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喜美和浅间智的本子:张亮:北京,你让我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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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北京,你让我找不着北

发布时间:2011-03-05 01:27 作者:张亮    
        在北京,我的总体感觉是,找不着北。


  我承认,北京曾给我许多向往,我曾在我的小说开头浓墨重彩诉说过这些向往。


  “我对面是一块黑板,牛辅导员正站在黑板面前滔滔不绝。我把目光抬高一点,黑板上白色的墙壁,像一块放电影的幕布,我就对着那幕布发呆。我要骑单车闯进长安街,我在南锣鼓巷品评醇酒,怀揣红皮板砖穿游东厂胡同,凌晨三点夜袭圆明园。我要到东堂邂逅外国教父,手把手教他马克思主义哲学(陈先奎一百题版),和他讨论《石春桢考研220题》,我要在每一个胡同里游荡,每一个一百年以上的门牌号面前停驻,认识吃肉不吐骨头,骂人不带脏字儿的北京小妞儿,和SB、2B、装B、牛B的北京混混喝一壶红星二锅头,我要只穿黑色四角裤,敲开正月十五,横渡护城河,我要一口气吃光两只全聚德烤鸭,三大盘东来顺涮羊肉。1998年,我看过《北京的夏天》,迷恋曹颖姐姐,想来这里找姑娘,2000年,我看过《黄金时代》,知道王二风流史,想来这里找流氓。我找到的姑娘都比我漂亮,我发现的流氓都比我流氓。我要上天安门,在景山凭吊崇祯帝,我要下护城河,去后海、北海、中南海、明武宗的豹房。我要在后海听《蓝莲花》,把美女从盎格鲁-撒克逊人怀里抢夺,听他们说那个歌手叫许巍,那个歌手叫窦唯。我要穿地铁,坐城铁,然后倒换大巴,见一面中央美院的老同学,我的暗恋对象。我要到传说中的西单,看看那儿有没有阳光灿烂的架子鼓手,神情俊朗的吉他手,黑边眼镜的贝司手,看一看阳光在黑色的眸子里流转。我游过王府井,听说那里的永和豆浆小巧玲珑,把卫生间和女人共享。我要逛琉璃厂,听说那里无人认识的古籍珍本堆积如山,泥沙俱下。我要去人民艺术剧院,结识濮存昕、冯远征,看一看曹禺《日出》、《雷雨》。我要逛逛国贸、金融街,见识资本主义,暗访六郎庄、流浪汉、同性恋、打工仔、发廊妹,握流氓无产者的手。我要站在2008年的鸟巢里呼唤刘翔。我要至少谈一次恋爱,绝对不劈腿,绝对不未婚先有子,道德高尚。我要去泡澡堂,模仿《洗澡》中的桥段。我要去天坛、地坛、中华世纪坛,半路杀进《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一切都在白色幕布上滚滚而来。


  “十年之前,我的白日梦漫长而雷人,我幻想着离开我所痛恨的一切,无聊的一切,投入一个新世界的怀抱,管它是海市蜃楼还是沙漠绿洲。”


  这些幻想,这几年来一一实现,但我的北京梦,却在一点一点破灭。在这座城市里,我慢慢开始找不着北。胡同还在,但已经面目全非。骆驼祥子还在,但已经物是人非。我第一次到北京,如我所愿,去见我的一个暗恋对象,跟她吃一顿老鸭汤。那时,中关村还没有通地铁,我转了一个小时的公交,一个小时的城铁,一个小时的电车,途中唯一不变的,是城铁公交电车上面无表情,一群一群沙丁鱼罐头样拥挤的人类。当时,我旁边坐着一个曾经暗恋过我的高中女同学,她把MP3的一端递给我,让我塞进耳朵,另一端留给自己。


  “是许巍。”我笑了。


  “嗯呢。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来北京呢?”


  “歌儿里不是说了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知道的,对于我不知道但又想知道的东西,我永远想去知道。我就想知道,北京,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那你现在知道了没?”


  “我知道了一些,比如现在,吃个老鸭汤见个人都要花整整三个小时,换三种交通工具,被无数面如死尸的同类挤在一个一个移动的沙丁鱼罐头里,周而复始,永远没有终点。但是在成都,你去见任何一个人,吃任何一顿饭,都不用转车,沿途风光潋滟,美女如云。”


  “那么你说对了。其实我也很想回成都,但是回不去了。最终你还是来了这里。你应该是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如果我没有来这里,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那才是一辈子后悔,因为我不知道。如今我在这里,看到芸芸众生,如同草芥,了无生趣,连偷人都显得拥挤。如果你看过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才知道荒无人迹的山上,野地里,多么适于野合。春天,从不曾离开你。”


  “好了,请收好你的形容,从高中时起,你就是这破德性。现在呢,你看看窗外,你看看这个北京,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朝窗外望去,我的嗓子开始发哑,密密麻麻的建筑,鸡窝般重叠在一起,同学告诉我,假如在冬天,它们全都是灰色或者白色,灰色的是沙尘暴,白色的是雪。有时,灰色会跟白色掺杂在一起,那就是雪里还下着沙。


  “找不着北。”我轻轻道。


  “什么?”我的同学问。


  “找不着北,在这座城市里,你找不着北。我第一次到北大,找北门,师兄们都笑了,北边儿风水不好,北大没有北门,我找不到北。我第一次去王府井吃永和豆浆,那地儿窄得厕所不分男女,只一个蹲位,我冲进去时差点撞倒一个大妈。我在成都吃永和豆浆,那厕所,那蹲位,都闲得长出豌豆苗来。我去西直门坐地铁,我换车,我倒车,我问路,所有大妈大婶儿都只会给我说‘东西南北’,不懂得说‘左右’,我找不着北,我在西直门地铁那儿磨蹭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入口。但是在成都,我从来不用找北,去什么地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看什么风景,看着看着就看完了,没有人告诉我‘北’在哪里。”


  “难道就没什么好的吗?”


  “老北京的胡同我是想去了,但是到后海一看,满大街都是染着黄毛拉客的,都是城乡结合部青年范儿,大尺度歌舞。你跑南锣鼓巷,好不容易找一清净地儿,还得坐地铁打车赌个无数小时,找不着北。第一次从颐和园回北大,叫了辆小三轮儿,牌子上写着‘北大清华/10块’。到北大西门下车,我递给老板二十,等着找。他说,大哥,还差二十。我说不是不是北大清华10块吗。他说那是一公里10块,您这儿是四公里了。我想,这地儿绝对没有四公里,但走了就走了,至少没有找不着北。”


  “胡同都得拆掉了,房价这么高,不得腾出地儿来修房子?”


  “你这话倒是,没来北京时,我盼着见一个原汁原味的老北京,等到了北京,却只能看见它的背影。我还是找不着北。”


  “你这倒是老古董了,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作为首都,它总是日日新,新日日的。”我的同学淡然道。突然,她指着窗外大喊一声:“快看!央视大楼!”


  车窗外,那幢内裤式建筑——傲慢的CCTV大楼巍然耸立,其北配楼当时还健在,没被一把火烧掉。它对面的墙上,粉刷着这样的广告语:“北京曼哈顿建筑地标,从此北京与世界等量齐观。”新央视大楼曾经引发是否“像内裤”的争议,万众瞩目的国家体育馆鸟巢也备受质疑。鸟巢的设计师,以标新立异、反传统著称的建筑师荷兰雷姆·库哈斯告诉我们,他对鸟巢的设计理念就是“乱”。时隔不久,千里之外的成都,也树立起他的“乌龟壳”杰作,那是一座花费12个亿,气势恢宏的政府大楼。


  这座千年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从来都是西方冒险家的乐园和试验场。


  这座千年帝国的古老都城,正在日新月异,奋勇向前,大江西去。


  喜新厌旧是人类的天性。狂飙突进的北京旧城改造在消灭一批老古董以后,也产生了一批新的“不动产”。作为“文物”的胡同们没有实用价值,正在被拆迁,毫不可惜。在城市新坐标的“造星运动”里,“不动产”因为顺应时势,大行其道,似乎要成为北京的新地标。无独有偶,在北京大学的校园内,拔地而起的一幢幢新式楼群,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瓷砖楼体闪亮洁白,像一群“内衣外穿”的彪形大汉。倒是学校西边儿燕京大学旧址,全是梁思成设计的中式建筑,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与学校的“大景观”格格不入。


  从小在曼哈顿长大的Jackson是一个纯种盎格鲁-撒克逊人,他曾经就读于北京大学。他告诉我:“我从来不去上海,世界上一切的现代化都市都是一样的。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西单,都是时代广场的翻版。只不过,中国的东西,都比美国要大一号。”


  美国友人Jackson的回答,让我想再问每一个中国人、北京人一个问题:北京想成为另一个盗版的曼哈顿,还是想成为独一无二的新北京?是鸟巢或者央视新大楼吗?越新的东西越是速朽,新建筑的使用周期似乎不会超过70年。巧克力色的一期国贸大厦已显得陈旧而矮小,徐娘半老,倒也风韵犹存。而10年前,它和今天的央视大楼与鸟巢一样,也曾经青春靓丽,耀武扬威。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用了十年,当年的新标志就已经“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一个城市的新建筑,速朽得像女孩子易逝的青春,不能说不是一个讽刺。


  十年以后,今天的央视大楼和鸟巢会否成为下一个国贸一期?咱不扯远了,就近说事儿。鸟巢身处亚运村,当年崭新耀眼的亚运村建筑,早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为北京城市新坐标的野心也已功败垂成。而我们还沉浸在对不动产的偶像崇拜里不能自拔。


  有人说,要向洋人学习,不要老抱着祖宗的东西不放。那让我们来看看洋人怎么做的。巴黎的韵味还在,在那些小巷散步时,你似乎仍能感到夏多布里昂游荡的气息。走在圣日耳曼区的古老街道上,你甚至能够找到当年拍摄《天使爱美丽》的场景——一个老式的旧咖啡馆,剧中人物在咖啡馆里的位置与场景,今天依然清晰可辨。由历史积淀成就的伟大似乎是真正的伟大,天打雷劈,战火洗礼,都无法将之抹去。打住,且再来看看咱北京,在拔地而起的钢筋混凝土包围圈里,还有多少“过去”?一个朋友给我讲他儿子的故事。他儿子拿了小学课本来问:鲁迅的故居在哪里?老舍的茶馆在哪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哪里?梁实秋的雅舍又在哪里?他告诉儿子,现在都流行买房圈地,即使鲁迅、老舍、朱自清活着,也都把园子卖了炒房去,这也是文人下海的一种方式。幸而他们死了园子都还在,却淹没在一片日新月异的繁华里。可以理解,连清华大学里“清华园”三个金字招牌也是后来复制的,而那原来写的“清华园”牌坊早已当作“四旧”给砸掉。卖了倒还好,至少有得赚,更多时候,所谓文化,所谓老北京的生活,却越来越是一种奢侈。


  中关村的城中村里,一位拥有一套四合院儿的大妈告诉我,这儿绝对拆不了,谁要拆我跟他拼命去。只是,更多的胡同是拆了,新房子是起了,死人挪地方了,活人还是没地儿住。幸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并不在于急切地期待拥有,而在于从容地不惧失去。我们是急切地期待拥有而没有,同时从容地失去了。鸟巢的设计师说,鸟巢的美在于“大”和“乱”,只要乱出风格,乱出水平,大一点、乱一点无伤大雅。旧者已逝,新者速朽,新城市新坐标硬要给中国的崛起贴上一个“强大”的炫目标签,却不管裤子的尺码不对,很容易露出臀部来。


  “你怎样看待这个新北京?”过去几年中,不断有人这样问我。


  “到处都是工地,随时在制造新的房奴。”我回答道。这个往常以保守广为诟病的中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亲吻世界,只是,他亲吻的是世界的嘴巴,还是屁股?一个文明古国的帝都,为什么就一定要承担起“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三位一体的三座大山,不把纽约、华盛顿或者加利福利亚拆开来?为什么我们就一定要享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当年,花三个小时吃完老鸭汤,我并未把这些话和盘托出,只是最近,当年带我逛北京城的高中女同学打来电话,兴奋道,终于抓住了一个有房产的二婚男人,可以生孩子了,我又突然想起这些话来。


  是的,房市很火,从亚运村到世纪坛,到鸟巢,到央视新大楼,我们正在习惯于崇拜不动产。


  当然,偶尔,我们还可以去南锣鼓巷、北锣鼓巷看看,作为对一种已死文化的缅怀。只是,最近听说,南锣鼓巷也要拆了?


  (采编:张文倩)


来源: 北斗网 | 来源日期: 2011-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