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破解版:丑陋的父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5:25:55

2010“父亲节”来临之际,心情澎湃,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所有的父亲:

 

丑陋的父亲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父亲一共才念过三个月的书,却认识不少的字。父亲熟读《三国》,他几乎能一字不错地讲《隆中对》、《舌战群儒》和《煮酒论英雄》。盛夏的夜晚,父亲一张睡椅,一把蒲扇,一壶浓茶,在我家院子的大槐树下,围满了虔诚的听众,父亲的《三国》讲了不知有多少遍,大槐树底下的听众竟是一个也没有减少,我儿时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继承父亲的“三宝”——那睡椅、蒲扇和茶壶,也能拥有一槐树底下的听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风雅的事情。

 

父亲不只会讲《三国》,他还能信手拈来毛泽东的许多诗词,幼时我最钟爱的两句是“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和“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父亲每次念这两句诗时,嘴角都说不出的神气,貌似这诗就是他作的一般,那时的我很有些遗憾,我想,要是毛泽东没有捷足先登的话,也许,我可以作出同样牛掰的两句诗。

 

父亲是20世纪80年代,村里第一个走出去做生意的人,所以,他去过村里其他人都没去过的许多地方。父亲每次从各个地方带回来不同风味的小吃,我都舍不得在家里吃。我把小吃藏进书包,下课后急不可待地掏将出来,在无数艳羡的目光里有滋有味地吃,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长大后我才终于明白,我当时吃的不是零食,是心情。

 

父亲还是村里下象棋最厉害的,他的“当头炮急进中兵”在村里所向披靡,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俨然就成了村里仅次于父亲的“第二高手”,父亲从让我车马炮到让车马、让车、让马,直至后来不能再让。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盖了村里唯一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为华丽的时刻。盖楼的时候,老槐树砍掉了,我试图阻止却是无济于事,从那时起,也砍掉了我许多有关童年的记忆。

 

老槐树被砍掉之后,父亲不再喝茶,开始喝酒,我逐渐感受到了父亲的膨胀。父亲原本是不能喝酒的,听有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后,开始贪上了杯中物;父亲原本吃不惯辣椒,了解到毛泽东“不吃辣椒不革命”后,开始拼命地吃辣椒;父亲原本也不抽烟,从一本地摊杂志上看到邓小平烟瘾奇大,从此开始猛抽烟。抽烟、喝酒、吃辣椒,本来只是个人喜好,极平凡的一件事情,父亲非要把这些鸡毛蒜皮上升到一个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非得十分牵强地把自己与文豪和伟人们联系在一起,貌似那些不抽烟、不喝酒或者不吃辣椒的谁谁谁就低人一等、不会有出息一般。

 

父亲常常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一种荒诞的情绪,这在他还是村里“首富”时,人们还可以忍受甚至继续恭维他,遗憾的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父亲的那些生意越做越差,直至欠下咱们村历史上最大的一笔“巨债”。

 

父亲抽的烟、喝的酒还是村里最好的,但分明已没有了先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那种盛况,来听父亲讲《隆中对》、《舌战群儒》和《煮酒论英雄》的人眼见是越来越少……有一天傍晚我去同桌周红卫家问作业,远远听得周红卫他爹一边拍桌子一边指点江山:张XX他算什么英雄?他敢自比刘备和诸葛亮!周红卫他爹曾是父亲最为忠实的听众,曾经在大槐树底下司职给父亲倒茶摇扇的美好工作,他的背叛令我十分愤怒,我从此再也没有踏进周红卫家半步。

 

初中一年级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有家不能回”。那一个秋天的傍晚,我书包里揣着县里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莫大荣誉回家,只见围墙大铁门上贴着一个白色的大大的“封”字,顿时让我联想起黑白电视机里的两位犯人林冲和武松。母亲和姐姐瘫坐在铁门前,神情漠然,周围是左三圈右三圈以周红卫他爹为首的兴高采烈的看客,我小心翼翼从书包取出奖状给母亲看,母亲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我无力去对抗这个冷酷的世界,这是我当时唯一可以贡献出来的力量。

 

袅袅炊烟中,骑着冒烟摩托车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停完车二话不说,径直赶到铁门前把封条扯得粉碎,母亲不无忧虑地说,这可是法院贴的封条啊,不会抓你去坐牢吧?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法院执行庭的周庭长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他手下人今天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意思一下,就是他昨天晚上通知我今天下午不要在家……因为父亲这番话的勉励,姐姐和我争相跑进院子,十分解恨地扯掉前后门另外几个讨厌的“封”字,念念有词地把它们踩在脚下,践踏法律的感觉真好。在那一瞬间,并不高大的萎靡不振了许久的父亲,一下子又变得伟岸起来,父亲顿时又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不过,这一英雄的形象并没维持多久,这是我有关父亲英雄形象的最后记忆。

   

中考前夜,新上任的赵庭长亲自带队来抓父亲,父亲虽然还是没有抓着,却让我一夜无眠。我在中考中一溃千里,勉强考上一个偏僻的普通中学,多年以来一直是我手下败将的周红卫考的是省重点。周红卫家大摆筵席请来县里的戏班子唱花鼓戏的那一天,父亲一个人在家喝了很多酒再去贺喜,周红卫他爹迎上前来开烟,被父亲当即打落在地,父亲说:有、有本事考省、省重点,有本、本事唱花、花鼓戏,就要抽芙、芙蓉王,还抽、抽什么狗、狗屁白、白沙烟……父亲和周红卫他爹大打出手,最后不太光荣地负伤多处回家。其时我已经懂得,父亲的伤不在身上,在心里。

 

两年后,父亲终于还清了从前全部的债务,来我家串门的人又逐渐多了起来,父亲的《隆中对》、《舌战群儒》和《煮酒论英雄》顺应天时地利人和继续开讲,依然拥有大量的听众,我却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

 

又两年后,我复读一年终于考上了大学。我已能背诵毛泽东还有其他很多人的诗词,父亲的引用已然不再新鲜。在那个无聊的暑假,我从一本借来的棋谱中掌握了“顺炮直车破横车”以及“顺炮横车破直车”的诸般变化,父亲在接连输我三局后,我开始饶他一个马,又连输三局后,我饶他俩马,接着又是连输三局,父亲的额头开始冒汗,在端酒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将酒杯打落在地,父亲弯腰去拾那些陶瓷碎片的时候,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其时我赫然才发现:父亲的后脑勺上,已是布满一片片的白发!

 

大学里我自筹资金开餐馆、开录像厅、开精品屋、开家教中心、开围棋象棋培训班、给全国各地报社投稿……我做过很多的试验,失败过很多次,有几次还失败得很可笑很可怜,但是不管怎样,在我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已赚到了下一学年的学费,当我无比自豪要去缴纳大几千块学费的前一天,父亲找到了我在校外租住的简陋住处,他说要去上海和澳大利亚的一个大财团谈一笔大生意,听起来好像满是胸有成竹一本万利的事情,但手头钱不够,听说这个暑假我赚了不少钱,希望我能支援他下,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这事绝对靠谱一定高回报云云。虽然明知父亲这几年跟村里人一窝蜂“买马”亏了不少钱,但我还是没作多少犹豫,便把一毛一块赚来的学费全部交给了他,不为别的,就为他白发苍苍的最后一搏。

 

单纯的农民企业家被所谓澳大利亚的董事长们耍得团团乱跑,父亲好不容易筹措到的几万块自然是打了水漂,这事儿派生出的一个后果便是,为了攒足学费,我铤而走险赌博出千时被赌徒发觉,差点儿两个手指头就没了。赌徒们命我写下一万块的欠条,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学校,所以我大学一直都没能毕业。父亲对此事据说还是心存愧疚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公开认错。

 

走上社会的那阵子,我十分惶恐十分无助,四处钻营四处碰壁,父亲在村里的地位随之也一落千丈。到后来我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冲锋陷阵浴血奋战,战胜一个又一个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困难,终于以坚忍不拔之意志,侥幸在偌大个北京城杀开一条血路,出了几本书,赚了一点钱,“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父亲在电话中不无兴奋地向我透露,他在村里的地位已有了显著的提高,村里的年轻人都对他很尊敬,村长周红卫他爹都有不少事情要主动找他商量……

 

周村长最近和父亲商量的事挺大,他听父亲说我跟一些省市领导说得上话,希望我能找领导批到一笔款子修缮村里的小学,至于这款子,可以用一半修学校,一半分给父亲。父亲苦口婆心跟我说这可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我一定要帮他在村里露露脸云云,被我晓以大义陈说厉害后,父亲终于是悻悻然不再提。

 

有一段时间父亲很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说村里我曾经同班同学的刘大宝、胡二愣、王三剩、周四元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而我怎么却还没有半点动静,是不是在外面没有本事找到,要不要他帮我在村里或邻村物色一个,我说是啊,那敢情好啊,找好后立马给我发来啊,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并付给你中介费的……父亲于是也没有再提。(张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