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大作战叶子的离去:飘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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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暴晒。
  1861年四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她的美貌显得更明媚如画了。她穿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绿羊皮便鞋,显得很相称。她的腰围不过17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小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只有16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乳房便跃然显露了。不过,无论她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老实,发髻梳在后面显得多么端庄,那双交叠在膝头上的小手显得多么文静,她的本来面目终归是藏不住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脸上,却仍然是任性的,充满活力的,与她的装束仪表很不相同。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新装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谈笑着,四条穿着高统靴和因经常骑马而鼓胀的长腿交叠在那里。他们现有19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长长骨骼,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孪生兄弟起来的马就拴在车道上,那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红得象主人的头发;马腿旁边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随着主人的猎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躺着一条白色带有黑花斑的随车大狗,它把鼻子贴在前爪上,耐心等待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饭。
  在这些猎犬、马匹和两个孪生兄弟之间,有着一种比通常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都是年轻、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动物,也同样圆滑、优雅,两个小伙子和他们所骑的马一样精神,但都带有危险性,可同时对于那些知道怎样驾驭他们的人又是可爱的。
  虽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由仆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书本上的乡巴佬一样,显得强壮而畗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县,与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比较起来还有一点粗犷风味。南部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不逊内地佐治亚人,可在北佐亚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骑马匹得好,打枪打得准,跳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家拥有比全县其他人家更多的钱、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奴隶,可是两兄弟同他们的大多数穷邻居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而这是过去两年中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于是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因为在这所学校既然不欢迎那些孪生兄弟,两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兴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他们最近一次的除名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就一直懒得去摸书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认为你们俩一点也不在乎被学校除名,汤姆也是这样,”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们俩接连把他从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拖了出来,如今又从佐治亚大学回来了。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将完不成他的学业!”“唔,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那边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嘛,”布伦特漫不经心地答道。"并且,这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在学习结束之前我们不得不回家的。”“为什么?”“战争嘛!傻瓜!战争随时可能开始,战争打响之后难道你认为我们还会留在学校里吗?”“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思嘉生气地说。"那只是嘴上谈谈罢了。就在上个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他父亲还对我爸说,咱们派驻华盛顿的专员将要同林肯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联盟的协议呢。况且不管怎样,北方佬从小害怕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谈它干什么,我讨厌听到关于战争的事情。”“不会有什么战争!"孪生兄弟如同他们被欺负了似的地喊起来。
  “亲爱的,战争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波尔格将军把他们赶出萨姆特要塞以后,他们只好打起来了,要不就会作为胆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丢脸。什么,南部联盟--"听到这里,思嘉很不耐烦地嘟起嘴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去,把门关上,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对‘战争’这个词感到讨厌,除非那个词意味着'脱离联邦'。爸爸总是从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所有来看他的绅士们也叫嚷着什么萨姆特要塞、州权、亚伯·林肯,简直烦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谈这些,还有他们的军队。今年春天,任何晚会上也没有听到这什么快乐的事情,因为男孩子再不谈别的了。我最高兴的是佐治亚要等到过了圣诞节以后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会把圣诞晚会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谈‘战争’我就马上进屋去了。”她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刻意加深脸的酒窝,同时把像蝴蝶翅膀似的两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动起来。小伙子们给迷住了,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丝毫轻视她。相反,他们更敬重她了。战争原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因此他们便把她的态度当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们从讨厌战争的话题支使开以后,她便饶有兴趣地回到他们当前的环境上来。
  “对于你俩再一次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原来那畜生--它长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赶快去看看,那畜生一路上已经把马夫咬了两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妈的两个黑小子,他们是在琼斯博罗遇上的。而且,就在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它差点儿把我们的马棚给踢倒了,还捎带把我妈的那匹老公马草莓也踢了个半死。我们到家时,妈正在妈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还真起作用了。黑奴们躲得远远的,瞪着眼睛简直给吓坏了,可妈还在跟那畜生亲切说话,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东西呢。世界上谁也比不上我妈那样会跟马打交道,那时她看见了我们,便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来干什么呀?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让人讨厌!'这时那匹公马开始喷鼻子直立起来,她赶紧说:‘从这里滚开罢,难道你们没看见这个大宝贝在生气了吗?等明天早晨我再来服侍你们四个!'于是,我们便上床睡觉了。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对付她。”“你们认为她会打博伊德吗?”思嘉知道,瘦小的塔尔顿太太对她那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很粗暴的,她认为必要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他们的脊背,对于这种情形,思嘉和县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大习惯。
  比阿特里斯·塔尔顿是个忙人,她经营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和八个孩子,而且还有个养马常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个儿子经常吵架而大发雷霆。她一方面不许任何人打她的一骑马或一个黑奴,另一方面却认为偶尔打打她的孩子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她从来没有打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因为他是个矮子,”斯图尔特这样说,对自己那六英尺的个头儿自豪。"这是我们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妈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爷明白,我们都19了,汤姆21了,可她还把我们当六岁孩子看待。妈应当不再打我们!”“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而且,无论如何,姑娘不会同意她骑。她们说,要让她至少像个贵妇人那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会。”“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扫兴不过的事呢。”“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炎热,”斯图尔特说。
  “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用落日来判断天气,往往是不会错的。”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如今太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起汹涌的红霞中缓缓降落,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丝丝的凉意。
  春天来得很早,伴随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纷纷绽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将河边湿地和山冈装点起来。春耕已快要结束,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农场那座粉刷白了的砖房如同落在茫茫红海中的一个岛屿,那是一起由新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带粉红红尖顶的水波分裂为浪花时,它立即僵化了。因为这里没有像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或海滨种植场滋润的黑土地那样的长长的笔直的犁沟。北佐治亚连绵起伏的山麓地带被犁成了无数弯弯曲曲地垅沟,这样说,对自己那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冲洗到河床里去。
  这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干旱时便成了满地的红砖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产棉地。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过的田地,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但同时也是一个由阳光灿烂和阴翳深浓形成对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微笑着袒露在阳光之中。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有着一片处女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它们也是幽暗而清凉的,而且显得有点神秘,有点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飕飕作响的松树好像怀着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着,好像轻轻的叹息:“当心呀!你们原先是我们的。我们能够把你们要回来。”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年轻人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马具链环的丁当声和黑奴们的欢笑声;那些干农活的人和骡马从地里回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思嘉的母亲爱伦·奥哈拉温和的声音,她在呼唤提着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声调答道:“太太,来啦,”于是便传来从后面过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脚步声,爱伦要到那里去给回家的田间劳动者分配食物。接着便听到瓷器当当和银餐具丁丁的响声,这时管衣着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经在摆桌子开晚饭了。
  听到这些声响,这对孪生兄弟知道他们该动身回家了。但是他们不想回去见母亲的面,便在塔拉农场的走廊里徘徊,盼望着思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会的事,就凭这理由不让咱们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没有答应他们大家吧,是不是?”“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呢?我哪能冒险在一边等着,等着专门伺候你们两位呀?”“你在一边等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
  “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最后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坐在楼梯平台上,让金西嬷嬷再来给咱们算命。”“我不可喜欢听金西嬷嬷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鸟亮、黑胡子很长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欢黑头发男人的。”“亲爱的,你喜欢红头发的吗?”布伦特傻笑着说。"现在,快说吧,答应跟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跟我们一道吃晚饭。”“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思嘉叫着,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
  “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什么小姐?”“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尔顿的小姐,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她住在亚特兰大。”“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的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你认为他傻吗?”布伦特问。"去年圣诞节你可让他在你身边转了个够呢。”“我没法不让他转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虽然她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击。思嘉在震动的最初几秒钟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注视斯图尔特时思嘉的脸色还那么平静,以致这位毫无分析头脑的人还以为她仅仅感到惊讶和很有兴趣。
  “皮蒂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准备明年才宣布订婚,因为媚兰小姐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围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决定明天晚上在宴会上宣布。
  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呀。”“当然,我会的。"思嘉下意识地说。
  “并且跳所有的华尔兹吗?”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们准要疯了。”“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的。
  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吗?”“什么?”斯图尔特将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尽管他们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许的追求者,但以前他们从没这么轻易得到过这一嘉许的表示。她经常只让他们倾诉、乞求,敷衍他们,不明确表示可否,他们烦恼时便报以笑颜,他们发怒时则略显冷淡。但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把明天全部的活动都许给了他们--答应野宴时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而且他们决意要使每一个舞都是华尔兹!),并且一道吃晚饭。就为这些,被大学开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给他们带来了满腔热情。使他们愈加留连忘返,谈论着明天的野宴,舞会和艾希礼·威克斯与汉·媚兰,抢着说话,开着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来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闹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思嘉已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时气氛有点变了。哥儿俩并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只觉得那番高兴的光景已经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尽管她的一些回答也还得体。他们意识到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为此感到沮丧和不安,末了又赖着待了一会儿才看看手表,勉强站起身来。
  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那边,太阳已经西下,河对岸高高的树林已经在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火鸡都纷纷从田地里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大喊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敬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早他们将赶到威尔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后他们走下人行道,骑上马,由吉姆斯跟随着一口气跑上柏树夹道,一面回过头来,挥着帽子向思嘉高声叫喊。
  他们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拐过那个看不见塔拉农场的弯以后,布伦特勒住马,在一丛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图尔特跟着停下来,黑小子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两骑马觉得缰绳松了,便伸长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猎犬们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贪馋地仰望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回旋飞舞的燕子。布伦特那张老实巴交的宽脸上呈现迷惑神情。
  “听我说,”他说,"你不觉得她好像要请我们留下吃饭吗?”“我本来以为她会的,”斯图尔特答道。"我一直等着她说出来,但是她没有说。你想这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据我看,她应当留我们的。毕竟这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天,她跟我们又好久没见面。何况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跟她说呢。”“据我看,我们刚来时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我们。”“本来我也这样想。”“可后来,大约半个钟头以前吧,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好像有点头痛。”“我看到这一点了,可我当时并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你认为我们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吗?”他们两人思量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况且,思嘉一生气,谁都看得出来。
  她可从不像那样一声不响的女孩子。”
  “对,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生气时那么冷冷的抑制着性子走来走去,她会痛痛快快告诉你。不过,一定是我们说了或做了什么事,使得她默不作声,并装出不舒服的样子。我敢担保,我们刚来时她是很高兴并且有意要留我们吃晚饭的。”“你不认那是因为我们被开除了吗?”“决不会的!见鬼,别那么傻。我们告诉她这消息时,她还若无其事地笑呢。再说,思嘉对读书的事也不比我们重视呀。"布伦特在马鞍上转过身头唤那个黑人马夫:“吉姆斯!”“唔。”“你听见我们和思嘉小姐的话了吗?”“没有呀,布伦特先生!您怎么怀疑俺偷听白人老爷的话呢?”“我的上帝!偷听,你们这些小黑鬼什么事都知道。怎么,你这不是撒谎吗?我亲眼看见你偷偷走过走廊的拐角,蹲在墙边茉莉花底下呢。好,你听见我们说什么惹思嘉小姐生气----或者叫她伤心的话了吗?”他这一说,吉姆斯打消了假装不曾偷听的主意,皱着眉头回想起来。
  “没什么,俺没听见您讲啥惹她生气的话。俺看她挺高兴见到你们,还嘁嘁喳喳像只小鸟儿乐个不停呢。后来你们谈论艾希礼先生和媚兰小姐的结亲的事,她才不作声了,像只雀儿看见老鹰打头上飞过一般。"哥儿俩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可是并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吉姆说得对,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斯图尔特说。"我的上帝!艾希礼对她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个朋友罢了。她感兴趣的只是我们,她对他不怎么感兴趣。"布伦特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说,"也许艾希礼没告诉她明天晚上要宣布那件事,而她觉得不先告诉老朋友便对别的人都说了,因此生气了呢?姑娘们总是非常看重首先听到这种事情的。”“唔,可能,就算没有告诉她又怎样呢?本来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惊的嘛,一个男人就没有权利对自己订婚的计划秘而不宣吗?要不是媚兰小姐的姑妈泄漏出来,我们也不会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总是要娶媚兰的。你想,我们知道也有好几年了。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向来是姑表联姻。他总有一天要娶她的,这谁都知道,就像霍妮·威尔克斯要同媚兰小姐的兄弟查尔斯结婚一样。”“好了,我不想谈下去了。不过,我对于她不留我们吃晚饭这一点,总是感到遗憾。老实说,我不想回家听妈妈对我们被学校开除的事大发雷霆,不能当做第一次那样看待了。”“说不定博伊德已经把她的火气平息下来了。你明白那个讨厌的矮鬼是多么伶牙俐齿。他每次都能把她说得心平气和的。”“是呀,他办得到,不过那要花博伊德许多时间。他要拐弯抹角走来走去去,直到妈妈给弄得实在糊涂了,情愿让步,才肯放他省下点嗓子去干律师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开场白呢。我敢跟你打赌,你看,妈妈一定还在为那匹新来的马感到兴奋呢,说不定要到坐下来吃晚饭和看博伊德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们又回家了。只要不吃完晚饭,她的怒火就会愈来愈旺。因此要到十点钟左右博伊德才有机会去告诉她,既然咱们校长采取了那样态度斥责你我两人,我们中间谁要是还留在学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过来转而对校长大发雷霆,责问博伊德干吗不开枪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因为,我们要半夜过后才能回家。"哥儿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对于烈性的野马,对于行凶斗殴,以及邻里的公愤,都毫不畏惧,惟独那们红头发母亲的痛责和有时不惜抽打在他们屁股上的马鞭,才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
  “那么,就这样吧,”布伦特说。"我们到威尔克斯家去。
  艾希礼和姑娘们会乐意让我们在那里吃饭的。"斯图尔特显得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不,别到那里去。他们一定在忙着准备明天的野宴呢,而且。……”“唔,我忘记了,”布伦特连忙解释说。"不,我们别到那里去。"他们对自己的马吆喝了两声,然后默无言语地骑着向前跑了一阵,这时斯图尔特褐色的脸膛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到去年夏天为止,斯图尔特曾经在双方家庭和全县的赞许下追求过英迪亚·威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也许那位冷静含蓄的英迪亚会对他起一种镇定作用。无论如何,他们热切地希望这样。斯图尔特本来是可以匹配的,但布伦特不满意。布伦特也喜欢英迪亚,可是觉得她太平淡也太过分柔顺,他看书简直无法对她产生爱情,因此在这一点上就无法与斯图尔特作伴了。这是哥儿俩头一次在兴趣上发生分歧,而且布伦特对于他兄弟居然会看上一个他认为毫不出色的姑娘,觉得很恼火。
  后来,在去年夏天琼斯博罗橡树林里一个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两人突然发现了思嘉。他们认识她已多年了,并且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游伴,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比男孩子毫不逊色。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是个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个呢。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眼睛在怎样跳舞,她笑起来两个酒窝有多么深,她的手和脚是寻么娇小,而那腰肢又是那么纤细呀!他们对她的巧妙赞扬使她乐得放声大笑,同时,一想到她已把他们当做一对出众的小伙子,他们自己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那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自那以后,每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前意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们至今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来解释为什么思嘉决定要在那一天引其他们的注意。原来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别的女人恋爱,因此她一见到英迪亚和斯图尔特在一起说话便觉得受不了,便会产生掠夺之心。她并不满足于单单占有斯图尔特,还要把布伦特也夺过来,并且用一种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们两个控制祝现在他们两人双双坠入情网,而英迪亚·威尔斯和布伦特曾经半心半意追求过的那样来自洛夫乔伊的莱蒂·芒罗,都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脑后了。至于如果思嘉选择他们中的一个时,落选的那个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哥儿俩并不考虑。到了河边再过桥吧。眼下他们对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就相当满意了,因为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嫉妒之心。这种情形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并叫他们的母亲苦恼不堪----她是不怎么喜欢思嘉的。
  “如果那个小精灵挑上了你们中间的哪一个,那就够他受的了,”她说。"可一她把你俩都挑上呢,那时你们就得到犹他州去做摩门教徒----我怀疑人家会不会要你们。……我唯一担心的是过不了几天,你们俩就会被这个虚情假意的绿眼小妖精给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枪自相残杀起来。
  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从演讲会那天开始,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便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因为英迪亚责怪了他,或者在脸色姿态之间暗示过她已经发觉他突然改变了原来的忠诚,她这个地道的正派姑娘决不会这样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时斯图特总感到内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设法让英迪亚爱上了他,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所以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实行一夫多妻制,但这里是讲的一妻多夫。大像个有教养的人。他仍然十分爱她,对她的那种文静贤淑的仪态,她的学识和她所肯的种种高尚品质,他都十分尊敬。
  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娇媚比起来。她就显得那么暗淡无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亚在一起时永远头脑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一个男人心烦意乱了,可这种烦乱还真有魅力呢。
  “那么,咱们到凯德·卡尔佛特家去吃晚饭。思嘉说过凯瑟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那儿有什么我们还没听到的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消息呢。”“凯瑟琳不会有的。我敢和你打赌,她甚至连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那儿本来挤满了北方佬,后来被咱们全部轰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会和她招来的那些情人。”“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况且那也是个藏身之地,可以让我们等妈妈上床睡了再回家去。”“唔,好极了!我喜欢凯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罗·莱特和其他查尔斯顿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顿饭,那才真要我的命呢!”“别对她太苛求了,斯图。她还是怀有好意的。”“我并不是苛求她。倒是为她难过,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让我为她难过的人。她在你周围转来转去,总想叫你感到舒适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说的使你反感。简直让我坐立不安!她还把南方人当做蛮子。她甚至跟妈妈这样说过。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们在她家,她都像吓得要死似的。她让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鸡,瞪着两只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要扇着翅膀咯咯地叫起来。”“这个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经开枪打伤过凯德的腿哩。”“对,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则也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斯图尔特为自己辩护,”而且凯德自己从不怀恨。凯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尔费特先生也没有什么恶感。就是那个北方佬继母,她却大声嚷嚷,说我是个蛮子,说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不过,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佬,不很懂礼貌,而且你毕竟打伤了她的继子呀。”“可是,呸!那也不能作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了你的腿,她发过火吗?没有,她只请老方丹大夫来给你包扎了一下,还问他托尼的枪怎么会找不准哪。你还记得那句话使托尼多么难过的吧?"哥儿俩都大笑起来。
  “妈妈可真有办法!"布伦特衷心赞赏地说。"你可以永远指望她处事得当,不让你在众人面感到难堪。”“对,但是今晚我们回家时,她很可能要当着父亲和姑娘们的面让我们丢脸呢,”斯图尔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看这意味着咱们不能到欧洲去了。你记得妈妈说过,要是咱们再被学校开除,便休想参加大旅游了。”“这个嘛,咱们不管它,见鬼去嘛!是不是?欧洲有什么好玩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在咱们佐治亚还没有的东西来。我敢打赌,他们的马不如咱们的跑得快,他们的姑娘不如咱们的漂亮,并且我十分清楚,他们的哪一种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但艾希礼·威尔克斯说过,他们那里有非常丰富的自然风景和音乐。艾希礼喜欢欧洲。他经常谈起欧洲。”“唔,你该知道威尔克家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音乐、书籍和风景都喜爱得出奇。妈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母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是十分重视这类东西的。”“让他们重视去吧。我只要有好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还有个坏姑娘开玩笑,就任凭别人赏玩他们的欧洲好了。……咱们干吗要惋惜什么大旅游呢?就算我们如今是在欧洲,可战争发生了怎么办?要回家也来不及呀。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想到欧洲去。”“我也是这样,随时都可以。……喏,布伦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饭了。咱们骑马越过沼泽地,到艾布尔·温德那里去,告诉他我们四人又都回到了家里,准备去参加操练。”“这个主意好!"布伦特兴奋得叫起来。"而且咱们能听听军营里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们最后决定采用哪种颜色做制服。”“要是采用法国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参军就活该了。穿上那种口袋似的红裤子,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娘儿们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一模一样。”“您少爷们想到温德先生家去吗?”吉姆斯问。"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饭了。他们的厨子死啦,还没找到新的呢。他们随便找了个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诉我她做得再糟不过了。”“他们干吗不买个新厨子呀!我的上帝!”“这帮下流坯穷白人,还买得起黑人?他们家历来最多也只有四个。"吉姆斯的口气中充满色然的蔑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坚牢的,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上百个黑奴,而且像所有大农场的奴隶那样,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数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你说这话,看我剥你的皮!"斯图尔特厉声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尔·温德'穷白人'呢。他虽然穷,可并不是什么下流坯。任何人,无论黑人白人,谁要是瞧不其他,我可决不答应。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军营里怎么会推举他当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这个道理,”吉姆不顾主人的斥责硬是顶嘴回答说。"俺看他们的军官全是从有钱人里边挑的,谁也不会挑肮脏的下流货。”“他不是下流货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莱特里那种人相比吗?艾布尔只不过没有钱罢了。他不是大农场主,但毕竟是个小农场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认为可以选举他当尉官,那么哪个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讲他的坏话。营里自有公论嘛。"骑兵营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天成立起来的,从那以后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这个组织还没有命名,尽管已经有了种种方案。对于这个问题,正像对于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并且都不愿意放弃。什么"克莱顿野猫"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亚轻骑兵"啦,"义勇军","内地步枪兵"啦(尽管这个营将是用手枪、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用步枪来装备"克莱顿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汉和应声出击者"啦,所有这些名称都不乏附和者。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大家都称呼这个组织为"营",而且,不管最终采用的名称多么响亮,他们始终用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字。
  军官由大家选举,因为全县除了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少数几个老兵外,谁也没有军事经验;而且,如果大家并不喜欢和不信任他,要让一个老兵当头领也只会引起全营的蔑视。大家全都喜欢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都不愿意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欢玩乐,钽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结果艾希礼·威尔克斯被选做队长了,因为是他是县里最出色的骑手,而且头脑冷静,大伙相信他还能维持某种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尔弗特是人人都喜爱的,被任命为上尉,而艾布尔·温德,那个沼泽地捕猎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农),则被选做中尉了。
  艾布尔是个精明沉着的大个儿,不识字,心地和善,比别的小伙子年龄大些,在妇女面前也表现得较有礼貌。"营"里很少有骄下媚上的现象。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大多是以小农致富的,不会有那种势利眼。而且艾布尔是"营"里最好的射击手,一杆真正的"神枪",他能够在75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会在雨地里生火,会捕捉野兽,会寻找水源。"营"里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伙喜欢他,所以让他当了军官。他严肃对待这种荣誉,不骄傲自大,好像这不过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农场主太太们和他们的农奴们却不能宽恕他并非生来就是上等人这一事实,尽管她们都做到了。
  开始,这个"营"只从农场主的子弟中招募营丁,因而可以说是个上层的组织;他们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制服和随身仆人。但是有钱的农场主在克莱顿这个新辟的县毕竟很少,同时为了建立一支充实的武装力量,便必须从小农户和森林地带的猎户、沼泽地捕兽者、山地居民,有时甚至穷白人(只要他们在本阶级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们的富裕邻居一样,渴望着战争一爆发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钱这个微妙的问题却随之产生了。
  小农中很少有人是有马的。他们是使用骡子耕作,也没有富余的,最多不过四头骡子。这些骡子即使营里同意接受,也不能从田里拉到战场呀,何况营里还口口声声说不要呢。至于那些穷白人,他们只要有一头骡子便自以为满不错了。边远林区的人和沼泽地带的居民既无马也没有骡子。他们完全靠林地里的出产和沼泽中的猎物过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换物,一年看不见五元现金,要自备马匹、制服是办不到的。可是这些人身处贫困仍非常骄傲,就像那些拥有财富的农场主一样;他们决不接受来自富裕邻居的任何带施舍意味的东西。在这种局面下,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军营建成一个充实的组织,思嘉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除宁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每个大农场主,都捐钱把军营全面装面起来,马匹和人员也一样。这件事是由每个农场主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别的若干人开始的,但经过适当的安排以后,营里那些不怎么富裕的成员也就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马匹和制服而不觉得有失体面了。
  营队每周在琼斯博罗集合两次,进行操练和祈祷战争早日发生。马匹还没有备齐,但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他们想象中的骑兵演习,搅起满天灰尘土,扯着嘶的嗓子叫喊着,挥舞着从客厅墙上取下来的革命战争时代的军刀。那些还没有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仓库前面的镶边石上一面观看,一面嚼着烟草闲聊。要不他们就比赛打靶。谁也用不着你去教他打枪。因为大多数南方人生来就是玩枪的,他们终日消磨在打猎中的时间把他们全都练成了好射手。
  从农场主家里和沼泽地的棚屋里,一队一队的年轻人携带着武器奔向每个集合点。其中有初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还很新的用来打松鼠的长杆枪,有佐治亚新开辟时打死过许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枪,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诺尔战争中服过役的马上用的手枪,还有决斗用的镶银手枪、短筒袖珍手枪、双筒猎枪,漂亮的带有硬木枪托的英制新式来福枪,等等。
  结束操练时,常常要在琼斯博罗一些酒馆里演出最后的一幕。到了傍晚,争斗纷纷发生,使得军官们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来之前便忙着处理伤亡事件了。就是在这样一场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那时这对孪生兄弟刚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到家里,同时营队成立的时候,他们热情地参加了。可是枪伤事件发生以后,也就是说两个月前,他们的母亲打发他们去进了州立大学,命令他们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他们痛苦地怀念着操练时那股兴奋劲儿,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们一起骑着马,嘶喊,射击,哪怕牺牲上学的机会也值得。
  “这样,咱们就直接过去找艾布尔吧,"布伦特提议说。
  “咱们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赶到那里。”“到那里俺什么好的也吃不着,只有吃负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气地说。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奸笑道。"因为你得回家去,告诉妈妈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不,俺不回去!"吉姆斯惊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
  回去给比阿特里斯小姐打个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会问俺你们怎么又给开除了?然后又问,俺怎么今晚没带你们回家,好让她好好揍你们一顿?末了,她还会突然向我扑过来,像鸭子扑一只无花果一般。俺很清楚,她会把这件事通通怪在俺头上。要是你们带俺到到温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边林子里,没准儿巡逻队会逮住俺的,因为俺宁愿给巡逻队带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时落到她的手中。"哥儿俩瞧着这个倔犟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烦恼。
  “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来,会叫巡逻队给带走。果真这样,便又妈妈添了个话柄,好唠叨几个星期了。我说这些黑小子们是最麻烦的。有时我甚至想,那帮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不错呢。”“不过嘛,总不能让吉姆斯去应付咱们自己不敢应付的场面吧。看来咱们只好带着他。可是,当心,不要脸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温德家的黑人面前摆架子,敢夸口说咱们常常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除了兔子和老鼠什么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诉妈妈去。而且,也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打仗喽。”“摆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钱的黑小子跟前摆架子?不,先生们,俺还讲点礼貌呢。比阿特里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们那样也教育俺要有礼貌吗?”“可她在咱们三人身上都没有做得很好呀,"斯图尔特说。
  “来吧,咱们继续赶路。”
  他使自己的大红马向后退几步,然后用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来轻易越过篱栏,跨人杰拉尔德·奥哈拉农场那片松软的田地。随后布伦特的马跟着跳过,接着是吉姆斯的,他跳时紧紧抓住鞍头和马鬃。吉姆斯不喜欢跳篱栏,然而他为了赶上自己的两位主人,还跳过比这更高的地方。
  他们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横过那些红土垅沟,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这时布伦特向他兄弟喊道:“我说,斯图!你觉得思嘉本来想留咱们吃晚饭吗?”“我始终认为她会的,"斯图尔特高声答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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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思嘉站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目送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飞跑的马蹄声已隐隐消失,她才如梦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得脸颊发僵仿佛有什么痛处,但嘴巴却真的酸痛了,因为是刚才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咧着嘴假装微笑,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子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疲惫地坐下,将一条腿盘起来,这时心脏难受得发胀,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轻轻跳着;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惶惑说明,她这个娇宠惯了、经常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礼将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
  唔,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子准搞错了。他们又在找她开玩笑呢。艾希礼不会爱上她。谁也不会的。同媚兰这样一个耗子似的小个儿。思嘉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张严肃而平淡得几乎有点丑的鸡心形的脸,而且可能艾希礼是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十二橡树”村举行家中大宴会以来,她顶多只到过亚特兰大两次。不,艾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决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呢—-她知道!
  思嘉听见嬷嬷的脚步笨重地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响,便迅速将盘着的那条腿伸下来,并设法放松脸部的表情,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嬷嬷怀疑到出了什么事呀!
  嬷嬷总觉得奥哈拉家的人连身子带灵魂都是她的,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只要有一丝神秘的味道,她就会像条警犬似的无情地追踪嗅迹。根据已往的经验,思嘉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满足,她就会去跟妈妈一起嘀咕,那时便只好向母亲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编出一个像样的谎话来。
  嬷嬷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活像一头大象。她长得黑不溜秋,是纯粹的非洲人,把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奥哈拉一家,成了爱伦的左右手、三个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阎罗王。虽然嬷嬷是个黑人,但她的行为规范和自豪感却与她主人一样高或者还要高些。她是在爱伦·奥哈拉的母亲索兰吉·罗毕拉德的卧室里养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个文雅的高鼻子法兰西人,无论对自己的儿女或者仆人只要触犯法规便不惜给以应得的惩罚。她曾经做过爱伦的嬷嬷,后来爱伦结婚时跟着她从萨凡纳来到了内地。嬷嬷要是宠爱谁,就会严加管教。正由于她是那样宠爱思嘉和因思嘉而感到骄傲,她对思嘉的管教也就没完没了。
  “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呀,思嘉小姐?俺告诉了波克叫他添两份饭啦。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呢?”“唔,他们尽谈论战争,我都听得烦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尤其怕爸爸也参加进来大叫大嚷,议论林肯先生。”“你可像个女孩一般不知礼了,亏你妈妈和俺还辛辛苦苦教你呢。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风快吹起来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要感冒发烧的。思嘉小姐快进屋里来。"思嘉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掉过头去,幸喜嬷嬷正一个劲儿唠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见她的脸。
  “不,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披肩拿来。劳驾了,嬷嬷,让我坐在这里,等爸爸回家来我再进屋去。”“俺听你这声音像是着凉了,"嬷嬷怀疑地说。
  “唔,没有,"思嘉不耐烦地说。"你去把我的披肩拿来吧。"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这时思嘉听到她轻声呼唤着上楼去找楼上的那个女佣人。
  “罗莎!听着,把思嘉小姐的披肩给我扔下来。"接着,她的声音更响了,"不中用的黑鬼!她总是什么忙也带不上的。
  又得俺亲自爬上楼去取了。”
  听到楼梯格格作响,思嘉便轻轻站起身来。嬷嬷一回来又要重复那番责备她不懂礼貌的话了,可思嘉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叨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犹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让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原来那天下午她父亲骑马到威尔克斯家的农场“十二橡树”村去了,是为了商量购买他那位管家波克的迪尔茜。迪尔茜是“十二橡树”村的女领班,自从六个月前结婚以来,波克就没日没夜地缠着要主人把她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住在一起。那天下午杰拉尔德实在已抵挡不住,只得动身到那边去商量购买迪尔茜的事。
  当然,思嘉想,爸爸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确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觉到威尔克斯家有什么叫人兴奋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饭前一个人看见他,说不定就能弄个明白----原来不过是那哥儿俩的一个缺德的玩笑罢了。
  杰拉尔德该回来了。如果她想单独见他,她也无须麻烦,只要在车道进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要弄清楚嬷嬷的确没有在楼上窗口观望。她没有看见那张围着雪白头巾的黑色阔脸在晃动的窗帘间不满地窥探,便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又镶有锻带的小便鞋允许,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着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柏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甬道。一跑进这甬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迅速走去。她很快便到了车道尽头,走上了大路,可是她并不停步,直到拐了个弯,那里有一大丛树遮掩着她,使家里人再也不能看见了。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高兴今天他晚一些,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驰上山冈。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杰拉尔德还是不见回来。顺着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这时心里的痛楚又膨胀起来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在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奔下山冈,到那懒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过荆榛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冈到达“十二橡树”村。艾希礼就住在那里。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它是通向艾希礼和那幢美丽的像希腊神殿般高踞于山冈上的白圆柱房子。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子把他们的闲话告诉她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后壁去,代之而的是两年以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现在看来很有些奇怪,当她还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为什么从不觉得艾希礼有什么动人之处呢?童年时,她看见他走来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过他。直到两年前那一天,当时艾希礼为期三年的欧洲大陆旅游刚回来,到她家来拜望,她才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那时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着马从林荫道上远远而来,身穿灰色细棉布上衣,领口打着个宽大的黑蝴蝶结,与那件皱领衬衫很相配,直到今天,她还记得他那穿着上的每一个细节,那双马靴多亮啊,还有蝴蝶结别针上那个浮雕宝石的蛇发女妖的头,那顶宽边巴拿马帽子----他一看见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里了。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在那里朝她望着,那双朦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他的金黄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顶灿烂的王冠。那时他温和地说:“思嘉,你都长大了。"然后轻轻地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还有他的声音啊!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到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她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慢吞吞的、响亮的、音乐般的声音!
  就在这最初一刹那,她觉得她需要他,像要东西吃,买马匹,要温软的床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两年以来,都是他陪着她在县里各处走动,参加舞会、炸鱼宴、野餐,甚至法庭开庭日的听审,等等,虽然从来不像塔尔顿兄弟那样纷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轻小伙儿那样纠缠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农场来拜访,从未间断过。
  确实,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过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种炽热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爱她。在这点上她是不会错的。直觉比理智更可信赖,而从经验中产生的认识也告诉她他爱她。她几乎常常中他吃惊,那时他的眼睛显得既不朦胧也不疏远,带着热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爱她。他为什么不对她说明呢?这一点她无法理解。但是她无法理解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常常很客气,但又那么冷淡、疏远。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带,人人都是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此艾希礼的谨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惯了。他对县里的种种娱乐,如打猎、赌博、跳舞和议论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别的青年人一样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些愉快的活动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仅仅对书本和音乐感兴趣,而且很爱写诗。
  啊,为什么他要长得这么漂亮,可又这么客气而不好亲近,而且一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来,他就那么兴奋得令人生厌----可是又那么令人爱慕呢?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当思嘉同他坐在前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闲谈过以后,每次上床睡觉时,总要翻来覆去好几个钟头,最后只得自我安慰地设想下次他再来看她时一定会向她求婚,这才慢慢地睡着。可是,下次来了又走了,结果还是一场空----只是那股令她着迷的狂热劲却升得更高更热了。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是那么直率、简单,就像吃过塔拉上空的风和从塔拉身边流过的河流一样,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错综复杂的事。如今,她生气第一次碰上了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因为艾希礼天生属于那种类型,一有闲暇不是用来做事,而是用来思想,用来编织色彩斑斓而毫无现实内容的幻梦。他生活在一个比佐治亚美好得多的内心世界里留连忘返。他对人冷眼旁观,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对生活漠然视之,无所动心,也无所忧虑。他对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无论适合与否都坦然接受,有时耸耸肩,回到他的音乐、书本和那个更好的世界里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对她的心是那样陌生,那么为什么他竟会迷住她呢?就是他的这个秘密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只有使她更加爱他,他那种克制的求爱态度只能鼓励她下更大的决心去把他占为己有。她从未怀疑他有一天会向她求婚,因为她实太年轻太娇惯了,从来不懂得失内是怎么回事。现在,好比晴天霹雳,这个可怕的消息突然降临。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礼要娶媚兰了!
  为什么,就在上周一个傍晚他们骑马从费尔黑尔回家时,他还对她说过:“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但是不知怎么说好。"她那时假装正经地低下头来,可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觉得那个愉快的时刻来了。接着他又说:“可现在不行啊!没有时间了。咱们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么胆怯呀!"他随即用靴刺在马肋上踢了几下,赶快送思嘉越过山冈回塔拉来了。
  思嘉坐在树桩上,回想着那几句曾叫她十分高兴的话,可这时它们突然有另一种意思,一种可怕的意思。也许他找算告诉她的就是他要订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来就好了!这个疑团她实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霭。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知更鸟蛋般淡淡的青绿,田园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在她周围降落。朦胧夜色把村庄笼罩起来了。那些红土垅沟和那条仿佛刚被节开的红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变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对观的牧场上,牛、马和骡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颈从篱栏上伸出去,等待着被赶回棚里去享受晚餐。它们不喜欢那些灌木丛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时抽动双耳望着思嘉,仿佛很欣赏人类的陪伴似的。
  河边湿地上那些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树,在奇异的朦胧暮色中,如今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映衬,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里,把脚下缓缓流过的黄泥河水给遮住了。河对面的山冈上,威尔克斯家的白色烟囱在周围的茂密的橡树林中渐渐隐去,只有远处点点的晚餐灯火还能照见那所房子依稀犹在。暖和且柔润的春天气息,带着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长的草木的潮温香味温馨地包围着她。
  对于思嘉来说,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她接受它们的美都毫不在意。犹如呼吸空和饮用泉水一样,因为除了女人的相貌、马、丝绸衣服和诸如此类的具体东西以外,她从来也不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过美。不过,塔拉农场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这一静穆的暮景却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她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以致好像并没发觉自己在爱它,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祈祷时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没有杰拉尔德的影子。如果她还要等候很久,嬷嬷就一定会来寻找她,并把她赶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来愈黑暗的大路前头细看时,她听到了草地脚下得得的马蹄声,同时看见牛马正慌张地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向家飞奔而来。
  他骑着那匹腰壮腿长的猎马驰上山冈,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在一匹过于高大的马上。长长的头发在他脑后飞扬着,他举着鞭子,吆喝着加速前进。
  尽管思嘉心中充满了焦急不安的情绪,但她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观望父亲,因为杰拉尔德是个真正出色的猎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旦喝了点酒便要跳篱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这里把膝头摔坏的呀。你以为他会记住这教训吧,尤其是他还对母亲发过誓,答应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亲,并且觉得他比他的姐妹们更像是一个同辈,因为跳篱笆和向他妻子保密这件事使他感到一种孩子气的骄傲和略带内疚的愉悦,而这是可以和思嘉干了坏事瞒过嬷嬷时的高兴心情相比的。现在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看他。
  那匹大马跑到篱笆边,弯着前腿纵身一跃,便像只鸟儿般毫不费力地飞了过去,它的骑手也高兴地叫喊着,将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响,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飞扬。杰拉尔德并没有看见在树木黑影中的女儿,他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赏地轻拍着马的颈项。
  “在咱们县里没有谁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的马说。他那爱尔兰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尽管到美国了39年了。接着他赶快理了理头发,把揉皱的衬衫和扭到耳背后的领结也整理好。思嘉知道这些修整工夫是为了让自己像个讲究的上等人模样去见母亲,假装是拜访邻居以后安安稳稳骑马回来的。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她可以开始同他谈话而不必担心泄露真实的用意了。
  她这时大声笑起来。不出所料,杰拉尔德听见笑声大吃一惊,但随即便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边讨好边挑战的神情。他艰难地跳下马来,因为双膝已经麻木了;然后把缰绳搭在胳臂上、蹒跚地向她走来。
  “小姐,好啊,"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那么,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苏伦妹妹上星期干过的那样,准备到你母亲面前去告我的状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声音里含有怒意,同时也带有讨好的意味,这时思嘉便挑剔而又嗲声嗲气地伸出手来将他领结拉正了。他扑面而来的的呼吸让她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还散发着咀嚼烟草和擦过油的皮革以及马汗的气味----这是一股各种味道的混杂,她经常把它同父亲联系起来,以致在别人身上闻到时也本能地喜欢。
  “爸,不会的,我不是苏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请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后退了一下,带着嬷嬷的神气端详他的服饰。
  杰拉尔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个矮个儿,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那模样叫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躯干由经常裹在头等皮靴里的短粗的双腿支撑着,而且经常大大分开站着,像个摇摇摆摆的孩子。凡是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样大都是有点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脚的公鸡在场地上却备受尊敬,杰拉尔德也就是这样。谁也没有胆量把杰拉尔德当作可笑的矮个儿看待。
  他60岁了,一头波浪式的鬈发已经白如银丝,但是他那精明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两只蓝眼睛也焕发着青年人无忧无虑的神采,这说明他从来不为什么抽象的问题伤脑筋,只想些简单实际的事,如打扑克时要抓几张牌,等等。他那张纯粹爱尔兰型的脸,同他已离别多年的故乡的那些脸一模一样,是圆圆的、深色的、短鼻子,宽嘴巴,满脸好战的神情。
  虽然杰拉尔德·奥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们受惩罚时的可怜相,即使是应该的也罢;也不喜欢听到猫叫或小孩蹄哭。不过他很害怕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他还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过五分钟就明白他是好心肠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觉察到这一点,他的虚荣心就要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设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发号施令,谁都会战战兢兢地服从呢。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在这个农场里人人都服从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太太爱伦的柔和的声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因为自爱伦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劳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让他始终相信自己的话便是圣旨。
  思嘉比谁都更不在乎他的嬷嬷和吼叫。她是他的头生孩子,而且杰拉尔德也清楚,在三个儿子相继向进了家庭墓地之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因此他已逐渐养成习惯,以男人对男人的态度来对待她,而这是她最乐意接受的。她比几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生来体格纤弱,多愁善感,而苏伦又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文雅,有贵妇人派头。
  另个,还有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把思嘉和父亲彼此联系在一起。要是杰拉尔德看见女儿爬篱笆而不愿走道到大门口去,他便当面责备她,但事后并不向爱伦或嬷嬷提出。而思嘉要是发现他在向太太郑重保证之后还照样骑着马跳篱笆,或者从县里人的闲谈中听说他打扑克时输了多少钱,她也不在吃晚饭时像苏伦那样直统统地说起这件事。思嘉和她父亲认真地彼此交代过:谁要是把这种搬到母亲耳边,那只会使她伤心,而无论如何他们也是犯不着这样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着父亲,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粗俗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并不明白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禀性的缘故,尽管爱伦和嬷嬷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终归徒然。
  “好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说,"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谁也不会怀疑你玩过这种花招的。不过我觉得,你去年已经摔坏了膝盖,现在又跳这同一道篱笆----”“唔,如果我还得靠自己的女儿来告诉我什么地方该跳或不该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着,又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
  “颈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这样。另外,姑娘,你光着肩膀在这儿干什么?”她看到父亲在玩弄他惯用的手法来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臂,一边说:“我在等你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把迪尔茜买下来了。”“买是买下来了,可价钱真要了我的命。买了她和她的小女儿百里茜。约翰·威尔克斯几乎想把她们送掉,可我决不让人家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买卖中凭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两人共卖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说,你也用不着买百里茜呀!”“难道该让我自己的女儿公然来评判我?"杰拉尔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个蛮可爱的小女儿,所以----”“我知道。她是个又鬼又笨的小家伙,"思嘉不顾父亲的吼叫,只平静地接下去说。"而且,你买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尔茜央求你买她。"杰拉尔德似乎倒了威风,显得很尴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时给抓住了那样,这时思嘉便乐呵呵地笑话其他那伪装的坦率来了。
  “不过,就算我这样做了又怎么样?只买来迪尔茜,要是她整天惦记孩子,又有什么用呢?好了,从此我再也不让这里的黑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那太费钱。来吧,淘气包,咱们进屋去吃晚饭。"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温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把话题转到艾希礼身上而又不让杰拉尔德怀疑她的用意。这是困难的,因为从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筋来;同时杰拉尔德也与她十分相似,没有哪一次不识奇她的诡计,犹如猜透了他的一样。何况他这样做时是很少拐弯抹角的。
  “'十二橡树'村那边的人都怎样了?”
  “大体和往常一样。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里。我办完迪尔茜的事以后,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几盅棕榈酒。凯德刚刚从亚特兰大来,他们正兴致勃勃,在那里谈论战争,以及----"思嘉叹了一口气。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他不扯上几个小时是不会停下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礼的表妹----啊,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并且----”“唔,她果真来了?”“真是个可爱的文静人儿,她来了,总是不声不响,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思嘉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经不顾事实地一味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汉密尔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满口赞赏媚兰那文静的禀性,这就促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思嘉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起纷乱,脸都涨得通红了。
  “好,说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几个妹妹那样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你,还说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拖住你不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当然向他们保证绝不会的,"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艾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没什么,"她简地答道,一面拉着他的胳臂。"爸,我们进去吧。”“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他说。”可是我还是要站在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是不会的,"杰拉尔德说。
  她心中顿时火气,可是杰拉尔德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姑娘!别说了,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思嘉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下来。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咬着她。就在这当儿,她父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的问题而觉得有点可怜,又颇为烦恼。他爱思嘉,可是现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问题向他提出来,强求他解决,这就使他很不舒服。爱伦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思嘉本来应当到她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厉声说,声音高得像昨日发嬷嬷时一样了。"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了?可这县里有那么多哥儿公子,你是谁都可以挑选的呀!"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妈妈嫁给你时才15岁呀,现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说。
  “你妈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胡思乱想。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们那里怎样闹腾萨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礼忘了。”“他还把我当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呢。”“好,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可以连成一起,吉姆·塔尔顿和我便会给你们盖一幢漂亮房子,就在两家农场连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思嘉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或同双胞胎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应许,无论我同约翰·威尔克斯有多好的交情。"这时他看到她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啊,我会的,我会的!”“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尽管你和妈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卤莽行为,给她妈一耳光。
  “咱们家的人跟威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威尔克斯家跟咱们所有的邻居----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让他们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怎么,爸爸,艾希礼可不是----”“姑娘!别急呀,我并没说这个年轻人的坏话嘛,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古怪,并不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并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骑马身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孩子那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热的小畜牲也不一样,他们动不动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实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它使你对艾希礼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姑娘,老实告诉我,你理解他关于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所说的那些废话吗?”“啊,爸爸,”思嘉不耐烦地说,"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唔,你会,你现在就会?"杰拉尔德暴躁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得还很少,更何况对艾希礼呢。你可千万别忘了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埃至于说改变威尔克斯家的某个人,那简直是笑话,女儿。他们全家都那样,且历来如此。并且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了。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们今天跑纽约,明天跑波士顿,去听什么歌剧,看什么油画,那个忙乎戏儿!还要从北方佬那儿一大箱一大箱地订购法文和德文书呢!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该多好呀!”“可是县里没有骑马得比艾希礼更好的呢,"思嘉对这些尽是诬蔑艾希礼的话十分恼火,便开始辩护起来。“也许他父亲不算,此外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打扑克,艾希礼不是上星期在琼博罗还赢走了你二百美元吗?”“卡尔佛特家的小子们又在胡扯了,"杰拉尔德不加辩解地说,"要不然你怎会知道这个数目。艾希礼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扑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能使甚至塔尔顿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
  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是对的。艾希礼的心不在所有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上。对于大家所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过出于礼貌,表示爱好而已。
  杰拉尔德明白她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说:“思嘉!好啦!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艾希礼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那可不是挤对他们呀。他们是些好小子,不过,如果你在设法猎取的是,凯德·卡尔弗特,那么,这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费特家的人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这样,尽管那老头娶了北方佬。等到我过世的时候----别响呀,亲爱的,听我说嘛!我要把塔拉农场留给你和凯德----”“把凯德用银盘托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思嘉气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给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别的什么农常农场一钱不值,要是----"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这时杰拉尔德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样对待他送给他的礼品,那是除爱伦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宠爱的东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声。
  “思嘉,你真敢公然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思嘉固执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是否会惹她父亲大发雷霆。因为她内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牺牲性命的东西啊!”“啊,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爱尔兰人哪!”“我难道为这感到羞耻过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于每一个上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居住在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是在为你感到羞耻埃我把世界上----咱们祖国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样呢?你嗤之以鼻嘛!"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思嘉满脸悲伤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只要你做了爱尔兰人,你是没法摆脱它的。现在你还是个孩子,还只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纪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要下定决心,究竟是挑选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伊凡·芒罗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谁,到时候看我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啊,爸!"杰拉尔德这时觉得这番谈话实在厌烦透了,而且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另外,由于思嘉对他所提供的最佳对象和塔拉农场居然无动于衷,还是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么希望这些礼物被女儿用鼓誂E,亲吻来接受啊!
  “好,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啊,爸!你看你这观念有多旧多土啊!”“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美国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像些佣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好吧,你看看威尔克斯家。他们凭什么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兴旺呢?那不就凭的是跟自己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埃”“啊!"思嘉叫起来,由于杰拉尔德的话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心中产生了新的痛苦。杰拉尔德看看她低下的头,很不自在地把两只脚反复挪动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了。
  “没有!"她猛寺把头扭开,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为人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骄傲。我不要全县的人都谈论你和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维持一般的友谊罢了。”“他对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相信便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啊,要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那就好了!"杰拉尔德把她的臂膀挽起来。
  “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着跟他说。擤擤鼻涕吧,女儿。"思嘉用她的奇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车道,那骑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时,思嘉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黑皮袋,那是爱伦出去给农奴们看病时经常带着装药品和绷带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气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思嘉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爱伦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结婚17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杰拉尔德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天知道!"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流白人嬷嬷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奥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黑人和穷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囔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思嘉的脸颊。
  不管思嘉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思嘉来说,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杰拉尔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托比驾驭杰拉尔德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要是我不给斯莱特里那些下流坯帮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杰拉尔德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波克,说我没有买下迪尔茜,而是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思嘉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
  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

第三章

  爱伦·奥哈拉现年32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静,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同时爱伦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马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佐治亚人那种柔和而有点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么准,略略带法语腔调。这是一种即使命令仆人或斥责儿女时也从不提高的声音,但也是在塔拉农场人人都随时服从的声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里却经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从思嘉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杰拉尔德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思嘉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在有客人在场时,她手里是精巧的刺绣,别的时候则是缝制杰拉尔德的衬衫、女孩子的衣裳或农奴们的衣服。思嘉很难想象母亲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后面没有那个黑女孩,后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务是给她拆绷线,以及当爱伦为了检查烹饪、洗涤和大批的缝纫活儿而在满屋子四处乱跑动时,捧着那个红木针线拿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思嘉从未见过母亲庄重安谦的神态被打扰的时候,她个人的衣着也总是那么整整嬷嬷,无论白天黑夜都毫无二致。每当爱伦为了参加舞会,接待客人或者到琼斯博罗去旁听法庭审判而梳妆时,那就得花上两个钟头的时间,让两位女仆和嬷嬷帮着打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过到了紧急时刻,她的梳妆功夫便惊人地加快了。
  思嘉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黑人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黑人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爱伦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杰拉尔德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黑人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思嘉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爱伦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丹大夫和年轻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爱伦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杰拉尔德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杰拉尔德宁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思嘉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错了,因为多年以前,萨凡纳州的爱伦·罗毕拉德也曾像那个迷个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罗毕拉德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为,当菲利普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萨凡纳时,他把爱伦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杰拉尔德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爱尔兰人,居然娶到海滨各洲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21岁那年杰拉尔德来到美国。他是匆匆而来像以前或以后许多好好坏坏的爱尔兰人那样,因为他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和买船票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悬赏捉拿他的那个身价,而且他觉得这个身价比他的罪行所应得的还高了一些。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派分子值得英国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镑的;但是如果政府对于一个英国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会那么认真,那么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适时的了。的确,他曾经称呼过地租代理人为"奥兰治派野崽子"不过,按照杰拉尔德对此事的看法,这并不使那个人就有权哼着《博因河之歌》那开头几句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奥哈拉家族和他们的邻里看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土地和钱财,都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斯图尔特王子的魔雾中消失了,只留下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带着奥兰治帽徽的军队来屠杀斯图尔特王朝的爱尔兰依附者了。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原因,杰拉尔德的家庭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毁灭结果看得十分严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桩有严重影响的事而已。多年来,奥哈拉家与英国警察部门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怀疑参与了反政府活动,而杰拉尔德并不是奥哈拉家族中头一个暗中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几乎想不其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只记得两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他们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钩当,或者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使母亲焦急万分。他们是许多年前人们在奥哈拉家猪圈里发现在一批理藏的来福枪之到美国的。现在他们已在萨凡纳作生意发了家,"虽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他们母亲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老是这样说,年轻的杰拉尔德就是给送到两位哥哥这里来的。
  离家出走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并贴着耳朵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则给了临别赠言,"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略带关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声再见,因为杰拉尔德在强壮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个。
  他父亲和五个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壮的程度也很相称,可是21岁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上帝所能赐给他的最大高度了。对杰拉尔德来说,他从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确切些不如说,正是杰拉尔德的矮小精干使他成为现在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在高大者中间顽强地活下去。而杰拉尔德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儿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们身上,历史光荣的传统已经永远消失,沦落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来了。要是杰拉尔德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向奥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来。可杰拉尔德像他母亲钟爱地形容的那样,是个"高嗓门,笨脑袋",嬷嬷暴躁,动辄使拳头,并且盛气凌人,叫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奥哈拉家族的人中间,就像一只神气十足的矮脚鸡在满院子大个儿雄鸡中间那样,故意昂首阔步,而他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地高声喊叫,必要时也只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国来之前,杰拉尔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对此并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实,即使别人给他指出,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他很善于作算术题。他的书本知识就只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弥撒时应答牧师的用语,唯一的历史知识则是爱尔兰的种种冤屈。他在诗歌方面,只知道穆尔的作品,音乐则限于历代流传下来的爱尔兰歌曲。他尽管对那些比他较有学问的人怀有敬意,可是从来也不感觉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连那些最愚昧的爱尔兰人也在此发了大财的国家,在一个只要求你强壮不怕干活的国家,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詹姆斯和安德鲁并不认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桩憾事。
  他们收留杰拉尔德进了他们的萨凡纳的商店。他的字迹清楚,算数算得准确,与顾客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哥哥的期重;至于文学知识和欣赏音乐的修养,年轻的杰拉尔德即使具有,也只会引其他们的嗤笑。在本世纪初,美国对爱尔兰人还很和气,詹姆斯和安德鲁开始时用帆布篷车从萨凡纳往佐治亚的内地城镇运送货物,后来赚了钱便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己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确,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不过,南方人的有些思想习惯,如玩扑克,赛马,争论政治和举行决斗,争取州权和咒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棉花至上主义,轻视下流白人和过分讨好妇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学会了咀嚼烟叶。至于喝威士忌的本领,他生来就已经具备,那是不用学的。
  然而,杰拉尔德还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即使他能够改变。他羡慕那种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羡慕他们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骑着纯种马,后面是载着他们文质彬彬的太太们马车和奴隶们的大车,从他们的古旧王国向萨凡纳迤逦而来。可是杰拉尔德永远也学不会文雅。他们那种懒洋洋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沉得特别悦耳,但他们自己那轻快的土腔却总是吊在舌头上摆脱不了。他们处理重大事务时,在一张牌上赌押一笔财产、一个农场或一个奴隶时,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钱币仅的将他们的损失惬意地轻轻勾销时,那种满不在乎地神气是他十分喜爱的。然而杰拉尔德已经懂得什么叫贫穷,因此永远学不会惬意而体面地输钱。他们是个快乐的民族,这些海滨佐治亚人,声音柔和,容易生气,有时前后矛盾得十分可爱,所以杰拉尔德喜欢他们。不过,这位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充满了活泼好动的生机,他是刚刚从一个风冷雾温但多雾的沼泽不产生热病的因家出来的,这便把他同这些出生亚热带气候和瘴气温地中的懒惰绅士们截然分开了。
  从他们那里他学到了他发现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拒绝了。他发现玩扑克牌是所有的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只要会打扑克,加上一个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杰拉尔德的天生癖性,给他带来了平生三样最受赞赏的财富中的两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农常另一样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赐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举止庄严,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缝手艺,是他打了个通宵的扑克牌从一位圣·西蒙斯岛的地主手中赢来的。那个地主在敢于虚张声势方面与杰拉尔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奥尔良朗姆酒来就不行了。尽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后来要求以双倍的价钱把他买回去,杰拉尔德却断然地拒绝了,因为这是他占有的第一个奴隶,而且绝对是"海滨最好的管家",称得上是他实现平生渴望的好开端,怎么能放弃呀?杰拉尔德一心一意要当奴隶主和拥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决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费在讨价还价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对着灯光检查账目。跟两个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会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杰拉尔德要当一个地主。他像一个曾经在别人所拥有和猎取的土地上干活的爱尔兰佃农那样,满怀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绿油油地从眼前舒展开去。他无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个目标,就是要拥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农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隶。而在这个新国家里,既然已不像在他所离开的那个国家要冒双重危险,即全部的收获都租税吞掉和随时有可能被突然没收,他就很想得到这些东西了。但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已渐渐发现,怀抱这个雄心和实现这个雄心毕竟是两回事。滨海的佐治亚州是那样牢牢地掌握在一顽强的贵族阶级手中,在这里,他就休想有一天会赢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过了一些时候,命运之手和一手扑克牌两相结合,给了他一个他后来取名为塔拉的农场,同时让他从海滨适移到北佐治亚的丘陵地区来了。
  那是一个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萨凡纳的一家酒店,邻座的一位生客的偶尔谈话引起灰拉尔德的侧耳细听。那位生客是萨凡纳本地人,在内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后刚刚回来。他是从一位圣·在州里举办的抽彩分配土地时的一个获奖者。原来杰拉尔德来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弃了佐治亚中部广大的一起土地,佐治亚州当局便以这种方式进行分配。他迁徙到了那里,并建立了一个农场,但是现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烧掉了,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已感到厌烦,因此很乐意将它脱手。
  杰拉尔德心里一直没有放弃那个念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于是经过介绍,他同那个陌生人谈起来,而当对方告诉他,那个州的北部已经从卡罗来纳的弗吉尼亚涌进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时,他的兴趣就更大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已住了很久,了解了海滨人的观点,即认为这个州的其余部分都是嬷嬷的森林地带,每个灌木丛中都潜伏着印第安人。他在处理"奥哈拉兄弟公司"业务时访问过在萨凡纳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奥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离萨凡纳的内地,看到了那个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镇。他知道,那个地区也像海滨那样拥有不少居民,但是从陌生人的描绘来看,他的农场是在萨凡纳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内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远的地方。他知道,河那边往北一带仍控制在柴罗基人手里,所以他听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与印第安人的纠纷,并叙述那个新地区有多少新兴的城镇正在成长起来、多少农场经营得很好时,便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谈话一小时之后,开始放慢,于是杰拉尔德想出一个诡计,那双碧蓝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来----他提议玩牌。
  夜渐渐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这时其他几个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杰拉尔德和陌生人在继续对赌。陌生人把所有的筹码全部押上,外加那个农场的文契。杰拉尔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筹码,并把钱装放在上面。如果钱袋里装的恰好是"奥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杰拉尔德第二天早晨作弥撒时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而表示忏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而当他需要时便断然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手段来攫取它。况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命运和手中的那几张牌,所以从来就不考虑:要是桌子对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将怎样偿还这笔钱呀?
  “你这不是靠买卖赚来的,而我呢,也乐得不用再给那地方纳税了,"陌生人叹了口气说,一面叫拿笔墨来。"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烧掉的,田地呢,已长满了灌木林和小松树。然而,这些都是你的了。”“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为一谈,除非你早就戒酒了,"当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尔德上床睡觉时,杰拉尔德严肃地对他这样说,这位管家由于崇拜主人正开始在学习一种土腔,便用一种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调作了必要的回答,当然这种腔调只有他们两个人理解,别人听来是莫名其妙的。
  浑浊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树和爬满藤萝的水橡树中间悄悄地流着,像一条弯屈的胳臂走过杰拉尔德的那片新地,从两侧环抱着它。杰拉尔德站在那个原来有的房子的小小圆丘上,对他来说,这道高高的绿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权的一个看得见的可喜的证明,又好像是他亲手建造用来作为私有标志的一道篱笆。站在那座已烧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视着那条伸向大路的林荫小道,一面快活地咒骂着,因为这种喜悦之情是那么深厚,已无法用感谢上天的祈祷来表达了。这两排阴森的树木,那片荒芜的草地,连同草地上那些缀满白花的木兰树底下齐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开垦的、长满了小松树和矮树丛的田地,那些连绵不断向周围远远伸展开去的红土地面也属于杰拉尔德·奥哈拉所有了----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为他有一个从不糊涂的爱尔兰人的头脑和将全部家当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胆量。
  面对这片寂静的荒地杰拉尔德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在这儿,在他脚下,一幢刷白的砖房将拔地而起。大路对面将有一道新的栅栏把肥壮的牲口和纯种马圈起来,而那片从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红土地,将像凫绒被似的在阳光下闪耀银光----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啊!奥哈拉家的产业从此便要复兴了。
  用自己一小笔赌本,杰拉尔德从两位不很热心的哥哥那里借到的一点钱,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笔现金,买了头一批种大田的黑奴,然后来到塔拉,在那四间房间的监工屋里,像单身汉似地孤独地住下来,直到有一天塔拉农场的白色墙壁拔地而起为止。
  他平整田地,种植棉花,并从詹姆斯和安德鲁里又借了些钱买来一批奴隶。奥哈拉一家是家族观念很强的人,无论在兴旺或不走好运的时候他们都同样抱在一起,但这并不是出于过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从严峻的岁月里懂得了,一个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形成一条一致对外的坚固战线。他们把钱借给杰拉尔德,有朝一日钱还会连本带利回到他们手中。这样杰拉尔德不断买进毗连的地亩,农场也逐渐扩大,终于那幢白房子已是现实而不再是梦想。
  那是用奴未劳动建筑的,一所房子显得有点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块平地上,俯瞰着那片向河边伸延下去的碧绿的牧场;它使杰拉尔德非常得意,因为它尽管是新建的却已经有点古色古香的模样了。那些曾经见过印第安人在树桠下往来的老橡树,现在用它们的巨大躯干紧紧围住这所房子,同时用枝叶在屋顶上空撑起一起浓荫。那片从乱草中复原过来的草地,现在已长满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杰拉尔德决计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从林荫道的柏树到奴隶区那排白色木屋,到处都能使人看到塔拉农场的坚实、稳固、耐久的风采。每当杰拉尔德骑马驰过大路上那个拐弯并看见自己的房子从绿树丛中耸出的屋顶时,他就要兴奋得连同心都膨胀起来,仿佛每一个景观都是头一次看到似的。
  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气凌人的杰拉尔德已经完成这一切。
  杰拉尔德同县里所有的邻居都相处得很好,但有两家除外,一是麦金托什家,他们的土地和他的在左侧毗连;二是斯莱特里家,他们那三英亩瘠地,沿着河流和约翰·威尔克斯家农场之间的湿地低处,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边。
  麦金托什家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混血,也是奥兰治派分子,况且,如果他们具有天主教历史中的全部圣洁品质,在杰拉尔德眼中,他们的祖先便会永远诅咒他们了。的确,他们已经在佐治亚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罗来纳度过的,但这个家族中第一个踏上美洲大陆的人是从阿尔斯特来的,这对于杰拉尔德来说就足够了。他们是一个缄默寡言、性格倔强的家族,与外人绝少往来,也只同卡罗来纳的亲戚通婚。杰拉尔德并不是唯一不喜欢他们的人,因为县里各家都相处融洽,乐于交往,谁也忍受不了像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家。还有谣传说他们同情废奴主义者,但这并没有提高麦金托什家的声誉。老安格斯从来没有解放过一个奴隶,而且由于出卖了一些黑人给一个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过路的奴隶贩子而不可饶恕地违背了社会公德,但谣言照样流传。
  “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毫无疑问,"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不过,在一个奥兰治党人身上,当一种主义跟苏格兰人的悭吝相抵触时,那个主义也就完了。
  至于斯莱特里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是穷白人,甚至还不如安格斯·麦金托什,因为后者总算还能以倔强的独立性争取到邻居们勉强的尊敬。老斯莱特里死死抱住他那几英亩土地,任凭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一再出价购买也不放手,他就是这么个刻板而又爱发牢骚的人。他的老婆是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体弱多病,形容憔悴,却养了一个窝家兔般的儿女----他们很有规律地逐年增大。汤姆·斯莱特里没有奴隶。他和两个大儿子断断续续地种着那几英亩棉花,老子和几个儿子则照管那块号称菜园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总是长不好;菜园呢,也由于斯莱特里太太不断生孩子,种出的蔬菜很少够那一家子吃的。
  汤姆·斯莱特里在邻居家的走廊上赖着不走,向人家讨棉花籽儿下种,或者要一块腌肉去"对付一顿",他使出自己的一点点力起来憎恨邻居们,感到他们在客气底下暗藏着轻蔑;他尤其憎恨"阔人家的势利眼黑鬼"。县里那些干家务活的黑人总以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还高一等,他们的公然蔑视刺痛了他,而他们比较稳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穷困生涯作对比,他们确实是吃得好,穿得好,并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养。他们为自己主人的好名声感到骄傲,并且大多以自己归上等人所有而觉得光荣,而他,却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莱特里很可以把自己的农场以高出三倍的价钱买给县里任何一个大地主。他们会觉得,为了不跟一个碍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这笔钱还是值得的,可是他却很乐意留着不走,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邻居们的施舍艰难地生活下去。
  杰拉尔德同县里所有其他人都相处得很好,愉快且亲近。
  威尔克斯家,卡尔弗特家,塔尔顿家,方丹家,他们一看见这位沿着大白马的矮个儿驰上他们的车道便含笑相迎,微笑着招呼仆人拿高脚杯来,杯子里放一茶匙糖和少许薄荷叶,然后斟上威士忌酒。杰拉尔德是可爱的,邻居们很快便知道,连他们的孩子,黑奴和狗都一眼就看出这个尽管大喊大叫,举止粗野,但实际上是个好心肠的人,慷慨大方,乐意倾听别人的话。
  每次来时,总要引起一群乱吠乱跳的猎狗和叫喊着的黑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抢着牵他的马,当他和蔼地训斥他们时显得有点尴尬的傻笑起来。那些白人孩子也吵着坐到他的膝头上,可他正忙于向他们的长辈指责北方佬政客的丑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儿都把他当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恋爱故事。至于邻居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怕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的不体面行为的,可是却把他当作患难知交。
  “这么说,你这小鬼头!你这钱欠了一个月啦,"他会大声嚷嚷。"那么,我的上帝,你干吗不早点来跟我要呢?"他那粗鲁的口气是大家都熟悉的,谁也不会反感,所以这只会使那些年轻人腼腆地傻笑两声然后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烦您呢,而且我父亲----”“得承认,你父亲是个好人,不过严格了一点。那么,把这个拿去,以后谁也别提起就是了。"最后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们。不过,当威尔克斯太太----像杰拉尔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杰拉尔德的马已经跑上车道之后对他的丈夫说,"这人尽讲粗话,可毕竟是个上等人,"这时杰拉尔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达到这个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初来时邻居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这块土地便毫无疑问很适合呆在这里了。
  他43岁那年,杰拉尔德的腰身已那么粗壮,脸色那么红润,活像一个从体育画报上剪下来的打猎的乡坤,那时他想起塔拉虽然很可贵,可只有它和县里那些心地坦荡、殷勤好客的人,还是不够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农场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现在的这位胖厨子本来是管庭院的黑人杂工,因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厨房工作的,可他从来没有按时开过一顿饭;而那位内室女仆原先也是在田里干活的,她任凭屋子里到处都是尘土、好像手头永远也不会有一块干净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来,便要手忙脚乱一番。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和胜任的黑人管家,他现在负责管理所有的奴仆,但是几年来,在杰拉尔德遇事乐呵呵的生活作风影响下,也变得怠惰和漫不经心了。作为贴身佣人,他负责整理杰拉尔德的卧室,作为膳事总管,他要让饭菜安排得像个样子,不过在别的方面他就有点听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确本能的黑奴,都发现杰拉尔德尽管大喊大叫,但并不怎么厉害,所以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点,表面上经常存在这样的威胁,说是要把奴隶卖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们,但实际上塔拉农场从来没有卖过一个奴隶,鞭打的事也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没有把杰拉尔德的狩猎了一整天的爱马认真地刷洗一下。
  杰拉尔德那双锐利的天蓝色眼睛意识到左邻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么整洁,那些头发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响的主妇们那么从容地管理着他们的仆人。他不熟悉这些女人从天亮到深夜忙个不停地监督仆人烧菜做饭、哺育婴儿、缝纫洗浆的劳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绩,而这些成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准备进城去听法院开审,波克把他心爱的皱领衬衫取来,可他一看便发觉它已被那个内室女仆弄得不成样子,只能给他的管家穿了。这时他感到多么迫切需要一个老婆啊!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眼看杰拉尔德生气了,便讨好地对他说,一面将那件衬衫卷起来,"你现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带来许多家仆的太太。"杰拉尔德责骂波克的无礼,但他知道他是对的。他需要一个妻子,他也需要儿女,并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们,那将为时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随便娶个女人,像卡尔弗特那样,把那个照管他的没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师讨来当老婆。
  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门的夫人,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端庄贤淑,能够像威尔克斯太太在整顿她自己的田地那样把塔拉农场管理好。
  但是要同这个县的大户人家结亲却有两个难处。第一是这里结婚年龄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办的一点,杰拉尔德是个"新人"(尽管他在这里已居住了将近十年),又是外国人,谁也不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尽管佐治亚内地社会并不像海滨贵族社会那样难以接近,可是也没有哪个家庭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媳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杰拉尔德知道,虽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猎、喝酒和谈政治的本县男人多么喜欢他,他还是很难找到一个情愿把女儿许给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让人们闲谈时说起某位某位做父亲的已经深表遗憾地拒绝杰拉尔德向他的女儿求婚了。但是,他的这种自知之明并没有使他觉得自己在领居们面前低人一等。事实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别人。那仅仅是县里的一种奇怪的习俗,认为姑娘们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经拥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隶,并且已沾染了当时引为时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们要到萨凡纳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诉波克。"只要让我听到你说一声'嘘'或者'保证'!我就立即把你卖掉,因这种种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说。"对于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鲁可能会提出某种主意,而且他们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适合他的要求并愿意嫁给他的女儿吧。他们两个耐心地听完他的想法,可是谁也不表示赞成。他们在萨凡纳没有可以求助的亲戚,因为他们来美国时已经结婚。而他们的老朋友们的女儿也早已出嫁并都在生儿育女人。
  “你不是什么有我人,也不是什么望族。"詹姆斯说。
  “我已经挣了不少钱,我也能成为一个大户人家。我当然不能马马虎虎讨个老婆了事。”“你太好高鹜远了,"安德鲁干脆这样指出。
  不过他们还是替杰拉尔德尽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鲁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萨凡纳已颇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个月里带着他从这家跑到那家,吃饭啦,跳舞啦,参加野餐会啦,忙个不停。
  最后杰拉尔德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来到这里时她恐怕还没有出世呢。”“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谁呀?”“是爱伦·罗毕拉德小姐,"杰拉尔德答道,他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爱伦·罗毕拉德那双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实际上已远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尽管外表上显得有点没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这在一个15岁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见,可是毕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倾倒的绝望的神态在深深摇撼他的心灵,叫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柔,而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可是你的年龄完全可以当她的父亲了!”“可我正壮年呀!"杰拉尔德被刺得大叫起来。
  詹姆斯冷静地谈了自己的意见。
  “杰里,在萨凡纳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难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亲是罗毕拉德家族的人,而这些法国人非常骄傲。
  至于她母亲----愿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这些我不管,"杰拉尔德愤愤地说。"何况她母亲已经死了,而罗毕拉德那老头又喜欢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是这样,可作为女婿就未必了。”“无论如何那姑娘也不会要你的,”安德鲁插嘴说。"她爱上她的一个表兄,那个放荡的叫菲利普的花花公子,已经一年了,尽管她家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幼她不要这样。”“他这个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杰拉尔德回答,他不想说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这一宝贵的信息,也不告诉他们菲利普接到家里的快信赶回西部去了。"而且我并不认为她爱他已经到了摆脱不开的地步。15岁毕竟还太年轻,是不怎么懂得爱情的。”“她们宁愿要那个危险的表兄也不会挑上你的。"因此,当从内地传来消息说起埃尔·罗毕拉德的女儿要嫁给这个矮小的爱尔兰人时,詹姆斯和安德鲁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禁大吃一惊。整个萨凡纳都在暗中纷纷议论,并猜测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利普·罗毕拉德是怎么回事,可是闲谈归闲谈,谁也没有找到答案。为什么罗毕拉德家族中最可爱的一个女儿会跟一个大喊大叫、面孔通红、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结婚呢?这对所有的人都始终是个谜。
  连杰拉尔德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样弄成的。
  他只知道出现了一个奇迹。而且,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当脸色苍白而又十分镇静的爱伦将一只轻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并且说:“奥哈拉先生,我愿意嫁给你"时,他简直谦卑到五体投地了。
  对于这个神秘莫测的问题,连罗毕拉德家族中那惊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爱伦和她的嬷嬷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故事,那时这位姑娘像个伤心的孩子似地哭了个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经是个下定决心的女人了。
  嬷嬷有所预感地给她的小主妇拿来一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小包裹,上面的通讯地址是个陌生人写的,里面装着爱伦的一张小照(爱伦一见便惊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四封爱伦写给菲利普·罗毕拉德的亲笔信以及一位新奥尔良牧师附上的短简,它宣布她的这位表哥已经在一次酒吧的斗殴中死了。
  “他们把他赶走了,父亲、波琳和尤拉莉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了。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到永远看不见他们的地方去,也永远不再见这个城市,或者任何一个使我想起----想起的人。"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本来伏在床头陪着她一起啜泣的嬷嬷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宝贝,你不能那样做呀!”“我非这样不可,他是个好心人。我要这样办,或者到查尔斯顿的修道院里去当修女。"正是这个修道院的念头给皮埃尔·罗毕拉德带来了威胁,使他终于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是个坚贞不渝的长老教友,尽管他的家族信奉天主教,因此心想与其让女儿当修女还不如把她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好。最后,他对杰拉尔德这个人,除了门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么反感了。
  就这样,爱伦(已不再姓罗毕拉德)离开萨凡纳,她随同一位中年丈夫,带着嬷嬷和二十个黑人家奴,动身到塔拉去了。
  次年,他们生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凯蒂·思嘉,是随杰拉尔德的母亲命名的。杰拉尔德感到有点失望,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黑头发的女儿,高高兴兴地请塔拉农场的每个农奴都喝了酒,自己也乐得喝了个酩酊大醉。
  如果说爱伦对于自己那么仓促决定同杰拉尔德结婚曾经有所懊悔的话,那是谁也不知道的,杰拉尔德如此,他每次瞧着她都要骄傲得不得了呢。她一离开萨凡纳那个文雅的海滨城市,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记忆都抛到了脑后;同样,她一到达北佐治亚,这里便成为她的家了。
  她父亲那所粉刷成浅红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么幽雅舒适,有着美女般丰盈的体态和帆船乘风破浪的英姿;是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以一种雅致的风格拔地而起,里面用的是螺旋形楼梯,旁边的铁制栏杆精美得像花边似的。那是一所富丽、优雅而平静的房子,是她温暖的家,但如今她永远离开了。
  她不仅离开了那个优美的住处,而且离开了那建筑背后的一整套文明,如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到了一个新大陆似的。
  北佐治亚是个草莽未改、民情粗犷的地区。她高高地站在蓝岭上麓的高原上,看见一望无际逶迤起伏的红色丘陵和底部突露花岗岩,以及到处耸立的嶙峋苍松。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显得粗陋和野性未驯,因为她看惯了满缀着青苔苔蔓的海岛上那种幽静的林薮之美,亚热带阳光下远远延伸的白色海滩,以及长满了各种棕榈的沙地上平坦辽阔的远景。
  在这个区,人们习惯了冬季的严寒和夏天的酷热,并且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旺盛的生机和力量。他们为人诚恳,勇敢,大方,蕴藏着善良的天性,可是强壮、刚健,容易发火。她已离开的那些海滨人常常引为骄傲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甚至对待决斗和争执,都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这些北佐治亚人身上却有一股子强暴劲儿。在海滨,生活已经熟透了----可在这里,生活还是稚嫩的,新的,生气勃勃的。
  在爱伦看来她在萨凡纳认识的所有人好像都是从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的观点和传统都那样地相似,可在这里人们就多种多样了。这些到北佐治亚定居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诸如佐治亚其他地区,卡罗来纳,弗吉尼亚,欧洲,以及北美等等。有些人如杰拉尔德那样是到这里来碰运气的新人。还有些人像爱伦则是旧家族的成员,他们觉得原来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这遥远的地方来寻找避难所。也有不少人在无故迁徙,这就只能说是前辈拓荒者的好动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脉中加速流动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和有着各种不同背景的人给这个县的全部生活带来了一种不拘礼俗的风习,而这是爱伦所不曾见过,也是她自己永远无法充分适应的。她本能地知道海滨人民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应当如何行动。可是,谁也没有说过北佐治亚人该怎样做呀!
  另外,还有一种势力推动着这个地区的一切,那就是席卷整个南部的发达高潮。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这个县的新垦地还很肥沃,在大量生产这种东西。棉花便是本地区的脉搏,植棉和摘棉便是这红土心脏的舒张和收缩。从那些弧形的垄沟中财富源源涌来,同样源源而来的还有骄矜之气----建立在葱绿棉林和广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骄矜。如果棉花能够使他们这一代人富裕起来,那么到下一代该更加富裕多少啊!
  对于未来的这种绝对把握使生活充满了激情和热望,而县里的人都在以一种爱伦所不了解的全心全意的态度享受着这种生活。他们有了足够的钱财和足够的奴隶,现在有时间玩乐一番了,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爱玩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忙到不能放下工作来搞一次炸鱼野餐、一次狩猎或赛马,而且很少有一个星期不举行全牲大宴或舞会。
  爱伦永远不想也不能完全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她在萨凡纳时凡事都自作主张惯了----不过她尊重他们,而且渐渐学会了羡慕这些人的坦诚和直率,他们胸无城府,对一个人价也总是从实际出发。
  她成了全县最受尊敬的一位邻居。她是个节俭而温厚的主妇,一个贤妻良母。她本来会奉献给教堂的那分悲痛和无私,如今都全部用来服务于自己的儿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带她离开萨凡纳的男人了----这个男人让她离开了萨凡纳和那里所有留下记忆的事物,可是从来也没有提过什么问题呢。
  到思嘉年满周岁并且据嬷嬷看来比一般女婴长得更加健康活泼的时候,爱伦生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苏珊·埃莉诺,人们常叫她苏伦;后来又生了卡琳,在家用《圣经》中登记为卡罗琳·艾琳。接下去是一连三个男孩子,但他们都在学会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个男孩躲在离住宅一百来码的坟地里,在那些蜷曲的松树底下,坟头都有一块刻着"小杰拉尔德·奥哈拉"字样的石碑。
  爱伦来到塔拉农场的当天,这个地方就变了。她可是已经准备好担负起一个农场女主人的职责了。虽然刚刚15岁,年轻姑娘们在结婚之前首先必须温柔可爱,美丽得像个装饰品,可是结婚以后就理该料理家务,管好全家那上百个的白人黑人,而且她们从小就着眼于这一点而受到了训练。
  爱伦早就接受过了每个有教养的年轻太太都必须接受的这种结婚前准备,而且她身边还有嬷嬷,能够叫一个最不中用的黑人也使出劲来。她很快就使杰拉尔德的家务中呈现出秩序、尊严和文雅,给塔拉农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美丽风貌。
  农场住宅不是按照什么设计图样建筑的,有许多房子是根据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陆续增添的。不过,由于爱伦的关注和照官,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处,从而弥补了设计上的欠缺。一条两旁载着杉树的林荫道从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门前----这样一条杉树林荫道是一所农场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仅提供阴荫,而且通过对比使其他苍翠树木显得更加明朗。走廊顶上交错的紫藤给粉白砖墙衬映得分外鲜艳,它同门口那几丛粉红的紫薇和庭院中开着的白花木兰连成一起,便把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饰了不少。
  在春夏两季,草地中的鸭茅和苜蓿长得翡翠般绿油油的,逗引着一群群本来只在屋后闲逛的吐绶鸡和白鹅前来观赏。
  这些家禽中的长辈们时常领着它们的后代偷偷进入前院,来探访这片绿茵,并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诱惑下留连忘返。为了防备它们的掠夺,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个黑人男孩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破毛巾当武器,构成了塔拉农场的一个风景----当然是不怎么愉快的部分,因为不准他用石子投掷这些家禽,只能挥舞毛巾吓唬吓唬罢了。
  爱伦给好几十个黑人男孩分派了这个差事,这是一个男性奴隶在塔拉农场得到的第一个职位。他们满十岁以后,就给打发到农场修鞋匠老爷爷那里,或者到制车匠兼木工阿莫斯那里,或者到牧牛人菲利普那里,或者到养骡娃库菲那里专门学手艺。如果他们表现得不适合任何一行手艺,就得去当大田劳工,这么一来他们便觉得自己完全丧失取得一个社会地位的资格了。
  爱伦的生活既不舒适也不愉快,然而她并不期待过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运。她承认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这一事实。男人占有财产,然后由女人来管理。
  管理得好时,男人享受名誉,女人还得称赞他能干。男人只要手上扎了根刺便会像公牛般大声吼叫,而女人连生孩子时的阵痛也得忍气吞声,生怕打搅了他。男人们出言粗鲁,经常酗酒,女人们却装做没有听见这种失言,并一声不响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觉。男人们粗暴而直率,可女人们总是那么和善、文雅,善于体谅别人。
  她是在上等妇女的传统教养下长大的,这使她学会怎样承担自己的职责而不丧失其温柔可爱。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个女儿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两个小的身上成功了,因为苏伦渴望当一名出色的闺秀,很用心听母亲的教诲,卡琳也是个腼腆听话的女孩。可是思嘉,杰拉尔德的货真价实的孩子,却觉得那条当上等妇女的路实在太艰难了。
  思嘉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黑孩子或领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怎么爱伦的女儿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爱伦对问题看得更宽容,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
  抱着这个目的,爱伦和嬷嬷同心协力,所以到思嘉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旁的东西。尽管接连请了几位家庭女教师,又在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了两年书,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么完全的,不过在跳舞这一门上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鬭e鬭e,美妙无比。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的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螦E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藉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爱伦用细声细气地训诫,嬷嬷则用滔滔不绝的唠叨,都在尽力将那些作为淑女贤妻不可少的品质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须学会温柔一些,亲切一些,文静一些,"爱伦对女儿说。"男人们说话时千万别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认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总不喜欢快嘴快舌的姑娘。”“小姑娘家要是皱着眉头、嘟着嘴,说什么俺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们就别想找到丈夫,"嬷嬷忧郁地告诫说。"小姑娘家应当低着头回答说:‘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说:‘听您的吩咐,先生。'"虽然她们两人把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和东西都教给了她,但是她仅仅学到了表面的礼貌。至于这些皮毛所应当体现的内在文雅她却既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有了外表就行了,因为上等妇女身份的仪表会给她赢来好名声,而她所需要的也不过如此而已。杰拉尔德吹嘘说她是周围五个县的美女,这话有几分真实,因为邻近一带几乎所有的青年,以远到亚特兰大和萨凡纳某些地方的许多人,都向她求过婚。
  她到了16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制,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的嬷嬷,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否则,母亲那责备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会掉泪呢。
  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有哪件事是长期瞒过了她的。
  这两位钟爱的良师并不替思嘉的快乐、活泼和娇媚担忧。
  这些特征正是南方妇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们担心的是杰拉尔德的倔强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现,有时还生怕她们无法将她身上这些破坏性的东西掩盖起来,直到她选中一个如意郎君为止。可是思嘉想要结婚----要同艾希礼结婚----并且乐意装出一副貌似庄重、温顺而没有主见的模样,如果这些品性真正能够吸引男人的话。至于男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思嘉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样的方法能行得通。她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的道理,因为她对人的内心活动,甚至她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这般地做了说了,男人们便会准确无误地用如此这般的恭维来回报她。这像一个数学公式似的一点也不困难,因为思嘉在学校念书时数学这门功课学得相当轻松。
  如果说她不怎么懂得男人的心理,那么她对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为她对她们更加不感兴趣。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不因此感到遗憾。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在内,在追共同的猎物----男人时,都是天然的仇敌。
  除她母亲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爱伦·奥哈拉却不一样,思嘉把她看做一种有别于人类中其他人的神圣人物。她还是个小孩时,思嘉就把母亲和圣母马利亚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着只有上帝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那种安全可靠的保证。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睿智的化身,是个伟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是,要做一个公正、真诚、慈爱、无乱的人,你就得牺牲许多人生乐趣,而且一定会换掉许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丧失这样可爱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给了艾希礼,并且年纪老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时,她便着意去模仿爱伦。可是,在那之前……

第五章

  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灿烂地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都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连沿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佐治亚初夏的来临了,春季的高潮恋恋不舍地让给比较炎热的气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润温的新翻红土的香味。从窗口思嘉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模仿鸟和啊鸟为争夺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来,在那里斗嘴,啊鸟的声音尖锐而昂扬,模仿鸟则娇柔而凄婉。
  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总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嬷嬷。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早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起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自上显得老成了一点。
  思嘉瞅着她那16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便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鲜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场,因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领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这种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么合适,但她并不怕将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来。
  站在镜前她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乳房被紧身褡撑得隆然突起,非常可爱。她从来不用像大多数16岁的姑娘们那样,在胸衣的衬里中缝上小排小排的丝棉来使乳房显得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身高,不过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呢!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纤腰袅袅,令人着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了。那件绿花布衫的腰围是17英寸,但嬷嬷却按照那析羽缎衣服把她的腰身作为18英寸来束了。嬷嬷本应该她束得更紧紧的。她推开门一听,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穿堂里轰轰震响,便连忙高声喊她,因为她知道这时爱伦正在薰腊间给厨子分配当天的食物,即使放声也不碍事。
  “有人以为俺会飞呢,"嬷嬷抱怨着爬上楼来。她撅着跟走进屋里,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谁打架似的。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那是两只涂满黄油的大山芋、一摞淌着糖浆的荞麦面饼和一大片泡在肉汤里的火腿。一看见嬷嬷手上的东西,思嘉那颇为恼火的神气便立即变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忘记了嬷嬷的铁硬规矩,即奥哈拉家的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会之前,必须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了。
  “我不吃,这没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厨房去吧。"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架势。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发生的那种事俺不想再看见了。
  那次俺吃了猪肠子病得厉害,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今番你可得给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过来,快给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咱们眼看已经晚了。我听见马车都走到前门来了。"嬷嬷的口气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么,思嘉小姐,就吃,听俺的话,一点点吧。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她们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说。"她们像只兔子一点骨片也没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到卡尔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盘,谁知他们家有冰淇琳,还是用从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结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嬷嬷烦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嬷嬷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是她手中的两团熟泥,任凭她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对于她的告诫也总是侧耳恭听。可是要开导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衬会的风习,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
  嬷嬷对思嘉的每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赢得的,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狯心计。
  “即使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庭,但俺还在乎呢,"她嘟囔着。"俺不想站在一旁,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像小雀子那样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儿粗鲁地猛吃猛喝,馋得像只老鹰。”“母亲是上等人,但她照样吃呢。"思嘉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从来在外面不吃东西,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现在她们都嫁人了。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有吃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还告诉我,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他很高兴呢。
  嬷嬷不祥地摇着头。
  “男人家嘴里说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礼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
  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看见思嘉一脸的不服气,嬷嬷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了时俺就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么就知道。'俺又对她说,俺还没有见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礼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思嘉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思嘉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现在就吃,那就扎不紧了。"嬷嬷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俺的小宝贝儿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着那团蓬乱的绿布花。这时嬷嬷立即起来反对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况且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你要是穿上,皮肤上就会出斑点,好像生来就这样似的。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了那些斑点,俺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让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诉你妈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她说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说。"要是我已经穿好了,妈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呢。"嬷嬷发现自己输在算计上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来,与其让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
  “给我紧紧抓住个什么,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束着鲸须带的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骄傲而喜悦的神色。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她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呸!"思嘉喘着气,同时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这一辈子可还从未晕过呢。”“唔,偶尔晕那么几回也不碍事,"嬷嬷告诉她。”你有时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几次对你说,你见了蛇和耗子也不晕,那样子并不体面。当然,俺不是说在你家里,而是说在外边大伙面前,俺还跟你说过----”“唔,快!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我会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紧了!
  快穿上衣裳吧。”
  嬷嬷小心地把那件12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果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埃"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要是再塞进去一点东西不知自己肚子还能不能呼吸空气。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思嘉从那片火腿开始,因为她喜欢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的勉强自己,永远不能赁自己高兴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期装得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期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期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试试吃个热饼,"嬷嬷好像求她似的。
  “一个女孩子要找男人为什么就该装得那么傻呀?”“俺想,那是因为他们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哪样的人,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恼,也省得一辈子当处女。他们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点儿见识也没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怀疑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家小姐结婚了。”“要是男人们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你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奇吗?”“是呀,可那就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说我所想说的话,不管人家怎样不喜欢我。”“不行,你不能这样,”嬷嬷担忧地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这样。现在吃饼吧。泡着肉汤吃,亲爱的。”“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着做这种傻瓜。我们去年在萨拉托加时,我注意到她们有许多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很有见识似的。"嬷嬷轻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当然,俺看她们想啥说啥,不过俺没见她们哪几个在萨拉托加人向她们求婚的。”“可是北方佬也得结婚呀,"思嘉争辩说。"她们并非长大就行了。她们也要结婚,生孩子。她们的孩子多着呢。”“是为了钱男人家才娶她们的,"嬷嬷断然说。
  思嘉把烤饼放在肉汤里泡了泡,再拿起来吃。也许嬷嬷说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点道理,因为爱伦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说法不大一样,也更委婉一些。实际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教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那种不能自立的、依恋别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其实,要养成和保持这个模样,也需要不少的知识。也许她是太鲁莽了。她常见艾希礼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有益于健康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意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
  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了,如果微笑,卖弄内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了!
  谁也不会告诉思嘉,说她自己的个性尽管有可怕的致命弱点,可是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伪装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
  如果有人这样告诉她,她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不会相信的。而且那个她本人现在所处的这个文明世界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与以前或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比起来,这种文明对于女性天然的评价都是最低的了。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同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上便没有人耸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明天苏伦一定会向她们描述的,不过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进行,那么她家里因她与艾希礼订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动,就抵消他们的不快而有余了。是的,她很庆幸爱伦被迫留在家里。
  早晨杰拉尔德喝了几杯白兰地,借兴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了,于是爱伦便在威尔克森离开之前留在塔拉农场检查账目。当她坐在小办事房里那个高高的写字台前忙着时,思嘉进去与她吻别,乔纳·威尔克森拿着帽子站在爱伦身旁,他那绷紧的黄面孔上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又气又恨的神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这样无礼地从一个全区最好的监工位置撵走,实在难以忍受。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桩风流韵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杰拉尔德,对于埃米·斯莱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认用父亲的不下十来个,当然也极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内。杰拉尔德,对这个看法表示同意,至于爱伦,她却认为他的案情并不能因此有所改变。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态度冷淡并轻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表面敷衍也是掩盖不了的。他最恨爱伦·奥哈拉,因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嬷嬷作为农场女工头留下来协助爱伦,所以只派了迪尔茜跟来,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边的赶车人座位上,她膝上搁着那个装有姑娘的舞衣的长匣子。杰拉尔德跨着那匹大猎马在车旁缓缓地走着,他的酒兴尚未消散,同时由于迅速处理完了威尔克森那桩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鸣得意。他把责任推到爱伦身上,根本没想到爱伦因错过野宴和朋友欢聚的良机会感到多么失望;在这个春日良辰,他的田地显得那样美丽,鸟儿又歌唱得那样动听,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年轻好玩,便再不想别的了。有几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和其他爱尔兰小曲,或者更加阴郁的"罗伯特·埃米特挽歌","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他很高兴,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中度过,更是兴奋极了。同时他也为自己那穿着漂亮裙子、打着可笑的小花阳伞的三个女儿感到骄傲。他不再去想头一天同思嘉进行过的那番谈话,因为那已经从他心里统统跑掉了,他只觉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山陵呢。这后一种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为其中颇有诗意;于是,他便为姑娘们放声而略略走调地唱起她们心爱的《身穿绿军装》来了。
  思嘉用母亲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儿子那样既钟爱了又藐视的神情看着他,眼看到日落时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时又将如往常那样跳过从“十二橡树”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篱笆,不过她希望由于上帝的仁慈和他那骑马的清醒,他不要摔断了脖子才好。偏偏他会不走桥上却策马踏着水过河,然后一路嚷着回家,让波克搀扶着躺到办事房的沙发上,因为这种时候波克经常擎着灯在前厅等候着。
  他会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为此他将在第二天早晨赌骂发誓详细告诉爱伦,说他的那骑马黑暗中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这样一个明明谁也骗不了的谎话却会为大家所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个可爱、自私、不负责任的的宝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他的热爱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已一起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茱萸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猩红、桔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微风里掺和着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月下,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还得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次婚礼,但那又要叫爱伦和杰拉尔德烦恼了。她设想爱伦听到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期得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起来,但是她知道,只要爱伦再看看女儿的幸福光景,也就会原谅她了。杰拉尔德,会大声咒骂的,不过,尽管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艾希礼,他还是会因为自己家同威尔克斯家做了亲戚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无论如何,这些都我结婚以后的事,现在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了。
  在这样明媚的春天,在这么暖洋洋的阳光下,当“十二橡树”村的烟囱正好开始在那边小山上出现时,你除了尽情欢乐,是不可能有旁的什么感觉的。
  “我将一辈子住在那里,我将看见五十个这样的春天,也许更多呢。我将告诉我的儿女和孙儿孙女,这个春天多么美丽,比他们所要看到的都更为可爱。"想到这最后一点时她快活极了,便加入《身穿绿军装》末尾的合唱部分,并且赢得了杰拉尔德的高声称赞。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为什么如此快活,"苏伦表示反感地说,因为她心里还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绿色绸舞衣,她会比思嘉漂亮得多。为什么思嘉总那样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给她呢?妈为什么也总是那样护着她,说绿色同苏伦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样清楚,艾希礼的亲事要在今晚宣布,爸今天早晨这样说的。当然我也明白,你对他表示亲昵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就知道这些,"思嘉说着,吐了吐舌头,不想让自己的兴致给破坏了。到明天早晨这个时候,请看苏伦小姐吃惊的模样吧。
  “苏伦,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卡琳震惊地表示异议。
  “思嘉喜欢的是布伦特。”
  思嘉那双笑盈盈的绿眼睛望着妹妹,心想她怎么会这样可爱呢。全家都知道,卡琳这个13岁的姑娘已尼倾心于布伦特了,但布伦特却全不在意,只把她当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当爱伦不在场时,大家总喜欢拿布伦特来捉弄她,直到她哭出来为止。
  “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亲爱的。"思嘉乐得慷慨地说。
  “而且他也一点不喜欢我。你看,他正在等着你快快长大呢!"卡琳那张圆圆的小脸红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怀疑,两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这话当真?”
  “思嘉,你知道母亲说过,卡琳还太小,还不该想什么男孩子,可你嬷嬷去逗引她。”“好吧,看我究竟喜欢不喜欢,你走着瞧。"思嘉回答道。
  “你是要妹妹露脸,因为你知道再过一年左右她就会长得比你漂亮了。”“你们得小心,今天讲话该文明些,否则我回去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嘘!别响,我听听,这是马车声吧?准是塔尔顿家或者方丹家的。"他们驶近一个从茂密的山冈下来的交叉道时,马蹄声和车轮声听得更清楚了,同时从树林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女人争吵声和欢笑声。走在前头在杰拉尔德勒住马向托比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马车停在交叉路口。
  “那是塔尔顿家的姑娘们,"他向他的女儿们宣布,他红润的脸上泛起了光彩,因为,他在全县的太太们中除了爱伦就最喜欢这位红头发的塔尔顿夫人。"而且是她亲自驾车呢。
  噢,居然有位玉手纤纤的太太在摆弄马儿啦。轻盈如羽毛,又结实得像张生牛皮,可仍然那么美丽动人呀。你们谁也没有这样好看的手,真太可惜了!"他补充说,一面又钟爱又带责备地向他的女儿们瞟了几眼。"卡琳害怕牲口,苏伦的手一碰缰绳就像摸着熨斗似的,而你这个淘气鬼----”“我么,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给撂下来过,"思嘉气冲冲地嚷道。"可塔尔顿夫人每次打猎都摔跤呢!"他从马镫上欠起身,一扬手把帽子摘下来,这时塔尔顿家的马车满戴着穿得漂漂亮亮、撑着阳散沿着面纱的姑娘出现了,果然塔尔顿夫人如杰拉尔德说的那样坐在车夫座位上。由于马车上挤着她的四个女儿她们的嬷嬷,以及几只装着跳舞衣的长匣子,已再容不下一个车夫了。加上,阿特里斯·塔尔顿只要自己的一双手闲着便从不愿意让任何人来驾车,无论他是黑人还是白人。看来外表娇弱,骨骼纤秀,皮肤白皙得好像那火焰般的头发把她的脸上的全部血色都吸收到这炫亮的一丛里来了,可是她却有着充沛的精神和不倦的体力。她养了八个孩子,都和她一样头发火红,精力旺盛。全县的人都这样说,她把他们教养得十分成功,因为像对待她的那些马驹似的,她把同样的溺爱和最严格的训练都放到他们身上了。"勒住他们,但不要伤了他们的锐气,"这是塔尔顿夫的箴言。
  她爱马,也经常谈论马。她了解它们,把它们掌握得比全县任何人都好。她蓄养的小马驹越来越多了,已挤出圈门跑到前面草地上来了,就像她的八个孩子挤出了山上那座散乱不堪的房子似的,于是每当她在农场里转悠时,马驹、儿女和猎狗,都成群地尾随着她。她相信她的马都具有人性,尤其那匹名叫乃利的枣红母马。如果由于家务忙,她来不及在规定时去骑马散心时,她便把糖碗交给一个黑小子,吩咐他:“给乃利一把糖吃,告诉她我马上就出来。"除了某些特殊场合,她经常穿着骑装,因为无论后来是否骑马,她总是希望要骑的,所以,怀着这种期待的心情。她每天气身时就穿上骑装。每天早晨,无论晴雨,乃利都身着鞍辔,在屋前走来走去,等着塔尔顿夫人从家务中抽出一小时来骑它。可是费尔希尔是个很不好管理的农场,难得有空闲时间,因为乃利往往会驮着空鞍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在那里来回走动,比阿特里斯·塔尔顿则把骑装的衣襟高高扎起来,露出六英寸高的明亮的马靴整天忙活。
  今天,她穿一件窄小的下摆不合时宜地深黑绸衣,那模样仍和骑时一样,因为这衣服是严格地按照她的骑装做的,头上戴的又是一顶小黑帽,上面那支长长的黑羽毛把一只热情的高闪闪的褐色眼睛遮住了,这和她打猎时戴的那顶又破又旧的帽一模一样。
  她看见杰拉尔德,便挥了挥鞭子,同时把那两匹像在跳舞似的枣红马勒住,马车停下了。马车后座的四们姑娘一齐探出身来,叽哩呱啦地喧嚷着打招呼,把一对辕马都吓得蹦跳起来。这情景在一个偶然经过的旁观者看来,会觉得塔尔顿和奥哈拉两家的人大概是多年不见了,其实他们两天前还见过呢。不过塔尔顿家是个好交际的家庭,喜欢和邻居尤其是奥哈拉家的姑娘拉来往。那就是说,他们喜欢苏伦和卡琳,至于思嘉,除了那个没有头脑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之外,全县没有哪位姑娘真正喜欢她。
  这个县在夏天里差不多平均每星期要举行一次全牲野宴和跳舞会,可是对于塔尔顿家那些红头发的最会享乐的人来说,每次野宴和舞会都仿佛是头一次参加似的,总是非常兴奋。她们是一支健美而活泼的四人小分队,挤在马车里衣裙压着衣裙,阳伞遮着阳伞,连宽边早帽上簪着的红玫瑰和系在下巴颏底下的天鹅绒带子也都在互相碰撞着,纠缠里。四顶草帽底下露出了各色的红头发:赫蒂的是正红,卡米拉的是草莓金红,兰达的是铜赭红,贝特西的胡萝卜红。
  “太太!好一窝漂亮的云雀呀!"杰拉尔德殷勤地说,一面让自己的马告近塔尔顿的马车。"不过她们要赶上母亲,那还着得远呢。"塔尔顿夫人滴溜溜转着一对红褐色的眼睛,把下嘴唇往里吸着,露出一副略带嘲讽的欣赏模样,这时姑娘们嚷嚷开了:“别飞媚眼了,妈,要不我们告爸去!”“奥哈拉先生,我发誓。妈只要有个像您这样漂亮的男人在身边,她就决不让我们沾边了!"思嘉听了这些俏皮话,和旁的人一起笑起来,不过像往常一样,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对待母亲的那种放肆的态度使她大为惊骇。她们仿佛把她当做一个跟好处自己一样的人,仿佛她刚满16岁呢。对于思嘉,不要说真正跟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就连这样一个念头几乎也是亵渎的呢。不过----不过----人家姑娘们同母亲的那种关系还是很有意思的。她们尽管那样批评、责备和取笑她,可对她还是崇拜的。不,思嘉立即暗自说,她这并不是想宁愿要一个像塔尔顿夫人那样的母亲,只是偶然觉得同母亲开开玩笑也很有趣罢了。她知道甚至这种想法也是对爱伦的不敬,因此为自己感到羞耻。她知道,马车里那四个火红头发的姑娘是不会为这样胡乱的想法而伤脑筋的,于是像往常一样她又深感自己跟人家不同,又被一起懊恼而惶惑的心情所笼罩了。
  思嘉的头脑尽管敏锐,可并不善于分析,不过她朦胧地意识到,虽然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像马驹一样顽皮,像三月的山兔一样撒野,可她们身上还是有一股天生无忧无虑的直率劲儿。她们的父母双方都是佐治亚人,并且是佐治亚南部的人,距离那些开拓者还只有一代。他们对自己和周围环境都有信心。他们本能地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这和威尔克斯家的人一样,尽管方式很不相同;而且这中间没有那种经常在思嘉心中激化的冲突,因为思嘉身上有一种温和的过分讲究教养的滨海贵族血统和一种精明而凡俗的爱尔兰农民血统混合在一起,那是两不相容的。思嘉既要尊敬母亲,把她作为偶像来崇拜,又想揉母亲的头发,并且取笑她。她明白她只能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二者不能兼而有之。跟男孩子一起时,也是同一种感情冲突在作崇,使得她既然装得像个很有教养的温文平静的闺秀,又想作一个顽皮坏女孩,不妨跟人来几次亲吻。
  “今天早上爱伦在哪儿?"塔尔顿夫人问。
  “她刚刚把家里的监工开除了,她留在家里同他交接账目。你家先生和小伙子们哪儿去了?”“唔,他们几个小时前就骑马到'十二橡树'村去了----我敢说是去品尝那边的混合饮料看够不够劲儿,仿佛他们从现在到明儿早晨都不要喝了!我也想叫约翰·威尔克斯留他们过夜,即使只能让他们睡在牲口棚里也好。五个喝醉了的酒鬼可够我受的了。要是只有三个,我还能对付得了,可是----"杰拉尔德连忙打断她,把话题岔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三个女儿正在背后暗笑,因为她们还记得去年秋天他参加了威尔克斯举办的那次野宴之后,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回家来的。
  “塔尔顿夫人?那你今天怎么没骑马呢?说实在的,你没骑上乃利,简直便不像你自己了。你这人就是个斯坦托嘛。”“斯坦托?好个湖涂的汉子?"塔尔顿夫人模仿他的爱尔兰土腔嚷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吧?斯坦托是个嗓门像铜锣的人呀。”“不管它是什么,这没关系,"杰拉尔德回答说,对自己的错误毫不在意。"至少你驱赶起猎狗来,太太,你的嗓门就像铜锣啦。”“这话可对了,妈,"赫蒂说。"我告诉过你,你每回看到一只狐狸都要像个印第安土人那样大喊大叫的。”“可还不如你让嬷嬷洗耳朵时叫得响呢。"塔尔顿夫人回敬她。”而你都16岁了!唔,至于说到我今天怎没骑马,那是因为乃利今天清早下驹儿了。”“真的?"杰拉尔德着实高兴地嚷道,他那爱尔兰人爱马的激情在眼睛里闪闪发亮,同时思嘉从自己母亲和塔尔顿夫人的比较中又吃一惊。对于爱伦来说,母马从不下驹儿,母牛从不产犊儿,当然,母鸡也几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谈这种事。可是塔尔顿夫人却没有这样的忌讳。
  “是匹小母马喽?”
  “不,腿足有两码长,是个漂亮的小驹子。你一定得过来看看,奥哈拉先生。它可真是一起塔尔顿家的好马。红得像赫蒂的头发呢。”“而且长得也很像赫蒂,”卡米拉说,这惹得长脸的赫蒂动手来拧她,她尖叫一声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长裤子和晃动的帽子中间去了。
  “我的这几匹小母马今天早晨都快活极了,"塔尔顿夫人说。"我们今天早晨听到艾希礼和他的那个从亚特兰大来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后,她们都一直在发疯似的闹个不停。那个表妹叫什么来着?媚兰?上帝保佑,那个怪可疼的小妮子,可是我连她的句字和模样都总是记不起来。我家厨娘是威尔克斯家膳事总管的老婆,那男的晚儿晚上过来谈起了那桩新闻,厨娘今天早晨对我们说了,说今天晚上要宣布这门亲事,姑娘听了都兴奋极了,尽管我看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几年谁都知道艾希礼要娶她,那就是说,如果他不肯跟梅肯那里伯尔家他的一个表妹结婚的话,这就像霍妮·威尔克斯要跟媚兰的哥哥查尔斯结婚一样。现在,奥哈拉先生,请告诉我,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同他们家族以外的人结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为如果----"思嘉没有听见其余那些说笑的话。顷刻间太阳仿佛钻到一团冷酷的乌云背后去了。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万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新生的绿叶也失去了生气,山茱萸变得苍白了,开花的山楂刚才还那么娇娇艳,现在也突然凋谢了。思嘉把手指伸进马车的帷帘里,她的阳伞也跟着抖动了好一会儿。原来,知道艾希礼订婚是一回事,可听见别人这样偶尔谈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不久,她的勇气汹涌地回来了,太阳又重新出现了,世界又大放光辉。她知道艾希礼爱她。这是千真万确的。于是她微笑想象,要是这天晚上并没有宣布什么亲事,而是发生了一次私奔,塔尔顿夫人会怎样大惊失色啊!从此以后,塔尔顿夫人会对邻居们说,思嘉这丫头多么狡猾,她居然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听她谈媚兰,而她和艾希礼却一直在想着这些,她的两个酒窝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时,赫蒂始终在观察母亲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现在看见思嘉这模样,便有点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往后一靠,不再操这份心了。
  “奥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见怎样,"塔尔顿夫人强调说,"这种中表婚姻是完全错误的。艾希礼要娶汉密尔顿的姑娘是够糟的了,至于霍妮要嫁给那个脸色苍白查尔斯·汉密尔顿----”“霍妮要是不嫁给查理,她就谁也捞不到,"兰达说,她是个对别人刻薄但觉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尽管他们已经订婚了。而且他对她也从不怎么亲热,思嘉,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怎么追求你来着----”“可别使坏呀,姑娘,”她母亲说。"表兄妹不应该结婚,就是从表兄妹也不应该,那会削弱血统的。那跟马不一样。你可以让一起母马跟它的兄弟配,乃至一起公马跟它的女儿配,结果还是很好,如果你懂得血统的话,可是人就不行了。外表也许不错,但精气神儿就不行了。你----”“不过,太太,在这一点上我可要跟你唱反调了。你能举出比威尔克斯家更好的人来吗?他们家从布赖恩·博鲁小时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结亲呀。”“他们早该停止,因为如今已露出迹象来了。唔,艾希礼他还是长得挺英俊,还没什么,可就连他----不过,请看看威尔克斯家那些没精打采的姑娘吧,真可怜呀!当然,都还是好女孩子,可就是没精打采。再看媚兰那妮子,瘦得像根棍儿,一点精神也没有。真是弱不禁风,她自己没个主攻,只会说:‘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这些红头发姑娘或你家思嘉那样优美强壮的血液。不过,请不要误解。威尔克斯家就他们为人来说都是些好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他们,可是让我们坦白说吧!他们吠讲究教养,也太爱搞近亲结婚了。难道不是这样?他们在一块干地上,在一条平坦大路上,会走得很好,可是请听我说,我不相信威尔克斯家的人能够走烂泥路,我认为他们的精气神儿已经耗尽了,因此一旦发生危机,我就不相信他们能经得起风浪。他们是个过太平日子的家族。
  至于我,我要的是一起任何天气都能闯的马。而且他们的近亲结婚已经使他们变得跟这一带其他的人不一样了。整天要么弹钢琴,要么钻书本。我相信艾希礼是宁愿读书不愿找猎的。是的,我真相信这一点,奥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们的骨骼,太纤细了!他们家需要强壮有力的男女----”“啊----啊----嗯"杰拉尔德若有所思地支吾着。他突然颇为内疚,意识到这番话虽然很有意思,对自己还得当,可是对爱伦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他明折,如果爱伦得知她的几个女儿听了这样毫不忌讳的一次谈话,她一定会永远不舒服。可是塔尔顿太太像往常那样,一谈起无论是马或人的生育这个得意的话题,便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而滔滔不绝。
  “我说这些话是有感而发的,因为我的一些表亲也是中表结婚,而且老实告诉你,他们的孩子都长得像鼓眼牛娃,真可怜哪!所以,我家里要我跟一位从表兄结婚时,我便像只马驹似的跳了起来,坚决反对。我说,'不,妈。我不能这样。
  我的孩子会像马那样得大关节病和气喘病的'好,我妈一听说大关节病便晕倒了,可我巍然不动,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看,她也很懂得马的繁殖,还夸我说得对呢。于是她帮助我跟着塔尔顿先生逃走了。现在,请看看我的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没有一个带病或矮小的,尽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可是,他们威尔克斯家----”“太太,你不想换换话题,"杰拉尔德赶紧插嘴,因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苏伦脸上流露的贪婪好奇心,恐怕再这样下去她们以后会向爱伦提出烦人的问题,那便暴露出他作为陪女儿外出的监护人是多么不称职了。至于思嘉,他高兴地看到,她似乎在想旁的事情,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赫蒂·塔尔顿把他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我的天哪,妈,咱们走吧!"她不耐烦地喊道。"看这太阳把烤的,我都听得见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来了。”“等等,太太,过会儿再走,"杰拉尔德说。"那么,关于卖给我们马匹交营里的事,你究竟是怎么决定的?战争眼看随时可能爆发,小伙子们希望这个问题早日落实,那是一支克莱顿县的军队,我们要的也是克莱顿县的马匹。可是你这位太太也实在固执,至今还不同意把你的好马卖给我们。”“也许并不会发生战争呢,"塔尔顿夫人心存观望地说,这时她的心想已经从威尔克斯家的古怪婚姻习惯中彻底转过来了。
  “怎么,太太,你不能----”
  “妈,"赫蒂又一次插进来,"你跟奥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橡树'村再谈马匹的事不好吗?”“对了,对了,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你们啦。咱们不会儿就到'十二橡树'村了,那里的每一个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马匹的事。不过,看到像你母亲这样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样固执地不肯卖自己的马,我可真伤心呀!塔尔顿夫人,请问,你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难道南部联盟对你就毫无意义?”“妈,"小贝特西喊道,"兰达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浑身都要皱巴巴的了。”“唔,贝特西,把兰达推开,别嚷嚷。现在,杰拉尔德先生,你听我说,"她准备反驳,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了。"你犯不着用南部联盟来压我嘛!我认为南部联盟对我像对你一样重要;我有四个男孩子到了营里,可你一个也没有呢。不过我的孩子们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马却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马是给那些我认识的小伙子,那些惯于骑纯种马的上等人,我将乐意把它们无偿地献出来。不,我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可是,要让我的宝贝们去任凭那些惯于骑骡子的林区和山地人摆布,那可不行,先生!我一想起它们背上长了鞍疮和喂养得不好就要犯梦魇的。你以为我会让那帮蠢货去骑我的这些娇生惯了宝贝,去撕扯它们的嫩嘴,鞭打它们,直到它们给糟蹄蹋得毫无生气吗?你瞧,我现在只要想到这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奥哈拉先生,不行。你想要我的马,这是好意,不过你最好还是行到亚特兰大去买些老废物来给你们的庄稼汉去骑吧。反正他们永远也分不出好歹来的。”“妈,咱们继续赶路不好吗?”卡米拉也加入了这个等得不耐烦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后你还是会把你的那些宝贝交给他们的。只要爸和几个男孩子跟你仔细谈谈南部联盟是多么需要马匹,你就会哭着把它们交出去了。"塔尔顿太太抖了抖缰绳咧嘴一笑。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她说着用鞭子在那两骑马背上轻轻碰了一下。马车又飞速地行驶了。
  “真是个好女人,"杰拉尔德说,一面把帽子戴上,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走吧,托比。我们要把她磨服,还是会弄到那些马的。当然喽,她说得也对。她是对的。谁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没资格骑马。他应当去当步兵。不过最糟糕的是这个县里没有足够的农场主子弟来编成一个整营呢。你说怎么样,小女儿?”“爸,请你要么走在我们前头,要么在后面。看你踢起这么一大堆的尘土,都快把我们呛死了,”思嘉说,她觉得要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谈话了。因为别人的谈话使她不有好好思考,而她急于要在抵达“十二橡树”之前整理好思想,同时准备一副光彩动人的面容。杰拉尔德顺从地刺了刺马肚子,一溜烟跑到前头追赶塔尔顿家的马车去了,到那里他还可以继续关于马匹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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