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魂3为什么会自动入侵:古典文学名著中的杂文笔法(之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4 04:25:17

古典文学名著中的杂文笔法(之二)

 

(接上篇)

 

五、渲染、夸张的叙述

      也许有人会说,什么年代啦,如今已是“读图时代”,文字性的东西终将被淘汰,谁还耐烦什么叙述之类的劳什子?这是悲观者的滥调,浅薄者的梦呓。你让他用图片来替代短小精悍的“手机段子”,可以吗?你让他用画面来表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悠远意境和深邃意蕴,能行吗?号称集所有前沿科学技术于一身的电影(以及电视),每一次对四大名著“三水西红”的重拍,都是一次程度不同的肢解、割裂、歪曲乃至浅薄化、庸俗化的糟蹋和破坏。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任谁都取代不了。当下文学的不景气,那是文学自身的问题。

      对于杂文家来说,可能最不耐烦的就是叙述。其实,叙述是所有文体的根基。叙述能力如何,最能见出一个作家的基本功底。那些以“据报载”和引用典故来充当叙述的杂文,除了给人留下“藏拙”的印象而外,“报载”和“典故”之间文笔与风格的“两层皮”和“不搭调”,还会给读者造成行文“夹生”与阅读“隔膜”的感觉。如果一篇杂文叙述不够精当,那么议论就没有底气,更遑论精辟!有道是,文似看山不喜平。叙述最忌讳的就是平铺直叙。譬如记述一个打人的场景和过程吧,倘只说甲把乙打了一通,那就寡淡无味;若把甲如何打乙琐细地记录下来,亦属平淡无奇;但如果像《水浒传》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样,把一场“好打”叙写得紧锣密鼓高潮迭起,那才叫艺术: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鲁智深这三拳头,直将郑屠那厮打了个色彩斑斓五味杂陈万方乐奏不亦乐乎!这三拳,不仅打得有“声”(磬儿、钹儿、铙儿)有“色”(红的、黑的、绛的),而且还有“味”呢(咸的、酸的、辣的)。古谚云,并州剪子扬州绦,苏州鞋子云南刀——打得好!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之所以成为“打人”的经典名篇,就因为它成功地运用了渲染和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叙述。渲染和夸张,是艺术的灵魂所在。而艺术性的渲染和夸张,多少都有点虚构的成分。然而离开虚构,谁还能进行文学和艺术的创作呢?虚构不是虚假,而是更高层面的真实。以叙述为主调的经典杂文,大多都采用了渲染和夸张的手法。萧乾的《上人回家》、艾青的《画鸟的猎人》、胡适的《差不多先生传》——这些叙述性杂文名篇,有哪个离开了渲染和夸张呢?

六、隐语、隐喻与曲笔

      上世纪末期以来,常能读到一些杂文,把不便说不敢说不许说的观点或话语,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来反讽和自嘲。这可以看作是杂文创作隐语应运之一种。《文心雕龙·谐隐》:“隐语之用……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即指隐语是隐去本事而假以他辞来暗示,故隐语有时也叫暗语,甚至还有点类似“谜语”。由于隐语是作者与读者用“心”来会意和交流的,所以这种不直接捅透的笔法,可以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聊斋志异》有一篇短文《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论非之。老归林下,享堂落成,数人直宿其中。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所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也。

 

即使是“故明相”,也是宰相啊,岂容“诽谤”?然而,投降流寇,亏了大节,又令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有人”在中堂大人宝邸落成的大喜日子里,悄悄奉赠一副用隐语组成的对联——“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亡八”兼“无耻”!

      正如隐语也叫暗语,隐喻亦称暗喻。隐喻是一种与明喻(表达方式:甲像乙)恰好相反的比喻。隐喻可以是一个修辞句式(表达方式:甲是乙),或者一段文字表述,也可以是整篇文章的形式。具体到隐喻式杂文,就是在作品明确书写出来的甲种事物的暗示和映射下,给读者联想、启发并使之感悟到乙种事物或理念。《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记录”了清代名医殷赞庵和一个奉命送他回家的恶仆杨横虎,在旅店中遇到“鬼”的故事:

 

      ……人定后,果有声呜呜自外入,乃一丽妇也。渐逼近榻,杨突起拥抱之,即与接唇狎戏。妇忽现缢鬼形,恶状可畏。赞庵战栗,齿相击。杨徐笑曰:“汝貌虽可憎,下体当不异人,且一行乐耳。”左手揽其背,右手遽褪其裤,将按置榻上。鬼大号逃去,杨追呼之,竟不返矣。遂安寝至晓。

 

      《阅微》与《聊斋》,多涉笔“鬼趣”。它们貌似谈论鬼怪故事,实际上讲的是现实人生。假如从杨横虎的行状中,仅看到俗世间的恶棍“逼奸缢鬼”,那不过是一桩“下流逸事”而已;但如果看到令人闻之丧胆的“吊死鬼”犹惧恶人,而况人间之好人乎!这则故事暗喻一个道理:人不要脸鬼都怕。

      隐语和隐喻都是曲笔。虽然杂文创作有时难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得不采用曲笔;然而在更多情况下却是一种自觉运用。谚云,人贵直,文贵曲。文章越是曲折有致,越能引人入胜;越是直白浅露,就越淡乎寡味,也就距离审美趣味越远。所以在杂文创作中使用曲笔,不仅使杂文的语言和内容富有弹性与张力,还能给读者以审美的愉悦和遐想的空间。而且,曲笔的委婉含蓄绵里藏针,往往比直眉瞪眼青筋露暴,更加具有感染力和战斗力。

七、“审丑”也要写出美来

      由于杂文是“批判的武器”,故杂文多写丑角。但是,如何写好丑角?或者说,怎样来“审丑”?这是一个很有意思也很值得探讨的问题。《金瓶梅》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写西门庆的大娘子吴月娘,面对刚娶进门的潘金莲,好生地打量了一番: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都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得俺那强人爱他。

 

      不管后来有多少人为潘氏作“翻案”文章,但在《金瓶梅》(以及《水浒传》)中,潘金莲却是一个集阴毒、奸狡、贪婪、淫荡于一身的丑恶反角。写这类丑角,很容易脸谱化和漫画化。然而,这段文字却将一个心灵丑恶的“风流娘儿们”,写得很美很美——“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语言多美好啊!由此可见,像杂文一类“审丑”的文字,也完全可以写成美文。其实,“审丑”本来就是审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还有一例。《金瓶梅》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叙述西门庆通过大奸相蔡京的引荐,上金殿拜见道君皇帝宋徽宗赵佶时亦写道: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歌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

 

      噫!怎么听着听着就不对味儿啦?如何说着说着就拐了弯儿啦?清人张竹坡对这几句话作过精辟的点评:“尧眉舜目,忽接孟商王、陈后主,又似赞又似贬。”把这种“又似赞又似贬”的写法运用到杂文创作中,就是相声声口的杂文笔法。

      杂文是激浊扬清的文体,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语言,是思想的华裳,是文学的材料;故语言问题是所有文体创作的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就杂文创作而言,再精辟的观点,再深邃的意蕴,也得凭借精彩的语言来表达;所以杂文家不仅仅在于“敢说话”,关键更在于“说得好”。就杂文的语言来说,尽管“审丑”的语言可以是美好的,但它还需要糅进“别一种说法”——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寓庄于谐,嬉笑怒骂,皮里阳秋,峥嵘老辣,才算地道够味儿的杂文笔法。

八、杂取种种集于杂文

      古人尝言,大文章源出于“五经”。杂文,虽然看上去块头小了点,但却是浓缩了的精华,完全可以配得上“大文章”这三个字。不然的话,杂文大师鲁迅,也就不成其为鲁迅了。

      那么,追根溯源,杂文出自哪里?西汉·扬雄《法言·寡见》主张“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故侧重“说理”的杂文当源自《春秋》。在“五经”中,《易》与《春秋》颇有些“形而上”的味道。西汉·司马迁讲过:“《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以至隐。”这里的“隐”,有点类似于“隐喻”的抽象性。南宋·朱熹对此阐释道:“《易》以形而上者,说出在那形而下者上;《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这话有点拗口。说得直白一点,《易》是从抽象到具体的,即从本质联系到现象;而《春秋》则是从具体到抽象的,即从现象联系到本质。很多经典的杂文,不正是“从具体到抽象”、“从现象联系到本质”的吗?

      孟子讲过:“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因为,“《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史记·太史公自序》)。故孔子著《春秋》,本着寓说理于叙事之中的理性主义,字里行间体现着鞭恶扬善的批判精神,以“春秋大义”震慑“乱臣贼子”,以“微言大义”刺痛“昏君”、“小人”,以历史经验来启迪和警示后人。这就是为后世所称道的“春秋笔法”。人们常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行之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等等。“褒贬”二字,正是“春秋笔法”的精髓所在,也是杂文笔法的全部精义所在。所以说,杂文作为“批判的武器”,其使命与“春秋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正如“春秋笔法”源于《春秋》,但却并不局限于《春秋》;杂文笔法,亦不必拘泥于《春秋》或者其他什么新旧典籍。“三水西红”和《金瓶梅》尽管是古典小说,但其中不乏杂文创作的有益“因子”;《世说》虽然属于纪实性文学笔记,《阅微》与《聊斋》又介于笔记与小说之间,品类不同,风格迥异,但它们对于杂文创作亦多有裨益。语曰,世无纯白之狐,却有纯白之裘。诗云,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杂文既然名之为“杂”,就应当海纳百川,有容乃“杂”。只有博采众长,汲取营养,不断地增强自身的原创力,杂文这株文苑新树,才能深深地扎下根去,历经时间之河的浇灌,然后枝繁叶茂,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