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猪怎么吃:回忆七十年代——四季的情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0:07:34
    70年代的北京,是多么的四季分明:

春风首先带来的就是沙土,让一切人和物变脏、变干。变脏不必说了,在老舍曾形容的春风“大香炉”街道转一圈儿,保证你变得“沧桑”和“朴实无华”许多;变干则是里里外外的干――脸像橘子皮、嘴唇爆皮、嗓子也会因为干而疼起来。

起风的时候,骑车或步行的老少妇女都在脸上蒙住了纱巾,远远望去,如同在阳光中闪烁的微尘里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胖大海。

春游则是这时每个中小学的必修活动,每次都是早晨5点钟就起来集合,这天每个学生都把书包里的书本换成了爹妈准备好的饭盒,里面装着义利食品厂的“维生素面包”、掺了许多淀粉的香肠、或者,炸馒头片儿,军用水壶里也灌满了水,集体登上学校包的公共汽车,出发去动物园(粉碎四人帮后,改去颐和园啦)。

由市中心到白石桥一律的灰墙青瓦平房,高高的总是隔一段距离就出现的工厂烟囱,我喜欢在汽车上看远远的烟囱在房脊后跳跃的样子,锲而不舍地赶得渐行渐远,又接力赛般跑来另一根烟囱。

  动物园附近的墙是花岗石砌成的淡褐色墙壁,仿佛象征着这里关押着极其跃跃欲试往外突围的猛兽。到了西哈努克曾在那里品尝过“龙虎斗”的那家粤菜馆北边,一股野牛的膻味和粪味缕缕飘来,让每个小学生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学校组织游动物园一般不安排在节假日,所以没有被举过头顶看猴或者熊的凶险(那时总半真半假地流传着某儿童被家长举着的时候,不慎落入熊窟的故事,然后脸皮被黑瞎子舔没了)。印象很深的除了猴山和熊山以外,还有个猩猩笼子,里面那个猩猩在享受了观众的香蕉和香烟以后,悲愤交加地往笼子外扫射一大片尿,惊喜或惊讶的观众在盛赞着猩猩母亲之余、纷纷作鸟兽散。
  
  香蕉诚可贵,香烟价更高。……自由对人和动物都是无价的。
  
  通常春游颐和园是先到五龙亭看看冰封的昆明湖面,然后经过铜牛到十七孔桥,爬上排云殿和佛香阁,下山到长廊吃自带的午饭。现在想起来,长廊仍是记忆中最美的一条回廊,可能因为慈禧是京剧爱好者吧,上面所绘的大都是京剧的场景,隐约记得有八大锤战陆文龙、三英战吕布、高冲挑滑车等等,颜色 仍很鲜丽,战将盔甲上的护心镜和大珠子闪闪发光,总让我有想要摘下来的念头。
  
  去颐和园以后游记是必须要写的,全班同学都在佛香阁眺望到了祖国大好河山,把颐和园一致评定为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并齐刷刷地在一霎那“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听毛主席、华主席、党和老师的话,把祖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
  
  
  在经过了太久的风沙、干燥、寒冷后,也只有春雨那种细细的毛毛,能让灰白的冻土发暗,然后发出水牛皮般浸润的光泽。冷不丁墙角长出一株小草,渐渐该长草的地面都泛出了绿色。
  
  记得在护城河边阴沉的天空下,那棵桃树顶端的桃花隐约地开着如片片亮云,飘零的散瓣梦般的似幻非真,随雨水冒出枝头的桃胶也宝藏似地发出淡淡的微芒。穿过那片满是紫刺的灌木丛,忽然两边枝上迎春的花儿触手可及、高可过头,人和心情也由此好像陷进去,变得舒缓而沉醉。
  
  弟弟曾讲述那年春天的傍晚,他在杭州的苏堤上披着雨衣,听到灵隐寺钟声的情形。我相信春雨在江南是极其美丽和耐看的。可惜这种天气在北京的整个春天里也只零星分布几天,或者几个半天。后来我总是梦到这个雨天和灿烂的花,氤氲缭绕,宛如飞升天堂。
  
  终结春天的除了老天尽最大努力散播的风、土以外,还有暴暖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杂乱无章:忽然一天穿着毛衣毛裤走在街上时,浑身由热生痒,乱蛇似地窜着难受,匆匆回家脱了一件,又热得再脱,恨不得连皮都扒了,泡在水里凉快。先是杨树半红不紫的毛毛虫样子的花撒遍了街道,后来又是满地滚滚的杨树白毛,柳絮也悄无声息地飘进人的鼻孔,让人连打喷嚏又觉得鼻塞眼干。我觉得那时北京春天最令人厌恶的植物就是夹竹桃,它们有着极其茂盛而干燥的腊叶,花朵是浑浊的暗粉色,散发出苦杏仁的味道,却往往在街头的绿化带占有绝大多数的位置,就像那些个避之不及又不得不陪好话、半夜带警察查临时户口的大老娘们。同时,玉兰、丁香、蔷薇、还有中山公园里说不上名字的名花也都互不通气地竞相绽放,“百花齐放”其实有点像现在那种装大尾巴狼的所谓“文化街”,涉猎颇广而毫无所得。叶芽也闪着油光傻乎乎地冒出来再展开,树忽然都绿了,绿得闹心。当这“热闹”到了让人觉得“这日子没法过啦!”的程度,夏天几乎没有过渡地来了。
  
  课本里无论说社员或者工人上工去、下班来,总是 “朝霞满天”或者“晚霞满天”。确实,那时全国各地能早晚看到云霞的地方很多。我也估计,那些个夏天是我在这一辈子中看到云霞最多的夏天。人民几乎对尾气污染还没有概念,幼儿园的一天中的重要活动就是让小孩拉着手到街边看零星飞奔而过的“大汽车”。当时有个居住在北京的老外在一篇文章中对此赞不绝口,形容每天看着自行车的河流欢快地在街道驰过,没有任何现代城市的污染,是极其赏心悦目的享受。前几年在新东方学雅斯的时候,自称“亚哲张”的阅读老师描述新西兰的天空时,说只有70年代北京的天空才可以媲美。……现在,也只有亲历铅色雾霭下长安街一望无涯的汽车汪洋,才知道朝霞和晚霞的一去无回,当时并不觉得的纯净美丽天空,可惜已经变成新西兰的啦。
  
  劳动人民对于云和霞的谚语也特别多,什么“朝霞阴,晚霞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天上鱼鳞天,不雨也风寒”……都记载于那时的一个彩色画本儿――《看云识天气》。这些云蒸霞蔚确实在整个夏天里变幻无穷、气象万千。
  
  在天边如泼墨画般的流云渐渐被照亮时,河边已经有了很多晨练的人群,太极拳是当时很流行的健身运动,还有各门派的拳术,像长拳、通背拳、弹腿、翻子、八卦、跤术等,都在护城河一带有练家子。据说有的老武术家,或武术老家都已然“喜得徒孙”,也不知道要不要“含饴”弄一弄?
  
  还有遛嗓子的,“啊~~啊”、“姨~~姨”地喊一会儿、歇半天。让人觉得这遛嗓子比遛弯儿可累多了,至少相当于70岁老头子练长跑的状态。那些吹长号和套脖子大喇叭的人,总让人疑惑到底是不是文工团的:说是吧,吹几下喇叭就让口水堵住了,谙哑的不成曲调,说他会独奏或伴奏,打死我也不信;说不是吧,那么昂贵的铜管乐器又不是什么人都置办得起,人家还天天来,显得很专业似的。这到现在也是个谜。
  
  晴天时的阳光把树叶也照成了黑绿色(当然,这还不是最毒的日头――在我沿海的姥姥家,河滩上光膀子筛沙人在河里洗澡的时候,对比起来,身体中段的颜色浅得如遮阳帽)。白花花的柏油路面晃得人眼前阵阵发黑,隔着斑驳叶影的墙也听到高树间几只蝉在比拼沙哑而震耳欲聋的歌唱,临街的门口都泼了些水,成年人解暑的饮料是酒馆里用塑料杯来量的啤酒,往往让孩子拎着空暖壶、顺着街边墙挨行到那里买,当然要奖励给一根冰棍。
  
  豪华而又不能常享受的冷饮还有非常甜但越喝越渴的北冰洋汽水、北极熊标志的杯装冰激凌、柠檬色奶油味道的雪糕。那时有个亲戚在工厂,令人羡慕的是,他们中午可以饮用自制的汽水:有微咸的,有酸梅汤味儿的,而且很凉,而且不限量――这是我弟每次到他们家的幸运奖励。直到80年代初,我们才能用一种方盒子模具,在自家冰箱的冰室里冻出不要钱的冰棍,那是多么令人欣慰惊喜啊,而在此以前,曾因为有大夫在我妈医院专门存放血样的苏联冰箱里,冻了一次北豆腐而遭到全院通报点名批评。正像听到院子外冰棍车轰隆的滚轴声和“奶油冰棍儿――”的叫卖声而飞奔一样,那种盼望和欣喜在吃麦当劳、八喜、意大利冰激凌的时候也永不再来。
  
  大雨过后,这个排水系统尚不是很发达的城市总有很多积水,淡绿色的,有时在湿漉漉的路面还有汽油扩散成霓虹般的一片光泽。趟水是清洁工人和小孩共同完成的任务,他们一般两个人用大竹扫帚哄水,小孩在前面趟着跑。雨后还有很多“吊死鬼”(鲁迅称其为“槐蚕”)在空中飘荡,掉在树坑里的,盲目地在水底爬动直到毙命。每当我们趟水玩时,那个唯一不趟水好儿童的母亲,一个壮硕如屠夫般的妇产外科大夫,每每大声训示她羔羊似的儿子:“不许趟水!皮肤会长癞!”类似的既警儿子又警世的名言还有,当她忿忿不平地揉面时:“少不看水浒,懂吗?!我就不看水浒,我也不看三国!”……她那所向披靡的勇猛更是骇人听闻得一塌糊涂:在一次分娩手术中那个难产的婴儿惹得她一时性起,竟把婴儿的胳膊拉折了。
  
  无聊的暑假里有两个去处:什刹海游泳或故宫午门捏蜻蜓。什刹海是父母和老师“苦谏”不允许去的地方,据说每年都有淹死的指标,而且有“专业指标”――游泳特别好的人,有点“打雁让雁扦”的味道:相传有个海军干部,随友人到什刹海游玩,一时兴起,以标准的跳水姿势扎了下去,10分钟过去了,人还没浮出水面,都说“不愧是海军,水性真好嘿!”可30多分钟憋气的水性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下水一摸,原来那人大头朝下卡在水底的一个砖缝间,早已驾鹤西去。就四年级时去过一次,游到中间那个岛附近时,脚已经探不到底了。后来就改去工体游泳池,免不了让不知道东西南北还爱游不止的盲泳者把腿都踹青了。
  
  烈日炎炎的午门外,常有光着小膀子的黝黑幼童和少年,像阿拉斯加熊逮鲑鱼一样,猛地挥舞着背心来个“劈空斩”,低空中密密麻麻的蜻蜓总有一只被打昏在地,夹在手指缝里。也有在灌木中捏睡觉的蜻蜓的,睡熟的标志就是蜻蜓的翅膀,呈十五度耷拉下去的,就是做梦的蜻蜓,视觉已经没有,只需要伸手一捏,蜻蜓就扑扑愣愣地在手心里挣扎了。一般每天每人都能捉他十几二十只的,直到手缝中不能夹了为止。还有用竹竿粘高枝上蜻蜓的,不过那一般都是粘很特别的品种,浑身通红的“红辣椒”或者翠绿色上有豹纹的“大老籽儿”,这类蜻蜓警觉性高,睡觉地方也高。那种胶是用自行车内胎熬制的,装在空的清凉油盒里。最让人紧张的就是竹竿头慢慢接近蜻蜓,一种结果是蜻蜓挣扎在粘胶上缓缓而下,一种是蜻蜓猛地一拐,逃命去了。
  
  虽然老师说过很多遍“蜻蜓是益虫”,自己也明白它们确实是益虫。可哪个孩子能抵制得了这种能飞翔的玩具的诱惑呢?有各种玩法,有撕半截蜻蜓翅膀让它渐渐滑翔落地的;有栓一根长缝衣线在蜻蜓尾巴上,然后随着蜻蜓满街跑的,而且有空中管制――航高、航速、航向。折腾死的蜻蜓让前院那只虎纹花猫大快颐朵,明显发福,见到小孩就献媚地咪咪叫。
  
  吃完饭,街上转转,或回家干干――这是张楚的一首歌里的词,回家干干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街上转转的却大有人在。最晚的时候8点多还能从护城河边的路中间看到西山的小径、紫、金、红的晚霞,离开闷热的屋子,顺手喷一屋子敌敌畏,然后一家子人到中山公园、文化宫,或者天安门乘凉。广场的石头还散着余热,贴着地面吹来的也是干热的风,坐在那种褐色花岗石上面,像桑拿般汗蒸如雨。那里也是灯光最亮的地方,仰望星空,只有很少的亮星星被看到,大人说是火星和金星。中山公园的五色土凉爽一些,那里的斜坡被小孩当成滑梯,大理石被磨出两道槽。幸运的时候,公园里有些露天电影,放映列宁的一些故事,配音的声音是东北味的“国语”,独一无二,听到后就知道是那种片子―――“掐他的喉咙(音‘齁垄’)!”“告~诉~列~宁~同~志,布哈林是叛徒,呕!(短促地,然后晕了过去)”。
  
  那时护城河一带的路边,是茂密的黄蔷薇灌木丛,能从5月开花到7月,除此以外,白色的榆叶梅和夏丁香也能开一阵子,到了晚上,这芬芳的所在和黝黑的渊薮,是没房子恋人们幽会的天堂,甚至有在灌木丛里铺报纸然后“红高粱”一番的,在巍峨的水泥语录牌后的厕所里,写着各种心得,有句就干脆是“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词原话,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另有了一种暧昧的含义。半夜,也是工人民兵抓流氓的黄金时间,时有倒霉的男子被令解了裤腰带,拎着裤子跟在民兵的自行车后面跑。
  
  院里的老张是八级工木匠,骄傲自豪得经常打老婆孩子,他的一大嗜好,就是晚上在他门口那架金银花下安个竹躺椅,半梦半醒地听着收音机,“吱儿”地喝一口紫砂壶里的酽茶;隔壁的老武是个老红军,司令级,退役后的理想是把他们家门口那块空地里的土壤,用大粪沤成像北大荒那种腐殖土,黑得冒油。因此虽然不在这片园子里种些什么,但定时往土里浇屎灌尿。对于老武白天的所作所为,老张就忍了,可有天晚上老武一高兴,就夜间把白天应沤的肥提前浇了,正好老张乘凉。
  
  让苍天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让他们别撑着,和平共处吧。
  
  雾来了
  小猫的脚步
  它坐着
  瞰临港口及城中
  无声地拱腰
  又走开了
  
  穿雾而行的,是秋天清晨特别多的运草马车,这种马车在90年代的北京市区仍没有完全绝迹,马蹄上都钉着特制的铁掌,在柏油路上翻蹄子的时候闪烁着白芒。每当我听到时髦男女青年穿着铁掌鞋在楼道里翩翩而行时,心头总随着声音的由远及近,渐渐浮出那种“得儿得儿”的马踏声、马、马车的意象。直到高中,一次骑车郊游从十渡连夜返回,才明白这种运草车是头一天晚上就上路,车手裹着军大衣马屁股后面打盹,凭骡子马的路线记忆而踽踽进城。有时大车榬旁还系着匹不负重的小马驹,一如现在驾校的老手带新手熟悉路况。直到长安街或分支的街道,车把式才叼上土烟醒觉,顺手空甩一下竹苗辫子杆儿的马鞭,凭空一声脆响,那种长丝滑过并劈裂空气的爆脆让骡马个个精神抖擞,以致慢跑起来。也让叔本华在十九世纪时就著书立说表示深恶痛绝,在《论噪音》里,他形容这声音属于打断天才灵感的一种郁闷。
  
  只在建筑工地上见过一些防水的草垫,很不明白当时的北京城里怎么需要如此多的干草?平民应用这些干草则是在唐山地震以后。根据宣传,大家相信当大地震再次降临时,睡在床下面是最安全的,北京每户都用三四块红砖垫高床脚,晚上就全家睡在圣诞屋般床下的地铺上,最下面的则是塑料布和两三层草垫,左右有水、饼干桶、手电。比起棉褥子来,草垫柔软、温暖,翻身时发出踏过秋天原野的声响。
  
  那天也是河边,溜嗓子的声音在雾中听来像是一场行动中的联络方式。忽然发现齐腰深的护城河水中站着穿一种齐腰高皮裤的人,也不知是从东华门到北角楼还是从故宫博物院的北门到沙滩东口,已经在河底拉开了布满水域的大网,并渐渐从两边收紧。这里是国有鱼池,里面有菜市场见不到的胖头、白鲢、鲤鱼。“禁止钓鱼”标语附近的水面,渐渐像开锅一样水浪翻滚,随着第一条大得惊人的胖头鱼的跳跃,平日各种深居简出的鱼群纷纷矫健地垂死挣扎起来。从护城河的矮墙边也探进去无数目不转睛的伸脖子脑袋,时时发出叹为观止的惊呼。这一场壮观的渔猎之后,附近的副食店里还是只卖1块钱一堆的海杂鱼,据说这些鲜鱼是国宴供应外宾吃炒鲤鱼须子后再特供给首长解馋的。
  
  现在,每逢节假日和懊热的夏夜,护城河边、北海大桥上满是钓鱼爱好者目无法纪地钓鱼,京城的舆论只能偶尔用半个版加照片谴责一下。而当时无所不在的工人民兵则担当起防范偷鱼者的使命,那些眼巴巴的馋人只能在无月的黑夜或者半夜从自家的临河后窗游击队员般行动,但河里的鱼实在是多,有我为证:一次我那正大步流星的表弟俯身捡起河边的半截砖头,扔手榴弹似地投向河心。猛然一条胖头腾地跃起,又跳进水里,仿佛挨烫后连吹不止般狂窜十几米,我甚至在惊愕中幻听到这胖头鱼挨了一板砖后剧痛下的惨呼连连。
  
  在一个清晨,院子里的孩子头不知是什么前因后果,和我蹲在地上说话。他一边用一个煮红了的海螃蟹前爪抠砖缝儿,一边给我讲他们班野营拉练的事情,我一直在盯着那个螃蟹爪子听,以致后来当我们学农的时候,我心有未逮地一直寻找很有可能幸运降临的螃蟹爪。类似以为野生的食物,还有他的暴牙妹妹分给我们的酸枣泥,她编造说这是一种挖出的特殊的泥,你按这种泥的特点去找就能搜集到大小颗粒不等的酸枣泥。我怀疑当时她暗暗把一些剩下的枣泥撒在地上,使我们这些孩子在尝了很多土后,会发现有一小撮竟是酸甜可口的。
  
  也是在那次寻蟹之旅的农庄,我还看到了晴空下如此明澈的秋水,汩汩源流的尽头,是轰轰作响的水泵和等待灌溉完毕的农民,飞珠溅玉的湍急白沫迅速变成抖动的一种透明体,蛇一般沿着渠道游走,又分化到更远的支渠,软泥被冲成细沙,下面没逃开的小草仿佛被消化一样让油油的水苔包笼。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像这有条纹的东西是另一类生灵,比如在有大风的时候,那广阔的水面立起鳞一样的水波,水波表面还有一层层抖动的细纹,随着风的四吹,细纹又像上好皮毛野兽风中蓬起的细绒,倏地绽开去。
  
  杨树叶持续飘零的时候,男孩们爱玩一种叫“拔老根儿”的游戏,就是用粗壮杨树的叶茎彼此套住,相反方向地拉,看哪个把哪个拉断。为培养出“根儿王”,我们都将成把的叶茎放在球鞋里闷,几天后体温和汗碱将它们变成黑棕色,用手指来回一挤,中间的纤维如麻丝一样清晰可数。球鞋里也隐约飘出杨树脂独特的甜味儿。
  
  我的目光穿过记忆的丝丝缕缕,在那个薄日依稀的黄昏久久凝视,胡同口每个跳皮筋的女孩的身影都被镶上了金色的边儿,她们在太虚中反弓起身体,如逆流而上的鱼,然后轻巧地用脚尖拨开细细的皮筋儿,洋溢着欢乐的红色脸蛋热气腾腾。这身姿被慢放、回放、定格在当年秋日孩子嘻嘻的笑声中,于历史的尘埃间熠熠生辉。
  
  还有节日,对了,还应该有节日。可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我曾经在十一的游行行列里欢呼雀跃过吗?我曾经在中秋节联欢会上激动地背诵过“床前明月光”吗?让我再想想……呵呵,什么印象都没了。唉,那些糟糕的月饼,是我们学习苏联后最傻大憨粗的产品,就不描述它们的坚硬和不可食性了。可今天的广东或者日本的月饼除了软一些外,还是点心中最难吃的东西啊。
  
  我又想起月亮来了,天空还是蓝色的时候,东方的树桠间有淡橙色、显得很近的一个大圆轮,后来我晚上出来,看见房瓦间的枯草有着苍白的透明,天中的月亮旁边,还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关于冬天的最早记忆是与一部朝鲜的反特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密切结合的。在充满呼吸味道的影院里,银幕上一个黑黢黢满脸横肉的老麻子掀开地沟井盖,湿淋淋地爬了出来,然后用他那特有的阴险三角眼,冷酷无比、充满仇恨地向银幕外的所有观众扫视半圈。灯光是从下往上打的,这种恐怖的布光是如此唾手可得,以致于上大学时在宿舍停电以后,无论睡在我上下铺的兄弟们都时不时地拿着电筒,制造出一个个漂浮于半空中惨然的脑袋。
  
  很难形容这俗气的蒙太奇对我这个既没上学、又没见过世面的儿童幼小心灵的惊吓程度,上个月当我看到《异形》VCD中那些打不死、杀不完、石板底下也发芽的外星怪物时,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我偷偷地央告大人说我们回家去吧,被告知“嘘,别影响别人看电影”。然后我又失望地看了一眼前排静默如山的一溜儿背影,这时那老麻子已经惨不忍睹地狞笑起来,然后拧开了一瓶画着骷髅头的毒药……我不禁克制着提高了些声音,再次发出同样的求救信号。我爸终于无可奈何地带着我走向太平门的红灯,一路之上不停地回头看老麻子到底把毒药倒进了谁的茶杯……
  
  掀开紫色的天鹅绒垂幔,正常的日光晃得我眯起了眼睛,我爸让我在这里“玩”,和等他出来,然后行色匆匆地往回赶。水磨石地面、苏式吊灯的休息厅寂寥无人,烟色的整齐光线也让我看到空气中竟有如此多的细小尘埃,风在那扇包着人造革的大木头门下面发出仿佛很遥远的呜呜声。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北风呼啸的夜晚,我总是闻风丧胆地对死亡浮想联翩,不知那黑暗的死神何时一把从躯壳中攫走我的小灵魂,抛在一望无涯的不可知与寂灭里。而那时被窝中乱抖的我又是如此孤立无援,那须臾的黑影时而若存若亡,时而犹如照镜子般迫在眉睫地对我仔细端详。我想大声疾呼,却害怕因在这半夜三更找不到正当充分的理由,或许会被雪上加霜地再挨一顿打,而在默不作声时流出了绝望、苦咸又显得万分愚蠢的热泪。
  
  佛教把人死亡后到投生止的这段时间称为中阴,而藏密的中阴引导师毕生的修为,就是学习怎样指导在这段空间旅行的灵体正确地进入来生。在修习者进入深湛的禅定后,会看到临终的白光,然后通过一条黑暗的隧道,进入中阴的世界,他将看到毗卢遮那大佛淡蓝色的圆光,还有通向人间入口处,金色光芒中宝生佛慈悲的微笑、远处畜生道轮回里闪烁的绿光、灰白的地狱上空、光明佛手中那一盏引路的明灯、还有种种神灵和可异、恐怖的景象。修习者在自己导师灵体的陪伴下,学习克服心灵的恐惧、将自己融入五种光明之中,即获得了指引亡灵的能力并领悟到涅槃的真谛。
  
  我相信,许多人幼年时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有关灵体旅行的残留记忆,它断断续续地重温了有关对恐惧和未知的经验,之后就被埋在我们潜意识最深的地方,直至面对死亡而再次浮现。
  
  没学自然常识课之前,就知道鸟分为侯鸟和留鸟两类,因为那时电影里演红军北上抗日时和乡亲们分手,天空中就常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乘机烘托依依不舍的军民鱼水情。冬天上学的早晨, “留鸟”―――乌鸦们犹如碎叶漫天飞舞。那种诺曼底登陆般的飞行大军准时从故宫太和殿起飞,在极高的云下飞向东方,据说那里有个大垃圾场;也有说那里是收割后的麦地,剩下的麦粒可供食用。反正它们每天的这种大气派让我联想到几个已经学会的成语,像“坚忍不拔”啊、“勇往直前”啊什么的,但终于没触犯老师的“晦气”写在作文里,那好像是为英雄人物准备的。而偶尔遇到的“枝头喳喳叫”的喜鹊,那种报喜的形象总被诸如忘带铅笔盒、老师让写检查之类的倒霉事所毁灭,于是我每看到喜鹊时要大声地“呸!”。上课的时候,耳边有时响起鸽哨的声音,寻声望去,低空中有十几只鸽子绕着大圈,飞过去又慢慢要落到房脊上,往往总有个无业青年站在房顶,用竹竿挑着红布头摇动驱赶,这行为也让我很长时间里对鸽子有种误解,认为它们是些肥胖得难以飞远的鸟类,也就比能扑棱上房的老母鸡强那么一点点,殊不知军鸽也能飞从我家到广州呢。
  
  到了学校之后,我呼着白雾做早操的时候,已然惊讶地得知五年级的同学开始了“北京至韶山”的冬季万里长跑,在我进行“体转运动”和“俯背运动”(老师教导我们,这是模仿农民撒麦种和工人抡大锤)并想象他们该如何在崎岖乡间小道气喘吁吁地往韶山狂奔时,他们竟然伸胳膊踹腿地返校了,后来在又目睹了“北京至遵义”、“北京至延安”的万里长跑后,我才学会了“累计”这个概念。类似的欺世盗名还有:练正步走高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时,那种无比的自豪感,似乎经过我们的吼叫,全中国人民的体质被吓得迅速增强起来。
  
  所谓寒冷,只不过是一种状态和另一种状态的比较。――我发现,这也同样适用于所有的形容词,包括大仲马所说的幸福。在那个冬夜,我刚说天气冷,就遭到了一位东北亲戚的鄙视,他一边在我家暖和地喝着酒,一边得意洋洋又万分喜爱地谈起,一种东北特有的、威胁到他们鼻子和耳朵的寒流:如果一个人的鼻子在露天发白了,就不要碰,否则鼻子会像没粘好的瓷砖一样掉下来;如果一个人觉得耳朵发痒,也不要碰,否则耳朵也会掉下来。反正那里冷劲儿一上来,总会让头上凡是凸起的地方一碰就掉下来。而我亲戚那里的寒流,又会遭到列宁的鄙视:他被流放到白雪茫茫的西伯利亚东部米努辛斯克县,呵气都被冻得像面粉一样飘到地上,在痛不欲生的寒冷里,列宁奋笔疾书,大骂倒霉催的民粹派,并产生了找个枕边人暖被窝的强烈念头,最后他把这信辗转交给了克鲁普斯卡娅,信的最后一句说:“又及:请你做我的妻子好吗?”同样被冻得夜不成寐的克鲁普斯卡娅也奋笔疾书,大骂民粹派,信的最后她风情万种地回复道:“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做你的妻子吧。”。……而列宁那里的寒冷,又会遭到猛犸象的鄙视,它用浓重鼻音的冰河地区腔调说:“这种可怕的温暖才是我们灭绝的根本原因!”……至今,西山八大处的半山腰还有个冰川漂砾的遗迹,在旁边蝉声如潮的亭子里我也曾想象过――也许这就是当年被它们踩塌的那块?
  
  滴水成冰的日子,我和弟弟已经穿上了姥姥秋天做好的棉衣棉裤棉鞋,而春秋的单衣和夹鞋,也在悄然准备之中了。阳光撒满房间,姥姥一头银丝地盘着腿坐在床上,纳鞋底或者缝衣服,随口唱起唐山口音的戏词,屋子里飘着面糊的甜味儿,那是在炉子上熬的用来粘鞋底的浆糊。教室的炉子一般烧煤块或者煤球,上面放一碟醋,说能预防感冒,这也是“气得医生满街爬”的偏方。家里的炉子则烧蜂窝煤,而且密封不是很好,每年冬天都会听说某家中煤气死掉的惨痛教训。在刮大风的日子,也会因为倒灌烟道而使家里每个人第二天都头疼不已,对煤气中毒的恐惧让每个人睡觉前都会问“开火门了吗?”,如果不开火门,几乎和毒气室放毒气差不多。但即使把火炉放在屋里,第二天早晨玻璃上仍会结晶出银色的冰花。
  
  冬天的街道有时飘过很蓬大的蒲公英种子,我们管它叫“老头儿”,近在咫尺地一抓,又随手心的一阵旋风旋上去了,那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
  也像这“老头儿”一样,忽忽悠悠地飘来飘去:
  
  上午冷清的街道,偶尔会传来磨刀人的吆喝声和铁片的哗哗声,那是当时唯一允许私人经营的小贩,磨刀人满脸皱纹,比《红灯记》那个“驴河”差远了。拿着两种独特磨刀工具,一种是剪刀一碰就喷火花的砂轮,一种是淡绿色的磨刀石。
  
  副食店门口有时卖糖葫芦和关东糖,两种我至今敬而远之的食品:关东糖一般是一长条,当拿牙咬了第一口以后,就被粘住了嘴,然后必须不断地咬、不断地用唾液软化前面的糖,但同时又被后面的糖粘住了,这样一直往后咬才能把据说是纯麦芽糖的糖吞下去。南方也有种长条的糖,不过卖的时候,小贩会用凿子把糖叮叮地凿成小块儿,故又称叮叮糖,怎么这么一点心思,关东的乡亲们到现在还没觉悟出来?祭奠灶王时所谓老百姓的机智,其实也是每个吃它的人的嘴的狼狈不堪。糖葫芦山楂中间往往有没剔净的木质硬核或者虫子屎,当觉得像牙露了神经那样被硌一下时,那就是后槽牙咬上了木头核;当觉得那蘸了糖的山楂里有股柿子的涩味时,那就是咬到虫子屎(或者,肉虫子)啦。
  
  下了几场雪后,春节也快到了。关于雪的和大雪的文章、诗词,已经有无数骚人墨客、风流人物用穷奢极侈的笔法描写过一写,现在我连抬起笔再放下的勇气都没了,只是在那时真正经历过几次大雪封门,在此见证一下。春节的午夜,是当时全国各地响起黑火药爆炸声的光辉时刻,我喜欢把那些得来的小鞭拆开来,站在高台阶上点燃、抛起、一个一个地放。黑暗中一声脆响,灿烂的火花绽开,如果闭上眼还能看它一眼,芬芳的火药味道随之渐渐飘散开去。这一年中仅有的得到鞭炮的机会,终于让我处心积虑地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节省下来、捡到的爆竹中的火药挖到一个小空瓶子里,准备夏天呲蚂蚁窝玩,可还是被我明察秋毫的爸爸发觉了。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瓶火药被气急败坏地倒进茅坑里。
  
  关于童年最后一个冬天的记忆,也是在一个黑暗的礼堂。那时我们把人艺旁边这个岌岌可危的建筑称为“东城区少年之家”:为了纪念“一二.九”运动,我刚考上的那所中学正举办着大型的歌咏比赛。台上一个戴着塑料宽边眼镜的同学向前猛跨一步,声色俱厉地断喝道:“朋友,你见过黄河吗?!”然后他显然觉得自己这种煞有介事的扯淡简直荒唐透顶,整整半分钟,我们只看到他一直在弯着腰低头抖动肩膀,因为不敢笑而呲牙咧嘴。这时大幕旁边闪出教导处主任,他严厉地威胁了一眼又原路返回幕后。接着,那同学捂着肚子又开始了“你见过黄河上船夫……”的继续扯淡……
  
  如此,总之吧,我非常想这样“总之”:而现在的四季已经像周杰伦的舌头一样含混不清了。―――“你竟敢这样诋毁我心目中的JAY!懂不懂那是R&B?!去死!”FAN们已经逗得我笑了起来。
  
  ……就这么着吧,“R&B”的季节。再见,70年代北京的四季。
  
     作者:流放兮兮伯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