。’我心里虽很喜欢这两个童子的聪明伶俐, 但又着急那‘三才宝藏’,只得不理
他们就走了。”
   缪文两目仍自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笑道:“这个自然,想那两个小孩子又是什 么东
西,怎配和‘金剑大侠’多话。”
   端木方正轩眉笑道:“在下虽如此说,对兄台却是绝无恶意,兄台又何苦如此 挖苦
干我。”缪文哼了一声,闭口不言,那端木方正又道:“我昼夜不停地赶到高 ,洪两湖间
的藏宝之处,那时正是中秋前一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节,高、洪 湖畔秋意正浓,极
目望去,只见秋水粼粼,一碧万里,水波月色之中,却有三、五 条人影,正在那荒无人迹
的湖畔,互相低语。”
   缪文面容骤然又一变,目光倏然转到这端木方正面上。
   只见他仍自不动声色地道:“我躲在约莫七丈开外的一株木叶正浓,却仍未落 尽的
树上,屏住声息,凝目而望,只见这些人里,有三个满身水靠的剽悍大汉,和 一个文质彬
彬的英俊少年,还有一人,我虽不认得,但月光之下,只见他身手矫健 ,目光炯然,显见
得也是位内家高手。”
   “我心中暗忖:‘那三个穿着水靠的汉子,想必就是那’五湖三龙’了,但那 文质
彬彬的少年却又是谁呢?,只见这些人对这少年,仿佛都极为尊敬,我心里更 奇怪,不知
这少年是何来路?”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含笑望着缪文,缪文面色连变数次,沉声道:“那少年 既然
知道藏宝之处,自然也有那‘藏宝之图”想当年少林派掌教祖师,身具无上降 魔能力的大
空上人本将此图画成三份,却未言明此宝该归哪一份图的得主,想必当 然是先到先得,阁
下既然迟到一步,又怨得何人?而那少年既得此图,必有来历, 阁下又何庸苦苦追查
呢?”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兄台此言,可云深得我心,当时 在下心中就想:‘这少年既
得此图,那么若非少林弟子,就必定是昔年名震天下的 一代武林奇人’海天孤燕’的传人
了’——”缪文剑眉一轩,截口道:“那么兄台 定是武当一派了。”心下却恍然而悟,忖
道:“难怪方才群雄各各大乱之际,那清 风剑朱白羽却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就从这‘金剑
侠’口中,得知此宝已被取去,是 以那少林墨一上人一听,便也随即走了。”
   端木方正哈哈一笑,道:“兄台端的是明眼人,小可是武当弟子。”
   缪文心中又是一动:“武当派自从那一代剑豪白老宗师去世之后,人材本极凋 落,
据我所知,当今武当派的第一高手,清风剑朱自羽,武功也不甚高,怎地这端 木方正却有
如此身手?”
   却听这端木方正又自笑道:“我心下虽在转着念头,目光却瞬也不瞬地望在这 五人
身上,只见他们低语了一阵,那少年突地笑道:‘如此就麻烦龙兄了。,那三 个穿着水靠
的大汉齐道:‘不敢,不敢,兄台既有家父之令,便是叫我兄弟三人赴 汤蹈火,我兄弟亦
是在所不辞的“。’说着就从另一汉子手上,接着几条绳子,接 连着跳下水去,这三人果
真不愧是‘五湖之龙,。入水之际,竟连水花都没有扬起 半点。”他微微一顿,又道:
“我心里一面暗佩这龙氏兄弟的水性,一面却在奇怪 ,那‘五湖龙王,龙在田龙老爷子二
十年前便已消声灭迹,江湖中从未有人知道他 老人家的去向的,这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却
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而且显然还持有 他老人家的手令,是以这’龙氏兄弟,才会跟着他
前来,一面心中又恍然而悟的想 难道那两个童子说师傅们和那少年谈了一夜,又哭又笑,
想必是这少年在说龙老前 辈近年的遭遇了。”
   缪文冷冷道:“难怪阁下能以饮誉武林,今日一见,果然聪明绝顶,什么事都 逃不
过阁下眼里。”
   端木方正轩眉笑道:“岂敢,岂敢,兄台如此称赞于我,但在下那时却是一头 雾
水,只见这少年和那汉子双手提着绳索的一端,立在湖畔,未过片刻,他们双手 便自缓缓
提起,倒退着走了十数步。我心中暗惊,只怕他们会发现我存身之处,哪 知他们还未到树
下,双手又自一抬,水面微花处,便冒出四口箱子来,他们身形各 自一一动,便电也似地
掠了过去,将那四口箱子抄在手里。那时我才知道,那汉子 看来武功虽极高,而那文质彬
彬的少年的身手,竟还在他之上。”
   他目光又自往缪文面上一扫,满含深意地微笑一下,又道:“这样何消片刻, 他们
就从湖中提上十数口看来极为沉重的箱子来,那‘五湖三龙’,便也跃出水面 ,从那身手
矫健的汉子手中,接过一瓶酒,各自喝了儿口,哈哈笑道:‘幸不辱命 。’那少年连连抱
拳,一面打开箱子,微微一瞥,我虽远在十丈开外,但极目望去 ,仍可隐约望到他面上的
神色,虽然有些笑容,却没有什么狂喜之色,不禁在心中 暗暗称赞,这少年果然是个角
色。”
   他目光又自一扫缪文,含笑接口又道:“那少年一瞥之后,便和另一汉子低语 两
句,我虽用尽耳力,却也未听出来,哪知那汉子突地呼哨一声,湖岸四下的阴影 中,竟随
声跃出七、八条黑影大汉来,一人手中提着一口麻袋,我心中暗道一声: ‘侥幸。,若非
我极为小心,只怕行迹早已被人家伏下的暗桩发现了。’
     缪文微微一笑,接口道:“若以阁下的身手而言,只怕比那些汉子武功再高十 
倍之人,也难以发现阁下的行踪哩。”
   端木方正亦自一笑,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之间,竟各各交换了个互相了解的眼 色,
只是缪文在这种眼色之后,却有些提防之意,像是生像这“金剑侠”会发现一 些自己不愿
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端木方正含笑又道:“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跃出之后,立即垂手肃立,那少年微 一挥
手,这些大汉就将铁箱内之物,全都倒在麻袋里,我远远望去,只见箱内光华 灿烂,竟都
是黄金珠宝等物。”
   “晃眼之间,十多口箱子全都倒空,只剩下一口箱子,却由那身手矫健的中年 汉子
托在手里,那少年微微一笑,我约莫只听到:‘梁兄……放在尊处……小弟… …必来……
全仗大力了。’那中年汉子躬身一礼,就率领着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走了 ,那些大汉手里拿
着那么沉重的一袋东西,但步履却仍极为轻松,显见身手俱都不 弱。”
   缪文双眉一皱,接口道:“后来呢……阁下可曾跟踪而去?”
   端木方正微微笑道:“在下的确本想跟踪而去,但目光一转,却看到那少年不 知
从”哪里又拿来个小箱子,在那十几箱铁箱上都装些东西,我远看也不甚清,但 却也知道
是消息弩箭一类之物,只见他双手不停,片刻之间便长身而起,仰天笑道 :‘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如今你们也该尝尝那被人暗算的滋味了。,转过头去, 又道:‘只是又要麻烦
龙兄了。’”他略微喘了口气,又道:“他这几句话说得声 音极响,是以我听得十分清
楚,只见那‘五湖三龙”齐声笑道:‘兄台怎地如此见 外,我兄弟如有效劳之处,只管吩
咐便是。,说着,一人拿起一铁箱,又跃入水里 ,那少年负手而立,仰天而望,口里喃喃
他说着话,只是这次他却说得极轻,我一 个字也没有听到。”缪文轻轻冷笑一声,俯身将
那柄已插入土内的“金剑”,又拔 了出来,仍是细细一条,他方才随手一抛,竟将这柄细
若竹筷的“金剑”掷得入土 三尺,而形状亦未有丝毫改变,这种惊人的内力,端的足以惊
世骇俗了。端木方正 斜瞟一眼,兀自接道:“那‘五湖三龙’不一会又将那十几口铁箱都
带入水中,我 原以为事情已了,哪知这少年竟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薄纸,我一望便知就
是那份 ‘藏宝秘图’,心里不禁又大为奇怪,不知道他将此图取出作什?只见他将此图仔 
细叠在一块,放入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箱子里,一面和那‘五湖三龙’说道:‘休看 这张薄
纸已成废物,但却是根大大的肉骨头,等到这根肉骨头被一些饿狗发现的时 候——嘿嘿,
那时你我却有好戏看了。’”缪文目光一凛,冷笑道:“阁下倒听得 清楚得很。”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不但听得清楚,而且还看得极为清楚哩。”
   缪文双目一翻,冷冷道:“从前有个极为聪明之人,天下问任何事都瞒不过他 ,他
也颇为得意,哪知我佛如来却嫌他听得大多,看得大多,又想得大多,就罚他 变为一个又
聋又哑的白痴,而另一人却远较他更为聪明,虽然听见,看到之事,也 较他为多,却什么
都不说出来,结果此人逍遥自在,直到天年。”
   他目光一垂,直注着端木方正,冷冷又道:“兄台可知道这故事吗?”
   端木方正仰天笑道:“这故事的确动听得很,譬如说区区在下吧,虽然已知道 那少
年终将那份‘藏宝之图”,做成一份香饵,又将这份香饵,放入丐帮一个弟子 的手中,却
又不知弄了个什么手段,使那铁手仙猿知道这个消息,将那丐帮弟子杀 了,一面却又暗地
通知水上萧门,嵩山少林,和那’穷家帮’的穷神凌龙,说那‘ 藏宝秘图”已落入那铁手
仙猿之手——”他语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除此之 外,在下还知道那少年如此做
法,只是为着和那‘灵蛇’毛臬,具有深仇,是以便 挑拨天下武林,对他群起而攻,想那
‘灵蛇’毛臬羽党再丰,武功再高,却也敌不 过天下武林的力量呀!”
   缪文冷“哼”一声,厉声道:“那么阁下想必也知道那少年便是区区在下了。 ”
   端木方正笑道:“正是。”
   话犹未了,缪文突地厉叱一声,身形微展,掌中金光一抹,闪电般地指向端木 方正
前胸,一面厉叱道:“你究竟是谁?和那姓毛的有何关系?”
   眼见这道金光,已堪堪袭向他前胸的“乳泉”穴上,哪知他竟突地仰天长笑起 来。
缪文一怔,倏然挫腕,硬生生将掌上力道顿住,只见金花错落,朵朵不离端木 方正的要
穴,但却没有一点真的指在他身上,缪文却又喝道:“此事并无半点可笑 之处,阁下若是
再笑的话——”他语犹未了,那端木方正笑声顿住,冷冷说道:“ 我笑的是阁下看来聪明
绝顶了,不知却怎地问出如此呆话来?”
   缪文不禁又为之一怔,却听他接口道:“阁下难道不知道直到目前为止,那灵 蛇毛
臬最大的对头还是区区在下吗?阁下难道不知道那铁算子计谋是死在谁的手上 ?我若和那
灵蛇毛臬有着关系,阁下此刻还能和他那千娇百媚的女儿笑语温柔吗? ”他语声一顿,又
自纵声狂笑起来。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三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三章
  笑声未绝,缪文但觉心中思潮翻涌,手中的“金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声又自一顿,目光凝住缪文,缓缓说道:“在下自从那日于高、洪湖畔,
暗睹兄台这俊面,不禁对兄台所作所为,既奇又佩,是以这数日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留意
阁下的举动,只见兄台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到,就连‘灵蛇’毛臬那种好狡之徒,都被兄
台瞒在鼓里,而且兄台对他虽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
稍过狠辣,但若论兄台所做所为,却无一处有亏大节,在下一生虽少许人,但对兄台,却是
诚心攀交,兄台若认在下别有居心,那却令在下失望得很了。”
  缪文抬目望去,只见这端木方正目光棱棱,正气凛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长叹一
声,道:“在下的确对毛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纵然将之一刀杀却,都不足以消去心头之
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说,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好狡狠辣——”他语声一顿,目光中满露恨意,
惨痛的往事,又复涌上心头,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诚相告,却是因着此
事因果既深且广,又极复杂,想兄台知我谅我,必也不会见怪的吧?”
  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扰,却是为着一事。”
  缪文道:“但能相告,无不尽言。”
  “在下此数日以来,虽对兄台已多了解,但有一事,却令在下反复思之,亦不得其
解。”
  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那份‘藏宝之图’,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
又与那水上大豪‘五湖龙王’龙老前辈存着极不寻常之关连,而兄台在那些铁箱之中所装之
消息弩箭,却与那数十年前饮誉天下的‘圣手书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想这三位老前辈俱
归隐多时,却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这三位老前辈的传授,这倒确是异数了。”
  缪文微微一笑,道:“这三位老前辈此刻共隐于一海外孤岛,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亏
这三位恩师教养成人的。”
  端木方正一拍前额,笑道:“难怪兄台年纪轻轻,身手却恁地惊人,却原来是出自这三
位前辈异人的门下,这就难怪了。”缪文却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请教兄台。”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无不言。”
  缪文道:“不知兄台出于武当那位道长门下?”
  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个书生,专好收集古书旧册,甚至断简残章,却在无意之
中,发现一本昔年武当一代剑豪的老前辈遗留下的武功秘瘦,那‘藏宝之图’,便也是附于
其上。”
  缪文亦大笑道:“这就难怪了。”
  抬目一望,却见这端木方正目中亦现出沉思之色,想是也在回忆什么,暗道:“难道此
人也有着什么惨痛之往事不成?”
  只听端木方正缓缓叹道:“十七年前,在下还是个贫苦书生时,一天缓步道上,却见到
一班强徒,飞骑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内‘振武镖局’的镖,却将银子抛得一
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却有着背插长剑的道人,问我可要学武,又要将我收归门下,
我见这道人亦是和那班强徒一路,便断然拒绝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后来我知道那班
强徒,便是以‘灵蛇’毛臬为首,是以艺成之后,凡是与那姓毛的有关之镖局所保之镖,在
下便动手劫来。”
  他仰天一笑:“这却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
  两人目光相对,不禁齐各抚掌而笑,缪文先前对这“金剑侠”虽然深具猜忌怀疑之心,
但此刻却已为之尽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长,生命中这一段最最欢乐的时日,都在一个方圆不过百十里的孤岛上渡过,
相处之人,非师即长,那些归隐在孤岛上的武林奇人,对他虽极亲切爱护,但究竟年龄悬
殊,何况这些武林奇人久已厌倦风尘,多年来的海外孤岛岁月,更将他们陶冶得极为恬淡,
他们虽对缪文极为爱护,但也不会放在表面上,是以缪文有生以来,可说是从未享受到友情
的温暖,再加以他志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于偏激。
  而此刻他与这端木方正言笑相对,心中却渐渐感受到“友情”两字之意义,这却是他有
生以来所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风吹林木,籁然作响,两人并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东方渐白,在下虽仍
想与兄台盘桓些时,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来日方长,你我相见有期,只要兄台不嫌
弃,小弟随时可来寻访兄台的,可是——”他微微一叹,又道:“兄台既是身怀深仇,就更
须小心谨慎,那‘灵蛇’毛臬阴沉好狡,城府极深,此刻表面看来,虽对兄台一无怀疑之
念,但暗中却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发,便自古以来,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对这
‘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缪文心中一凛,诚声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从
命。”心里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岂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个小年亡故,
一个却颠沛终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这端木方正面上满是诚挚之光,伸手
紧紧一握自己的手腕,飘然而去。月渐西沉,星光已隐,晓风残月,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晓
风里,缪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愕了半晌,觉得此人真是如天际神龙,夭矫来去,
想到他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一时之间,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己。他仰视苍穹,黯然低语
道:“仇恕呀,仇恕,你名虽叫仇恕,父仇却绝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却那一手将你抚养
成人的母亲替你取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岂非要伤了你母亲之心,你若不报此
深仇,却又怎对处起你爹爹的在天之灵?”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自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爹爹呀爹
爹,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母亲的,但我为着你,却又不得不令母亲伤心他狠狠一跺脚:“我不
管你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无耻的事,你老人家绝对不
会做,无论是谁杀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为你报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妈妈的嫡亲兄
弟。”
  晨光微曦中,他急步走回宿迁城,心中已下了决心,无论任何一事都不能影响他,改变
他离开那“海天孤岛,时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复仇,也许他不会亲手杀死”灵蛇”毛臬,
但他却要使这名满天下的武林枭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
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因为很少有人会相信人类会有
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的一夕畅
谈,此刻虽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
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
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
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目光瞥人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斗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梭,凌空
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
上。
  年久失修的窗根,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里,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
  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
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决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
了。”
  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
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
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
燃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
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
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是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
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
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
  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
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
过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
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
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
  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年轻名剑手身上。
  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
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是将斑,而
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
吗?”
  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
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
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生活
的呢?”
  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留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
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
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
  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
  又道:“难怪你年纪虽轻,武功竟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
前辈异人的教诲,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己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
连三招都未走满。”
  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
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
  “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
  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
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
名的道理吗?”
  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
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
重,那你就错了。”
  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
  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
你母亲的心?”
  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
老人家是她的知已,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
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
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
可的。”
  石磷突地冷笑一声,道:“好个孝子,好个孝子!……”语声突地一顿,长身而起,义
道:“你母亲怀胎十月,受尽困苦,养你育你,你却不知孝母,只知孝父,还谈什么为人子
之道,何况你那父亲——哼哼!”
  仇恕剑眉一轩,怒道:“我父亲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亲么——哼哼,不说也罢。”
  他与毛冰,自幼相处,钟情极深,到后来一股相思,化为泡影,对那仇独,自然难免妒
恨,只是他生性豁达,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是以心中虽有妒恨,却始终没有将之现诸形
色。
  直到此刻,多年的积愤,才使他说出此话来。仇恕一听,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终不动
声色的俊目,却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石磷,沉声道:“我父亲可怎
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却为小人们所算而死,石叔父,你与家母虽是知交,我仇恕也
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半分不敬,那么——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
不知敬重尊长了。”
  石磷冷笑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见仇恕目光之中,
满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叹一声,中止住
自己的话,暗忖道:“难道武林之中,又将出现一个行事莫测的魔头吗?”缓缓走到门口,
却又回转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你心中还有几分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就
是了。”
  仇恕冷冷道:“这个自然。”
  目光四扫,瞥见桌上放着的茶杯,伸手端了起来,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
走了,只是我却要告诉你,以后夜间出去,先要熄灭烛火,关上门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装得
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样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进来查看了。”
  仇恕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口中却仍然冷冷道:“有劳阁下操心。”
  石磷又自冷笑一声,道:“我并无要你领情之意,你也毋庸谢我。”
  仇恕继又道:“阁下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话吗?”
  石磷道:“还有一言要奉劝阁下,阁下以后要隐藏身世,还得再花些工夫,单说自己是
百粤富商之子却是万万行不通的。”袍袖一拂,缓步走到门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
已冷冷站在门前,沉声道:“阁下说话,需得说得清楚些,话说一半就想走——”石磷冷笑
接口道:“我若全说出来,只怕你要感谢于我。”
  仇恕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石磷又道:‘阁下虽是聪明人,别人却也不是呆子,那灵蛇
毛臬能有今日之地位,岂是幸致,你年纪轻轻,和那“八面玲珑”胡之辉又素不相识,出手
就是数十万两银子,若再无此疑心——哼哼,那当真都是呆子了。”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
声:“惭愧。”口中却冷笑道:“疑心又当怎地?”
  石磷暗中一笑,忖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却道:“疑心之下,就要探
查,那‘铁骑神鞭,骑士,遍布大河两岸,长江南北,只要到粤东去稍一查问,便知道你这
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仇恕心头一跳,沉吟半晌,却听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骑
士’未到粤东,就被区区在下制死,阁下大可放心了。”语声微顿,冷哼一声,又道:“我
如此做法,只是为了你那母亲而已,你也毋庸感激于我——哼哼,若是为了你那父亲的话,
哼哼!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仇恕轩眉怒道:“你对我施恩三分,日后我必报你五分,只是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
有不敬之处,那却又当别论,莫怪我要……”
  话犹未了,门外突地传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面道:“你要干什么呀?那么一清
早,你跟谁发脾气呀?”仇恕,石磷齐地一惊,只听“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那娇笑之
声又道:“我可以进来吗?”仇恕脚步微错,溜开五步,石磷却抢步走到门前,拔开门闩,
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吗?你倒起来得早。”
  门外又是娇声一笑,道:“不早啦。”随着笑语之声,闪入一个炯娜的人影,石磷定睛
一视,不禁连退三步,愕愕地望着这身材炯娜的女子,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会到这里
来?”
  那女子娇笑不绝,眉目一瞟石磷,便电也似的转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会是
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转移莲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脸都气白了,
干什么呀,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让大姐姐给你出气。”
  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闪电般转了两转,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
百步飞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难忘,哪知今日仙踪莅至,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
了。”
  那娇笑如铃的“百步飞花”林琦筝又是“咯咯”一笑,轻轻伸出一双白如玉葱般的玉指
来,在缪文额角一点,道:“我说小兄弟呀!你这张嘴可真甜,甜得教我这老姐姐都有些受
不了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渗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识林仙子之美者,是为无目也,小可此言,实是出自肺腑,
林仙子若说小可仅是嘴甜故意恭维,那倒是冤枉好人了。”
  “百步飞花”林琦筝眼波一转,娇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还谈什么美不
美哩,不过——”伸手一拢鬓发,柳腰轻轻一摇:“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说你老姐姐美
的,我总是以为他们瞎恭维,今天你这么一说呀——”她又轻轻一点仇恕额角:“我倒是真
有点相信了。”
  石磷目光四转,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门口,哪知身侧突地香风嗖然,那
“百步飞花”已俏生生地拦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之上,右手轻轻一指,娇声
道:“你哼个什么人,是不是看不惯什么人呀?”目光越过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
“小兄弟,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气来着。,’仇恕心中一转,突地”哦”了一
声,抢步走了过来,道:“小可忘了给林仙子引见了,这位就是——”林琦筝“咯咯”笑
道:“你不用引见,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我常听说武林中有个流浪剑客,是武
当弟子,叫石磷,整天的在江湖中东飘西荡,什么事不也干,是个怪人,我一听就觉得‘石
磷,这名字很熟,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人,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
毛大哥家里见过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时候他整天地跟在我们毛大妹子身前身后乱
转,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哩,原来你们是朋友。”柳腰一折,退开一步:“那我就不拦
您哪。”
  这“百步飞花”说起话来,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话的尾音,却又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
些轻微的颤抖,让人听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渗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腻了。
  但这些话听在仇恕耳中,他心里却不禁为之砰地一动,忖道:“原来他和妈妈是……”
  抬眼一望石磷,只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各各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不
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分仲满含温情的情感。
  只见石磷又自长叹一声,缓步走到门外。“成日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身前身
后乱转……”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击着,他只觉心中热血沸腾,不能自
己,暗自思忖:“我是个怪人吗?”
  仇恕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转处,却见那“百步飞花”林琦筝婀娜地走
到桌旁,伸出罗袖,轻轻在椅子上一拂,侧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转,娇笑道:“小兄弟,你
把门关起来,倒杯茶给大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
  仇恕心中又闪电般转了几转,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随手带上房门,一面喃喃着道:“不
知道文琪醒了没有,她若醒了,一定会过来的。”
  他的话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其实却是对这“百步飞花”说。
  林琦筝娇声一笑,道:“你看你,嘴里一天到晚文琪文琪的,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会过
来的吗?”玉手中方才拿起的空茶杯递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过来,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会过来的。”
  林琦筝秋波荡漾,笑道:“想必是一定会过来,这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想罢了,人家可
不这么想。”
  仇恕一愕,险些将茶杯里的茶都倒得满溢了出来,口中却笑道:“那么林仙子您又怎么
想呢?”
  林琦筝杏眼一瞟,故意娇嗔道:“你再这么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么话都不告诉你
了,让你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
  仇恕笑道:“那么我叫什么,您才告诉我一些话呢?”
  林琦筝秋波又是一漾,樱唇微微一抿,娇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
么……,就叫你小兄弟,这有多好,显得又亲近,又顺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
么?”
  伸手接过了茶,浅浅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角虽然可看出一些鱼纹,但那种娇好的
笑容,却像是使得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风韵犹存,而且媚艳之态也未稍减当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别着急,让大姐姐告诉你,你文琪妹妹醒
了之后,不但没有过来,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
  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怜,可怜!我们这位小兄弟,却还在这里苦苦的等着她哩,唉—
—我说文琪姑娘呀,你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媚目流波,瞬也不瞬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却为之一惊!
  “她会早就走了,她会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抢步走到门口,想
去看看,但心中一动,又自忖道:“这‘百步飞花’想必不会骗我。”停下脚步,转身走、
前,心中疑云大起,想来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为什么会突地走了。
  这些天来,他确信她已坠入自己的情纲,而且坠得那么深,这天真而纯洁的女孩子,终
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来幸福的憧憬,她几乎要不去见她师父而随着自己。
  “但此刻她却走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觉仿佛失落了什么,
一时之间,竟空虚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问着自己:“难道我曾觉得到过什么,难道我己为我所
得的东西而感到可贵,不然此刻我为什么又会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呢?而且这份感觉是如此
浓厚。”
  但他随即又为自己辩护:“我这不过在奇怪罢了,呀……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我在骗她,
是以才走了的吗?难道她已知道我是来寻仇的人?难道我之所以对她好,无非是为了想骗她
的情感,来伤她父亲的心?”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四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四章
  这些问题,在仇恕心中,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化解的死结,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却使“百
步飞花”又是“噗嗤”一笑,道:“你看你,气成那副样子,来来,坐在这里,让大姐姐安
慰安慰你,她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天下的女人又没有死光!那毛文琪只不过黄毛””
头一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仇恕展颜一笑,忖道:“想来她并未因为知道我的来历而走,否则这林琦筝又怎会对我
如此。”于是他面上的笑容就越发开朗了。
  客栈里的人声杂乱了起来,套牲口的声音,赶车的声音,店小二大声地吆喝着:“赶路
要赶早,迟了就热了,若要吃早点,马上就送到,行李莫少带,店钱莫忘了,小费无所谓,
有没有都好。”
  林琦筝“咯咯”地笑着,和仇恕说着话,一双秋波,像是春水般荡漾着。
  她初出江湖之时,情窦初开,那时她师兄点苍派的一代剑客神剑手谢锤方才去世,她在
一无管束的情形下,便已十分放荡。
  此后的一些时日里,她虽也会敛束几年,但不久便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起来,武
林之中稍不检点的年青豪客,十人之中,总有三五人和这位“百步飞花”有过一腿,此事已
成公开之秘密,但是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而已。
  世间无论任何一个女子——尤其像她之类的荡妇,见了仇恕这种英俊少年,可说没有一
人会不动心的。
  而仇恕呢?他又怎会不知道这林琦筝的用意,他生具天性,对这种女子本极不耻,但却
又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之他便也作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和这林琦筝欢谈
着,只是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暗问自己:“文琪怎会突地走了呢?”
  春日既升,渐高,店里的小二轻轻敲了敲房门,轻轻走了进来,轻轻放下茶水,又轻轻
走了出去,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不时偷偷向林琦筝瞟上两眼,腹内暗自嘀咕着:“这
小子艳福真不浅,昨天晚上是个大姑娘,今天又换了个水蜜桃。”过了一会,又送进一壶茶
来,为的是想多看两眼。
  这原本是春天呀!在春天里,连猫儿都会叫春哩!
  等到店小二第三次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林琦筝微颦黛眉,却娇笑道:“我留在这
里,就是为了和你安安静静地谈谈话,可是~一你看,这里吵得死人,喂,我说兄弟,你要
是没有事,就陪你大姐姐逛逛,等会随便找个地方喝上两杯,然后……”她咯咯一声娇笑:
“我最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昨天你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就像个大苹果似的。”
  于是仇恕算清了店钱,和林琦筝走出房门,一面笑道:“今天我陪大姐姐痛痛快快地玩
一天,明天我可要赶到河北去,我爹爹有件生意在那里,还等着我去料理呢。”
  林琦筝抿嘴一笑,道:“今天我们玩过了再说,你要是真让大姐姐玩得痛快,明天大姐
姐就当你的保镖,陪你到河北去一趟。”仇恕侧目一望,只见她双颊竟已嫣红,不禁心中暗
骂一声:“无耻的荡妇。”面上却仍然笑容满面他说道:“有了大姐姐作我的保镖,那我就
放心了。”穿过回廊,走出店门,阳光已晒满侧面,缪文含笑回顾,却见身侧的林琦筝面色
竟突地一变,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心一人傍马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凛然望着自
己,却是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有风吹过,吹得这“左手神剑”的衣袂不住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
一动又不动,面目之上,亦是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着光采。
  林琦筝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娇笑如常,缓步走了过去,笑道:“丁四哥,你怎么也来
了,你不是和毛大哥一齐回杭州去了吗?”
  丁衣冷“哼”一声,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仇恕脸上,仇恕暗中一笑,忖道:“这位左手神
剑敢情是在吃醋。”
  却听丁衣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看中了这小子,是以才不肯和我们一齐回杭
州。”林琦筝面色一沉,道:“丁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难道还有
谁能管得了我吗?”
  丁衣目光一转,面上竟堆出笑容,道:“七妹,你别生气。”仇恕暗中一笑:“这位左
手神剑,敢情竟有三分畏惧于她。”目光一转,只见林琦筝也已娇笑起来,道:“那么你来
又为的什么?”
  丁衣横睨仇恕一眼,道:“毛大哥十日之后,在杭州城摆下英雄盛宴,这一次将南七北
六十三省中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请到了,是以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大哥他……嘿嘿,他怕你玩
得连正事都忘了。”仇恕心中一动,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先向丁衣当头一揖,转身却向林琦
筝笑道:“林大姐既然有着正事,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小弟必定陪大姐
痛饮三日。”躬身一揖,转头而去,只听那“百步飞花”口中急道:“你……你……”下文
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又听得那“子母双飞”道:“大哥在杭州城等我们,这一次武林盛会,
你错过了岂不可惜。”
  他心中既是得意,又是好笑,想那林琦筝脸皮再厚,也不会当着“左手神剑”拉住自
己,这一次她被丁衣缠住,必也无法再来寻找自己,但自己以后若有用得着她之处,却可去
找她,心中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沿着街檐走过了这条街,回目一望,只见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果然己跟在自己身后,他手
微一抬,打了个手势,那汉子便一声呼哨,喊来一辆大车,跨上车辕,仇恕沉声道:“驶出
城去。”
  那车夫马鞭一扬,“吧”地落下,大车便走得更快,仇恕回首道:“昨天晚上我吩咐你
的事,你可全都做了吗?”
  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恭声道:“小的已叫宋小刀连夜赶到杭州,大约不出三日,便有毛
臬的消息,”仇恕“嗯”了一声,那汉子又道。
  “那姓胡的胖子昨天在这里折腾了一大,又弄了两个粉头喝酒,直到晚上才去,有三
个”铁骑神鞭”队的家伙出城往东走,陈铁头跟了去一看,这三个小子不知怎的,在城外全
叫人给治死了,身上只有一处创伤,显见那动手的人手脚干净得落得很,陈铁头查了一查,
也不知道是谁?”
  仇恕又“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这必定就是那石磷弄的手脚了。
  那汉子顿了一顿,又道:“胡胖子一起更就走了,也是回杭州,至于公了叫小的摸那蓝
衣人的海底,小的却摸不清楚,昨天晚上跟着他后面才走了半条街,眼睛一转,他就不见
了,公子,这人可真扎手得很,我牛三眼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机灵的人。”
  仇恕微微一笑,道:“此人的海底我已知道,你不用再打听了。”目光转处,只见这
“牛三眼”面上满是钦服之色,不禁一笑又道:“昨夜和我在一起的那女子,你可看到她的
去处?”
  “牛三眼”眼睛一张,像是不胜惊异他说道:“昨天她不是和公子一齐投店的吗,她一
直也没有出来过呀!”
  仇恕“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心里更奇怪!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俯首沉吟半晌,那“牛三眼”又自恭声道:“现在小的还有五个弟兄在这里,都歇在
城外的‘曾氏家词’,公子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去通知他们。”
  仇恕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随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
看,就交给了他,又道:“这点银子,你就拿去买酒喝吧。”
  那‘牛三眼’眼睛一瞪,右手跨着车辕,左手一拍胸脯朗声道:“公子,您这是干什
么,上次才给了一千两银子,我们兄弟十七个怎么用也没有用完,这次您怎么又给了。公
子,我跟着您办事,可不是为着您的银子,我‘牛三眼,虽然不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么多年
来,我跟着梁上人梁大哥走南闯北,胳膊上站鹰,大腿上跑马,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公
子,您别看梁大哥叫我跟着您,错非是您,要是换了个人,我’牛三眼’可也没有这么听
话,我梁大哥常说天下英雄,除了公子您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
——嘿,我可信了,就凭您这种气派——”仇恕微微一笑,截断了这草莽好汉“牛三眼”的
絮絮之言,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清楚,只是这点银子,你还是拿去的好,你虽不要,但你
手下的兄弟可要银子使呀调终于将银票塞在他手里。又道:“我也想到那‘曾氏家词’去看
看,顺便我还要找人带个信,通知你那梁大哥和龙氏三兄弟一声,叫他们十天之内,都赶到
杭州去。”
  那“牛三眼”胸膛一挺,道:“现在已出了城了,曾氏家词,就在前面不远。”又喝
道,“喂,小毛臬,你把鞭子重打两下,让马跑得快一点。”
  回首笑道:“公子,我管这赶车的叫小毛臬,您看这花名取得可好,嘿嘿,您瞧这小毛
臬鞭子挥得多响,打在马身上,可伤不了马的一根毛,只怕那大毛臬还没有这一手哩。”
  仇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听那赶车的精神越发抖擞,“吧吧”连声,将手中的
皮鞭挥得山响,车马果然走得更快了。
  那“牛三眼”跨在车辕上,挺着胸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也像是非常得意,此刻他
身上穿的虽仍是一身买卖人的打扮,但在他身上,却从头到脚再也看不出半分买卖人的样子
来了。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
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
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您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
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臬,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
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
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字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词”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里,自然是无比的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里,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
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
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
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喷喷!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
  这词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
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
看,看是谁来了。”
  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
吃狗肉吃昏了呀调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词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
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来的。但是柴
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
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胡芦,却连
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呐呐他说不出话来,仇
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
补钉,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
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位道爷,可曾看到我那
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
  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各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
调”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
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于、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
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
  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
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
  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
只怕早已走了吧?”“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
  那两个老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出一双长达有尺的筷子,
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
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入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
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裳虽褴楼,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
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
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
手?”
  此刻己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己泌出汗珠来,但这两
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祥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件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
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
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饨饨,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
团电射而出的火花挟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劲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
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人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仇恕微微一笑,将
“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
  那位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
“可要尝些香肉调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
耳。”
  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
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
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
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哦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男子——”语声微顿,突地长
叹一声:“只是世途好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
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
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
  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
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
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砂、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
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
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优,唯有杜康……唉,优思难忘,唯有杜康,却又怎能
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地一声,没入墙内,晃眼
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仇恕暗叹一声,忖道:“狂歌当哭,壮士末路,这两人看来光明磊落,却不知心中有什
么恨事……”
  念头犹未转完,大堂之下,突地传来一声惊呼,那“牛三眼”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面上
一片惊惶之色,急声道:“公子,公子……你去看看,我那些兄弟,已遭了人家毒手了。”
  仇恕蓦地一惊,长身而起,向那两个老人抱拳一揖,道:“失陪。”大步和那“牛三
眼”走出厅外,只听牛三眼又道:“公子,我看那两个老道不是好人,这事恐怕就是他们做
的手脚。”仇恕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沿着土墙走了半晌,只见祠堂后面,是个荒败的
院落,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牛三眼”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指着一丛荒草道。
  “公子,你看看,他们这是怎么了?”双手一抓,从荒草中抱出一个身穿短衫的虬须大
汉来。
  仇恕大步行前,定眼而望,只见大汉全身血迹淋淋,脑袋两侧,竟光秃秃地少了双耳,
全身僵直,像是已没了气息。
  那“牛三眼”双目尽赤,又从四侧的荒草堆里,抱出四条汉子来,竟然一个个都是全身
僵直,血迹淋淋,少了双耳。
  仇恕剑眉一轩,俯身一探,却见这些人鼻息仍自未断,略一检视,长叹一声,道:“不
妨事,他们并未丧命,只不过被个内家高手点中穴道而已。”疾伸双掌,在这五条大汉身
上,电也似地各各拍了三掌。这些汉子长长吐了口气,竟都失声呻吟了起来。
  “牛三眼”恨声道:“这一定又是姓毛的手底下那班孙子们于的事,哼!有朝一日,那
姓毛的若犯在我”牛三眼”手里,我不将他碎尸万段才怪。”
  仇恕轩眉沉声道:“你的弟兄为我办事,可有人知道?”牛三眼连忙摇手道:“公子,
我‘牛三眼’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仇恕微一皱眉,沉吟道:“这却怪了……这难道是他们昔日的仇家所干的事吗?但
是……他们的仇家又怎会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呢?”
  “牛三眼”亦自深皱着浓眉,却见那五个汉子呻吟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眼看到
他,却失声叫了起来,道:“三哥,你现在才来呀?……唉,我们被治得好惨呀!”
  “牛三眼”跺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治的你们,快说出来呀!,’又道。”
这位就是公子爷,你快说出来,让公子爷给你出气。”
  那五个大汉,“噗”地一声,齐地跪到仇恕面前,仇恕目光一转,和声道:“先歇息一
会再说也不要紧,牛老三,你快出去弄些金创药来……”那穿着似走方郎中的瘦长汉子道:
“金创药小的箱子里就有,不劳公子费心,只是,……只是小的们这次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削
去双耳,却实在……实在气人。”
  “牛三眼”又自跺脚道:“光说气人干什么?是谁把你们整得这么惨的,你们倒是说出
来呀。”
  那瘦长汉子道:“那人是谁,我们也不认得,昨天晚上,倪老七买了五斤卤肉,又弄来
三斤高梁,我们正在厅里吃喝着……”
  “牛三眼”接口道:“那人就跑来把你们治倒了是不是调那瘦长汉子点了点头,随又摇
了摇头,道:“本来还没有,后来……后来倪老七说……”“牛三眼”厉声道:“说什
么?”那瘦长汉子眼角一瞟另一枯瘦汉子,接道:“倪老七大约是喝了酒,就说:‘听说我
们那公子年纪虽轻,可真有两手,把那灵蛇毛臬的大女儿却……弄到手。,我就问:‘你怎
么知道?,倪老七就说……就说……”仇恕剑眉轻轻一皱,道:“说下去。”
  那瘦长汉子喘了一口气,接道:“倪老七就说他亲眼看到公子和那姓毛的女儿走进客
栈,住在一间房里,又说:‘那姓毛的并且知道公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故意……’他
话刚说到这里,门外突地有人冷冷地一笑,我们大家都住了口,一齐回头去望,只见门口突
然多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站在哪里动也不动,在月光下面望
去,连半点人味都没有。”
  仇恕面色一变,只听他接着又道:“我们大家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一步一步
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我们才看出她面上竟是一片焦黄,又木又僵,一无表情,哪里是个
活人,简直就像个僵尸,我们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两条腿都发软了,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了。”
  仇恕暗“哼”一声,只见这五个汉子,目光之中,各各满含惊恐之色,像是仍在被昨夜
之事惊悸着。
  那瘦子喘了口气,又道:“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
时……”哪知他话犹未了,仇恕身后,突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
了过来,此刻虽是白天,仇恕背脊之上,也不禁泛出一阵寒意。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五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五章
  仇恕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已越来越近,但是他却仍然像一座
山岩般屹立着,连动弹都没有动禅一下,因为他确切地知道,一个人应付任何一种变化的发
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镇静,艰苦的锻练与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强的复仇的意志,使得
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铁一样,若没有足够猛烈的打击,休想使得他钢铁般的神经震荡一
下。
  而此刻,这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对他的打击,显然是不够猛烈的,起先,他虽也会感到
一阵悚懔的寒意。
  但是,这阵悚懔的寒意,极快地便消失了,快得连他自己都仿佛没有感觉到,当他抬起
目光,看到站在他对面,正在一面喘气,一面说话的枯瘦汉子,虽因这阵脚步而中止了自己
的话,但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恐惧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轻微的惊讶,因之,他知道自己
身后行来的这人,并不足以令自己惊慌,因为假如一个人并没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惧
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就更不会令仇恕惊慌了。
  何况,这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即使一个白痴或者半聋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
到,当人们要想加害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不会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
  因之当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是缓缓地回过头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
过头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两个奇异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
来。”
                  哪知——
  当那枯瘦的汉子喘了一口气后,说:“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
面孔,当时——”就在他说到“当时”两字的时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此刻他眼
中,又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为什么没有现出像他心里一样恐惧的面容呢?
  因为他虽然看到了这景象,却不会真的了解,这一来是因为。
  他吓坏了,吓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却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么“恐惧”,恐惧
是属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却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一一
  这可恨的,该咀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个错误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个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没有
注意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微带笑意的眼角轻轻一瞥。
  这一切事都是在极短极短的刹那之间发生的——从那枯瘦汉子的中止说话,直到仇恕此
刻的回转头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惧而紧张的扭曲着,若不是因为仇恕的镇静,这满腔义气,
满腹自傲的市井豪雄,准会不顾一切的惊呼出声来,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转身一瞥的时
候,他立刻知道这奇异的少年的镇静,也是有着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头蓦地一震,转身、错步,唰地拧转身躯,厉喝:“你是谁?”
  暮春的阳光,尚未完全升到中天,从微偏东处斜斜地照下来,照在这杂草丛生,砖石满
地的荒野破落的院落里。
  就在这荒败颓废的院落里,丛生杂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着一个长发披肩,一
身长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春阳映着她的长发,微风吹着
她的袍角,她阴凄凄地笑了一下,但焦黄僵木的面目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牛三眼”机伶
伶连打好几个寒噤,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在和别人赌咒,赌咒说这女子是刚从坟墓里跑
出来的。
  仇恕倏然转身,一声厉喝,却换得这女子的一声冷笑。
  他暗中一调真气,又厉喝道:“你是谁?此来何意?”
  这长发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紧紧盯在仇恕脸上,就像是亘古以来都未曾移
动过一下似的,她简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
  “找我调仇恕惊奇地重复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几时见过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几时和这
女子以及有关这女子的一切有过关连,这种面目人们只要见过一次,便永生也不会忘记,他
确信自己的记忆这次绝不会欺骗自己:“难道她也是那‘灵蛇,毛臬的裳羽?”这念头在他
心中一闪而过,于是他戒备得更严密了,他沉声道:“有何贵干?”
  这白袍女子又自阴凄凄一声长笑,笑声未住,突地闪电般旋身一掠,掠到这祠堂正殿的
后面门户前,冷喝道:“出来!,’她动作之快,就像是白驹过隙,当人们方自惊异于她身
形的转动时,她又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若不是人人都亲自见到她方自这边掠去,她就
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几个时辰似的。仇恕剑眉微皱,暗忖:“怎地又凭空出来个如此怪异的女
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只听这女子喝声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传出一阵阵大笑之声,那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
白发道人,在笑声中漫步而出,目光闪电般在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身上一扫,却再也不望她
一眼,笔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说道:“酒未终,筵未散,施主为何就匆匆走了,不该,
不该,大是不该,你我萍水相逢,颇觉投缘,且随贫道再去喝两口调他放声狂笑,朗声而
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诡异绝伦的白袍长发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仇恕心
中一动,亦自含笑道:“道长如此抬爱,小可敢不从命。”回过头,向那已自吓得面无人色
的“牛三眼”道:“你这些伴当,此刻穴道解开,血也止住,你替他们上些金创药便可无
碍,我且随这道长进去喝两口。”目光一转,向那自发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生像是不
再感到那长发女子的存在似的,任凭这白发道人拉着自己的肩膀,向殿内走去。
  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笔直地站着,直到仇恕和那白发道人又都走
到她身后,她倏然转身,仇恕只觉心头微微一震,但面上却仍满带笑容,直到此刻,他还不
知道究竟该如何应付这怪异绝伦,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没有决定自己下一个步骤该如何
做的时候,面上永远都带着这种飘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女施主怎地挡住贫道的去路,但请借过一步,让贫道长
发女子的目光就像是正在仇恕脸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别处望一眼,白发
道人的话,她更是理也不理。”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这样装模作样,鬼鬼祟祟
是为了干什么,但是——”她生冷、缓慢、一字一字他说着,每一个字在她的舌尖滚动一
下,从牙缝中迸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简短,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语句
中,寻得任何一种喜、怒、哀、乐的情感。
  。此刻她语声微顿,但绝不给别人插口的机会,立刻接着道:“以后你的手指要是再碰
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斩断你的手指;你的眼睛一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睛,
而且——现在你要是还不停止你脸上这笑容的活,我就会叫你永远都笑不出来!”
  她冰冰地结束了自己的话,目光仍然望着仇恕,望着仇恕面上的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满意地哼了一声,哪知她“哼”声未了,仇恕却又纵
声狂笑了起来,他狂笑着道:“阁下说的话,小可一句也听不懂,如果阁下不嫌麻烦的话,
就请阁下再说一遍,小可为什么不能看毛姑娘一眼——”他话声未了,那白发道人亦自纵声
狂笑起来,他狂笑着接口道:“贫道虽然置身方外,但让贫道见了绝色美女而不望她两眼,
却也无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这女子的尊容实在不敢领教。”
  这白发道人昔年纵横武林时,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后来他浪迹天下,纵情山
水,十年以来,早已将世上的一切名利之争,礼教规范,都抛到九霄云外,已是脱略形迹,
不修边幅的风尘隐士,是以他此刻方自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此刻已隐约地感觉到这少年,这女子,都和自己有着些关系,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
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会牵涉到任何麻烦,他狂笑着说完了话,抬起头,只
觉这长发女子目光一闪,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这长发女子突地冷笑一声,电也似地伸出手掌,仇
恕心中一惊,哪知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声,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了一下,仇恕
心中大奇,不知道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来,只见她一双手掌,春葱欲折,莹白如玉,他
目光一瞬,哪知这女子左掌一反,“啪”地又是一声,竟在自己右掌上又着着实实地击了一
掌。
  这两掌掌声清脆已极,仇恕与自发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之气,
横身而来,那自发道人心中一动,只听这女子“咯”地冷笑一声,阴森森地又自说道:“还
不走!”
  自发道人目光连转几转,笑容已敛,想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仇恕微微一笑,朗声道:
“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阁下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望,只见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无表
情,但目光却开始活动起来,他心中一动,闪目望去,只见她目光之中,满是矛盾痛苦之
色,这种眼色是只有人们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时才会有的,他不知道这看来像是一无情
感的女子,怎会有这种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却见那白发道人突地大喝一声:“毒龙掌!”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错!”双掌一翻,“啪、啪”两声,双掌闪电般又互击一掌,
白发道人如见蛇蝎般,突地倒退两步,仇恕又惊又奇,这白发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
随着倒退两步,一阵风吹来,方才那腥臭之气,又自扑鼻而来,他只道这白发道人抓住自己
臂膀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突地手掌一松,仇恕眼前一花,这白发道人身形一动,双掌如
风,唰唰,唰唰,竟突地向这长发女子攻出四掌。
  掌势如风,掌风虎虎,仇恕暗赞一声,这自发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却见这长发女子娇躯
的溜溜一转,身躯倏然滑开五尺,突地放声呼道:“你看到了吗?这是他逼我动手的,可不
是我有心破戒呀!”呼声虽大,但却娇柔清脆,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声音。
  仇恕更惊更奇,心中一动,顺着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见她目光在右边的土墙上一转,
长袖一拂,突地轻飘飘向白发道人拍出一掌。
  掌势虽轻,但这白发道人似是心存畏惧,竟不敢硬接她这一掌。
  仇恕心念连转数转,正自举棋不定,哪知右面土墙上,突地缓缓升起一条人影来,轻轻
说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仇恕一惊,转目望去,脱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这里。”语声未落,突地一股掌
风,迎面拍来,这掌风又轻又柔,似是毫无劲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着方才自墙上现身的毛
文琪,见到这一掌拍来,便也随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这一掌就和白袍女子击来的一掌功力相击,白发道人面容骤变,却已喝止不及,
毛文琪纵身一跃,从墙上飘飘落下,突又幽幽一叹,轻轻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听到这句话突地平掌一缩,身形闪电
般退到土墙边,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厉声道:“我是为你好,你还说没有看见,明明是老
道士先向我动手的。”
  毛文琪眼帘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没有看见,何况……何况他也没有先向你动手!”
  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脚,厉声道:“你真是没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对你,你这样对
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你说他不会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会武
功,他对你到底存着什么坏心思,我虽然不知道,可是——可是——”身形突地一转,闪电
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己被吓得呆了的五个人身前,目光一转,出手如风,劈面抓住一个
瘦小枯干的汉子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这汉子惊呼一声,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
前,寒声说道:s“你问间这家伙,昨天晚上说什么话,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着
我,我才不管什么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间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来一刀宰了。”手腕一反,
将那枯瘦汉子丢在地上,厉喝道:“你说,你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是什么话?”
  。这枯瘦汉子本已吓得心神无主,此刻被她这一拉,一拖、一丢,只觉浑身宛如骨折,
竟滚在地上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恕呆呆地楞在当地,他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亦不知该如何应付,自发道人目光四转,
见到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楞在那里,只见毛文琪头垂得越
发低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仇恕望上一眼。
  “师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可是——可是师姐你真的不能和人
动手呀,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她幽幽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蓬松的秀发在微风中
飘摇着,一如土墙边新生的、青绿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没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双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
正如地上那枯瘦汉子杀猪般的吼叫,已逐渐微弱一样,她缓缓转过身,然后突然又是一个闪
电般的动作,掠到那自发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认出了我是谁!可是,你是谁?”
  自发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那只是因为眼中的一丝淡淡的忧虑,而
不是为了恐惧或惊骇。
  “十年以前,贫道已忘却姓名,不过——女施主若是坚持要听的话!”他目光锐利地扫
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脸上停留得更久。
  然后他轻轻吐了气,一:字一字他说道:“贫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复明!”
  毛文琪秀发一颤,飞快地抬起头来,仇恕心头亦为之一震,笔直地望向这白发道人,然
后这两人目光俱都一转,相遇,毛文琪秀发又自一颤,垂下眼帘,飞快地垂下头去,仇恕不
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叹一声,却听“巴山道人”又道:“贫道如果老眼不花,那么女施
主想必是‘屠龙仙子,的首徒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
  柳复明突地放声狂笑起来。
  “难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贫道出手便不动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杀立誓尚未到期。”他
笑声一顿,目光一转,突地“嗯”了一声:“但想来女施主可以再开杀戒之日,已不远
了。”
  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柳复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贫道必定亲
至女施主那里引颈待戮,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
  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极。”微一旋身,已自掠到仇恕身前,仇恕微笑:“阁下要说
什么,不必说出小可也知道了,不过,小可要告诉阁下一句,小可与令师妹之间情事,阁下
丝毫无权干涉。”他语声未了,突地旋身一掠,电也似地掠到毛文琪身前,缓缓道:“文
琪,你说是不是?”
  柳复明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惊,她也想不到这始终未动声色的少年,竟会突地有如此一着。
  毛文琪一惊,她的心忐忑了,像铅也似地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地飞扬起来,她不敢抬
起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仇恕轻叹一声:“文琪,我对你怎样,你也该知道,别人的闲话,你为什么要听?为什
么要信?难道——”慕容惜生一”掠而来,轻轻推开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闪动
着,像兀鹰一样:“你真的喜欢文琪?”
  仇恕垂下头,他垂下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眼中的神色给对方看见,然后他也像是费了很
大力气似的,先吐了一口长气,然后道:“我可怎会骗她!”
  慕容惜生闪动着双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说话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简短而冰冷:“我把她带回去”你把她带回去?”仇
恕生硬地间道。
  “半年之后,你再来找她,这半年——哼,我会知道你更多些。”
  她转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唰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墙,衣袂飘飘,话声袅袅,她和毛文
琪已俱都消失在土墙外面,上墙的尽头处,似乎还留着毛文琪一声轻轻的叹息。
  仇恕仍然站在墙下,望着土墙的尽头,仿佛在暗自低语:“半年?唉——半年已足够
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后,那慕容惜生戒杀立誓大约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
年之后去找她们,那时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样有这多顾忌。”
  他冷笑起来,暗忖:“可是,她却不知道,我也不会有今日这么多顾忌了。”今日,他
不止一次有动手的冲动,想将这师姐妹两人伤在自己掌下,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说出他的
秘密了。
  可是,他却忍住了,这一来是她们所知道的秘密并不多,再来是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
她们击毙,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虽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他已对他仇人的女儿,生出一
些情感。
  于是他忍耐着,直到最后慕容惜生说要将毛文琪带回去,他生硬地追问了一一句,知道
她要将毛文琪带回去的地方是屠龙仙子那里,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这半年里,毛丈琪不会
见着她的爹爹,那么“灵蛇”毛臬也至少在这半年里不会发现自己是会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墙下,听到毛文琪那…·声轻轻的叹息,他却开始有了一份无法解释的
怅惘,他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对不起这纯真而多情的少女,虽然,为了她父亲的罪恶,
她必须付出许多不该付出的代价,但无论如何,她这份情感是纯真而圣洁的,任何人玩弄,
冒读了这种纯真而圣洁的情感,都是一种罪恶,一种不可宽恕,卑鄙绝顶的罪恶。
  他垂着头,听到院落又开始有了各种声音,也听到那粗鲁,但却恳诚的“牛三眼”,从
惊骇中恢复过来,不住地啐骂道:“这小娘儿,真有点邪气,喂,倪老七,你怎地这么脓
包,在娘儿们面前穷吼些什么,真是丢公子的人,哼,也丢了我‘牛三眼,的人,大胡子,
快去把倪老七扶回来!”然后,仇恕感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地拉着
他,走入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浓,熊熊的火光边,亦仍自坐着那个身材略矮,
狂歌喜哭的白发老人。他手里也仍然拿着那双木筷,在缓缓搅动着锅里的肉汁,深沉的目
光,随着自己的筷子缓缓搅动,这老人心中总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变化,他
都像是没有听到。仇恕默默地随着柳复明在火旁坐了下来,老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怎
地去了这么久?”
  仇恕茫然一笑,他心里在暗中猜测:“莫非这老人就是青萍剑宋令公!”十七年前,
“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一齐在江湖中失踪的事,他也知道的,这两人对他
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听柳复明笑道:“方才我在外面遇着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
人是谁?”
  这老人淡淡一笑,缓缓道:“茫茫众生,众生茫茫,我认得几人?我一人也不认得,你
教我如何猜法。”挟起一块香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生像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关他
事,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柳复明拿起火边一个中州罕见,塞外却极通常的羊皮酒囊,举到头上,他伸手一捏,一
线烈酒,自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头,一滴不漏地喝到嘴里,哈哈大笑几笑,朗声说道:
“此人你我虽俱不认得,却是你我一个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毛臬,的女儿,她
虽没有说出,但我却已猜到!”仇恕一愕:“他怎么猜到的?”但随即恍然:“想必是他方
才已听到那汉子对我说的话,是以两下一合,便猜着了。”只见那老人双目一张,目光突地
现出异光,但瞬又垂下眼帘。
  “毛臬是谁?唉——往事已失,毛桌我也不再认得了。”拨了拨锅中肉汁:“火将熄肉
将冷,你还是快些吃罢……”
  柳复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仍自接着道:“你可知道我们这故人之
女已拜在何人门下?”他语声一顿,知道必定得不到答复,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
‘屠龙仙子,的门下,你可记得你我在昆仑山下听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着了
那慕容惜生,还和她对了两掌,她果然不敢破戒杀十年之戒,看来昆仑一派,近年来虽已无
昔日之盛,但却仍未可轻视呢!”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长长“哦”了一声,仇恕却已忍不
住问道:“这‘屠龙仙子’究竟是谁?道长在昆仑山下听到的又是何事?”
  柳复明转首望了他一眼:“说起那‘屠龙仙子’,倒的确是位女中奇人,数十年前,她
本是个独行女盗,武功绝高,但却嗜杀,黑白两道,无论是谁,只要撞在她手里,被她轻轻
拍上一掌,立时便是骨化魂飞之祸,竟从无一人能逃得活命的。”
  仇恕心中一动!
  “她们施出的掌法,大约便是道长方才所说的‘毒龙掌了,。”柳复明颔首道:“是
了,百十年来,武林中若论掌法之奇,当然是那纵横天下的前辈异人‘海天孤燕’所使的
‘化骨神拳”若论掌法之毒,却就得数这’毒龙掌’了,这‘毒龙掌’之毒,毒在别人看
来,掌风软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着一些,便无药可救。”他微笑一下,接道:“是
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么——唉,你武功虽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伤
着少许,大约也无法幸免。仇恕心头一凛,却听他又接道:“当时武林中人伤在她这‘毒龙
掌’下的,不知凡几,那时武林中人却叫她做‘毒龙魔女”将她恨入切骨,却也无可奈何,
直到一天,她突地扬言天下,此后绝不再用’毒龙掌”自此以后,她也真的谨守诺言,不但
不再施那‘毒龙掌法”而且未再伤过一人之命,于是武林中为祸最烈的一条’毒龙”从此除
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龙魔女’变为‘屠龙仙子’了。”
  他微微一笑,语气中甚为赞佩!
  “昔日周处勇除三害,传为千古美谈,这‘屠龙仙子,的行径,也正和他相差无几。哈
哈——毒龙自屠,毒龙屠龙,这’屠龙仙子’的名字,委实用得妙极!”
  抬起头来,他又如长鲸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语气之中,对那“屠龙仙子”数十年前
的英风豪举,兀自倾服无已。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六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六章
  仇恕目光一转,突又问道:“闻道这屠龙仙子不但武功极精,尤其珍奇玩物,对练剑一
道,亦多妙谛,不知是否?”
  柳复明颔首一笑:“这屠龙仙子虽喜玩物,却不丧志,至于练剑一道么——我却从未听
人说起,但似她这般天纵奇才,练剑想亦必非难事!”
  仇恕剑盾一掀,急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曾知道这屠龙仙子所制的一柄‘琥珀神剑’
么?”
  柳复明微一皱眉,俯道沉吟:“琥珀神剑……这个,我也未曾听人说起。”
  仇恕长长“哦”了一声,神态之间,似是颇为失望,柳复明目光闪动,上上下下将他打
量了几眼,突地放声笑道:“贫道此次重返江南,得以结识阁下这等人中俊彦,实在一大乐
事,阁下如不嫌贫道冒昧,不知可否将大名见告?”
  仇恕微笑一下,每当人们问起他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引起一阵奇异的感
觉,他多么想挺起胸膛告诉别人,他就是昔年纵横武林的“仇先生”的儿子,但是,为了许
多缘因,他却又不能如此,此刻他又只得暗叹一声,却含笑道:“小可缪文,碌碌凡夫,道
长的谬许,小可实在担当不起。”
  柳复明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那始终一旁静坐凝听的老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碌碌凡夫——唉,我才是个碌碌凡夫,将数十年大好岁月,等闲虚度!”他目光突又一
亮,眉字间意兴飞扬,接道:“但老夫自问双目不盲,数十年来,曾识得几个俊杰人物,阁
下你也不必过谦,老夫足迹遍于天下,像阁下这等人物,却实在未曾见过,唉——十七年
前,老夫无心铸错,终生负疚,这些年来,我虽想对此事淡忘,也确实淡忘许多,但今日—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方自接道:“今日我见了阁下,却不知怎地,只觉往事如潮而来,
生生不已,不可断绝,唉!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你我萍水相逢,老夫比你痴长几岁,但有
一言奉赠,唉!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将锋芒太露,莫将锋芒太露——”他重复他说着,语气
越来越低,仇恕目光低垂,望着光焰渐弱的火光,心中突也兴起一种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
忧思,他细细地体味着这老人的话,一时之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只听得“咄”地一声,柳复明以筷击锅,放声歌道:“将进酒,杯莫停——古来圣贤多
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劝君且饮一杯酒,莫记往事愁不兴,即今人生登耄耆,忧乐中分未
百年,有酒当饮直须饮,何必对酒空自怜,来来来——”他一手举起那满袋烈酒,送到仇恕
面前,放声笑道:“且饮一杯消愁酒,我来舞剑助君兴。”一拂袍袖,长身而起,随手抽出
一段尚未燃尽的柴火,手腕一抖,火星漫天,脚步突地一滑,随手一劈,竟然以木作剑,旋
身而舞,仇恕呆呆地接过他递来的羊皮酒囊,只见他袍袖飞拂,柴枝点点,面上却已换了一
脸肃穆之色,进身退步,一丝不苟,习武之人对于终生勤练的武功,本都有一份无可比拟的
崇敬。
  他手中柴枝将熄未熄,此刻被他旋身舞来,刹那之间,便已化做一团火影,仇恕仰首满
饮一口关外烈酒,但觉心中块垒,已自消去不少,心胸之间,热血沸腾,却见那垂目而坐的
老人,竟自朗笑一声,长身而起,亦自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松枝,随手一抖,漫天火星中,
只见他瘦削的身形,宛如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斜斜掠出两丈,几已掠至屋顶,然后转折而
下,抖手一剑,向那团火影中刺去。
  这两个昔日也曾叱咤武林的名剑手,十六年来,落拓江湖,各各心中,本都积郁着难消
的块垒,在那雄壮苍凉的青海草原中,宽阔漠冥的蒙古沙漠里,落日斜阳的万里长城下,屡
惊胡马的峰火墩台上……虽也曾使酒高歌,击甄低唱,但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竟在这方圆不
过数丈的荒祠废殿中,以柴作剑,以剑相击,对舞起来。
  “巴山剑客’柳复明只见一团灰影,凌空而下,他十七年来,尽敛锋芒,从未和一人有
过一剑之交,此刻心胸间但觉豪兴逸飞,朗笑一声,身形斜转,突地抖手一剑,柴化飞虹,
向那凌空而下的老人刺去,口中一面朗笑道:“青萍剑木犊藏珠,十七年从未动过如此豪
兴,吠吠!且吃我一招。”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十七年前,含恨隐去的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此刻他
亦自朗声一笑,大笑道:“好一招‘春风动柳第一技’,想不到我与你数十年相交,到头来
还是要尝尝你这‘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说话之间,身随剑走,柴枝幻影,影幻千
点,唰地,亦自攻出一剑。
  这长才盈尺的一段柴枝,此刻到了这“青萍剑”宋令公手中,竟像已变作三尺青锋,千
点剑光,俱向那“巴山剑客”柳复明涌去。
  柳复明大笑一声:“我一招‘春风动柳’,换来你一招‘水动浮萍’,哈哈,妙极,妙
极——”手腕一旋,掌中柴枝,倏地划了个半圈,平平挥起,向上一格,这一格刚中带柔,
竟将宋令公击来的干点柴枝,具都封在外门,正是“已山剑客”柳复明仗以成名的“回风舞
柳”剑中,紧接着第一招攻势“春风动柳”的第二招守势“柳枝弹风”。
  这两人十七年来,并肩邀游,早已结成生死知已,但数十年来,这两个俱是以轻灵巧快
的剑法成为武林的剑手,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此刻柳复明一剑弹来,
宋令公暗中一叹:“果真是名家身手!”剑到中途,手肘一曲,掌中树剑,突地变了个方
向,旋剑向左,突又由左至右,“水影萍踪”,两剑虽未相交,柳复明但觉自己使出的一
招,全无着力之处,而宋令公一招“萍影万点”,却又化做一片黯灰光影,当头击来。
  他两人动手之初,自都是游戏文章,但此刻两人双剑一交,后者立刻绵绵而至,谁也不
能思索迟疑半分,宋令公一剑击下,柳复明扬剑反削,唰地向他掌指之间,要知道此刻两人
俱是以柴作剑,是以便没有护手之物,柳复明这一剑点剑削来,正自攻敌之所必救,宋令公
树剑一挥,身随剑走,提剑上撩,柳复明一剑落空,对方却已回剑剁来,当下不得不撤招自
救,两人这一番相争,虽无仇怨,更无缘由,但此刻各施绝技,却也斗得甚是凶险。
  厅中的火焰,被他们方才抽去两枝基层的柴木,此刻火势已更渐微弱,他两人手中的柴
枝,却因不停地飞舞,而始终保持着炽热的火光,青萍剑宋令公低啸一声,突地连挥三剑,
柳复明剑走轻灵,一一消去,突地一剑回旋,两剑相交,只听:噗”地一声,宋令公掌中的
树剑,竟断了一节,点点火星,漫天飘下,心中方自一,惊,却见柳复明撤剑回身,哈哈笑
道:“想不到,想不到,青萍剑竟变做火萍剑了。”手掌一扬,掌中柳剑,脱手飞去,‘你
这火萍剑要是把我胡子烧掉,看你怎地赔得起?’随手拂落两点沾在他颊下白须上的火星,
原来方才火枝断落,火星飞扬,竟有两点落在他的长须上。
  宋令公目光动处,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亦自抛去柴枝,笑道:“你我这等拼斗,旁人
见了,本已要说我们是返老还童了,烧去你的须子,岂非更要好些。”目光一转:“你说可
是?”
  他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对仇恕说的,哪知他目光转处,厅中却已空空,哪里还有仇恕的
影子。
  宋令公一怔,道:“那少年到哪里去了?”
  柳复明目光四下一扫,神色之间,亦怔了一怔,摇首道:“我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
道。”
  他两人俱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方才虽因彼此激斗之中,是以无暇旁顾,但若能在他
们眼下随意走动,而不被他们觉察,这份身手,亦非常人所能企及,此刻他两人面面相觑,
宋令公道:“这少年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倒真有些奇怪。”他语声一顿,眉峰又自微皱,
接道:“方才我一见着此人,便似乎觉得心中不定,本想稍待再留意查看的来历,哪知——
唉,他竟突地走了。”
  柳复明亦奇道:“这少年的确有些奇怪,方才在院中他虽未出手,但身形走动间,轻巧
仿佛妙到毫颠,竟似还在你我之上,他年纪看来最多在弱冠之间,却已有这等身手,而且气
度从容,神情轩昂,不知是谁家父母,竟有如此佳子弟。”
  他语声微顿,突又放声一笑:“此人虽然奇怪,但却与你我无关,你又何苦心中不定,
这些年来,你怎地也常常作起杞人之忧来,这才叫我奇怪哩!”
  宋令公长叹道:“往事伤人,我心中实在负疚良多,想那——唉,十七年,十七年岁月
虽然悠长,但如今我瞑目思之,那刚强愤怒的面容,竟仿佛还在我还眼前,他生平恶行虽有
不少,但于今我仔细想来,昔年死在他手下之人,的确也不是全无致死之道。”
  柳复明笑容顿敛,垂首一叹:“往事已矣,你何苦还在磨折自己,那事我又不是未曾参
与,唉!此人倒的确是个刚强男子,只是——只是性情也夫龟太偏激了些,他一生行事,善
恶无常,如此行径,你我纵不动手,也有人会一一”宋令公接口叹道:“不错,话虽可如此
讲法,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而且——唉,他纵有不是之处,但我等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来对
付人家,又何尝是侠义行径。”
  说话之间,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阴郁沉重起来,方才击剑逸飞的豪气,此刻仿佛从他
一声声沉重的叹气中,消逸无影。
  柳复明目光闪动,突又朗声笑道:“你我方才正在说那少年,怎地又牵扯到此事来?”
他转身走向后院,一面仍自笑道:“方才那少年的伴当,却已身受重伤,此刻想必还在后院
之中,你我不妨去问问他们,也许能探出他的来历亦未可知。”
  “青萍剑”宋令公神色黯然,随着他走出后院,但这荒草生的荒园中,此刻风吹草动,
景像依;日,只是那些市井汉子,此刻竟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宋令公长叹一声,仰首望
天,暮春的穹苍,一碧如洗,他心中却似有一片淡淡的阴疆,这阴霾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他却也茫然不知道。
  仇恕在“巴山剑客”柳复明与“青萍剑”宋令公的激斗中,眼看到那老人使出“青萍剑
法”中的起手三招“水动浮萍”、“水影萍踪”、“萍影万点”,断定了这老人的确是自己
心中所猜测的“青萍剑”宋令公,便悄然走了出来,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暗自低语:“得饶
人处且饶人——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时又有谁饶过爹爹?”一想到他爹爹的灵骨,如今
还仍然残缺不全,他心中就不禁泛起一阵绞痛,仇恨,仇恨,他暗暗叹一声:我该叫做仇恨
才对,但是——唉,为什么对有些人我竟无法生出仇恨来?”
  “牛三眼”大步迎了上来,像是想说什么,他轻轻一摆,阻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
刻突然不愿意再见柳复明和宋令公的面,因之他也不愿他们发现他的悄然走去。
  那五个市井豪士此刻都已敷上了金创药,呆呆地坐在地上,面上仍带着方才的惊恐,他
轻轻做了个手式,叫他们都从院后的土墙上跃出去,然后他自己也飘身而出,在那五个汉子
脚步尚未站稳的时候,他已掠到他们面前,望着他们面上那种惊奇和钦佩的表情,他淡淡一
笑:“这次让各位受累,我心里也不安得很,只是你们放心好了,今日你们受的气,总有一
天我会替你们出的。”
  在如此紊乱的心情下,他还会说出这种安慰别人的话,他年纪虽轻,却好像上天生他出
来,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份常人不能做的事业似的,因之对他也比常人厚些,赋与他许多超人
的条件。
  那五个汉子大为感激,感激得呐呐他说不出话来,这些性情粗豪的热肠汉子,虽然俱都
是性情粗豪的市井无赖,但人们若是对他好些,那么便是叫他立时两胁插刀,他们也是心甘
情愿的。
  “牛三眼”斜眼望着他的伴当们,见到他们面上的神情,心里也不禁有着一份得意的感
觉。
  他知道他们此刻对仇恕的心情,他已开始为自己能为:“恕做些事而骄做,这种人,热
肠而爽直,但却没有做领袖的才华,他们也从不去妄想这些,只要他们知道自己服从的对象
是值得自己服从的,他们就会很高兴了,牛三眼很高兴而感慨他说道:“公子,我早就对他
们说过,公子是不会亏待别人的,他们为了公子吃些苦算什么,公子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
说就是,我‘牛三眼’第一个赴火……咳,赴汤蹈火,也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为了自己终于能说出“赴汤蹈火”这种如此文雅的话而笑了。
  仇恕也笑了,他突然觉得这些人都那么可爱,他笑着说:“你倒替我吹嘘了不少。”笑
容突地一敛,正色道:“大约十日之后,‘灵蛇’毛臬便要在杭州城大宴群豪,他此举是为
了要对付谁,我虽还不能断定,但大约是为了那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死,和屡屡被动的镖
银,以及——”他语声微顿:“总之,无论他为了什么,我们也总不能让他安逸,是么?”
  “是么?”两字,他是向牛三眼发出的,“牛三眼”却受宠若惊了,他不住地点着头,
连声称是,他再也想不到“公子”会徵求他的意见。
  仇恕又道:“那么,你就该赶快想办法在十日之中,把你们梁大哥和那三个龙大爷都找
到杭州城,唉,时间实在仓促得很,不知你能办得到吗调”牛三眼”立刻一拍胸膛:“公
子,这种事,包在小的身上。”
  他转过头去:“倪老七,大胡子——你们挺得住吗?挺得住就赶紧去找人。”
  他语声顿了顿,然后双眉一扬,从怀中掏出那张仇恕方才给他的银票来,交给倪老七,
挺了挺胸膛,又道:“这是公子赏给你们的,你们五个人拿去分了,做路费,快些办事。”
他语声也变得洪亮起来,偷偷望了仇恕一眼,深深为自己这种“一个不取”的宽洪大度而骄
做,当他见到仇恕也自在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一挥手:“快走!”回过头来,
他热切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我的吗?”
  仇恕满意地看着那五个汉子恭身行礼之后,极快地走了,他深信这些人办这些事的能
力,然后他回过头对“牛三眼”道:“你我之间,我也再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了。”牛三眼目
光闪着明亮的光彩,于是仇恕又道:“方才祠堂中那两个道人,你已见过,你能不能不让他
们发现,蹑在他们身后,看看他们何去何从?”
  当然,“牛三眼”感激地答应了,因为他从“公子”郑重的眼色中,看出这件事并非轻
易的,而“公子”竟把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留给他做,他不但感激而骄做,而且还大有一种知
已的感觉。
  他含着笑,说:“小的立刻就去!”
  仇恕望着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家,再给他一张银票,但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留着
这张银票的好,也让他留着那份自尊和骄傲。
                  然后——
  四下只剩了仇恕一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静寂,静寂的穹苍,静寂的大地——土墙内
突地传出长叹的声音,他知道这长叹是宋令公发出的,也知道宋令公这长叹是为了什么。但
是他却但愿自己今日没有见着他们两人,但愿这两人此刻还没有回到江南来,因为对于这两
人,他不知是该报恩,抑或是报仇?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倦且枕书卧,梦中仍觉愁。父仇仍未已,父恩不知酬;恩
仇两不了,思之意幽幽。引吭伸两翩,大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少年但远游。远游不知
处,荡志隘八荒;间我今朝去,吉凶两何如?这是在他要离开他那生长于兹的孤岛的晚上,
望着窗外如银的夜色,中宵反覆,随意作成的”拟古四唱。”
  他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这些诗句了,此刻,他低吟着这些似乎已将被他遗忘,而又突地在
心胸中涌出的诗句,悄然走到祠堂后的荒林,心胸之间,正是“引吭伸两翩,太息意不
舒”,他长叹一声,一面暗自寻思:“太湖群豪,太行快刀,五湖三龙,污衣丐帮,再加上
那‘金剑侠,端木方正,以及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梁上人——唉,这些日子来,我的确已做
了不少事,就只这些人,已足以够那’灵蛇,坐立不安的了,可是,我还有力量多做些,我
也应该再多做些。”他独自冷笑着,漫步走向荒林深处,暮春的阳光,从林梢枝叶的空隙中
漏下来,给地上铺下一片细碎的光彩。
  他斜倚在一株树干上,瞑目沉思,思索自己应该还做些什么。
  良久,良久。
  他落寞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他惯有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大多制胜的把握,他
不知这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努力,他眼前似已泛起那“灵蛇”毛臬一面众叛亲离的图画。
  “众叛亲离!”他冷笑一声,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我要让他死在他自己众叛亲离的情
景中,而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但是——唉!谁是我的恩人呢?我又该如何报恩?”
  直到目前为止,对于仇人,他已知道得够多了,可是对于恩人,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
甚至不知道那八个十七年来时时令灵蛇毛臬不安的血字“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究竟是谁
写的,也不知道他爹爹最后的残躯,究竟是被谁收去了?
  春风依依,吹散了他的叹息声,他俊秀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荒林深处。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七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七章
  嘉兴。
  三塔弯的景色,在晚秋,秋风落叶,夕阳云烟,它是苍凉而美丽的,而此刻——此刻是
暮春,暮春的三塔弯,清水涟漪,绿荫青波,如果是黄昏,斜阳将小河畔三座并不甚高宝塔
的塔影,长长地印在莺飞草长的大地上,那色彩的美丽谐和,景物的清幽美丽,更是无与伦
比。
  西去三塔一箭之遥,耸立着参大的丹枫黄柏,林木隐映中,红墙丹槛,便是京把千秋岳
穆王的“岳王庙”,午时,暮春的骄阳,已有了几分懊热之意,岳王庙石阶前,却寂然忙立
着一个锦衣华服,风姿如玉的少年。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剪,顾盼之间,神采照人,但是在他那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中,
却似隐含着一种等待的沉郁。
  他在等待着什么?
  再去岳王庙一箭之遥,在那清水流波的城河之畔,也有着一座庙字,庙内耸立着一根石
坊巨柱,柱上赫然有血痕宛然,深透入石!这——便是血印寺,含蕴着一段壮烈、凄惨,而
又动人的故事的血印寺。
  血印寺外,声声马嘶。
  一排绿树下,系着七匹健马,马上鞍辔鲜明,显见得马主不是高官贵绅,便是江湖大
豪。
  血印寺内,声声人语。
  正殿石阶前,做然仁立着两个身躯瘦长,目光如鹰的汉子,其中一人,右臂空空,一只
衣袖,缚在腰间的丝绦上,眼望着寺东那根石坊巨柱,正在凝神倾听着肃然站在他们对面的
一个面如满月的憎人口中所说的故事。
  还有五个年轻力壮,神色漂悍的长衫汉子,垂手恭立在他们身后,这五人目光流转,东
张西望,心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脸上却极力作出恭谨的神色来,显见得是那两个瘦长汉
子的弟子家奴。
  他们不问可知,便是扬名河朔的武林大豪“河朔双剑”汪氏昆伸,和他们的五个弟子。
  那面如满月的僧人,身穿着一身月白僧衣,不但衣履整洁,而且神态清俊,吐属俊雅,
正是这种名迹胜境中住锡僧人通有的形状,此刻他一手挽着一串檀木佛珠,一手遥指着那石
坊巨柱,娓娓说道:“数十年前,倭寇自海上来,劫袭东南数省,而嘉兴被祸尤烈,常掠货
财妇女,贮于敝寺之中,再率众往攻桐乡。”
  他垂目长叹一声,又道:“那时贫僧虽还未人世,但听得诸师相告,数百妇女,在寺中
日夜悲泣,惨不可闻,此时敝寺方丈,乃妙谛祖师,妙谛祖师上体天心,闻之侧然,遂醉守
者,开门放之,令各取金逃去。”
  “妇女中有言恐累及祖师者,祖师云:‘吾以一身而救数百人之命,虽死何伤。于是众
皆罗拜,四散而逸!”“河朔双剑”虽乃生性阴鸷的武林枭雄,但此刻亦不禁为之耸然动
容。汪一鸣长眉一展:“这妙谛禅师,倒是个磊落丈夫。”
  那僧人长叹一声,接道:“当时祖师弟子皆劝祖师同逃,拌师曰:‘不可,吾若一走,
则追者立至!’竟独留以待之,既而守者酒醒,知而亟询,祖便道:‘适见违驮尊者以宝杵
击门开,导之使去,吾不敢阻也。,唉一佛家虽戒妄语,但祖师具大慈悲之心,自当别论,
守者素畏鬼神,闻言色变,且正病酒,弱不能行,竟监守祖师,以待寇归。”他语声清朗,
语句更典雅动人,娓娓道来,连那五个心猿意马的年青汉子,闻之也不禁动容。他长叹又
道:“未几倭寇归来,知妇人乃祖师所放,囚重答守者,而缚祖师于石柱,丛矢射之,祖师
乃西归,寇复堆薪焚之,寇平之后,受祖师大恩者,拾祖师骨烬葬于寺后,唉——那石柱之
上,自此血痕印石,至今数十年矣。”
  “河朔双剑”一齐随着他的手指望去,望见那石柱上的血痕,不禁各各色变,想到自己
的一生所为,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寺僧娓娓叙说的时候,寺外城河中,突地驶来一艘快艇,其急如矢,船上仁立着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竟是一身金衫,春风吹起他飞扬的袍角,望来直有如一株临风之玉
树。
  这小舟破浪急行,过血印寺,去三塔寺,岳王庙前的华服少年,目光敏锐,一眼望到这
金衫少年所乘的快艇,神色微微一变,袍袖微拂间,身形突地飘飘退后一丈,却见这艘快艇
在三塔寺前的河弯一转,又复回转头来,在岳王庙前微微停顿,便又向血印寺急驶而去。
  寺僧话方说完,“河朔双剑”正自垂目唏嘘,寺门外突地如飞闪入一个人。
  这人身材颀长,面目英挺,但眉字之间,却带着几分煞气,双目之中,也不时闪动着逼
人的眼光采。
  ,他竞就是方才仁立船头的那金衫少年。
  这金衫少年一入庙门,目光一转,见到了“河朔双剑”,面上立刻泛出喜色,三脚两
步,跑了过去,突地恭身一礼:“拜见两位汪师叔。”
  “河朔双剑”似乎为这少年突然而来的举动怔之一怔。
  但这金衫少年立刻又道:“小侄夺命使者铁平,奉家师之命,前来寻找两位汪师叔,小
侄一路打听,知道两位师叔在嘉兴歇脚,小侄便赶到嘉兴,又闻得两位师叔到三塔弯来踏
春,小侄便赶到三塔弯,却不见两位师叔人影,后来见到寺外的七匹坐骑,才想到两位师叔
或者在这里,便立刻赶来拜见!”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喘了口气,言下颇为自己办事的能力得意,却不知自己言语之
中,已有疏忽,犯了人家大忌。
  “河朔双剑”面目阴沉,一直木然听着他的话,此刻这兄弟两人竟各各双目一翻,长眉
轩立,神色之间,隐含怒意。
  汪一鸣竟冷哼一声,冷笑道:“夺命使者——哼,阁下此来寻找我兄弟,想必是那‘毛
太太爷,要阁下来夺我兄弟两人之命的了——大哥,你说可是?”转过头去,面带冷笑,竟
再也不望那夺命使者铁平一眼。“夺命使者”铁平微微一怔,立刻陪笑道:“两位师叔言重
了,莫说家师绝不会有此意,便是小侄也万万不敢在两位师叔面前放肆,两位师汉如此说,
小侄真恨不得一头撞死——”汪一鹏冷“哼”一声:“阁下既有此意,就一头撞死好了,我
兄弟绝无阻拦之意!”
  他又自冷笑一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寺僧,一面又道:“多承大师费心,区区一
锭银子,还望大师替我等在佛前进香。”袍袖一拂,转身向寺门外面大步走去。”
  那寺僧见了他们的神色,心中本已在嘀咕,此刻接了银子,连忙合掌称谢,目光抬处,
只见那金衫少年呆呆地站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那寺僧暗中一笑,也亦转身走了进去。
  “灵蛇”毛桌自己门下的十大弟子,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俱是能言善语,风度英挺的英
豪少年!
  这“夺命使者”铁平,在十大弟子中,又算是佼佼人物,平时常以周郎自命,自称自己
的确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豪客。
  但他此刻呆呆地站在当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那“河朔双剑”在他们五个弟子拥
护之下,已将走出寺门。
  他暗自透了口气,大步赶了过去,横身挡在门口,满脸堆下笑容。
  哪知汪一鸣又冷哼一声:“阁下又要怎地?难道那毛大太爷真的不肯放过我们?我倒要
看看毛大大爷除了有个好女儿之外,还有多少个好徒弟?”
  他兄弟两人在西湖画舫之上,吃了毛文琪一个大亏,他两人生平恃强做物,哪里受过这
种气,竟连毛臬那里都不去了,准备折回河朔。路过嘉兴,为南湖烟雨所醉,竟在那里耽了
数月,此刻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再加上这苦寻许久的“夺命使者”找到他们之后,一时大意
疏忽,忘形说出自己的绰号,他兄弟两人心中本已不忿,再经如此一来,便毫不客气地发作
出来。
  这“夺命使者”铁平此刻心中虽亦不忿,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家师本不知道那件事,后来知道了师妹在西湖上冒犯了两位!师叔,就赶紧特地命弟
子前来陪罪,还望两位师叔大人不见小人罪,看在敝师妹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饶她这一遭,
请两位师叔无论如何回杭州去一趟,不然——唉,不然弟子真的确无法交代,家师只怕又要
当弟子在哪里得罪了两位师叔哩。”
  汪氏昆仲对望一眼,那汪一鹏右臂被折之后,性情越发偏激,闻言又自冷笑一声道:
“年轻无知,哼!饶她一遭——哼!我兄弟这可不敢当,像令师妹那样的少年英雄,女中豪
杰,我兄弟只望她饶饶我们就不错了。”
  汪一呜生性却较沉稳,心念一转,道:“这些事且不去说它,令师要我兄弟到杭州去,
不知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念转处,一来和“灵蛇”毛臬到底相交多年,再来他也不愿得罪此人,是以此刻言
间语气,便和缓得多。
  铁平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立刻觉察出来,喜道:“这个小侄也不知道,但家师—
—”汪一鹏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令师近年贵人多忘,还将我兄弟这等老朋友放在心
上吗?他既然知道我兄弟在嘉兴,难道他自己——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下面更难听的话,汪一鸣只见这“夺命使者”面上阵青阵白,
心念一转,立刻接道:“如此说来,还望阁下前去回复令师,就说我兄弟即日就到杭州。”
他微微一笑:“阁下旅徒劳顿,也辛苦了。”
  “夺命使者”铁平暗哼一声:“原来你们两人也不敢得罪师傅,到底还是要说两句软
语。”
  他亦生性偏窄之人,此刻对这“河朔双剑”兄弟两人,心中已大有不满之意,但面上却
丝毫不露,仍陪笑道:“弟子辛苦些算得了什么,师叔们太见外了。”他恭身一礼,又道:
“师叔们既然就要到杭州去,那弟子就行先快马回去禀告家师,让家师也好准备接待两位师
叔的大驾于杭州城外。”
  汪一鹏又自冷笑:“那可不敢当,只要他——”铁平生怕他又说出难听的话来,连忙躬
身道:“那么弟子就先告辞了。”转身走出门外,两个起落,掠到岸边,纵身跃上船头,吆
喝一声,那快艇又复破浪而去。
  汪氏昆仲只见这快艇去远,冷冷一笑,汪一鸣突地回头向那五个少年叱道:“你们看看
人家的徒弟,是何等精明干练,哼——你们哪里及得上人家半分,只会替我在外面惹事生
非,那日在西湖若不是你们五个蠢才,哼——”他冷哼一声,倏然顿住,那五个少年你望
我,我望你,脸上红得像是红布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一鸣双目一张,却又厉叱一声:“还不快去牵马!”
  可怜这五个少年,见到师父将那金衫少年冷嘲热讽地骂了一顿,心中方在得意,却不知
师父回过头来,又将自己痛骂一顿,五人心里虽然气愤,但却仍乖乖地将马牵了过来。
  汪氏昆仲翻身上马,汪一鹏突又冷笑道:“老二,那姓毛的近来确是越来越狂了,依我
的意思,杭州城我就绝不会答应他去的。”
  汪一鸣微喟一声:“大哥,凡事也该想得开些,姓毛的近来虽太猖狂,但我兄弟又何苦
得罪此人呢。”他目光一转,又自笑道:“此刻时已近午,我们还是赶到前面,往那岳王庙
去一转,然后再赶去三塔寺吃那有名的素斋吧,唉!近年来我们虽说极少参与武林纷争,但
却几时有像近月来这般悠闲自在过调他一扬鞭,竟先驰去,片刻之间,就已望到岳王庙前的
参天古柏。仁立在阶前的华服少年,目光转处,见到这七人七马驶入林来,剑眉微轩,目光
中泛出喜色,显见这”河朔双剑”就是他等待着的人,只是他等待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却
又叫人难以猜测!
  汪氏昆仲翻身下了马,将马鞭交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踱向岳王斋的寺门,突地见到一个
华服少年,含笑迎面而来。
  汪一鸣目光一转,侧目道:这少年看来颇觉面善,又似冲着我们而来,大哥,你可记得
此人是谁?”
  汪一鹏微一沉吟:“我也觉此人颇为面善——”话声未了,却见这少年满面含笑行来,
朗声道:“两位大侠磊落风标,如果小可未曾记错的话,两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叱咤江湖
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吧!”“河朔双剑”齐地一楞:“这少年怎地认得我们?”
  目光指处,只见这少年目如朗星,顾盼生姿,玉面朱唇,俊美无匹,言谈举止,却又文
质彬彬,根本不似武林中人。
  他两人心中虽狐疑,但见这少年风姿不俗,心下也有三分好感。
  汪一呜冷笑道:“敝兄弟正是‘河朔双剑,至于名震天下——哈哈,却不敢当。”这少
年的双眉一扬,喜动颜色,拍掌道:“是了,果然是‘河朔双剑’,小可今日能见到当代两
大剑客之面,真是三生有幸。”
  自古至今,世上从无一人不喜别人奉承,他淡淡几句话,说得汪一鹏亦自展颜一笑,
道:“多承兄台厚爱,敝兄弟实在惭愧得很,只是——哈哈,休怪在下出言无状,兄台看来
虽然极为面善,但我兄弟年老糊涂——哈哈,却实在记不得何处曾聆兄台雅教了。”
  这少年含笑道:“这个自然,想两位乃当代大侠,小可一见,自然便再也不会忘记,至
于小可么——”他微笑一下,一揖到地。
  “小可缪文,那时随着世兄石磷,在西湖游春,却不想遇着几个粗豪汉子,一见敝友石
磷,就将他拉到那艘船上,后来——”汪一鹏笑容一敛……
  “缪文就在那毛家姑娘的船上见过我兄弟的?”
  “缪文”笑道:“那姓毛的女子,小可仅有一面之交,当时见着她那等张猖,目无尊
长,若非小可手无缚鸡之力,是要惩戒于她,后来见到两位大侠英姿,气度那般恢宏,小可
实在心折不己。”
  汪一鸣强笑道:“兄台如此说来,倒叫我兄弟无地自容了。”
  缪文面色一整,正色道:“小可所说,的确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小可虽然不懂武功,便
也看得出那姓毛的女子实是仗着手中一柄怪剑,偷巧胜得两位少许,若论真实功力,两位大
侠数十年修为,那姓毛女子哪里能及得上两位大侠半分?”
  他语声诚恳,言语又极得体,正说到“河朔双剑”心里。
  汪一鹏又自展颜一笑,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文采风流,对武
功一道,却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哈哈!不瞒兄台说,我兄弟那日的确输得不服,但看在她尊
长面上,也只得忍气,直到今日见着缪兄,听到缪兄如此高论,才总算略舒心中闷气,哈
哈!缪兄倒真是我兄弟的武林知已。”
  “缪文”含笑道:“小可不过是将眼中所见,率直说出,两位大侠如果将小可引为知
已,那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他语声微顿,突又故意长叹一声:“不过,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毛姑娘小小年
纪,非但不知敬重尊长,而且——唉,而且——。”
  他一连说了两个“而且”,那汪一鹏果然忍不住问道:“你我虽然只初交,但可说一见
如故,缪兄有什么话,尽管说出便是。”
  “缪文”摇头叹道:“那日两位大侠走后,那毛姑娘若是稍知两分道理,便该体会得出
两位的宽怀大度,哪知两位大侠一走,她便冷言热语地漫骂起来,还说什么,今日之武林,
已是毛家天下——”汪一鹏神色一变,汪一鸣心念一转,却不禁暗自思忖:“这少年与我等
素不相识,如此结交于我,又如此曲意恭维,难道是有着什么用意不成?”
  却见“缪文”又自长叹一声,道:“此事与小可本来毫无干系,有些话小可亦是不该说
的,但小可见了这等情事,心里却又不禁为两位大侠叫屈。”
  汪一鸣不禁又忖道:“是了,此人与我等无毫利害干系,与那毛臬亦无仇怨,想来的确
没有用意。”
  “缪文”已接口叹道:“原先我本还以为是那毛姑娘年轻无知,哪知——唉,她爹爹后
来来了,所说的话,竟比那小女子更加无礼,有位姓胡的还说什么:‘文琪如此,只怕汪氏
昆仲要生气了。’哪知那位‘毛大太爷,竟冷笑着道:‘生气又有何妨,谅这两人也不敢对
我怎样。’唉!
  不是小可故意在两位面前如此说法,当时小可听了这等话,当真是忍气不住,竟忍不住
出口顶撞了两句,唉!若非敝友石磷在中间劝阻,只怕小可那日也要受辱在毛家父女手
下。”
  他沉声道来,句句听来,都似千真万确,汪一鸣想来想去,只觉这少年万无编造事实的
理由,那汪一鹏更是早已相信,此刻是气得面目变色,频频以拳击掌,咬牙切齿地侧顾汪一
鸣冷笑说道:“老二,这种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哼!我早就知道那姓毛的不是真心来向我等
陪话,哼——他叫我们去那杭州城,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意。”
  “缪文”目中神光一闪,但瞬即敛去,又自叹道:“他果然又做出这等花样,那日他曾
道:‘老夫虽不怕这两人作乱,但也不必叫他们太伤心,过两日随便叫个人找他们陪两句话
就是了。想那两人也就——”汪一鹏大喝一声:“老二,你看怎地?”
  汪一呜目光之中,亦不禁泛出怨毒之色。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一笑:“话又说回来了,两位也不必和那等暴发户般的狂
妄小人一般见识,闻道那三塔寺的素斋极好,哈——今日小可作东,请两位尝尝沙门风
味。”此刻他又作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来了。
  于是一一。
  那“灵蛇”毛桌的仇敌,便又多了两个。
  “河朔双剑”以及“缪文”畅游过后,回到嘉兴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半日间,
“河朔双剑”对这言语得体,性情慷慨的富家少年,不禁又增了几分好感,再三留他夜来痛
饮,但是他客气地谦谢着,客气地婉拒了。
  他说:“小可在此间还有个父执长辈,要去拜见,明日小可定必再来拜访。”他走了之
后,“河朔双剑’的客栈中,立刻送来一桌极为丰盛的燕翅大筵,和一坛窖藏多年的”女儿
红”酒,随来掌勺的大师傅说是来自嘉兴最好的酒楼“一心亭”,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命他送
来给汪大侠的,并且随附有一张泥金大红拜贴,上面客气而恭敬地写着:“愚晚缪文敬献汪
氏贤昆仲。”
  “河朔双剑”满意地笑了,江湖豪士,就喜欢这种调调儿。
  “豪爽、慷慨、热情——这少年倒真个是够朋友。”
  仇恕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笑容,但却也想像得出,他回到自己住的店房,不到一刻,立
刻又有一敲门的声音,连敲五下,他知道又是那“梁上人”的弟兄前来报告一些事了,对于
梁上人,他心里的确有着一份真诚的感激,若不是这被江湖人称为“九足神蛛,梁上君子”
的梁上人为他布下了有如天罗地网般的“蛛网”,他纵有通天本领,却也不能将事情办得如
此顺利。
  “哈哈,‘九足神蛛’,蜘蛛而有九足,总比一条蛇要厉害得多了吧!”他高兴地开了
门,门外立刻闪人一个臃肿的胖子,这胖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极迅速,一闪而入随手带上房
门,向仇恕躬身一礼,仇恕摆手谦谢,这胖子笑道:“公子真有两手,和那两个姓汪的也拉
上交情了,我张一桶走南闯北,看来看去,除了我们梁大哥可算是大英雄,真有两下子之
外,嘿——可就得算是公子您了。”他言语中虽将仇恕列在“梁大哥”之下,但仇恕非但不
以为怜,还极为高兴。
  因为,他知道那“九足神蛛,梁上君子”梁上人,在这些市井好汉心目中的身份和地
位。
  “九足神蛛”武功并不绝高,他甚至连“圣手书生”的记名弟子都不能算,而只能算是
“私淑弟子”,因为他从“圣手书生”那里学到的东西,只是“圣手书生”在归隐之后,偶
来中州,在三两日间,随意指点他的几手功夫。
  只是这“九足神蛛”却是个非常之人,他不但将这几手功夫都学得实实在在地毫无差
错,而且还举一反三,又独创了些功夫。
  此外,这“九足神蛛”还有几点大异常人之处,他一诺千金,至死不悔,而且记忆之
强,更是骇人听闻,任何人只要被他看过一眼便终生不会忘记。他本是巨富子弟,一年之
中,散尽万贯家财,结交的却全都是别人不耻的市井屠狗之辈,他与这些市井好汉相交,全
凭“义”来服人,绝不显露自己的武功,十余年之前,南京城中的屠户帮大哥罗一刀,为了
夫子庙前的七十余只画舫,和梁上人结下深仇,扬言要将梁上人大卸八块,然后再当猪肉出
卖。
  那时梁上人武功已有小成,本可在举手之间将那罗一刀制服,但他却不如此做,他孤身
到那罗一刀的肉案前,叫这以一刀杀猪成名于市井间的罗一刀砍他一刀,罗一刀这一刀若能
将他也像猪一样地杀死,他毫无怨言,罗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他不死,那么他就叫罗一刀从此
不要称雄。
  这消息当时惊动了南京城中所有的市井好汉,数百人围在罗一刀的屠案前,有的劝阻,
有的哀求,梁上人只是含笑忙立,眼看着罗一刀举起屠案前的碎骨大刀,一刀砍下,他不避
不闪,做然仁立,四下的市井好汉看得掌心淌汗,只道这一刀砍下,梁上人立时便得身首异
处。
  那“罗一刀”其实也知道梁上人的武功,生怕自己这一刀砍下,砍他不着,便故意砍偏
一点,要让他一闪之后砍个正着,那知他不避不闪,这一刀便正好砍在他左肩之上,四下好
汉大喝一声,只见鲜血如泉涌出,梁上人仍挺胸而立,面带笑容,罗一刀见了他这种神勇,
当下心虚手软,“铛’地一声,大刀落地,扑地跪倒地上,大叫:“服了。”梁上人含笑拾
起那柄重逾七斤的屠刀,唰地一掌,竟将这大刀劈成两半,一半交还给罗一刀,一半拿在手
里,含笑将罗一刀扶了起来,左肩上的鲜血,虽仍像流泉飞瀑一样往外涌,他却连看也不看
一眼。
  从此之后,梁上人的“万儿”不但响彻九城,而且天下皆闻,他这种英风豪举在那些武
林高手的眼下,虽然不值一晒,但是江湖上的市井好汉,听了“梁上人”的名字,却再也没
有话说。
  仇恕离岛之前,便从那“圣手书生”口中得知有着如此一个人物,是以他一到中州,便
设法寻得此人,这些日子来,他对此人的事迹知道得更多,虽然觉得此人行事,虽大多出之
于好勇斗狠,不足以为君子之风,却仍不失为性情中人,何况此人对于仇恕,更是处处都以
全力相助。
  要知道武林中人称这梁上人为“九足神蛛”,便是他党羽遍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伴当若
在武林争雄,自不是别人敌手,但用来做消息眼线,却再好也没有,此刻仇恕含笑说道:
“梁兄乃是人中之杰,不瞒你说,我也是极为佩服他的。”
  张一桶姆指一挑,哈哈笑道:“这个当然,你们两位都是英雄,英雄重英雄,我那梁大
哥对公子,不但佩服,而且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哩。”
  他笑声一顿,突地低声道:“公子,你可知道,‘灵蛇’毛臬手下,有个叫做什么‘八
面玲珑’的胡胖子,也在千方百计地找我们梁大哥,也要叫梁大哥帮助,那胡胖子前两天也
来到嘉兴城,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梁大哥,昨天就走了,哼——”他冷哼一声,不屑他
说:“我看那胖子颤着满身肥肉,到处乱跑,心里就觉得有气,他自己是个猪八戒,却也不
照照镜子,还跑到南湖去找船娘,硬要人家陪他……嘿嘿,陪他干坏事,他也不想想,咱们
嘉兴南湖天下闻名的船娘,怎会看得上他,就算是——和他怎么样了,也不过当他是条肥猪
罢了,哼,我看他简直他妈——嘿嘿,他简直里里外外都没有一样人形。”
  仇恕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和满身的肥肉,再听到他骂人的话,心中不禁暗笑,只觉此人虽
然言语粗鲁,言不及义,却当真有趣得很。
  只见他一口气骂完了,喘了两口气,又自嘿嘿一笑,道:“我跟公子穷聊了这半天,竟
忘了跟公子说正经事了。”他又自放低声音:“方才平望城的小铁嘴快马赶来,说是看到那
‘鸳鸯双剑’也往嘉兴来,大约今天晚上也能到了。”
  仇恕剑眉微皱,俯首沉吟半晌,嘟听这张一桶又道:“还有从太行山那边赶来的,大约
有五十骑人马,今天午间,从嘉兴经过,直奔杭州去了,太行双义金氏兄弟全在这些人里
面,跟他们两人走在一处的,还有个劲装少年,却不知是谁了。”
  仇恕目光一转,突地展颜一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妙计似的:“这都辛苦你了,只是我
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不知道嘉兴城里城外,一共有多少客栈?”
  张一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
  “五十多家。”他得意地笑道,“最少五十,最多五十五,我虽也不十分清楚,但总差
不多了。”
  仇恕一笑:“我且麻烦你将这五十几家客栈所有的客房,全都包下,就算有人住的,也
都预定下来,而且先付十天房钱,多给小帐,说是无论任何人要来住店,都一口回绝,万万
不能答应。”
  张一桶倒抽一口凉气,两只本己被满脸肥肉挤成一线的眼睛,突地睁得滚圆,伸出手
掌,一拍前额,失声道:“五十多家客栈!十天房钱——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您有
那么多朋友就要到嘉兴城来吗?”
  仇恕面上又自泛起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张一桶一眼扫到银
票上的数字,不禁又倒抽一口凉气,却听仇恕笑道:“我此举自有道理,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的,只是——不知你有无把握,叫任何客栈都不能将客房偷偷租给别人。”
  张一桶一拍胸膛:“这个只管包在我身上,除非他们不想再做生意了,否则一嘿,就算
再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可也不敢。”
  于是他接过银票,满怀惊异地去了,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公子”此举是为了什么,
但直到他臃肿的身形已走了许久,仇恕面上却仍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
竟在笑着什么。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八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八章
  夜深!
  春风扑面,繁星在天,繁荣的嘉兴,夜市却已在逐渐消沉了。
  灯火渐少渐稀,行人渐稀渐无,由喧闹而沉寂,由沉寂而复苏,由初苏而再喧闹……这
正是千古以来,任何一个城市不变的节奏,一辆满堆花粉的车子,被一个满面得意的货郎,
由街头推了过来,又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春风吹得车上的小铃,叮铛微鸣:到了这铃声摇
曳的余音,袅袅散尽,静寂便完全将这条青石铺成的道路吞没……
  咦!奇怪!
  怎地还有两匹鞍辔鲜明的健马,停留在这无人的街畔?
  噢!是了!
  原来这间小小酒楼,直到此刻里面还有客人!
  门板已上起大半,一线昏黄的灯光,自门板的空隙中露出,无力地投落在清冷的街道
上。
  从这空隙中望进去,你恰好可以望见一个身穿锦袍,肩宽腰窄,沉厚,却又挺直的背
影。
  他缓缓转回头,浓眉深皱,目光炯然,利剪般向外扫了一眼——虽然他此刻已是不惑之
年,但他的目光,的确还有着利剪般的锐利,似乎这一眼便足够将那厚金的门板看穿!
  目光一闪,他轻轻一声叹息,然后回身,浓眉皱得更紧,缓峻道:“天色竟这般晚
了!”突地重重一拍桌面,“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嘉兴城,竟会没有一家空着的客房!”
  桌上零乱的杯盆碗盏,被他这随手一拍,都震得跳了起来,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青衣
窄袖,但却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这衣着与头饰,是多么地不相称,就正如她的目光与语
声的不称一样!
  因为她的目光是温柔的,语气却也有如利剪般明快。
  她目光温柔地望着对面的锦衣人,唇边泛起一丝微笑,道:“也许真有大帮客商经过,
不然哪有开店拒绝客人上门的道理,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人气调目光是温柔的,笑容也是温
柔的,但这种显然是久经抑制和忍耐才养成的温柔,却丝毫掩不住她眉目间的刚健桀傲之
气,也就正如她己日渐丰腴的体态,掩不住她身手的矫健一样。锦衣耀目的中年汉子目光一
落,微喟道:“话虽如此,但这嘉兴城,一无武林人家可供投宿,难道真教我们餐风宿露一
宵不成调四顾一眼:“这酒店终不是长留之地呀!,,这昔年纵横天下,四海为家,不知餐
风宿露多少次的武林健者,已因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而消磨去他的钢筋铁骨,此刻竟为了一
夜的宿处而不安,惶恐起来,若换了二十年前,他纵然在露天下仁立三夜,只怕他也不会皱
一皱眉头。中年妇人轻轻一叹,缓缓道:“我们连夜再赶一站,又有何妨。”
  锦衣汉子浓眉一皱,暴声道:“再赶一站,我倒无妨,你……你……”表情突又变得十
分温柔,叹道,“你难道忘了你已有六个月的身——”中年妇人秋波一转,接口道:“你这
人真是,在这里说些什么?”双颊之上,居然隐现红晕。
  锦衣汉子皱眉道:“我叫你这次不要出来,你偏要出来,还一定要骑马…唉,这是你第
一次——”语气突地一转,接口道:“不知是男是女?武林中人若是知道‘鸳鸯双剑,即将
有后,必定又是足以轰动一时的大事!”双眉微轩,神采飞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妇
人面上的红晕,却更浓厚了,浓得有如胭脂!她垂下头,低语:“我没有什么,还抵得住,
这次事关系着我们的此后半生,也关系着我肚里这孩子的一生,我怎能留在家里不闻不
问?”
  锦衣大汉双眉再次一皱,沉声道:“不知江湖传言可是真的?我就不信那姓仇的真一
一”忽地他不住咳嗽。
  中年妇人依然垂着头,语声更低,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怕你心乱!”
  锦衣汉子急问:“什么事?”
  中年妇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毛大哥这些年来,广植势力,不惜千方百计,收买武林人
士的心,都是为了什么?锦衣大汉皱眉道:“不知道,你怎地近年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
来。”
  中年妇人长叹一声,道:“十七年前,一个下雨的晚上,你和毛大哥,还有杜仲奇深夜
出去搜寻青萍剑宋令公和巴山剑客柳复明的下落。”
  中年锦衣大汉道:“不错,那天晚上的确下着雨,还有雷电,我知道你一向最怕雷声闪
电,就叫你和毛大嫂睡在一起。”
  目光一落,思潮回溯,沉声低语:“那天晚上,虽然没有寻得到宋老儿和柳道士,却在
无意间抢下一批红货,这件事毛老大和社仲奇都不知道——”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望了
那中年妇人头上的珠翠一眼,接道:“后来我与毛老大、杜仲奇会齐,回家的时候,你却已
经睡了!”
  中年妇人双盾轻颦,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知道,可是详细情形,你一直没有告诉
我,我也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毛大嫂那天晚上对我说了一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语声微顿,半晌静寂,一时之间,两人心里似乎都在想些什么。
  终于,中年妇人缓缓道:“那天半夜里,雷声很大,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哪知毛大嫂
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才告诉我,说毛大妹子出来的时候,
肚里已经有了身孕。”叹息一声,加了句:“肚里已经有了姓仇的孩子!”
  锦衣汉子浓眉一扬,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阵风自门隙中吹入,
他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
  中年妇人默然半晌,又道:“当时我听了她的话,心里虽然也在吃惊,却还是安慰着
她,说:‘这孩子既然是你妹子生的,难道你妹子还会叫他来找你们复仇么?’毛大嫂没有
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叹着气道:‘大妹子要不是对她哥哥不满,又怎么会悄俏地溜走
呢?。”说到这里,她语声一顿,方自接口道:“所以后来毛大嫂坚持不让她女儿跟着毛大
哥练武,而把她送到‘屠龙仙子’那里去,也就是怕毛大妹子生的孩子去找他们报仇,现在
一唉,时日匆匆,那个孩子也该长大了。”
  锦衣汉子浓眉皱做一处,俯首沉思半晌,仿佛自语着道:“如此说来,近日的事,难道
真是那姓仇——”语声突顿,大喝一声:“是谁?”
  双手微按桌面,身形反掠而出,凌空一转,落在门隙边,中年妇人亦自长身而起,于是
她凸起的腹部,亦自现出桌外。
  只听门外一声朗笑,一个清朗的语声,含笑答道:“是我!”
  接着门板又被拉开一线,首先进来的,竟是这酒店的店伙。
  锦衣汉子冷“哼”一声,脚下微退半步,目光却仍凝注门外。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个锦衣华服,风姿飒爽的英俊少年,含笑走了进来,明亮的目
光,先在那中年妇人身上一转,瞬即停留在锦衣汉子的身上。
  锦衣汉子目光凛然,缓级抬起手掌,握住腰畔的一柄装磺得极为华丽的长剑剑柄,他的
手指细长而有力,指甲更是修得光光秃秃,武林中人一望而知,此人定是剑法极高的内家剑
手。
  他自上而下,仔细将这华服少年瞧了一遍,目光缓缓转向那垂手立在一旁的店伙,冷冷
间道:“此人是谁?”
  那店伙见了他的目光,却结结巴巴他说不出话来,华服少年抱拳一揖,含笑朗声说道:
“在下缪文,乃是这家酒店东主的知交。”
  锦衣汉子冷哼一声,沉声道:“难道你是要来下逐客之令的么?”
  “缪文”抱拳笑答:“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听得这位店伙说起,有两位气度不凡的客
人,今夜没有宿处,是以特地赶来!”
  锦衣汉子面容略霁,“缪文”接道:“尤其是尊夫人身上似乎不便,两位如不嫌在下冒
昧,不妨到寒舍暂宿一宵。”锦衣汉子目光如电,又自上而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道:
“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对我的事为何如此热心?”
  “缪文”神色似乎一呆,却听他厉声又道:“你若对我有所图谋一哼哼,那当真是活得
不耐烦了……”
  “缪文”木立半晌,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抱拳笑道:“好好,阁下既然怀疑在下别有用
心,那么就算小可多此一举好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昏黄的灯光,映得他缕金的长衫闪闪生光,锦衣汉子突地笑道:“兄台慢走……”
  “缪文”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缓缓道:“有何见教,难道还要将在下一一一”锦衣汉
子接口笑道:“在下前言,不过聊以相戏耳,以兄台这般人品,心中怎地会有不端之图
谋。”回首望了那中年妇人一眼,又道:“你说是么?”
  “缪文”面上依然微带笑容,对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似乎天下任何
事的发生,都早已落在他的算中。
  他只是微笑说道:“如此说来,阁下如下嫌寒舍简陋,便请委屈一宵,也好让小可一尽
地主之谊。”
  锦衣汉了连忙接口道:“既承抬爱,敢不从命。”
  转首喝道:“店家,看帐!”
  “缪文”微微一笑,随手取出一锭银子,抛到桌上,一面笑道:“阁下远来是客,且让
在下做个小小东道。”
  锦衣汉了暗地高兴,大笑道:“如此只得谢了。”
  那中年妇人亦自敛衽为礼。
  三人。齐走出店外,那两匹健马,鞍辔未卸,伫立在犹带料峭春寒的晚风里,既不嘶
鸣,亦无蠢动,全身纯白,一无杂色,眼望去,使知是千中选一的名种良马。
  锦衣汉子大步而前,伸手轻抚马项长鬃,含笑回顾道:“兄台出身世家,必定善于相
马。”倏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要“缪文”对他这两匹白马称赞两句。
  “缪文”淡然一笑道:“的确是好马。”
  锦衣汉子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笑道:“不知兄台可曾驶马而来,否则你我便在这星空之
下漫步而归,倒也可算是件雅事。”
  “缪文”含笑道:“寒舍离此颇有一些路途,尊夫人——哈哈,你我还是一齐归去,在
下当命人将这两匹健马送回。”
  锦衣汉子面容微微一变,正在抚摸马项长鬃的手掌,也突地停顿下来,原来“这夫妻两
人”一生别无所嗜,所嗜唯有黄白之物而已,这两匹健马他不惜重金求来,此刻心中不禁暗
忖:“这少年弄来弄去,莫非是想来骗我这两匹马不成?”
  心念方转,只见“缪文”左手微招,口中轻轻呼哨一声,街的转角处,突地奔来一辆四
马大车。
  星光之下,只见这辆大车竟是色作银白,灿烂生光,拉车的四匹健马,亦是通体纯白,
奔行之势极迫,落蹄之声却极轻,马到近前,赶车的白衣御者轻轻呼哨一声,四匹健马,便
一齐止步,生像是轻功已达妙境的内家高手在急行之时收势那么自然。
  锦衣大汉、中年妇人对望一眼,咯然若有所失,他用重金求来的两匹名马,此刻与这四
匹白马一比,实是判如霄壤。转目望去,只见这两匹马自己似也有些自惭形秽,马尾轻隆,
缓缓走了开去。
  “缪文”对他们神色的变化,似乎根本未曾注意,仍然含笑道:“两位先请上车,尊马
自有人送回寒舍。”
  锦衣汉子逡巡道:“在下这两匹虽无法与兄台之马相比,但性子却是顽劣得很,生人近
它不得——”“缪文”接口笑道:“小可舍下御者,来自关东,一生驯马,且让他试上一
试。”
  微一拍掌,这辆银光灿烂的马车前座上的两个白衣御者,便有一人跃了下来,锦衣汉子
目光转处,只见此人一身银白劲装,板肋虬髯,身躯硕壮,身手却极其矫健,脚下珠光闪闪
地,竟穿着一双缀以明珠为面的薄衣快靴,躬身向“缪文”一礼,大步走到自己两匹马前,
忽目光凝注,脚步放缓,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而自己那两匹“生人难近”的健马,此刻竟如受魔力,动也不动,银衫珠履的关东大汉
轻轻易易地便拉了它们的鞭索,纵身跃了上去,锦衣大汉面颊不禁为之微微一红,但瞬又朗
声笑道:“昔日平原公子门下食客,皆蹑珠履,已传为千古美谈,今日兄台门下御者,亦蹑
珠履,岂非更胜平原三分!”
  “缪文”微笑道:“兄台过奖了!”举手揖客。
  锦衣汉子夫妇二人坐上马车,只见车内锦墩银慢,明珠嵌壁,柔和的珠光,照得这车厢
里更见富丽堂皇。
  车厢外又自轻轻呼哨一声,马车前行,自高外望,只见两旁店家招牌,如飞向后倒去,
车厢内却仍平稳已极,一如未曾启行前一样。
  这夫妇两人此刻心中实是惊疑交集,再也猜不出这陌生少年究竟是何来路,他既有潘安
之貌,又有邓通之富,但行止谦谦,谈吐斯文。却又不带一丝骄气,此刻他结交自己,为的
是什么?
  这夫妇两人一生行事江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人,遇过如此奇事,只听“缪文”又自笑
道:‘阁下腰佩长剑,气字神态,更是轩昂已极,想必定是武林成名大侠,不敢请教两位大
名?”锦衣汉子浓眉微扬,朗声道:“在下程枫,和贱内,承江湖朋友抬爱,唤我夫妻做
‘鸳鸯双侠’!”
  此刻他在这少年面前,已唯有自己的姓名足以自傲,是以他将‘鸳鸯双侠,四字,说得
分外响亮。“缪文”神色之间,果然立刻露出钦佩之色,含笑抱拳道:“小可虽是一介书
生,平生却最慕江湖游侠,早已久闻两位大名,不想今日竟能在无意之中得见侠驾。”
  锦衣汉子程枫哈哈一笑,那一直敛袄端坐,默默不语的中年妇人“林琳”却微笑一声,
缓缓道:“我辈江湖中人,纵然名动四海,却又怎比得上公子你这般大富大贵的气象。”眼
波横流,膘了他丈夫一眼,神色之间,似乎对“缪文”的富贵气象极为羡慕,只差没有说出
口来而已。
  “缪文”笑道:“凡俗富贵,小可早已厌倦,哪如贤梁孟挥鞭四海,快意恩仇这般逍遥
自在,日前小可曾有幸见过杭州城的”毛大老爷,一面”程枫接口道:“原来兄台与我大哥
还是相识,那么你我越发不是外人了。”仰首一阵大笑,但目光却牢牢地盯在车壁间的明珠
上。
  “缪文”自始至终,面上都带着他那一份惯有的微笑,而此刻他面上的笑容,却越发开
朗。
  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抓住了一个对手的弱点,他相信自己若是向这个弱点进攻,一定可以
攻到对方的心脏。
  程枫、林琳,却无言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夫妇二人数十年寝食与共,自然心意相通,
此刻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这少年果然有些‘血水’,也不在我夫妇跟他来这一趟。”
  原来“鸳鸯双剑”性最贪财,如今虽已家财万贯,却仍不时出手做些不要本钱的买卖。
  车中二人各有所思,但面上却俱满面笑容,似乎谈得十分融洽,大有顷刻便已知己模
样。
  谈笑之间,车行忽顿住了”。
  程枫方待伸手去拉车门,车门却已自开,门外垂手肃立着个白衣家丁,恭身道,“公子
回来了!”
  程枫向外一望,只见车马竟停在一栋巨宅面前,朱红的大门,青铜的门环,此刻霍地敞
开,门内庭院深沉,一眼望去,当真是其深如海。
  于是程枫。林琳,夫妇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两人的嘴角,不自觉地都有一丝得意的笑容
浮起。
  穿过一条碎石雨道,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堂外放着一面紫檀木
架的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三间厅房,厅后又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
画栋。
  程枫夫妇与“缪文”并肩走入大厅,只听一阵宛转雀鸣,原来两边游廊廊上,竞挂满了
各色画眉鹦鹉。
  程枫近年来颇知享受,衣食住行,俱都选用的精品,但此刻见了这等庭院,才知道自己
所谓“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人家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心中又不禁为之惶然若失。
  进入正厅。迎面便是一方赤金墨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劈巢大字,写的
是:“满堂富贵。”
  用意虽俗,字迹却殊不俗,亦不知是何人手笔。
  匾下一张大紫檀雕嫡案上,放着三尺多高的一具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隋朝墨龙大画,
一面是整金彝,一面却是个精致生光,似是水晶,又似是琉璃玉盆,地上却肩”两排十六张
楠木圆椅。
  又有一付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写的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脯敝
焕烟霞。”
  字迹清秀挺逸,与匾上的那四个劈巢大字,显然不是一人所书。
  两旁窗前,却摆着一对对的梅花小几,几上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有古趣盎然的文
王鼎,满缀翠玉珠宝的匙筋香盒,有稀世难求的珊胡美人觎,有几可乱真的翠玉瓜果。
  一眼望去,但觉这大厅这中俱是宝气珠光,无论任何人走人这间大厅,都定然会有如在
山荫道上,目不暇给的感觉。
  程枫虽然见多识广,至此也不禁为之失色。
  只听“缪文”含笑道:“嘉兴城并非小可久居之地,此间也只是小可临时落脚之处,是
以粗糙简陋,在所难免,还请贤梁孟休得见笑。”
  程枫目光一转,哈哈大笑道:“此间若还是粗糙简陋的话,世上只怕再无华厦了。”伸
手指向堂前那方赤金墨龙大匾,又自笑道:“依在下之所见,这厅堂也只有‘满堂富贵’四
字,差可形容。”
  立刻之间,又摆上一桌酒菜,自然亦是珍铸满桌,水陆并呈,这些菜肴虽然不是十分珍
贵之物,奇怪的是他怎能在如此深夜,顷刻立就!
  夜色更浓,酒筵自终。
  程枫、林琳,被引到后厢的三间耳房。临窗一面大床,上铺猩红毛毯,正面没着大红金
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又是两张梅花小几,陈设之华丽,便是他夫妇花烛之
夜的洞房,亦无如此鲜艳考究。
  更敲四鼓、星群渐稀。
  这华丽的巨宅中的灯火,亦渐渐疏落,熄灭。
                  但是——
  “鸳鸯双剑’所留宿的三间耳房中,却突地响起了轻微的人语——轻微得几乎有如蚊
呜。只听林琳轻轻道:“喂,你还在想些什么?”
  程枫语声更低,道:“我在想——我即使做了,也永远不会有人猜到会是我做的,这是
他自己找上门来,须怨不得我。”
  沉默良久,林琳方又低语。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临窗那张梅花几上的翠玉西瓜,还有程枫轻笑道:“还有那面水
晶玉盒和珍珠香盒是不是?”
  林琳轻轻一笑,突又叹道:“十八年前,你去追宋、柳两人的那天晚上,在杭州城外拾
下的红货,我已经以为是稀世之宝了,今天才知道那都算不了什么!”
  语调微顿,又道:“现在已经四更,你要去就该快去,唉——其实人家如此款待我们,
我们却要——”倏然住口,轻轻咳嗽。
  程枫微笑低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一”突然一阵帐钩叮铛轻响,程枫又道:“先取
人头,再取珍宝,大约不到顿饭工夫,我就回来~一”语声未了,窗中推开一线,窗外飘然
掠出一条人影,脚尖轻点,便已窜上屋脊,身法之轻灵巧快,可称一时之选。
  此刻万籁俱寂,春虫不语,满天繁星,也还疏疏落落地剩下一半,映得远近树木,绰约
如仙子。
  程枫飘身掠上屋脊,游目四顾,只见屋脊栉比,房舍连云,那家公子“缪文”究竟住在
哪里?
  他不禁为之犹疑半晌,暗中忖道:“我单取他珍宝也就是,何必定取他性命。”一念至
此,身形掠动,有如一缕轻烟向大厅掠去!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十九章>>
古龙《湘妃剑》
第十九章
  刹那之间,程枫身形便已掠过几重屋面,突听一阵朗吟之声,自右侧传来!他身形立
顿,凝神而听,只听吟道:“黄河之水天上来,玉楼清影接天台。举樽进酒客衔杯,娇容浅
笑比玫瑰。样泽东来七十里,长满复堑埋云里,黄叶秋风一萧瑟,汉陵走马黄尘起——”诗
声清朗,声调却不甚高,程枫脚步微微一顿,便笔直向诗声来路扑去,只见西面三间厢房
中,还隐隐有灯光透出。
  他脚下轻轻一滑,溜下屋脊,哪知诗声竟突地顿住。他不禁为之一惊,只听那富家公子
“缪文”的声音缓缓说道:“高升,明日清晨,你去马厩将今日那两位客人乘坐的两匹健马
的鞍辔取来一一”程枫双眉一皱,冷笑一声。
  却听“缪文”接道:“再将那两付鞍辔,配在大白和二白的身上一一”程枫为之一呆,
却听一个声音十分恭敬他说道:“公子难道要将‘大白’、‘二白,送给那两位客人么?”
“缪文”道:“正是!”
  那恭敬的语声停了半晌,期艾着道:“可是……‘大白’、‘二白’一去,‘三白’、
‘四白,岂不是要太寂寞了么?何况……这两匹马公子费了许多心血才弄来,如今却如此轻
易地送人,岂不是又太可惜了么?”程枫情不自禁,暗骂了声:“该死的奴才!”
  却听“缪文”朗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想那位程先生,乃是当今的大英雄、大豪
杰,宝马赠予英雄,正是天经地义之事,你难道不知公子我平生最喜结交的,就是顶天立
地,快意恩仇的英雄豪客么?”
  屋檐下的程枫,闻言不禁暗道一声惭愧,只听“缪文”又自朗念起来!
  “南浦有鱼腥且涎,真珠——”诗声又顿,道:“高升,明晨配马过后,再自我处将仅
存的一升真珠全部取来,悄悄放到那两位客人的马鞍里,休得让他们两位知道!”
  高升恭声应了,呐呐又道:“但……”
  “缪文”含笑接口道:“你是否在奇怪我为何不让他两位知道?要知这些英雄豪杰,行
事多有超乎常人之处,我若明赠,他定必不受,是以只得暗送了。”
  程枫呆了一呆,不禁又暗道一声:“惭愧!”
  只听“缪文”接口吟道:“……真珠可宝开容颜。”
  衡阳雁迟人未还,慵懒犹怯小淳天。
  忆得鲛丝织蝉翼,兽炉氖氢湘帘垂。
  绿绣笙囊不见人,烛影摇窗夜深寂。”
  诗声再顿,“缪文”道:“还有,今夜我见那位夫人,目光顿顿注视着那翠玉西瓜,真
珠香盒,以及那水晶玉盒,想必对这几祥东西,甚为喜爱,明晨你也将此三物一并包起来,
加上那具文王古鼎,凑成四样礼物,挂在马鞍后。”
  “高升”自又诺诺称是,窗外的程枫却忍不住再次暗道:“惭愧!这少年如此慷慨好
义,我若再不利于他,岂非良心有愧。”
  刹那之间,他急又思及十七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大雨大滂沦的深夜,他离开毛臬和杜仲奇独自搜寻,大雨之中,忽地驶来一辆车
马……
  程枫暗暗叹息一声,中断了自己的思潮,暗中喃喃自语:“这少年我倒要好生交上一
交。”
  腰身一挺,无比矫健而轻灵地掠上屋面,接连数个起落,向自己留宿的耳房掠回,只听
“缪文”犹在朗吟:“幽兰带露幽香绝,画图浅写松溪水。楚天澄澈竹枝高,谱填新词铺锦
纸。巴西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堤南孤雁自飞久,芦花一夜吹西风……”
  他身形去得越远,诗声也就逐渐轻微,终于不再可闻,苍穹上的星群更稀,料峭的夜风
更凉。
                 但是一一一
  西面那三间厢房的灯光,却突地加亮一些,紧闭着的窗户,也被缓缓推开一线一一于是
一声轻微的冷笑,便自这窗隙中传出,随风飘散。
  窗内一面紫檀木,云母面,大雕花案侧,倚桌而坐,不住冷笑的,正是那“慷慨”的
“富家公子”缪文。
  垂手肃立在他身后的一人,身材臃肿,面目痴肥,却正是那市井好汉“张一桶”,此刻
挑起姆指,连连赞道:“公子你当真有两下子,只可怜那姓程的还在自我陶醉。”
  语声微顿,又道:“公子,你当真要将那些宝马明珠送给他么?”
  “缪文”目光之中,隐现杀机,突地拍案笑道:“宝马明珠,能值几何,自然是真的要
送给他的。”
  忽又轻轻一皱剑眉,自语着道:“天时已将大亮,那位‘七窍,王平怎地还未到
来……”“张一桶”一笑接口道:“公子但请放心好了,王二哥做事最最精细,绝不会出什
么差错的,大约不久便能到了。”
  “缪文”展颜一笑,道:“我久闻梁大哥手下有‘四大金刚”俱是万中选一的人才,只
可惜我至今只见着了你和“决马,程七两位,你的办事能力,自是不必说了,程七驯马的功
夫,亦足以做视群伦,举手之间,使得那姓程的自命得意的两匹劣马收服了下来,以此类
推,其余两位定必亦是不凡。”“张一桶”笑道:“大胡子老程驯马的功夫的确有两手,无
论什么劣马,到了他手里都得服服贴贴,可是我们王二哥呢,嘿嘿,他对付人就和老七对付
马一样,无论是谁遇着他,三言两语就得服服贴贴。”
  “缪文”暗叹一声,忖道:“谁道市井之中没有奇才,有了这几人为辅,无怪‘九足神
蛛’梁上人得以名扬天下!”
  目光一转,东方已隐隐现出鱼青之色,:‘缪文”面上方自泛起笑容,不禁又为之立
敛。但是一一此刻门外却已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缪文”精神一振,张一桶喜道:
“来了。”
  转身一步接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只见门外人影一花,已自大步闯入一个身长八尺,
胡发碧目,满面虬须的彪形大汉。
  “缪文”扶案而起,心中却不禁大奇!
  “此人生像如此威猛,想必定是‘四大金刚,中的另一人’大力神’丁霸了。”转念又
焦切地忖道:“那‘七窍’王平未来,此时却来了大力神,却又为的是什么?难道那王平出
了什么事故不成?”
  只见这虬髯大汉大步奔入,竟向他长身一礼,恭声道:“阁下丰神如玉,想必就是我梁
大哥口中的仇公子了!”
  语声沉缓,吐字斯文,与他的外表竟是大不相称!
  “缪文”一面含笑谦谢,一面却又不禁为之奇怪,这般粗鲁的彪形大汉,怎会说出如此
斯文的言语?
  只听虬髯大汉又道:“公子吩咐的事,小人幸不辱命,已代公子办妥,只是车马耽误,
是以来晚了些,还望公子恕罪。”
  “缪文”心中一动,脱口道:“阁下可就是人称‘七窍’的王平?”
  虬髯大汉微微一笑,道:“小人正是王平。”
  “缪文”目光一扫,只见此人外貌虽然粗鲁威猛,但气度却极为沉静,言语更是十分得
体。
  他年纪虽轻,阅历亦不丰,但却与生俱来地有着一份能了解别人的能力,此刻他一眼望
去,便知此人外虽拙,内实巧,正是出类拔革的精明干练角色,不禁对此人更加了几分留
意。
  只听这“七窍”王平又道:“小人与手下的几位弟兄,查访多时,才将那事探查确实,
十七年前,杭州城外所丢的那批红货,的确是‘灵蛇’毛臬私下的暗镖。”
  “缪文”剑眉一扬,目光射出精光,道:“你且坐下,先喝口茶,再慢慢道来。”
  “七窍”王平含笑谢过,却仍垂手肃立,道:“十余年前,江南镖局,本多是‘青萍
剑’宋令公的手下,宋令公…一生行事,颇为光明磊落”“缪文”突地冷“哼”一声,王平
愕然住口,“缪文”展颜一笑,道:“说下去!”
  王平干咳一声,接口道:“是以凡是与宋令公有关的镖局,一律不得接保‘暗镖’,但
有些人得了不义之财,譬如说好商所得的暴利,贪官搜刮的民脂,都势可不能明目张胆地运
回家去,是以那时便有许多‘地下镖局”应运而生。”语声微顿,又道:“但这些‘地下镖
局’,亦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武林中有些‘万名,的角色,多不屑为,是以保暗镖的镖客,
自然多是些三、四流的人物,于是又是一批绿林中人,专劫暗镖,一来容易得手,二来被动
的人大半忍气吞声,不敢声张,是以也不容易失风出事!”“张一桶”哈哈一。笑,插口
道:“这当真可以算做标准的黑吃黑了。”
  “七窍”王平缓缓接口道:“不错!这正是以黑吃黑,但如此一来,‘地下镖局,失镖
的次数一多,自然被淘汰了许多家,而被淘汰了的’地下镖客,无法谋生,就索性也干起绿
林生涯来,他们轻车熟路,劫起镖来,更加方便,到后来索性连‘地下镖客’也和这些绿林
勾结,于是就乱上加乱了。”
  他语声沉静,说得有条不紊,要言不烦,“缪文”不禁暗赞一声,却听他接着又自缓缓
说道:“这时‘灵蛇’毛臬看到有利可图,居然也在暗中干起‘地下镖局’的买卖,以他的
武功,生意自然越做越大,于是他又收买了一些在武林中无法立足的角色,‘八面玲珑’胡
之辉,‘铁手仙猿’侯林,‘铁算子’汁谋,都是在那时投入他的门下。”
  “缪文”冷笑一声,王平接道:“只是他为了顾全自己的声名,是以事情做得极为隐
秘,要寻他保镖的人,先要寻着门路,而‘八面玲珑’胡之辉,那时便足专门替他负责接洽
生意的心腹,到后来毛臬的裳羽日众,他自己便极少出手。”
  “张一桶”忍不住又自插口道:“想不到,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七剑三鞭,里,居然
还有这种下三路的角色,真比我’张一桶’还不如。”
                  ·9又7·
  “七窍”王平冷笑一声,道:“灵蛇毛臬虽然干了‘地下镖局,的买卖,但’七剑三
鞭,中,还有比他更加可耻十倍的角色。”
  “张一桶”诧声问道:“是谁?”
  王平缓缓道:“七剑三鞭中,居然还有人在暗中专劫‘地下镖局’的红货。”
  “缪文”剑眉微轩,目中再次飘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截口道:“鸳鸯双剑?”
  王平伸手一抚颁下虬髯,道:“不错,就是‘鸳鸯双剑,。”“张一桶”惊喟一声,
“七窍”王平接口又道:“大约十八年前,‘灵蛇’毛臬的‘地下镖局,接了一趟红货,自
北京到杭州,那时’灵蛇’毛臬不在家中,这趟生意乃是胡之辉接的,却由一个叫‘闪电神
刀,朱子明的’地下镖客,押运。”
  他眼帘一合,似乎在脑中将言语整理了一下,然后道:“这趟镖押到杭州城外的时候,
正是深夜,而且还下着倾盆大雨。”语声微顿:“押运暗镖的保人,多是昼伏夜出的。”
  “缪文”颔首道:“说下去!”
  王平道:“押镖的人,除了闪电神刀朱子明外,就只有两个江湖下五门的小贼,和一个
毛臬的家丁,四个人都装做普通客商,乘着一辆大车,那时方到杭州城外,就遇上了专劫暗
镖的‘鸳鸯双剑’中的程枫,竟下手将这趟暗镖劫了。”
  “张一桶”忍不住又插口道:“那姓程的怎么会看出车上有红货呢?”
  王平微微一笑,道:“这事端的奇怪得很,若在晴天,江湖老手可从车轮带起的尘土,
判断车上有无红货,可是那夜正下着大雨,程枫如何会知道的,却是件疑案。据我猜测,程
枫那夜想必也是在搜寻着什么,是以见到深夜中还有车驶来,就将它拦下查看,而那‘闪电
神刀,定必以为是劫镖的来了,是以便先出了手,这么一来,阴错阳差,却让程枫在无意之
中得了一笔外快。”“缪文”微笑一下,道:“正是如此!”
  心中却不禁为之称赞,忖道:“这王平端的心思灵巧,分析事理,有如跟见,无怪别人
称他心有七窍。”原来方才程枫、林琳的夜半私语,他全都在暗中听到了。
  “七窍,王平呆了一呆,不知道这位”仇公子)怎会对自己的猜测如此肯定的答复,但
口中却自接道:“闪电神刀动手之下,怎会是以剑术名扬武林的程枫敌手,押运这趟暗镖
的,除他之外,更无好手,自然全都被程枫伤在剑下。程枫劫了这笔红货,满怀高兴,但等
到他将红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有一封胡之辉写给毛臬的私函,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批红
货竟是毛臬保的,也才知道”灵蛇,毛臬原来也在做‘地下镖局,的买卖,那时想必他一定
又惊又惧,生怕毛臬知道了真象,会来找他寻仇,是以他便一直不敢将此事说出。”说到这
里,他歇了口气,又道:“但毛臬失镖之后,却也只得哑子吃黄连,不敢将此事说出,于是
这件事便在武林中湮没了十七、八年,直到今天,才算被我查出。”
  说到这里。他浓眉一扬,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缪文”微喟一声,道:“王君端的是非常之人,竟能将这件湮没多年的疑案打探得如
此详细。半月之前,我曾在无意之间听得一人说起十余年前的武林中事,也谈起了”地下镖
局’与这件疑案!”他目光一闪,接口又道:“对于那时的武林中事,我都极为留意,是以
我自己先也探查了一下,查出此事仿佛与‘鸳鸯双剑,与毛臬有关,是以敢请梁大哥就便再
探查一下,但却未想到你竟能查得如此详细!”“七窍”王平微微一笑,道:“公子事务烦
忙,自然不会有时间去仔细探查,但小人却空闲得很。”
  突地转身喝道:“此刻你可以过来了。”
  “缪文”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门外缓缓探进一个头来,四下张望又两眼,才畏缩
地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身躯也颇为高大,但神态却狼狈不堪。目光如鼠,四下转动,像是对世上任何
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有畏惧之心,但一眼望见了房中珍贵的摆设,眼珠立刻睁得滚圆,灼
灼地射出贪婪的光芒,怄偻的身形,也立时像是站直了不少,垂在膝边的双手,却起了一阵
轻微的颤抖。
  “七窍”王平缓缓道:“此事的前面一段,毛臬虽然做得隐秘,但江湖中毕竟还有人知
道,是以我不难探查,但此事的后半段,若非此人,我却永远也探查不出!”缪文剑眉微
皱,沉眉问道:“此人是谁?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七窍”王平一笑道:“此人无名无姓,却有个外号叫做‘三只手’,顾名思义,自然
干的是扒窃的勾当,常言道:‘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此事发生的那天晚上,大雨滂
沦,自然正是此辈人物活跃的时候。凑巧的是,他那夜竟走了霉运,在阵上失了风,他拼命
逃出城外,将后面追来的人抛掉,却正好遇着了此事。”
  回顾一眼,叱道:“你且将当时情况说给这位公子知道。”
  “三只手”赶紧躬身应了一声,如鼠的目光,闪闪缩缩,如兔的嘴唇,期期艾艾,“缪
文”微一皱眉,沉声道:“你快些说出,必有重赏。”
  “三只手”更快地躬身应了一声,口中道:“小的那天拼命跑出城,才歇了口气,忽然
见到前面有人提着柄剑,还有一辆马车,小的大骇之下,也顾不得再看,就躲在路边的稻草
里,过了一会,只听见外面有人说:‘程枫你怎地不讲情面,难道你不知道这趟镖……’话
未说完,就有另一人哈哈笑道:‘这趟镖纵是你’闪电神刀’保的,今日我程枫也要动上一
动。,接着就是一阵兵刃相交,叮叮铛铛的声音。”
  “我忍不住伸出头要去看,哪知我头还没有伸出,就听得一声惨呼,这声惨呼的声音还
未完,又是一声惨呼,这样一一声接着一声,一”刹那里,竟接着有四声惨呼,吓得我连忙
又缩进头去。”
  “四声惨呼过后,就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大雨哗啦哗啦地下着,淋得我浑身发痛,我
悄悄一摸头额,满头是水,却只有一半是雨水,还有一半是冷汗,也顾不得再看了,就从稻
草里爬到另一头,悄悄跑了出去,大雨打在田地上,就像是有人在里面追着我似的。”
  他苦苦叹了口气,又道:“这一晚上我不但没有一丝收获,而且连惊带怕,再加上淋了
雨,回去后足足病了半个多月,才好一…”
  “缪文”冷叱一声:“够了!”
  随手抛了一锭银子,抛在他面前的地上,冷冷又道:“银子拿去,少说废话,若将今夜
之事泄出一字,必定取你性命。”
  “三只手”诺诺连声,眼睛却瞬也不瞬地望着地上的银子,于是他的一双鼠目,又有了
一些光亮。
  “七窍”王平冷叱一声:“还不快滚,请带你进来的那位管家带你出去,不得在嘉兴城
再停留一时半刻,听得了么!”
  “三只手”突地飞快地伸出手掌,攫了地上的银子,口中诺诺连声,脚下连退数步,倒
退着走了出去。
  “缪文”直等他身影消失,方自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程枫可怎会料到此人
在暗中——”突地一拍石案,向“张一桶”大声道:“你快些将他迫回,安置在后面的马房
里,命他不得出来一步。”
  “张一桶”呆了一呆,应命去了。“七窍”王平微笑说道:“公子可是还要留他日后做
个人证么调”缪文”银牙一笑,“七窍”王平忍不住又道:“公子怎会查出此事与毛臬、程
枫有关的,小人实在猜不到,难道此事除了这‘三只手’外,还有什么人知道么?”
  “缪文”微笑不语,突地伸出手掌,轻轻拉了拉雕螭案边的一根丝绦。
  只听“叮铛”一阵铃响——铃声未绝,门外已走入一个面容木然,身形亦木然,一眼望
去,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来。
  此刻窗外已现曙色,曙色与灯光混合,映着此人面上一道长达五寸的刀痕,隐隐泛出红
光。
  天色大亮。
  “缪文”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将“鸳鸯双剑”夫妇两人迎至偏厅,谁也看不出他昨夜
竟彻夜未眠。
  厅内又摆好一席精致的酒筵,程枫笑道:“昨夜在下已不胜酒力,今日——”“缪文”
朗笑接口道:“以酒解酒,今晨小可定要奉陪阁下再痛饮几杯,只可惜阁下有要事在身,不
能在此多盘桓些日子,不然小可定要留君在此作十日之饮。”
  程枫一笑就坐,却见“缪文”双掌一拍,道:“酒来。”
  刹那之间,便有一人自身后为程枫斟满了杯中之酒。
  程枫自然不会回头瞧看,只觉这只斟酒的手掌,甚是稳定,恰巧斟满了他的酒杯,一滴
不多,一滴不少,微带琥珀颜色的醇浓佳酿,在杯面上微微弓起一些,只要再多一滴,便得
溢出。
  “缪文”含笑道:“昨夜那仆人太过多嘴,今晨小可已换了一个。此人神志已全都麻
木,便是在他身上戳上一刀,他也不会觉得痛的,但却有一个好处,主人有命,便是唤他去
死,他也不会迟疑,小可有了这等仆人,实是心满意足。”
  程枫漫不经心随口敷衍了两句,心中却有些奇怪:“此人自己足以做视人间的名器、珍
宝,从不见他说出一句半句自得自满之言,此刻忽地会对一个仆人如此夸奖?”
  抬目望处,忽见林琳目光直匆匆地望着自己身后,生像是见了什么足以使她惊讶奇怪的
事似的。
  程枫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转身望去,只见两道其寒如冰的目光,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
己。
  这目光似曾相识,但此人他却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又奇,只见此人缓缓走
到林琳背后,缓缓伸出掌中银壶,缓缓为林琳也斟满了酒,再缓缓走到缪文身后……
  程枫一生走南闯北,不知见过了多少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一人的身形动作,竟有如行
尸走肉一般,迟缓而僵木。
  那边“缪文”已在举杯劝酒,他强笑一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却见那两
道冰冷而僵木的目光,竟仍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缪文”哈哈一笑,道:“还魂,还不快去为客人斟酒。”
  这麻木、迟缓、半痴、奇诡,但却有一双冰冷的目光的奇仆,名字竟然叫做“还魂!”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章
  只见“还魂”缓缓移动脚步,绕桌斟酒,但目光却连半分半点也没有离开过程枫身上。
  武林中人,镇静功夫,最是要紧,但此刻程枫却不禁心头砰然跳动,他再也想不出自己
对这双目光为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清晨的斜阳,映得“还魂”面上的刀痕更红。
  程枫哼一声,强笑道:“还魂,还——咳咳,这名字当真奇怪得很。”
  “缪文”一面敬酒布菜,一面笑道:“此人自言曾经死过一次,却又还过魂来,是以小
弟代他取了‘还魂’这个名字,虽嫌不雅,却也不俗,阁下以为然否?”
  程枫嘿嘿笑道:“是极,兄极……”
  举起酒杯,一仰而尽,却有几滴琥珀色的酒珠,自杯中溅出,溅在他淡素色华贵的轻绸
长衫上。
  但是这酒渍便变成紫色,就宛如经久的血渍一样。
  程枫眼波数转,突地哈哈笑道:“我总嫌我家的仆人过于多嘴,恨不得能找到一位这样
的管家,但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不知阁下却是在哪里找到的调”缪文”含笑道:“此人
并非在下寻来,而是敝友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大雨之夜,自杭州城外,救回来的!”
  他每说一句,语气便中顿一下!
  他语气每中顿一下,程枫的面色便随之一变!
  刹那之间,程枫的脑海之中,突地展开一幅图画,一幅血淋淋的图画……
  两声惨呼过,一人转身逃走,不得,被杀,另一人挺胸而立,目光冰冷而僵木……
  大雨………
  又是一声惨呼……
  劈面一剑……
  目光冰冷而僵木……
  面上刀痕……
                  突地——
  “铛”地一声,酒杯落地,片片粉碎!
  “缪文”哈哈一笑,道:“阁下还未曾饮酒,怎地已先醉了?”
  笑声一顿,喝道:“还魂,快将地上碎片拾起!”
  “还魂”缓缓放下银壶,缓缓俯下身去,地下酒杯碎片,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他一片一
片地拾了起来目光却仍望在程枫身上。
  程枫的目光,也在望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程枫面上杀机突现,缓缓自桌下伸出手掌,骈指如剑,向他大横肋外的
“章门”大穴点去。
  刹那之间,程枫的手指,便已触着他衣衫,只要往前轻轻一点,此人的性命,便要丧在
程枫的指下。
  缪文突地大笑道:“饮酒最忌空腹,阁下怎地不吃些东西,这块鸡肋食之虽无味,弃之
却又嫌太可惜呢!”
  程枫手指方自触着“还魂”的衣衫,缪文的一块鸡肋已送到他面前,竟离他鼻端的“闻
香”穴上,不到七寸!
  他若不伸手去接,这双牙筷生像已要点在他“闻香”穴上,其部位时间拿捏之妙,竟是
无与伦比。
  于是他只得从桌下抬起手掌,端起银碟,接了过来,而此刻“还魂”却已缓缓长身而
起。
  “缪文”若无其事地收回牙筷,程枫心中却又不禁大为惊疑,不知他方才那一手究竟是
有意,还是无意。
  酒过三巡,程枫已是食而不知其味,“缪文”却仍满面笑容,“还魂”的目光仍然僵木
而冰冷!
  林琳伸手一抚鬓边乱发,道:“主人慷慨,客人尽欢,此刻酒足饭饱,我们也该走了
吧!”
  程枫道:“正是,正是,我们已惊扰了一夜,该走了。”
  嘿嘿于笑数声,便待离桌而起。
  “缪文”含笑道:“怎地如此匆匆便要走了,难道是瞧不起在下么?”
  程枫“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言重了。”
  “缪文”目光一转,口中长长“哦”了一声,含笑又道:“是了是了,两位定必是看不
惯贱仆的丑态,‘还魂”你且退去,唉——此人容貌虽凶恶丑陋,其实心中却如赤子,什么
也记不起,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程枫双眉一扬,脱口道:
“真的么?”忽地似乎掩口,不住咳嗽。
  “缪文”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容突地一敛,目光笔直地望在程枫身上,一
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此人记忆虽然全失,但有一件事,他却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程枫心头一颤,忍不住又自脱口道:“什么事调”缪文”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突又大笑
道:“阁下既然也已知道,我还用再说些什么?”
  程枫面容大变,变色道:“我知道什么?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名满武林的江湖老手,此刻说话竟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缪文”哈哈笑道:“无论阁下知不知道,此事小可总是不会说的,普天之下,但有你
知、我知、他知而已——”语声一顿,双眉突皱,猛地一拍桌面,失声道:“哎呀,不
好!”
  程枫方自镇定心神,端起酒杯,此刻“吧”地又放回桌上,惶声问道:“什么事不好了
调”缪文”双眉深皱,长叹道:“除了你、我、他之外,此事还有一人知道。”
  林琳目光一转,面上满含十分勉强之笑容,缓缓道:“什么事呀?”
  但此刻程枫已忍不住脱口道:“还有什么人知道?”
  忽又自悔失言,知道自己此话一出,无异已承认了自己方才一直不肯承认的事,但语出
如风,已万万收回不及。
  “缪文”心中不禁微笑一下,但面上却仍正容长叹道:“据闻那‘还魂’未到此间之
前,曾在‘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那里逗留了许久,只怕——”又是一声长叹,倏然住
口不语,程枫亦垂首默然,但一双浓眉,却已紧紧皱到了一处。
  只听“缪文”缓缓又道:“若是丁衣与阁下交情颇深,还倒无妨,否则——唉,若是被
那人知道了,却不是玩处。”
  程枫浓眉一扬,突地伸手在桌上一击,厉声道:“你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
  目光之中,满现杀机,“缪文”哈哈一笑,只作未见,只管道:“我若是阁下,便要—
—唉,阁下既不信任小可,小可不说也罢。”竟然自斟自饮起来。
  程枫的手扶桌沿,愕了半晌,面上阵青阵白,想见心中亦是起伏不定。
  良久良久,方自缓缓吐出一口气,目注“缪文”缓缓道:“兄台若是在下,又当怎
地?”
  “缪文”微微一,笑,道:“小可若是阁下,目前当急之务,便是先将知道此事的人除
去。”
  程枫仰天狂笑一声,道:“难道阁下不知道此事么?要知我若要杀阁下,实是易如反
掌。”
  “缪文”亦自仰天狂笑一声,道:“你且听听,外面可有什么声音。”
  他忽他说出这句与此刻谈论之事毫无关系的话来,程枫不禁为之一愕,但又不得不凝神
听去。
                  只听——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如雨打芭蕉一般,奔出门外,声音动起似乎还在大厅之前,但霎
眼之前,便已声息无闻。
  程枫暗中一惊,“好快的马力。”
  口中却冷冷说道:“阁下的快马,我早已见识过了。”
  “缪文”哈哈笑道:“马上坐的是谁,阁下可知道么?,”程枫面色一变,霍然长身而
起,厉声道:“难道便是那……那‘还魂,?”“缪文”大笑道:“人道‘鸳鸯双剑,智勇
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笑声一顿,接道:“不错,马上之人,正是‘还魂’,
此刻他只怕已与我那马夫,骑着我那两匹白马,出了嘉兴城了。此人虽然一无所知,一无所
忆,却只知对我忠心,也只记得十七年前大雨之夜的那一件往事。”
  浅浅喝了口酒,倏然住口不语。
  程枫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一举一动,步步俱都落入了这看
似一无心机的“富家公子”算中。
  他心中思潮数转,沉声道:“阁下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地一拍桌子,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缪文”含笑道:“阁下且请镇静一些,休得如此冲动,其实小可对阁下毫无恶意,只
不过想要阁下预知危机而已,阁下此番到了杭州城,见了‘毛大太爷,……”程枫变色道:
“你怎知我要去杭州,怎知我要去见毛臬调”缪文”吃吃笑道:“毛大太爷十日之后在杭州
城中召开的英雄大会,天下皆闻,小可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程枫脱口道:“不过怎
样?”
  “缪文”轻轻一叹,缓缓道:“我若换了阁下,这英雄大会,下去也罢。”
  程枫浓眉一扬,瞬又平复,垂首沉吟半晌,缓缓自语着:道:“若是不去……万万不
可,万万不可。”
  “缪文”正色道:“在下与兄台是是萍水相交,但却十分愿意结交兄台这样的朋友,那
英雄大会兄台若是去了,也千万不可为毛臬尽力。要知世上无论如何隐秘之事,绝无可能永
不泄漏,兄台若是助毛臬成了更大的基业,日后毛臬知道了此事,以此人偏狭的心胸,岂会
对阁下放过。”
  语声一顿,转目望去,只见程枫面上,果已耸然动容,不禁暗中微笑一一下,但口中却
仍正色道:“这其中利害得失,毋庸小可多言,兄台自己想必亦能权衡得出,毛臬此刻,已
是江湖中众矢之的,四面危机重重,兄台何苦去淌这趟浑水,何况他若身败名裂,兄台岂非
便可永远无忧,至于那姓丁的么……”
  反手一掌,轻轻砍在桌沿上,吃吃笑道:“此人有勇无谋,杀之不费吹灰之力耳!”
  程枫目光凝注着窗外一碧万里的穹苍,佣口无言,但从紧闭的牙关和紧握的双拳中,却
可看出他此刻内心实是紊乱已极!
  只听“缪文”悠悠又道:“兄台的武功,智慧,俱是人中之龙,在江湖中的人缘,亦远
比毛臬为佳,若再加以兄弟我的财力一~哈哈!”
  他仰天狂笑数声,接道:“与其受人挟制,何不——取——而——自——代!”
  他“取而自代,’四字,一字一字他说将出来,字字俱似一柄千斤铁槌,槌槌俱都震动
了程枫的心扉。程枫冷笑而坐,目光凝注,只见他双眉忽而舒展,忽而深皱,目中光芒,闪
烁不定。忽地。他又自霍然长身而起,击案道:“便是如此!”
  “缪文”嘴角,笑容一闪,口中沉声缓缓道:“兄台可决定了么?”
  程枫离席而起,大步走到“缪文”身前,长身一揖,道:“若非兄台相教,在下此刻还
是蒙在鼓中,闻君一言,茅塞顿开,当真是胜读十年之书。”
  “缪文”连忙避席谦谢,笑道:“若非贤孟梁人中龙凤,这些话小可再也不会说的。”
  程枫哈哈笑道:“不想在下此次再到江南,竟能交到兄台这般朋友,日后小可若有统率
武林的一日,必定不会忘了兄台。”
  “缪文”连忙长身一揖,道:“如此在下便先谢过。”
  微微一笑,又道:“在下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平生却最慕江湖游侠行径!”
  程枫哈哈一笑,心中却暗忖:“此人虽然心计颇深,家财又丰,却无权势,又无声名,
是以不惜如此助我,为的也不过是‘名’与‘权’两字而已。”
  一念至此,对“缪文”的防备之心,不禁为之消去不少。
  于是重新换过酒菜,开怀畅饮,且已日过中天,程枫方道:“大计已成,小可便告辞
了,兄台的宝马明珠,小可却之不恭,也只有生受了,好在来日方长——”“缪文”脸色一
变,似是十分惊讶,接口道:“小可以白马明珠相赠,兄台怎地知道?”
  程枫哈哈笑道:“兄台贵家公子,自然不知我辈勾当,不瞒兄台说,昨夜兄台在西厢书
房中说话之时,在下便在兄台窗外!”
  “缪文”更似十分惊讶,长叹一声,道:“吾兄当真是身怀绝技,想古之空空精精一流
人物,只怕也不过如此而已,的确教小弟佩服。”
  于是程枫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大笑声中,三人一齐走出厅外。“缪文”吩咐备马,程枫跃马扬鞭,“缪文”立在阶前
笑道:“兄台一路保重,小弟在此静候佳音……”
  程枫哈哈笑道:“事成之后,兄台得势,小弟得利,至于‘名’之一字么,你我两人更
是都少不了的了。”
  鞭丝一扬,两匹白马,绝尘而去。
  “缪文”负手而立,目送这滚滚的烟尘,逐渐消失,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他那惯有的微
笑。
  他心中冷笑一声,暗暗忖道:“汪一鹏、汪一鸣我以气相激,已入吾彀,‘百步飞花,
林琦筝水性杨花,我只要略施虚情假意,亦难逃我掌握,此刻’鸳鸯双剑’夫妇亦被我以
‘名’、‘利,两字打动一”他目中闪一丝得意的光采,接着忖道:“至于那‘子母双飞,
左手神剑’丁衣,自有‘鸳鸯双剑,去为我对付,此刻不过只剩下那’七星鞭’杜仲奇一人
而已,其余的‘八面玲珑’胡之辉、‘铁手仙猿’侯林,更何在我之眼下?”
  道上烟尘已自消失,他暗中微笑一声,缓缓转过身去~一哪知——他身形方转,背后突
有一人哈哈笑道:“阁下好厉害的连环妙计,‘河朔双剑,被你激之以气,’百步飞花’被
你动之以色,‘鸳鸯双剑,被你诱之以利,剩下的不过只剩了’七星鞭’杜仲奇一人而已,
这番灵蛇毛臬众叛亲离,当真要死无其所了。”
  话声清朗,字字惊心。
  “缪文”心头一凛,刹那之间,掌心、前额便已布满冷汗,闪电般移身错步,大喝一
声:“是谁?”
  只听身后大笑不绝,门边的石阶下,竟盘膝坐着一个瘦骨鳞峋,鹑衣百结,皮肤却莹白
如玉,目光更是利如闪电的中年丐者,此刻一面仰天大笑,一面长身而起,口中朗笑答道:
“宿迁正阳楼头,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公子可曾忘记了么?”
  缪文微一定神,目光闪动,突也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却原来是‘穷神,凌大侠。”
他心中虽然惊惧交集,但面上却不露丝毫神色,仿佛在那里见过“穷神”凌龙,听到这番字
字惊心的言语,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丝毫不必惊异。只是他那一一双终日被笑意掩盖的目
光,此刻却有一丝奇异的光芒闪过,至于他心里在想什么,对这识破自己妙计的“穷神”凌
龙将要做些什么,却谁也无法猜测得到。而那誉满天下,名震黑白两道的“穷家帮”之“穷
神”凌龙。此刻朗笑之声,犹未继绝,他的来意是恶是善,教人无法猜测。两人相对大笑,
笑声裂石穿云,真欲穿云而上,一只墙角的狸猫,被这震耳的笑声所惊,“咪呜””声,跑
了开去。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一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一章
  长街漫无人迹,淡淡的斜阳,静静地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缪文”笑声不绝,目光四扫,伸手一拍凌龙肩头,笑道:“多日不见,凌大侠别来无
恙?”
  笑语声中,左手突地出手如风,疾点凌龙右肋脐下“商曲”大穴。
  “穷神”凌龙仰天而笑,仿佛未见,“缪文”手指已将触及他的衣衫,竟突又硬生生顿
往,凌龙笑声骤顿,目光一闪,厉电般望在“缪文”面上,“缪文”手掌一垂,凌龙沉声
道:“公子这一指原该点下去的,否则事如泄漏,岂非误了公子的大事?”
  “缪文”面颊微红,笑道:“凌大侠竟然对我毫无防范之心,显见对我毫无恶意,凌大
侠既然对我毫无恶意,我又何必下手!”
  “穷神”凌龙微微一怔,突又仰天笑道:“好一个何必下手,想来凌某若是要对公子不
利,公子是必定要下手的了?”
  “缪文”道:“正是!”
  “穷神”凌龙笑声忽然变为长叹,道:“凌某行动江湖多年,公子你这般人物,凌某倒
是初见。”
  “缪文”微微一笑,道:“多日未见梁上人梁大哥,不知他侠迹在何处?凌大侠与他既
属知交,想必是知道的了?”
  “穷神”凌龙又自一愕,脱口道:“公子怎会知道?”
  “缪文”含笑截口道:“在下做事虽非十分隐密,但若非梁大哥曾将此事与凌大侠谈
及,凌大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况‘穷家帮’与‘九足神蛛,声息相闻,亦是人人意料
中事。”“穷神”凌龙上下望了“缪文”几眼,不禁又自长叹道:“行事决断,当行则行,
料事如神,料无不中,无论谁若结下了公子这样的仇敌,实在是值得悲哀的事。”
  “缪文”哈哈一笑,眉字间霍然涌起一阵豪气,缓缓道:“不出十日,便是那英雄大会
的会期,到那时毛臬只怕便要尝一尝悲哀是何滋味了。”
  语声微顿,含笑又道:“凌大侠若是有兴,何妨去看一看热闹?”
  “穷神”凌龙微一沉吟,沉声道:“公子如此布置,虽然十分周密,但那‘河朔双
剑’、‘鸳鸯双剑,以及’百步飞花,等人,至今尚慑于‘灵蛇,毛臬余威之下,纵然俱已
对毛桌心生不忿,只怕也不敢对毛臬有所不利。”“缪文”微笑道。“我已将引火之物堆
起,到时只要发火一燃,便是燎原之势,若不将毛臬烧成焦头烂额,怎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面上笑容渐敛,说到后来,面色己变得有如玄冰般寒冷。“穷神”凌龙目光闪动,双眉竟
突地微微一皱,暗忖道:“这少年智勇兼备,文武两途,俱都超人一等,只可惜多了几分傲
气,对任何事自信俱都太深。”
  心念转处,只见“缪文”笑容又现,含笑道:“凌大侠此番必非无因而来,不知有何见
教?”
  他一面说话,一面拱手揖客入门,但“穷神”凌龙却未举步,闪电般的目光四扫一眼,
确定了四下一无人迹,沉声道:“为了公子之事,梁上人曾来求我,说是到了必要之时,便
要我动员穷家帮千万弟兄之力。我虽然久慕当年仇老前辈的英名,又知道公子你是海外来
客,但此事毕竟关系太大,是以凌某不得不暗中追随公子,看一看……”
  “缪文”笑道:“看一看我是否当得起大事?”
  “穷神”凌龙笑道:“不错!”微喟一声,接口道:“多日来我见到公子果然是人中之
龙,鸡中之鹤,是以此刻便冒昧闯来,问一间公子有何处要我‘穷家帮’出力?”
  “缪文”剑眉微剔,嘴角仍带笑容,道。
  “凌大侠的好意,在下心领,但事情至此,似乎已没有什么值得凌大侠劳动之处,何况
凌大侠四方行侠,本已分身乏术,在下岂敢妄求凌大侠为这件私人恩怨出手?”
  他虽然含笑而言,但言语中已隐隐露出锋芒,将话中的一个“求”字,声音说得更重,
只因为方才“穷神”凌龙话中的“求”字,触动了他的少年傲气。
  “穷神”凌龙目光一扫,神光四射,朗声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只有静观公子功到渠
成的好音了,到时公子切莫忘了请我喝一杯庆功之酒。”
  大笑声中,他连退三步,微一抬手,转身而去。
  “缪文”双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倏然住口,只是冷冷道:“凌大侠匆匆而去,
恕我不远送了。”
  心中却晒然暗忖道:“穷家帮纵有天大的势力,我仇恕也未见要来求你。”成功的少年
人,总是有平云的意气。
  夕阳将落。
  一辆色如白银的四马大车,驶人嘉兴闹市中的人群。
  夜市初升,嘉兴城的街道,是繁华而拥挤的,然而这辆银白的四马大车,在拥挤的人群
中奔行着,却灵活得有如一条水中的鱼。
  车厢前的御者一身白衣,身躯笔直,手中的鲸骨长鞭高高扬起,呼哨一声,划破暮风,
却仅是轻轻地涌在马背上。
  千中选一的名种良马,白银为顶的华丽大车,精神抖擞的白衣御者——这已足够使人人
俱都投以艳羡的目光。
  于是,车厢中坐的是谁,自然就更成了人们所猜测的对象。
  车马急驰而过,扬起一股淡淡的轻尘,却没有撞到行人的一片衣角。
  淡淡的烟尘中,四匹健马,忽然齐地仰首一阵长嘶。
  嘶声尖锐高亢,白马一齐人立而起,前足前窜,后足乱蹈,车马竟忽然俱都无法再向前
移一步。
  白衣御者“央马”程七大惊之下,扬鞭,勒缰扑身后望。
  只听车后一人厉声叱道:“什么人的马车敢在人丛中急驰,不怕撞伤了人么?”
  “快马”程七唰地掠下车座,四下惊呼声中,只见一个黑衣头陀,披肩的乱发上,箍着
一道闪闪生光的银箍,左掌一把抓着车后的横辕,高大的身躯,有如山岳般钉立在地上,这
急驰而行的四马大车,竟被他一只独臂挽住。
  四马急驰之势,竟还抵不上他独臂之力,“快马”程七只觉心头一阵骇然,木立当地,
说不出话来。
  两旁店铺射出的灯光里,只见这黑衣长发头陀,右臂空空,竟已断去,只剩下条空袖,
束在腰间的长绦上,面上却有一道刀疤,自左眼斜下,直达右颊之下,被灯光一映,闪闪发
出丑陋的红光,与他右面独目中有如利剑般四下扫动的眼神相映,更使他全身都散发着一种
不可抗拒的镖悍鸷猛之气。
  如此一条大汉,如此惊人的神力,不但“快马”程七见了为之大惊,目下的路人,更是
人人面如土色。
  惊呼声一停,街道上所有的市声也俱都随之寂然。
  黑衣头陀独目一扫,浓眉剑轩,厉喝又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吧,莫非没听到洒家的话
么?”
  “快马”程七干咳一声,道:“大师休——”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传出一阵清朗的语
声:“程七,什么事?”
  车门缓缓启开一线,车厢中信步走出一个轻袍缓带,丰神如玉的弱冠少年,明亮的眼神
四下一扫,眉字间也不禁泛起了一些惊诧之意,但瞬即微微一笑,微一抱拳,朗声说道:
“大师的惊人神力,古之霸王想来亦不过如此而已!”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言语神情之中,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就正如春日的阳光,虽
然和煦温暖,却仍教人不敢逼视。
  黑衣头陀独目一张,上下仔细端详了他几眼,突地松开手掌,大步走到他面前,大声喝
道:“你就是这辆马车的主人么?”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霹雳,四下人群,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但这轻袍缓带少年却
仍然面含微笑,道:“在下‘缪文”正是这几匹骏马之主——”黑衣头陀浓眉一轩,大声
道:“纵马闹市,肆意伤人,你凭着什么,竟敢如此猖狂?”
  锦衣少年“缪文”微笑道:“肆意伤人?不敢请教大师,在下可曾伤了谁么?”
  黑衣头陀微微一怔,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狂笑着道:“算你走运,不但有如此好马,如
此马夫,还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只怪洒家方才不曾等你伤了人后再抓住你。”
  突地伸出巨掌,在“缪文”肩头一拍,狂笑又道:“老实告诉你,洒家爱的还是你这份
胆气,否则洒家平白费了这许多气力,岂肯随便便放过你。”
  狂笑未住,这独自独臂,刀疤扳虬,黑衣长发的奇怪头陀,竟己转身而去。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道:“大师留步!”
  黑衣头陀霍然转过身来,“缪文”接口道:“日色已暮,春寒料峭,大师若无急事,何
不上楼同饮一杯?”。
  黑衣头陀一捋额下根根见肉的铁虬,仰天笑道:“有趣有趣,二十年不到江南,想不到
今日竟遇着你这般有趣的少年,来来,就喝你三杯。”
  “缪文”一面含笑揖客,一面向“快马”程七打了个眼色,虽未言语,言下之意自是要
程七去打探这黑衣头陀的来历。
  春寒虽仍十分料峭,但若要饮酒,何患无词,是以假“挡寒”为名上楼饮酒的,仍大有
人在。
  日色未暮,酒楼上已是高朋满座,“缪文”与黑衣头陀占了栏旁一席雅座,三杯过后,
黑衣头陀便已纵兴畅谈起来。
  这两人一个粗莽,一个斯文,一个凶丑,一个清俊,自然吸引了满楼酒客的目光,人人
俱在暗中惊异。
  “这两人是谁?”
  使“缪文”心中惊异的,却是这黑衣头陀不但神力惊人,而且见闻渊博,学识极丰,自
江南至塞外,自黄河至天山,他仿佛都曾去过,但“缪文”偶一问及他的来历,他立刻乱以
他语,生像他身世之中,隐含着什么绝大的隐秘。
  目光扫处,“快马”程七在楼头一晃,“缪文”立刻藉故离席,匆匆下楼,“快马”程
七立刻迎了上来,悄声道:“小人方才问过嘉兴地面上的兄弟,知道这头陀昨夜才来,也不
投宿,也不抓单,却饮酒饮了一夜,也不见醉,别人间他姓名,他便自称‘乱发头陀’,清
晨后便去嘉兴城、四郊转了一圈,仿佛在打听什么人的行藏似的。”
  “缪文”双眉微皱,沉吟道:“你久走江湖,可曾听见武林中有这样一位人物?”
  “快马”程七立刻摇头道:“不曾,只要他在江湖中稍有‘万儿’,便再难逃得过我们
的耳目。”
  “缪文”双眉皱得更紧,缓缓道:“这倒怪了,此人不但一身神力可惊世骇俗,而且见
闻极深,真会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但他生具如此异像,又是残废,所到之处,必定十分触
目,若是他稍有名声,别人看过一眼又怎会忘话声未了,突见一个灰袍芒鞋,腰悬长剑,乌
簪高髻的少年道人,自他身后走过,脚步之轻,有如飞花落叶,走过”缪文”身侧时,回首
望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含笑意,“缪文”心头方自一动,这灰袍道人却已飘然而去,霎
眼间便消失在夜市里。
  他行路看似十分从容,其实却极为迅快,若非轻功超人一等,谁也不会有这样的步履。
  “缪文”目光一扫,沉声道:“这道人你可曾见过他么?”
  “快马”程七皱眉道:“武林中佩剑的道人,除了‘武当’弟子外,还不多见,但武当
道人俱是蓝袍,似这样身穿淡灰道袍的佩剑道人,小人一时也想不出他的来历。”
  “缪文”漫应一声,缓步登楼,心中却在不住暗地寻思:“这一僧一道,看来俱非常
人,但却又来历不明,怎地会一齐在这嘉兴城里现了踪迹……”
  目光抬动,只见那“乱发头陀”此刻正凭栏窗外,目光不往往来扫动,似乎也在搜寻着
什么人似的。
  “缪文”干咳一声,黑衣头陀回转身后,浓眉竟也深深皱在一处,微一沉吟,沉声说
道:“方才有个身穿银灰衣衫的道人,你可看见了么?”
  “缪文”心中一动,道:“这道人莫非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乱发头陀皱眉道:“江湖中身穿这样银灰衣衫的佩剑道人,昔年仿佛只有‘华山’一
派,而且还要是派中一级剑手,但‘华山,剑派数十年来声势极为消沉,洒家当真猜不透这
嘉兴城中怎地会突地出现华山一级剑手的踪迹。”“缪文”心中亦自大为奇怪,只见这乱发
头陀仰首又干了一杯烈酒,方自接口说道:“洒家一路行来,似这样行踪不明的武林高手,
似乎已有多起,俱是厅色匆匆,各有心事,却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有何意图?”
  “缪文”忍不住接口道:“在别人眼中看来,大师岂非也是其中之一。”
  乱发头陀怔了一怔,仰天狂笑道:“洒家只不过空有两膀气力,算得了什么?”
  仰首又干一杯,狂笑之声不绝。
  “缪文”浅浅啜酒,神色不变,只等他狂笑声住,淡淡说道:“近来江南侠踪隐现,只
怕与‘灵蛇’毛臬的‘英雄大会’有关,不知大师是否也为了此事而来?”
  “乱发头陀”哈哈大笑道:“毛臬的英雄会算得了什么!洒家怎会——”话声突顿,笑
声也突顿,面上神色,随之一变,沉声道:“你既非武林中人,怎会对武林中事如此清
楚?”
  “缪文”持杯含笑道:“在下虽非武林中人,却有幸与一些武林侠士为友,平日言谈所
为,武林间事,在下也颇为知道一些。”
  “乱发头陀”独目之中,光芒闪动,突地沉声问道:“你既久居江南,又常与游侠为
伍,可曾听到过有一个来自塞外的独臂老人,近日在江南行动?”
  “缪文”目光转处,只见这“乱发头陀”问到这句话时,神色突地变得十分慎重,不禁
沉吟道:“大师来到江南,可就是为了此事么?”
  “乱发头陀”目光中突露出一阵凄凉悲哀的神色,缓缓道:“洒家与此人已有二十年不
见,本来还不知他的生死,近年来才听一人说起,他已在塞外成就了一番事业,但洒家赶到
玉门关外时,却听闻此人已到了江南,来寻找一个人的行踪。”
  “缪文”忍不住脱口道:“找谁?…”乱发头陀”目光中央地神光暴现,沉声道:“一
个仇人的后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大多,浓眉一皱,话锋立转,沉声道:“你
若知道这老人的行迹,便快告诉我,你若不知,多问做什么?”
  “缪文”心中暗笑:“这头陀的暴躁的脾气,求人之时,尚且如此,如不求人时,还有
谁敢招惹调心念一转,又忖道:“但此人两臂神力,却是骇人听闻,若能善加利用……”
  一念到此,含笑说道:I“在下此刻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大师所说之人确在江南,在
下便有把握在一月之内将他的行迹查出。”
  “乱发头陀”精神一振,道:“真的么?”
  “缪文”笑道:“在下岂敢以虚言相欺,只不知此人有何特徽,多大年纪。”
  “乱发头陀”目光又自垂落,满面俱都换了萧索凄凉之意,缓缓道:“此人今年已六十
开外,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亦是断去了一条右臂,骤眼看来,有几分与洒家相似。”
  “缪文”心中又一动,口口含笑道:“此人若是这般触目,寻访就更非难事了。”
  “乱发头陀”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若是如此,洒家这一个月里就跟定你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二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二章
  暮春时节,莺飞草舞。
  漫天朝霞中,白马银车,急驰出城,直奔杭州。
  但见道路两旁,桑行遍野,鸡犬相闻。远远望去,一片绿色的天地中,点缀着三五间茅
舍人家,偶而有三五个明眸皓齿的江南少女,赤着一双天足,踏着田里的水波,曼声低唱着
相思的情歌。却不知她到底相思的对象是谁?
  “缪文”半启车窗,四下眺望,面上一片宁静。此时此刻,这少年当真抛去了心中的万
般心事,来欣赏这江南的美景。
  箕踞在他对面的“乱发头陀”,怀中却抱着一只朱红的酒胡芦,在品尝着江南美酒。
  出城渐远,人迹渐稀。
  突听一阵奇异而沉重的蹄声,自远而近,“乱发头陀”忍不住探首窗外,只见远处竟奔
来两匹双峰骆驼。
  驼峰上斜坐着的,竟是两个宽裙窄袖,纱中掩面的塞外丽人。
  车马与骆驼刹那问便交错而过,但就在这刹那间,自那随风飘飞的纱中里,已可看见这
两个女子的明眸秋波。
  “缪文”心中方自暗奇。
  这软风弱柳的江南路上,怎会有这号称“沙漠之舟”的千里明驼行走,驼峰上竟还坐的
是两个仿佛绝美的塞外而人。
  他思念方转,“乱发头陀”已自浓眉一扬,砰地推开了车门,沉声道:“杭州城见。”
  话声未了!单掌斜穿,便已游鱼般滑出车外。
  “缪文”不及开口,又眉微皱,只见这“乱发头陀”竟已在白昼之中,展开轻功身法,
缀在那两匹明驼之后,如飞掠去。
  车马稳快,但“缪文”心中,却多了满怀紊乱的心事。
  他自入江南之后,对每件事都布置得极为周密,一切事的发生,都不会引起他的惊异,
因为每件事俱都在他算中。
  但此刻,乱发头陀、少年道人,以及这明驼佳丽的骤然出现,却俱都是他不能理解猜测
之事。
  这些事看来虽然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但奇怪的是,在他心底深处,却莫名其妙地对这件
事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惊惕。
  车声辘辘,寒风满窗。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听赶车的“快马”程七惊呼一声,道:“公子,你看这里。”
  车马骤缓,“缪文”侧身探出窗外,目光转处,眼前竟是一片清波,一片翠绿之中,静
静地嵌着一个堰月形的清池,宽约四五丈,长也不过只有十五六丈而已,水却流得出奇地
慢。
  四下静无人声,池水的对峰,却赫然矗立着两座形如馒首的帐篷,五、七匹骆驼,九、
十匹花马,悠悠地在池边闲荡,咀嚼着池边的绿草。静静的碧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骤眼
望去,也不知池中的驼马是真的,抑或是岸上的驼马是真的。
  只听快马程七惊喟道:“奇怪!江南地面,怎会有这塞外的‘蒙古包’扎在这里?我向
来只闻得有‘塞外江南,想不到今日竟看到了江南的塞外风物。”言语之间,车马已停。
“缪文”亦是满心惊诧,望着这奇异的景象,不觉呆呆地出起神来。一只白鹭,盘旋池面,
飞得很低,忽然“嗤”地一声,钻入了水波,啄起一条银鱼又嗖地飞了上去。池中涟漪未
散,对岸帐篷嘻笑着跳出一个黄衣童子,拍掌道:“水上一鸳飞,池底万鱼惊……”
  “缪文”心头一动,暗忖道:“小小一个童子,已有如此吐属,帐中主人,定必更非俗
客,奇怪的是,江南地面,怎地忽然来了这么多高人?”
  思忖之间,帐篷中又走出一个宽裙窄袖,纱中蒙面的少女,竟远远向“缪文”招起手
来。
  “缪文”一怔,只听这蒙装少女高呼道:“对面的客人,请你下车来好么?我们的主人
请你帐篷里坐。”
  语声之中,虽带着一种奇异的口音,但是她声如银铃,不但掩饰了这奇异的口音,还显
得格外动听。
  呼声之中,那黄衣童子已绕着池岸,快步跑了过来,“缪文”还在惊奇诧异之中,这童
子己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憨笑道:“好漂亮的马!好漂亮的马车!好漂亮的人!”
  “缪文”展颜一笑,俯首道:“小弟弟,你们的主人是谁?唤我作什么?”
  黄衣童子眨一眨大眼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识你。”
  “缪文”眉心微微一皱,心中已充满好奇之心,忍不住走下了车,任凭这黄衣童子,将
他拉到对岸。
  纱中掀动中,这蒙装少女梨涡隐现,齿白如玉,向“缪文”轻轻一招手,转身奔入帐
里,一面娇笑着道:“老爷子,客人过来了。”
  “缪文”干咳一声,只听帐中传出一声苍老沉重的语声,道:“外面的客人快请进来,
恕老夫行走不便,有失远迎。”
  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伸出帐篷,将帐外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角,那蒙装少女又探出头来,
娇笑着道:“老爷子请你进来。”
  “缪文”四望一眼,只见这两座帐篷外虽然驼马成群,却是一片宁静,另一座较小的帐
篷中,不时飘散出一阵甜美的肉香。
  一眼看去,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和平与欢乐。
  他暗中定了定神,俯首向那黄衣童子微微一笑,走入帐中,抬起头来,目光一转,只见
这外表看来极是简陋的帐篷中,陈设得竟是富丽堂皇已极,四面矮几低凳上,都覆着厚厚的
虎豹之皮,不说别的,单凭此点,教人一入此帐,便不禁由心底升出一阵温暖之意。
  一条华丽的豹皮垂帘后,干咳一声,缓步走出一个身披紫色风氅,身材佝偻,步履也极
不灵便的老人,面上却蒙着一方紫色的丝中,丝中下白须轻拂,却无法看得到他的面目。
  但露在丝中外的两只眼睛,却有如明星般光亮,刀剑般的锐利,与他佝偻的身材与蹒跚
的脚步都大不相称。
  “缪文”心中不禁又为之暗暗称奇,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蒙面老人目光一扫,徐徐在一张虎皮榻上斜坐了下来,笑道:“兄台只管随意坐吧,请
恕老夫无礼。”
  这显然是来自塞外的老人,语声中却满是河北口音。
  “缪文”心中思潮闪动,一面却拱手笑道:“在下缪文,蒙老丈宠召,不知有何见
教?”
  蒙面老人身形僵卧,口中笑道:“坐,坐……桃姑,茶来。”
  那蒙装少女“桃姑”扭动着纤腰,轻盈地转入帘后,黄衣童子却不住眨着大眼睛,呆呆
地向“缪文”凝视着。
  “缪文”用尽智慧,也猜不出这老人的来历,更估不透这老人的用意,只好默然端坐静
候别人开口。
  片刻间“桃姑”便已手捧一具碧玉茶盏,袅袅走近,“缪文”欠身接过。盏里也是大漠
牧人日常用的马乳茶,喧腾着一片奇异的香气。
  蒙面老人炯然的目光,始终未曾自“缪文”身上移开,此刻突地沉声道:“兄台人中之
龙,举上非凡,不知是哪一位贤父母,方自生得出如此佳子弟?”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出这句话来,“缪文”心中一怔,口中却含笑谦谢道:“家父母俱
是凡人,经商粤东。看老丈方是人中之龙,飘忽来去,却不知来到江南,有何贵干?”
  蒙面老人目光一闪,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笑声洪亮高亢,也绝不似如此衰弱的老人能够发出。
  “缪文”轻轻放下茶盏,含笑道:“在下虽然……”
  话声未了,蒙面老人左掌突地从风氅下轻轻挥出,只听两道锐风,奔雷般向“缪文”击
来。
  “缪文”心头一惊,只见这两道乌光来势虽急,却分前后,竟是笔直击向自己面上“迎
香”大穴。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念闪电般一转,两道乌光,距离他身前不及一尺,后面的暗器来
势突地加急,前面的暗器去势却骤然一缓,只听“砰”然一声,两面相击,齐地斜斜飞开,
落在:‘缪文”两旁身侧地上。这暗器手法之惊人,当真令人骇然,运力之巧,手法之妙,
时间之准,环顾当今武林,所可比拟者不过三五人而已。暗器落地,蒙面老人长笑又起,一
面笑道:“好武功呀好武功,好胆气呀好胆气,老夫双眼不盲,兄台若是高人弟子,老夫便
也是高人子弟了。”
  “缪文”面色微变,依然含笑道:“老丈过奖了,在下有什么武功,有什么胆气,不过
深信老丈与在下无冤无仇,绝不敢要取我之性命,是以才还稳得住,何况一一哈哈”他大笑
两声,接口道:“在下便是心中要想闪避,却也不知该如何闪避呢!”
  蒙面老人笑声一顿,目光如刃,厉声道:“你明知老夫不会伤你性命,你才不避不闪是
么!”
  “缪文”笑容亦不禁为之尽敛,面色一沉,正色道:“在下与老丈素不相识,老丈唤我
前来,如此戏弄,目的究竟是什么?倒教在下费解!”
  蒙面老人家“嘿嘿”一笑,突又厉声道:“桃姑,柳儿,你两人一人去为老夫挖下此人
的一只眼珠。”
  “缪文”剑眉微轩,只见桃姑轻轻一笑,道:“客人,真对不起你了。”
  娇笑声中,柳腰轻折,一只莹莹如玉的纤纤玉手,已到了“缪文”眼前,五指尖尖,宛
如五柄锐利的短剑。
  那黄衣童子“柳儿”亦自嘻嘻一笑,迎面一掌,击向“缪文”的右眼,两人俱是出手如
风,丝毫不留情面。
  “缪文”再也想不出这蒙面老人究竟为了什么,竟会如此对付自己,但此刻两只手掌俱
都已在自己眼前,自己若是不避不闪,一双眼睛,便说不定真要葬送在这奇异诡秘的帐篷
里。
  他本已暗提真气,此刻运劲于掌,只要手掌一翻,便可将这“桃姑”与“柳儿”震飞数
步。
  要知他自幼苦练“化骨神拳”,身体各部,均可出人意料之外地扭转,自出入意料之的
部位发出招式。
  但是他如使出“化骨神拳”,便无异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是以他此刻实已杀机暗生,立心将这两人全都毙在掌下。
  笔下写来虽慢,在当时却快如电光石火。
  就在这刹那之间,帐外突地暴喝一声:“住手!”
  “桃姑”、“柳儿”招式微微一滞,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已有如匹练般自帐外划空而
来。
  剑光一闪,分削“桃姑”右掌,“柳儿”左肩,一招两式,快如闪电,只听嗖嗖两声,
“桃姑”衣袖已被划破一半。
  “柳儿”年纪虽小,武功不弱,身形一缩,突地挫身而上,呼地一拳,直打来人胁下
“天池”大穴。
  “桃姑”面容失色,目注衣袖,微微一楞,柳腰微拧,亦自攻出两掌。
  这两人招式配合得甚是佳妙,“缪文”端坐原处,凝目望去,只见半空掠入帐中的,竟
是那高冠灰袍的少年道人。
  但见他袍袂飘飘,长袖拂动,刹那间掌中一柄雪亮的银剑,已闪电般攻出七招,招招均
分两式,剑剑不离“桃姑”“柳儿”的要害,竟似与这两人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桃姑”、“柳儿”身形虽轻巧,但在这帐篷之中,被这匹练般的剑光纵横一扫,此刻
已是险境丛生,眼看便要伤在剑下。
  而“缪文”却是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包涵着什么隐秘,是以他直到此刻
为止,竟仍然端坐未动。
  蒙面老人森冷的目光,一直在随着灰袍道人的剑尖移动着,此刻突也厉叱一声:“住
手!”
  “桃姑”“柳儿”身形一分,各各退出数尺,紧贴篷帐。
  灰袍道人剑势一收,转目望了“缪文”一眼,目光中又泛起一丝笑意,但等到他目光转
向那蒙面老人时,便换了一种森严之气。
  蒙面老人仍然僵卧在那件宽大的风氅里,沉声道:“阁下是否华山门下?为何到此撒
野?”
  灰袍道人冷笑一声,道:“我听闻玉门关外,有一伙独行大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久走沙漠的行旅,都将之唤做‘塞上温柔阱’。”
  “缪文”双眉一皱,忖道:“好奇怪的名字。”
  只听灰袍道人接口道:“沙漠上饥渴的旅人,只要遇上这‘塞上温柔阱’,必定尸骨无
存,想不到这‘塞上温柔阱’,今日居然到了江南——哼哼,难道沙漠上的旅人,都已被你
们害光了么?”
  蒙面老人冷冷一笑,道:“你说的什么?当真可笑得很。”
  灰袍道人厉声道:“塞上温柔阱以绝色美女,阵阵肉香,来引诱沙漠上的旅人,进入他
们的篷帐,然后再加残杀,这行径正与你同出一辙,卖傻作什?”
  “缪文”恍然忖道:“温柔之阱,原来如此!”
  只见蒙面老人目光仍然寒如玄冰,灰袍道人长剑一挥,仰天笑道:“只是你这‘塞上温
柔阱’今日撞到了我‘华山银鹤,手里,只怕你自今而后,再也无法害人了。”蒙面老人冷
冷道:“真的么?”
  话声方了,帐外突又大喝一声:“缪兄弟可在这里?”
  “嘶”地一响,帐帘中分为二,帐外大步走入一个独臂独目的黑衣头陀,狂笑道:“好
极好极,果然全在这里。”
  一直声势不动的蒙面老人,此刻目光突地一变,那“乱发头陀”的两道眼神,恰巧扫
来。
  两人目光相遇,“乱发头陀”身躯突地一震,颤声道:“你……你……可是……”
  众人俱都一楞,蒙面老人突地凭空自榻上飞起,身躯凌空一折,闪电般掠入了那豹皮垂
帘。
  “缪文”心中一动,道:“此人可就是大师所要寻找之人么?”
  灰袍道人“华山银鹤”目光茫然互望一眼,“乱发头陀”突地大喝一声,笔直抢入帘
内。
  “缪文”、“华山银鹤”对望一眼,双双举步,随之而入。
  只见那蒙面老人居然以背向外,面对篷帐,负手而立。
  “乱发头陀”脚步突顿,颤声道:“你……你转过脸来,让我看上一眼。”
  这鸷猛粗豪的大汉,此刻不但语声颤抖,面上更是一片凄冷痛苦之色,与先前大是判若
两人。
  身披风氅的蒙面老人,却依然面壁而立,不言不动,有如未闻。
  “华山银鹤”双眉一挑,一步抢上前去,正待将这老人扳转身来,哪知“乱发头陀”却
突地独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要作什?”
  “华山银鹤”又惊、又奇、又怒,道:“岂有此理!”
  袍袖一拂,后退三步。
  “缪文”心中亦是大奇,这灰袍道人本是助他,他却如此还报,这其中的道理,的确隐
秘得令人难测。
  只听蒙面老人突地干咳一声,嘶声道:“请……让……”
  蒙面老人突地放声狂笑起来,狂笑声中,他霍然飘身,双臂一振,风氅落地,举手一
抹,扯下丝中。
  “缪文”目光转处,不禁惊呼一声,他再也想不到此人转过身来,赫然竟是那‘八面玲
珑,胡之辉!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三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三章
  刹那间众人全都怔在当地,只有“八面玲珑”胡之辉狂笑不绝。
  “华山银鹤”面色渐渐寒冷,“缪文”目中又自露出了奇异的光芒,“乱发头陀”突地
大喝一声,闪电般声出了钢钩般的铁掌,攫住了胡之辉的衣襟,胡之辉笑声戛然而顿,身躯
却已被“乱发头陀”硬生生自地上抓了起来,就仿佛是屠户案头钢钧上挂着的猪蹄似的。
  胡之辉虽然“八面玲珑”,但此刻却已凉慌起来,尤其是“乱发头陀”目光中的那种凶
猛鸷狠之气,更使他连挣扎都不敢挣扎。
  “乱发头陀”手臂笔直,毫无半点弯曲,竟将如此臃肿笨重的人轻而易举地凌空扬起。
  这种惊人的神力,使得“华山银鹤”面上也露出惊奇注意之色,是以大家又怔了一怔之
后,胡之辉方自颤声道:“大师……在下……什么事得罪了你?”
  “乱发头陀”目露凶光,不言不动,竟似对胡之辉真的十分怀恨。
  胡之辉心胆更寒,目光乞怜地望着“缪文”,颤声又道:“缪兄弟……缪兄……请求贵
友将我放下来……大家都是朋友,什么事都好说嘛。”
  “缪文”微微一笑,道:“胡兄,你既开了别人的玩笑,别人开开你玩笑又有何妨。”
  “乱发头陀”冷哼一声,他直到此刻方自发出声音,是以这一声便越发显得森冷可怕。
  “八面玲珑”胡之辉面如土色,还要勉强挤出一份笑容,神色自然显得更加可怜可笑,
陪着笑颤声道:“大师,在下究竟是什么事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只管说话……”
  “乱发头陀”厉叱一声,手掌一推,将胡之辉摔到地上,狠狠望了他一眼,竟突地转身
走了出去。要知他与胡之辉本无仇恨,有的只是由失望化成的愤怒,因为他本认定了这蒙面
容便是他想像中的人。
  胡之辉大大松了口气,但却弄得更莫名其妙。
  “缪文”又自微笑一下,道:“大师慢走。”
  “乱发头陀”迟疑一下,终于停下脚步,却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换了一种凄凉失
望的神色,仰天叹道:“人海茫茫……人海茫茫……”
  缪文微笑道:“你难道认为这位胡兄真的便是方才那位蒙面之人么?”
  “乱发头陀”双目一张,霍然转过身来,“八面玲珑”胡之辉已挣扎着爬起,陪笑认
道:“我如此做法,仅是为了我们毛大哥要想知道这位缪兄弟的底细,是以才派我乔装成如
此模样,来试探一下。”
  他语声微顿,又向“缪文”笑道:“但毛大哥此举,对缪兄也没有丝毫恶意,只不过是
为了……为了……”放声一笑,接道:“为了毛大哥的掌上明珠而已。”
  “缪文”仍然面带微笑,“乱发头陀”却在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胡之辉的眼睛,“华山银
鹤”徐徐将掌中长剑插回剑鞘。
  他此刻心里虽然也有些惊异和奇怪,但神色间却仍是极为潇洒安祥,徐步走到“缪文”
身侧,微微一笑,朗声道:“贫道不知此事其中还有这些曲折,原来兄台竟是毛施主心目中
的乘龙快婿,若早知如此,贫道也不必匆匆赶来了。”
  “缪文”心中对他本已十分感激,在这刹那间,他突又对这年轻而沉稳的道人生出亲近
之心,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与道长萍水相逢,道长却对在下如此关心,在下心中的感
激……唉!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望日后还有机会与道长重聚。”
  他忽然收起面上笑容,言语又说得十分诚恳、沉重,“华山银鹤”显然也甚感动,接口
道:“贫道自今而后,只怕要常在江湖间走动,若得阁下这般人物为友,也是人生一大乐
事。”
  他两人顿起惺惺相惜之心,在这片刻间便似已结为好友,是以此时此刻,两人居然还有
心情寒喧起来。
  那边“乱发头陀”目光仍未移动,直将胡之辉看得不敢抬起头来。
  “乱发头陀”目光虽未移动,但此刻在他脑海中,正有两双眼睛不住在交替,旋
转……,其中一双眼睛,对他是那么熟悉,却又隔得那么遥远,这双眼睛里,包含着慈祥而
亲切的光芒,但忽然又会变得十分凶恶严厉,他很小便望着这双眼睛,他所有的一切都要凭
着这双眼睛的变化而变化,直到有一天……
  另外一双,便是方才露在那蒙面的丝中后的眼睛。
  这一双眼睛,看来是那么遥远,却又似那么熟悉!
  虽然经过了许多改变,但其中却似乎仍有一种令他慑服的力量存在……
  而此刻他对面能够望见的一双眼睛,却是极狡滑又懦弱,这怎会是方才露在丝中外的眼
睛?
  “乱发头陀”思念旋转,心中翻起了无数伤感而丑恶的往事。
  “八面玲珑”胡之辉忍不住干咳一声,道:“大师如此神力,不知道是……”
  只听“乱发头陀”突地大喝一声:“不对。”
  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胡之辉大惊之下,身形一闪,但“乱发头陀”已如影附形地扑了上
来。
  胡之辉虽然武功不算大弱,但他见了这奇异的黑衣头陀,气已怯,胆已寒,根本不敢动
手,身形再次一闪,却又被“乱发头陀”劈手一把,抓住了衣襟,再次凌空提了起来。
  “缪文”目光转处,微微一笑,道:“大师可是此刻也已分出这位胡兄根本不是方才的
蒙面奇人。”
  “乱发头陀”须发皆张,十分愤怒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掉了包了。”
  他摇动震撼看胡之辉的身躯,厉声又道:“洒家问你,方才那人是谁?此刻到哪里去
了?他为何不愿见我?”
  他语声之中,既是愤怒,又是悲激,使得他面容目光看来更是可怖,胡之辉早已面无人
色,张口结舌,呐呐道:“大师,你……只怕是误会了。”
  “乱发头陀”大喝一声,道:“误会什么?”你再不老实说出,洒家一手将你撕成两
半。”
  他语气中的力量教人听了根本无法不相信他的话,而对付“八面玲珑”胡之辉这种人,
也只有这种强烈而尖锐的方法最为有效。
  但是却似另有一种更强烈的力量,使得“八面玲珑”在如此惊吓之下,还不敢说出事实
之真象,只是颤声道:“大师你若不相信,我……”
  “乱发头陀”手掌突地一紧,将胡之辉胸前的肥肉有如面粉似地抓起,胡之辉咬住牙
根,仅仅轻呼一声,但已流下满头大汗。
  “缪文”含笑道:“大师其实不必如此追问,那位蒙面奇人此刻虽早已走了,但他既与
‘灵蛇,毛臬有了来往,还怕他不到杭州城去么?”“乱发头陀”恨声道:“纵然如此,今
日我也要叫此人把真话吐露出来!”
  “华山银鹤”剑眉微轩,方待说话,突听一阵马蹄声远远奔来,刹那问便已到了帐篷前
面,接着便响起一阵高高呼声:“缪兄,你在里面?”
  呼声未了,已有十数条手持刀剑的大汉急步奔人,当先一人短衫青中,脚穿草鞋,一眼
望去宛如庄稼村汉似的,但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行动更是出奇灵活矫健,全身都似充满
了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
  “八面玲珑”胡之辉目光动处,面色一宽,大叫道:“来了来了,梁大哥来了。”
  这短衫汉子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急步走到“缪文”身侧,沉声道:“缪兄,你没有事
么?”
  “华山银鹤”心念一转,心中暗奇:“这姓缪的少年年纪轻轻,又不似江湖中人,却又
似乎有着极大的潜力,只要他一遇看困难,随时郡会有人为他出手。”
  等到“缪文”与那短衫汉子寒喧了两句,他又听出这短衫的村汉居然竟是名满天下的
“九足神蛛”梁上人,心头不觉又是一震。
  “乱发头陀”也不禁转过头去,上下端详了梁上人几眼,但他却看不出如此平凡的一个
汉子,怎会有统率数千个市井英雄的魔力。
  只见梁上人含笑道:“我路经此地,程七弟恰巧正在寻人为缪兄解围,我便立时赶来,
想不到却是一场虚惊。”
  他目光仅仅扫了“华山银鹤”一眼,便立刻接道:“这位想来就是当今华山剑派中仅有
的三位‘银衫剑客’的‘银鹤道长’了,道长急人之难,一如自己,梁某好生佩服!”
  语音微顿,目光立刻转向“乱发头陀”,接着含笑道:“大师神力惊人,豪迈绝伦,梁
某更是敬服!”
  目光立又转向胡之辉,道:“胡兄为毛公办事,可称全心全力,但却做错了许多,在下
实在遗憾得很,要教胡兄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他再转向“缪文”,含笑道:“杭州城中,此刻热闹已极,我事先也未想到会有那么多
武林英雄赶到杭州城去,缪兄如要动身,此刻已可走了。”
  他滔滔不绝,根本没有给别人说话的时间,但是他自己也没有说一句废话,在这片刻之
间,他已将每个人的身份俱都说出,又在轻描淡写之间,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言语神情之
得体,却又使别人绝对不会为了没有说话的机会而恼怒。
  “华山银鹤”含笑谦谢两句,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名下无虚,”
“乱发头陀”亦自莫名其妙地放松了手掌,将胡之辉摔在地上,向梁上人道:“你可是要对
付他么?”
  梁上人微笑一下,道:“在下正要请胡兄去好好享上几天清福,然后还有借重胡兄之
处。”
  他手掌一挥,立刻有四条劲装大汉,将惊魂未定,全无斗志的胡之辉绑了起来。
  梁上人目光扫处,微微一笑,道:“此间既已无事,在下却还有事料理,只得先走一步
了。”
  此刻这奇异的帐篷外虽然仍有倘佯着的驼马,但那奇异的蒙面老人,蒙装少女,以及那
黄衣童子却已不见踪影。
  “九足神蛛”梁上人大步当先,率领着这一群江湖好汉,蜂拥着上了马,却将胡之辉缚
在马后。
  丝鞭一扬,快马奔起。
  “八面玲珑”胡之辉双臂被绑,周身不能动弹,但两条腿却可以自由活动,于是便苦了
这两条腿了。
  快马一奔,也只得随着狂奔,开始时他仗着一身轻功,还不觉十分痛苦,只觉有些羞辱
气愤而已,不住在马后狂呼!
  “梁兄!……梁大哥……小弟又不曾得罪你,你何苦如此待我?”
  但到了后来,马奔愈急,他就渐渐不能支持,说话呼喊声也全都变成了气喘,两条腿虽
粗,却也支持不了他身体的负荷。
  梁上人手提着丝鞭,回首笑道:“胡兄近来心广体胖,如此运动一下,必定对身体有益
得很。”
  众好汉一齐放声狂笑起来!
  胡之辉道:“梁……咳咳……咻咻……饶了我吧……”
  他拼尽全力,放声嘶出最后四字,便扑地倒在地上。
  新制绸衫,磨着地上的砂石,磨破了,砂石就开始接触到他发亮的肉,在这一瞬间,他
心里突然十分后悔,这些年来,他若是少做些奸狡的事,多练些武功,今日又何至如此。
  梁上人回首一望,突地手掌一扬,勒住马僵,群马也一齐停了下来,梁上人一跃下马,
扶起了胡之辉,笑道:“胡兄今日可是辛苦了。”
  胡之辉气喘如牛,哪里还能答话,梁上人却将他挟上了马,带到杭州城外一个不算大小
的村庄,一座颇为宽敞,但并不华丽的庄院中,此刻天已发黑,大堂上烛火通明,已摆好一
桌杯筷。
  梁上人扶着犹在气喘着的胡之辉走上大堂,手掌一拍,四个明眸霎眨的粉衣女子,立刻
在桌上摆起一桌极为丰富的酒菜。
  鸡鸭鱼肉,香腾满堂,胡之辉精神立刻一振——直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发现有多少
事比胖子的食欲可怕。
  梁上人哈哈一笑,道:“这些酒菜胡兄还满意么?”
  胡之辉虽然心思灵巧,此刻却也不知梁上人是何用心。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呐呐道:“好极好极。”
  梁上人一笑又道:“端菜的这些女子,俱是扬州城中有名的粉头,小弟昨日已看过了他
们的歌舞,确实不错……”
  胡之辉情不自禁地转目望去,只见这些粉衣女子,像是一排屏风似的站在他面前,八道
似能勾夺魂魄的眼睛,一齐望在他身上。
  刹那间他身上的疲劳与痛苦似乎已经减轻了几分,不住颌首道:“确实不错,确实不
错……”
  梁上人哈哈笑道:“如此说来,胡兄对这四位女子,也是极为满意的了。”
  胡之辉又自一怔,呐呐道:“梁兄,小弟……唉,自然是极为满意的,梁兄到底要如何
对待小弟,小弟实在……”
  梁上人含笑截口道:“方才小弟对胡兄极为失礼,小弟心里实在难受得很,是以想要补
偿一下,也请胡兄不要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胡之辉呆了一呆,面上不禁绽开了一丝开心的笑容,哈哈道:“我早知道梁兄是个义气
朋友,不会对小弟怎样的,你我俱是自己人,我怎会将那些小事放在心上。”
  粱上人含笑道:“好极好极,只是酒菜粗劣,请胡兄随意享用一些,然后……哈哈。”
  胡之辉目光忍不住又向那四个女子望了过去,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胸膛一挺,拿起
一双牙筷,当即向面前一碗猪蹄戳了下去。
  梁上人突地笑容一敛,沉声道:“且慢!”
  胡之辉手腕一震,“叮”的一声,筷子已碰到碗边,却再也不敢落下去,目光茫然望向
梁上人。
  梁上人面沉如水,道:“胡兄久走江湖,怎地不知道忠义堂上,主人未动,客人岂能先
尝!”
  胡之辉也不敢多间这是哪里的规矩,但心中总算略为定了一些,缩回筷子,陪着笑脸
道:“小弟失札,小弟失礼……梁兄请。”
  梁上人笑容微现,举起筷子,伸出一半,突又长叹一声,缩了回去。
  胡之辉茫然道:“梁兄,菜如冷了,有损滋味。”
  梁上人摇头叹道。
  “胡兄你有所不知,小弟心中,此刻正有几件心事实在不能等着,还请胡兄少候一
下。”
  他放下竹筷,呆坐桌旁,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一阵阵酒菜的香气,冲到胡之辉鼻子里,只见他喉结上下移动,不住在偷偷咽着口水。
  过了半晌,终于再也无法忍耐,轻轻道:“梁兄究竟有什么心事,不知能否相告,让小
弟也为你分优一梁上人展颜一笑,道:“胡兄若肯稍为帮助,小弟的心事便全都没有了。”
  胡之辉双眉一皱,望了望桌上的酒菜,又望了望那四个媚人的女子,徐徐道:“小弟虽
不成材,但梁大哥若有什么急事,小弟至少还可以在毛大哥面前进言一二!……”
  梁上人哈哈笑道:“胡兄果然是好朋友,好朋友!……”
  梁上人笑声突又一顿,沉声道:“胡兄既是好朋友,想来必定可以为我解除痛苦?”
  胡之辉笑声也不禁随之顿住,呐呐道:“自然!自然……不知梁兄到底有何痛苦调梁上
人长叹道:“世上最大之痛苦,便是心中有了一些极大的疑团,而自己偏又无法解释,于是
终日苦苦猜测,于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胡之辉干咳两声,呐呐道:“正是正是!”
  梁上人展颜一笑,道:“胡兄若是同情小弟,若真是弟之好友,那么小弟便是请教胡兄
一句,那十余年来未曾入关的‘温柔陷阱’之主,人称‘人命猎户,的蒙面奇人,究竟为了
何事而到江南来的?此人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胡之辉面色突地一变,放下筷子,干笑
道:“小弟足迹未出江南,那‘人命猎户’的事,小弟怎会知道?”
  梁上人冷笑一声,道:“‘人命猎户,一至江南,便与’灵蛇’毛大爷有了联络,他若
非青年便与毛大爷有旧,怎会如此?他若与毛大爷有旧,胡兄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底细?何况
胡兄你这两天来,一直住在那‘温柔陷阱,里,似乎专门为了要等候那位缪公子走过,他既
非武林中人,那’人命猎户’为何要对他如此关心?”
  胡之辉心头一凛,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厉害,这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
线。”
  心念止此,口中却嘿嘿强笑道:“毛大哥只为了他的千金似对缪公子有情,是以,才想
查查他的底细,此事根本与‘人命猎户’无关……”
  他目光一转,接口又道:“缪公子既非武林中人,却不知梁大哥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梁上人浓眉一扬,“砰”的一声,放下筷子,冷冷道:“胡兄近来动口动得大多,动手
却动得太少,想必是还要再像方才那样运动一番……”
  他双掌一招,沉声喝道:“来人……”
  胡之辉变色道:“梁兄且慢!”
  他伸手一拉梁上人臂膀,道:“大家俱是自己弟兄,有什么话都好商量。”
  梁上人手腕一甩,冷冷道:“胡兄是否已想通了,还是说出来的好!”
  胡之辉长叹一声,缓缓道:“不瞒梁兄说,近来江湖中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
  梁上人沉声道:“什么举动,说清楚些。”
  胡之辉目光四转,只见厅前已涌上十数条劲装大汉,人人俱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眉
宇间俱是一片杀气。
  他只觉心头一寒,赶紧接着道:“譬如毛大哥在杭州城中所邀的英雄之会,譬如昔年的
‘七剑三鞭’俱都兼程赶到江南,譬如那位从未出关的‘人命猎户,也来到此问……这一切
都是为了查明一事……,’他语声突地变得缓慢而沉重,一字一字地接口道:“都是为了要
查明昔年武林魔头‘仇先生,的后人,是否已在江湖中出现,那’金剑侠,是否与‘仇先
生’有关。”
  梁上人双眉一皱,道:“还有呢?”
  胡之辉道:“还有许多人在暗中怀疑,那位缪公子……咳咳,是否便是仇先生的后人,
这点小弟其实也不相信,但根据许多线索,却又令人不无疑心!唉……小弟如此做法不过是
奉命行事而已。”
  梁上人目光微变,沉声道:“什么线索?难道你们已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这文质彬彬
的富家公子,便是昔年名扬八表‘仇先生,的后人?”他仰天大笑几声,接口道:“这倒真
是个笑话!”
  笑声是高亢而响亮的,震得桌上的杯盏,边缘相击,发出一连串“叮铛”轻响。
  但胡之辉目光一转,却发觉他这响亮的笑声,似乎只是为了要掩饰他面上某一份不自然
的情感。
  梁上人笑声方顿,胡之辉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那缪公子若被发觉真的是‘仇先
生,的后人,其后果也就真的令人不堪设想,非但是他,只怕就连他的朋友和羽裳……”梁
上人目光一凛,拍案道:“你说什么?”
  他一掌拍下,桌上的杯盏更被震得叮铛乱响。
  胡之辉身躯微微一震,嘿嘿强笑道:“这只不过是猜想而已,嘿嘿,想那缪公子……”
  梁上人沉声截口道。
  “我且问你,你等到底怎会将那缪公子与‘仇先生’设想在一起?我梁某既然与他为
友,却容不得你们含血喷人,胡乱猜测。”
  胡之辉目中光芒闪动,忽然改口道:“约莫十八九年之前,那时梁兄在江湖间尚未崭露
头角,小弟更不知身在哪里,但‘七剑三鞭,却已都声名卓著,’仇先生’更是早已名扬天
下,严然占了武林中的第一把交椅。”
  梁上人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番话来,但这番话既与“仇先生”有
关,他也没有出口打断。
  只听胡之辉接口道:“那时‘仇先生,纵横江湖,江湖中人,虽然人人见了他都害怕,
但却无一人对他真的崇敬,只因他行事全凭自己的好恶喜怒,什么天理人情,他全都不管不
顾,更别说什么一一”梁上人大喝一声,道:“仇老前辈的为人,岂是你可随意批评的?”
  胡之辉道:“仇先生的一生行事,是非功过,别说我胡某人,便是武林当今几大门派的
掌门人,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语。”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但小弟今日说此番话,都是为了”梁上人膛目道:“为了什
么?”
  胡之辉也不知是否故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那仇先生既是如此为人,在江湖中
怎会没有仇家,只是仇先生武功大高,故世又早,这些仇家在‘仇先生’生前无法复仇,死
后就更谈不上复仇,但却在时时刻刻留意,仇先生昔年仇有无后人留下。”
  梁上人双眉一扬,道:“说下去!”
  胡之辉道:“仇先生究竟有无后人留下,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不知道真象。只因‘仇
先生’一生行踪飘忽,就连他是否结亲,有未收徒,武林中都无人知道,只除了我那毛大哥
一人之外。”’梁上人聚精会神,只听胡之辉又道:“这原因为了什么,今日在武林中已成
半公开的秘密,想梁兄自也知道,毛大哥先本不愿将此事传扬江湖,但后来情非得已,只有
说出来了。”
  “此讯一传,立刻在江湖中不胫而走,那些‘仇先生,昔日的仇家,屈指一算,知道’
仇先生’的后人,至今年已及冠,这些人含恨多年,有哪一个不想来寻仇报复,或明或暗,
都在追寻那‘仇先生,后人的下落?”梁上人双眉微皱,暗叹忖道:“想不到不但他要寻人
复仇,别人也要寻他复仇,这一场恩怨缠结,却不知该如何了断?”
  胡之辉凝目望了他几眼,突地展颜一笑,道:“其实认真说来,‘仇先生’如有后人,
这位后人倒真的是毛大哥的近亲,昔年毛大哥虽然对仇先生……唉,那却也是不得已的事,
他心里还是时时刻刻在思念着他那位嫡亲的妹妹,也时时刻刻在思念着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只要这孩子不记前事,毛大哥非但不会对他怎样,还会帮他来对付这一帮仇家,这都是毛大
哥私下告诉我的话,我本不该说的。”
  梁上人默然半晌,皱眉道:“据你所知,昔年仇先生的仇家,至今到底还有几人?”
  胡之辉微微笑道:“仇先生昔年仇家本已遍布天下,至今这些仇家又不知多了若干后
人,小弟如何计算得清,说不定……”
  他目光四下一扫,道:“说不定梁大哥你这些兄弟中,也有几人是仇先生的对头哩!”
  梁上人面寒如水,缓缓道:“如此说来,那‘人命猎户’,只怕也是‘仇先生,昔日的
对头了?”胡之辉连连颔首道:“说不定说不定……”
  梁上人大喝一声:“到底是不是?”
  胡之辉半笑不笑,道:“这难道与梁大哥你也有什么关系不成?”
  梁上人目光如刃,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胡兄你莫忘了,直到此刻,你性命还在小弟的
手掌之中,小弟虽无能,杀个把人却也未见会出什么大事。”
  胡之辉心头一寒,呆坐了半晌,额上渐渐泌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本来自恃梁上人绝对不
敢杀他,但转念一想,梁上人即便真的将他杀死,又有谁人知道?目光一转,四面刀锋箭链
寒光闪闪。
  心念数转,胡之辉终于长叹一声,道:“我若将此人真象说出,梁大哥你……”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梁某与胡兄并无仇恨。”
  胡之辉松了口气,道:“梁兄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江湖中有位成名的老武师,以
‘三十六路梨花大枪’夹着‘七十二路行者棒,饮誉江湖,名唤’神枪’汪鲁平的?”
  梁上人道:“不错,有此一人。”
  胡之辉道:“这‘神枪’汪鲁平行事虽然甚是正直,但却气如暴火。十年丧偶,有一一
个儿子,这儿子据说甚不成材,有一日触怒了汪老英雄,汪老英雄竟要将那儿子一刀杀死,
这其间偏偏来了‘仇先生,……”梁上人面色微变,突听厅外一声哈哈大笑,一人在笑着
道:“好极好极,原来他真的就是汪鲁平。”
  笑声虽高亢,听来却与哭声无异,也不知他是哭是笑。
  众人俱都一惊,只见檐头人影一闪,狂风般卷入一个银箍乱发的黑衣头陀来,独臂一
挥,将立在厅前的十数条大汉,懂得东跌西倒,连掌中的刀箭都掌握不住,哗地一声,撒在
地上。
  惊呼声中,这乱发头陀瞧也不瞧别人一眼,一步跨到胡之辉身前快如闪电地,伸出巨灵
的铁掌。
  胡之辉一见此人,早已吓得呆了,心头发颤,裤衣生冷。
  乱发头陀夹颈一把,抓住了他,厉喝道:“你说,你说,那人此刻在哪里?”
  过了半晌,犹无回答,只听“喀”地一响,胡之辉的头颅竟被他这夹颈一把,生生捏断
了,连惨呼之声都喊不出来。
  乱发头陀目光一滞,面上怒容渐渐消失,手掌一松,狂凭胡之辉的尸身落到地面,转目
望了梁上人一眼,忽然长叹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壶,两指一挟掀开壶盖,咕噜一口,喝得干
干净净。
  厅前十数条大汉,几曾见过如此惊人的神力,俱都呆呆地愕住了。梁上人面色微变,
道:“大师纵然神力惊人,却也不该随意伤人性命,难道将梁某视为废物么?”
  他心中自然不免生出芥蒂,言语中便带了锋锐。
  哪知这黑衣乱发头陀手持空壶,呆呆地站在哪里,竟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在口中
不住喃喃自语:“果然是……果然是他……”
  梁上人心中一动,突见这乱发头陀大喝一声,转身向外冲了出去,将满满一桌酒菜,俱
都撞倒。
  厅前十数条大汉,心头一惊,纷纷走避,谁也不敢首当其锋。
  乱发头陀双目赤红,面上刀疤也隐隐泛着红光,有如疯虎一般冲出厅外,突见眼前人影
一花,一个灰衫人已挡在他身前,冷冷道:“杀了人就走,世问那有如此便宜的事。”
  乱发头陀双目赤红,也不知来人是谁,口中厉喝一声:“闪开!”
  挥手一掌,向面前这人直扫了过去。
  他神力惊人,已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这一掌风声呼呼,威道更是惊人,面前即使是株
大树,只怕也要被他震得连根拔起。
  哪知他面前这入却仍然动也不动,只听“砰”地一声,这一掌竟着着实实击在这人身
上。
  众人一。齐惊呼,乱发头陀也不禁心头一凛,只因为他这一掌击在对方胸口,猛觉着手
之处,突然变得飘飘荡荡,但却又不是一掌打空,就仿佛是伸手入油,似空非空,似实非
实,又有一种黏锢之力,吸得他手掌不能动弹。
  乱发头陀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抬目望去,只见一个灰布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单掌
合十,气定神闲地立在他面前,有如山伫岳峙一般,动也不动。梁上人见到这外门刚猛之力
已臻极峰的乱发头陀一掌非但未将这僧人击倒,反为其所制,心中亦是大惊,方自一步窜到
厅前,便已愕住了。
  只听这中年僧人朗吟一声佛号,沉声道:“善哉善哉,你方才伤了一人,难道还嫌不
够,这一掌若是击在别人身上,岂非又是人命一条。”
  这僧人虽然身穿袈裟,手持佛珠,但面上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口中虽然朗吟佛号,但
吐属却不似出家人,只是眉字间隐含一片正气,显然是半路出家为僧,却又未能四大皆空。
  乱发头陀一言不发,运劲于臂,极力后夺,但手掌竟离不开这僧人的胸口,他心头生
寒,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绝顶内家高手,口中突地暴喝一声,下面一腿,无影无踪地踢将出
去。
  吵卜家功夫中,腿法为先,他这一脚踢出,果真快如雷霆闪电。
  中年僧人微一皱眉,胸膛一挺,单掌下切乱发头陀的足踝。
  乱发头陀但觉掌上一股真力弹来,足踝又将被击,刹那间他高大的身躯突地凌空一转,
乱发纷飞,衣衫拂荡,他竟有如风车般向后直旋了出去,单掌一搭屋檐,唰地倒翻而上。
  只听他厉声在喝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厉喝之声,随着一连串屋瓦碎裂之声,刹那间便已远去。
  中年僧人微喟一声,摇头道:“孽障孽障……”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四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四章
  只见这僧人目光一抬,微微一笑,合十道:“施主可就是梁上人梁大侠么?”
  梁上人见到这僧人武功如此高强,面目却又如此生疏,已是十分惊异,此刻见他一口便
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一怔,要知他生具异禀,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走过一遍,他便再也
不会忘记。
  中年僧人合十微笑道:“贫道空幻,来自昆仑,特来拜访施主,并有一事请教。”
  梁上人又是一惊,近年来江湖中已不见“昆仑”门下高手侠踪,这僧人武功如此惊人,
便是当今昆仑掌教,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此刻不远千里而来,竟是为了要找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犹疑不已,但口中却立刻抱拳含笑道:“大师远来,在下有失远迎,先请入座待
茶。”
  大厅中霎眼便收拾干净,“八面玲珑”一生行事圆滑,曾自诩一生未结仇家,却不想到
头来还是死在别人手里。
  梁上人揖客人座,中年僧人“空幻大师”含笑说道:“施主大名,贫僧早已久仰,但若
无一人的介绍,贫僧还是不敢冒昧拜访。”
  梁上人忍不住截口道:“大师光临此间,实令在下蓬筚生辉,但不敢请教大师一句,不
知大师贵友之中,有哪一位与梁某有旧?”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道:“不知施主可还记得,十年之前,屠狗辈中,有一个罗一刀
么?”
  梁。上人“呀”地一声,道:“罗一刀,罗一刀,他此刻在哪里?”
  空幻大师道:“此人自从经过了施主那次教训,亦已拜在我昆仑门下,此刻已是敝教掌
教师兄的七弟子。”
  粱上人长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罗一刀果然是英雄,在下比起他来。当真惭愧
得很、惭愧得很。”
  他心中却在暗惊忖道:“此人年纪不过中年,居然竟是当今昆仑掌教的师弟。”
  要知当今昆仑掌教,年已古稀开外,虽然从未在江湖中走动,但行辈却极高,可算目前
武林中硕果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那在江湖中号称“昆仑五老”的五位侠士,也不过只是他
的俗家弟子而已。
  空幻大师含笑道:“佛门广大,普渡众生,想贫僧当年……”
  他忽然长叹,改口道:“贫僧此次远来江南,就为了要打听一人,戒杀师侄罗一刀多次
向贫憎言及施主如何使义。如何宾朋遍满天下……”
  他展颜一笑,接口道:“贫僧足迹二十年未至江南,此次寻人访事,只有仰仗施主的大
力了。”
  梁上人道:“大师如此说话,真教在下愧煞。梁某一介粗人,怎当得大师如此称赞,不
知大师所要寻访之人是谁,在下自当尽力为大师打探。”
  空幻大师又自一笑,道:“贫僧此来,除了戒杀师侄的推介之外,还有一人,交给了贫
僧一件信物,此人不知施主可还记得?”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一只银丝编成的小小芒鞋,虽是具
体而微,制作却极精致。
  梁上人突地全身一震,颤声道:“万……老前辈……”
  缓缓伸出手掌,缓缓接过了这只芒鞋。
  空幻大师道:“如此看来,你还记得他老人家了。”
  梁上人满面俱是激动之色,双手捧着芒鞋,恭恭敬敬地轻放在桌上,然后“噗”地一
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空幻大师亦自离座而起,只见梁上人跪在地上,悲声道:“弟子怎会不记得你老人家,
弟子虽愚昧,却非忘恩负义之辈,没有你老人家,弟子早已碎尸万段,哪里还有今日。”
  空幻大师颔首忖道:“此人倒是条义烈汉子,也不在我来此一遭。”
  梁上人垂首默然半晌,方自长身而起,叹道:“大师有此信物,怎不早说,万老前辈于
在下有天高地厚之恩,只要万老前辈的片言只字,便是教在下赴汤蹈火,亦不敢辞,何况是
这区区小事。”
  空幻大师道:“此事说来虽轻易,但做来却非易事……”
  梁上人截口道:“无论事情多难,在下都有把握将之完成。只要世上真有那人,无论是
死是活,在下都可将其踪迹寻找。”
  空幻大师道:“真的?”
  梁上人叹道:“大师如不信,在下可当万老前辈这件信物,发下重誓,在下若不将此人
踪迹寻出,便是……”
  空幻大师道:“你若不将此人踪迹寻出,便是死也不能死的。”
  梁上人立刻接口道:“便是如此!”
  空幻大师展颜一笑,道:“贫僧所要找之人,在江湖中虽无名气,但说来你想必也会知
道。”
  梁上人道:“谁?空幻大师眉字问突现一片怨毒之意,目光中也立刻满含杀机,沉声
道:“此人便是昔年那无恶不作的魔头仇独之子,贫僧也不知他叫做什么,但算来今日已有
十八、九岁了。”
  他后未说完,梁上人已是心头一震,脱口道:“大师为何要寻此人?”
  空幻大师仰面望天,切齿道:“那仇独与我仇如山高,恨比海深,我恨不能食其肉,寝
其皮,只可惜他不能等我,父债子还,我只有来寻他的儿子。”
  他话中的怨毒,使得梁上人不禁自心底升出一阵颤抖,呆呆地愕了半晌,暗中自语着
道:“仇恕呀仇恕,你只知向人寻仇,却不知有人向你寻仇,你们恩仇纠缠,却叫我梁上人
如何是好。”
  “圣手书生”与他有师徒之义,“圣手书生”之令,他自当赴汤蹈火,但这只银丝芒鞋
的主人,却更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他方才已立下重誓,此刻便教这以义为先,以信为重的
江湖好汉如何是好?
  一时间他已觉心头万念湃腾,无法言语。
  空幻大师霍然垂下头来,目光笔直地望在他脸上,沉声道:“你可听过此人?你可知道
此人在哪里?”
  梁上人怔了半晌,面上裂出一丝干笑,呐呐道:“大师远居昆仑,却不知与那仇先生有
何仇恨?”
  空幻大师木立半晌,思潮似又回到;日日的隐恨中。
  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良久良久,方自沉声道。
  “我且问你,是杀父之仇重,抑或是夺妻之恨深?”
  梁上人呐呐道:“仇与恨两字,意义本就并不十分相同,父仇不共戴天,但夺妻之
恨……唉,确也恨得极深。”
  空幻大师嘴角缓缓升起一阵凄凉而怨毒的微笑,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出家?你可
知道我未曾出家之前是谁么?”
  梁上人突地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薄暮黄昏。
  西子湖畔的灵隐,正在空灵隐幻之间。
  从山门进去,一面高岩,一面大殿,光线沉沉,却在最远的晚空中淡淡地留着余霞一
抹,红如珊瑚。
  暮云低垂,渐弥山谷。
  一个弱冠少年。凌风负手仁立在珊瑚般的余霞中。
  他极目眺望着天畔的余霞,神情虽似极为安样,但眉字间却又隐含焦急,似乎在等待着
什么。
  山门外,散漫地跌坐着数十个鹑衣蓬面的乞丐。灵隐寺丐,本是西湖一景,但这些乞
丐,神色间却是出奇地安祥,一个个低眉敛目,默然端坐在一排排麻袋上。
  良久,弱冠少年回转头来,余霞映得他面色有如桃花般嫣红,他目光四下一转,缓缓踱
出山门,轻轻问道:“凌老前辈真的要来么?”
  坐在山门左侧的,是一个瘦骨鳞峋的少年丐者,他年纪虽轻。
  但坐下的麻袋却甚厚,此刻双目一张,神光隐现,冷冷道:“不见得。”
  弱冠少年面色微变,道:“你方才说他要来的?”
  少年丐者垂下眼帘,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有谁确定过。”
  弱冠少年双眉一一扬,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他一一急之下,声音放高,语声突地变得十分尖锐。
  少年丐者冷冷一笑,道:“谁教你等的?”
  弱冠少年目光一凛,面色更是通红,大声道。
  “好个无礼的奴才。便是你们帮主见了我,只怕也不敢如此。”
  少年丐者冷“哼”一声,不言不语:弱冠少年大喝道:“看你也是个练家子,站起来,
少爷教训教训你。”
  少年丐者缓缓张开眼来,轻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人从来不与女子动
手。”
  弱冠少年不禁一怔,面上的红霞,一直红到耳根,站在地上呆呆地怔了半晌,狠狠一跺
脚,道:“见着了你们帮主再来教训你。”
  数十个乞丐一齐轻轻一笑,弱冠少年已大步走了开去。
  “他”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胸中满含怒气,但却又不能与这些乞丐动手,只因他还要
寻找那穷家帮主,为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漫天残霞下,他脚步越来越缓,口中也不禁发出了一声声轻轻的叹息,他心中有许多
事,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诉说,是以他只有求助神通广大的穷家帮主,但凌帮主却又如
天际神龙,没有寻处。
  他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下意识地一抚鬓脚,他虽是一身男子服装,但一种女性的妩媚
之态却常在不知不觉间流露。
  垂首而行,脚步细碎,目光抬处,只见两个白发老人,并肩逶迤,迎面而来。这两人身
上穿的俱是一身华服,长长的白须,在晚风中不住拂动着。一一人极胖,一人却极瘦,一胖
一瘦,极为悬殊。
  他两人走到这少年身前数尺之处,竟突地一齐停下了脚步,目光怔怔地望向这弱冠少年
身上。
  然后两人对望一眼,左面一人轻轻道:“像么?”语声之中,似乎带着些奇异的口音。
  右面一人点了点头,话声更轻,道:“他若是女子……”
  左面一人截口道:“他本就是女子,唉!若换在二十年前”提到二十年前,两人一齐住
口,目光也一齐垂落。
  弱冠少年柳眉一扬,怒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耳目极灵,这两个老人语声虽轻,他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白发老人又自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一齐自他身侧走过。
  弱冠少年脚步微微一顿,却终于又忍下了这口气,他本是脾气最躁的人,近来不知为了
什么,竟改变了许多。
  一辆马车等在远处,等在远处的一行垂柳下。他缓步走向马车,垂柳后人影一闪,突然
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金衫少年,微微笑道:“姑娘,你怎地到这里来了,是为了观赏风景,
还是为了-”弱冠少年秀目一张,柳眉立皱,冷冷道:“你管不着。”
  他笔直走向马车,哪知这金衫少年身形一闪,竟挡在他面前,笑道:“我怎地管不着,
师傅叫我……”
  弱冠少年喝道:“铁平,你不要以为在爹爹面前得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姑娘我
还是照样有办法制你。”
  她不但已自称姑娘,言语间更满充富家千金的娇嗔之气,此刻根本不用多说,谁都已知
道“他”就是“灵蛇”毛臬的独生爱女毛文琪,但是——她不是已回到她师傅那里去了么?
怎地却又回到江南?
  金衫少年故意长叹了一声,道:“姑娘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讲了!”
  他语声微微一顿,目光斜斜望着毛文琪,缓缓接口道:“其实我也是为了一件消息,好
心好意地来告诉姑娘的。”
  这金衫少年,正是“灵蛇”门下“玉骨使者”中的“夺命使者”铁平,近日来“玉骨使
者”伤残颇重,毛臬自然就对剩下的这几个弟子特别爱惜,是以铁平此刻仍无丝毫畏惧之
意。
  毛文琪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停了下来,冷冷道:“什么消息?”
  铁平嗤地一笑,道:“姑娘若不愿听,也就罢了。”
  毛文琪柳眉一扬,笔直冲上马车,向呆坐在车座前的车夫大声道:“走!”
  赶车的丝鞭一扬,“夺命使者”铁平面带微笑,负手立在柳树下,他面上的笑容却是那
么奇异。
  丝鞭唰地一声,带着一缕锐风落下。
  健马方自扬蹄。
  只听“砰”地一声,车门大开,毛文琪又自冲了下来,马车收势不住,却已冲出三丈。
  毛文琪一步窜到铁平身前,杏眼圆睁,大声道:“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
  铁平似笑非笑,缓缓摸着他下巴上初生的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咳咳!嘿
嘿!……”
  毛文琪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扬起手来,“吧”地在铁平面上拍了一下耳光,大怒着喝
道:“你到底说不说?”
  铁平面上仍然似笑非笑,方才那一记耳光,竟像似根本不是打在他脸上。
  他仍然缓缓摸着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是和姑娘心里很关心的一个人有关系
的……”
  他忽然顿住话声,手掌上移,开始缓缓抚摸起方才被打过的地方。
  毛文琪等了半晌,心念一转,勉强压下一阵怒气,面上泛出着花般的娇笑,甜笑着柔声
道:“什么事?你说呀。”
  铁平道:“哎哟……咳咳……”
  毛文琪甜笑着道:“呀……我打着了你么??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心里的怒
气,却已快要爆炸了。铁平眉毛上扬,眼帘却下垂,半阖着眼睛,缓缓道:“嗯!现在好了
一些……”
  毛文琪柔声道:“你说的那消息,可是和缪文有关么?”
  铁平点了点头,口中却频频道:“好痛好痛,若是姑娘能……”
  毛文琪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气,绝不肯白白做一件事的,其实我也不关心
他,只不过你不说出来,我心里实在闷得慌!”…她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甜美,悄悄道:
“你要是告诉了我,我……”
  娇笑一声,住口不语。
  铁平目光乱转,又望了那边的车夫一眼,笑道:“真的?”
  毛文琪默默点了点头,铁平轻轻道:“那姓缪的……此刻只怕已经死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五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五章
  毛文琪身躯一震,但在这刹那之间,她的感觉却是茫然的。
  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惊震,也不相信,缪文已是死了,她心里只是茫茫然,一团混乱地
茫茫然。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茫茫然里,铁平又自一笑,接口说道:“师傅总觉得他像是自己一个
强仇的后人,却不能决定,又觉得他总要对自己不利,但也不能确定,是以这些日子,师傅
心情极不安宁,到后来……”
  他语声微顿,含笑接口道:“有一天师傅忽然对我说:‘宁可我负天下人,毋教一人负
我。’
  第二天,就是昨天,师傅便调集了十数个高手,去取姓缪的性命,而且还告诉他们,他
们可以选择任何方法,任何手段。”
  他仰天大笑几声,目光一望天色,又道:“到了此刻……嘿嘿,那姓缪的焉能还有命
在?”
  毛文琪木然立在地上,残霞的采光,映着她苍白的娇靥,使得她看来另具一种不可抗拒
的魅力。
  铁平目光一转,转到她脸上,便再也移动不开。
  她痴笑着道:“姑娘!我知道的已全都告诉了你,你……”
  毛文琪仍然呆呆地木立着,突然转过身来,拼尽全力,在铁平面上“吧”地打了一个耳
光,唰地一掠五丈,掠上马车的前座,劈手夺过了车夫手中的缰绳和丝鞭,丝鞭一扬,马车
像是一只箭似地窜了出去。
  这一掌直打得铁平凌空翻了一个筋斗,“噗”地坐在地上,左颊火辣辣地,红得就像是
此刻天边的残霞一样。
  他呆了半晌,方自恨恨一咬牙,但左边的牙齿,却已有两只脱落了。
  等到他这一阵愤怒的麻木消失,抬起头来,心头突又一震,只见一胖一瘦两个锦衣老
人,并肩立在他面前。
  这两人装束虽极平凡,神态也平凡,但面容与目光之间,却似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
之气,教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两人当做平凡的人。
  这四道妖异的目光,就像是死了似的,一瞬不瞬地盯在铁平脸上!
  “夺命使者’铁平胆量虽大,但此刻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升出一阵寒意,连面上火辣辣的
疼痛和心里的屈辱与愤怒都忘记了,双手扶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该站起来,抑或是不该站
起来。只听左面一人缓缓道:“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
  他语声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正确,但却令人不能自禁地生出一种奇异的不舒服之感——
既生硬,又枯涩,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铁平怔了半晌,突然长身跃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哪知他方一举步,那两个锦衣老人脚步仿佛垂云似的,身躯虽未动,却又已并肩挡在他
面前。
  右面一人缓缓开口:“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
  仍然同样的一句话,仍是同样的语声,听来就像是一个人说的,丝毫没有半点差别。
  铁平一挺胸膛,愤愤激发出一阵勇气,大喝道:“你管不着!”
  左面一人嘻嘻一笑,道:“你不说,打死你。”
  这笑声竟使得铁平身上根根毛发俱都竖了起来,求助地四望一眼,四下一无人迹,残霞
渐没,天色更暗了。
  右面一人亦自嘻嘻一笑,道:“你告诉我,你有好处。”
  铁平双眉一扬,突地大喝一声:“滚开!”
  拼尽全身功力,一招“双龙夺珠”,双头齐出,呼地击去。
  他心中早已算定这两拳必定不能将这两个老人击倒,是以这一招虽尽全力,但仍然留有
后着,只要这两个老人身形一闪,他便会立刻冲过去,远远逃走,因为他无法忍受这两人目
光中的娇异之气。
  哪知他双拳方出,拳头不知怎地,竟已到了这两个老人的掌中,这两拳就像是一齐打到
烂泥上,“啪”地一声,劲力全消。
  他心头又一寒,再次大喝一声,运劲夺拳,哪知他全身的劲力,竟也忽然无影无踪,目
光抬处,那四道妖异的目光,仍然注定着他。
  左面老人又自嘻嘻一笑,道:“你打不过我的。”
  右面老人接口笑道:“你还是说出来吧!”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铁平只觉自己勇气全消,茫茫然间,已脱口道:“那是‘灵蛇’毛
臬的爱女。”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目光中似乎在说:“果然不错。”
  左面一人道:“那么你就是毛臬的徒弟了。”
  铁平木然点了点头,右面一人道:“带我去见毛臬!”
  两人身躯未转,不知怎地一来,铁平便已被他两人夹在中间,这时柳树下似有人影一
闪,但瞬即没入黑暗中。
  多彩多姿的杭州城,在这三五日里,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剑鞘是绿鲨鱼皮的,剑穗是鲜血一般的红色,长剑出鞘,却是惨碧碧的青光,而佩剑人
的眼睛,却是狂热的黑色。
  这些,就是嫣红姹紫的西子湖,文采风流的杭州城,近日来所加上的颜色,当然一一除
这些之外,还有琥珀色的美酒,象牙色的胸膛,惨白色的指节,惨白色的脸,惨白色的女
人……
  武林剑手的指节,不知怎地,通常都是惨白色的,尤其是在他们握剑的时候,惨白,就
更惨白了。
  于是西子湖浓浓地装饰了起来……
  但西子湖中的水,却亘古也不会变了颜色。
  一弯青水,一片绿波,黄昏……
  绿波湖水中,画舫如织,但画舫中却已少了吟诗联句的文人雅士,变了击甄高歌的武林
豪客。
  苏堤下……
  绿波涟漪,突地……
  一滴鲜血,滴入绿波,但转瞬间便被化开,湖水仍然碧绿。
  苏堤上……
  大袍飘拂,衣袖凌风的“缪文”目光惊诧地望着他身侧的一个乌发高簪,灰袍自袜的道
人——华山银鹤。
  这华山剑派中的一级剑手,此刻正以惨白的手掌,横持长剑,剑尖横处,却在自己臂上
刺了一剑。
  一滴鲜血,滴入绿波。
  “缪文”呆了半晌,忍不住诧声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银鹤道人手持长剑,仰目望天,良久良久,方自长叹一声,道:“仇恨!”
  “缪文”微微皱眉,应声道:“仇恨?……”
  银鹤道人垂下了目光,他目光正和湖水一样,散发着惨碧的颜色——就像剑光一样惨碧
的颜色。
  他望了“缪文”一眼,沉声道:“仇恨!正是为了仇恨!”
  他忽然卷起宽大的衣袖,缪文举目望去,只见他一条手臂之上,剑痕斑斑,教人见了,
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阵阵悚栗。
  他沉声接口道:“缪兄,你看,这些都是仇恨,二十年来,我心中除了仇恨之外,几乎
再无他物,这仇恨偏又无渲泄,我……”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口道:“我只有伤残自己的身体,让心里的仇恨随着鲜血流出一
些,否则……唉,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能活到今日。”
  “缪文”戳然许久,喃喃反复自语:“仇恨……仇恨……”
  银鹤道人凄然一笑,道:“杀父仇恨,不共戴天的仇恨,仔细想来,却也不是人人都能
尝受的事……”
  他目光忽然转向“缪文”,道:“缪兄,你可知道仇恨的滋味?它除了可以为人带来痛
苦,还可激励人们的雄心壮志。”
  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你自然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的……杀父之仇,灭家之
仇。”
  他又自缓缓合上眼帘,似乎想掩饰目中已将泛滥的泪痕。
  “缪文”茫然凝注着前方,忽然沉声道:“你的仇人是谁?可以告诉我么?”
  银鹤道人缓缓道:“为……什……么?”
  “缪文”沉声道:“小弟虽不才,或者还能助兄一臂之力!”
  银鹤道人不霎眼地凝注着他,也不知望了多久,方自长叹道:“我那仇家!……”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大喊:“在这里!”
  两人齐地一惊,转身望去,只见长堤左右两边,同时走过十余个长衫佩剑的人来。
  这十余人步履俱都十分轻松,人人面上俱都带着笑容,左面六人齐声笑道:“在这
里!”
  一齐走到华山银鹤身前,为首一人长衫朱履,神采飞扬,正是名满天下的剑客之一——
清风剑朱白羽。
  他目光上下打量华山银鹤一眼,朗声笑道:“十余年来,未见华山银衫剑客,却想不到
在这里见着一位,不敢请教,道兄凤怕就是方下华山的银鹤道长吧?”
  两人目光一对,彼此都已为对方风神所醉,寒喧几句,朱白羽将同来的剑客,俱都为银
鹤道人一一引见,这些人看来俱都文质彬彬,但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侠士,三言两语,便谈
得十分投机。
  右面五人,亦自齐声笑道:“在那里!”
  却一齐走到“缪文”身前,当头一人,肩宽腰窄,锦衣华服,却是那“鸳鸯双剑”中的
程枫。
  “缪文”微微一笑,口中道:“程兄也在这里。”
  目光一扫,却已将他身后的四人打量了一遍,只见这四人个俱是三十左右年纪,俱是蓝
袍黑履,腰中所悬,也一色都是乌鞘长剑,四人面上俱都面带笑容,但目光中却无一丝一毫
笑意。
  程枫哈哈笑道:“我算定缪兄不肯放过这场热闹,必定也要到杭州城来的。”
  笑声之中,“清风剑”朱白羽突地走到他身旁,朗声道:“今日小弟作东,想请这位银
鹤道长去痛饮一番。”
  程枫茫然一怔,但口中却亦笑道:“好极好极,两人俱是当代剑客,难得一聚。”
  朱白羽笑道:“这位公子既与银鹤道长同在一起,小弟怎能不请,小弟本来有心让这位
公子与各位多谈两句,但无奈酒瘾发了,抱歉抱歉。”
  他转身向“缪文”一笑,银鹤道人已是笑道:“缪兄,朱大侠如此盛意,何妨同去共饮
几杯。”
  程枫还未答话,他身后的四个蓝衣剑手已自面色微变,程枫双眉微皱,道:“但小弟与
缪兄多日未见,也想去痛饮一番……”
  “缪文”微笑截口道:“如此说来,我与银鹤道长只好分道扬镳了。”
  银鹤道人微一沉吟,“清风剑”朱白羽己大笑道:“好好,分道扬镳也好。”
  不由分说,拉了“华山银鹤”就走,走了几步,方自轻轻道:“此人来历不明,言语闪
烁,必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私,你我坦诚相交,放怀饮酒,少了此人也好。”
  华山银鹤双眉一皱,但已被这一群豪爽洒脱的剑客拥了开去。
  “缪文”与程枫并肩走下苏堤,程枫虽然谈笑风生,但却始终未曾将那四个蓝衣剑手为
“缪文”引见。
  这四人脚步轻灵,目中神光满足,看来武功定必不弱,但以方才“清风剑”朱白羽见到
他们时的神情看来,这四人却又不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此刻这四人两个走在“缪文”身前,另两个却走在“缪文”身后,四人虽已分做两处,
但脚步却仍整齐划一,一齐举步,一齐落步,就仿佛旁边有人在击着节拍似的。
  “缪文”目光转处,心念亦在同时转动,他心中虽已开始疑惑,但却又极为放心,因为
他深信这“鸳鸯双剑”中的程枫,早已被自己打动。
  穿过垂柳,下了苏堤,湖光之中,便满是山色。
  将至岳王坟时,“缪文”朗声笑道:“程兄,你看我等信步所至,居然走到这里来了,
这里岳王坟上,最多有些祭酒,却哪有酒家可供你我买醉?”
  程枫哈哈笑道:“有的有的……”
  笑声未顿,四个蓝衣剑手突然一齐拔出剑来。
  “缪文”面色微变,沉声道:“程兄,这是怎么回事?”
  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知道那“灵蛇”毛臬的确是个枭雄之才,短短三两日功夫,又将
程枫拉了过去,他却不知道程枫生性本来就有如墙头之草,见风便倒。
  只见程枫面色一沉,冷冷道:“就是这么回事。”
  手掌一挥,四柄长剑忽然一齐刺向“缪文”身上。
  “缪文”直到此刻,虽仍不肯在人前显露武功,但这四柄锋利的长剑,却不容他再有选
择。
  剑光缭绕中,“缪文”肩头微耸,轻轻跃起。
  只听程枫仰天笑道:“好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看来还是毛大哥胜人一筹。”
  狂笑之声,被嘶嘶的剑风,段段分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这四个蓝衣剑手,已一连攻出四七二十八剑,一剑接着一剑,二十八
招宛如同时使出。
  “缪文”袍袖拂动,身形微闪,每一剑都是点着他衣服削下去的,但却没有一剑沾着他
的衣服。
  这四个蓝衣剑手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却在暗暗吃惊,他们再也想不到这少年身形
步法,竟是这般灵妙。
  “缪文”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吃惊,这四个蓝衣剑手剑势之绵密,剑招之锐利,竟已出
乎他意料之外。
  程枫袖手而观,三招一过,他目光便再也离不开缪文的身形。
  他心中方在奇怪,怎地“缪文”直到此刻仍未还手,心念方转,突听“叮叮铛铛’一阵
声响,四个蓝衣剑手中的长剑,竟一齐到了”缪文”的掌中。
  “缪文”一掌握着四柄长剑的精钢剑尖。
  程枫心头一震,那四个蓝衣剑手更是惊得目定口呆,这四人俱是“灵蛇”毛臬近年来苦
心培植的武功好手,终年不离毛臬的内宅,虽然在江湖中绝无名声,但毛臬却不时请一些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与之交手,结果证明了这二群蓝衣剑手的武功,比之武林成名人物,并无
逊色。
  要知毛臬近年来名成利就,对于自己的生命,当真看得比什么都重,他脑海中时时刻刻
不能忘怀的就是十八年前深山中“仇独”临死前的面容,他培植这一群贴身的卫士剑手,为
的只是在紧急关头之用。
  是以他将这一批蓝衣剑手看得极重,而这一批蓝衣剑手也深知自身的价值,哪知今日怎
一出手,便遭惨败!
  “缪文”目光一扫,四下似无人影,他目光中突地泛出一阵杀机,手腕一抖,四柄长
剑,一齐折断,掌中的四段剑尖,突地闪电般飞出,四个蓝衣剑手大惊之下还未升起闪避的
念头,这四段剑尖已自钉在他们的胸上。
  四声惨呼,一齐响起。
  程枫面容惨白,呐呐道:“你……你……”
  他见了“缪文”这种不可抗拒的神奇武功,心目中忽然想起一个人的影子,十余年来,
他一直不愿想到这条人影,是以这人影在他心中已渐渐模糊。
  而此刻这模糊的人影,竟在一霎间突地变碍十分清晰。
  “缪文”缓缓移动着脚步,他每走一步,残阳便似又黯了一分,远处垂柳的影子,也淡
淡地被融化在夜色中。
  程枫的瞳仁渐渐放大,他心中的人影,似乎已与他眼前有的人影合二为一…~那英俊的
面容,那挺秀的身躯,还有嘴角所带着的那一份淡淡的轻蔑与嘲弄,目光中所散发的那一种
锋利与萧索……
  陡然间这名扬天下的剑客,竟似失去了争战的勇气,只是颤声道:“你……你是……”
  “缪文”面上又泛起了那轻蔑的微笑,冷冷道:“不错,我是!”
  程枫大喝一声,嘶声喊道:“仇……血还……血债……”
  “缪文”冷冷道:“正是,血债血还!”
  他此刻心中已被仇恨充满,只觉心头一阵阵热血上涌,所有的计划都在这奔腾的热血中
消失,他此刻只想以仇人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双手。
  程枫仍在颤抖着……
  “缪文”脚步更近……
  突地,剑光一闪,颤抖着的程枫,在刹那间拔剑、挥剑,一剑削向“缪文”的咽喉。这
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剑手,在这生死的关头之中,再一次显露出他的狡猾,以畏怯与颤抖,掩
饰了他的动作,他要在对方全无防范之时,才肯拔剑动手。
  经验的堆积与剑法的老练,使得这一剑出奇的迅快而凶猛,只见剑光闪处,剑尖已到了
“缪文”的咽喉。
  “缪文”身躯一仰,宽大的袍袖,突地巨浪一般反卷上去,程枫剑势一转,斜斜一剑,
疾削“缪文”的外肘。
  这一剑部位更是刁钻,攻的正是人类最弱之一环,世上任何人的手肘,都不能向外扭
转。
  哪知“缪文”藏在他宽大袍里的手臂,竟突破了这人类的弱点,程枫自觉,掌中一紧,
剑尖已被对方捏住。
  “叮”的一声,长剑又断,“缪文”目中神光暴现,就在程枫一惊之间,掌中半截断
剑,便已送入了程枫的胸膛。
  一声惨呼,鲜血飞激,有如沸水般滚热的鲜血,沿着剑脊,流到“缪文”手上,他手上
第一次染到鲜血,他第一次感觉到仇人的热血流在自己掌上的滋味,他抬起手掌,鲜血在夜
色中呈现着丑恶的紫色光芒。
  他合上眼帘暗中低语:“爹爹,这是第一个……”
  忽有一滴泪珠,滴在他满染仇血的手掌上,原来复仇的滋味,竟也是如此辛酸痛苦!
  侠客居首家提供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六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六章
  但是仇人的惨呼已渐渐消失,仇人的尸身也已渐渐倒下,他紧绷的心弦,终于也随之松
弛。
  “叮”的一声,剑尖落地,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仇公子杀了人,老叫化帮忙埋埋
尸身总可以吧!”
  熟悉的语声,熟悉的笑声,他毋庸回头,已知身后这人是谁。
  他终于缓缓转身,夜色苍茫中,“穷神”凌龙卓然而立,手中缓缓播弄着一条长长的绳
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缓缓道:“你此番杀人,纵然无人亲眼目睹,难道别人就猜不出是
谁么?”
  “缪文”心中,此刻突地感到一阵深深的疲乏——一种似乎是对人生厌倦的疲乏。
  他似已再无余力来思考许多事,于是他沉声叹道:“无论什么事,总有真象大白的一
天,我是谁?谁是我?就让别人知道了又有何妨?”
  “穷神”凌龙仰天笑道:“好好,如此说来,你往日那一番苦心的计划,岂非都再也无
用,你不可惜,老叫化却觉得有些可惜哩。”
  “缪文”缓缓垂下眼帘,突又眼帘一张,大声道:“你究竟是谁?究竟与我有何关系?
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闲事?”
  夜色中只有凌龙的目光,宛如两粒晶莹的明星。
  这数十年来一直游戏人间,笑做江湖的穷家帮主,面色突地变得十分沉肃,他一言不
发,手掌微摇,掌中的长索,突地有如天虹般横飞而起。
  他手腕一震,天虹般的长索一阵波动,又有如天矫变化的十丈神龙,突地落在那四个蓝
衣剑手的尸身上。
  “穷神”凌龙手腕连震,脚步移动,那长索也跟着波动扭转,突地,他手腕一紧,转身
向夜色中走去,掌中的长索扯得笔直,竟将几具尸身一齐带动。
  这手法当真是神乎其技,“缪文”呆望了半晌,第一次发觉江湖中确有许多武功深不可
测的异人,只是他们却从来不愿显示武功。
  只见“穷神”凌龙拖着一长串尸身,大步而行,他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看来只觉是那
么熟悉而亲切。
  “缪文”轻轻一掠,跃到他身侧,道:“我对你那样无理,你为何还要这样助我?”
  “穷神”凌龙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步走入一片疏林。疏林中竟有两个鹑衣乞丐,在掘着
一个土坑,再也不回首望上一眼。
  “缪文”大喝一声,道:“你可知道,我根本不要你的帮助,我”“穷神”凌龙冷冷
道:“你此刻已是四面楚歌,只要面目一露,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寻你为敌,我不来助你,谁
来助你?”
  “缪文”呆了一呆,呐呐道:“你不来助我,谁来助我……”
  凌龙冷冷截口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之间,可能发生的变化便不知
有多少,今日是你之友,明日便说不定已成你之敌,你纵有绝世武功,绝顶才华,但江湖中
事,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又岂是你能猜测?”
  “缪文”呆立当地,仍在咀嚼着他话中的含意,突听林中一阵急遽的车马声远远冲来,
戛然而顿。
  接着是一声娇呼,响彻夜空。
  “缪文”心头一震,这娇呼声竟也是如此熟悉。
  “穷神”凌龙面色微变,沉声道:“快走快走,这里的事老叫化来管。”
  “缪文”嘴角笑容一闪,承继先人的倔强性格,使得这睿智的少年,时时刻刻都会做出
冲动的事,而冲动的事,却大多俱是愚笨的。
  他一言不发,霍然转身,一步掠出林去。
  “穷神”凌龙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喃喃道:“又是这样的脾
气,又是这样的脾气……”
  疏林外,一辆马车,停在程枫的尸身前,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木立在马车畔,垂首凝
注着程枫的尸身。
  “他”秋波一转,突觉有一双眼波正在凝注着自己,抬起头来,便已和“缪文”的目光
相遇。
  “他”心头一跳,面上立刻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颤声道,“你……你没有死……”
  纤腰微拧,似乎要扑向“缪文”身上,但脚步方动,却又倏然止步。“缪文”淡淡笑
道:“文琪,你瘦了。”
  这笑容和语声像海涛般冲击着毛文琪的心房,她身躯颤抖,眼波也荡漾了。
  她轻轻道:“你也瘦了……”
  语声未了,突然后退三步,大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爹爹的仇人?这
程枫是不是你杀死的?”
  少女的心绪,竟是这般令人难测,她在前一刹那中所想的事,和后一刹那中所想的竟是
如此不同。
  “缪文”目中光芒一闪,道:“此人……”
  哪知他语声方出,他身前、身后,竟有两人同时沉声道:“此人是我杀死的!”
  “缪文”蓦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他身后的疏林中,缓步走出的,正是那名扬天下的
“穷神”凌龙。
  毛文琪亦自一惊,转身望去,苍茫的夜色中,缓步行来的,竟是一个面容木然,身形木
然,目光亦木然,望来有如行尸走肉般的青袍怪人,他僵木的面容上,那一条长而深的刀
疤,更使他平添了几分怪异之气。
  夜色之中,骤然见到这样的人,毛文琪心头不觉又是一惊,一阵寒意,倏然满布全身。
  她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秋波一转,又自喝道:“程枫到底是谁杀死的?”
  哪知这青袍怪人却似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说话,僵木地移动着脚步,僵木地走过她身边,
俯下身去,抱起了程枫的尸身……
  他无论在神色或面容间,都散发着一种“死亡”的妖异魔力,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
者,为人间带来“死”的讯息。
  就是这种妖异而神奇的意味,使得毛文琪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身形移动,而未出声阻止。
  只见他横抱起程枫的尸身,僵木地站了起来,又开始僵木地移动着脚步,然而,就在这
一刹那之间——他僵木的目光,忽然变得有如闪电般锋利,不可置信的灵活,向“缪文”打
了个眼色,然后……
  他双手抱着程枫的尸身,僵木地走过凌龙身侧,僵木地走入黑暗……
  这仿佛来自地狱的怪客,此刻便仿佛又走回地狱中去。
  纵然是“穷神”凌龙这般厉害角色,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明显的骇异,他询问地向“缪
文”望了一眼,却发现“缪文”竟也似茫然失措。
  毛文琪眼波四转,突然道:“凌帮主,我正要找你。”
  她心里觉得有些茫然,有些惭愧,因为她竟不敢阻止那青袍怪客的行动,她觉得实在有
些不好意思。
  是以她便脱口说出这句话来,为的不过只是打开自己心里的僵局。
  “穷神”凌龙微微一愕,哈哈笑道:“毛姑娘寻我作什?”
  这风尘异人口中的朗笑之声,其实也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与惭愧。
  毛文琪怔了一怔,道:“我……我……”
  她找凌龙为的就是要寻找“缪文”,但此刻“缪文”却已立在她身侧,她偷偷望了“缪
文”一眼,口中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她深信“缪文”必定不是自己爹爹怀疑的人,是以此刻心里反而觉得有些歉意,又不禁
在心中暗自思索,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向自己的爹爹解说。
  “穷神”凌龙哈哈笑道:“你们年轻人的心事,当真不是我们老头子能够明了的。”
  毛文琪面颊一红,只见缪文木立当地,心中似在思索着什么。
  她缓缓走到“缪文”身侧,轻轻道:“方才我……错怪了,但是,你……最好还是躲避
一下,因为我爹爹……”
  “缪文”心中只在思索着方才那青袍怪人“还魂”目光中的含意,根本未曾听到她的
话。
  她话声未了,突见“缪文”双目一张,右手击额道:“不对!……对了……”一撩衫
角,转身奔去。
  毛文琪微微一愕,道:“喂!你……”
  她本想立刻追去,但抬目望了凌龙一眼,却又不禁羞涩地停下脚步。
  “穷神”凌龙哈哈笑道:“无妨无妨,老叫化什么都看不见的。”
  毛文琪面颊又一红,终于还是跃上马车,追踪而去,只见一股车尘,瞬息间便消失在黑
暗里。
  夜深。
  春夜中的星月,像是方被织女的纤手洗过,而春风便像是织女的眼波,是那么温柔,异
样的温柔。
  清澈的星光,映着朱红色的大门,映着门前那一双石狮,使得这一双巨大而狰狞的石
狮,看来也温柔了一些。
  星也温柔,月也温柔,风更温柔,温柔的春夜中,一切都是温柔的。
  于是春夜中人们的心也温柔了起来。
  杭州毛府,门外,是永远不会寂寞的,何况在春夜?
  此刻,七,八条劲装大汉,徘徊在门前。他们的职责是迎宾和通报,巡防和探查,但在
这温柔的春夜中,后两种职责显然已被他们忽视了,没有一个人的眼光中,再带有警备之
意!
  他们只是懒散地蹀踱着,有的甚至已倚着石狮坐了下来,偶而有人说出一个粗俗而猥琐
的笑话,便引起一阵哄笑一笑话越粗俗而狠琐,哄笑之声也就越大。
  突然,所有的笑声一齐停止,所有懒散的目光一齐凝结,站着的人站得更直,坐着的人
也站起来。
  黑暗中一个青袍人,僵木地走入门前的灯笼光下,他面容神情间所带的那一份死的意
味,已足以令人心惊,何况……
  他背上竟还负着一具鲜血淋漓的死尸。
  众人面色俱都大变。有的人远远退到路边,只等他走过。这些汉子虽然粗鲁莽撞,但此
时此刻,却谁也不肯来管闲事。
  只觉这青衣人望也不望他们一眼,眼看已将走过大门突然身形一转,也未看他举步,便
已上了四级石阶。
  等到这八条大汉惊呼出声,他已缓缓走进了大门,这门禁森严的杭州毛府,在他眼中看
来,竟仿佛是人人可入的庙字。
  他一步一步地穿过庭院,走向长廊,整个宅院,立刻动乱了起来。
  动乱之声,传入正厅,正厅上灯光通明,“灵蛇”毛臬,饮宴正欢,闻声不禁放下杯
盏,皱眉道:“什么事?”
  两个蓝衣剑手,如飞抢步而出。
  正厅上的“灵蛇”毛臬、河朔双剑、子母双飞、百步飞花等人,虽然有些惊诧,但却也
不以为意。
  坐在上首的一人,蒙面风氅,赫然竟似那关外人魔“人命猎户”,此刻更是动也不动,
他虽在人群之中,也像是只有一人独坐,他钢铁一般的神态,似乎永远不会为任何外来的因
素改变。
  庭园中脚步纷乱,人声嘈杂,不住厉叱!
  “什么人,敢到这里乱闯?”
  但叱咤尽管叱咤,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那青袍人更是望也不望这些人一眼,一步一步地走上长廊。
  两个蓝衣剑手如飞而来,一眼见到这青袍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两人对望一眼,一齐拔出剑来,左面一人厉叱道:“住脚!你若再进一步……”
  右面一人心胆已寒,截口道:“若要求见,先待通知,杭州毛府,岂是你乱闯之地!”
  青袍人目光森然扫过他们面上,僵木的脚步,仍然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
  两个蓝衣剑手齐地大喝一声,双剑交剪,唰唰两剑,一左一右,破风而来。
  只听“呛”地一声长吟,双剑交击,那青袍人不知怎地,竟已从剑光中穿过,走到他两
人的身后。
  他两人心头一寒,怔在地上,再也不敢翻身追击。
  只见这青袍人仍然在缓缓迈着脚步,他肩头所负的尸身,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摇摆
着……
  “灵蛇”毛臬终于也被惊动,大步走到厅口,青袍人转过长廊,走向大厅,前面忽有一
排手持钢刀的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排钢刀,刀尖向前,被灯光一映,闪闪发着寒光。
  青袍人却仍然视若无睹,笔直地走向刀光,这一排刀尖,却已微微起了颤抖,只有一人
壮胆喝道:“止步!……止步……”
  “灵蛇”毛臬面沉如水,只见这一排大汉已将挥刀而上。
  毛臬突地厉声道:“闪开,让他过来!”
  青袍人继续着脚步,走向大厅,面上仍然毫无表情,这一排大汉闪开与否,根本没有放
在他的心上。
  正厅之中,除了那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外,俱已离座而起。
  青袍人走上大厅,目光木然望向毛臬,突然双手一撤,将肩上的尸首,仰面掷在地上。
  群豪目光动处,赫然发现这尸首竟是程枫,不禁齐地发出惊呼。
  毛臬纵然镇静,面色亦不禁大变,厉声道:“你是谁?负尸而来,为的什么?”
  他此刻还没有辨出这青袍人的来意,以他的身份。自不能随便动手。
  只见青袍人僵木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笑容扭曲了刀疤,使他的面容更加狰
狞丑陋。
  他异样地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是谁?”
  目光再次望向毛臬,一字一字他说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灵蛇”毛臬浓眉皱得更紧,目光凝注在这青袍人面上,他虽然搜遍记忆,一时却也想
不出此人是谁?
  百步飞花林琦筝轻轻一笑,道:“你若是毛大哥的朋友,就请你快些说出来么,尽打哑
谜干什么?”
  此时此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语声居然也仍然是那么娇美而甜蜜,实在是令人惊异。
  “左手神剑”丁衣却皱眉道:“程枫可是被你杀死……”
  青袍人冷笑接口道:“不错!”
  众人齐地一惊,丁衣连退三步,“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百步飞花”林琦筝似笑非笑,缓缓道:“你既然杀了他,又把他尸身背来,难道你是
想来送死的么?唉……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她居然轻叹了一声,似乎对这青袍人甚为同情。
  青袍人却有如未闻,目注毛臬,缓缓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毛臬目光扫处,厉声道:“你若是毛臬之友,怎会将程枫杀死?…”左手神剑”丁衣
道:“正是如此!”
  唰地一剑,斜斜削向青袍人的肩头。
  青袍人身形一闪,突然自袖底弹出一指,弹开了这攻势极为凌厉的一剑,口中却缓缓说
道:“十八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
  左手神剑一招受挫,勃然大怒,正待挥剑攻上,“灵蛇”毛臬却一皱双眉,摇手沉声
道:“丁兄暂且住手。”
  正厅之上,人人俱要听他下文,是以变得十分静寂。
  只见青袍人仍然目注毛臬,缓缓道:“十八年前,我为你保那一趟红货,半途遭劫,几
乎丢了性命,你今日却不记得我了!”
  “灵蛇”毛桌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人来,变色道:“朱子明,你……你可是‘闪电神
刀,朱子明子明兄弟么?”青袍人木然道:“朱子明……正是,我就是朱子明!”
  毛臬大喝一声,一手握住了他的肩头,道:“子明,你……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调”左
手神剑”面色铁青,接口道:“无论此人是谁?他既然杀了程大哥,小弟便放他不过!”
  …毛臬面容又一变。
  青袍人“朱子明”木然一笑,道:“我难道杀他不得么?”
  他缓缓抬起,指着面上的刀疤,又道:“他见利忘义,刺了我这致命的一剑。这一剑虽
未能使我丧生。却使我失去记忆十八年,历尽万时痛苦。这…”
  他目光转向毛臬。
  “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来见你,只因我一直记不得往事,甚至记不得姓名,否则
我早已要来告诉你,十八年前,那一趟红货。”
  “灵蛇”毛臬目光一凛,道:“劫镖的人,莫非竟是程枫?”
  青袍人“朱子明”道:“正是!我丢了你的镖,若不将他杀死怎来见你?”
  厅中的情绪,到了此刻,己达高潮。
  此刻谁也不再多口,就连一招受挫,尽有不甘的“左于神剑”丁衣,也悄然退到一旁,
插回长剑。
  “灵蛇”毛臬怔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好极好极,今日真是大喜之日,不但我
积郁在心头十八年之久的一件无头公案,今日总算有了交待,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弟兄,今日
也到了我身边…哈哈,各位,这是否可喜可贺之事…”
  他双掌一拍,高声道:“换上酒菜,为我朱贤弟接风!”
  笑声一顿,又道。
  “将程大侠的尸身,厚厚收殓了,暂莫音知程夫人,免得她惊动了胎气。”
  灵蛇门下,立刻开始忙碌。
  “百步飞花”林琦筝娇笑道。
  “毛大哥,这样对你不起的人,你还对他这么好,唉……我林琦筝叫你一声大哥,总算
叫得不冤枉。”
  她秋波瞟向“朱子明”娇笑又道:“喂,我说朱兄弟,你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又看到
了老朋友:这么多喜事部来了,你总该笑一声,笑了吧,老实说,你这样的神气,我看了都
要往心里打哆嗦。”
  青袍人“朱子明”冷冷一笑,道:“你大可不必再看我!”
  林琦筝怔了一怔,终于笑不出来了。
  “灵蛇”毛臬哈哈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何必……”
  笑声未了,“夺命使者”铁平突地如飞奔上厅来,喘着气道:“师傅……有……人要见
你老人家。”
  毛臬笑语一顿,双眉微皱,沉声道:“什么人?你为何如此惊慌?”
  铁平喘息犹未定,道:“这两人……”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光惊异地望向“朱子明”,毛臬道:“这是你朱师叔!”
  铁平方自摇头说道:“便是这两人的武功大过惊人,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他两人来
寻师傅你老人家之意,亦不知是友是敌。”
  “灵蛇”毛臬双眉微皱,目光一转,突地哈哈笑道:“无论他两人来意如何,在此地难
道还会讨得了好么?”
  要知此刻这厅上之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毛臬这番说话,倒也不是自夸自满
之词。林琦筝秋波一转,面上又绽开娇笑,道:“武功不可思议……这是谁呀?我倒要看
看,他们……”
  她忽然发觉厅上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厅门,不禁顿住语声,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
身材极高的锦衣老人,并肩站在厅前,四道目光之中,竟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微微一
扫,便已令人心跳。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方自笑道:“两位寻访毛某不知…”
  左面一人面如满月,一抨长髯,截口道:“老夫程驹!”
  右面一人瘦骨鳞峋,嘻嘻笑道:“老夫潘佥!”
  两人一齐举步,走到毛臬面前,程驹道:“你就是毛臬么?嗯,有些像……”
  潘佥道:“十八年前我曾经见到你的妹子……”
  他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句话来,却有如一方巨石投入春水里。
  大厅中群豪人人俱都一惊,就连那青袍人“朱子明”木然目光中,都不禁闪过一丝惊骇
的神色。
  毛臬定了定神,方自说道:“家……妹……咳咳,此刻在哪里?”
  他虽然极力控制,但语声仍不禁为之颤抖,是以借着两声干咳,将之掩饰。自然,他所
惊震的并未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为了十八年前,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一直端坐未动,此刻竟也长身而起,目射神光。
  只听程驹缓缓道:“海天孤岛!”
  这四字他一字一字地缓缓说将出来,众人又自一惊。
  毛臬急急问道:“那么……她所产下的婴儿……”
  潘佥嘻嘻一笑,道:“自然拜了海天孤燕为师!”
  毛臬心头一震,连退数步,跌坐在椅上,“人命猎户”亦自坐倒,铛地一声,将桌上一
只银筷,撞落在地上。
  一时之间,只见毛臬面上阵青阵白,显见是心中极为惊吓。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左手神剑,这些与昔年仇独之死有关之人,心中亦是砰砰乱跳。
仇独之子,若是“海天孤燕”之徒,武功那还了得,那么,十八年前那一段血海深仇,岂非
真的要以血还偿?
  程驹目光扫处,蓦地一步跨到毛臬身前,哈哈笑道:“仇独之子,纵是海天孤燕之徒,
有我两人在此,你还怕些什么?”
  毛臬霍然站起,道:“你……。潘佥亦自哈哈笑道:“我两人此来,便是为了保护你
的。”
  毛臬目光闪动,心中但愿相信,又不敢相信,他不禁在暗中寻思,该怎样探出这两人来
意的真假与武功之深浅。
  这时夜已很深,晚风静静地吹入大厅,吹着这一群有如塑像一般的人们的衣衫,才使得
他们看来有了生命。
  无论是谁,此刻若是走来向这些人看上一眼,都无法相信,这些人掌中曾经或将要掌握
武林中的一半命运。
  因为他们面上,带着的竟是那么浓重的忧郁。
  突然,一阵狂笑,将沉寂的忧郁划成粉碎。
  这一阵狂笑之声,其实遥远在庭院之外,但却已足够使得厅上之人耳鼓为为之一震。
  一个蓝衣剑手,在狂笑声中,急步走入大厅,道:“外面又有客人……”
  “灵蛇”毛臬暂且抛开了心中的思虑,双目一张,沉声道:“谁?如此深夜?”
  蓝衣剑手垂首道:“听他们自报姓名,其中仿佛有‘武当派’的‘青风剑’朱白羽,
‘华山派,的银鹤道长,还有……”就是这两个人名,已足够使大厅恢复生气,而再度骚动
起来。毛臬苦笑一声,截口道:“想不到今夜此间倒热闹得很。”
  他转向那蓝衣剑手道:“他们可曾说出来意?”
  蓝衣剑手嗫嚅着道:“这些人像是都已喝醉了,说明日便是‘西湖英雄之会’,他们今
夜要来看看英雄会的主人,还要来叨扰主人几杯美酒。”
  毛臬双眉微皱,沉吟不语,他此刻困恼已够多了,实在不愿再惹麻烦,但是,他却又怎
能拒绝这些武林中的顶尖剑手。
  第一个思虑还未解决,便被抛开,此刻第二个思虑却已接蹿而来,他开始猜测这些名剑
手的来意。
  那蓝衣剑手立在一旁,等了半晌,嗫嚅着又自说道:“是请他们进来,还是……”
  毛臬浓眉一扬,沉声道:“请!”
  庭园中笑声未了,又已传来一阵歌声!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歌声音节骼然,还有击剑之声相和,“灵蛇”毛臬摇头叹息一声,向程驹、潘佥歉然一
笑,道:“失陪。”大步出迎。
  方自走到长廊,只见“清风剑”朱白羽长衫早已脱下不知丢到哪里,此刻身上却穿着一
袭蓑衣,截着一顶笠帽,左手扶住“华山银鹤”的肩头,右掌手持长剑,高歌狂笑而来。
  “华山银鹤”亦是蓑衣笠帽,手持长剑,朱白羽每唱一句,他两人掌中的长剑便同时挥
起一两剑相交,龙吟震耳,却压不下他们身后三人的笑声。
  “灵蛇”毛臬不禁又一皱眉,干咳一声,朗声道:“毛某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失远
迎……”
  “清风剑”朱白羽歌声一顿,狂笑着道:“若得灵蛇一句话,不要远迎……风流……哈
哈,毛大侠,你这里可有解渴的美酒?”
  “华山银鹤”朗声大笑:“解渴的美酒……哈哈,若有这种美酒,我便别无所愿了。”
  “清风剑”朱白羽以手拍肩,又自高歌:“但愿能有解渴之酒千万坛,饮尽天下酒徒尽
欢颜……”
  “灵蛇”毛臬不动声色,含笑揖客,这一句歌声方了,“清风剑”朱白羽已走上大厅,
目光一扫,喃喃道:“一、二、三、四…”
  突地放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剑三鞭’,今日这里竟到了五位,
在下实在高兴得很。”
  “百步飞花”林琦筝哈哈一笑,道:“朱大剑客,你太谦了,我们算得了什么,哪里比
得上您的武当神剑?”
  朱白羽双手连摇,哈哈笑道:“七剑三鞭面前,在下怎敢谈剑!”
  突地大喝一一声:“呔!去!”
  手腕一扬,掌中长剑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在大厅的正梁上。
  “华山银鹤”突地故意一整面色,轻轻一拍朱白羽的肩头,道:“朱兄,你不可大谦,
若论天下剑法,长白失之偏激,昆仑失之飞浮,点苍稍嫌花妙,峨嵋太过忠厚,还是武当剑
法,可称擎天之柱,尤其是‘九九八十一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
不绝,又好像……”他似乎思索了一下,方自接口笑道:“又好像李白之诗,苏轼之词,滔
滔而来,不可断绝……哈哈,好诗呀好诗,好剑呀好剑!”
  “清风剑”朱白羽大笑道:“过奖过奖,如此说来,华山剑法,又当如何?”
  “华山银鹤”长剑一抡,剑风嘶嘶!
  满堂烛火,一阵飘摇,“华山银鹤”摇头笑道:“华山剑法么……艰辛、苦涩、枯燥无
味,不过……哈哈,也还不错就是了。”
  他狂笑声中,长剑又自一挥,只听一阵尖锐的剑风自剑尖发出,满厅烛火,突地一齐熄
灭。
  “灵蛇”毛臬浓眉深皱,厉叱道:“掌灯来!”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七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七章
  骤来的黑暗中,这武林枭雄早已运气于掌,暗暗戒备,只要面上稍有异动,他自信掌上
的真力,足可应付一:切!
  黑暗中只听脚步声往来奔腾,自然是那些去取灯火的灵蛇门下。
  接着,十几条壮汉,各各手中拿着不同的灯火,飞奔而来。
  光线骤明。
  就在这光线骤明的刹那间,大厅中却发出一声惊呼!
  那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自从“清风剑”等人一一入大厅,便合上双目,表示看不惯
这一群名剑手的狂态。
  灯火一暗,他更落得清静,哪知此刻光线聚亮,他却赫然发现一个身穿蓑衣,低带笠帽
的高大汉子,悄然立在他面前,一手拉了他蒙面的丝巾,他心中大怒,这蓑衣汉子却已惊呼
出声来。
  所有目光,随之望去,只见这蓑衣大汉一声惊呼后,手掌一抬,掀开了笠帽,扯落了蓑
衣…满头乱发,一身黑衣……
  赫然竟是那“乱发头陀”。
  他独目之中,闪闪发光,他面上的刀疤,变作赤红,正如他对面的“人命猎户”面上的
刀疤一样!
  “人命猎户”颤抖着长身而起,他身上的风氅亦自敞开,露出了他颏下的白须,面上的
刀疤。也露出了他枯瘦的身躯,空空的右袖。
  两人对面而立,不但长矮一样,面上的刀疤与神情,亦自完全相同,只除了“人命猎
户”的刀疤恰巧擦目而过,是以保全了左目。
  这景象使人人俱都为之一惊——又是片刻沉寂。
  于是“乱发头陀”开始了颤抖,颤声道:“你……你……”
  忽然,他噗地跪了下去,大喊道:“爹爹,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你为什么不愿见
我……”
  这粗豪而高大的黑衣头陀,此刻以首碰地,竟放声了哭了起来,哭得就像是周岁的婴儿
一样。
  “人命猎户”呆望着面前痛哭的人,颏下的白须,也像是秋风中的枯叶一般颤抖了起
来。
  他目光未曾片刻移动,然后……
  他目中绽出了两滴泪珠。
  “灵蛇”毛臬双眉紧皱,一言不发,他此刻已了解了“华山银鹤”方才那一番言语,不
过是为了引开别人的注意之力。
  然后他一剑灭去灯光,使得这“乱发头陀”能乘乱闪至已不认他为子的父亲面前,乘乱
揭开他的面幕。
  他深知这父子两人的底细,是以,此刻眼看着这一幕动人的景情,不但毫不感动,而且
有些烦恼。
  “人命猎户”面上的泪珠,渐渐流入了他苍白的胡须。
  “乱发头陀”哭声却仍未往,反来覆去他说道:“爹爹,你为什么不见我……”
  “人命猎户”突地大喝一声:“谁是你的爹爹!”
  他狠狠一跺脚,转身而行,“清风剑”朱白羽。“华山银鹤”齐地纵身一跃,挡住了他
的去路。“清风剑”朱白羽含笑道:“父子之情,其深如海,阁下何必绝情太甚调”人命猎
户”厉叱一声:“多管闲事!”
  单掌斜扬,唰地一声,击向朱白羽的胸膛。
  朱白羽仍然面含微笑,身躯一侧,哪知“人命猎户”掌到中途,突然变掌为指,手腕一
扭,疾点朱白羽“肩井”大穴。
  “华山银鹤”含笑道:“老前辈,你这是何苦?”
  他做出劝架的姿态,伸手阻拦,但手掌有意无意间,却抓向“人命猎户”时间的“曲
池”大穴。
  “人命猎户”目光如刃,冷笑一声,拧身错步,变招发招,“乱发头陀”却已飞身扑了
过来,哭喊道:“爹爹,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一把抱住了他爹爹的双腿,再也不肯放开。
  “人命猎户”目光仍是锐利如刃,但身躯却也不再动弹,冷冷道:“就杀了你又怎
样?”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悲激之情,狂笑着道:“今日绝没有姓仇的再来多管
闲事了吧?”
  话声之中,他立掌如刀,唰地一掌,当头向“乱发头陀”击下。
  群豪忍不住俱都发出一声惊呼,只见他枯瘦的手掌,已触着了那一头乱发,却再也无法
击下!
  “灵蛇”毛臬长叹一声,道:“汪兄!往事俱已化为云烟,你不如忘怀了吧!”
  “人命猎户”狂笑又起:“忘怀……哈哈忘怀……”
  他痛哭似的狂笑,听得人人底都不禁升出一阵寒意。
  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为了这不肖的逆子,断送了一生的事业,断送了一条手臂,在大
漠风雪之中,苦苦奋斗二十年,如今竟有人叫我忘怀?”
  刹那之间,二十年的往事,似乎又自他心头升起……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张微带轻蔑与厌倦的面容,那满含对人生嘲弄的眼神……
  还有那冰冷的语声:“人命受之于天,你纵然是他的父亲,也没有权利伤残他的性命,
你断去他一条手臂,我也要断去你一条手臂,你在他面上砍了一刀,我也要在你面上砍上一
刀,这就是给你的教训,世上所有的人,绝无一人能只因自己的喜怒,别无其他原因,便要
随意伤残另一人的身体性命!”
  他右臂似乎又觉微微一凉,当时那一阵刀锋过体的感觉与刺激,直到海枯石烂,他也不
会忘记!
  他记得就在自己痛苦地辗转呻吟在地上时,他儿子却跟着那姓仇的狂奔而去,他呻吟着
发下毒誓,总有一天要报复今日的仇恨!
  “报复……报复……”
  他突然大喝一声:“你若要再认我为父,除非你也去划开那仇独之子的面目,挖去他的
眼睛,割下他的手臂,然后你再来见我。”
  独臂振处,耸肩一跃,振起那宽大的风氅,有如苍鹰般掠出厅去。
  “乱发头陀”狂呼一声:“爹爹!”
  喝声未了,他便已翻身追出,茫茫的夜色,瞬眼间便己将他两人的身形吞没,却不知道
父子两人间的恩怨情仇到何日才能了结?该如何才能了结、更不知这父子两人,与仇独父子
两人之间的仇怨,直到何日何时才能了断?
  “华山银鹤”目光垂落,缓缓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想不到‘神枪,汪鲁平这般
年纪,却仍是如此暴躁的脾气,其实……唉……”他沉声一叹,目光四扫,接道:“在座中
的人,与那仇独有仇的,又何止他父子两人而已。”
  毛臬面沉如水,缓缓颔首,程驹、潘佥对望一眼。
  那“闪电神刀”朱子明的面上,却露出了一种奇诡的冷笑。
  毛文琪策马狂奔,但“缪文”的身形却越来越远,狂奔的怒马,奔跑竟仍不如“缪文”
的身形迅快。
  “缪文”只听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身形一转,突地向左面的一个暗林奔去!穿过树
林,一座精巧的庄院静静地浸浴在夜色里,他微一纵身,急掠入庄,脚尖方自一点地面,便
已沉声喝道:“来人!”
  庭院寂寂,漫无回应,“缪文”耸身掠入庭堂,只见一盏油灯,闪动寂寞的火光,照着
这寂寞的厅堂——厅上一无人迹,却有一张小小的纸笺,被压在铜灯下面,“缪文”取来一
看,只见上面字迹寥寥,写的是:“公子,我们奉大哥之命,不能再侍候公子了。”
  下面的具名,是“快马”程七、“七窍”王平与张一桶。
  “缪文”双眉一皱,蓦地,一阵沉重的足步声缓缓自内堂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缓缓地
走了过来。
  夜色深沉,这足音听来份外觉得可怖,“缪文”沉声道:“谁?”
  门帘一启,一个身形僵木,面带刀痕的汉子,手里举着一根惨白色的蜡烛,僵木地走了
进来——他赫然竟也是还魂!
  惨白色的烛火,照着他惨白色的面目,僵木地向“缪文”微微一笑,谁也猜不透他笑容
中有什么意思。
  “缪文”心头却不禁为之一惊,道:“你回来了?那具尸身呢?”
  “还魂”目光突地变得十分茫然,缓缓摇了摇头。
  “缪文”心中一动,大声道:“你可是从来未曾出去?”
  “还魂”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厅外黑沉沉的天色,缓缓道:“他们都走了,只有我
在这里。”语声嘶哑,音节僵木,不带任何情感,听来也仿佛自坟墓中发出。
  “缪文”双眉一皱,后退三步,沉重地坐了下来,暗暗自语:“你既没有出去,方才那
一人又是谁呢?”
  他抬起目光,仔细端祥着“还魂”的面容,任何人见到这样的面容,都忍不住会为之暗
暗叹息。
  那是一张完全不似属于生人的面容,面上所有的肌肉,都已僵木得不能有任何变化,再
加上那一道丑恶的刀疤,木然的目光,木然的神色,木然的行动……
  “缪文”暗暗忖道:“若有人要易容成他的模样,那当真是再容易不过,只要身材与他
长得近似就可以了,而他的身材,却又是极为普通的,只是……方才那一个”还魂”,却又
是谁乔装而成的呢?”
  他不断思索着,突听厅外一声娇呼:“他……他也在这里!”
  “缪文”一惊,转身望去,只见毛文琪云鬓如雾,踏着昏黄的灯光,缓缓走了进来,一
双明亮的眼睛里满含惊讶的神色,呆呆地凝注着“还魂”,突地转过目光,面向“缪文”缓
缓道:“你到底是谁?”
  “缪文”微微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毛文琪目光不瞬,道:“我认识的你,只是伪装出来的你,我……我……”
  她冰冷而坚定的眼波,突然迷荡了起来,荡漾出一片晶莹的泪光,她身躯也开始轻微的
颤抖,颤声道:“我全心全意……都……都给了你,却连你竟是谁都不知道。”
  眼帘垂下,泪珠也跟着垂落。
  “缪文”心中十阵侧然,面上却仍微笑道:“我就是我,你未免想得大多了。”
  毛文琪低泣着道:“你不用再骗我了,任何人都能瞒住自己的心事,但世界上除了死人
之外,有谁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目光,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成和泥土石头似的,将自己
心里的情感完全隐藏?”
  “缪文”心头突地一动:“世上除了死人之外,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得和泥土石
头一样……”
  他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道:“有的,那人面上若是戴了人皮面具,他面上的肌肉
便也不会动了,就像是死人一样!”
  说话声中,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还魂”。
  毛文琪道:“你说什么?”
  语声未了,只听“铛”地一声,铜灯落地,灯光骤暗。
  “缪文”大喝一声:“你往哪里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冷冷笑道:“姓仇的,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缪文”心头一震,急退三步,轻轻掠到墙角。
  毛文琪惊呼一声,道:“你……你真的是仇独的后人?”
  黑暗中又是冷冷一笑,道:“不错,他就是仇独的儿子,你不还不死心么?”
  语声尖锐冷削,竟不似男子声音。
  毛文琪身子一颤,道:“师……师姐,是你么?”
  “缪文”惊呼一声:“慕容借生!”
  夜色侵入了厅堂,大厅中开始可以分辨对方朦胧模糊的人影。
  只见一条人影笔直地站在窗前,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师妹,守住厅门,
不要让他逃出去!”
  她语声微顿,缓缓道:“姓仇的,你自认聪明,其实却是个傻子,你要报仇,就该用堂
堂正正的法子,你为什么要骗我的师妹,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欺骗女孩子情感的人,我师
妹是这么纯洁,你竟忍心骗她!”
  毛文琪哀呼一声,悲泣道:“师姐,师姐,我……我……”满眶情泪,簌簌流下。
  慕容惜生道:“不要动,站在那里!”
  她接着道:“姓仇的,我早就看出你没有安着好心,只可惜没有法子揭穿你,但我眼见
师妹她日渐憔悴,却又不能不管,我想来想去,知道你若是要向毛家的人复仇,必定要找毛
家人的把柄,只要是对‘七剑三鞭’不利的事,你一定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把它搜寻出来的,
是不是?”
  她冷笑一声,接道:“十几年前,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晚上忽然有一满身鲜血的大
汉,闯到我家里,那人就是‘闪电神刀’朱子明,他在临死前,说出了那件事,我和妈妈把
他葬了,后来被恩师收归门下。”
  “这十几年,我一直把这件事忘了,直到见着你,我想,你若是毛家的仇人,一定会乐
意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就化装成这个样子,故意让你找着我,你开始不信,但调查了之后,
发现十余年前果然曾经发生过这件事,不由得你不信,嘿嘿,于是你这聪明人就终于被我骗
了。”
  她冷笑着接口道:“可笑你还给我起了‘还魂,这个名字,你却不想想,世上哪有还魂
的人,’闪电神刀,此刻躺在棺材里,只怕连骨头都烂了,你还自鸣得意,我见了你那付样
子,几次三番要动手杀你,若不是我等着师妹她来,只怕你早已死了几十次了。”
  毛文琪哭泣之声未住,“缪文”——仇恕额上不禁泌出了冷汗。
  只听慕容惜生又道:“若不是师妹提醒你,世界上绝不会有脸上肌肉完全死了的活人,
你还蒙在鼓里。告诉你,聪明人,我现在对你说出这些话,就是要告诉你,世界上绝不会有
可以把任何人都骗过的聪明人,就好像世界上也绝不会有像‘还魂,那样的’活死人’一
样,我话说完了,你可有什么话说?”
  仇恕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哪有‘还魂,?哪有聪明人?我起先只想
到’还魂’那样的面貌,人人俱可乔装,却没有想通这其中的道理。”
  慕容惜生冷冷道:“不错!‘还魂,那样的面貌,人人俱可乔装,这原因是因为’还
魂’本来也就是乔装出来的!”
  仇恕笑声一顿,道:“此刻我只问你一句,方才在那‘灵隐’寺前,你为何还要代我受
过,将那程枫的尸身抬走?”
  慕容惜生呆了一呆,道:“方才谁去过‘灵隐寺,?”仇恕心中不禁又是一惊,忖道:
“既不是她!方才那‘还魂’又是谁乔装的呢?”
  只听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的话可说完了。”
  仇恕默然不答。
  慕容惜生道:“他的话已说完了,师妹,你怎地还不动手?”
  毛文琪垂首低位,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慕容惜生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听到我的话么?这就是骗取了你的心的坏人!这就是要
杀死你爹爹的仇人!”
  毛文琪霍然抬起头来,颤声道:“你……你可是真的要骗我么?你……你对我可是没有
一丝一毫真心……你……你……”
  语声抽搐,再也说不下去!
  这痴情的少女,竟是如此痴情。
  慕容惜生恨声道:“师妹,你怎会变成这样,他不在骗你,谁在骗你?”
  毛文琪掩面位道:“我……我……”
  仇恕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是骗你的!”
  他语声缓慢,一字一字他说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千斤铁锤,击碎了毛文琪的
心。
  她哀呼一声,一步冲到仇恕身前。
  仇恕双拳紧握,木然不动,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就像是夜空中一双不知名
的明星。
  毛文琪眼波一转,接触到这双眼睛,突又哀呼一声,掩面狂奔了出去,奔向那无边的夜
色。
  慕容惜生惊呼一声,道:“师妹,你做什么?”
  但毛文琪的身形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夜色幽黯,冷风自庭园中直吹进来。
  慕容惜生霍然转过身,面对仇恕,恨声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被你骗去全部情感的
女子,你那么伤害了她,她却直到此刻还不忍伤害你!”
  仇恕仍然木立不动,但目光却不禁黯淡了下来。
  慕容惜生道:“她这样对你,你若还有一份良心,就不该再去害她,你若还有一份良
心,就从此不要再见她,她爹爹虽然…”
  仇恕缓缓截口道:“父仇不共戴天!”
  语声迟缓低沉,但语气却是斩钉断铁。
  慕容惜生喝道:“你还要复仇,你还要再骗她的心?”
  仇恕胸膛一挺,道:“正是!”
  语声方了,慕容惜生身形己展,一掌劈向他胸膛!
  仇恕微一拧腰,慕容惜生左掌已至,右掌斜斜划了个半圈,亦已回击过来,一击左腰,
一击右肋。
  她双掌夹击,掌风激厉,竟将仇恕逼人墙角。
  哪知仇恕双肩微耸,身子突然游鱼般自墙上直滑上去,他此刻双足只要微微一抬,使可
直踢慕容惜生的面目,但是他却竟然没有丝毫还击之意,双时一点墙角,倏然横飞一丈。
  慕容惜生轻叱一声,拧腰甩掌,双掌直撞仇恕背脊。
  仇恕头也不回,身躯陡然横移三尺,冷冷道:“慕容惜生,我已让了你三招!”
  慕容惜生冷笑道:“谁要你让!”
  双掌翻飞,刹那间连攻七掌,只听掌风虎虎,竟将仇恕的身形笼罩在她这一片缤纷如雨
的掌影之下。
  她招式狠辣,手下绝不容情,掌掌俱是拍向仇恕要害之处,每一招每一掌俱都足以置人
死命。
  仇恕身形未转,竟仍是背对着她。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纵不回手,今日我也要将你毙
在掌下!”
  哪知她语声未了,仇恕双掌突地反向直击而出,慕容惜生再·361·也不会想到他在如
此部位还能发掌,只觉腕间一麻,竟被仇恕的掌缘扫中,霎眼间她一双手掌,竟再也无法抬
将起来。
  要知慕容惜生武功高绝,若非仇恕在最最不可能发招的时间部位中出掌,再也无法一掌
便将之击出。
  这正是武经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最最上乘的武功心法。
  慕容惜生心头一凛,只听仇恕冷冷道:“慕容惜生,今日我饶你一命,你可要记着
了!”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早已远在十丈开外。
  慕容惜生呆呆地愕了半晌,身形微微一摇,后退三步,“噗”地坐到椅上,口中喃喃
道:“师妹……师妹,你爹爹有了这样的仇人,唉……”
  她只觉心头沉重,四肢无力,似乎连话都无力再说下去。
  仇恕身形如电,掠出院墙,只听身后一阵衣袂带风之声,随之而来,他大喝一声,厉声
道:“慕容惜生,你还不认输么?”
  正待翻身,凌空击掌。
  哪知身后之人突地沉声一叹,道:“公子,是我!”
  仇恕真气一懈,硬生生将掌势挫住,身躯也随之飘落地上,翻身望去,只见自墙间跃落
的,竟是那“九足神蛛”梁上人。
  他武功虽不甚高,轻功却妙绝一时,有如落叶般飘在墙角,仇恕精神一振,一把握住他
的肩膀,喜道:“梁大哥,你怎地来了?”
  梁上人:“我一直未曾离开此地,等候着公子,为的……”
  仇恕截口道:“那”快马’程七等弟兄,怎地不告而别?”
  梁上人长叹一声,道:“我为的只是要告诉公子,在下今后再也不能为公子效劳,”快
马’程七那帮兄弟,也……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
  仇恕呆了一呆,放开梁上人的肩膀,缓缓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梁上人叹道:“公子有位仇家,拿了在下昔年最大恩人的一件信物,前来寻访在下,要
在下为他查出公子的行踪。”
  仇恕心头一震,身形后退一步。
  只听梁上人接口叹道:“公子请放心,在下与公子多日相处,怎会泄漏公子的机密,但
为了在下昔年恩人的那件信物,唉………他长叹一声,改口道:“在下实在左右为难,想来
想去,只有…”
  仇恕微微一笑,道:“只有谁也不帮,是么?”
  梁上人垂首道:“在下处境之难,公子你想必也能谅解。”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八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八章
  仇恕沉默半晌,缓缓道:“梁兄你果然不愧是个仁义君子,事到如此,还不肯瞒我,梁
兄,你今日将此事明告于我,我已十分感激了,怎会有相怪之意?”
  他语声诚恳,梁上人心中却愈觉不安。
  只见仇恕突又一笑,道:“其实自今日起,在下行踪,再也毋庸瞒人了,梁兄对那位朋
友,也不必再为难,只管将在下行踪,告诉他好了。”
  梁上人神色一阵惭愧,默然半晌,道:“公子那仇人,来自‘昆仑’,而且还是当今昆
仑掌门人的师弟,一身武功,已可算得上是武林中顶尖高手。”
  仇恕双眉微皱,道:“昆仑门人?”
  梁上人接道:“此人未入‘昆仑’之前,已是武林中一条好手,人称没羽箭’赵国明,
十余年前,与令尊……”
  仇恕剑眉一扬,道:“先父的仇人,便是在下的仇人!”
  梁上人又自默然半晌,垂首道:“公子今后行踪既露,必定强仇环伺,凡事俱要小心
了,在下……唉,只恨不能为公子效力,只有默祷公子平安……”
  他呆了半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黯然一揖,悄然而去。
  仇恕无言地默送他的身影消失,心头突觉一阵萧索。
  四野空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四下木叶随风摇曳,仿佛都是环伺着他的
仇人。
  黑暗中,他缓慢地移动身形,脚步正如他心情一般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突地长啸一声,奋起身形,如飞掠去,啸声高亢,响彻云霄,久久
都不寂灭。
  春阳又升。
  西湖万鳞碧波,又开始荡漾起眩目的波浪。
  方至清晨,静寂的湖面便已飞扬起来,西湖中所有的画舫游艇,此刻却已聚集到一处,
聚集到湖边。
  船连着船,连结成一片船海。
  淡淡的湖风中,散发着酒香与污臭。
  淡淡的风声中,飞扬起欢谈与嗤笑。
  依依的杨柳枝下,到处都是人头,到处都有长剑……
  今天,正是杭州城的大豪,武林中的巨子,“灵蛇”毛臬柬邀群雄,召集到西湖的英雄
之会。
  画舫己用粗索或铁链结连住了,百数条画舫,结成了一座湖上的行宫,船娘们兴奋而又
惊奇,以讶异的目光,望着登船的豪客。
  他们有的是慢步而登,有的却是一跃而上。
  他们高声谈笑,大杯饮酒,酒到杯干,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似的。
  他们虽然也穿着华丽的长衫,但却仍掩不住神情间的粗栗骠悍之气,闪烁的目光,宽阔
的胸膛……
  船娘们不禁暗中羡慕了:“多么雄壮魁伟的男人!”
  她们见惯了的是文弱的书生,臃肿的商贾,猥琐的帮闲,平凡的游客,步履蹒跚的老头
子,扶老携幼的小妇人……
  今日,她们眼界一新,心里暗暗高兴,却不知这些雄壮的男人们,随时都会为她们带来
腥风血雨,随时都会将这“浓淡妆抹总相宜”的清清西子湖的清清湖水,染上一片猩红的血
色!
  突地,湖边响起一阵号声。
  拂动的柳枝下,“灵蛇”毛臬、“左手神剑”丁衣、“百步飞花”林琦筝、“河朔双
剑”汪氏昆仲……
  这一帮早已叱咤江湖,声名显赫的豪客,大步登上湖船。
  但这其中最最令人触目的,却是两个神采飞扬,衣衫华丽,但面目在江湖间却极为陌生
的老人!
  还有一人,更令人暗中称异,此人竟是个看来有如僵尸的汉子,面上一条刀疤,在阳光
下发着红光。
  众豪不禁在暗中窃窃私议:“这些人是谁?为什么‘灵蛇’毛臬对他们分外的客气?”
  毛臬满面春风,不住抱拳,但是这春风得意的武林大汉,目光中竟似也有着一份深深的
忧虑。
  他临风卓立在船头,目光四下一扫,但闻满湖群豪,忽然响起一片采声,还有人在远
处,扬声问好。
  “灵蛇”毛臬微微一笑,目中的忧郁与阴霾,瞬眼间便换作了得意而骄做的光采,抱拳
朗声道:“毛臬事烦暇少,久未与众家兄弟欢聚,今日西湖春风杨柳,风光不恶,众家兄弟
且请先饮一杯,再行叙话……”
  狂涛般的喝采掌声中,他缓步退回船舱。
  “百步飞花”林琦筝娇笑道:“毛大哥,就是那仇独的儿子,此刻已来到江南,他若听
到这片采声,也该知难而退了吧!”
  ‘灵蛇,毛臬朗声一笑,突听程驹冷冷道:“他儿子若也像他爹爹那般脾气,只怕再响
些掌声,也骇不倒他!”毛臬笑容突地一敛。
  潘佥咯咯笑道:“纵然骇不倒他,有我两人在此,他又当怎地?”
  ‘灵蛇”毛臬心中忽忧忽喜,当真是食不知味,坐不安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面
有人喝道:“弟兄们酒足饭醉,请毛大哥出来说话。”
  又有人扬声大呼道:“毛大哥对我兄弟们如此厚待,无论毛大哥有何吩咐,我弟兄们纵
然赴汤蹈火,也甘愿为毛大哥效命!”
  ‘灵蛇”毛桌精神一震,振衣而起,步上船头,大声道:“多年来蒙众家兄弟厚爱,毛
臬实是感激不尽,毛臬一生行事,虽然多有差错,但自问良心,始终对得住朋友,十余年
前,毛某不惜冒险除去那魔头仇独,也是为了江湖朋友们的安全!”
  群豪大声喝采,只因毛臬除去仇独之事,确是四海闻名。
  毛臬一笑又道:“但今日那仇独的后人,也已出道江湖,毛臬为了各位除去仇独,各位
朋友也该为毛臬除去仇独之子!”
  众群豪哄然应道:“正该如此!”
  毛臬朗声大笑道:“朋友们对毛臬的好处,毛臬绝对不会忘记…”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响起一个尖锐的呼声,大喝道:“毛臬放屁!”
  群豪耸然一惊,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远处一艘扎彩湖船的船篷上,叉手站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妇人,戟指毛臬大骂
道:“你若对得起朋友,你若不会忘记朋友的好处,程枫怎会被你杀死?”语声激愤,满面
俱是泪痕。
  群豪大多认得,这妇人便是七剑三鞭中‘鸳鸯双剑’林琳,听得她这番说话,都不禁暗
中惊奇。
  ‘灵蛇’毛臬面色大变,脱口道:“程枫与我义如兄弟,我怎会将他杀死,你……”
  林琳仰天悲嘶道:“你竟然还有脸说与程枫情如兄弟,我且问你,程枫若是未死,他此
刻在哪里,你说他此刻在哪里?”
  满湖群豪,千百道目光,一齐望向毛臬。
  毛桌纵是一代枭雄,但此刻面对着千百道询问的目光,他心神也未免有些惶乱,呐呐
道:“他……他……不错,程大哥已不幸仙去了!”
  林琳双拳紧握,怒喝道:“是谁杀死他的?”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半晌未曾说话,湖上便已响起一阵窃窃私议之声,有的人已不
禁在暗中摇头私语:“程枫与毛臬那般交情,可说是生死与共,他若真的是被毛臬杀死,灵
蛇毛臬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突听一声冷笑,毛臬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形容僵木,有如死尸一般的汉子,厉声大呼
道:“程枫是我杀死的!”
  林琳切齿大呼道:“你与程枫无怨无仇,为何要将他杀死?”
  “还魂”冷冷道:“他对不起我毛大哥,我就将他杀死了!”
  群豪立刻为之哗然,齐地暗忖道:“果然是毛臬主使,将程枫杀死的!”
  满湖群豪,十中有九知道程枫与毛臬的交情,此刻一听毛臬对友如此,一些热心的朋
友,也不禁寒了心。
  “还魂”目光四下一转,接口又道:“十七年前,我毛大哥开设了一家地下镖局……”
  “灵蛇”毛臬一听这“闪电神刀朱子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了自己的隐私之事,
不禁怒叱一声,一掌推在“还魂”胸前,喝道:“退回去!”
  “还魂”仿佛脚步不稳,一连后退了几步,“砰”地一声,仰天跌倒在船舱里,口中犹
自大呼道:“毛大哥,小弟全是为了你,你为何对小弟如此?”
  本已有些寒心的武林群豪听得‘灵蛇’毛臬竟开设了武林中人最最不耻的地下镖局,又
一掌将一心为他的朋友打得仰天跌倒,不禁更是心灰,有的人已在暗中冷笑数声,悄然而
退。
  毛臬眼见自己多年所建的基业,今日竟将毁于一旦,心下更是惶急,连连抱拳,连连大
呼道:“众家兄弟,切切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林琳已荡着一只轻舟赶来,嗖地一声,跃上船头,毛臬变色道:“你要作什么?”
  林琳悲嘶道:“你既然杀死他,索性也将我一齐杀死算了!”
  嘶声中急地攻出数招,招招俱攻向毛臬致命之处!
  她招式虽然凌厉,但究竟是身怀六甲,已将临盆,脚步间大是不便,怎会还有昔日的威
风?
  毛臬恼羞成怒,怒喝道:“泼妇,你敢在这里撒刁么?”
  反腕一掌,斜斜击在林琳肩骨之上。
  林琳悲呼一声,仰天跌倒在船板上,放声痛哭起来。
  江湖豪士,本就同情妇人弱者,何况林琳此刻怀有身孕,众人一见毛臬竟出手殴打孕
妇,心中更是不忿,虽然仍对毛臬的声威有所畏惧,但已忍不住发出义愤不平的呼声,更有
许多人愤然拂袖而去。
  “河朔双剑”汪氏昆仲无言地对望一眼,他两人见到毛臬这般情况,不禁齐地想起了
“缪文”的言语!
  两人不约而同地暗中忖道:“毛臬近来如此狂傲,纵容他女儿对长辈无礼,他此刻眼见
已是众叛亲离,我两人何不乘机将之除去!”
  一念至此,汪一鸣突地振臂大喝道:“灵蛇毛臬面带忠厚,内藏奸诈,我等纵是情义兄
弟,也看不惯他如此放肆狂行,愚弄天下江湖朋友!”
  汪一鹏反腕拔出长剑,厉声道:“程大嫂,看我兄弟为你复仇!”
  嗖地一剑,直刺毛臬左胁!
  “还魂”立在船舱的角落里,目光中已露出得意的神采,程驹、潘佥对望一眼,嘴角也
微微泛出笑意。
  “左手神剑”丁衣肩头一动,正待长身而起,却被百步飞花林琦筝一把拉住,附在他耳
畔低声道:“坐山观虎斗,多么舒服,逞勇强出头就无趣了!”
  丁衣怔了一怔,手按剑柄,缓缓坐了下来!
  只见毛臬身形闪动,避开了汪一鹏的一连七剑,口中厉喝道:“汪一鹏你疯了么?”
  汪一鹏冷哼一声,剑势不绝,又是一连三剑刺出,他独臂使剑,剑走偏锋,端的辛辣已
极!
  毛桌脸色铁青,难看之极,显见他内心也气极怒极,但他似乎有着某种顾虑,而仍不愿
与汪一鹏过手还招,身形闪处,又自往后斜让开去,挥手低喝一声:“人来!”
  汪一鹏挥剑再进,突地——四道寒光,挟嘶嘶锐啸之声,交尾疾卷过来,只听“铮”地
一串繁密的金铁交响之声过处,汪一鹏撤剑暴退三尺!
  只见四个蓝袍黑履,手持长剑的中年汉子,一字排开,挡在他身前,四柄锋利的长剑,
剑尖外吐,其势虽未展动,但已将对方进退部位,完全封住。
  这四个蓝衣剑手,一个个肃然屹立,目光不瞬,凝注在汪一鹏身上,仿佛泥塑木雕一
般。
  汪一鹏心头微凛,暗忖道:“毛臬这厮果然险恶深仇,竟早已暗地埋伏了这般好
手……”
  思忖未已,却听毛臬朗声道:“汪大弟,愚兄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当着众家兄弟面
前,你须放明白些!”
  汪氏昆仲在西湖上受挫于毛文琪之事,怎好向天下群雄说出,汪一鹏目光一转厉声道:
“你寡廉鲜耻,开设地下镖局,背信忘义,暗杀我程枫大哥,欺凌孤寡,集好险毒辣于一
身,天下之人皆得诛之,我弟兄替武林除害,又何须有私人恩怨!”
  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词严,留着未走的群豪,莫不耸然动容,甚至己有人按剑而起。满
湖船娘,更早已乱成一堆。
  毛臬满面怒容,微一挥手,冷冷叱道:“杀!”
  叱声方起,四名蓝衣剑手,身形齐展,四柄长剑,同时疾刺而出!
  汪一鹏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施剑!”
  人随声动,剑走轻灵,独手振处,剑尖弹起四朵剑花,将四名蓝衣剑手的长剑一齐封
住,随即挽臂一圈,剑光如虹,急攻过去。
  四个蓝衣剑手身形微挫,霍地一分,避攻还招,闪电般还了一十二剑,剑剑指向汪一鹏
全身要害之处。
  汪一鹏一声轻叱!振臂疾挥,长剑划出一圈圈光弧,盘空而起,有如一幢华盖,将身形
护住。
  四个蓝衣剑手,顿觉手中长剑如同刺在一堵坚壁之上,剑势为之一挫!
  汪一鹏纵声笑道:“灵蛇门下剑手,还有几人?”
  笑喝声中,手腕微振,一连四剑,有如惊芒掣电般击出,蓝衣剑手齐声大喝,身形复
合,四柄长剑织成了一片光华!
  瞬息之间,双方已互攻出十余招之多,汪一鹏长剑挥洒,游走于四柄长剑交织的光华
中,表面上虽是从容无比,但心中却是烦躁已极,目中杀机骤盛,手中剑势突变,由疾而
徐,仿佛剑身有千钧之重,每一剑刺出,其势虽缓,但俱蕴含着极厉害的变化与无穷潜力。
  四个蓝衣剑手的剑招虽是辛辣诡异,但功力修练上,哪及汪一鹏深厚,是以顿时为对方
剑身上发出的潜力所逼,辛辣凌厉的剑招,再也施展不开。
  毛臬在一旁叉手督战,见状,心中不由大为着急,唯恐再打下去,自己费了多年心血训
练出来的这四名剑手,又将毁于一旦!
  心念思忖间,他不禁又自想起了昨日随程枫出动的另四名剑手,竟直到此刻为止,还不
见踪迹。
  他悄然走到角落里的“还魂”身畔,沉声道:“你昨天杀死程枫时,可曾见到过身穿蓝
衣的剑手?”
  “还魂”漠然点了点头,冷冷道:‘见到!”毛臬目光一寒,追问道:“他们到哪里去
了?”
  “还魂”冷冷道:“死了!”
  毛臬霍地跨前一步,面沉如水,厉声道:“怎样死的?”
  “还魂”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木然答道:“难道他们还会病死不成?”
  毛臬双拳紧握,一字字缓缓问道:“是谁动的手?”
  话声未了,船头已响起两声金铁交呜的大震,闪目望去,只见两柄长剑冲天飞起,带起
两道光弧,斜斜坠人湖中。划开两道碧波!
  两个蓝衣剑手疾退而出,手上空空,长剑已失。
  汪一鹏如影随形,口中大喝一声:“着!”
  剑尖伸缩,仿似毒蛇吐信,一分为二,闪电般直取二人咽喉。
  两个蓝衣剑手的身手虽自不弱,但对方这一剑,来势又准又狠,却令他两人避无可避。
  刹那间,另两道剑光从旁边一闪而至,“铮铮”两声,硬生生将汪一鹏刺出的这一剑撞
开了数寸。
  只听‘哧哧,两声,这两个蓝衣剑手虽幸免剑洞咽喉,但肩上业已被汪一鹏的剑锋余
势,划破一道血口!那出手拯救的另外两个蓝衣剑手,也被汪一鹏长剑反弹之力,当堂震退
三步。手中长剑斜斜垂下,几乎触及舱板,显见再无还手之力!汪一鹏独力斗败毛臬四个贴
身剑手,心中大为得意,横剑作态,凝视着毛臬,冷冷笑道:“还有人么?”
  毛臬目光闪翻,发现群雄当中,竟有大半在怒目相视,那程驹、潘佥二人依然大马金刀
地坐在席位上,神情冷漠,似乎是对所发生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还有那“百步飞花”林琦筝和“左手神剑”丁衣,也是面含诡异莫测之色,显然是幸灾
乐祸的成份居多。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二十九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十九章
  他目光闪动,心念亦在闪动不已,沉吟半晌,兀自缓缓道:“汪大弟,须知这次大会,
乃为了对付仇独的后人而召开。当年之事,贤昆仲也有一份,怎地为了一时之气,而坏了大
事?”此时此刻,除了阴鸷沉猛的“灵蛇”又有谁说得如此不带火气的话来。
  汪一鹏冷笑道:“你狂做跋扈,处心积虑地诛除异己,难道也是为了对付仇独的后人么
调毛臬目光一转,竟突然撇下了汪一鹏,转身对群雄高声道:“各位可知道那仇独的后人,
便是近日在江湖中,掀起无边风涛的‘金剑侠’?”
  此言一出,群雄无不动容,有的甚至惊呼出声来。
  只因那“金剑侠”出现江湖为时虽短暂,但事迹都已传遍江湖,同时,江湖上更存着许
多有关他神秘的传说,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心理狠毒。
  倘若这种种传闻都是真的,那无异即是第二个仇独出现江湖,“仇先生”,昔年的事迹
在群雄中多半记忆犹新,故毛臬之言,怎教他们不惊?
  毛臬目光何等锐利,已自将群雄神态心思洞察无遗,不由心头暗喜,朗声接道:“今日
毛臬身受误会,死不足惜,但恐众家兄弟为此而各自生心,致力量分散,授人以各个击破之
隙,咳咳……那时……”他此刻自知已将众叛亲离,是以一面以言语拖延时间,等候奇迹,
一面更想以言语转回群豪的离心。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迟疑不语。
  群豪面面相觑,暗忖道:“灵蛇毛臬领袖草莽英雄垂十数年,江湖间总算平静无波,这
次一旦将他的领导地位废掉,则后继之人能否有此魄力来担负这千钧重担?”
  群雄各自心念闪动,盛气已渐平息,而毛臬脸上的惶急之态,亦自消失不见,突地——
素女林琳一惊而起,乾指毛臬,嘶声道:“当年是你用阴谋暗算仇独,使他两腿残废在先,
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仇独的儿子找的只有你!”
  她大骂数句完了,又面向群雄,放声大哭道:“诸位千万不要听他的,可怜程枫当年替
他卖命,到头来反被他害死了!”话声未了“灵蛇”毛臬突地一掌挥出,强劲的掌风,使将
已临盆的林琳再也禁受不住,竟呼一声,跌倒在地,当场晕厥。
  汪一鹏振臂高呼道:“程大哥夫妇的遭遇,便是咱们前车之鉴,今日不先杀了这不仁不
义的恶贼,将来咱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呼声一落,振腕一剑,唰地直取毛臬胸膛!
  汪一鸣适才目睹毛臬躲闪乃兄的身法,情知单打独斗乃兄定必讨不了好,于是,也将长
剑撤出,欺身疾上,挥剑向毛臬拦腰扫去!‘灵蛇’毛臬与汪氏昆仲合伙多年,深知双剑合
壁之威,非仅凭赤手及身法所能抗拒。
  只见毛臬手探腰际,身形疾转,‘呼,地一声,锐风骤起,一条拇指粗细的黑影,盘空
而起!这一根奇形长鞭,又经过了毛臬十余年来的朝夕苦练,招式更是辛辣凌厉,诡异莫
测。只见鞭梢点处,汪一鹏的长剑立被荡开,跟着鞭身一折,呼地反向汪一呜长剑反卷而
去!汪一呜哪敢让长剑被他缠住,赶快挫腕抽剑,身形倏地横飞数尺,已自兴汪一鹏并肩而
立。两兄弟身形一并,不待毛臬第二次攻到,倏地又飞掠上前,双剑并起,宛如两条经天长
虹,交尾而出。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汪一呜自右而左,挟嘶嘶锐声,直取毛桌!双剑这
一合壁攻出,威力何止倍增,顿见森森剑气,逼人眉字,观战群雄,俱不由暗赞:“好剑
法!”
  船舱之中,还魂仍自木立角落,程驹、潘佥依旧漠然端坐,但左手神剑丁衣及百步飞花
林琦筝二人,脸上神色已自接连几变,四道眼神,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毛臬身上。
  灵蛇毛臬见汪氏昆仲竟将绝传武林多年的两仪剑法练成,心头不由一凛,但口中却冷笑
道:“很好,毛臬倒要瞧瞧贤昆仲这两仪剑法,练到几成火候?”
  笑语声中,真力尽聚右臂,眼观剑锋及身不足一尺,霍地一振腕,长鞭呼地绕身急转!
  汪氏昆仲骤觉长鞭转动之时,四周风声都随之起了一阵漩涡,两柄长剑被漩力一吸,竟
不由自主猛地互相撞去。
  两弟兄心头俱不禁为之一凛,忙各自运劲撤剑,手腕疾翻,两剑各自划了个半圆,倏地
从中心刺出!
  毛臬一招生平绝学“龙卷风云”未将对方长剑吸住,便知胜负已不可测。但他为人老谋
深算,明知群雄此际尚自按兵不动,无非是慑于他平日之威而已,万一他在神态上稍露出一
丝不安之色,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下,他扬眉作态,敞声狂笑道“两仪剑法不过如此,咄!还不退?”
  身形疾转,鞭影暴涨,矫逾灵蛇,一圈接一圈地向攻来的两柄长剑卷去。
  他鞭势盘屈不定,竟将鞭风范围,缩小至数尺以内,但门户却防守得严丝密缝,口中连
连嘲笑道:“毛臬且让贤昆仲展尽所学,然后才予以还击,好教你弟兄输得心服!”
  汪一鸣冷笑道:“你想株守待援,简直作梦!”
  汪一鹏大喝道:“放眼湖上,还有谁肯帮你这好恶之人,你就乖乖认命罢!”
  说话之间,双方已互拼了三十招,只见汪氏昆仲剑势如龙,冲刺搏击,愈益猛厉,那嘶
嘶剑风破空之声,竟远达十数丈之遥。湖岸边的丝柳丝叶被剑风一激,有如雪花般飞舞起
来。
  此时,在群雄当中飘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看样子毛大哥恐怕不行了!”
  “想不到河朔双剑,竟这般厉害……”
  “咱们何不乘此时机,助他兄弟一臂,斗杀毛臬,拥立新盟主?”
  这一阵阵私语之声虽微,但在此群雄屏息观战之际,竟也传出老远。
  离这一排画舫十数丈远的左方,堤岸上,柳荫掩映之下,绰立着一位娇俏女郎,她黛眉
紧蹩,两道秋波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上臬的那艘大船,那一阵阵私语之声进入她的耳中,每
一个字都仿佛利剑一般刺着她的心弦。当然,毛臬的遭遇,也一椿不漏地烙在她眼内,她苍
自的樱唇微微颤抖着,吐出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啊!爹爹!您真是这样的人吗?
这众叛亲离的苦果,竟是您自己亲手种下的啊!天呀!教我怎么办呢?”
  自然,她这徘惶不安的神情,是再也不会引起糜集堤岸观看热闹之人的注意,只因她早
将自己的纤纤娇躯,紧贴在树干后,生像是唯恐被人发现似的。
  她自然便是在这一日间尝遍人生苦果的毛文琪,她心中恩怨叫结,爱恨难分,本立在湖
岸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自然更看不到就在这排画舫右方十数丈远处,她对面的堤上,柳荫掩映下,也绰立着
一个一身青衫,貌相英俊的弱冠少年,他也是将身躯紧贴着树干,也是生像被人发现似的,
但,他向毛臬大船上的两道眼神,却是如此坚定,似乎确信毛臬的命运已被注定了。
  突地……
  人群之中,响起一阵嗡嗡之声,这弱冠少年的面容上,立刻随之泛起了一阵兴奋的光
彩!
  因为,他看到了“左手神剑”丁衣,已长身而起,挺剑加入战斗,竟与河朔双剑,鼎足
而立,联手夹攻灵蛇毛臬!
  这一来,毛臬立见势穷力绌,他平素蓄养的一班贴身卫士以及门下弟子,虽有心想出来
助主人一臂之力,但当接触到百步飞花林琦筝那两道冷峻的目光与目睹群雄跃跃欲动之势,
都不由噤若寒蝉,哪还敢哼半声大气。
  但见大船头上,三道匹练光芒,矫捷如龙,环绕着一团鞭影,腾蹿刺击,剑剑快逾闪
电,招招均直取毛臬要害,这汪氏昆仲和左‘手神剑丁衣’似乎已再无顾虑,竟放手围攻,
一日前还在称兄道弟的朋友。
  但,百步之虫,死而不僵,灵蛇毛臬在开始时,确有株守待援之意,但这一拖延下来,
不但外援未曾见到,反触发群雄以为盟主亦不过尔尔之心,而致弄巧成拙,心中急怒交集,
也动了拼命之心。
  刹那间但见他铁腕一振,长鞭暴展,鞭风嘶嘶扩及一丈开外。
  汪氏昆仲及“左手神剑”丁衣没料到困兽之斗,犹有如此威力,毛臬竟会反守为攻,不
禁为之一怔,但立刻便明白,还不过是他的回光返照而已。
  只因毛臬手中长鞭舒展开来,攻势虽是凌厉狠辣,迥异于防守之时,但鞭上的内力潜
劲,却已大不如前,“河朔双剑”、“左手神剑”,这三个名倾一时的剑手,阅历何等丰
富,岂有不立即醒悟之理!
  他们互相迅快地望了一眼,彼此心照,齐地狂笑道:“毛臬!兄弟们如让你的长鞭再攻
得三招,便将三颗人头奉送!”
  笑喝声中,三柄长剑一圈,猛地疾刺而出,唰唰唰三道寒光闪处,毛臬手中长鞭已暴缩
回去。
  汪氏昆仲及“左手神剑”敞声大笑,挺剑疾进!
  毛臬厉吼一声,长鞭再度狂卷而出,但这次缩退得更快,甫与对方剑势一接,便已力竭
下垂,眼看三柄长剑乘势攻到,这一…
  代枭雄,败亡只在俄顷之间,蓦地———声娇叱!
  一道耀目红光,凌空电射而至!
  “左手神剑”丁衣身随念转,冷哼一声,刺向毛臬的长剑突地一翻,剑尖斜向上挑,迎
着那道红光绞去。
  双方剑光一接,“左手神剑”立觉掌中长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使他竟然把持不
住,不禁大吃一惊1只听空中一声娇叱道:“撒手!”
  满天光影晃动中,“左手神剑”果然应声撒手丢剑,唰地暴退而出,骇然木立当地,半
晌喘不过气来。
  船头上人影一晃,毛文琪已手横“琥珀神剑”绰立在毛臬身侧。面上神情,亦不知是悲
是怒。
  只见她玉手一挥,那柄吸附在“琥珀神剑”上的长剑,突地冲天飞起,远远落在堤岸
上。
  这种罕见罕闻的功力,顿使群雄起了一阵骚动,“河朔双剑”更是脸色忽青忽自,难看
已极,只因他两人早已试过这柄剑的威刀!
  “灵蛇”毛臬身形方稳,掌中长鞭,突地反卷而出,鞭梢有如蛇尾一般卷住了汪一鸣的
脖子:手腕一震,厉叱道:“去!”
  汪一鸣半声惨呼尚未出口,立时气绝,他颀长的身躯,也随着灵蛇长鞭这一震之势,噗
地落人湖中!
  群豪哄然大哗,剩下的几个船娘,再也呆不住了,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连她们全部的
身家——画舫都顾不得要了,她们方才还在羡慕这些江湖武士的豪气英风,此刻却发誓以后
再也不敢领教!
  毛文琪双目微皱,一声爹爹还未出口,灵蛇毛臬长鞭再次展动,直取汪一鹏咽喉!
  汪氏昆仲一见“琥珀神剑”,便已胆寒,是以方才汪一鸣才会被一击而中,此刻汪一鹏
更是胆战心寒,单臂一扬,长剑脱手飞出,直刺毛臬胸膛,人却藉势扑飞三尺,落水而逃!
  灵蛇毛臬盛怒之下,已不再顾及武林群豪对他的看法,霍然转身,直视左手神剑丁衣!
  他森寒的目光,有如利剪一般,剪破了丁衣的铁胆。
  左手神剑丁衣缓缓后退着脚步,缓缓退到了百步飞花林琦筝身后,只听毛臬冷冷道:
“你两人还有什么话说?”
  林琦筝哎哟一声,强笑道:“毛大哥,方才可没有我的事,您怎么把帐算到我头上,若
不是文琪世妹赶来,我也会帮毛大哥出手的!”
  “灵蛇”毛臬冷笑一声,默然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他两人走了过去,目中满含着
一片杀机!
  林琦筝玉容惨变,突然反手一把,扣住了左手神剑丁衣的手腕,口中娇叱一声,道:
“毛大哥,我将他交给你,我要走了!”
  话声中她竟将丁衣笔直掷向毛臬,自己纤腰微拧,身子倒窜而出,掠上了一株柳树。柳
枝一弹,她窈窕的身子随之飞起,接着几个起落,逃得无影无踪!
  左手神剑丁衣再也想不到她竟如此狠辣,手腕被制,全身酸软,身不由主地向毛臬扑了
过去!
  毛臬目中杀机闪动,右掌直击而出!“砰”地一声击在丁衣那宽阔的胸膛上,他全力击
出一掌,力道何止千钩!
  只见丁衣狂吼一声,喷出满口鲜血,身子仰天飞起,跌落到那始终端坐寺动的潘佥、程
驹的面前!
  潘佥、程驹神色不变,淡淡地对望一眼,两人嘴唇微动,毫无声音发出,原来正是以
“传音入密”之功对话。
    潘佥道,“你看到恕儿了么?”
  程驹道:“早就看到了,他正在躲躲藏藏地站在那边堤岸上,却躲不开我的目光,只是
他既不愿现身,我们也最好不要多事出手。”
  潘佥道:“我们既然看到了他,还在这里做什么?走吧!”
  原来他两人随仇恕之后到了江南,一时之间,却又找不着仇恕,两人商议之下,便又重
施故计,先找毛臬,还装模作样,要为毛臬助拳,为的只不过是要寻仇恕。此刻两人发现了
仇恕,便再也不愿停留,袍袖一展齐地展动身形,穿窗而出。
  堤岸上的仇恕一见他两人远远掠来,身形一闪,有如轻烟般溜走,竟似不愿和他两人见
面一样!
  灵蛇毛臬变色道:“两位哪里去?”
  他一心想仰仗这两人对付仇独的后人,此刻见他两人竟不告而别,心中又惊又怒,方待
追出。
  毛文琪却已横身挡在他面前,道:“爹爹,不要追了,追也追不到的,这船上还有个更
可恨的人,你老人家难道还不知道么?”
  灵蛇毛臬众叛亲离,常态已失,怒喝道:“什么人?”
  毛文琪缓缓转过目光,笔直地望向“还魂”,冷冷道:“你老人家难道以为他真的是
‘闪电神刀’朱子明么?”
  毛臬心念动处,身子一震,厉声道:“他不是朱子明是什么人?”
  毛文琪道:“朱子明早已死了,他只不过是借着朱子明的名义,假扮成‘还魂,后神智
不清的样子,来骗你老人家的,而且他还不是第一个’还魂’,第一个‘还魂’,是我师
姐。”
  她越说别人越是糊涂,不但‘灵蛇’毛桌茫然不解,那假扮‘还魂,显然亦是满头雾
水!灵蛇毛臬呆了一呆道:“你师姐……第一个‘还魂’……”
  毛文琪轻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她堆然转身,面向“还魂”道:“但你若是英雄,就请将你的真面目现出来。堂堂的男
子汉,藏头露尾,隐姓埋名,莫非连女子都不如?”
  她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伪名“缪文”的仇恕,是以她语声中便显露出矛盾的情感,既是幽
怨,又是愤怒!
  那第二个假冒的“还魂”目光一转,突地仰面狂笑起来,毛文琪双目微皱,横剑厉声
道:“你笑什么?”
  ‘还魂”大笑道:“不错!我假冒‘还魂’是为了要骗你爹爹,但我却也未曾想到,那
第一个‘还魂’竟然也是假冒的,我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这样曲折离奇,这样令人糊涂的
事,只要你将此事真象说了,我一定也将真面目现出!”
  毛文琪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还魂”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毛文琪缓缓道:“我师姐慕容惜生,为了要探查那仇独之子的真象,是以假冒成早已死
了的‘闪电神刀’朱子明,卧底在仇独之子家里。”还魂”恍然道:“她为了乔装易容,所
以才扮成这种样子,而我却以为世上真有其人,不想却上了她的当!”
  毛文琪冷笑道:“我师姐天纵奇才,你怎么比得上她,你只想帮仇独儿子的忙,又见到
‘还魂’的形状容易乔装,便背了程枫的尸身,到我家来卧底,其实那程枫也是仇独之了杀
死的!”
  “灵蛇”毛臬变色道:“到底谁是那仇独的儿子,他此刻在哪里调毛文琪暗中伤心地长
叹了一声,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她爹爹问她的话,面向‘还魂”接口道:“我已将此事的真
象说出,你呢?”
  “还魂”呆了半晌,突又狂笑道:“你定要知道我是谁么?”
  毛文琪轻轻一震手腕,掌中“琥珀神剑”,便有如火焰般的闪动起来,她目注着剑尖缓
缓道:“你若不愿自动说出,只怕我这柄剑也容不得你!”
  “还魂”冷笑道:“无论我是否自动说出,你这柄剑我也要领教领教的!”
  毛文琪轻叱道:“好!”
  只见一溜赤红的剑光,随着她轻叱之声划出!
  “还魂”存心想一试她这柄“琥珀神剑”的神秘之处,不退反迎,斜斜一掌,拍向剑
脊。
  哪知他手掌方触剑身,身子便为之蓦地一震,手掌竟似乎被这柄剑中传出的一股奇异之
力吸住,再也抽不出来!
  毛文琪轻叱一声,长剑乘势送出,轻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语声未了,突见“还魂”的身子,竟凭空暴长了三寸,疾地一脚踢向毛文琪持剑的手
腕!
  毛文琪脚步一错,那“还魂”的身形竟已闪电般穿窗飞出,毛文琪想不到此人竟能在
“琥珀神剑”上脱身,心头不觉一凛!
  只听一阵清朗的笑声自窗外传来,道:“你要知道我是谁么?看看这个!”
  随着这一阵清朗的笑声,一道金光,穿窗而来!
  “灵蛇”毛臬大惊之下,身形急闪!
  毛文琪长剑急挥,只听叮地一声,那道金光便被她掌中“琥珀神剑”吸住,赫然竟是一
柄长仅数寸的金剑!
  灵蛇毛臬面色大变,脱口惊呼道:“金剑侠!”
  他一步掠到窗前,只见窗外满堤柳枝,随风飘舞,日色已渐西沉,哪里还有金剑侠的身
影!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转身长叹道:“想不到金剑侠这厮竟在我的船上?”
  毛文琪垂首道:“爹爹,你老人家……你老人家……”
  她虽有满腔的话要劝她爹爹,却又被满腔的幽怨一齐冻得死死的,竟连一句也说不出
来。
  灵蛇毛臬胸膛一挺,缓步走到船头。
  他似乎还想对湖上群豪说一些话,但转目望处,满湖的群豪,虽还未走得干干净净,但
剩下的人也已寥寥可数。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失败的悲哀与萧素,蓦地涌上了心头,堵塞在喉问,使得这叱咤一
时,口才敏捷的武林枭雄,竟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面对着那一些寥落的人头,落寞
的目光,呆呆地出起神来!
  湖水荡漾,春风似也变成了秋风般萧索。
  英雄的基业,成功得必定十分艰苦缓慢,但失败时却有如火融冰消,顷刻间便化作了流
水!
  这虽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怎奈当事人却永远都想它不开,成功后再失败的滋味,比永不
成功还要令人悲哀。
  他卓立船头,突觉满身寒意,口中强笑道:“毛臬一生闯荡江湖,成败且不论它,终算
能交着各位这几位朋友,毛臬已是十分”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剧的马蹄奔腾声,自远处响
起,十数匹长程健马,急驰而来。
  当先一一匹健马,马鞍上端坐着一个黄面少年,猿背莺腰,腰肢笔挺,一路扬臂大呼
道:“若非毛臬之友,快离湖船,以免自误!”
  呼声嘹亮,直上霄汉!
  仅存在湖上的人物,一听这阵呼声,便再也不听毛臬的说话,纷纷自船尾上岸,各自散
了!
  灵蛇毛臬又悲又怒,目光一瞥那黄面少年,变色道:“金超雄,你也来了!”
  这黄面少年正是“太行双义中”的大哥金超雄,此刻一扬丝鞭,在马上朗声狂笑着道:
“不错,我来了,你的死期也来了!”
  他丝鞭斜斜向后一指,狂笑道:“你且看看那边你的老巢已被少爷我放火烧了,你早已
众叛亲离,此刻更无家可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话声中丝鞭一落,十数匹
健马转头奔去,扬起了一股淡淡的烟尘,瞬眼间便被春风吹散,正有如毛臬的事业一般!灵
蛇毛臬惊怒之下,转目望去,只见自己家宅那边,已有一股烟火,冲霄而起!毛文琪生怕她
爹爹怒极生变,一把拉住了她爹爹的手腕,幽幽长叹一声,垂首说道:“爹爹你老人家本已
到了洗手归隐的时候,乘着这机会找个地方隐居住下,让女儿陪着你淡泊地
 标题 <<旧雨楼·古龙《湘妃剑》——第三十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三十章
  狂笑声中,只听毛臬缓缓道:“孩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击不倒你爹爹的……”
  他笑声一顿,目光变得更是阴鸷深沉,接口道:“你爹爹未至此间之前,早已留下了后
着,区区一两个打击,在你爹爹身上,又算得了什么?”
  毛文琪又自一呆,对她爹爹,她心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钦佩,经过这样的打击,她爹爹
犹能屹立不倒,做女儿的自不禁会生出钦佩之心,但一想到那也是永远打不倒的敌人仇恕,
她不禁更是心碎。
  毛臬目光正在探索着她爱女的心事,他知道他女儿心里必定隐藏着一些秘密,秘密地瞒
着自己!
  心念数转之间,他突地脱口道:“我知道了!”
  毛文琪心头一颤,道:“你老人家知道了什么?”
  毛臬缓缓道:“缪文便是仇独之子,仇独之子便是缪文!”
  这武林枭雄,心智果然超人一等,毛文琪但觉身子一震,悄悄后退了几步,泪珠已不禁
流下面颊!
  便在这刹那之间,突听一声大喝,道:“毛臬,你看看谁在这里?”
  灵蛇毛臬骇然望去,只见西湖湖心之中,突地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头,自发白髯,
被湖水浸得紧紧贴在一起,一双老眼之中,精光闪烁,赫然竟是那称雄水上的老英雄火眼金
雕萧迟!
  毛臬大喝一声,掌中长鞭,闪电般的向萧迟挥了过去!
  蛇鞭虽长,但他一鞭挥去,距离那萧老雕却仍有一段距离,只不过空白打得湖水四下飞
激而已!
  萧老雕狂笑道:“姓毛的,你神气什么?在地上你纵能耀武扬威一时,但水面上的天
下,却是老夫的。”
  他踏水立在湖中,湖水仅及膝头,水性之精熟,当真不愧是称雄水面数十年的老英雄!
  灵蛇毛臬怒极之下,冷笑道:“萧老儿,你敢上船来么?萧老雕狂笑道:“我上船作
什?此刻湖水下已潜伏了数百条我高邮、洪泽湖的水上男儿,你可要下来饮些湖水么?”
  灵蛇毛臬心头一震,只见水花一冒,萧金鲤突地自湖水下钻了出来,踏水大笑道:“姓
毛的,还认得我么?”
  萧老雕微笑道:“平儿与这厮多说什么,下面的弟兄们可己准备好了?”
  金鲤萧平道:“随时都可动手!”
  萧老雕缓缓道:“动手!”
  金鲤萧平应了一声,双掌一合,游鱼般没入水中,水面仅只起了一团轻轻的涟漪,瞬即
平复!
  灵蛇毛臬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喝道:“萧老儿,你到底要玩什么手脚?”
  萧迟大笑道:“你多问什么,看一看便可知道了!”
  话声未了,只听轰地一声,毛臬邻近几条船,突地向下沉去,他脚下亦且砰地一震,船
身向下直陷!
  毛文琪娇叱一声,道:“爹爹快退!”
  立见几条黑衣汉子,扳上船舷,她长剑一挥,一溜火光闪过,那几条汉子,便又没入了
水中!
  灵蛇毛臬早已闪动身形,掠上湖岸。
  他身形方起,船身便已急沉,昏迷未醒的林琳,便落入湖中,毛文琪无暇他顾,长剑一
抡,随身急转!
  但见一团红光,裹住她纤柔的身影,唰地掠上岸边!
  灵蛇毛臬仰天笑道:“萧老儿,你又岂能奈何老夫?”
  萧老雕哈哈一笑,道:“老夫岂是真的要杀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你狼狈鼠窜而逃的惨
状,便已心满意足了!”
  灵蛇毛臬勃然大怒道:“萧老儿,除非你能永远躲在水下,否则只要你一踏上陆地,老
夫便立时将你乱刀分尸而死!”
  萧老雕嘻嘻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要在岸边等候着的了!”
  毛臬大喝道:“正是!”
  萧迟笑道:“你家里火势已起,再不回去看看,便要被烧得片瓦不存,你若在此等侯老
夫,太行山金家兄弟一定高兴得很!”
  灵蛇毛臬又自一愣,只听萧迟接口大笑道:‘姓毛的,你切切记着,从今以后,切莫再
踏上水面,只要你一到水上,老夫必定在水下等着!”大笑声中,他身子一沉,便已消失无
影!灵蛇毛臬双拳紧握,木立半晌,目光中不禁露出些黯然失意之色,长叹一声,含恨自
语:“毛臬呀毛臬,你为何不练好水性,至令今日被小人所欺……”
  毛文琪幽幽一叹,接口道:“爹爹,还是回去看看的好1”灵蛇毛臬狠狠一跺足,道:
“烧都烧了,还看什么?”
  口中虽在如此说话,人却翻身掠去!
  此刻日色虽未沉落,但天畔忽地掩来几片乌云,使得本极晴朗的江南天气,变得十分阴
黯惨淡!
  西湖四周,早已全无人迹,毛臬父女身形飞掠,片刻间,但闻一阵焦木之气,扑鼻而
来。
  毛臬面色越发阴沉,接连几个起落后,抬眼望处,但见自己那雄阔的庄院,竟已变作了
一片火海!
  他庄院占地虽广,但四周却无毗连的人家,此刻更无一人救火,只有数十骑黑衣骑士,
在火场四周飞驰不已。
  灵蛇毛臬知道即使有人救火,也都被这些骑士赶跑,自己留守在庄院的门下,想必不是
跑了,便已遭了毒手。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飞掠而去。
  哪知那些骑士似乎早已算定了他要回来,不等他身形现出,便已飞骑奔去,逃得无影无
踪!
  只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喝道:“姓毛的,是我金氏兄弟烧了你的庄院,你若不服,尽管到
太行山来找我金氏兄弟。”
  呼声渐渐远去,与蹄声一齐消逝!
  毛文琪展动身形,在火宅四周飞掠了一圈,轻叹道:“爹爹,火已无法救熄了。”
  灵蛇毛臬面沉如水,突地选了个火势软弱之处,飞身而入,毛文琪骇然惊呼一声:“爹
爹……”
  她随之掠入了火宅,只见火势虽在四面燃起,但只因庄院太大,是以正中的几间厅房却
仍未被烈火燃着!
  毛臬一掌震开了厅门,闪身而入……
  突地,四面烈火包围中的厅堂里,竟传出了一声冷笑!
  毛臬心头一惊,猛然顿住了脚步!
  只听那冷笑之后缓缓道:“毛臬,你来了么?我已在此等了许久了!”
  灵蛇毛臬大喝一声:“什么人?”
  毛文琪剑不离掌,已随之人了厅堂。
  满厅火烟弥漫,厅堂深处,冉冉现出了一条身影,飘飘地缓步走在烟火里,有如白云雾
中出现一般!
  灵蛇毛臬一生行走江湖,大风大浪之事,不知经过多少,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之事,更
不知干了几多。
  但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双掌护胸,微退一步,口中颤声
道:“你莫非便是仇……”
  那人影冷笑一声,突然一步走出了烟火,道:“你看看我是谁?”
  烟火散处,但见他锦袍华服,步履从容,但眉梢眼角,却带着一种森森寒意,赫然正是
仇恕!
  毛臬、毛文琪齐地惊呼一声,毛文琪娇弱的身子,己不禁有如风中柳枝般微微颤抖了起
来!
  仇恕目光森严,冰刀般盯在毛臬面上!
  他故意不去望毛文琪一眼,一字字缓缓道:“毛臬,你看清楚了么?我便是仇先生的后
人,来向你讨还十八年的血债!你可要看清我的真面目?”
  烟火欲散还聚,依稀地笼罩着仇恕的身影!
  灵蛇毛臬抬眼望去,只觉这少年的身形面容,活脱脱正是十八年前,莽苍深山中那骑马
独行的仇先生的影子,漂渺在云霞间!
  刹那之间,灵蛇毛臬仿佛是见着了仇先生的幽灵一般,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只觉一阵寒意,冷透了全身,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去,宽阔的额角上,也已沁出了大的
汗珠!
  仇恕冷叱一声!
  “血债未还,你便想走了么?”
  他双掌下垂,一步步向毛臬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脚踩在毛臬的心上,使得他
心弦一震!
  他并非胆怯之徒,但此刻见了仇恕,不知怎地,竟心虚胆战起来,只因十八年前仇先生
的余威仍未在他心头消散,那“十年之后,血债血还”八个血淋淋的字迹,更一直令他寝食
难安。
  毛文琪紧咬银牙,突地娇喝一声道:“爹爹,你快去,待我挡住他!”
  语声未了,仇恕的身子已轻烟般飞起,掠过了毛文琪,斜斜一掌,击向灵蛇毛臬胸膛之
间!
  他身法轻灵,招式诡异,举手投足间那种潇洒的神态,赫然竟是仇先生昔年的模样!
  灵蛇毛臬胆寒之下,竟不敢抵挡,狂吼一声,转身奔出!
  仇恕冷叱道:“哪里去?”他肩头微耸,正待纵身追出!毛文琪已嘶声道:‘仇恕……
你不要追了……”语声颤抖,满含幽怨悲愤,仇恕心神一颤,再也不肯回头,紧握双拳,紧
咬牙关,笔直追出!毛文琪满面泪痕,唰地刺出一剑,剑尖也不住颤抖!她见到仇恕全未闪
避,心中悲哀暗忖:“我若一剑杀死了你,我也陪着你死……”
  心念乍转,突见仇恕反手挥出一掌,食中两指,疾弹毛文琪剑尖,只听“叮”的一声,
仇恕突觉指间一麻,劲力全消,身形竟无法再进一步!
  毛文琪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定要复仇?”
  仇恕深深吸了口气,道:“父仇不共戴天!”
  毛文琪流泪道:“对,父仇不共戴天,但要杀我爹爹,我只有先杀了你!”
  仇恕突地转叱一声,身形极其奇妙地一转,全身骨节,有如全都是活的一般,一掌拍向
毛文琪面门!
  毛文琪双目一阖,垂下长剑,道:“你杀了我也好,我反正不想活了!”
  仇恕只觉胸间一股热血上涌,硬生生顿住了手掌!
  毛文琪那满面凄楚幽怨之色,那一连串流落在胸前晶莹的泪珠,使得他铁石般的心肠,
也乱了起来!
  毛文琪紧闭着眼帘,流泪道:“我爹爹已经老了,此刻又已是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
已害得他够惨,还要对他怎样?”
  仇恕突地双眉一轩,大喝道:“他害得我爹爹怎样了?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喝声中他身形倒纵而出,只因那强烈的仇焰,已燃断了情丝,毛文琪虽然追出,却已迫
不上了!
  仇恕身形一转,自烈焰上飞掠而出,脚尖方自点地……
  突听一声大笑道:“你逃来逃去,还是逃不掉的!”
  笑声未歇,两条人影如飞鸟般坠在他面前!
  仇恕微微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华服的老人,并肩站在他面前,赫然竟是
潘佥、程驹!
  仇恕一见他两人,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定下脚步。
  毛文琪已随后赶来,见到他两人,也不禁为之一怔。
  程驹遥指西方,道:“毛姑娘,你爹爹从那边走了,你快追去吧。”
  潘佥接口道:“这小伙子有我两个老头子拦住他,便像是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一般,
再也走不了啦!”
  毛文琪身形微顿,深深瞧了仇恕一眼,面上泪痕未干,似乎想对仇恕说些什么,又不知
说些什么才好!
  程驹笑道:“你要说以后再说吧,此刻还是快走的好!”
  毛文琪惨然一笑,缓缓道:“谢谢两位前辈……霍然转过身子,向程驹所指的方向追
去,她虽然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但樱唇却已被她暗中咬破!仇恕呆了半晌,失声长叹道:
“我知道你们要阻我复仇,是以才一直躲避着你们,父仇不共戴天,你们又何苦……程驹嘿
了一声,截口道:“你口口声声都是父仇不共戴天,你难道忘了你的母亲,你若杀了毛臬,
你母亲会多么伤心?”
  潘佥面上已无半点笑容,接口道:“若不是你母亲再三关照我们,我两人又何苦奔波千
里地赶来,你能忘记她的话,我们却忘不了的!”
  程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你母亲对你说过多少次,你父亲死了,你纵然杀了
毛臬,他也不能复生!”
  潘佥道:“何况你也曾经说过,自己不亲手杀死毛臬,如今你已整得他够惨了,还要对
他怎样?”
  他两人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仇恕说话的机会。
  仇恕低垂着头,目光闪动不定,心中自也在不住地转动着心思,良久良久,他方自长叹
一声,道:“既是两位叔父来了,小侄还有什么话说……”
  程驹截口道:“我不管你有无话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两人今后跟定了你,直
到将你送回你母亲那里为止。”
  仇恕道:“一切全凭叔父们的吩咐!”
  程驹、潘佥齐地展颜一笑,道:“这样才是好孩子……”
  仇恕道:“小侄那里美酒甚多,且请叔父们去共饮一杯!”
  程驹大笑道:“这样就更是好孩子了!”
  两人随着仇恕,回到他那所宅院,“还魂”一走,梁上人门下也俱都散去,这宅院中便
空无人迹。
    仇恕掌上了灯火,取来了美酒,虽然有酒无肴,但三人却喝得甚是开心,仇恕浑然
忘去了心事!
  一坛酒下去,仇恕仍然面色不变,程驹却已面红耳赤,潘佥更是神态大乱,频频呼酒!
  仇恕立即又取来另一坛酒,这一坛酒喝将下去,程驹、潘佥便早已烂醉如泥,再也省不
得人事!
  仇恕目光闪动,低呼道:“程大叔,潘二叔……潘佥、程驹哪有回应,仇恕伸出了手
掌,在他两人面前摇了几次,他两人亦毫无所知!仇恕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叔父休怪
小侄无礼,小侄为了要报父仇,说不得只有暂时委屈两位叔父一下了。”
  他一手一个,将程驹、潘佥抱进了地窖,地窖中满是美酒,他便将程驹、潘佥轻放在酒
坛之间。
  这坛中之酒,俱是多年陈酿,人口虽醇,但醉后却不易醒,仇恕双手一指,喃喃道:
“两位叔父这一醉至少三日,那时小侄早已去得远了,失礼之处,只好等小侄报了父仇,再
来请罪。”
  他走出地窖,锁上了门,那地窖之门甚是沉厚。程驹、潘佥要出来,至少还得花一番手
脚!
  一顿酒喝了将近一日,此刻又是黄昏!
  西射的斜阳中,他突地发现大厅中竟多了两条人影!淡淡的斜阳将他们的颀长的人影照
射在墙壁上。
  仇恕微微一惊,方自顿住脚步。
  大厅中有人沉声道:“仇公子,还有酒么?”
  仇恕目光一转,朗声大笑道:“酒自然有,却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喝我的酒?”
  他一步跨入大厅,只见两个青袍人对坐在堂厅中的桌子两边,面上一片木然,赫然是两
个”还魂!
  左面一个“还魂”笑道:“在下可有资格饮酒?”
  仇恕面容微变,轻叱道:“你两人谁是慕容惜生?”
  两个“还魂”齐声大笑道:“我两人谁也不是慕容惜生!”
  笑声中两人齐地手掌一扬,抹去了面上的易容面具。
  仇恕转目望处,只见这两人一个鼻直口方,满面正气,眉间隐隐露出一条沟纹,正是金
剑侠端木方正!
  另一人剑眉星目,额下微髭。英俊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一种对人生的厌倦之色,却是一
别经年的石磷!
  这两人突然现身,的确使仇恕出乎意料。
  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剑侠端木方正微笑道:“小弟为兄台将一具尸身一直由灵隐寺背到毛臬家里,不知是
否有资格喝一杯仇兄的美酒?”
  仇恕更惊更喜,脱口道:“原来是你!”
  这疑团他久已藏在心中,直到此刻才被揭破,三人久别重逢,端木方正不禁又自频频呼
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