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直男体育生操:三击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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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

 

 

  《》,京剧传统剧目,又名《红鬃烈马》。说的是唐朝丞相王允的三女儿王宝钏因婚事与父反目,被父亲剥去衣衫,赶出家门,父女三击掌,誓不相见。
  ——《京剧大观》   
  1
  我父亲有将儿子脱光了衣裳赶出家门的习惯,小时候我曾亲眼见过父亲将家里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训斥,只一味地让脱衣服。隔着窗户,我听见父亲压低着声音愤怒地命令老七,你脱!你给我脱!
  老三说老七犯了大错,原来老七偷偷给柳四咪往南京写过几封很缠绵的信,柳四咪是谁?柳四咪是我的大嫂,那些信被我大哥翻出来送到了父亲手里,小叔子迷恋嫂子,太荒腔走板,难怪我父亲生气。
  谁都不敢进去劝,依着父亲的脾气,劝解者的下场不会比肇事者好到哪儿去。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的母亲是从来不往里掺和的,对儿子们的“遭难”,她采取的是置若罔闻、不予理会的态度。很大原因是这些儿子都不是她亲生,我的大哥和她同岁,就是下边的几个年龄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儿子们叫她“娘”,是碍于父亲的情面,客气多于亲情,母亲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准确。父亲极少在家里出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游历,严格说怹老人家实在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的儿女们大多在他无为而治的状态下成长起来,他的教子方针却又是无为而无不为,一旦他因为哪件事生了气,动了真格儿的,那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对儿子们来说就十分的悲惨。
  父亲从来不对女儿们发脾气,他把对女儿们的教育交给了母亲。母亲的教育方针是“锁”,说是锁,也不是谁都锁,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孩被母亲锁过,一个是我三姐,再一个就是我。三姐曾经被母亲在后院的小屋里锁过一个月,吃喝全由窗户往里递,据说连放风的时间也没有,比囚徒还惨……我没有三姐那样的“荣幸”,因为淘,动辄也会被锁进去,因了我的机动灵活,能伸能缩,三两个时辰也就放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从南屋出来的,父亲对老七“教育”得十分彻底,连裤衩也扒得精光,绝对的一丝不挂。时已立冬,老七光着屁眼子在院里站着,三十岁的老七这时候已经谈不上有一点儿尊严了,他簌簌抖着,低着头面朝着影壁,背负着从各屋窗帘后投出的惊异、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父亲不依不饶地还将他往大街上赶,老七无言地抗拒着,他知道,走出家门将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将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不唯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们都是如此,大门内北墙的影壁是他们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再不能朝前走了。父亲也不糊涂,把儿子赶到影壁处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硬逼,过与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亲一下没拢住,我从屋里蹿出来,来到光屁股的老七旁边,老七立刻用双手将他不便之处捂了。
  我说,嘻嘻……
  老七一脸尴尬,低声呵斥,滚!
  我说,我看见你的屁股啦!
  老七满脸通红,还是让我滚。
  母亲远远地站在台阶上叫我,让我进屋去,说要跟我玩翻绳。我不去,翻绳哪里有浪里白条一样的老七好看,那条绳子随时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却不是随时可以见,我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母亲不便过来,他们之间有条越不过的沟,我相信,母亲要是老七的亲妈,她早就跑过来了,可惜母亲不是。
  我围着老七不断地走动,好奇又无耻,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龇牙咧嘴,一门心思全为了对付我,早已忘了正屋里老虎一样的父亲。小北风刀子一样地刮着,太阳要落山了,出外觅食的老家贼们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钻进了房檐下头的窝。我围着线围脖,戴着线帽子,穿得暖暖和和,站在影壁前感受着傍晚的美好,在看老家贼们回家的同时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屁眼子的戏如何收场。
  掌灯的时候,父亲穿着大衣要出门,母亲问父亲到哪儿去,父亲说上吉祥听戏,吉祥上演程砚秋的《三击掌》。我说我也要看《三击掌》,父亲就拉上了我一块儿往外走,走过老七身边,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也学着父亲哼了一声。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离去是给了老七一个面子,父亲前脚走出家门,老七后脚就像兔子一样逃回后院,动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黏稠的性情,用看门老张的话说是“一道白光,倏乎不见”,可惜这样的精彩我没有看到。
  《三击掌》是我爱看的一出戏,戏里头花枝招展的王宝钏会在台上当众脱衣裳,我对脱衣裳向来有兴趣,母亲给我缝了个“小布人儿”,那个“布人儿”的裙子,一天能让我穿脱三四遍。“小布人儿”的裙子脱下以后是个光溜溜的布包,包上缝着丑陋的胳膊腿,“布人儿”的胳膊和腿一样粗细,鼻子眼是母亲让老三拿毛笔画上去的,是真正的死眉瞪眼,假模假式。《三击掌》的王宝钏美丽而灵动,跟我的“布人儿”不能同日而语,王宝钏绝不是简单的“小布人儿”,人家是边脱边唱,脱了身上嫩粉的长衫,里头还有一件淡青的,下头也有裙子,不是光光的两条腿。我想王宝钏如果继续脱下去,淡青的里头还会有鹅黄、水绿、妍红、姹紫,无穷无尽……
  父亲没领着我去看什么《三击掌》,而是三拐两绕地来到了北新桥箍筲胡同的王阿玛家。王阿玛叫王国甫,外人叫他王三爷,父亲叫他“FOX”。我问过父亲王阿玛为什么是“FOX”,父亲说“FOX”是“狐狸”,他们的同学都管王阿玛叫“FOX”,王阿玛善于变化,在球场上踢中锋,狐狸似的狡猾,变化莫测的球技把对方整得眼花缭乱。父亲和王阿玛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同学,两个人都是带着大清的长辫子出去留学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公派出国,王阿玛学的是经济理财学科,我父亲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不在一个教室上课却在一个寝室住宿,属于莫逆之交。而我之所以能记得王阿玛叫王国甫,是因为“国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见王国甫就想起绿青果、红海棠、黄蜜枣、白瓜条那些鲜艳无比的蜜饯来。也的确,王阿玛的家里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个白玻璃瓶子里,瓶子的形状是个硕大的苹果,这个玻璃苹果是王阿玛的儿子王利民从国外带回来的,捷克出产,十分漂亮。
  王阿玛家的院子里有西洋式的喷水池也有中国式的金鱼缸,屋里有楠木太师椅也有意大利皮沙发,给人的感觉是中西合璧,舒服无比,却又不伦不类。
  一到王家,父亲就像礼物一样把我交给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轮椅上,会惊喜地搂过我说,丫儿又长高了。
  王太太长得很漂亮,六十多了还是很精彩,抹着红唇,描着眉毛,烫着头发,戴着亮闪闪的耳坠子,比我的母亲时尚。母亲说王太太是游历过外洋的,外国话说得顺溜,不打磕绊,非一般京城老娘们儿能比。我特别欣赏王太太那曳地的长裙和身上那条光影闪烁的披肩,那披肩来自法国,是王利民送给他妈的礼物。我就想,这个王利民很是有眼光,他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知道该给女人送什么样的东西,不似我的父亲,下了一趟南洋,给我母亲带回一盒子吕宋烟,而我母亲根本就不抽烟,结果还是照顾了他自己。王太太的披肩柔软细腻,有精美的绣花,沉重的流苏,我将披肩抓在手里,爱抚地摩挲,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妒忌。王太太说,丫丫要是喜欢,将来我就把它送给丫丫。
  我问将来是什么时候,王太太说就是她死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问王太太什么时候死,不过我知道,王太太膝下无儿无女,这条披肩她不给我也没人可给,包括她的亮耳坠子和玻璃苹果,将来肯定都是我的。
  父亲不让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儿子的话,王家避讳这个话题。
  但是我希望,将来我也能有一个王利民一样的儿子。
  王太太只能关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们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只尖嘴大狗,搁现在的话叫苏格兰牧羊犬,简称“苏牧”,依王太太的话说,瑞伯是她的老儿子,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见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兴,使劲往王太太怀里拱,还拿后腿踹我。背过王太太它就朝我龇牙,喉咙里呜噜呜噜的,非常不友好。我对这个长毛的“小儿子”自然也没多少好感,把玻璃苹果里的吃食很夸张地往嘴里填,馋得“小儿子”原地转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时候,父亲就跟王阿玛聊他们在日本学校里的事,他们说到因为输球,宿舍的寮长将他们全体扒光了赶到雨地挨浇,看得出这个话题让他们都很兴奋,两个人仰着脑袋哈哈大笑,王阿玛头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亲的胡子上着着实实地挂了一条鼻涕。可以想见,十几个大小伙子光着眼子在雨地里站成两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是一种让人记忆深刻的风景,这个惩罚绝对比训斥到位,以至于都成了老头子了,两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絮叨,还在为此而欢乐。后来父亲给王阿玛学说扒老七衣裳的事,历数老七的不是,王阿玛开始还咯咯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说话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着她的“小儿子”对父亲说,四爷,您千万别介,别介……别跟我们似的……
  父亲说我们家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血性,硬是怎么赶,也赶不出家门。
  王阿玛说,真赶出家门就麻烦了!
  我回来告诉母亲,父亲扒哥哥们的衣裳是跟日本人学的,他在日本大学里就被扒过,箍筲胡同的王阿玛也被扒过。母亲说,父亲扒儿子的衣裳不是跟日本人学的,是跟《三击掌》学的,王丞相的女儿王宝钏抛彩球击中薛平贵,王丞相嫌薛平贵穷,硬是不答应,王宝钏不听她爹的,王丞相便让女儿将身上的衣裳脱了,再不要进王家的门。说到这儿,母亲学着王宝钏唱道:

  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脱山河地理裙。
  两件宝衣来脱定,交与了嫌贫爱富的人。

  我不敢恭维母亲的唱,跟我们家的人比,母亲的戏曲水平属于朝阳门外平民市场唱落子的档次,“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嘛嗨嗨,扫完了东房扫西房……”母亲唱这个还行,唱《三击掌》的王宝钏,没板没眼,还时时地跑调。母亲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FOX,什么是中锋,也不知道捷克和法国在地球的哪一角落,甚至搞不清楚父亲留学过的东京帝大是不是由日本皇上来主事。母亲活得有些糊涂,想来也凄惨,嫁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父亲这件事本身就够委屈的了,更何况父亲在事业上一无所成,整天扯些个没有用的咸淡,今天考证个版本,明天作一首唱和诗,全是不能当饭吃的勾当,家里的老底眼瞅着日日渐空,父亲甩手出去云游,家里只好全靠典当过日。父亲对家境的每况愈下也不急,说他自从进入“古典讲习学科”的那天起就断了升官发财的念头,就注定了这辈子要跟枯燥的古旧书本打交道,越是这样便越是对了。
  相反,王阿玛回到国内却是大展宏图,他的眼光和魄力,他的善变和灵动,再加上他曾经搞过洋务的父亲的佐助,没有几年便成了京城的工商大亨。我是在二十一世纪研究老北京工商史的时候才重新认识王国甫这一人物的,史料的记载使我见识了这位老人的另一面,这是一个不为我熟识的王阿玛,一个崭新的王阿玛,一个所走道路和我父亲完全不同的王阿玛。
  我也明白了父亲扒儿子们的衣裳,为什么会适可而止。
  2
  父亲和王阿玛学成回国的时候,宣统还在皇帝位子上坐着,我的祖父刚刚过世,依着惯例,父亲承袭了祖父镇国公的称号,代降一等,被封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是不用上班的,不多不少的俸禄也按时拿着,这就注定了父亲的闲适无为,注定了他在事业上没什么大出息。
  王阿玛回来,理所当然地接管了王家的产业——京津沪三处叫作“和瑞祥”、“锦瑞祥”、“长瑞祥”的大绸缎庄,做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少东家。
  中国的丝绸锦缎一直是宫廷服装的主打,千百年来几乎无多改变。自光绪以来,“和瑞祥”的料子几乎四成供应大内,所以“和瑞祥”料子采办得就考究、精细,集中国南北之精华,非其他绸缎庄能比。
  我们的老祖母在做姑娘的时候和端康太妃是朋友,太妃闷得慌了,就将祖母叫进宫去“陪着说话儿”,祖母进宫有时半日便回,有时一住半月,时间的长短全看太妃的高兴与需要。有一回,祖母从太妃处回来,捎回两匹洋布,说是太妃的赏赐,原来洋人将洋布送到了宫里,送到了太妃的眼皮底下。祖母说洋人的布料轻柔、精美,比国产的漂亮,她一直以为中国的缎子是最好的,苏杭江宁,供着北京,供着宫里,几十辈子传下来的,无一更改,没想到,跟外国的东西一比就不行了。
  父亲的第一任夫人瓜尔佳氏看了那些布料爱不释手地说,这颜色,怎么染上去的?这质地细得跟云彩似的,轻得一点儿分量没有,中国料子上的花不是绣上去的就是织上去的,还没见过印上去的呢。
  祖母说,洋商人除了棉布还有呢子,羊绒呢子。但是大清国的人从来不穿呢子,它倒可以做轿子,防水。洋商人说了,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种颜色,说他们国家的印染业是最发达的。
  瓜尔佳母亲问洋人干吗往宫里送这些料子,祖母说他们要通过朝廷,从各口岸大量进口这些料子,给中国人穿。瓜尔佳母亲说这样的料子一定很贵,祖母说比中国的便宜几倍。瓜尔佳说,那洋人不是亏了吗?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纸似的卖出去,他们图的是什么?
  祖母说,他们为的是友好,和大清国的友好,他们热爱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尔佳母亲说,话说得不错,可洋人的心思让人总揣不明白。
  祖母将太妃赏赐的花布赏给了即将出世的长孙“做小衣裳”,瓜尔佳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大哥。
  父亲多了个心计,将其中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学那里。他同学的生意正做得如日中天,名声大振。
  学过经济管理的王国甫在经营上比他的父亲多了些手段,多了些眼光,他提出了“明码标价,以货盈人”的经营原则,传统中国的商业方式是标货不标价,顾客买货先得“问价”,而“价”又是由商家“说”的,这就难免有了很大的随意性,让顾客的心里有了疑虑,有了不信任感。王阿玛学习东洋,标出价格,看似小事,却让买主一目了然,方便之外便是踏实。商界还有话说,“货不压库利自生”,王阿玛将他父亲留下的“和瑞祥”的库存在半个月之内大甩卖甩了出去,以便腾出地方装新货,在采取薄利多销方针的同时,对店员管理也学日本的办法,“号规”严明,即“和瑞祥”的店员上班要提前半个钟头到达,站队背诵店规,店员一律要剔光头,穿长衫,说话不许高声,不许吃生葱生蒜,不许吸烟喝酒,上班身上不带钱,不许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工作时间不许会客,亲戚朋友来购物必须由其他店员接待,本人买商品需开具发票,经别人检验才能拿出店门……在新掌柜的经营下,“和瑞祥”的影响迅速扩大,顾客盈门,生意红火,盈利比在他父亲手里时翻了一倍。
  父亲到箍筲胡同王家时,王阿玛正坐在院子里选布样,父亲将带来的花布给他看,王阿玛仔细地审视花布,说是英国莱尔兹纺织厂的出产。父亲说,都是棉花织出来的,人家的怎就这么精美?
  王阿玛说,人家的机器先进,工艺精湛,咱们比不了,咱们的布还是窄面手织布,印花也简单……说着,拿过旁边的布样让父亲看,说这本是英国毛呢样,那本是丝纺样。
  太阳光底下,那些布样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阿玛说,下个月他准备在上海和北京两个铺子分别进30匹英国色布和丝绸,看看行情再说。父亲说这样便宜的料子30匹进得少了,王阿玛对父亲说,四爷,我是想……买布不如买机器,中国的棉花不比英国的差。
  父亲说,你要办工厂!行吗?办厂子得要钱,要机器,要地盘,要人。
  王阿玛说,中国除了机器没有,其他都不缺。
  3
  王阿玛从商业转到了工业,从卖布转到了织布,那时候流传着一句很时髦的话,叫作“实业救国”。
  王阿玛聘了我父亲当生产总监,想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与王阿玛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
  “生产总监”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亲的“生产总监”如同他的“镇国将军”一样,是飘浮在半空的,凭借父亲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干得好这差事才是见鬼。父亲从担任“总监”到卸任,他根本也没闹清楚织布是怎么回事,狗看星星似的在车间里瞎转。父亲在厂里也有办公室,办公桌玻璃板下头压着的不是戏单就是当票,没有一点儿跟生产有关的内容。
  王阿玛的工厂在南城,父亲回来跟家里人说,王三爷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响,白布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祖母说跟洋大夫一样干活的工人她还真没见过,机器哗哗的,想必三爷挣的钱也一定哗哗的……
  王阿玛一连开了两个织布厂,没几年又开了火柴厂,火柴厂的名字叫“丹枫”。“丹枫”是王阿玛在日本念书时发表文章用的笔名,从根上论,这个名字还是我父亲给取的,取自他们宿舍窗户外头那棵枫树,树一到秋天就火红火红的,很是惹眼,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适,王阿玛很欣赏这个名字。
  有了数家工厂,王阿玛阔起来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儿子,给儿子取名叫“利民”。父亲说这孩子的名儿听着像口号,不像人名,王阿玛说孩子将来也要像他一样,利国利民地干实业,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
  正月的时候,王阿玛过来接我祖母上“吉祥”听戏,接祖母的是辆洋马车,马车零件锃光瓦亮,紫红大绒的弹簧坐垫是北京头一份,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着头,凡人不理地骄傲着,赶车的穿着洋制服,挺着小腰坐在车前头,细看竟然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这阵势让我们家看门的老张惊奇得嘴也合不上了,说他进北京几十年,头回看见这么好的车,比醇王府的马车还气派,他问王阿玛车是打哪儿弄来的。王阿玛说,跟洋机器一块儿进口的,我东西南北城地跑,没辆好车不行。
  老张问那个赶车的洋人是不是跟车一块儿进口的,王阿玛说是他上租界里雇的,这年月,只要有钱,鬼都能给你守门。老张说,明儿个我撺掇我们老爷也弄俩洋人来当门房,保准有人来看稀罕。
  王阿玛说,你还不如弄俩猴来呢……
  王阿玛扶着我的祖母上了车,那是我祖母有生以来头回坐洋马车,祖母掩饰着自己的新奇和喜悦,不动声色地端着。老太太回来说,看的戏是《三击掌》,罢了,行头陈旧,演员也不卖力气,扮王宝钏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脸的褶子,没踩跷,一双大脚片子在台上踢出一溜烟尘,远不如国甫的马轻便,看王宝钏不如看赶马车的小洋人儿舒坦。
  矜持的祖母对王阿玛的马车记忆深刻。
  王阿玛是商人,是FOX,在他的鼓动下,我们家以祖母为首,女眷们大都用私房钱入了王家工厂的股份,看门老张也随大流入了两股。祖母和老张入的是火柴厂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块大洋,老张出了十块,他们认为,火柴家家都得用,北京城哪家不笼火点灯抽旱烟?那些火镰纸捻到底不方便,洋火的用途广泛极了,那是个千千万万年的生意,赔不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祖母已经不能坐着王阿玛的洋马车到“吉祥”听《三击掌》,她老人家病得起不来炕了。王阿玛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说,老祖宗,您好了我用车拉着您上妙峰山烧香去!
  祖母说,上妙峰山是下辈子的事啦,看你这么喜兴,今年又是大赚了。
  王阿玛说,老祖宗,托您的福,不是我大赚了,是您也大赚了,我那个“丹枫”是股份制,咱们大家伙都赚了。
  祖母问王阿玛她赚了多少。王阿玛说,翻了四倍,一千大洋变了四千。祖母说,四千好,是个整数,用它来发送我大概是够了……
  王阿玛说,您这是要撤股哇!
  祖母说,不撤股我还能陪你玩一辈子?
  祖母死在冬至的早晨。真真应了她老人家的话,置办棺椁,请和尚、喇嘛念经,连请客带出殡,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块,老太太算计得准。
  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场如同战场,好像一个风筝,王阿玛起得快也落得快。有天早晨,满街的洋布,一夜间突如其来,袭击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小贩们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绉洋呢子,两大枚五尺,买四尺花洋缎,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布摊抢购。我们家看门老张也加入了抢购行列,抱着布料从人堆里钻出来,照直了往家跑,进了门就嚷嚷,简直就是白捡哪,洋人傻,不会算账,他们哪儿精明得过咱们啊。
  父亲训斥老张,你跟着起什么哄?
  老张说这样的料子给他唐山的媳妇捎回去,他媳妇准得傻眼,娘们儿家哪儿见过这个,这样的好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织不出来!
  正巧王阿玛带着他那长得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到我们家来,王家那儿子能吃不长肉,走道好往前探头,说话爱挑眉毛,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父亲不喜欢王利民,说王利民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有着贫贱之相,两耳扇风,败家的祖宗,王家的家业早晚得糟在这小子手里。这话当然不能当着他的同学说,但总是对那孩子不热情,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给打发开了。王利民爱上我们家来,一来是厨子老王做的山东饭好吃,连吃带拿,每回都不会空着手回去,二来是喜欢老张,爱听老张“猪八戒上了北新桥电车不打票”那些不着边际的神聊,更喜欢老张那口浓郁的唐山腔调,慢慢地这个王利民竟然也学了一口纯正的“老太儿”话,把“熬小鱼”说成“闹小鱼儿”,把“怎么了”说成“咋着咧”。王利民还会用唐山话唱民谣:

  张宗昌吊儿郎当,破袜子破鞋破军装,
  骑着破马,扛着破枪,走一步放一枪……

  大家听着王家少爷说唐山话都觉着可乐,当着王阿玛说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伶俐,将来前途无量。其实王阿玛跟我父亲一样,也是看着他的儿子不顺眼,动辄一个耳刮子就扇过去,让那豆芽菜儿子莫名其妙,防不胜防。
  这回王利民到我们家来没学唱“张宗昌吊儿郎当”,而是看上了停歇在我们家门口的剃头挑子,他爸爸进了院他不进来,留在门口跟剃头的套近乎,玩人家的“唤头”。“唤头”是剃头匠的招牌幌子,两根相连的生铁叉子,用根捅条一拨,发出“噌”的声响,人们一听到这响动,就知道剃头的过来了。王利民在门口把剃头匠的“唤头”刮得山响,一条胡同都跟着嗡嗡地颤,那声音实在是不好听。
  王阿玛边往里走边皱眉,看见老张正在门房摆弄手里的布说,老张,你也买这个……
  老张说,便宜呀,三爷,您是开绸缎铺的,您看看这洋绉,比咱们北京的元青染得好多啦,色多正。
  父亲迎出来说,国甫,我看街上卖洋布的不是个好买卖,这些人是疯了。
  王阿玛脸色铁青,门外,“唤头”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王阿玛回身出门,照着正在玩弄“唤头”的王利民就是一巴掌。王利民脖子一横,扔了“唤头”就跟他爸爸瞪眼,我母亲赶紧出来,将王利民拢到后院看胖狗阿莉跳圈去了。老张还不知趣地把洋布往王阿玛跟前凑,王阿玛看了老张手里的布料说,唉,比不上人家呀,咱们的杭绸、湖绸是好,就是经纬线头泡,一毛一大片。
  老张说,三爷,您织布厂用的机器不也是外国买来的吗?
  王阿玛说,机器也分好坏,我那些洋绉虽然也是双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发展得快,工艺好。说着拿过老张手里的一块雪青料子说,比如这个,它经线是雪青,反过来纬线可是蓝的。咱们的里面都一样,边也不如人家的齐整。
  老张说,那您改呀,随着他们改。
  王阿玛说,改?再怎么改,我也比不过他们的连扔带卖呀。
  那天,王阿玛要跟我父亲商量织布厂的生产细节,我父亲哪里提得出半点看法,全是哼哼唧唧的应付,白拿人家的薪水,关键时候却顶不上事儿,连母亲也替父亲难堪,只好一遍一遍地倒茶,吩咐老张赶紧到四牌楼“瑞珍厚”叫几样上好菜肴来。
  王阿玛没从父亲这儿得到任何有利建议,有些窝火,饭也没吃,在后院找到了他的和狗滚成一团的儿子,二话不说,揪了耳朵就走。
  父亲红着脸送到门口,母亲觉得歉疚,让老张提着饭馆送来的食盒在后头撵。
  老张从王家回来说,那儿子到了家就被他爸爸扒光了衣裳,光着眼子赶出了家门口,理由是嫌他的儿子喜欢下九流的勾当。母亲说,王阿玛生了咱们老爷的气,是把火往王利民身上撒呢,冤枉了那孩子。
  老张说,那儿子倒也不吝,一丝不挂,门神一样地站在王家大门口,任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稀罕。看的人多了他便亮着嗓自我介绍,说他是身后头这家的儿子,姓王,叫王利民,他爸爸叫王国甫,是“和瑞祥”的东家,“丹枫”火柴厂的董事长……王家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指着王家大门嘻嘻哈哈。王阿玛不以为然,王太太却丢不起那人,让仆人拿了条毯子,将王利民裹了,扯进门来。王利民还较真儿,蹦着高说,是你们把爷请进来的,不是爷自个儿要回来的!
  母亲说,这孩子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几个春去春来,王阿玛的生产和生意步履艰难,“和瑞祥”不得已放下了架子,向引车卖浆者靠拢,把布匹压到了最低价,有些大路品种,比如阴丹士林布、安安蓝布、名驹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进价销售,等于就是赚个热闹。客人进铺子买布还赠送手巾、画片、小手绢,就这也是十分的不景气,偌大个铺子,有时候一天进来十几个顾客。与此同时,织布厂的生产也是大溜坡地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仓库里,让耗子做了窝。
  ……

 

编辑稿签

 

  这个小说表面上写的是父子(女)情,实则描摹新旧时代的碰撞。在历史的激流中,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被裹挟的命运,而屹立不倒日久弥坚的是什么呢?就是那种来自生命本源的爱。小说沿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我父亲,一条是王阿玛。两位父亲和他们的子女之间爱恨交织的情感,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下,演绎出动人心魄的故事。父亲和王阿玛属于清朝遗少,可是他们的子女却要革命。在革命中,父子反目成仇,女儿香消玉殒……而父亲们呢?叶广芩写沧桑,写得从容不迫,而又充满热情;既有幽默感,又不失庄严感,实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