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usb键盘:大淖记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8 18:21:28

    大淖记事


作者:汪曾祺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做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雪白的粉墙,黑漆大书四个字:鸡鸭炕房,非常显眼炕房门外,照例都有一块小小土坪,有几个人坐在树桩上负曝闲谈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是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浆是浆衣服用的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过后,都要浆一浆浆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响浆是芡实水磨,加一点明矾,澄去水分,晒干而成这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杂货店花两三个铜板,买一小块,用热水冲开,就足够用了但是全县浆粉都由这家供应(这东西是家家用得着的),所以规模也不算小浆坊有四五个师傅忙碌着喂着两头毛驴,轮流上磨浆坊门外,有一片平场,太阳好的时候,每天晒着浆块,白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垅,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乡各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直达邻县兴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绿色的木板房,房顶地面,都是木板的这原是一个轮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临水,就是码头原来曾有一只小轮船,往来本城的兴化,隔日一班,单日开走,双日返回小轮船漆得花花绿绿的,飘着万国旗,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装货卸货,上客下客,也有卖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贩,吆吆喝喝,是热闹过一阵的后来因为公司赔了本,股东无意继续经营,就卖船停业了这间木板房子倒没有拆去现在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来唱戏玩,棍棍棒棒,乱打一气;或到码头上比赛撒尿七八个小家伙,齐齐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点甜味而又呛人的炊烟(所烧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湿的)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大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
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地方兴用锡器,家家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香炉蜡台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酒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时都要赔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否则就不成其为嫁妆出阁的闺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两大罐糯米粥(另外还要有两只老母鸡,一百鸡蛋),装粥用的就是娘柜顶上的这两个锡罐因此,二十来个锡匠并不显多
锡匠的手艺不算费事,所用的家什也较简单一副锡匠担子,一头是风箱,绳系里夹着几块锡板;一头是炭炉和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着好几层表芯纸的方砖锡器是打出来的,不是铸出来的人家叫锡匠来打锡器,一般都是自己备料,把几件残旧的锡器回炉重打锡匠在人家门道里或是街边空地上,支起担子,拉动风箱,在锅里把旧锡化成锡水,锡的熔点很低,不大一会就化了;然后把两块方砖对合着(裱纸的一面朝里),在两砖之间压一条绳子,绳子按照要打的锡器圈成近似的形状,绳头留在砖外,把锡水由绳口倾倒过去,两砖一压,就成了锡片;然后,用一个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个木棰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大约一两顿饭工夫就成型了锡是软的,打锡器不像打铜器那样费劲,也不那样吵人粗使的锡器,就这样就能交活若是细巧的,就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打,用竹节草(这种草中药店有卖的)磨得锃亮
这一帮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这帮锡匠有一个头领,是个老锡匠,他说话没有人不听老锡匠人很耿直,对其余的锡匠(不是他的晚辈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紧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做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不许和妇道嬉皮笑脸他教他们不要怕事,也绝不要惹事除了上市应活,平常不让到处闲游乱窜
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蜡杆,三节棍,没事便搬到外面场地上打对儿老锡匠说: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门在外,会几手拳脚不吃亏除此之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唱戏他们唱的这种戏叫做小开口,是一种地方小戏,唱腔本是萨满教的香火(巫师)请神唱的调子,所以又叫香火戏这些锡匠并不信萨满教,但大都会唱香火戏戏的曲调虽简单,内容却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脐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刘金定招亲;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装彩唱遇到阴天下雨,不能出街,他们能吹打弹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
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个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锡匠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锡匠里出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这位十一郎的
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挑得最多的是稻子东乡北乡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满船的稻子,都由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进哪家大户的廒仓,或挑到南门外琵琶闸的大船上,沿运河外运有时还会一直挑到车逻马棚湾这样很远的码头上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每挑一担,领一根筹子,尺半长,一寸宽的竹牌,上涂白漆,一头是红的到傍晚凭筹领钱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砖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头拖在地上,在砖铺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响),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担不行,得用木杠,两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开始挑了起初挑半担,用两个柳条笆斗练上一二年,人长高了,力气也够了,就挑整担,像大人一样的挣钱了
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一天三顿,都是干饭这些人家都不盘灶,烧的是锅腔子黄泥烧成的矮瓮,一面开口烧火烧柴是不花钱的淖边常有草船,乡下人挑芦柴入街去卖,一路总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担挣钱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处去搂因此,这些顽童得到一个稍带侮辱性的称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时懒得费事,就从乡下人的草担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乡下人撂下担子叫骂时,他们早就没影儿了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一到饭时,就看见这些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他们也有年,也有节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赌具,也是钱打钱,滚钱打钱:各人拿出一二十铜元,叠成很高的一摞参与者远远地用一个钱向这摞铜钱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滚钱又叫滚五七寸在一片空场上,各人放一摞钱;一块整砖支起一个斜坡,用一个铜元由砖面落下,向钱注密处滚去,钱停住后,用事前备好的两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钱注五寸,滚钱者即可吃掉这一注;距离七寸,反赔出与此注相同之数这种古老的博法使挑夫们得到极大的快乐旁观的闲人也不时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照当地说法是:苍蝇站上去都会闪了腿)脑后的发髻都极大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因为常年挑担,衣服的肩膀处易破,她们的托肩多半是换过的旧衣服,新托肩,颜色不一样,这几乎成了大淖妇女的特有的服饰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她们像男人一样的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个老光棍黄海龙,年轻时也是挑夫,后来腿脚有了点毛病,就在码头上看看稻船,收收筹子这老头儿老没正轻,一把胡子了,还喜欢在媳妇们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一下按辈分,他应当被这些媳妇称呼一声叔公,可是谁都管他叫老骚胡子有一天,他又动手动脚的,几个媳妇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齐上手,眨眼之间叔公的裤子就挂在大树顶上了有一回,叔公听见卖饺面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走来,他又来劲了:你们敢不敢到淖里洗个澡?敢,我一个人输你们两碗饺面!真的?真的!好!几个媳妇脱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了一会爬上岸就大声喊叫:下面!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大淖东头有一户人家这一家只有两口人,父亲和女儿父亲名叫黄海蛟,是黄海龙的堂弟(挑夫里姓黄的多)原来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专能上高跳这地方大粮行的窝积(长条芦席围成的粮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单跳,很陡上高跳要提着气一口气窜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点岁数的或者女将,抬头看看高跳,有点含胡,他就走过去接过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顶,两手一提,把两箩稻子倒在窝积里,随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为为人忠诚老实,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那年在车逻挑粮食,遇到一个姑娘向他问路这姑娘留着长长的刘海,梳了一个苏州俏的发髻,还抹了一点胭脂,眼色张皇,神情焦急,她问路,可是连一个准地名都说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黄海蛟和她攀谈了一会,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着他过她叫莲子这地方丫头使女多叫莲子
莲子和黄海蛟过了一年,给他生了个女儿七月生的,生下的时候满天都是五色云彩,就取名叫做巧云
莲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爱穿件华丝葛的裤子,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凉月子一出照楼梢,打个呵欠伸懒腰,瞌睡子又上来了哎哟,哎哟,瞌睡子又上来了这和大淖的乡风不大一样
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莲子,终于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黄海蛟正在马棚湾莲子把黄海蛟的衣裳都浆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闷了一锅饭,还给老黄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给邻居,说是她出门有点事,锁了门,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云的妈跑了,黄海蛟倒没有怎么伤心难过这种事情在大淖这个地方也值不得大惊小怪养熟的鸟还有飞走的时候呢,何况是一个人!只是她留下的这块肉,黄海蛟实在是疼得不行他不愿巧云在后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发心不再续娶他就又当爹又当妈,和女儿巧云在一起过了十几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担,巧云从十四岁就学会结鱼网和打芦席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皠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门外的两棵树杈之间结网,在淖边平地上织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装着有事的样子来来去去她上街买东西,甭管是买肉买菜,打油打酒,撕布量头绳,买梳头油雪花膏,买石碱浆块,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这个奥秘早被大娘大婶们发现,她们都托她买东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庙唱戏,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着手就去了一去了,总有人给她找一个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戏唱得正热闹,但是没有多少人叫好因为好些人不是在看戏,是看她
巧云十六了,该张罗着自己的事了谁家会把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浆坊的老二?鲜货行的老三?他们都有这意思这点意思黄海蛟知道了,巧云也知道不然他们老到淖东头来回晃摇是干什么呢?但是巧云没怎么往心里去
巧云十七岁,命运发生了一个急转直下的变化她的父亲黄海蛟在一次挑重担上高跳时,一脚踏空,从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来,摔断了腰起初以为不要紧,养养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药酒,贴了好多膏药,还不见效她爹半瘫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有时下床,扶着一个剃头担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窝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为女儿挣几件新衣裳,买两枝花,却只能由女儿用一双手养活自己了还不到五十岁的男子汉,只能做一点老太婆做的事:绩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儿结网用的麻线事情很清楚:巧云不会撇下她这个老实可怜的残废爹谁要愿意,只能上这家来当一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谁愿意呢?这家的全部家产只有三间草屋(巧云和爹各住一间,当中是一个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时不时走来走去,拿眼睛瞟着隔着一层鱼网或者坐在雪白的芦席上的一个苗条的身子他们的眼睛依然不缺乏爱慕,但是减少了几分急切
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老往淖东头跑,但是小锡匠还短不了要来大娘大婶姑娘媳妇有旧壶翻新,总喜欢叫小锡匠来从大淖过深巷上大街也要经过这里,巧云家门前的柳阴是一个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云织席,十一子化锡,正好做伴有时巧云停下活计,帮小锡匠拉风箱有时巧云要回家看看她的残废爹,问他想不想吃烟喝水,小锡匠就压住炉里的火,帮她织一气席巧云的手指划破了(织席很容易划破手,压扁的芦苇薄片,刀一样的锋快),十一子就帮她吮吸指头肚子上的血巧云从十一子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有一个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给人家做针线,眼睛越来越不好,他很担心她有一天会瞎好心的大人路过时会想:这倒真是两只鸳鸯,可是配不成对一家要招一个养老女婿,一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弄不到一起他们俩呢,只是很愿意在一处谈谈坐坐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云到淖边一只空船上去洗衣裳(这里的船泊定后,把桨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里,无人看管,谁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头把身子往前倾着,用力涮着一件大衣裳,一个不知轻重的顽皮野孩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伸出两手咯吱她的腰她冷不妨,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本会一点水,但是一下了懵了这几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挣扎了两下,喊救人,接连喝了几口水她被水冲走了!正赶上十一子在炕房门外土坪上打拳,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头发在水上漂着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从水里把她托了起来
十一子把她肚子里的水控了出来,巧云还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横抱着,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浑身是湿的,软绵绵,热乎乎的十一子觉得巧云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云醒来了(她早就醒来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云换了湿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丽的少女的身体)十一子抓一把草,给她熬了半铞子姜糖水,让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云起来关了门,躺下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月亮真好
巧云在心里说:你是个呆子!
她说出声来了
不大一会,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另外一个人,拨开了巧云家的门

由轮船公司对面的巷子转东大街,往西不远,有一个道士观,叫做炼阳观现在没有道士了,里面住了不到一营水上保安队这水上保安队是地方武装他们名义上归县政府管辖,饷银却由县商会开销,水上保安队的任务是下乡剿土匪这一带土匪很多,他们抢了人,绑了票,大都藏匿在芦荡湖泊中的船上(这地方到处是水),如遇追捕,便于脱逃因此,地方绅商觉得很需要成立一个特殊的武装力量来对付这些成帮结伙的土匪水上保安队装备是很好的他们乘的船是铁板划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铁板,子弹是打不透的铁板划子就停在大淖岸边,样子很高傲一有任务,就看见大兵们扛着两挺水机关,用箩筐抬着多半筐子弹(子弹不用箱装,却使箩抬,颇奇怪),上了船,开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们得胜回来了(他们有铁板划子,又有水机关,对土匪有压倒优势,很少有伤亡)铁板划子靠了岸,上岸列队,由深巷,上大街,直奔县政府这队伍是四列纵队前面是号队这不到一营的人,却有十二支号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齐齐整整地吹起来后面是全队弟兄,一律荷枪实弹号队之后,大队之前的正中,是捉来的土匪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只有一个,都是五花大绑这队伍是很神气的最妙的是被绑着的土匪也一律都合着号音,步伐整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们也随着大声地喊大队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铺,凡有鸟笼的(有的店铺是养八哥画眉的),都要收起来,因为土匪大哥看见不高兴,这是他们忌讳的(他们到了县政府,都下在大狱里,看见笼中鸟,就无出狱希望了)看看这样的铜号放光,刺刀雪亮,还夹着几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壮的队伍,是这条街上的民众的一件快乐事情其快乐程度不下于看狮子龙灯高跷抬阁和僧道齐全六十四杠的大出丧
除了下乡办差,保安队的弟兄们没有什么事他们除了把两挺水机关扛到大淖边突突地打两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难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们感觉到这营把人的存在的,是这十二个号兵早晚练号早晨八九点钟,下午四五点钟,他们就到大淖边来了先是拔长音,然后各自吹几段,最后是合吹进行曲三环号(他们吹三环号只是吹着玩,因为从来没有接受检阅的时候)吹完号,就解散,想干什么干什么有的,就轻手轻脚,走进一家的门外,咳嗽一声,随着,走了进去,门就关起来了
这些号兵大都衣着整齐,干净爱俏他们除了吹吹号,整天无事干,有的是闲空他们的钱来得容易,饷钱倒不多,但每次下乡,总有犒赏;有时与土匪遭遇,双方谈条件,也常从对方手中得到一笔钱,手面很大方,花钱不在乎他们是保护地方绅商的军人,身后有靠山,即或出一点什么事,谁也无奈他何因此,这些大爷就觉得不风流风流,实在对不起自己,也辜负了别人
十二个号兵,有一个号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号长这刘号长前后跟大淖几家的媳妇都很熟
拨开巧云家的门的,就是这个号长!
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
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的残废爹当时就知道了他拿着这十块钱,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
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么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她想起小时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双粉红的缎子花鞋她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她记不得妈的样子,只记得妈用一个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点了一点眉心红她拿起镜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她想起十一子给她吮手指上的血,这血一定是咸的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她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个号长来一次,她的念头就更强烈一分
水上保安队又下乡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上上(放鸭子用的小船,极小,仅容一人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边大淖人谁都可以撑着它到沙洲上挑蒌蒿,割茅草,拣野鸭蛋),把蒿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过了一会,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师兄们都知道,只瞒着老锡匠一个人
他们偷偷地给他留着门,在门窝子里倒了水(这样推门进来没有声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有一天,又是这时候才推开门刚刚要钻被窝,听见老锡匠说:你不要命啦!
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人呢?终于,传到刘号长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跟他嚼舌头,刘号长自己还不知道?巧云看见他都讨厌,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刘号长咽不下这口气本来,他跟巧云又没有拜过堂,完过花烛,闲花野草,断了就断了可是一个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这丢了当兵的脸太岁头上动土,这还行!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连保安队的弟兄也都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许自己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不许别人在他脸上溅一星唾沫的若是闭着眼过去,往后,保安队的人还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还没亮,刘号长带了几个弟兄,踢开巧云家的门,从被窝里拉起了小锡匠,把他捆了起来把黄海蛟巧云的手脚也都捆了,怕他们去叫人
他们把小锡匠弄到泰山庙后面的坟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他
他们要小锡匠卷铺盖走人,回他的兴化,不许再留在大淖
小锡匠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答应不再走进黄家的门,不挨巧云的身子小锡匠还是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告一声饶,认一个错
小锡匠的牙咬得紧紧的
小锡匠的硬铮把这些向来是横着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这样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风一样雨一样打在小锡匠的身子
小锡匠被他们打死了
锡匠们听说十一子被保安队的人绑走了,他们四处找,找到了泰山庙
老锡匠用手一探,十一子还有一丝悠悠气老锡匠叫人赶紧去找陈年的尿桶他经验过这种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从桶里刮出来的尿碱,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锡匠们摘了一块门板,把十一子放在门板上,往家里抬
他们抬着十一子,到了大淖东头,还要往西走巧云拦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锡匠点点头
巧云把屋里存着的鱼网和芦席都拿到街上卖了,买了七厘散,医治十一子身子里的瘀血
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
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
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
刘号长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几个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队的队部里不出来保安队的门口加了双岗这些好汉原来都是一窝草鸡!
锡匠们开了会他们向县政府递了呈子,要求保安队把姓刘的交出来
县政府没有答复
锡匠们上街游行这个游行队伍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没有旗子,没有标语,就是二十来个锡匠挑着二十来副锡匠担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这是个沉默的队伍,但是非常严肃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个带有中世纪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十分动人
游行继续了三天
第三天,他们举行了顶香请愿二十来个锡匠,在县政府照壁前坐着,每人头上用木盘顶着一炉炽旺的香这是一个古老的风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县大堂烧了,据说这不算犯法
这条规矩不载于六法全书,现在不是大清国,县政府可以不理会这种陋习但是这些锡匠是横了心的,他们当真干起来,后果是严重的县长邀请县里的绅商商议,一致认为这件事不能再不管于是由商会会长出面,约请了有关的人:一个承审作为县长代表,保安队的副官,老锡匠和另外两个年长的锡匠,还有代表挑夫的黄海龙,四邻见证,卖眼镜的宝应人,卖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馆里举行会谈,来了这件事
会谈的结果是:小锡匠养伤的药钱由保安队负担(实际是商会拿钱),刘号长驱逐出境由刘号长画押具结老锡匠觉得这样就给锡匠和挑夫都挣了面子,可以见好就收了只是要求在刘某人的甘结上写上一条:如果他再踏进县城一步,任凭老锡匠一个人把他收拾了!
过了两天,刘号长就由两个弟兄持枪护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调到三垛去当了税警
十一子能进一点饮食,能说话了巧云问他: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巧云一家有了三张嘴两个男的不能挣钱,但要吃饭大淖东头的人家就没有积蓄,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典押结鱼网,打芦席,都不能当时见钱十一子的伤一时半会不会好,日子长了,怎么过呢?巧云没有经过太多考虑,把爹用过的箩筐找出来,磕磕尘土,就去挑担挣活钱去了姑娘媳妇都很佩服她起初她们怕她挑不惯,后来看她脚下很快,很匀,也就放心了从此,巧云就和邻居的姑娘媳妇在一起,挑着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风摆柳似地穿街过市,发髻的一侧插着大红花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长睫毛忽扇忽扇的但是眼神显得更深沉,更坚定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当然会!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旧历大年三十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