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广场舞饮酒欢歌:贺卫方:消失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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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卫方:消失的墓地

时间:2011-02-22 14:22 作者:贺卫方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30次

   按:《南都周刊》策划一个题为“原乡”的专题,请一些作者写一下春节回乡的感受。我应约写了这篇小文。也许由于篇幅的缘故,今天出版的刊物(2011年第6期)对拙文有一些删节,除了开始两个自然段外,还删掉了那些传教士名字的原文以及郭显德墓碑的碑文,使得信息有不少损失,也不便有进一步研究的人士查考相关资讯。这里贴出的是原稿,并附上几幅图片(因此间网速极慢,一些我拍的图片容过几天再贴出)。贺卫方 2011年2月21日于札幌

    这篇回乡记不想谈我的家乡牟平县(现在叫做烟台市牟平区),而是要说说自己在芝罘区(过去那才是真正的烟台市)的一点观感。虽然跟自己少年生活的地方有点距离,那也算是我家乡的故事了。     过去三十年时间里,自己虽然从事法学研究,但由于很早就对于基督教与西方法律演进之间关系发生浓厚兴趣,连带着也对于基督教在华传播史保持着经常的关注,与之相关的书籍也收集和阅读不少。甚至在过去两年支教新疆石河子大学期间,还涉猎过一些有关瑞典传教团在喀什以及南疆其他地方所作所为的一些文献。不过,对于基督教在我家乡胶东传播的了解却是相当晚近的收获。     烟台人说起自己家乡来,都会以这片土地丰富的物产、近代工业的成就以及良好的教育基础而自豪。水果如苹果、梨、葡萄、樱桃,农作物如大花生,还有很多近代轻工业如钟表制造、葡萄酒酿制等,本地人津津乐道,外地人赞不绝口。但是它们源自何处,许多人都语焉未详,也不大深究。其实,所有这些都是西方尤其是美国传教士自十九世纪后半叶陆续传来的。     这次回家过年之前,我正好读过几本有关西方传教士尤其是美国长老会在烟台传教有关的书,例如费舍的《狄考文传》、《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普鲁伊特夫人的《往日琐事》等,读过之后,几件事情给我印象深刻。例如我第一次注意到,中国近代第一所大学居然诞生在登州,也就是今天的蓬莱县,正是那位在山东传教历四十五年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的创举。狄氏于1864年创办登州蒙养学堂,1876年易名登州文会馆(Tengchow Boy's High School),1882或84年扩建为大学,英文名The College of Shantung,为近代中国大学之滥觞。他于1908年病逝,葬在芝罘毓璜顶。     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  

  狄考文葬礼照片(照片注文“西历一千玖百零八年十月四号狄大牧师葬于烟台玉皇顶图”)

    同样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的梅里斯(Charles R. Mills),1862年携夫人来登州,传教之外,与夫人创办登州启喑学馆,将西方现代聋哑人教育首次引入中国。该校1898年迁址芝罘,成长为今天的烟台市聋哑中心学校。梅里士的另一贡献是从美国带回大花生种,经推广,成为胶东各地广泛种植的作物,花生以及相关产品出口,创汇多多。1895年病故,埋葬在登州基督教墓地。     郭显德(Hunter Corbett)     郭显德(Hunter Corbett)是另一位重要人物。他分别毕业于宾州Washington-Jefferson大学和Princeton神学院,获神学博士学位。1863年他二十八岁那年偕新婚妻子,来到上海,次年来登州,后转芝罘,在山东传教共五十六年。史载,郭显德在传教过程中注重将基督教与儒家学说之间的沟通,强化对教徒人格的培育,在山东感召的皈依者达到三千余人。他热情兴学(烟台二中前身会文学校之外,在牟平、栖霞、莱阳等地开办学校四十余所),办医务机构(他和夫人是闻名遐迩的毓璜顶医院的奠基人)。此外,在黄河水灾时期,郭显德积极在美国募捐,解灾民于倒悬,备受山东官民称颂。他的声望之高,连对“洋教”刻骨仇恨的义和团也流传这样的戒律:“外人不杀郭显德,国人不杀赵斗南”(按赵斗南系郭之弟子,牧师)。郭显德1920年卒于烟台,数以千计的各界人士出席葬礼,身后哀荣备极隆重。他也葬于毓璜顶的西侨公墓。     回家之前,我就听说毓璜顶的西侨公墓已被毁,但据说还存有几块残碑。承在毓璜顶医院工作的表妹和妹夫的帮助,大年初六下午,在一场雨夹雪降临前的阴霾天里,总算看到了那几块墓碑。它们散落在烟台警备区医院的院子里。先看到的是两块仿佛是棺材上的盖石,面呈人字型,两面分别刻有死者姓名、生卒年月、职衔以及颂词。取水来洗去上面泥土,其中一块盖石上的名字令我大吃一惊:Alexander Williamson——这是大名鼎鼎的韦廉臣的棺盖啊。韦廉臣,苏格兰长老会牧师,毕业于格拉斯哥大学。早在烟台开埠之前的1855年就来烟台传教。他在上海创建同文书会,创办《万国公报》月刊,是近代传播西学的重要平台,维新巨子康有为、梁启超等都受这份刊物影响很大。棺盖上刻着“法学博士”的头衔,当是韦廉臣母校格拉斯哥大学为表彰他在中国的成就而授予的荣誉法学博士。曾与他在烟台共事的传教士李提摩太说:“无论从体格、智力和精神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巨人。”他的身世和成就,许多近代史著作都要有所论述。在棺盖的另一侧用英文刻着这样的话,译言略谓:“他居于对法官耶稣归来时欣喜复活之渴望中,遥远国度里长久历程后迷途人终回归其永恒之罗马城”。  
  右侧红色大理石是韦廉臣棺盖     找到郭显德墓碑时天色已经暗淡,不过碑文大致上还算完整。一面是英文,另一面是中文,中文如下(标点是我加的):     郭公显德,大美国名教师也。遵救主圣名,远涉重洋,来烟台五十六载,传福音足遍山东,如巴拿巴被圣灵充满,大有信心,历险阻而不顾,置生死于度外,作盐作光,济世济人,设教兴学,成绩昭著。施洗信徒不下三千。今牧师功圆果满,驾返天国。其道范遗训,永垂不朽。圣经有云:有智慧具备训众归善者,必辉光在天,明耀若星,永世弗替     院中尚有散落方尖碑、石座、残碎碑石若干,天色已晚,雪花飘落,不及细观了。     据说,毓璜顶西侨公墓是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被毁的。那正是两国交战,反美情绪激荡的时候。不过战争是活人之间的事情,在战场上我们尚且要优待俘虏,为什么在大后方会迁怒于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们,何况他们还是些传播福音与科学知识、兴办教育、治病救人、改善民生的使者呢。想象当年掘坟鞭尸、砸石毁碑的情景,人们是否想到这些人生前给这片土地带来的种种美好事物?不仅如此,即便我们对于传教士作用的评价有分歧,但这墓地毕竟是历史的见证,批判者也可以把它作为生动的教材注释,毁尸灭迹又是所为哪般?     2006年,我曾访问日本北海道大学。那座大学的创办人是美国农学家克拉克博士(Dr. William Smith Clark),他在教学的同时也秘密地传播基督教。虽然他在日时间只有短短八个月,但日本人为纪念他,在大学校园里树立了他的铜像,学校有以他命名的克拉克会馆,学校的校训是他的话(“男儿当自强”,英文“Boys, be ambitious!”),甚至北海道大学的徽记也是克拉克的头像。当时我好奇地问执掌该校中国法教席的铃木贤教授:“二战日美之间成为敌国时,有关克拉克的这些标记也都继续保留么?”     “为什么要改变呢?这是历史啊。”铃木教授神情不解地反问我。  
  北海道大学校园内,克拉克痕迹无所不在(贺卫方摄于2011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