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龙北京豪威大厦点评:紫丁香上的一只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5:44:08

紫丁香上的一只蜂

 

雨自由自在地下,一点也没理会思黛心里的急促。温室的湿度被外面的雨和里面的心,搅和成触得到的厚厚的帷幕。思黛叹了一口气,她唇边的紫竹叶在叹息中摇曳。花房的售货员, 倚着柜台,高胆固醇的心在雨淋湿的情绪里,做着胖妇怀春的伤感。她向店里唯一的顾客偷看了最后一眼,看着思黛被天女散花式落地的闪电,从胡思乱想中震醒来。徐娘半老的售货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可她的音调含意和思黛不同。她在妒忌。

 

思黛在急雨里跑,跑向她此时不跑的小跑车。春雨刹那间把她刚才让售货员叹息的身材,刷成艺术馆让人流连的雕塑。她好长阵子没去做头发了,长发在肩膀颈子上挠痒,让她觉睡得不安稳。此刻,雨浸透的乌缎,一丝丝的,贴在她的脸颊和脖子,像黑天鹅紧聚的羽毛,冷硕地拥着她。思黛把雨水从脸上抹去,无意把精心化的淡妆给毁了。她清亮的眼,回归天然的纯美的界限,出来的光彩带着点硬瘦的锋芒,眨眼之间是对远间悠长的凝望。雨水翻越过她疾跑后起伏的锁骨,像潜游良久后出水的白海豚的脊背。贼似的水珠,偷偷地流上她的左乳,就像老明又来事了,让她猛地一哆嗦。她把乳罩紧了紧,阻挡住“赛茵河”的流路。她把墨镜带好,引擎打着,收音机调好。等到开车时,她发现天阴沉沉的,偏振镜片里看的全是自己的瞳孔。她把眼镜取下来放好,然后她银色的跑车便跑了起来。

 

车开出一英里,思黛意识到她还是没有给阿岚买花。阿岚的飞机半小时就降落,没有时间折回了。反正花店里她没找到她喜欢的花。思黛想明天她俩可以到盖拉格公园去散步,没匆忙没叹息地去看野生的紫丁香。时间的钟摆,有点像中药铺的捣锥,就是很苦的感情,被时间磨细了后,闻着都有点幽香。为什么阿岚需要束花来欢迎,思黛还真没好好想过。

 

当阿岚在迎客区看见思黛时,她没把她想的事情说出来。她很多的第一印象都被第二层的想法给腰斩了。这两位女性有十年没见了。在中国上大学时,她们住在同一间宿舍,可她们共有的空间小于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不出声的争夺。她们争的东西那时不重要,现在更微不足道。七年前,她们来美国时,阿岚靠的是她的GRE,阿黛靠的是他的CUSPEA。她聪明得不用去考,而是“漫不经心地找个表面上没遗传病的书呆子”(这是婚姻失败者通用的马后炮)。到美国后,两位姑娘没见过面,但在电话上偶然谈谈。再就是在共同的熟人前打听对方,特别是略有不愉快的消息。这场吃醋战争的赢家,是怀旧的伤感,有一天把骄傲的堤坝冲垮了。她们同时意识到时间在属于时间自己时才是永恒的,属于一个女人的时间,像北美的春季一样快。

 

阿岚暗怕一件事。如果她不处在一个无法控制的情况,像噩梦或飞机降落,她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波音767的下降很颠簸,让阿岚去想云下的陆地。她渴望的不是一座名城明信片似的鸟瞰,而是跑道边熟悉的泥土,有时候紫丁香会在引航灯边,把疲惫的光线衍射的有点季节的生气。厚实的雾让她什么也看不到。喘流把飞机荡得像怒海的一叶小舟。阿岚闭上眼,由它去了。当紫色终于在眼前快速闪过时,只是导航灯而已。她没听到起落架张开的声音,飞机像一只无首的丹顶鹤,在野湖上滑行,不停顿地指向形同河马的候机大楼。在飞行的四小时,阿岚靠算概率打发时间,有多少种可能起落架会出故障,有多少概率命运会阻拦她和阿黛十年后的重逢。阿岚业余研究看手相。看多了,命运成了集装箱的商品,很重。就像夕阳被海和地硬拽下去一样。

 

阿岚不知道怎样回答阿黛充满关怀和友情的问候。她对飞机失事精心算计的方案没一个兑现,没能带给她松弛和快乐。搜寻半晌找不到合适的雕饰,她只好说实话:“我有点饿了。”

 

思黛带她的朋友在机场美食街进餐。两人对坐着等送饭。阿岚对送来的汉堡包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没吱声,她已经习惯了。阿黛呢,自从见到阿岚,闻到她用的不知牌名的香水,心里就充满了喜悦。雨在外骤停前,像懒狗似地打了一个哈欠。一轮彩虹横跨海陆,把地平线举到天空。思黛觉得玩的游戏有意思,去想下雨的时候阿岚想什么。

 

“你身上都湿了。”阿岚对思黛说,多少有点经心。

“对呀!外面下着雨呢。” 思黛笑着说,吹着她一口还没喝的咖啡。

“你就不能带把伞么?”

“我出门时出着太阳呢,” 思黛说。“命运是雨季的孩子,偏不让我们晴天见面。”

“过去了的日子都是晴的,”阿岚说。

“怪话,” 思黛说。她觉得话好像有点点哲理,像怪味豆似的,可以嚼噱。她把还湿着的衣衫拉直,也不管她动人的曲线是否打扰旁人的视线。两人笑着走了出去。

 

从思黛公寓的阳台看出去是海湾清静的一角,观景距离也正合适。不太近,海潮被斜的风纹勾得像变幻的刺绣。也不太远,所以画一点也不觉得呆板。一株棕榈,顶盖正够上阳台,树尖没缘由地带着一顶草帽,引来好奇的海鸥。从海滩的远景,收近来是小区深绿的网球场和湛蓝的游泳池。天色渐晚,几个房主坐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抱怨着早来的夏热和蚊虫。在远近景的两可之间,是提供住客方便的一圈高档商品店,和店子边上小巧的公用花园。一个小男孩,在黄昏不定的风里扔飞碟。随他玩的狗,追着碟,看着它被一阵突来的旋风卷去,直直地飞到棕榈树顶,在看海的阿岚的鼻尖前飞旋。阿岚轻轻地用中指一弹,飞碟如受皇命般地直坠而下,如流星跌入泳池里。像染了荧光的月,它不出声地浮着。小狗守在一旁,中了邪似的。

 

“红的还是白的,” 思黛走上阳台,欣赏着阿岚侧身的体态。那样子有点宗教的味道,圣母玛里亚那永远是忧伤的眉头。

 

“你喜欢什么?”阿岚问道。她把看远海目光收敛,不去想那艘黄昏出海的帆船是追踪什么。也不去想自己原本根本不喝葡萄酒的。

“白的,”思黛答道。

“红的,”阿岚说。两人就笑了起来。

“玫瑰的好了,”思黛回屋去盛酒。阿岚看着思黛穿着丝绸浴衣的背影。浴衣中段随便用带子松松地系住,露出大半宋词人好说的香肩。

 

两个年轻的女人依靠着阳台的栏杆,喝着玫瑰色的酒,看着夜的降临。喝酒的时候不宜于交谈,思黛只说了以不夜著名的城市,现在老停电。再就是指点一番有名的建筑景点,这时候阿岚看到思黛还带着结婚戒指。思黛调皮地一笑,褪下戒指,给阿岚看上面嵌的钻石。“爱珠宝长于爱男人,做快活女人的秘密。”思黛把阿岚的杯子抢来,一下子干了。阿岚也不示弱,把思黛的喝了。两人同时意识到她们过去的嫉妒争斗,是因为没有在微醉中做现在的争抢。她们彼此一笑,把空杯铛地一碰,然后像事先商量好似地,猛地往楼下摔去。粉碎的杯子,惊动了泳池边聊天的人和忧天的狗。她们跑进屋时,屏着的气才敢踹出来。她们大笑着,笑得还不够,又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得了,我先说,”性急的思黛点燃一支烟,翘着腿在单人沙发里摇着,背后栗色的展品柜摆着精雕细刻的水晶。“事情全是因为一只猫。”

“什么事情呀?”阿岚问道。

“我的离婚啊!难道我们不是要让过去的天晴起来吗?”

“可不要晴天打雷哦。”

“别得意。下一个是你。”

“不敢,只能曲居探花。别忘了你是二进宫喏。”

“鬼了,我差点忘了那位李政道弟子了。可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你们分手?”

“第一位?嗯,他回家太晚。他爱他的实验比爱爱还多。你能指望什么?他们都相信测不准原理。你有能量时,没时间。有了动量,位置又不正确。海森堡真是个大流氓。”

“你就喜欢乱说引人注意。”

“好好,你对。往低说。他太聪明了,我配不上,高兴了吧?”

“这些跟猫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就上学了。头两年交了三个男朋友,求平均中间一个得分尸,还真不忍心呢。”思黛装着一副难受的样子。 “毕业后我觉得最缺的是只猫。在胡说一次,和一只毛茸茸的暖呼呼的猫睡在一起,比闻另一个人早晨口里的气味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阿岚笑了起来。

“她是只波斯猫,最纯的种。眼睛漂亮极了,走路像跳芭蕾舞似的。”思黛烟抽完了,一时找不到烟灰缸,径直就上了阳台。泳池边的人已经散了。她把烟头朝下扔去,火红的点落的很慢。最后有薄荷味的《玩家》在地上撞击出千百点的星点。阿岚跟了出来,只觉得思黛在怀旧的沉思里真美。

 

“对了,那只猫。”思黛接着讲。“她生的美,可很傻。像白雪公主似的,这也就是她的名字。一天她回家,一身的尿臊。第二天,我跟着她,发现她就让一条死狗在她身上方便。”

“真恶心”, 阿岚恨不得掩住鼻子。

“我就去找狗的主人。他住在另外一栋楼里。我把他的门敲开,他只穿着短裤。他说,等等,让我把衣服穿好,可我气极了,不许他走。话没说完,我突然想,直说太恶心,就在那儿想段委婉的说法。等把想说的话准备好了,才发现自己和他在床上疯狂地做爱。这就是我如何第一次见到老明。”

 

“你跟他结婚是因为他勾引了你?”

“要么是因为他的狗尿在我的猫身上。谁在乎谁勾引谁啊。我嫁给老明是为了让他爱国。”

“你说什么哪!”

“老明过去大部分是和美国姑娘约会。他是个高大英俊型的男子,英语说的很棒。后来他的美国老婆和他律师事务所的另外一位合伙人有染,他一下觉得还是中国姐妹纯洁可靠。”

“就像见到你时的那种纯洁,啊?”

“就是嘛,”思黛一点不介意阿岚的讽刺。“每天早晨他来劲了,就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女尼的人们。”

“你是说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吧?”

“他的意思是我太懒,不愿意满足他。”

“你俩真是神经病。”

“为爱国而神经也挺光荣。”

“你们结婚多久?”

“两年半。”

“为什么离呢?”

“白雪公主死了。”

“就这?”

“就这。”

“神经病都不能形容你们两个活宝。”

“总算还没傻到像白雪公主等待着王子去吻她。”

“该你了,阿岚。”思黛催道。

“等明天吧。我现在累了。”

 

星期六早晨的太阳已爬过棕榈树尖。思黛有点不耐烦了。清晨跑步时,她特意穿过盖拉格公园,看见带着露水的紫丁香特别美。如果阿岚再贪睡,花就不好看了。

思黛第三次嗫脚走进客人卧房,去看阿岚的睡态。床边桌上的阅读灯亮着,有点带紫色的光,在白天柔弱得像紫外线,照着阿岚白腻的手膀。思黛看着桌上开的瓶,知道里面盛的是安眠药。床头上挂的画是思黛去年在巴塞罗那买的。画中一个穿着时髦的小女孩,站在街边,斜开着一把太阳伞。前景是大量的光线和几片秋天的叶子。背景是下着雨的幻想出来的城市,毫无几何道理,却美奂得极自然的反金字塔组合。小女孩看着远方的雨出神。

 

“几点了?”阿岚问道,“对不起,我起晚了。”

“王麻子有几点谁说得清?”思黛答道。“说笑呢!睡得好吗?”

“还好,”阿岚说,“这药是新开的。不知道这么有效。你这画特神,半夜三更像活过来似的。吓死我了,就想往你屋子里跑,又不敢。”

“来呀!我有什么可怕的?”

“不是你呀, 是怕女尼哟!”

“哼,贱人,非要老明来调教你一番不可。”思黛笑道。“饿不?”

“不知道,”阿岚在撒娇。

“你要是饿呢,我们可以到我喜欢的一间餐馆去。说是巴伐利亚,其实是斯洛文尼亚,早餐特好。”

“我要不饿呢?”

“我们还是到餐馆走一遭。老板汉斯找中国老婆找了五十年了,说不定喜欢你呢?要没缘呢,再往下走半英里就是盖拉格公园,小溪边长着最美的紫丁香,小溪最后流进一个穴洞,可我从不敢一个人进去。”

“看样子我们今天要看两个胆小鬼加起来等不等于大英雄。我可要起来了,”阿岚有点不好意思。

“起来呀!你又不是女尼。”思黛道。

“你看是不是吧,”阿岚笑道。她在被下一点没着衣。

 

思黛的小跑车到公园不用五分钟。在车上思黛确认了阿岚真不饿,不去餐馆也不是不愿嫁给老汉斯,因为老家伙根本不存在。思黛只觉得这么急着看花有点傻。她平时绝对傻不到这份上,实在是阿岚太爱紫丁香了。在大学时,每当花开,她每天都采些回来,就看着,可以很久。

 

在公园看了五分钟花,阿岚眼前的花和记忆的不一样。花瓣太大,花色过匀,没有小巧的梦境。但它们是她好多年看到的最好的紫丁香。她感谢思黛记着她的过去,流泪时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犹豫半晌,不知道如何开头。猛地她想起阿黛的白雪公主,于是她说:“这事全赖一只蜜蜂。这和我离婚没关系,可又有数不完的关系。你听完了就知道了。”

 

在阿岚还叫邓迎潮时,邓颖超在中国叫邓大姐。阿岚的父母,政治上极小心和上进的人,因此把他们的迎潮叫小妹。这样就避免了拼音上的误会。小妹和大姐不同的地方很多,比如说小妹长的很漂亮。又比如说小妹生长的环境绝没有大姐在中南海那么安逸,有那么多前呼后拥的照料。生活的艰难,使得小妹很内向,宁愿去想梦世界里獠牙能飞的白狼。

 

开春后的一天,小妹坐在六年级的教室,在一个湘西换过好几个名字的县城。城的碉楼还是老的,小妹的心怕老,怕城堡的影子沾在身上,怕半塌的城楼里敷卵的山鸡。当一片影子沾上她身上的时候,她只道是梦里的飞狼来镇上催一笔隔朝代的旧债。她猜邪了门,来的是只能飞的精灵,但她只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希望。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杨怜,一个快乐的影子,驱走了催命的恶神,成了我的桌友。”

“她长得好吗?”思黛问道。

“不知道。只知道她很快乐,她有理由快乐。她爸爸是新来的镇党委书记。我对她有吸引力,是因为我时刻都很忧伤。伤感对她那样快乐的人,像一种新奇的饮料。你想过没有,阿黛?”

“想过什么?”

“如果一个人永远快乐,就不能用快乐形容。”

“那该用什么字眼?”

“我想过很久。恰当的形容是天使。”

“哎,你是相信耶稣呢,还是仅仅相信天使?”思黛有点怕成了绵羊的阿岚。

“谁都不信。只是宗教常常给人最好的字眼。”

“也许她很同情我。我爸爸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我妈妈是个聋哑人,又被关节炎折磨了半生。她的名字就叫怜嘛。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像首精湛的古诗,伤感从精致明快的节律里缓缓流出。”

 

思黛看着阿岚在手中结着又解着手绢,不忍打扰她。她不知自己算不算阿岚说的天使型的人,即便自己说了好多招天妒的话。

“昨儿晚我做了一个梦,” 阿岚说。“其实,幼年的记忆很多只是梦而已。所以我不敢肯定是梦。我想事情是发生过的,所以应该是记忆。只是我太怕了,所以只敢在梦的保护下去追忆所谓的似水年华。谢谢你昨晚一起把酒杯砸碎。”

 

在镇的北边,青石的街道窄且陡,街边的房屋多半是前清的遗留。泥烧的黑瓦在日晒下迸裂开,屋脊的弯角像骨瘦如柴的青龙,缅怀于旧国的自由和风光。除了在布满蛛网的窗台几盆栽着中药的花钵,和缠住远游人门锁的牵牛花藤,这块地理再没有什么植被。尽管小妹暗示了好几次,杨怜两星期都没到她家来玩。

 

梅雨季节在星期天开盘,其猛烈让小妹年长的亲人出外去找些可以在屋顶上遮雨的材料。小妹一人在家,端着家里仅有的两个脸盆,在八处漏水的地方穿梭。半小时过后,小妹发现她的奋勇既不英雄也没希望,只有竹篮打水的功效。当她停下手来,体会她自发的悲伤,她才听见了门响,肯定了那不是想象。门声越来越响。她想可能是父亲找到东西回来,于是疾步跑入雨帘。她在院门下深吸一口气,门上长满草的烂瓦居然没漏水,让她奇。门一打开,她更奇了,因为敲门的不是父亲,是她的新朋友杨怜。杨怜手里拿着一把克罗米的黑布伞,当地小女孩摆阔的奢侈品。

 

“你怎么现在来了!”小妹大声地喊着,盖过雷声和她带羞涩的兴奋,“天气这么坏。”

“我要试试这把新伞,”杨怜说得好轻快,丝毫不让人觉得她在炫耀。“咱们出去玩。”

“我没伞。我爸妈把伞拿走了。”

“进来呀。我的伞可大了。”

在她挽着杨怜的手走进伞下时,小妹闪念中想起她刚才在屋里无用又可悲的工作。杨怜晶亮的眼,让她相信大雨也可以给她自由,只要她把心都交出去。如果她不在乎,再大的漏洞也大不过外面的世界。她尖叫着跳进伞下,和杨怜一起在街上边走边踢水花。雨花在风中弯斜,像两个姑娘天真的走态。

“下雨后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杨怜笑着。“上星期我过来,看见一条驴在你家门口卸东西。我可怕驴了。我想大雨里街上一定没人。瞧,对了不是!”

 

“为什么她怕驴呀?”思黛问。

“我没问。”过了一会,阿岚歪着头接着说,“为什么柳宗元寓言里的老虎怕驴?”

“天啦!”思黛叫道。“我真为那条驴的安全担心喔。”

 

“我们去爬老城楼,”阿岚接着讲。“我从没自己爬过。石阶被时间磨得很滑。小时候,哥哥把我背上去过,可从没敢自己走。好难爬哟。又下雨。可我们居然爬上去了。攀登拉扯中,我们的指头出血了。我们就相互吸吮,那样就不疼。”

“好浪漫哦!”思黛赞道。

“城楼上风好大。把好大的雨三吹两卷地,刮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杨怜好兴奋。她张开手臂大呼大喊。风把她的伞一下子给刮走了,飘着飘着就到了黯淡的街,街角咕噜咕噜的水流。它飘不见的时候,像颗黑色的蒲公英。”

“没黑色的蒲公英,”思黛说。

“在梦里头有,”阿岚说。“我想她会哭的,说不定会跑下去去追。因为那伞是很稀罕的东西。可杨怜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呢,她好像根本就没意识到她的伞丢了。我问她是不是该下去找,她说上面没有什么雨,用不着伞。我说你爸妈不骂你呀,她说他们不知道是她把伞拿出来的。”

“绝了。真是个快乐的精灵。”思黛终于服了。在同样的情况下,潇洒如她,也不免会破口大骂一番该死的风。

 

“风把城堡吹得好冷。我们直打抖。可站在高处,我们可以看见好多里外的瀑布。我看见就很高兴了。可杨怜说,等天晴,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到瀑布去看山看鱼看水花。”

“你们去了吗?”思黛问道。

“最后我们觉得让牙齿打颤也不是个事儿,就进了碉楼里。里面好黑,也不好闻。我们俩都怕蝙蝠、蜘蛛、黄鼠狼什么的,可两人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楼顶上裂着缝,微光像蛛网似的,吊着下来。果然有只山鸡在孵蛋。我走进看,它一点也不惊惶。我们就静静地,怕扰了鸡妈妈。有意思的是,我进来后抖得更厉害。杨怜说我们应该抱着一起取暖。她的身子先暖起来,我可以感得到,因为她比我丰满好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好温暖,被她抱着,听她问:来了没有?”

 

思黛静得连眉毛都不愿意动。她好羡慕阿岚能被这么抱一次。

 

“我们在碉楼里睡着了。我们太累了。等醒来时,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我鼻子堵堵的,有点感冒。我也挺怕的,因为回家晚了会挨骂。可我看见杨怜起来那懒懒的样子,突然发现只要我高兴,一切都没关系。那时我童年最高兴的一天。我回家后,我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一是没请假就四处乱走,二是回家这么晚,给他已经很不好的名声雪上添霜。他好恼哇,打的很重。可他打的越厉害,我心里越快乐。后来我妈吓死了,跪在爸爸面前为我求情。我爸直到发现是在打我妈时,才停手。我妈觉得我疯了,其实我只是高兴而已。”

 

“老天啦!是你昨天说我有神经病不是?”思黛叹道。“可这和蜜蜂有什么关系?”

 

“一星期后,雨停了。太阳没日夜地把道路晒干,让杨怜和我去实施我们盟誓,去看大瀑布。杨怜知道我爸打了我,再也没提这件事。可我决意要去那儿,找一滩冰川化的一尘不染的雪水去映照自己的脸庞,去大声地告诉自己:我很美。我们计划了一番。星期天一早,我就对爸爸说,我要去城外学雷锋。这种小骗局对一个可怜地时时等摘帽的人,永远管用。”

 

“瀑布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远,八里的路程。不过没汽车,也没单车,得走。走在阳光下好美。路上我问杨怜她爸妈有没有追究伞的事情,她说她和她弟弟做了一份交易。她弟弟把这个帐兜着,她父母从不让儿子付账。她呢,帮弟弟做两次作业就行了。她也是很鬼的呢。”

 

“不知道你念过沈从文没有?湘西比他笔下的功夫美十倍。等我走出镇子几里开外,回头去看我那么恨的牢笼,它那远离才能看清端庄。灰暗和衰败看不见了,看见的是一个受难的母亲赤裸裸的乳房,带着血的奶喂给我。想到这我的泪哗啦地就出来了,好像泉水,要救活我靠着的要死的树。我过去对爸爸的恨和瞧不起,一下子也变成了忏悔者的爱。我直想跑回去告诉他,我到底今天做什么。然后我要告诉他我爱他,然后他可以打我,也可以抱我。

 

“杨怜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但她和我一起哭,女孩子那个年龄所哭就哭的。看见她哭,我又觉得挺难受,因为是我要出来游春远足的。我拉着她手求她不要哭了,去想些快乐的事情。没一会,我们到了满是紫丁香的一片野地,很浅的谷,郁郁葱葱的草树,掩映着放牧的羊群。杨怜笑指着牧人,说他有一千岁。老人吹着竹笛,音调怕也有千年修行。我们手牵手,头靠头地听。听了几曲,杨怜问我:“高兴了吗?”我指着说:“看,连紫丁香都欢喜着呢!”

 

“杨怜拉着我的手,沿着坡跑到野地上。我们俩采着花。她手真灵巧,一会儿就做出了一个花环。我们又在环上加这加那,把它装点得皇冠般的富贵。野地里没有路,我们就在刺丛里走,笑着,脚跟被刺得出血,可刺打不过我们。”

 

“我不知道那蜜蜂是什么时候来的。没影子,也没嗡鸣。杨怜后颈先被刺了一下,她哎哟一声,让我小心了。后来那只蜂钻进了她的衣服。一边笑,一边大喊‘糟了、糟了’,她解开衣扣,让蜜蜂飞出来。那蜂儿是飞了,还是死了,我没看见。杨怜笑着说,要是真是学雷锋该多好。她就可以给老师看伤,证明她是多么勇敢地把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我们笑死了。”

 

“我们到了瀑布边,坐在岩石上烟雾腾腾的水。它不像我想的那么高,十米上下的落差。可它的美是词汇形容不了的。它的源是条不宽的河,河又紧收口,瀑布就从河的喉咙跌下来。一颗倒的大树,在瀑布下的碧色的塘架出一条桥,从我们坐的岸上,一直可以走到水帘后。树上长着巨大的蘑菇,爬着透明的蚂蚁。瀑布的山墙朝里斜。风起来掀起水帘的一刹那,黑咕隆咚的后面好像有个洞。”

 

“杨怜问我看过西游记没。我说没有。她说书里又个水帘洞,猴王在里面造反。她说一定是这儿了。杨怜摸着后颈问我怎么样,我说肿得挺厉害的。她说她要到瀑布下面去洗洗,问我愿不愿去。我说你疯了,就在这儿洗澡?她说我们躲在水帘后,没人看得见。我发傻说,可我看得见啦。她就笑,说你怕我什么呀?我说她身上那只蜂,会从她的衣服里跑出来。她说,好好,我自己去。可告你啦,我求王母娘娘遣御蜂在回家的路上咬你,那时可是没甘露水给你解毒。”

 

“你问我杨怜美不美。美。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她美。就单说外表,她也美。她那笑傲春华的身体在摇摇的树桥上走,她伸出的双臂像春燕的翅膀在山风上舞,她被风吹散的头发像柳枝在湖面上荡,她脚下一滑,哎呀的一声娇唤让天下的男人心绷的一紧,想想看,青春能比这更美吗?”

 

“她没掉下来吧?”思黛预感到悲剧的前奏,一下子抓紧了阿岚的手。

“没有,”阿岚答道。“走了一半,她就会了。她回头看着我,说我是胆小鬼。‘皇冠归我了,’ 她说。紫丁香的花环本套在她的肘上。她取下来在头上带好。然后,她提一口气,几跑几跳,就跃入了水帘之后。

“你应该跟下去的。”思黛说。

“我也这么想的。我起身回到紫丁香谷,去为自己做个花环,然后就像杨怜似,跳进水帘洞,看里面有多神奇。”

“你去了吗?”

 

“到了紫丁香谷,老牧人吹着他最后的一曲。他看上去好奇怪,脸红得像夕阳一般。他最后一声吹的好长好长,而且音一点不变。羊被魔笛捉弄的不吃草了,着魔似地四下飞跑。他不是一个人,至少不是一个凡人。这最后一声带着永恒的无奈,因为永恒不会死,也就不懂得恐惧带来的喜乐哀怒。后来永恒的力量太大了,竹管盛不下,笛子被震得粉碎。老人就入定似坐着,我懂了。我飞着往瀑布跑去。

“水塘里只有杨怜的花冠。”

 

“她到哪去了?”思黛问。

“我没叫她。我知道她到该去的地方去了。就像七仙女,她的家不在凡间。”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怎么能这样!她不会游泳就不该下去!”

“我也不会游泳,我也准备下去的。和她比,我是个胆小鬼。反正你不能问莎士比亚为什么奥菲利亚得淹死,让爱去折磨活着的人。”

“你说什么?”思黛没听清阿岚的意思。

 

阿岚没解释。她知道,如果杨怜活着,她们的爱会变的。她不知道什么更好,她宁愿没答案。

 

一只蜜蜂飞在盖拉格公园的紫丁香上。思黛和阿岚都看见了它,可她们把目光放在蜜蜂的远处,把过去的事情和梦,在云间好好地埋藏。蜜蜂在花间忙着,在日光下划多瓣的弧线。几分钟后,它飞到了两个女人的身边,她们不能再不理它。

“一只蜜蜂,”思黛说。

“大黄蜂吧?”阿岚说。

“为什么它们叮人。”

“本能吧。”

“没蜜蜂花能成活吗?”

“花需要蜜蜂传粉。花美花艳都是为了这。让它们超过季节的界限。”

“天雷轰它的老Bee,”骂完后,思黛觉得好舒畅,忘记自己曾经是多么喜欢蜂蜜。

 

早晨的太阳给紫丁香镶着金色的边。露水仍然充盈,打湿两个驱赶蜜蜂的女人的裙摆。紫丁香吻着她们的腿,细细的花粉沾在她们的脚腕。空气里孕育着自然无法理解的点金术。蜜蜂知道它诱惑或恐吓已没用了,飞着飞着,它进了一个小岩洞。

“这是你昨晚说的洞吧?”阿岚问。

“是啊。”

“进去吗?”

“我已经进去过了,”思黛说。“谢谢你的梦或故事。里面比外面明亮温沁。如果我是花,我宁愿在一季开的旺盛,也不愿招蜂引蝶。”

“可惜这个小天地没有瀑布,” 阿岚笑道。

“可现代生活给我们提供了淋浴,”思黛也笑了起来。“温暖且安全。”

“该是的便是吧。”阿岚想到她童年对快乐那么疯狂的追求,现在她懂得了捕捉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