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读后感100字:一个精神病患者(李智良)的病态书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8 16:00:51



  十多年前,我曾经带着一种非常乐观的情绪,想要为自己书写一份病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不明白为甚麽我和我家人都没有权利去翻看病床前的那份病历表.明明是我的,但医院却不准我们动它,只有医生能够检视,而且也只有医生才看得懂,因为它的语言是一些符咒般的术语,没受过专门训练就无法确切解读.於是书写自己的病历就是恢复自我主权的行动,用自己的语言把身体上发生过的事件一一写回自己的生命历程,将医学目光下的徵候、资料与例证还原为有意义的经验.说到底,那些病是我的,它们的影响也全都是我的,不是吗?

  可是,後来我却不得不放弃将它写成一本小书的尝试.首先,我不知道病的范围应该如何界定.例如广东人常说的"头晕身兴",那种不知来由莫名其妙的不舒适,那种平凡如"踎低起身见头晕"的微细动荡,它们究竟算不算病呢?可以肯定,并不是所有身体上的不适都可以称作病,即使感冒,在绝大部分人的眼中也说不上是有意义的疾病.因为疾病是种数量,只有当不舒服和不健康达到某个指标,才能转成病理学定义下的病,一点点的头疼腹胀根本算不上甚麽.也就是说,病固然是不健康和某种身体状态上的不稳定,但并不是所有的不健康和不稳定都能因此简单地归入病的范畴.如果不是病,那些渺小的不适又是甚麽东西呢?相对于一切不适以至於严格意义下的疾病的稳定与健康指的又是甚麽?

  李智良在《房间》里写出了健康和稳定的复杂意蕴,它们绝对不如我们想像中的那麽光洁平滑,能够和疾病与不稳构成简单的对立:"没有康复这回事呢!你听过感冒康复者没有?你听过肠炎康复者没有?感冒、肠炎好翻,还有人会叫自己做感冒康复者、肠炎康复者吗?"可是我们却会称一个人为精神病康复者,犹如刺青,又像烙印,一旦患病,它就永远刻在你的身份上.哪怕你康复了,它还会以康复者的名义继续跟着你.所以李智良又说:"那麽,病不仅是病,它是社会性的一种生存状况,或者和爱滋病、乙肝、肺结核相似……他不仅是病者,而且是带病者,随时病发或复发……"

  身为精神病患,李智良不是要写一个阳光的、快乐的精神病人康复之後重投社会的励志故事,也不是要写一个叫大家摘下墨镜,不要歧视精神病的正面劝说,相反地,他正面朝向所谓的稳定,告诉大家康复的不可能.他长期服药以换得医生所说的稳定,结果是顶着鼓胀的肚子、没有性欲、工作丢了的身体、忍着腰痛又惧怕回家的路程.但医生却说:"你吃着药不是稳定得没有重大病发吗?"在医生眼中,稳定的意思总是包括: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稳定的情侣关系、稳定的情绪、稳定的性生活、稳定的家人关系、稳定的药物血含量和其他内脏功能指数……他无疑是对的,全香港几十万服用精神科药物的人口都需要稳定,没有人愿意承担几十万名精神病患变成不稳定的後果,他们的人生就得悬空搁置、限在最稳定不误的轨迹上.

  因此,服药是用一种磨人的不稳定交换大家可以接受的稳定,用一具非常不健康的躯体取得精神病康复者的身份.这样的状态真说得上是稳定和健康吗?也许,我们的稳定生活只不过是一场很大的误会,就像电影《Matrix》一样,天上的飞鸟,水面的浮萍,与刚刚上桌热气腾腾油脂声吱吱作响的牛扒,全是被扭曲被制造的幻像.而真实,却黑暗深沉地可怕,令人不敢直视,甚至不想知道它的存在.

  李智良的《房间》最令人震惊的,不是他写自己服药求医的痛苦历程,不是他怎样张扬地描述私生活(例如一而再,再而三地拉肚子),而是他眼中的正常生活:来到三十岁,最讨厌莫过於参加婚礼.参加婚礼比参加丧礼要难受得多,要做礼金、要衣着光鲜,要介绍自己交待近况,要拍数码照,要看爱情宣传短片,也要避开某些话题,更要看起来非常由衷祝贺一对多半会离婚收场的新人,又要和不太认识的人同枱吃饭喝酒、吸烟又要孤伶伶走开一旁.参加丧礼可简单地多,只要哭丧着脸,鞠躬,靠一边坐就成了(《三十而立》).

  在他看来,日常总是带着那麽一点令人不安的虚假造作,彷佛他比一般人更能依稀感到後面还有一个真实.不过我们必须注意,虚假和虚伪是不同的,真实与真诚也是不一样的.李智良不怀疑那些会做礼金,衣着光鲜的人的真诚,他也不会自鸣清高地把自己视为一个愤世嫉俗的怒汉.不,他只是强调我们如何真诚地要做一连串的事,要介绍自己交待近况,要拍数码照;就如演员,我们必须行礼如仪地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好撑起这个稳定不变的世界.光是在一场婚宴里头,李智良就为我们数出了九个"要".

  我不想把李智良的病和他看到的日常纳入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里面.比如说,因为他有病,所以他看见的世界才这麽不正常.实况或者恰恰相反,是我们这个世界太可疑,总会有些程式上的错乱,总会有些毫无意义毫无来由的噪音,只有一个要靠长年服药才能进入稳定秩序的人,可以意外地发现这个世界的边界,可以敏感地意识到那些错乱与噪音的存在:"我明明一个人住,但为何总没法清静".他考虑过厕所水箱漏水的问题,邻居的笑闹,清洁工倾倒垃圾的动作,以及街头流浪猫的喊叫.然後,"好久以後的一个晚上,淩晨回家,走在几幢大厦围拢的屋苑中庭,保安员正在更亭打盹的时刻,在停车场的道口我突然清楚听见那个低鸣,它见证自己,如变成了空气".那些终日缠扰他的噪音原来是:"我抬头一看,每晚听见的Noise Floor,原是六幢廿多层楼每层十几户每户两三部冷气机一起发出的,共鸣"(《声音》).

  按照齐泽克的说法,意识型态的作用在於提供一套秩序,它不断消除自身之不可能的种种痕迹(正如《Matrix》里面的虚拟世界要不停清理程式出错所造成的混乱),好使我们不能看见真正的现实.问题是,那个所谓的真实是你永远不可能看清楚的.万一你看到了,你也无法理解它,说不出它究竟是怎麽回事.因为我们用来认识世界述说世界的这套语言,正正就是最大的障碍,正正就是让你无所逃於天地间的稳定秩序.

  这也许就是李智良的文笔那麽奇兀的原因了,常常在不该停断的地方休止,常常犯上一个作家不该犯的文法错误,很诗意,但又夹杂了方言俗语与理论名词.这是因为他的中文不够好吗?毕竟他的第一部作品是用英文写的呀.

  请回想《Matrix》里面那些觉醒的先知,总是反复说着些晦涩难明的神谕.要用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来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虚假,要用属於秩序矩阵的符号去表述一个前秩序的混乱状态,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