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苏世独立一佳树

[提要] 红楼梦十二钗的四金钗钗黛云探中，最没心眼子的是湘云，黛玉有的是小心眼儿，宝钗有的是私心，探春有的则是苏世独立的蓬勃之心。　　在贾府，凤敢张狂，是有老太太撑腰——她时时刻刻为此努力着呢；黛玉路不敢多走一步，话不敢…

　　红楼梦十二钗的四金钗钗黛云探中，最没心眼子的是湘云，黛玉有的是小心眼儿，宝钗有的是私心，探春有的则是苏世独立的蓬勃之心。

　　在贾府，凤敢张狂，是有老太太撑腰——她时时刻刻为此努力着呢；黛玉路不敢多走一步，话不敢多说一句，是气短——一针一线用的都是人家的；钗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遇到有利于给自己挣“积分”的，话说到地方就收住；云是“疯而话多”，别人不敢说不愿说的她说，别人不做的她做，——“说她没心她又有心，说她有心，到底嘴太直”。湘云之所以这样“放肆”，一方面有贾母的宠爱，加上在贾府跟各位没有利益冲突敢于放开胆子，还有，就是在自己家里实在憋闷拘谨够呛了，到宽松的环境里来发散发散、宣泄宣泄，胜胜脸、逞逞才，抒发抒发小儿意气。她是在梦里——“香梦沉酣”呀；探春，是“嘴里心里都来得”——该出口时就出口，该出手时就出手！先自助后天助，怎么能不得贵婿呢！

　　四金钗乍看起来，探文才稍逊一筹——诗文没有夺魁的，联句儿没有抢先的。元春省亲那会儿元春令探春誊录姊妹们的诗稿；芦雪庵联句那会儿“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已写出来”；填柳絮词那会儿，只写了半首就没下文了。对她来说，诗文之事实在只是雕虫小技，她不屑花心力在其上，唾手可得就涂几笔，多费一点心力，她都觉得不值！何以为证？当纹、绮、烟、琴“一把四根水葱”来大观园时，探春问他们会否做诗，并说“虽是自谦，但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看看香菱就知道了。”就是。假如这还不够，那她明知道自己之才不可以“和薛林同列”“争衡”，却以“羡其技”为理由之一来兴致勃勃地组织众高才生一起建诗社，可以说明了吧？——她以不如人水平的身份积极地组织大家一起工作，说明她不怕露短，说明她自信，说明她不以赶不上薛林之技为意，说明她站在高处。

　　那么探春的“才自精明志自高”之才是什么，她的志又在哪里？在运用智慧、治己、治家。这一点和黛玉截然相反，黛玉的“抱负”就是“展奇才”“压倒众人”，她在意的，主要是诗文——她的房间疑“是哪个哥的书房，”“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她在意住哪个房子，当然就在意房间的设置，房间的设置体现着她的个性！黛玉没有抓自己人生大事中的根本问题，用诗文书稿之事填充着日子，这一点和迎春有些类似，只不过黛玉决心大，下的功夫大，方向性强，所以比迎春有建树：作诗联句都抢过头筹，明里暗里帮宝玉作诗题额，一有机会就“用巧话骂人”，幽默诙谐以征服众人。黛玉把以才艺压倒众人、征服众人为荣、为乐，她作起诗来，每每还要显得轻松自在：不以为意，然后一挥而就。大家到一起说起话来她不逗大家笑不拉倒，时时处处要显得雅、谑、谐。然后呢？诗文夺魁了、言语雅谑了之后呢？没有了——没有方向，没有努力，只有伤怀——用生命做营养酿就下一篇诗稿。没有努力没有方向没有运作可不就心里没底吗？只能指望父母作主，明知道指望不上，那就只有伤怀了。说黛玉尖酸刻薄，都是在意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在宝玉心里的分量又没有信心造成的，别的事情上，黛玉很大度——抓把钱就给了来送茶叶的小丫头、平时和大家相处虽不失时机地打趣，但那都是要显示自己的才华，有时又有口角，但并不抢夺更多也不厌弃更多人更多事，而且过后就忘并不记恨、对长辈有谦有让、教香菱作诗有板有眼不厌烦、对贫贱弱者或下人，虽不乏应付与嘲笑，但都体谅有余、也有劝解、并无更多嫌弃，可以说，黛玉是个厚道的人，她只是对自己的人生缺少把握、缺少自信。和湘云比，黛玉对一切，主观性太强，不肯顺其自然——除了宝玉，其他男人都是臭男人，他们的什么好东西她也不要，可自己又知道宝玉是个“银样蜡枪头”，那不明摆着就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了吗？所以，可以说黛玉对自己太刻薄——成心挤兑自己！要说黛玉是小心眼也行，似乎说她用错了心好像更对一些。所以，谁也别怨，“莫怨东风当自嗟”。也可以说，黛玉远远没有到达自己人生的起点，她无法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

　　在贾府的地位、在宝玉心里的位置，钗不是说在意，而是说那是相当地在意，她的主观性和黛玉一样强，只不过人家宝钗有方式方法实现自己主观设定的目标！表面上她谦着让着，什么都不在意。自己的房间设置得让老太太看着都太素了，说这个孩子太老实了！打动老年人，除了礼让、就是迎合，装出一副老实厚道样，否则还有什么！？宝钗是谁呀？什么事情她不懂？她知识渊博，包括心理学！黛玉有的是小聪明，眼光太低，宝钗则是在高处来看眼前的人和事，“要得之必先予之”、以退为进、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等等浅显的辩证法宝钗焉能不懂？她从小就“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在这个过程中，以她的聪颖之资，老年人的心理她也早就揣摩透了。关于“不以书字为事，留心针黹家计”这一点，宝钗对云和黛都表达过，所以，不能说宝钗不坦诚，只是，钗是站在高处来说的，就是说，在“不以书字为事，留心针黹家计”之前，要有自己的人生设计！要在这个过程中去计划，然后去经营！做这些事情是占手的营生，那些运筹才是支撑与指引。你看宝钗，一到关键时刻就出现了：话到、东西到，都是最需要的！什么时候给出什么，一个是自己得有，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人家在什么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那得经过怎样的修炼才能领悟的？那就得目光高远——站得远看得清。自己的衣服给死人穿都不在意，对一个小女孩子，那又得有怎样的境界！要说，倒也不需要太多，只要真正明白什么是该在意的就行了！知道该在意的是什么，其他的自然就不在意了。

　　所谓人生的根本，就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和怎么能得到。知道自己要什么，就是自己的人生目标；知道自己怎么能得到，首先就要了解自己的实力，还要了解到达自己目标的路上需要克服什么人和事，知己知彼嘛！而人生目标的确立也是在了解自己实力和外部世界的同时逐步确立的。这个人生目标的确立，与思想的通达程度和眼界心胸的开阔程度有关，也与自己的主观追求——世界观、价值观有关。你的认识通达开阔到什么程度，你人生目标的高度也就会到达和实现到什么程度。

　　钗和探都是高人，钗也一样能做到“口里心里都来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怎么说会有怎样的结果，她可能比探春都清楚，只是钗陷在世俗的势利里，一切的出发点与终止点都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用来挥洒生命的活力，生命就沾上了死气，这一点就是钗与探的区别。

　　当看到探的房间以及房前屋后的环境设置的时候，我不得不佩服红楼梦的作者！关于这一点，一言难尽，我只能就事论事。他把探春比喻为一个小凤凰——她住在梧桐树下。

　　是的，探春就是只凤凰。凤凰每五百年要背负人间苦难浴火重生一次，探春从生下地就开始浴火，懂事那一刻，也就是她的第一次涅磐结束，——她必须把与她亲生母亲有牵连的一切从自己身上彻底剥离。套用一句话就是“要彻底跟赵姨娘划清界限”！否则她没有活路！

　　赵姨娘就是破烂儿就是垃圾就是狗屎！沾上她你就没好日子过！拖也拖死你，拉也拉死你！她儿子都看清她老人家的面目了：“遭遭挑唆了我去闹，闹出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那挨了打，“敢自你不疼呢！”——这是小孩子话！而它的根本意义在于，这一挑唆二挑唆，渐渐地，把个好孩子就训练成“燎毛的冻猫子，只等着热灶火坑让他钻去”，成了废料了！看赵姨娘我们就会深刻地领会“人不怕坏就怕蠢”这句话的含义！蠢人就是坏都坏不好、你怎么帮也帮不上的人！也好，这种人就是反面教材。你要学会利用，学会利用了，你就能得到营养了，它比正面教育更深刻醒目有针对性有力量呢！

　　从赵姨娘那里，探春恰恰学到了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不是应该做鞋的人，自己做鞋有权利爱给谁给谁；自己的零用钱自己有自由支配，弟弟是有份例的，有足够的生存之资，自己不是为弟弟生活费用负责任的人！姨娘死了兄弟自有旧例可参，“不是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

　　有时候也难免想，探春是不是太决绝、太冷酷、对自己的母亲太没有人情味、太不人道了！如果你真能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应该就会理解探春内心的疼！——这样的决绝，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实在太了解自己的亲妈妈了：一大把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就因为个破香粉就能“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计算。”时不时地在“那起没脸面的奴才调停下”她这个“呆人”就去替人家出气。她的妈妈永远都不会明白她说的：“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也如同猫狗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去说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说到底，你就帮了那个赵姨娘，你都不能告诉她你帮了，她不明白好赖呀你别忘了！你帮完以后还说不定引出什么乱子来呢！探春哪里是不想拉扯！可这么个破烂破糟的玩意，“叫我怎么拉扯？”“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在探春心里，她妈妈就算不是个高素质的好材料，就是一般水平如周姨娘的，就是只知道点好赖、清楚点自己的身份，她来拉扯也能用上劲呀！她又岂是不认她的舅舅？实在也是希糟八涝提不起来趋炎附势没有根性的货呀！赵姨娘在贾府的资本，就是“肠子里爬出”了这么个小凤凰，所以凡事都以此为条件寻求，“两三个月就寻出些由头来彻底地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探春是她生的！假如探春心里没有主意，还和她妈妈纠缠不清，真的，不是“早急了”，而是气也气死了！——如果探春不把自己从她妈妈的摊子上摘出来，她怎么活呀？一刻都不能清静！探春的眼泪就是她切肤的疼啊！她的妈妈怎么能理解啊！

　　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和妈妈心贴心地过日子，和和香香，柔柔美美，在别人面前“最老道”的宝钗都爱伏在妈妈怀里撒娇，探春，并无更多私心的通达之人，更是深知世间什么是最珍贵的：“……小人家人少，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她不是不愿意滚进妈妈的怀里享受柔情，实在是这个妈妈心怀只有“阴微鄙贱的见识”，心怀太狭小、连个缝都难以找到，探春无论如何也投不进去啊！

　　探春面临的情况就是，妈妈时时在眼前却眼看着她就无法亲近！那就另辟蹊径——放弃小境界，进入大境界吧！——“她素喜阔朗,三间屋子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累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可见平时黛玉耗心费血炼制诗文的时候，探春在怡情养性炼字修身。对探春来说，炼字就跟宝钗做针黹一样，在其过程中，头脑在“计算”，身心在修炼，时刻准备在该出手时出手、在该出口时出口。

　　论修炼的境界，宝钗甚至比探春更深微更精道，探春是在努力掌握，而宝钗是在掌握着！手拿把掐！这主要也是因为宝钗的目标既定并且低微狭小，而探春的目标开阔而宽敞——探春的路越走越宽！

　　时代、家庭，大环境、小环境对人肯定都是有影响的，但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可低估的。十二钗中，巧姐的命运看上去有幸福的可能，而探春的人生注定会幸福，她知道怎么能到达那里，这一点，红楼梦的作者是有清醒的揭示的，贾府家败、宝玉出走之时探春自海疆回家探亲，众人“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所以我佩服红楼梦的作者，目光深远，通透人生，他告诉我们的是真真理！

　　“人生关键处就那么几步”，要走好这几步必要的条件是：从战略的角度说，人生需要有目标，这是方向。从战术的角度说，人需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你的出发点。要过好每一天，处理好每件事，时时清楚自己的位置就足够了，——你总站在出发点，又有一个个清楚的小目标，方向就总是明确的，内心就总是踏实又有把握的。但做到时时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容易，这需要你时时清醒，否则就容易迷失，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各种力量在对你作用，对你影响！在人之下的容易为了私欲或只是因为怯懦让自己屈从变形，探春人生的第一课题就是在重压下长出一个健全又壮实的品格；在人之上的，容易为了私欲让自己膨胀变形，所以当黛玉看到探春手里有了权力却并不“作威作福”、不肯多走一步时，就深知探春的可贵。面对世间的诱惑，并不动心，那是通达的结果。实际上，也不必说通达这么高，只要有些微的理性思维就行了。有权之时贪微利才是没脸：上面让我管，是人家看重我，我因此乱用威权，倘或上面知道了“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这应该叫起码的自尊！而面对诱惑，“总能”做到不用手中的权力谋微利，那实在是因为心中有更高远的目标要追求：“但凡我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的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儿家，一句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就便她是个男人，她也不是要乱说话，她只是要立一番事业；但她不能出去立事业，她的志向便是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对家事则在心在意，有机会就施展自己的抱负！在这里要说一句，王夫人，知人善任！这大概也是探春心里有太太的重要原因。

　　探春，有宏图大志，有精明之才，她还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她有原则，却又不僵死，干着大事业，做着小人物，享受着人生的欢乐！

　　探春知道自己是谁：是贾家的“正人”。不管正的庶的，她都是正人。所以，因为正庶的原因来挑战的，自食其果——那一巴掌，是何等的威风！假如因此获罪，我也等待领教。她这一巴掌，只是打给糊涂人的，她自己并不需要壮胆，这，才是探春真正的威严所在，就是说，探春，没有自卑心理。在她眼里，只有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

　　在第五十五回中有这样两段话：

　　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还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环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把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

　　这两段体现了探春的强！我是管理者，谁该干什么干什么。在我面前也并没有高低贵贱、有脸面没脸面之说。私下里好归好，但并不因为有脸面而脸软；我是主人，该被伺候就要接受伺候，该“摆谱”时就“摆谱”。

　　而在自己长辈面前，端杯箸暖酒等等，她眼明手快，并“亲奉与贾母”。该自己做的，干净利落。木呆呆、直呵呵，一个会出气儿的死人，那是迎春。当中秋节赏月，陪老太太到最后的，也只有她探春一个小人儿！她有心、有情、有力！

　　当烤鹿肉的香味飘过来的时候，她也吃去，自然随便。

　　探春，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是自由的。她知道什么事情该怎么办、什么话该怎么说，也能办也能说。能看到、能想到、能说到、能做到，不卑不亢、不屈不惧！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能努力的该自己上前的绝不退缩，但是也并不强求，能做到中正平和。和人的关系，包括对钗对黛，有好恶，但没有远近，有理没有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太多私情！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在别人心目中，探春是第一个有脸面的，因为她的中正，她的威严，凡懂事的，谁能不敬服？不懂事的，谁又敢欺负？说到底，你欺负，她也不怕！“她不摇，也不动，毅然傲立在山顶”。

　　是的，探春，就是一棵佳树，“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终不失过；秉德无私，参天地！淑离不淫，梗其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