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梦的洞穴:小说选刊:鲁敏专家推荐:逝者的恩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5:27:40



逝者的恩泽

鲁敏


  1
  在东坝这样小而旧的镇上,每增加或减少一个人,都会成为一个事件,其中的主角与配角总会在人们的嘴上辗转相传、反复咀嚼,像一种吞下去又可以吐出来、你尝完了他又可以再吃的神秘食物。这食物,让东坝的人们在漫长的日月天光里多了一点稀薄而发自内心的快乐。
  因此,当古丽和她幼小的儿子达吾提带着陌生的异域气息出现在小镇上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之暗中一喜,这喜悦是如此真诚且强烈,以致人们不想虚伪地加以掩饰,他们中的一些急性子和无所事事者甚至尾随着古丽和那个男孩。在古丽的身后,很快出现了一支松散的小型队伍,人们的脚跟和脸颊上共同散发出一股善意的好奇之心,并一直弥漫到冷冰冰的空气中,钻进达吾提的鼻尖,让小男孩的鼻翼像蜂鸟一样地鼓起来。
  达吾提拉拉古丽的衣角,他对着妈妈抽抽鼻子,脸颊飞速地皱起,然后又突然拉平。古丽像听到了什么,她回过头。
  这样,镇上的人们得以第一次看清古丽的脸。
  此时正是冬季,这个苏北小镇,路边铺着枯黄的小草,树枝杂乱地伸向天空,街面的店铺覆盖着一整年的厚厚灰尘,呈现出黯淡的色调,触目所见,了无生趣。
  而古丽回过头,忽然改变了这一切似的——她的面孔着实美丽。她没有微笑,但人们还是感到一种春天般的和煦,宛若草长莺飞,大家不由自主地回报以更加暖和的笑容。
  这显然鼓励了她,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请问陈寅冬家往哪里走?
  她的口音如此奇怪,像是北方官话,又像是某种侉子方言,有些别别扭扭的,人们听得费劲极了,也兴奋极了,如同刚刚进行了一场智力测验。
  不过,陈寅冬!她问的是陈寅冬?这是一个死去男人的名字呀!而且,他死在异乡,死于一场意外!人们几乎无法自持了,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件!陈寅冬的名字立刻变成了一枚秘制的上等酸梅,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都因此变得更加湿漉漉了。
  惊愕与狂喜使得这一瞬间出现了冷场,人们再次仔细地打量她。她穿着一件长长的外套,色彩鲜艳,或许这是条裙子;她的头发被一条更加艳丽的头巾缠住,只在头巾的下方垂下一个沉甸甸的结,如果她把头发放下来,一定会长得超过镇上所有的姑娘。有人还注意到她耳朵上的银饰,同样是长长的,在空气中逶迤,跟这里妇女们常用的耳钉截然不同。
  队伍中比较富有阅历和威信的一位站出来答了,因为小心翼翼,语速有些慢吞吞的,不那么自然了:您不晓得吗?陈寅冬已经过世了,过世都一年多了。您这是……
  哦,我知道。我只是找他的家。古丽继续用那难懂的口音答道。
  那么,您是……
  是啊,她是谁呢?这镇上的每户人家,每户人家的家庭成员,每个成员的每个亲戚,大家都是了如指掌的。可是真的没人听说,陈寅冬竟有这么一位漂亮的……亲戚?

  陈寅冬,父母早亡,且无同胞,很早就出门做工,后来在镇上娶了同样失怙的黄姑娘,生了女儿,然后仍是出去做力气活,跟着一个工程队到很远的西北修筑铁路——在镇上人的眼中,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邻里,每年只有春节才会在镇上度过,有点孤僻神秘的样子,然后便继续远赴那不可知的西北,直到有一天,从那里传来他突兀的死讯。
  他一共活了四十八年,可在镇上人看来,却似乎只活了一个春节,他的生命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有几十天——从腊月到正月,他活在镇上,然后,他消失了。在这个世上,他只留下母女两个,其余的便再无枝蔓。那么,这个女的是从哪里说起呢,并且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荒诞不经的想象力、五彩缤纷的推测,在人们的头脑中,像爆炸后的碎片般飞散开来,瞳孔慢慢放大,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古丽,像盯着一幕即将开场的好戏。
  唉,这个冬天,也许可以多串几回门子吧,拱着手,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寒风从袖子与领口中穿过,人们无知无觉地沉浸在交谈的乐趣中。

  在一个孩子的殷勤带领下,古丽和达吾提被带到了已故的陈寅冬的家,带到了陈寅冬留下的那对母女前。
  陈寅冬的太太,即前面说到的黄姑娘,名叫群红,她长得有些老相,从做姑娘时便老相,加之长陈寅冬两岁,镇上的人都称她为红嫂,这一叫,一直叫到五十岁。
  女儿呢,已经十九岁了,应当是最娉婷的时候,却生得不太好看,头发稀而黄,又偏瘦,这在东坝镇上,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容貌。她上过几年学,名字是陈寅冬起的,叫陈青青,照镇上人们的审美,这青青,连名字也是有些小气了,不那么喜庆。
  红嫂站在大门口,青青站在侧门口,她们一起看着古丽和小男孩,注意力很快被分散到古丽的脸及衣饰上,一时间竟忘了盘问她的来意,是啊,谁不会被古丽的模样给迷住呢。但站在不远处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咳嗽起来,另外有人吐了一口浓痰——这有效提醒了红嫂,红嫂意识到她担负有开口询问并给人们一个说法的责任。
  红嫂于是开口问道:您到我们家找谁呢?
  古丽把男孩往身边拉了拉,答非所问:我们从新疆来,这是陈寅冬的儿子。
  青青在侧门口那里闪了一下,把自己关到房里——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也是在红嫂多年要求下的一种条件反射,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对一切可能出现的丑闻都应当回避,或装着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最多,最多只可以躲在门缝里偷看。
  青青能够躲进小屋,做母亲的却不能够。红嫂的身子晃了一晃,脸上虽还是笑着,却明显没了力气:真的?她轻声地嘀咕一句,像是用嘴巴在问自己的耳朵: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吗?陈寅冬真的在外面生了个儿子?
  真的。古丽再次把小男孩往前拉拉,那动作让人们联想到她是在出示一个人证或物证。人们在不觉中被引导了,注意地看起那个男孩,这一看,事情好像更加严重了:这个男孩,里里外外哪里有一丁点儿像陈寅冬呢!他的眼睛明显地凹进去,头发是微黄带卷的,肤色白晳得过分,连血管都要透出来似的。这一看,所有的男人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哈。哈哈。这个男孩,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这镇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呢,他的种子必定来自古丽所在的那片土地。
  围观的人们流露出看出破绽的神情,他们明显地放松下来,互相捅捅胳膊,几个妇女甚至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些镇上的妇女们,一辈子都是贞洁的,乏味的贞洁,廉价的贞洁,但她们自认为永远有理由在那些身份不明的女人面前表现出大大咧咧的骄傲。比如,这个古丽,并且她竟然扯起这么不高明的谎。
  红嫂抬起了眼皮,又耷下去眼皮。不知为何,邻里们的神情与笑声让她感到了不快,她不喜欢人们这样对待跟陈寅冬有关的人或事。这对她也是一种间接的冒犯不是吗。
  于是,红嫂重新抬起眼皮,轻轻拉过那男孩:既是这样,进家里说吧。古丽自然地抬起脚跟着进去了。大门在她们身后被缓慢地关上。
  人们张开的嘴巴在半空停住,舌头几乎变得寒凉。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红嫂竟然就信了那女人?她不仅信了,而且还容了那女人,拉着那孩子,让他们进了屋?唉呀,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感到自己都要变得结巴了,他们在惊愕中彼此对视,同时,感到一种接近高潮般的满足——今天的这个热闹,可真是看得足了,饱了,撑着了,都要打嗝了,都要半夜睡不着觉了。

  古丽显然是累了,并且很饿。那个男孩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嫂一言不发地替他们准备了一些吃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窗户上很快弥漫起雾气,像是黄昏提前降临到这间屋子。
  古丽神情自若,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似的,左手抓着包子,右手捧着大碗,发出极为享受的吞咽声。那男孩则像只小狗似的,每吃一样东西,都会极为小心地先凑上去用鼻子闻闻,上下嗅嗅,像在对气味进行鉴别与记忆,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青青倚在侧房的门框上,像在瞧一张画片儿,或者像在舔一个棒棒糖,用了那种节俭的、流连的眼光,从细枝末节开始,然后才慢慢地集中到画面中间——对她而言,这是多么奢侈的风景。这么些年,她所能看到的他人,仅仅是母亲,或是一些邻居的侧面与背影。
  她首先注意到古丽放在屋角的布包袱,她下意识地进行了猜测,她想象着,那里面一定是更多的衣服和首饰,会把整个镇子都惊呆……接着她把眼光移到桌子下面,古丽的鞋与男孩的鞋,这是两双沾满灰尘的鞋,这是哪里的灰尘呢,一定超出青青所能想象到的最远地方吧,比邻镇远,比县城远,比省城远,比天边还远……青青欢喜地看了又看,她甚至愿意自己就是那两双鞋,是鞋帮儿,是鞋底儿。只要她能够一直那样走啊走啊,走到最远的地方……
  古丽吃东西的声音分散了青青的注意力。红嫂曾教过青青,女孩子吃东西一定要无声无息,走路要无声无息,笑起来也要无声无息,睡觉更要无声无息(特别是跟男人睡时,不过,这一点红嫂没有说得那么明确)——红嫂的这种家训在这个小镇上当然显得有些阳春白雪了,不合时宜了,但青青并不清楚这种差异所导致的滑稽和荒诞,事实上,她是个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姑娘,对这个世界的肮脏与荒淫一无所知。红嫂的长年独居生活像是一个沉闷的巨大温室,青青在其中温顺地、不为人知地独自生长,她把母亲的一切教导奉为圭臬。
  不过,此刻,她不能不感受到古丽吃东西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她咂摸着嘴巴发出模糊的哼唧声——这在想象中,本是多么典型的粗俗之举!可是,不,听听古丽,看看古丽,她所传达和散发出的一切多美呀,如此舒服!自然!那是对简单食物的满足,对热汤热水的感恩,对健康肠胃的呼应……青青简直看得入迷了,呆住了,好像第一次从古丽这里知道:吃饭原来可以变成这么豪放的一件事。
  怔忡之中,青青把眼珠流转过去,像是慢慢移动的光线,她打算再好好看看那个小男孩。刚才,在观察古丽的同时,青青用余光注意到,这个男孩对味道有着特殊的爱好。筷子,他会闻闻。菜叶,他会闻闻。红嫂拿来的抹布、红嫂放在桌边的围裙、古丽突然打出的一个饱嗝——他也会飞快而认真地嗅嗅鼻子。多么奇怪的爱好呀。青青正想好好研究一番,小男孩却刚巧吃完,也正抬起眼睛盯着她呢。这让青青有些猝不及防——男孩的眼睛大而亮,并且湿漉漉的,像是家中院子里那专门接天水的一口大缸似的,青青竟能照到自己的身量和影子。青青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摸摸达吾提的脑袋,那黄而微卷的头发毛茸茸的,细腻而伤感。
  ——青青对古丽及达吾提的好感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太多的悬疑与敌意仍在屋子里四处窜动,伴随着红嫂走来走去的身子。红嫂在收拾碗筷,红嫂在抹桌子,红嫂在整理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个饱满得快要坠下来的水滴,或是正在发酵的谷物,酝酿着无声的诘问与指责:你跟陈寅冬到底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说这男孩就是他的儿子?今天找到这里来又是什么意思?寻亲么?认门么?闹事么?
  古丽仔细地盯着红嫂,像是聋人在读唇语,并且,真像是听懂了每一句潜台词似的,她轻轻地打了个嗝,神色平静地开始回答,口音别扭而吃力,因此显得极为慎重。
  大嫂,这儿的地址是陈寅冬给我的。他说过:如果想离开新疆的话,就到这里来找你们。
  我认识陈寅冬的时候就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跟我说起过你们。但我还是跟了他十一年,一直到他去世。
  我们那儿有好多女人都这样,十几岁便早早地出来做活,跟着铁路线上的工程队过日子,给工程队的男人们烧饭、洗衣……铁路线从没有人烟的荒地间穿过,我们天天儿只能看到那些男人,男人们也只能看到我们……工程队沿着铁路线从东往西一里一里地变长,我们跟那些男人也开始一对一对地好上了,我们都知道这些男人们是结过婚出来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在那大荒漠里头?
  咱们的这种好,就真是跟夫妻一样好的,各门各户的,像过日子一样的,像外面的胡杨树一样的,像外面的风沙一样的,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结束。或许,等到铁路修完了,那结局也就自然到来了,要么是散了,要么仍然在一块,那谁能说得准呢……
  可是我跟寅冬,我们俩的结局却提前到了。那铁路还没修完呢,那工程队还好好地在着呢,那工地上还热火朝天着呢,他却突然死了。您一定知道的,吊机上的一捆轨道枕木,像是瞄准了很久似的,一直等到他路过,才不偏不倚地掉下来……
  你是说瞄准!他在瞄准枕木吗?红嫂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像是早就等着什么似的。
  不是!不是!您听错了,怎么可能呢!当然是枕木瞄准他!你想,那条走道宽宽的,那枕木为什么不前不后偏偏就掉下来落到他头上呢!古丽急迫地反驳起来,并且紧紧地盯着红嫂,她怎么会这样想呢,有谁会去找死吗?
  你刚才是说,陈寅冬在死之前就把这里的地址给了你,他难道早就知道自己要死?红嫂仍是紧紧地盯着古丽。
  这世上,谁都知道自己最后是要死的呀!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其实,他死后不到一年,那铁路就修好了,现在都开始通车了,他若是没出事,就再也不会出事了……古丽仍是有些混沌的样子,丝毫没有听出红嫂的潜台词。她的简单与迟钝,像是未开口的刀似的,有点可笑,却又带着巨大的善意。
  红嫂沉默了一会儿,她想到了工程队寄给她的一笔钱。那可是个大数目,她至今不敢跟镇上的任何人说出真实的数目,就像她至今不愿跟人谈论陈寅冬的死亡,因为,那听上去多么不真实呀!她想象中的死亡应当有病床与药罐,有尸体与寿衣,有守灵夜与坟头草。可是丈夫呢,他这个死可真是别出心裁呀,只有一张薄薄的电报,来自人们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张电报把他的死全部概括进去了,随后跟着的是一大笔款子——陈寅冬被枕木砸扁的身体好像并没有被埋进那片荒凉的沙地,而是变成了一张汇款单,变成了汇款单之后的一张张票子,千里迢迢地慢慢地随着魂魄飞回故里。
  红嫂想起来,在陈寅冬的最后一个春节里,在床上,他曾经跟红嫂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体谅我。一切都是为你们几个好,为了你们将来好。
  这话听上去有些拗口,而且陈寅冬一贯沉默寡言、不善表达,夫妻之间也一向温和平静,这话就令红嫂很是惊异了,她有违妇人之道地主动搂起陈寅冬,钻进他孱弱的胸膛,却突然感到耳根处多了几滴眼水。是陈寅冬流泪了。
  当时的情景在陈寅冬死后一再重现,像是陈寅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在对红嫂耳语: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将来好。红嫂心有所感,疑惑与哀痛之情如惊涛拍岸:他为什么要这样呀?没有那笔抚恤金不也能照样过日子吗?当然这话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或许也是因为缺乏更多的佐证。
  可是,此刻,这个女人以及她所带来的信息,无疑再一次印证了红嫂此前的猜想——不是枕木在瞄准陈寅冬,而是陈寅冬在瞄准枕木。这是一次蓄意的死亡。
  一阵复杂的滋味向红嫂袭来——一来,她的某种猜测得到了印证,但与此同时,又有了新的发现,陈寅冬口中所指的“你们”并不仅仅指的是红嫂和青青,还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和那个男孩子,而正是这四个人,这矛盾而现实的存在,这无法兼得的两端,以及不可调和的将来,促使丈夫选择了与枕木的拥抱。
  在红嫂的沉默之中,古丽又往下接着她的叙说:我没能看到陈寅冬的身体,说是脸被砸得太烂,他们匆匆忙忙的就把寅冬的后事给办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哭了一个星期,后来就不哭了,日子还要过呀,达吾提还得养活呀……我还是跟在工程队后面替他们缝缝补补、烧烧洗洗,替我和儿子挣些生活费……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过长,还不到一年吧,那条铁路就修好了,工程队就散了,他们一下子就全走了……我怎么办呢,我能到哪里去呢,这样子能再嫁人么,嫁了人达吾提还会有好日子过么?这样,我便找出他给我的地址了……我想我就来吧,就在他的家里跟你一块儿过日子吧……即使这辈子,人们都会说我是小老婆,说达吾提是个私生子……可是,这是他说过的,叫我们到您这里来……
  古丽一口气说完了,这似乎是她所能说出的全部解释,现在她嘴里空空荡荡,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天上为什么飘来一朵云,地上为什么少了一只羊,一切不都是清清楚楚的吗?她看看红嫂,等待后者的答复。
  红嫂不看她,也不回答,她在看着达吾提。达吾提这孩子累坏了,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他的脸被胳膊压得有些变形,薄薄的嘴唇边,一条清亮的口水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缓缓拉长,最终滴到地面上,形成一个铜钱大小的水迹。
  古丽这次明白了红嫂的潜台词,她顺着红嫂的目光也看着达吾提:是的,这孩子不像陈寅冬,一丁点儿都不像,他甚至都不太像我,真奇怪,他像我二哥……我二哥就是这样,白皮子,卷头发,凹眼睛……
  那么,我凭什么相信你呢?相信你是陈寅冬的女人,相信这孩子是陈寅冬的血肉?
  古丽想了想,忽然不合时宜地微微一笑,像荒凉山坡中开出的一朵山茶。她走到红嫂身边,把嘴巴凑到红嫂耳边,她轻轻说了一句:他在床上,喜欢用脚……
  站在门边的青青尽量地张开耳朵,可是真可惜,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但这句话显然极为重要,她看到,红嫂突然松弛下来,并轻轻地搂住古丽,两个女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而同时笑起来,笑得都有些暧昧了,到最后,又变得像哭一样。
  凭着这句话,红嫂认定古丽的确是陈寅冬的人,而达吾提,是个长得不太像父亲的孩子。

  红嫂真的留下了古丽和达吾提。
  清晨稀薄的空气里,镇上的人们在简短的相互招呼过后,互相谈论起事件的这个结果,像是谈论起昨夜的一个共同的梦境,梦里,他们想象着古丽和男孩在这个小镇上今后的日子。古丽进入了小镇的梦,这也许是某种标志:她现在不再是外乡人了。
  好奇心继续存在着,宽容却同样在生长,大多数人故意忽略掉男孩可疑的容貌和值得推敲的身世,同时,对红嫂的大度表现出由衷的满意。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哪能真的就让古丽和那男孩再回到新疆去呢,他们不投奔这小镇,还能投奔哪里呢。
  当然,有人想到了经济的问题。原先,红嫂是靠陈寅冬的工资养活的,陈寅冬去世之后,红嫂就出来做起了小营生,主要是走街串巷地卖小吃物,冬天卖元宵汤圆,春秋包饺子馄饨,夏天是酸梅汤果子露……这种小买卖,红嫂和青青两个是够吃了,这下,再添出两个人丁来,恐怕就拮据了吧……
  念及红嫂这么些年的贤德,人们不免又替她感到委屈,她这一辈子,哪里享过什么福呢,小时候没个父母疼爱,成家了基本就是长年守活寡,守到最后,倒成了真正的寡妇,这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临了,却还要替陈寅冬的小老婆私生子操心……
  但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事对红嫂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你想啊,那青青终归是要出嫁的,而这红嫂,眼看着也就是要衰老的,天上掉下个古丽和男孩,不是给她轻轻松松就旺了人丁、添了子嗣么!再说了,人,生来是吃饭的不错,同样,也是能挣钱的呀,那古丽,哪会真的就来白吃白喝呢,红嫂呀,也算是多年的苦债换来个善终……
  这些贴心贴肺的话自然传到了红嫂的耳里——这是镇上人们的美德,人们酷爱窃窃私语,同时也愿意把善意加以放大和传播。
  红嫂对此不置一词,也未表现任何伤感、忧虑或沾沾自喜。担着吃食筐子,走在无人的小巷,她会对着虚空露出会心一笑。她是想到了那笔秘密的抚恤款子,到现在,她都还没动过一分一毫呢,她把它们放在那里,放在一个干燥妥帖的角落……只要有了那笔款子在垫底,她也就不怕了,就有退路了,她相信她能带着四个人过得好好的,不动用陈寅冬一分钱;而只要这笔款子没动,红嫂就感到心定神安,好像陈寅冬还在某个地方待着似的,他只是不再回来过春节而已……

  红嫂的背影在巷子里被斜照过来的阳光拉长,一直拉到墙上,像是一张变形的面饼或是一片云彩的意象——这个妇人关于陈寅冬的想象也同样具有某些后现代的意味。是啊,谁知道呢,谁见过陈寅冬的尸首呢?连古丽都没见到,谁说他就是真的死了?也许他就是没有死,他只是用这种死的方式,活在某个地方,他希望由于他的消失,能够促成一个家庭的壮大,能够让红嫂与古丽、青青与达吾提在同一个屋顶下吃食与睡眠。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但他死后,他有了一个兴旺的宅子,他有两位太太,有一对儿女,他异乡的坟上将会青草丛生、小鸟啾啾,如果能够这样,谁又能说他是真的死了呢?
  2
  进入腊月了,镇上的人们喜欢在这种季节吃汤圆,红嫂的生意好像更加好了一点似的。人们在买东西时会跟她搭讪几句,他们主要会询问关于古丽的事情,古丽彩色的头巾在这个镇上总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同时,对于她与陈寅冬的故事,其开始与结局,情节与细节,他们就像现今的记者一样,总会有着孜孜以求的兴趣。
  红嫂称着汤圆,找着零钱,一边笑起来:你们不都看到了嘛,就是那样的呗……
  红嫂对这些一再重复的问题极有耐心,但她很少进行详细的解说,她发现,古丽的故事简直像是汤圆里的馅,不确定、被包裹、回味弥久的……让人们在想象中垂涎欲滴,而这对一个吃食摊子来说,难道不是一笔挺可爱的财富吗?当然,红嫂其实并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但她有直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富有技巧却又浑然天成地保护着古丽的神秘性;为了不让人们扫兴,她又会善解人意地指指汤圆:喏,这可是古丽帮我揉的面,古丽帮我包的馅儿……
  哦,真的呀!人们好像因此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心满意足地提了汤圆回去,在晚餐的桌子上,男人会端详着汤匙里白胖的汤圆,想象着古丽的手掌正在一遍一遍地搓动,从而感受到一种不可言传的快乐。

  是啊,红嫂并没有骗他们。晚上,红嫂总会带着一家人和馅儿、搓团子。她踮起脚把油灯高高地放到灶顶上,这样整个屋子都能亮堂了。光来自高处,桌椅的阴影因此显得小了,但人脸上的阴影却变得大了,古丽的睫毛像刷子似的投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刘海则像帘子,她的眼睛躲在帘子后面,悄悄地盯着古丽,并把古丽与母亲红嫂作着对比。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总让这少女心有所动,继而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在他的眼里,红嫂与古丽又各是怎样的角色与位置?
  夜晚有些凉了,屋子里却充满着令人沉醉的香甜气,糯米、豆沙、芝麻,它们像比赛似的各自散发出淳厚的味道。每到这样的时候,达吾提就会像一只蜜蜂似的,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拖着蝙蝠般扁扁的影子。他把头伸到红豆沙的盆子里,他把鼻子凑近芝麻的木臼里,贪婪地无休止地闻着。或者,他会闭着眼睛,拿起一个又一个包好的汤圆,凑近鼻子闻一下,然后宣布是豆沙馅还是芝麻馅。他的鼻子花瓣一样紧紧皱起,完全沉迷在这不断重复的简单游戏中。
  达吾提的鼻子属狗。古丽仰起头对红嫂说,这是一场聊天的开场白。这样刮着风的夜晚,总是古丽第一个打破沉默,像在夜里划亮第一根火柴。
  古丽一开口,红嫂总是突然一怔,她看看对面的古丽,会在一瞬间感到迷茫和不解:这女人是谁呀,怎么坐在我家里呢?这世上,除了女儿青青,怎么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到底是五十岁的人了,在一天的走街串巷之后,她是有些困倦了,以致出现了短暂的失忆与幻觉。当然,她很快就清醒了。
  达吾提的鼻子真是狗鼻子呢!古丽接着往下说。从小就是,别人是用眼睛认路,他好像是用鼻子,到哪儿都会在各处角落各样家什上嗅嗅,木头味儿,丝绸味儿,柴火味儿,轮胎味儿,生瓜与熟瓜的味儿,甜葡萄与生葡萄的味儿……那时在工程队,一大堆男人里面,他就是能闭着眼睛把寅冬给挑出来,他总说,每个人的味儿都不一样,闻一闻就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好人和坏人,都各有各的味道,他一闻就能闻出来……
  红嫂笑起来,困倦都去了一半似的,她看看那孩子,手里握着两个汤圆,头却已耷下来,睡着了。青青于是赶紧洗洗手,把达吾提弄到里屋的床上去了。
  屋子里现在只剩下红嫂和古丽了。即使是晚上,后者还是穿着齐整的长裙。她从新疆带来的那个包袱,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宝囊似的,腰带与头巾,披肩与下围,总会被她别出心裁地变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装束,像个女魔术师似的……她偶尔会走上街头,左顾右盼地东张西望,婀娜的背影像冬季盛开的桃花。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在她所投奔和寄居的人家家里,她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沉郁一些吗?比如,她应当唯唯诺诺,她应当低头而行,她应当谨慎地只穿深色衣衫……当然,议论归议论,人们并不真的希望古丽那样,对于超出常理与常识的事,人们保持着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们指指点点,另一方面,他们有所期盼和鼓励,甚至在暗地里十分激赏。
  红嫂看看古丽,再看看自己。她像青青一样,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陈寅冬的眼睛。难怪呀,年纪、容貌、衣饰、性情,她跟古丽怎堪一比?陈寅冬怎么可能不喜欢上古丽?甚至,红嫂现在都有些不确定了,有了这么一个古丽,陈寅冬后来是否还在喜欢她呢……
  红嫂回忆起她跟陈寅冬的婚后生活,是否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光?尽管聚少离多,但每次的团聚并不总是激动人心的,陈寅冬似乎并不特别热衷床帏之事,他身量不高,亦谈不上强壮,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抑郁与忧戚,他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然后坐在黑暗中的床头一言不发。
  红嫂对他甚为恭敬,即使是夫妻,他对她而言仍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神秘——他长年在外,过着与镇上人完全不同的日子,对菜肴,他有一些特别的口味,谈话中,他有时会说出那个地方的口头语。有时,红嫂会觉得陈寅冬是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在床上亲热,相互摸索着寻找方位与节奏,全无默契,更谈不上放松与放纵。那么,是否这其实就是一种迹象,是他对古丽心有所系的迹象?
  对这些事情,红嫂从前似乎都没有如此明白地想过,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晚上,看着面前这样的古丽,红嫂忽然体味到一种迟来的感悟——她这一辈子,或许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凉吧,唯一的男人,即使只是在那些短暂的春节假期里,他也没有真正的在疼爱她。包括他的死,他通过死所换来的抚恤金,或许更多的也只是为了古丽和那个男孩呢。
  按理,明白并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应当是悲痛和委屈的吧,可是真奇怪,红嫂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心酸,她只是微微叹口气而已——本来嘛,对她来说,陈寅冬死与不死,不都是一回事儿!他活着,也只活在古丽那里,对红嫂来说,相当于是死了;他死了,对她红嫂而言,仍跟从前一样,他活在那里,她活在这里,她并没有特别少了什么……
  红嫂发现自己笑了,在高处灯火的影子下,她在心底笑了:陈寅冬的死,怎么就变成了一件若有若无的事呢?

  每个晚上,都是青青把打着盹的达吾提抱上床。小男孩的身体热乎乎、沉甸甸的,血液在皮肤下穿行,眼皮微微半张,有着麻雀般的敏感与软弱。青青的身量和气力足够抱起男孩,却又总觉得使不上力气,反倒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她用脚推开古丽和达吾提的房间门,老式的床宽大而陈旧,发黄的蚊帐如眼帘低垂。她把达吾提一直送到床最里边贴墙的地方,为了防止达吾提着凉,青青又爬上去,细心地在靠墙处放上一块垫子。她的身体从达吾提身上越过去——而每每都是这样的时刻,达吾提突然睁开眼睛,他醒了。他的眼睛正对着青青的上半身。
  怎么的?青青连忙缩回来,跪坐在大床的外口。
  我闻见你了。
  什么?青青有些羞恼,但达吾提的眼睛那么清亮,干干净净的,让她都没法作恼,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但她其实并不要说什么,达吾提像在做梦一样地一串串往外说着呢:我闻见你了。你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味道:木桶、麻绳、竹竿、皂角、水草、豆子、灶火。
  青青这下子笑起来,可不是呢,她这一天里,一大早用木桶到河里挑水,然后用皂角洗衣裳,晾到竹竿上。下午,跟红嫂一起搓了会儿麻绳,晚上,又把红豆沙给漂洗了几遍,然后在锅里煨上了……
  小东西,瞎说!这哪里是你闻见的?这一天里,我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你不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能说出这些来有什么稀奇!
  这是第一层的味道。还有第二层呢……达吾提说着重新闭上眼,像走入了一个梦中的花园。你的头发是芝麻味。你的眼睛是露水味。你的嘴巴是……是……
  达吾提皱起眉头,好像迷了路,他慢慢地抬起身,把他的鼻子靠近青青的嘴唇,在那里停了停,蹭了蹭,然后才接着说:你的嘴巴是番茄味儿。
  青青被达吾提方才的动作弄呆住了,她噤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听清达吾提所说的那些味道……达吾提的鼻子凉凉的,那冷而湿润的感觉仍停留在她的唇上,她几乎感觉到那就是一个吻,一个不成形的小男孩的亲吻,带着某种同情与体谅似的。
  青青舔舔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什么,泪突然流下来,青青的青春期就这样被达吾提的鼻子唤醒了,她的胸脯在瞬间鼓胀起来,那是陌生的呼唤与刺激,她感到说不清楚的寂寞与疼痛。
  她仍旧跪在床上,而达吾提,似乎又重新睡过去了,均匀的呼吸轻轻拂过黑暗中的空气,有着小野兽般的天真劲儿和热乎劲儿,像是一种闻不见的芳香。

  到了黄昏,小街小巷里的寒风就更甚了,刮在人脸上,像是小柳条在抽打似的,担着有些累赘的筐子走在风里,感觉就有些凄苦了,但红嫂并不在意,她认为吃苦是天生的,是必须的。酸胀的腰背、变质的剩饭剩菜、缝补得不像样子的内衣,以及冬天寒风的这种刺冷——生活中处处充满不适,这不适反倒让她感到某种安全和踏实。
  有时,红嫂在寒风里都一直走到天快黑了,每条巷子都走过两遍了,仍会剩下一些汤圆,红嫂倒也不恼,便将计就计带回家去做晚饭吃。
  每到这样的时候,古丽总是最高兴的,她会早早地把米桂花、白绵糖一起摆到桌上,又找出配套的瓷碗和瓷勺,然后才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给每只碗都盛上六个汤圆,摆成梅花的模样。接着,她会第一个捧起碗,舀出一个囫囵着放进嘴中,闭上眼睛慢慢地咬破皮子,用舌头把芝麻和糯米搅在一起,然后重新咀嚼,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咂摸声,再慢慢地咽下去,体味它们在喉咙中停滞和下滑的滋味……
  就像来到镇上的第一天一样,古丽吃东西的模样总是如此沉醉、心无旁骛,让红嫂和青青甚为惊异。不仅仅是这些有馅的汤圆,就是用剩下的糯米屑子搓成的实心小元宵,面条锅里的面汤,用咸菜帮子和一些肉杂碎做成的浇头,她都会有滋有味、全心全意地投入享用……
  ……

 

◎编辑稿签   此篇作品没有编辑稿签
◎作者简介

  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2000年起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代表作品有《笑贫记》《方向盘》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戒指》。现供职于南京市文联。

批评◇创作谈


只要信,善就是真的

汪政


  一个农民到西北荒漠打工,与当地的新疆女子好上了,并生有一子。此后,这位名叫陈寅冬的农民工在一次蹊跷的事故中死去了,他老家的妻儿因此得到了一大笔抚恤金。事故之前,陈寅冬仿佛早有预料,嘱咐他的外地相好有难处可到他老家去。果真,小说一开始,新疆女子带着私生子找到了小镇上。故事由此展开。按照人之常情,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红嫂和青青这对孤儿寡母会容得下古丽与达吾提这另一对孤儿寡母吗?她们如何面对共同的过去?这拼接的新的家庭如何度日?小镇上的人们又如何看待她们?青青的婚事怎么办?红嫂的病还治不治?达吾提的眼睛开不开刀?古丽妖娆风骚浑然天成,当她与青青同时为镇上的青年张玉才所吸引时,又该如何处理这令人尴尬的局面?而对红嫂来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古丽知道陈寅冬的抚恤金那笔大钱吗?知道了又会引起怎样的纷争?……这是小说展开情节与人物冲突的动因,也是阅读理所当然的想象与期待。
  《逝者的恩泽》是一篇意外的小说,这一切看似合情合理的想象与担心都未曾发生,故事朝着另一个方向令人惊讶地扬长而去。小说既成的故事与阅读的预设构成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对比,它将人们心中的图式击碎,给出了另一个故事。我们看到了小镇的朴实、淳厚与宽容,看到了红嫂的大度与慈祥,看到了古丽的坦荡、爽朗,她们甚至了无挂碍地谈论着她们曾经与同一个男人生活时的隐秘往事与暧昧细节。每个人物都以各自的方式在演绎着人间的温情,我们看到了青青的温婉、羞涩与善良,达吾提的灵性与慧根,连乡村青年张玉才也发乎情而止乎礼。红嫂发现,那笔大钱原来就不是秘密,只是在如何处置上,她与古丽意见不一,是为红嫂看病,还是为达吾提手术,抑或为青青置办一份风光的嫁妆?她们都在努力地说服着对方。陈寅冬的死,如他所愿,最终成了普惠亲人的“恩泽”。
  对于一篇写实类的小说来说,叙述一个出人意表的故事并不难,难的是让它合情合理,让人相信。优秀的作家从不迁就读者,而是要与阅读较量,与理所当然较量,与读者的阅读惯性甚至懒惰较量,而且这较量的结果应该是征服,最后让读者虽经多次反抗,却心悦诚服地快乐地缴械投降。因为,温情、宽容、善良是人性的重要方面,是不证自明的,用康德推荐的方式就是,对道德,它就是律令,它就在那儿,它不需要理由,更无须推论,而只有相信,只要你相信,它就在。我们现在缺少的不就是这个“信”吗?当鲁敏将对善的信作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后,她所要做的不是她笔下的人物何以如此,而只需专心致志地叙述他们如何如此,去叙述善良与宽容如何以日常生活的方式在细节中蔓延、浸润。鲁敏是70后青年女作家中少有的具有世俗味与烟火气的一个,没有大的波澜,也没有什么技巧上的花头,油米酱醋茶,就那么生活流地讲过去,却自有让人牵肠挂肚一路看下去的力量。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