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字正确握笔姿势图:山寨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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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张元
《 人民日报 》( 2011年07月16日   08 版)

千里彝山,枯瘦如柴。
山里人的天地,另是一种风景。仰望高空,直到把帽子仰掉,才见窄窄的一线蓝天,七歪八扭地夹在两座枯瘦的大山之间。在不下雨的日子里,常见到淡淡的棉花状云朵,在那一线蓝天里从东向西走,后来又从西向东往回走,看得眼睛又涩又酸的时候,天空就有些旋转,于是就看不出白云到底向哪个方向走了。只有星星和月亮,每晚从东边的山顶一步跨到西边的山顶,钻进树枝,躲起来睡觉。若是雨天,两山之间就拉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沉甸甸的雷声在山顶上轰轰隆隆地滚来滚去,让人毛发倒立,脊背发凉。
当我在课堂上讲:天是无边无际的,地是一个圆球时,同学们都拧眉瞪眼火冒三丈地怒视着我——他们把我当成了骗子。山里人的天是细长的,地是高山和深箐。
学校所在处是一个破旧的小镇,小镇的环境有点脏乱差,茶余饭后,唯一可以散心的地方,就是小镇周围的田野。夕阳西下,远山近水都笼罩在杏黄色的晚霞之中,提心吊胆地走在被精打细算的农民铲得窄窄的田埂上,倍感人生道路的艰难。昔日同窗,一些人高升了,一些人发财了,更多的人却碌碌无为。我也反复问自己:难道真要在三尺台前舌耕一生?

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条细细的小路攀着大山,串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寨。
天空悬一轮贼毒的日头,分外咬人。我贴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地蜗行,左一弯,右一弯,走得头晕眼花,嘴巴发苦,人还是悬悬地挂在半山腰,抬头一看,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弯弯拐拐,禁不住大腿发酸,脚老弯一软,就想坐下,但咬咬牙,还是挺住了。每次家访,我都好像在走二万五千里长征,山道越走越长。
太阳在山尖的树梢与回巢的雀鸟争挤的时候,沐浴在血红色的残阳中的山寨亲切地等在了我们的眼前,一只公鸡站在寨子门口拽弯了脖子歇斯底里,寨子外的吆羊路上是一群晚归的山羊,大羊都吃饱了,懒洋洋的,只有小羊慌里慌张地在大羊肚底下钻来钻去寻找自己的母亲。牧羊人倒拖着吆羊棍,斜挎着羊皮褂,歪戴着帽子,远远看见了自家读书的娃崽和老师,慌忙把羊轰进圈,接着就把方才还得意忘形的公鸡追得大惊小怪地抗议。我们到寨门口,牧羊人已经谦恭地站在那儿等候多时了,见到老师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把那双笨拙粗糙的大手反复搓来搓去,脸上溢满了局促谦恭的笑。自家心爱的撵山狗恰在这时不识时务地轻吠了两声,牧羊人一下子找到了表达感情的方法,捡了碗口大的一块石头,照着狗头砸去,撵山狗夹着尾巴拖一路凄婉的抱怨声渐渐远去。牧羊人又转回身来,对着我局促谦恭地笑着,那双笨拙的大手又反复地搓来搓去。
深夜,古朴的大山里显得格外寂静,在冒着浓烟的火塘边,围着一群善饮的彝家汉子,他们都是学生家长。他们都很木讷,不善言辞,他们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给我斟酒,把我的酒碗倒得很满很满,在若明若暗的松明子火光中,酒碗里映照着一张张憨厚淳朴、对老师充满希望和信赖的诚实面孔。他们一齐将酒碗举到眉前:老师,喝!醉死了是朋友。
每次我到山寨家访,山寨的男人们总是喝得特别多,一个个都醉得一塌糊涂。

湛蓝的天空一天比一天明净,寡白的太阳在蓝天上越拉越大,整个大地像一座烧透了的砖窑,令学生胆战心惊脸色虚脱的“黑七月”无情地贴到了鼻尖上。
成百上千的考生无奈地云集县城。
七月的县城,没风,没云,地上冒着火星。学生坐在教室里紧张地考试,我站在考场外痛苦地烤太阳。老师学生都同时被投进砖窑里烧烤。
我恼怒地直视着那一轮咬人的白太阳,太阳越来越浮肿,后来,就只见许多苍蝇蚊子在太阳上爬来爬去……
不知什么时候,学生走出考场来到了我身边,有的高兴得像青蛙,有的像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却都拉着我的手流泪,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淅淅沥沥的秋雨溶化了细长的时间,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有学生要远行,到那个山里人传说中的城市去读书,但我没有去车站送行。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屋檐上拉下来的一根根透明的玻璃线,自我制造了一种悲壮的孤独气氛。桌上有一封信,是一位“下海”了的同窗邀我去共展宏图的。我举棋不定,进退维谷。
挂在墙上的两幅字总是让我不能集中精力思考问题,有针芒刺背之感。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师新近送我的,左边一幅是“年来难怪须眉白,哪有飞灰不染人?”充满了老尊师执教一生,蓦然发现自己已年届花甲的慨叹;右边一幅是“春蚕到死丝难尽,蜡炬成灰泪亦欢”。老尊师伏枥老骥,志在千里,四十年红烛生涯,无怨无悔的思想感情流动在字里行间。我怔怔地凝视着两幅字,眼前一片迷茫,那些映在酒碗里的彝家汉子的淳朴面孔在脑海里出出进进……
我甩甩头,摆脱发财的诱惑,挥笔写下两句话:平生只爱栽桃李,三尺台前舌耕书。作为给友人的回信。
看着两句话,不禁苦涩地一笑:我又当了一回不吃酸葡萄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