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abc为整数 且:小说《山玫瑰花》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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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早上起床后,唐立志试着下床走路,刚走到门外,就痛的呲牙咧嘴,险些摔倒。

科长见状忙扶住他,嗔怪道:“亏你还是学医的呢?脚踝扭伤要静养,不能乱动!你这样好的更慢,知道吗?”

“那!那俺怎么办?‘轻伤不下火线’,反正不能留下俺一个人在这儿!”唐立志扶着门框,看着科长赌气的说道。

怎么办呢?王瑛犯难了!

唐立志现在不能走路,更不能骑自行车。让他独自一人留在招待所休息两天,恢复恢复,这是最好的办法,可这个‘糖炒栗子’会坚决不同意。

哎!科长无计可施。

郑志慢悠悠的说道:“科长,俺倒有个好办法,你看行不行?”

唐立志看郑志卖乖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这个傻小子,装什么大头蒜,快说啊!”

郑志拍着唐立志的肩膀故作认真地说道:“唐哥,你,肯定得留下……”

话没说完,唐立志急了,回头给了郑志一拳,骂道:“你这个混小子,忘恩负义,把‘桩’打在石头上,碰的哭鼻子流眼泪的,是谁给你送温暖的?!”

见唐立志真的急了,郑志连忙笑着说道:“唐哥,唐哥,你急什么呀?俺是说你的自行车肯定得留下,俺驮着你去洪范公社卫生院,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混小子,你把老哥吓了一大跳。”老唐转怒为喜。

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如此,科长点头同意了。

宋德海举手发言:“俺有意见!”众人不解。

“唐哥是我和郑志两个人的,凭什么光让他驮?”宋德海嗔着脸说道。

“好啦!好啦!都别贫啦,你俩轮换着驮,快上路吧!”科长笑道。

 

从东阿到洪范是一段乡村公路,虽然有点上坡,倒也平坦。路上看不到机动车,只见推车的,挑担的,牵牛的,拉粪的,在路上来来去去。

忽见三辆自行车呼啦啦的骑过来,人们忍不住闪到一边,驻足观看。

只见打头的是一位女同志,面带微笑,腰杆儿挺直,骑着小飞鸽儿“蹭蹭”的往前跑。

接着是一位帅小伙,剑眉凤眼,鼻挺唇红,文质彬彬的,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后面一位真是‘英雄’!一头长发似马鬃,瞪着眼,咬着牙,塌着腰,握着把,驮着人,上着坡,还梗着脖子拼着命地往前冲。

车后座上的这位更有意思啦!长得有特点,坐车也与众不同,‘倒骑驴’!还把一条腿盘起来,晃晃悠悠的。咋一看,活像‘偷地雷的鬼子兵’!

社员们看着窃笑,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呀?

 

洪范公社地处平义县的西南端,距县城有六七十里路,因公社驻地有一历史名泉洪范池而得名。

洪范公社素有“九泉二山一阁老”的美称。那“九泉”是东流泉、拔箭泉,白雁泉、日月泉,天乳泉、墨池泉,扈泉、丁泉、洪范池。“二山”是大寨山和云翠山。“一阁老”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朝万历皇帝的老师于慎行。

洪范公社虽然四面环山,却是水库密布,众泉喷涌。驶进洪范公社,公路两旁绿柳掩映,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浑身舒爽。

“洪范洪范,两个字六点水儿,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骑着“小飞鸽”,看着青山绿水,科长惬意的说道。

“科长科长,怎么是六点水呢?洪范两个字是八点水,不信,你数数!那,那两点被你喝了呀!”唐立志坐着车也不老实,给科长挑刺道。

“就你有学问,那两点是水吗?”

“不,不是水是什么?还,还会是,是……”唐立志不说下去,眨巴着眼,一脸坏笑。

“那两点是柴火,专门‘糖炒栗子’的!”科长一句话,逗得郑志、宋德海哈哈大笑。

唐立志撇着嘴嘟囔道“科长那张小嘴,可真会说啊!”

 

洪范公社卫生院在马路的西侧,是两排石头瓦房,五十年代建的,显得有些破旧。瓦房不远处,就是汇集“九泉之水”的浪溪河。

院子里栽着三四棵洋槐树,高高的树干,皴裂的树皮,点点绿叶遮天蔽日,朵朵槐花含苞欲放,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甜丝丝的清香。

见到防疫员们到来,廉正院长忙出门迎接,打趣道:“王科长,哪阵风把你们给刮来啦!”

科长和院长握着手,指着漫天的洋槐花说道:“是你们这儿的香风把俺们吸引来的!”

见唐立志瘸着腿下了车,院长叫道:“呀!这儿还有一位伤员哪!唐唐,怎么啦?”院长和唐立志在一块学过中医,两人挺熟。

“唐哥被车刮倒,把脚踝扭伤了。”郑志说着,扶着唐立志,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科长笑着对院长说道:“廉院长,托付你点事,行吗?”

“好啊!你说吧,科长说的事儿没有不行的。”

“帮俺处理处理这个‘糖炒栗子’,行不?”

院长拍着唐立志的肩膀笑道:“处理‘糖炒栗子’俺最在行!唐唐,你一个人留下,行不行?看能不能把你憋没了。”

“别别别,别介,别介!俺好不容易跟他们到这里,你可不能撇下俺不管啊!”唐立志一连串的叫道。

“唐唐,先别急,人多了你还不乐意呢!”院长说着,从屋里拿出根竹竿,提留着小桶和马扎。

唐立志一看,乐了,“啊!钓鱼!哈哈,俺好几年没钓过鱼了,好,好!今天要在这浪溪河里好好展施展施俺的手段!”院长架着唐立志一歪一扭地顺坡而下,来到小河旁。

唐立志是一位垂钓老手,他麻利的系好鱼线、鱼钩,调整好鱼浮,挂上鱼饵,轻轻一甩,鱼钩落入一丛芦苇处。

“知道吗,‘钓鱼不钓草,等于瞎胡闹’。你们走吧,走吧!等着回来喝鱼汤吧!”唐立志坐在马扎上,摆着手惬意的喊道。

大伙回到院长办公室坐下,廉正院长拿出疟疾病人登记表说:“我们卫生院就一个防疫员,参加你们这个疟疾大检查去了。今天我领你们去检查,好不好?”

科长说道:“那太好啦!就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院长连声叫道:“科长科长,别寒碜俺,啥‘大材小用’,跟着‘美女’干活,是俺的荣幸呢!”

“还‘美女’呢!都快四十了,都成美女她妈了。”科长笑着说道:“上哪儿去?俺听你的!”

“科长,咱们先易后难,先看近处的,明天咱们早吃饭早走,到大寨、丁泉和白雁泉去调查,好不好?”

“好好!院长,你走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

“那,我们就到龙池看看吧,那儿是咱们平义县的‘八大景之一’,现在是公社食堂,炊事员老李头前年患过疟疾,今年是最后一年休止期服药呢。”

卫生院到公社食堂一两里地,眨眼功夫就到。

院长领着防疫员们走进有两尊石狮把守的古色古香的大门,一个方形泉池跃入眼帘,上书朱红大字“龙池”。龙池呈正方形,四周由青石垒砌而成,池周护栏立雕石狮、盖钮装饰,栏板浮雕花卉,庄严而古朴。

廉正院长领着防疫员们登上石阶,凭栏俯瞰,只见泉水清澈见底,水中绿藻飘摇,条条游鱼扬珠吐泡,支支细泉缓缓喷涌。

廉正院长掏出一枚硬币招呼大家:“你们看!”说着掷入水中,只见那枚硬币飘摇旋转,缓缓沉下,日照其上,金光闪烁。

“知道吗?这就是著名的‘洪范浮金’,为古东阿八大景之一。”院长解说道。

“明代嘉靖年间,有个进士叫何海晏的,他曾赋诗一首‘方池十丈水之浔,洪范赐名称到今。戏掷一钱清澈底,随波荡漾似浮金。’”

“以后啊,凡游人来此,换些零钱,以此为乐。不信,你们试试看!”院长鼓动着大家。

郑志、宋德海掏出硬币,跃跃欲试。王瑛科长早已把一枚硬币扔在水里,谁知,硬币并不旋转,直溜溜的就下去了。

廉正院长看到,忙说道:“要平放,要平放才行。”郑志拿出一枚,用手搓了搓,轻轻的平平的放下去,那硬币在水面上躺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旋转着沉下去。”

池底已积下大片硬币,如星星在夜幕中闪烁。

院长介绍说:“这个池水啊,‘不以旱涝而消长’,‘不以冬夏而变温’,水位恒定,流量恒定,温度恒定。”

清澈的泉水从龙头缓缓流出,绕池一周,水中草如青丝,小虾浮游。

廉正院长俯下身,用手捧起泉水,喝了一口。防疫员们也都挤在龙头前,用手接水喝。

“啊!这龙泉水真好喝呀!比翠屏山月牙泉水还好喝哪!”郑志叫道。

院长说道:“省里的专家来化验过,这里水质优良,富含锶、锂、锗、偏硅酸等20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呢。”

“洪范公社的干部真幸福啊,食堂建在龙池里,天天喝矿泉水!”王瑛看着站起身,看着泉水缓缓流到西厢的厨房里,感慨道。

走下石阶,防疫员们见池旁的两棵千年翠柏,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掩映着古朴建筑“龙王祠”。

传说,这里曾蛟龙闹海,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东海龙王闻讯赶来,缚住恶蛟,逼洪水就范。老百姓又过上风调雨顺的好日子,为了纪念龙王的恩德,修了这座龙王祠。

“龙王祠”里的龙王爷爷和龙王奶奶早已不见了踪影,残留在墙上的壁画也斑驳陆离,胡乱写的“砸烂”“造反”“封资修”等字样记录着文化大革命的“光辉历史”。

西侧有方小池为“姜女池”,传说是孟姜女洗漱的地方,两池虽近在咫尺但水脉各异。

龙池水清澈甘甜,“姜女池”水却又苦又涩,传说孟姜女是洪范孟家庄人,丈夫范喜良是东阿范庄的。新婚三天,范喜良就被抓去修长城,因劳役繁重,不久因饥寒劳累而死,尸骨被埋在长城墙下。

孟姜女身背寒衣,历尽艰辛,万里寻夫来到长城边,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噩耗。

她痛哭城下,三日三夜不止,长城为之崩裂,露出范喜良的尸骨,孟姜女将尸骸用寒衣包裹好背回老家安葬。

孟姜女思夫心切,终日哭泣,滴滴眼泪流到水池里,到现在泉水还是苦涩的呢!

 

“奥!院长来啦!”炊事员老李头正在泉水中洗菜,见院长领着几个人走过来,招呼道。

“李大叔,这是县防疫站的领导们,专门来看你的。”

“看我?呵呵,俺一个老伙夫,有啥好看的,是来吃饭的吧!”

“大爷,我们真的是来看你的。”宋德海甜甜的说道。

“我们是来看看,给你的疟疾药吃了没有?”郑志补充道。

“吃啦,吃啦!人家院长专门派人送来的,是为了咱好,又不要钱,咱能不吃吗!一天三片,吃了八天哪!”

“大叔,吃了药,您有反应没?”科长问道。

“要说反应啊,是有点,干呕、头晕,不过一会儿就好啦!”

“大叔,这个疟疾病是蚊子传染的,您还要注意预防蚊子叮咬啊。”科长叮嘱道。

“好好好!俺记住了。这共产党就是好,事事想着老百姓!哪像国民党反动派啊,不顾人们的死活。”

老李头掀起围裙擦擦手,给防疫员们握手告别。

走出龙池大院,院长说道:“这个老李头有意思,当了一辈子国民党傅作义的伙头兵,解放了,国家又给他安排了工作,他是感恩戴德啊!

“喂!院长,我们中午怎么吃饭哪?”王瑛忽然想起这‘头等大事’,忙问道。

“哈哈!科长,饿不着你们。咱卫生院里没有炊事员,中午咱们自己动手,擀面条,疙瘩汤都能治饿!”

“好好!听你的。下一个,去哪儿?”科长向院长请示道。

“看!那座山叫天池山,山下就是书院村,到那儿还不到两里地,咱们去哪儿!这个村里有两个疟疾病人,一老一少。”院长指着东面山脚下的小村庄说道。

书院村不大,有一百多户人家,村中间是远近闻名的书院泉,社员的房屋就散落在泉池周围。

书院泉呈“凸”字形,前面立着两块石碑,泉水从大池池底各处缝隙中涌出,通过渠道从小池中兽头的嘴中喷涌而出。

一群姑娘媳妇们围在泉池边,赤着脚挥舞着棒槌嘻嘻闹闹的在洗衣服。

防疫员们放下自行车,卷起裤腿,顺着裸露的青石板,像走钢丝的演员,挥舞着手臂走过去。

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见廉正院长领着几个人跑跑跳跳的走过来,问道:“廉叔,你们来干什么呀?”小姑娘胖胖的,长着一双大眼睛,脸蛋像个红苹果。

“找你的!小芸,给县里的领导说说,你疟疾服药的事儿。”

“说什么呀?吃了呗!”

“怎么吃的呀?”

“用嘴吃的呗!”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洗着衣服,还一边看着院长做鬼脸儿,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王瑛科长俯下身,蹲在小姑娘身边,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笑问道:“俺问你是怎么吃的,一天吃几片,吃了几天。”

小芸调皮的看着科长问:“你是谁啊?”

院长告诉姑娘:“这是县防疫站的王瑛科长。”

“你是县防疫站的,还不知道疟疾怎么服药啊?还跑这么大老远的来问俺,嘻嘻!真有意思!”

“俺知道,可忘了。听你廉叔说你知道,俺们就大老远的赶来了。小姑娘,给阿姨说说呗!”科长仿着小姑娘的腔调说道。

“不信不信,俺坚决不信,您是考考俺,看俺说的对不,俺才不给你说呢!”说罢,小姑娘紧紧闭上嘴巴。

“不信拉倒,你是没吃呗!”说罢,科长站起身来欲走的样子。

“谁说俺没吃?一天三片,连吃八天呢!都是爷爷看着俺吃的。”姑娘连珠炮似的说道

众人都捧腹大笑起来。

顺着小芸的指点,防疫员们找到了另一个疟疾病人的家。

在紧靠天池山下的一家小院里,两颗垂柳足有合抱粗,条条柳枝随风摆动,点点柳絮飘飘扬扬,散落在地上。

一条小溪从院子里穿过,中间盖着石板,缓缓流进厨房。

有位老者须发皆白,身穿青衣青裤,脚穿千层底的布鞋,戴着老花镜,端坐在藤椅上饮茶看书。

老奶奶灰白的头发梳理的齐齐整整,也是一身的青衣青裤,小放脚。端着簸箕在喂鸡,几只毛茸茸的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院门半开着,防疫员们不敢贸然而进,院长悄悄说道:“这位老先生名叫刘鹤云,在济南育英中学教过书,离休后回到老家住。一个闺女两个儿子,都挺厉害的,闺女是大学教授,大儿子在济南市政府里当秘书,小儿子在天津某个工厂当厂长。

院长摆摆手,示意科长他们稍等一会。院长一个人走进小院,来到老者面前恭敬地说道:“刘老,您喝茶哪!”

老者回过头一看,见是院长,招呼道:“小廉,坐坐坐!有事吗?”院长赶紧走向前去,对老者说道:“咱们县防疫站的大夫,来看看大娘疟疾服药的事儿。”

“在哪儿呢?快快!请他们进来!”说着,老者站起身,向防疫员们喊道。

防疫员们脚步轻轻的走进小院,老奶奶看着他们笑笑,继续喂鸡。老者挥手道:“都到屋里坐吧!”

走进房门,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上面画的是奇峰瘦石,流泉飞瀑,柴门草屋,老树栖鸦。只见笔卷如云,似乱非乱,线条柔浑,圆曲多变,笔墨酣畅,气度非凡。

画两边是条幅,隶篆繁体字写成,上联:苔痕上阶绿,下联:草色入廉青。

郑志细看画面空白处的两行草书小字:夏日山居图   癸丑仲夏伯龙于历下

啊!这是当今齐鲁大地著名的山水画大师黑伯龙的作品。

刘老招呼大家坐下,走到门口向老奶奶喊道:“来来来!屋里来,人家县防疫站的同志专门来看你的。”谁知,老奶奶只管喂她的鸡,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人回屋坐下,叹道“老了!耳朵聋了,整天价就知道喂鸡。”

王瑛看着屋子里青一色的红木家具,古朴典雅,羡慕的说道:“老先生,这是什么家具啊?真好看!”

刘老边沏茶边说道:“这是明式家具,从济南拉回来的,这套家具,俺用了大半辈子啦!”

郑志两个手指捏着茶杯,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茶杯呢!杯子里的茶水绿莹莹的,喝上一小口,满嘴都是香味。

“奥!你们是来检查疟疾服药的,老婆子耳朵聋,俺给你们说说,行不?”刘老声音洪亮,乡音不改。

“好好!”防疫员们笑着答道。

“老伴啊,她是前年患疟疾的,赤脚医生年年来送药,我是看着她吃。每天三片,连吃了八天。还有邻家小芸,那个鬼丫头,去年也患了疟疾,陪着她奶奶一块吃,谁不吃也不行!小芸给她奶奶洗衣服去了,你们见到没有?”刘老问道。

“见到了见到了,那姑娘可够调皮的!”提起小芸,大伙儿都笑了。

郑志坐在马扎上,看到东面墙上挂着几幅字,疏朗有致,韵味十足,禁不住走向前去欣赏。

卷轴上写的是:风雨鸣丹谷,林亭依翠岑;一樽今日酒,千里故人心;树动三秋色,泉飞万壑音;夜凉横吹起,欲听水龙吟。

见郑志痴痴地站在那里看,刘老问道:“小伙子,喜欢书法?”

郑志点点头回答:“嗯!这个字写得真好看!”

“好看在哪里?知道吗!”刘老笑问道。

郑志摇摇头回答:“俺说不上来,俺就觉得好看!”

“这个字啊是俺写的,写的是于阁老于慎行的诗。”刘老谈到书法,来了兴致。

“你说字好看,就说对了一大半。唱歌要好听,写字要好看,这是最起码的要求,至于怎么唱才能好听,怎么写才能好看,那可是一门学问哪!”

刘老推开里屋的小门,窗前放着一个喏大的书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刘老捡起一幅字,递给郑志:“小伙子,如果喜欢,拿去!”郑志如获至宝,连忙叠起来放到兜里。

二十一世纪,刘鹤云书法作品的价格一路飙升,卖到了每平方尺二十万元。给郑志的这幅字,画商出价八十万求购未果,这是后话。

天色不早,防疫员们恋恋不舍的告别老人,回到公社卫生院。

路上,院长告诉防疫员们,明代中丞刘隅在此建立东流书院一处。礼部尚书于慎行、中丞朱维京曾在此读书,故东流泉又名书院泉。

刘鹤云以刘隅后人自居,他住的房屋就是当年东流书院的旧址,书院泉边树立的那两块东流泉诗碑,记载的就是明代儒家在泉边立学的佳话。

 

大伙儿回到卫生院,院长和科长忙着擀面条,郑志和宋德海到浪溪河边去找唐立志。

只见唐立志双手握着鱼竿,眼睛紧紧地盯着鱼浮,一动不动的坐在马扎上。郑志喊道:“唐哥——”话音未落,只见唐立志右手食指搭在嘴唇上“嘘——”。

郑志和宋德海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看到小桶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鲫鱼,鲶鱼和白条鱼。顺着鱼竿望去,只见那鱼浮儿上上下下的在跳动,好一会儿,鱼浮忽的一下不见了,唐立志轻轻一挑,鱼线紧绷绷的,鱼竿也弯得像个弓,鱼儿在水下咬着鱼钩四处乱窜,溅起片片浪花。

呵!大鱼上钩了!

唐立志激动地站起来,口中喃喃念叨:“老小子,俺等你半天了!”他双手紧紧抱住鱼竿,边遛鱼边喊道:“小宋,快去找渔网。郑志,来帮俺遛鱼!”小宋答应着跑了。郑志伸手托住鱼竿,唐立志说道:“别慌,稳住,稳住!”

两人来来回回遛着鱼,不一会儿,那鱼泛起了鱼白肚,院长和小宋拿着渔网赶来,脱掉鞋袜,趟进水里,把鱼捞上来。

嚯!这是一条红尾巴大鲤鱼,足有三四斤重。

一盆热气腾腾的葱花鱼摆在饭桌上,唐立志反客为主,得意洋洋的拿着筷子招呼大家:“吃吃,大家尝尝,大家尝尝,俺的手艺怎么样?”

科长挡开唐立志的筷子,嗔道:“怎么是你的手艺啊?这葱花鱼是廉院长的拿手戏!”

“那那,那鱼是俺钓上来的,他再拿手,没有鱼,也演不成‘拿手戏’啊!”唐立志辩解道。

“唐唐!咱甭管什么‘戏’不‘戏’的,来!先吃鱼,再用鱼汤下面条。”院长话音未落,稀里啪啦的吃鱼声就响开了。

这一顿‘饕餮大餐’,只花了五毛钱。

洪范公社卫生院离东阿很近,较重的病人都到东阿公社中心卫生院去了,这里的病房基本闲置着。

院长打开两间病房,抱来几床被褥,让防疫员们临时住在这里。

吃了一顿‘饕餮大餐’,又美美的睡了一个午觉,防疫员们个个精神饱满,唐立志的脚踝也好了许多,一歪一扭地能走路了。

下午到于林、纸坊和苗海去检查,科长说:“老唐,让郑志和小宋驮着你去,怎么样?”

“不不,不行!科长,驮着俺去检查,多麻烦,俺一个人在家就行,你们去吧!”唐立志整理着鱼竿,连忙摆手道。

看着唐立志扛着鱼竿,歪歪扭扭的朝浪溪河边走去,大伙儿都笑了。

 

十三

洪范公社卫生院往北二三里路就是于林,是明朝万历皇帝老师于慎行“于阁老”的林(坟)地。现在这里成了洪范公社供销社,供销社有个职工叫宋树旺的前年患过疟疾病。

现在正是小麦扬花吐穗的季节,马路边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麦田,微风吹拂,麦浪滚滚。

两座银白色的牌坊矗立在绿色的麦田里,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闪烁,煞是壮观。

防疫员们下了车,顺着田间小路向于林走去。

只见两座牌坊上雕刻着人物花卉,飞禽走兽,雕刻精巧,惟妙惟肖。

第一座牌坊上雕刻着四个大字,郑志走进细看,“帝赐玄卢”郑志念道。

再往前走,第二座牌坊也有四个大字“责难陈善”。字体法度严谨、气势恢弘。

“知道吗?‘书法家’,这是万历皇帝亲笔书写的,赐给他的老师于阁老的。”廉正院长解说道。

“什么意思啊?”郑志问道。

院长摇摇头说道:“皇帝说的话,咱小老百姓哪能懂啊?估计是夸他老师的呗。”

甬道两侧有石虎、石羊、石马,翁仲相对,卧在路边的麦田里。

于林正门外有高大石狮一对,左雄右雌,雄狮前爪捂弄绣球,雌狮前爪抚摸幼狮。雕刻得生动逼真,极为精美。

郑志小时候赶“二月二庙会”来过一次,印象已经模糊了,今日得见,真是大开了眼界。

这座御赦园林在山东省,当和曲阜孔林、邹县孟林相媲美。

“历经文化大革命的劫难,于林能保存的这么完好,真不容易啊!”王瑛科长用手摸着雄狮口中的石球,历经四百多年,这石球竟然还能转动。

防疫员们放下自行车,竞相摸大石狮口中的石球,据说摸摸转转石球,时(石)来运转,两个大石狮的嘴巴已被摸得铮亮溜滑。

“摸石狮有讲究,摸雄狮官运亨通。摸母狮多子多福。科长,你来摸摸母狮,再生一个!”院长跟科长开玩笑。

科长笑道:“俺生,俺生气差不多。”

郑志和宋德海摸摸雄狮,又摸摸母狮,呵!这两个小伙子够贪的。

“这些精美的石雕石刻没有被当年的‘革命小将’破坏,幸亏了于阁老的后人于庆坤哪!”院长解说道。

“文革前,聊城师范的小青年到于林来游玩,有个叫胡来的同学上树摘松果,被看林人训斥。胡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文革爆发后,胡来带领不明真相的红卫兵,打着‘破除封资修造反司令部’的大旗,浩浩荡荡地向于林进发。”

“于阁老的第十九代孙于庆坤闻讯,急忙找到被逐回老家的刘鹤云商量对策。刘鹤云沉思片刻,对于庆坤耳语一番,如此这般,可保于林无虞!”

“当胡来领着红卫兵拿着钢钎锤头,雷管炸药,对石雕石刻破坏时,只见几个带红袖章的年轻人个个手里拿着毛笔,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石碑牌坊上,石狮身上,石虎、石羊、石马身上写满了毛主席语录。”

“红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动手。胡来不管那一套,抡锤就砸,‘啪!’的一声,砸歪了,一个趔趄碰到石狮的嘴巴上,门牙掉了两颗。看!母狮后腿掉了一块,就是那个王八蛋砸的!”

大伙儿走近细看,母狮后腿真的掉了巴掌大的一块。

“胡来恼羞成怒,抡起锤头又砸,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中为首一个上前夺下铁锤,指着石狮喝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你要是敢砸毛主席语录,我们和你拼到底!其他人一起怒吼:我们和你拼到底!我们和你拼到底!”

“胡来看看石狮身上的毛主席语录,再看看浩然正气的于庆坤和威风凛凛的几个年轻人,不敢‘胡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狗牙,捂着嘴巴,拖着造反大旗,灰溜溜的滚回老家去了。”

“这就是于庆坤施巧计保护于林的故事,在洪范家喻户晓呢!”

听罢院长的解说,大伙儿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洪范供销社在于林北侧盖了两幢青石红瓦的房屋,在绿意盎然的于林里倒也和谐。

几个职工在落棺亭里整理着柳筐,见廉正院长领着几个人过来,招呼道:“院长来啦,有事吗?”

院长说道:“县防疫站的同志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宋树旺在哪儿啊?”

有人指着白皮松古树林南面蹲着的人说道:“在那儿,松林南面,挖什么药呢!”遂站起身来喊:“宋树旺,有人找!”宋树旺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蹲在那儿挖药。

院长说道:“甭喊了,俺们过去问问吧。”说罢,领着防疫员们向松林走去。

白皮松真是松树中的美人儿,松皮自然脱落,露出白莹莹的肌肤。防疫员们边走边抚摸着,宋德海伸着沾满白粉的手说道:“看!这白皮松还掉粉呢!”

院长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可不是一般女人用的粉呢!”

“传说啊,这是玉皇大帝的媳妇王母娘娘擦的粉!”

呵!洪范公社的传说真多啊,一个接着一个!

“王母娘娘在天上,看到凡间有一个好地方,就瞒着玉皇大帝下来了。这里的景色太诱人,看也看不够,东边看山,西边赏泉,看累了,王母娘娘就倚在一棵松树下睡着了,身上的香粉洒落在松树上,这松树的皮儿就成白色的啦!你摸的粉儿就是王母娘娘留下的。”

“奥!这粉儿还是王母娘娘用过的,俺试试!”王瑛科长说着,往脸上抹了一点,你别说,王瑛抹上松皮粉儿更加俊俏了!

院长解说道:“于林的白皮松啊,在山东独一无二,在全国也非常少见。当年万历皇帝所赐五十九棵,现在还剩下四十棵,历经四百年,依然生机盎然。”

防疫员们举目观看,棵棵白皮松树干挺直,通体银白,阳光照射,金光闪烁,斑斓可爱。

宋树旺见院长领着几个人站在面前,吓了一跳,他拎着一篮子野菜,问道:“院长,你们是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吧?”

“是啊!树旺,这是县防疫站的王科长,来咱们公社检查疟疾服药的。”院长和宋树旺年龄差不多,彼此都很熟悉。

“宋师傅,给你的药吃了没有?”科长问。

“没有没有,俺没吃!”宋树旺又摇头又摆手的说道。

怎么回事?!

宋树旺说,他第一年吃了磷酸氯喹和伯氨喹啉,反应非常重,恶心呕吐,头痛腹泻,还有全身黄疸,可把家人吓坏了。

他再也不敢吃抗疟药了。可不吃药,疟疾病再犯了怎么办呢?

他的老岳父懂点中医,给他出了些土方子,建议他吃青蒿素,可跑遍平义县也买不到青蒿素。宋树旺想地里有的是青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

宋树旺指着篮子里的野菜说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当柴烧,今天刚刚阴历四月初二,俺采的这些都能吃啊。”

“你怎么吃啊?”看着满篮子青蒿,科长问道。

“俺熬过‘茵陈大枣汤’, 用茵陈熬菜粥喝,用青蒿蒸菜窝窝吃,只要能治病,什么方法俺都用过。”

“苦吗?”

“有点苦丝丝的,比老岳父说的另一种方法强多了!”

“哪是什么方法啊?”

“老岳父让俺用鲜羊屎蛋儿加椿树皮,兑上点红糖,趁热喝下,说是治疗疟疾有奇效。”

“你喝过没?”

“没,俺胃口不好,喝不下,以前有人喝过,挺管用的。”

“你相信这些土方子吗?”

“相信相信,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怎么能不信呢!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老祖宗们不都是靠着中医中药活到现在吗,西医西药才几天哪?!”

“老岳父说,咱们这儿很多中草药都能治疗疟疾病,又没副作用。你像常山叶、槟榔果,青蒿、草果、马鞭草,都挺管用的。”

听了宋树旺的一番话,科长很是自责,作为一名防疫工作者,没有对抗疟药的副作用引起足够重视,没有给出现副作用的疟疾病人提供替代药物,让他们遭受痛苦,是防疫员的失职啊!

告别了宋树旺,防疫员们心里沉甸甸的。

 

浪溪河边的一簇柳荫下,唐立志坐在马扎上全神贯注的在钓鱼,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唐立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羊倌赶着羊群饮水来啦。

老羊倌戴顶竹编草帽,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黑色土布衣衫,脚上穿一双草绿色胶鞋。老羊倌将牧羊鞭横在背后,两只胳膊肘搭在鞭杆上,口里“嘘嘘”的吹着,指挥着羊群喝水。

羊群恋人,纷纷挤在唐立志周围饮水喝,溅起的水花洒在他身上。唐立志动又不敢动,口中“啧啧”的叫着,可怜巴巴的看着牧羊人,希望牧羊人把羊群赶跑。

“没事没事,俺的羊吃草喝水,又不吃你的鱼,怕什么!”牧羊人一边“嘘嘘”的哄着羊群喝水一边说道。

“你,你看!弄俺一身水!”唐立志急赤白脸的说道。

牧羊老汉看着唐立志急赤白脸的样子,突然笑起来:“呀!这,这不是‘松井大队长’吗?不是把你们打回老家去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啦?”呵!牧羊老汉还挺会闹笑的。

“哎哎,老哥,什么‘松井大队长’‘松井小队长’的,快!把羊撵开,俺,俺是县防疫站的……”没等唐立志说完,牧羊人哈哈大笑起来:“哈哈,老弟,你说你是县防疫站的?”

笑得唐立志有点头皮发麻,赶紧点点头:“嗯!”

“谁信哪!”牧羊人又大笑起来。

“俺要是穿上身制服衣裳,板板整整的,说俺是县防疫站的,有人信。你说你是县防疫站的,谁信哪!”

“老哥,俺真是县防疫站的,到你们这儿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唐立志挤鼻子弄眼的解释道。

“那你不去检查疟疾服药,咋跑这儿钓鱼来啦?”牧羊人不信,在他们这儿,正经人都忙着下地干活,钓鱼捞虾那是不务正业二流子懒蛋才干的事。

“老哥,俺真的是县防疫站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在东阿被汽车撞了,把脚踝扭了,不能跟着去检查,所以就在这儿钓鱼等他们。”唐立志解释道。

牧羊人看着唐立志,摇摇头。

“老哥,你还是不信?”唐立志再问。

牧羊人还是摇摇头。

“老哥,麻烦你点事,行吗?”

“行,你说吧!”

“你到麦地里薅两棵麦子来。”

“薅麦子干什么?”

“去吧,甭问!”

牧羊老汉薅了两棵带穗的麦子,递给唐立志。唐立志麻利的把麦叶撸掉,拿起小桶里的鲫鱼,捏着腮,一个一个的串起来,穿了两串,两根麦秆中间一系,递给牧羊老汉。

老汉不解:“干什么?”

“送给你的,你的羊不吃鱼,你的人也不吃鱼啊!哈哈!”这回轮到唐立志笑了。

“真是送给俺的!”老汉接过鱼串,沉甸甸的,有两三斤重。

“老弟,你真是县防疫站来检查疟疾的啊?!”牧羊老汉边撵羊群边问道。

“假了包换!”唐立志斩钉截铁的说道。

“廉院长和王科长他们下午到于林、纸坊和苗海去了,就是找到每个疟疾病人,问问疟疾药吃了没有?吃的对不对?这个疟疾病要连续三年吃药,才能彻底治好。”唐立志对牧羊老汉说道。

“奥!是这么回事!老弟,他们到苗海,肯定找不到人。”老汉提溜着鱼,对唐立志说道。

“怎么回事?”唐立志问。

“俺苗海村有两个疟疾病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在那边地里割草哪。”牧羊老汉指着不远处在地堰上割草的人说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歪打正着,想不到在这儿碰上疟疾病人,唐立志赶忙从兜里掏出小本子和钢笔。

牧羊老汉说:“老弟,你先别慌着记,俺问你个事儿。”

唐立志看着老汉说:“好,你问吧。”

“鲜羊屎蛋真能治疟疾病吗?”老汉问道。

“民间倒是有这个土验方,鲜羊屎蛋加椿树皮兑红糖水,喝了能治疟疾病。”唐立志想了想说道。

牧羊老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唐立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笑死俺咧!”老汉揉着肚子说道:“前年秋天,宋树旺,就是那个供销社的保管员,他的老丈人找到俺,要一碗鲜羊屎蛋,说是给他姑爷吃。俺以为是听讹了,问道:‘你姑爷来了,你拿羊屎蛋招待他啊!’他老丈人说:‘没错,就是用羊屎蛋,还要鲜的,年轻女羊的,趁热吃最好!’哈哈,俺从来没听说过羊屎蛋还能治病的。听你这一说,还真有这回事啊!”

“过去没有抗疟疾药物,‘有病乱投医’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谁还吃啊!”唐立志拧开钢笔,在纸上画了画,没水了,伸手在河里蘸了蘸,晃了晃,问明了老汉的情况,都记了下来。

牧羊老汉又爬上高坡喊道:“喂!瞎叔,过来,有事!”

瞎叔听见喊声,站起身,问道:“狗子,啥事?”

老汉喊道:“瞎叔,过来,过来就知道了!”

瞎叔背着草蓝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

老汉告诉唐立志,“瞎叔眼神不好,先天性白内障。你甭看他瞎眼模糊地,就是有艳福,媳妇俏着哪!”

“年轻时去相亲,看不清啊,瞎叔就眯缝着眼睛到处去瞅,姑娘躲在屏风后面,见小伙子笑眯眯的往这边看,还以为是暗送‘菠菜’呢!其实瞎叔什么也没看见。等媳妇儿娶进门,生米煮成熟饭,一枝鲜花儿插在牛粪上,一切都晚了。”

“那后来怎么啦?”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瞎叔有六十多岁,干干瘦瘦的一个小老头儿,放下草篮子,翻着白眼珠来回看着问:“狗子,谁找俺?”

唐立志站起身,对瞎叔说:“大叔,俺找您!”

瞎叔的眼睛几乎碰到唐立志的鼻子,来来回回的瞅了几遍说道:“喂!我说同志,你的脸怎么是倒着长的啊!”

唐立志哭笑不得,忙问道:“大叔,你患过疟疾?”

“嗯。”瞎叔点点头

“哪一年患的?”

“前年。”

“今年吃过药没有?”

“吃过。”

“吃了几天?”

“五天。”

“大叔,患疟疾应该吃八天药,才能彻底把疟疾病治好,您怎么才吃了五天啊?”

“嗨!那三天的药啊,都让鸡给吃了。”

“大叔,怎么回事?”

“俺眼神不好,把药放在桌子上,谁知老母鸡跑到桌子上去了,得得得,把药给吃了。俺想啊,你又没得疟疾病,为什么抢俺的药吃!拿起笤帚就打,老母鸡没打着,把老茶壶打地上摔坏啦。多好的茶壶,是俺爷爷传下来的,毁在俺手里了。”说着,瞎叔心疼的直咂嘴。

唐立志一一问明瞎叔服药的情况,记在小本子上。

牧羊老汉赶着羊群,瞎叔背着草篮子走了,远远传来他们的嬉笑声:

“狗子,你小子手里提溜着啥?”

“鱼!”

“胡说八道,骗你瞎叔,你在山上放羊,哪儿来的鱼?分明是一串大辣椒,在哪儿偷的?”

……

防疫员们很晚才回来,一个个蔫儿吧唧的,小郑小宋两个大小伙子仰在床上直喊“累。”院长问科长:“苗海的那两个疟疾病人找不到,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明天再找呗,你知道,赵站长的脾气,钉是钉卯是卯,干工作一点不含糊。他说的一定要找到每个疟疾病人,落实服药情况,咱得说到做到。”科长说道。

“要不,明天咱们兵分两路,你和小郑一路再去苗海。我和小宋去白雁泉、大寨……”

正说着,唐立志扛着鱼竿,提溜着小桶摇摇晃晃的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喊道:“科长科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你说,俺碰上谁啦?”

院长看着科长,没心思和这个“糖炒栗子”耍贫嘴,都没搭理他。

“怎么啦!跟丢东西似的。廉正,拿,拿疟疾病人登记表来。”唐立志命令道。

院长莫名其妙的拿出疟疾病人登记表。

“你,你们睁大眼睛看着,看俺说得对不对?”

“杨富康,男,四十八岁,苗海村。1975年七月份患疟疾,今年四月十二号至二十号休止期治疗,全程八天。

杨明光,男,六十一岁,也是苗海村。七五年八月份患疟疾,今年四月十二号至十七号休止期治疗,少吃三天。”

“为什么还少吃了三天?”科长问道。

“这个杨明光眼神不好,患先天性白内障,把药放在桌子上,被老母鸡吃了,为了惩罚老母鸡,又把祖传的老茶壶打碎了,可够倒霉的!”唐立志说道。

院长科长面面相觑,“哎!你这个‘糖炒栗子’,耍什么鬼名堂!”

唐立志如此这般一说,众皆大笑。

“你们甭笑,今天晚上俺露一小手,给你们弄个‘鲫鱼豆腐汤’尝尝。你们跑累了,歇会儿,俺半个钟头保准弄好,你们就等着尝鲜吧!”说罢,唐立志就忙活去了。

防疫员们都跑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唐立志还真有一手,做的鲫鱼豆腐汤软软滑滑的,入口即化,让人“爱不释口”。

喝着唐立志做的鲫鱼豆腐汤,吃着洪范饭店的高装馒头,防疫员们浑身的疲惫去了大半。

吃罢饭,院长问:“科长,晚上你们到哪儿住啊?”科长说:“这儿挺好,就住在卫生院病房吧。”院长找值班的小护士给科长作伴,布置妥当就回家去了,防疫员们坐在洋槐树下休息,说些闲话。

天黑了,路边“叮叮当当”乱响着来了个人,径直走到院子里,开口问道:“喂!你们这里谁姓唐?”

唐立志站起身,看着来人说道:“俺姓唐,你是谁?俺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啦,你看看,认识这辆自行车吗?”来人把车蹭子打下来,唐立志附身一看,叫道:“这不是俺的自行车吗!怎么你骑上啦?”

来人笑了,上前握着唐立志的手说道:“谢谢你的自行车。俺到县城办了点事,下午公共汽车跑到东阿就到站了,俺只好走着回家,正好遇上霍院长,他让俺骑上你的自行车,送到洪范卫生院,这样啊,一举两得,车子给你送来了,俺也到家了。”

唐立志看着自行车,挑起大拇哥赞道:“不简单,我的自行车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车闸也不管用,你是咋骑来的?”

来人笑道:“黑灯瞎火的‘叮叮当当’乱响有个动静,碰不着人,再说,上坡路也不用车闸啊。”

那人放下自行车走了。

“哎!小郑,书院的刘老刘鹤云给你的那幅字,写得什么呀?”科长问道。

   “俺还没仔细看呢。”说着,郑志回病房拿出黄书包,取出那幅字展开,两行行楷书法跃然纸上,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不减遒逸《兰亭》,直逼颜氏《祭侄》,堪称行书之精品。

大伙儿借着灯光看到,上面写的是:白头始悟颐生妙,尽在黄庭两卷中。

     什么意思呢?防疫员们纷纷摇头,唐立志学过中医,对古文有些研究,眨巴着眼睛分析道:“白头始悟颐生妙,应该是人到老了才悟出养生的妙处。尽在黄庭两卷中,是说啊,这个养生的妙处都在《黄庭》两卷书中。”

     郑志听着频频点头,说道:“有道理!这个字啊,俺看着大气,意蕴更加深远。那天刘老说:‘唱歌要好听,写字要好看,这是最起码的要求,至于怎么唱才能好听,怎么写才能好看,那可是一门学问哪。’听着简单,细一想,学问大着呢!”

科长笑道:“小郑今天遇到高人了,日后必成大器。”

郑志不好意思的说道:“科长你寒酸俺,英语俺会说‘ABC’,日语会说‘大大地’,俺能成什么大器啊。”

唐立志扎手舞掌的叫道:“俺会说日语:‘八格牙路’‘米西米西’‘什么的干活’‘大路西西’!”

科长撇着小嘴笑道:“你说的那叫日语呀,那叫胡说八道!”

“唐哥,俺问你,羊屎蛋真的能治疟疾吗?供销社的那个疟疾病人宋树旺,他的老丈人让他吃羊屎蛋。”宋德海突然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土验方,向唐立志请教道。

宋德海慢悠悠的几句话把唐立志逗得哈哈大笑,摆摆手说道:“咱今天不提宋树旺他老丈人,不说羊屎蛋治疟疾,好不好?笑煞俺!”

今天跑得太累了,大伙儿烧点热水洗洗脚,早早睡下了。

 

十四

大寨、丁泉和白雁泉三个村子在卫生院的东边,大寨村最远,和东平县搭界,有十几里路,全是山村小道。唐立志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叮叮当当”跟在大伙儿后面,倒给这支自行车队增加了几分阵势。

“山西有个大寨,全国闻名,想不到咱平义县也有个大寨。”郑志还是第一次去大寨呢,看着前面的群山说道。

“彼大寨可不能和此大寨相比!”院长说话了。

“山西昔阳的大寨,那是‘七沟八梁一面坡’,穷山恶水。你看看咱们这儿的大寨,‘风景如画,百鸟争鸣’,小郑,咱们有时间到大寨山上看看。”院长指着远处高高的山麓说道。

“那得需要多长时间啊?”小郑问道。

“要是从大寨山北麓上山,看摩崖石刻、山水画廊,走云门,过天仙桥,再到当年抗日游击队的宿营地看看,最少也要一天时间。”院长答道。

“不行不行!咱们出来六天了,今天一定要把这几个村检查完,明天回县城,这儿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路,要骑一大晌午自行车呢。”科长记挂着工作,摇头反对道。

山村土路坑坑洼洼,又是上坡,不大一会儿,唐立志就有点跟不上了。他本来骑车就费劲,脚踝扭了,骑起车子来就更费劲,只见他用脚蹬一下,眉头就皱一下,脸上汗津津的。

又是一个上坡路,崖子挺抖,大伙儿下车推着走,科长回头看到唐立志吃力的样子,对他说:“老唐,我看你还是回去吧。”院长也劝道:“唐唐,到大寨远着哪,都是上坡路,你还是回去钓鱼吧,俺给你钥匙!”

唐立志急赤白脸的说道:“这算啥事?出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工作没干成,整天价坐在河边钓鱼,不叫老百姓笑话咱!”

科长想了想说道:“这样吧,老唐,我们到大寨、白雁泉和丁泉检查疟疾服药,算是主力部队,你在家钓鱼做饭,算是后勤部队,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我们下午三四点钟回来,你做好饭等我们,好不好?”

唐立志望着一个接一个的崖头山路,接过院长手中的钥匙,掉转车头,不情愿的对大伙说:“好吧,俺当好伙头兵,做好饭等你们。”

唐立志借着崖头边的石头骑上了自行车,路不平,坡又太陡,车子歪歪斜斜的抖动着,“叮叮当当”的乱响着,顺着崖头往下跑去。

唐立志急忙用鞋底蹬前轮刹车,一瞪,脚踝有伤不敢用力,痛的他呲牙咧嘴的把脚抬起来,自行车失去了控制,在崖头晃了几晃,不见了。

“老唐老唐!唐哥唐哥!”大伙儿一看,慌了!呼叫着,急忙向崖下跑去。

崖头底下,只见唐立志双手握把,两腿叉开,满头大汗的站在一辆拉粪的地排车上。

原来,唐立志骑着没有闸皮的自行车,在崖头像脱缰的野马滚滚而下,前面就是十几米的深沟,落入深沟,不死即伤。

正好有一辆拉粪的地排车在下坡,两个壮汉用力抱着车杆,掀着车尾缓缓而下,唐立志急中生智,双手一较劲,自行车前轮搭到地排车后尾上,借着惯性,车子冲到粪堆里,唐立志两腿用力蹬住车帮,站在地排车上。

两个拉车的汉子听到“叮叮当当”乱响,回头一看,见地排车上有辆自行车,车上还骑着个人,身穿制服像个小干部,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你是哪级领导啊?骑个自行车够风凉轻快的啦,还让俺小老百姓拉着你,你还有良心没?!”

唐立志懵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防疫员们赶紧跑下来,见唐立志毫发无损,谢天谢地。

唐立志再也不敢骑上自行车,推着车子“叮当”乱响着,一瘸一拐的回去了。

虚惊一场,大伙儿长吁了一口气。

 

青山环抱中,有一个小村庄。走到村口,院长停下车,对防疫员们说道:“这就是白雁泉村,这个村子里有两个疟疾病人,一个叫徐石头,一个叫徐宏天,都是七五年发病的,今年是休止期根治最后一年。”院长说罢领着大伙儿向村子里走去。

“哎!院长,这白雁泉村没有点传说典故什么的,给大伙说说。”咋听不到院长讲故事,大伙儿还不习惯呢,科长笑道。

“咱今天不讲传说,不说野史,咱说有凭有据的。”院长说着带领大伙儿来到村中的一个泉池边。

泉池边有几个社员在挑水,他们用扁担上的钩子钩住水筲,放到泉池里来回一晃,两个胳膊一较劲,满满的一桶水就搁到池边石板上,整个过程,三五秒钟时间。

郑志忽然想到玫瑰公社一柏桥村的社员们挑水,想到焦旭刚的女儿挑水,是那样的艰难。哎!同是平义县的山区,挑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泉池约有三米见方,青石砌成,四周摆放着石桌石凳,泉池北侧立着一块石碑,年代久远,已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只有碑头上《天平观碑志》几个大字依稀可见。

院长放下自行车,在水口撩起几捧水泼在石碑上,上面的字迹清晰了许多,大家仔细辨认,零星看出“刘”“汉”“赐”等几个汉隶繁体字。

院长问:“小郑,‘书法家’,看出碑上写的什么吗?”

郑志摇摇头,大伙儿也跟着摇摇头。

旁边有个社员乐了:“嘿!看你们个个穿得板板整整的,像个识文断字的干部,怎么连碑文都认不出来呀!在俺们村,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说着,那个社员走近石碑,讲解起来。

《天平观碑志》上说的是:汉王刘邦伐楚路过这里,天气炎热,士兵口渴难耐,到处找水,忽见一群白雁从山下惊飞,刘邦曰:白雁落处必有泉水。驱马去看,果有清泉,刘邦登基后御赐“白雁泉”,立此碑为证。

白雁泉东有一泉池,面积颇大,传说是刘邦取箭射雁,箭落处拔箭成泉,故名“拔箭泉”。

讲解完毕,那社员嘿嘿笑着问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县防疫站的,来这儿找一个叫徐石头的。”科长答道。

“找他干什么?”那人又问。

“他七五年患过疟疾,就是打摆子发脾寒,俺们来问问他,今年发的疟疾药吃了没有?”

“不用问,吃了!”

“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就是我!”

徐石头说着,转身拉过一个老汉说道:“这个也是,我俩都是七五年患的疟疾,先冷后热再出汗,可把俺们折腾苦了。”

那个老汉叫徐宏天,说话有些口吃,结结巴巴的说道:“可,可亏亏了赤脚医生,给给送送药,不不要钱,吃吃了就好!”

科长详细询问了他们服药的情况,规范不规范,有没有副作用,郑志和宋德海给社员们分发了一些防蚊灭蚊的传单,调查完毕,就告别社员们向丁泉村走去。

 

出了白雁泉村往东不远就到了丁泉村,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河上搭着青石板,院长和防疫员们推着自行车驻足在小石桥上,只见泉水从山下的石崖缝隙里渗出,汇成条条小溪沿街旁,过农家,汇流成河,穿林越壑,注入浪溪河。

“喂!院长,这个泉边怎么没有石碑啊?”郑志左顾右盼,不见碑刻铭文,便问道。

院长笑了,说道:“没有石碑,可是‘古二十四孝’里面有记载啊!”

此泉叫“丁泉”,又名“丁兰泉”。相传为古二十四孝之一“丁兰”的老家。

“怪不得丁泉村的三个疟疾病人都姓丁呢!”科长接过院长手中的疟疾病人登记表,看着上面的花名说道。

询问小河边挥舞着棒槌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这几个疟疾病人在哪儿住啊?”姑娘媳妇们个个自告奋勇:“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去找!”不大一会儿,姑娘媳妇们一人领着一个,像押解俘虏般的把他们送到防疫员们跟前。

三个疟疾病人一五一十的向防疫员们“交代了”服药的过程,服药的剂量,服药的天数,又歌颂了一番党和毛主席的恩情,防疫员们一一记在小本本上。

这里不愧为是“丁兰故里”,民风真是淳朴啊!

 

防疫员们翻过一个山口,就到了大寨村。站在村头的高坡上,大伙儿举首遥望,只见四周群峰林立,伟岸雄奇,层层梯田,拾级而下,首尾相连,高低错落。灰黄色的土屋掩殃在绿树丛荫中,散落在大山的脚下。

廉正院长从兜里掏出疟疾病人登记表,看了看对王瑛科长说道:“大寨村的这个疟疾病人叫季怀仁,六十多岁,俺还不认识呢,咱们到大队部去问问吧。”

大队部就在村头不远处,几间青石灰顶的房屋,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面拴着几只大喇叭。

一只小黄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见到防疫员们,摇摆着尾巴跑过来,嗅嗅他们的裤脚,跑开了。

大队部的房门半开着,防疫员们把自行车停放在院子里,院长轻轻敲敲门,问道:“有人吗?”

“有!有!请进!”随着爽快的回答声,一个带着老花镜的老大爷迎出房门。

“奥!是院长啊!无事不登三宝殿,大老远干啥来啦?”老大爷边让大伙儿进屋,边问道。

“徐叔,俺有事才登你的三宝殿啊!这位是咱们县防疫站的王瑛王科长,这是小郑小宋,是来你们这儿检查疟疾服药工作的。”院长握着老大爷的手给防疫员们介绍道:“这位是大队会计徐宏泉,老革命,想当年‘平阿基干大队’的游击队员,打过日本鬼子呢!”

徐宏泉谦虚的摆摆手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今天就是个小会计,干不了重活,弄个账啥的,哪能和你们比啊,拿工资,吃国库粮。”

“嘿嘿!拿工资三十块,吃国库粮三十斤,饿不死,撑不着,凑活混呗。”院长打诨道。

老会计晃了晃暖水壶,尴尬的笑道:“院长,你看俺这里有点缺水,领导来了,连口开水都喝不上啦!”大伙儿连连摆手道:“不渴不渴。”

院长拿出疟疾病人登记表,指着上面对老会计说道:“你们村有个疟疾病人叫季怀仁……”话还没说完,徐宏泉打断院长的话,忿忿地说道:“提那个王八蛋干什么,他患疟疾病,患疯狗病才好呢!”

众皆愕然,忙问其故。

“院长,你还不知道吗?那个季怀仁就是季大牙!”

“奥!季怀仁就是季大牙!就是那个帮着日本鬼子干坏事的保长狗汉奸,他不是被枪毙了吗?”

“没有,政府判了他二十年,历史反革命,前些年放回来了。”徐宏泉气愤的说道。

“对这些卖国求荣的狗汉奸,政府太仁慈了。要俺说,统统枪毙,一个不留!要不是他们,日本鬼子进得了中国吗?共产党还用八年抗战吗?”

“据说,抗战时期全国光汉奸就有三百万,比小鬼子还要多!”郑志看过这方面的资料,补充道。

“大叔啊,不管他过去干过什么坏事,他现在是个疟疾病人,咱还得给他服药,给他治病,这是咱共产党的政策。”王瑛科长说道。

“徐叔,季大牙住哪儿?俺去找他。”院长说道。

“上门去找他?抬举了他!俺在大喇叭上喊喊,让他滚回来!”老会计说着,打开扩音机,用手敲敲麦克风,喊道:“季大牙,季大牙,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喊了两遍,老会计余怒未消,忿忿道:“对这种人不能讲客气!”

不大一会儿,街上传来一阵狗叫声,季大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黄狗跟在后面追着狂哮,撕咬着他的裤脚,季大牙捡起一根树枝要打,看看门口站着的老会计,扔掉树枝,皮笑肉不笑的哀求道:“大,大兄弟,您,您喊喊它!”

“喊什么呀?它是畜生,你怎么跟它一样啊!”

季大牙见到防疫员们,使劲挤出笑,脸上的皱纹像残败的菊花儿,堆积在凸起的颧骨周围,两颗黄褐色的门牙显得更大了,长着山羊胡须的嘴巴几乎裂到耳朵根,讪笑着和每个防疫员们打着招呼。

“你叫季怀仁?”院长问道。

“是是是,俺叫季大牙,不不不,俺叫季怀仁。”季怀仁站在大伙儿中间,毕恭毕敬的答道。

“1975年七月份得过疟疾?”

“是是是,政府,俺不是故意得的。”

“吃过疟疾药没有?”

“吃过吃过,都是政府给的,感谢政府。”

“吃过几天?”

    “八天,八天,一天不少,一天不多。”

“吃几天就是几天,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呢!”老会计训斥道。
“报告政府,俺吃了八天,八天。”季怀仁耷拉着脑袋,拿眼瞄了瞄老会计,腰又弯下好几度,两只老手几乎摸着地,重又回答道。
“季怀仁,我们是县防疫站的,是来检查疟疾服药的,咱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管你过去干过什么坏事,得了疟疾病,就要按时按量吃药。”停了停,王瑛科长继续说道:“这个疟疾病是蚊子传染的,蚊子咬了你,再去咬别人,别人就会被感染上疟疾病,所以啊,你以后要预防蚊虫叮咬,既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全村的老百姓负责,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我以后一定不让蚊虫叮咬,谢谢政府,谢谢政府。”季怀仁点头哈腰的说道。
“以后村里有人得了疟疾,就是你传染的,拿你是问!”老会计斥道。
“是是是,拿我是问,拿我是问。”季怀仁又是一阵点头哈腰。
“走吧!”院长喊道。
“感谢政府,感谢政府。”季怀仁一面说着,一面向大伙儿鞠躬,双脚倒退着走出去,门槛一挡,来了个大马趴,小黄狗见状,“呼’的一声窜上来,张口就咬,吓得季怀仁屁滚尿流的抱头鼠窜而去。
老会计和防疫员们都笑了起来。
“想当年,这个王八蛋几乎要了俺的命!”老会计说着,袒露出右臂,一条长长的疤痕穿肩而过。
“那是1941年冬天,我们游击队在罗圈崖发动群众,被这个王八蛋发现了,他向日本鬼子告了密,带领鬼子兵来偷袭,幸亏发现的早,我们突围出去,俺肩膀上这块伤疤,就是季大牙那个王八蛋给打的。”老会计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个季大牙真是死有余辜啊!
 
真是想不到,大寨、白雁泉和丁泉三个村的六名疟疾病人转眼间就调查完了,科长看看手表,还不到十一点钟。
“科长,时间还早呢,咱们去爬大寨山吧!”郑志在东平湖畔长大,从来没见过这样雄奇伟岸的大山。
防疫员们站在院子里仰首遥望大寨山,只见山巅直插云霄,煞是壮观。
“小伙子,去爬吧,想当年我和你们一般年纪,和小鬼子打游击,整天在这大寨山上爬上爬下的。你们把自行车放到这儿,从东面上山,一会儿就爬到山顶。”老会计看到两个小青年跃跃欲试,鼓动道。
“大叔,那得需要多长时间哪?”科长问。
“你们年轻,两三个钟头差不多吧。”老会计估量着说道。
“科长,我领你们上山,要是你们自己爬,弄不好连下山的路都找不到呢。”院长说道。
“好!咱们爬大寨山去!”王瑛科长一声令下,防疫员们兴致勃勃的顺着蜿蜒小路攀登而上,步步是乱石嶙峋,脚脚是荆棘枯枝。
不一会儿,大伙儿就爬到半山腰,只见那深谷陡崖上,山鸡、黄雀、百灵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山崖上欢快的叫着,飞来飞去。
一股清泉从崖缝里缓缓流出,淌进一个硕大的水池里,池水绿莹莹的,水面上荡漾着蓝天白云的倒影,有几个身穿嫣红衣裳的姑娘媳妇们在那儿洗衣服,她们嬉闹着,那恣意的笑声和着百灵鸟的鸣唱声交融在一起,是那样和谐,是那样惬意!
再往前走,怪石林立,有的如牛似虎,有的和大象狮子一般,鬼斧神工,奇形怪状,俨然是一座天然奇石动物园﹗
防疫员们登上层层石阶,只见一块突兀的高大山石扼住去路。巨石上镌刻着“云门”两个繁体朱红大字。大伙儿举首遥看蓝天旭日,低头俯瞰白云翻卷。犹如置身于云端仙境一般。
院长走在最前面,他抓住崖边的树枝,对大伙儿说:“听说过么?‘大寨吐云,大雨倾盆’,说的就是这里,应验着哪。”
“今天这儿是不是‘吐云’哪?是不是要下雨啊?”王瑛科长走在院长身后,她看着脚下的团团白云,问道。
“要下雨时这儿的云雾湿气浓重,科长你看,这云儿轻飘飘的,哪像有雨的样子!”院长捉了一把云,回头递给王瑛,科长小手一抬打在廉正手臂上,嗔道:“爬你的山去,险着哪!”
再往上爬就是大寨山的最高峰,只见双峰并立,中间有桥状崖石相连,崖边峭壁如削,猿猱难渡。这段陡崖,就是“天仙桥”。
“天仙桥”当地的老百姓叫“昧心桥”。说的是谁昧了良心谁就过不去‘桥’的。明朝万历年间,万历皇帝的老师于阁老于慎行执意要过这座“桥”,当他心惊胆战的过桥后,连连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们看,镌刻在天仙桥上的‘阿弥陀佛’就是于阁老书写的。”院长指着巨石上的几个大字说道。
“院长,咱今天过不过这‘天仙桥’啦?”王瑛看着脚下的悬崖峭壁,有点儿发怵了。
“哈哈!要过!不过这座桥不就是昧良心了吗?”说着,院长手脚并用,爬过了这座“昧心桥”。
“喂!科长,过桥时你们要俯下身子,往前看,千万别往下看。”院长在对面喊道。
宋德海学着院长的样子也爬过去了,他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得意的叫道:“奥!俺爬过来啦!俺有良心,俺有良心!”
郑志说道:“科长,你爬吧,俺给你殿后呢!”王瑛不再犹豫,秀发儿一甩说道:“咱干防疫员的什么时候昧过良心,爬!”说着手脚并用,一步一挪的爬过去了,她趴在崖石上,好久不敢站起来。
轮到郑志了,这位在东平湖畔长大的年轻人在水里那是“浪里白条”,站在这悬崖峭壁上,也是心惊肉跳,两腿发颤。
这山里人真有创意,明明是座石头桥,却赋予它“良心”“昧心”的含义,让人欲罢不能!郑志学着院长的样子,两腿两臂尽量伸开,呈“大”字形,一点一点的往前挪,爬到桥中间,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桥下,只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好似在腾云驾雾。
郑志赶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爬了过去,爬到对面的崖石上,他四肢瘫软,大汗淋漓。
“哈哈!郑志,数你身体壮,还数你爬的慢哪!”宋德海看着郑志的狼狈相,忍不住大笑。
“哼!这算啥,有本事咱到东平湖里试试!”郑志嘟哝道。
天色不早,防疫员们到此为止,顺着大寨山北麓下山了。
老会计还在大队部等着哪!王瑛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们赶忙告别老会计,蹬上自行车回卫生院了。
 
洪范公社卫生院路边停着一辆绿色解放牌大汽车,几个小孩在汽车旁追逐嬉闹着。
“哎!这是谁的大汽车,开到这儿来啦?”院长迷惑不解的问道。
这儿是乡村公路,很少有汽车通过,前几天县委高书记来检查工作,开着一辆绿色吉普车来,孩子们追着小汽车跑,学着《奇袭》电影中的台词喊道:“中吉普!中吉普!截住它!截住它!”吓出高书记一身冷汗。
“这个老小子,怎么跑这儿来啊!”王瑛看着大汽车笑着说道。
看着科长幸福的笑容,院长恍然大悟:“奥奥奥!是你那个‘他’来了吧?一个大男人在家好几天了,鼓不住劲了吧!”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记挂着那点事儿。”科长嗔着脸说道,她掩不内心的喜悦,推着车子“叮叮当当”跑到院子里。
“你怎么来啦?蓉蓉和芳芳呢?谁看她们?”刚一见面,科长的小嘴就像机关炮似的向一位身穿湖蓝色工作服、标致帅气的、三十多岁的、正在厨房端菜的大小伙子开火了。
奥!这位就是王瑛科长的爱人,敢打“石头”的“木桩”。郑志看着这位英俊潇洒的男人,自愧不如。怪不得王瑛科长这样的“玉石”级女人也跟着他跑哪!这个男人,套用现代小青年的话说就是:“帅呆了!” “酷毙了!”
“报告领导!”科长的爱人放下菜盘子,右手朝额头举了举说道:“蓉蓉和芳芳俺托付给邻家王姨了,请你放心!今天到东阿送货,拐到这里,你们的工作要是完了,就捎你们回去,行不行?请领导指示!”
“好你个臧学义,一点正形都没有!”王瑛科长说着,两只小拳头擂鼓似的打在丈夫膀臂上。
“哎!哎!要亲回家亲去,别在这儿馋俺们!”唐立志一手端着菜盘子,一手提溜着一瓶没有标签的瓜干酒,挤眉弄眼的打诨道。
科长拉着臧学义一一向大家做了介绍,小郑小宋叫:“张哥!”院长和唐立志胡乱叫“大兄弟。”
唐立志今天做的饭菜够丰盛的,一盆葱花鱼,一盆鲫鱼豆腐汤,一盘豆腐丝外加一盘芥末粉皮调菠菜。院长到处找酒盅,找来找去,只找到三个。
唐立志叫道:“找啥酒盅啊?郑志,拿个大碗来,一人一口,能喝的喝深点,不能喝的喝浅点,咱小老百姓哪那么多穷讲究啊!”
郑志把酒倒在大碗里,递给院长,院长说:“俺提议,大伙儿来到于阁老的家乡,咱们也附庸风雅,每人说一句诗,要带个‘酒’字的,说不上来,自罚三杯,行不行?”
大伙儿击掌通过。
院长把酒碗递给科长,王瑛亦不推辞,端起酒碗说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说完,喝了一口,咂巴着小嘴叫道:“啊!真辣!”臧学义赶紧夹起芥末粉皮说道:“快!快吃这个,闻闻也行!”王瑛张口吃在嘴里,呛得挤鼻子弄眼睛的。
院长把酒碗递给臧学义,臧学义摆手道:“开车,不喝酒。”
大家便依年龄排座次,把酒喝了起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院长说罢,也喝了一口。
唐立志端着酒碗,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说道:“瓜干酒,葱花鱼,科长带俺们查疟疾,摔得老唐没脾气。”
“你这个‘糖炒栗子’,这叫什么诗呀!不行,罚酒!”科长叫道。
“俺还没有说完呢,‘摔得老唐没脾气’,这个没脾气……”老唐抓耳挠腮的想着。
“说啊,快说啊!”大家叫道。
“没脾气,没脾气,院长让俺去钓鱼,遇到两个病疟疾,一个瞎,一个瞎……”唐立志又打哏了。
“说啊,快说啊!”大家又叫道。
“另一个是放羊的。”说完,唐立志喝了一口。
“完啦?”大伙儿问道。
“嗯!完啦!”唐立志答道。
“后来呢?”
“后来都给你们说了,你们不都记在小本本上了么?”
“好好,勉强通过!”科长说道。
“人家是自编的,有创意!”臧学义为老乡辩解道。
“一樽今日酒,千里故人心。”郑志说完,也喝了一口。
唐立志挑起大拇哥说:“兄弟,真棒!”大伙儿鼓掌欢呼:“还是咱家乡的诗人于阁老写的好啊!”
宋德海端着酒碗,摇头晃脑的学着《红灯记》中鸠山的腔调说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说罢,端起酒碗就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轮酒喝罢,大伙儿举箸吃菜。臧学义边吃边说道:“这洪范的鱼怎么这么好吃啊,还有这豆腐丝,粉皮芥末菠菜,吃着与众不同,唐哥,哪弄的?我们买点,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唐立志说道:“这鱼是浪溪河里钓的,桶里还有好几条呢,你都拿去。豆腐丝街上有卖的,吃罢饭,俺领你去买。”
大伙儿边吃边喝着,一瓶酒转眼间喝没了,大家兴犹未尽,科长说道:“要不再去买一瓶吧!”
唐立志挥手道:“不行不行,一瓶瓜干酒五毛钱哪,再喝一瓶,晚上的饭钱没了。”
臧学义说道:“算我的,我去买!”
“不行不行,你是咱防疫站的女婿,贵客!咋能让你花钱呢?算啦算啦!不喝啦不喝啦!”大伙儿一起劝阻道。

“‘好花看在半开时,美酒饮在微醉后’吗。”科长掏出五毛钱递给郑志和小宋,让他们到街上再买一瓶瓜干酒。

卫生院不远处就是公社供销社门市部,小郑小宋跑过去买了一瓶瓜干酒,眨眼功夫就回来了,大家继续喝酒。

疟疾检查工作顺利完成了,又有大汽车来接,防疫员们兴奋的没法儿说。

酒足饭饱,告别廉正院长,防疫员们把自行车放到大卡车上,王瑛和唐立志坐在驾驶室里,小郑小宋站在大汽车的车厢里,双手抓着栏杆,象个检阅士兵的将军,昂首挺胸的朝平义县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