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学网络远程教育:随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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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水而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6年12月29日13:38  作者:夏天敏

    眼前是一大片快要成熟的麦田,间或有几块包谷地,还有几块洋芋地。麦子种的委实好,齐刷刷的有半腰深,长的整齐,又有气势,几十亩麦浪逶迤起伏,看得人心里都痒痒的。麦子已经灌过浆,颗粒饱绽,捻一穗在手里,双掌轻轻一揉,吹去麦糠,手掌里就剩下珠圆玉润、湿漉漉、亮晶晶,泛着清香的麦粒了。也就是再过十天半月,就可开镰割麦了,那时家家就会瓮满囤流,户户就会磨新麦,做面条、蒸馒头、做花卷、捏面人、走亲戚、尝新鲜了。
    肖家冲的山凹里,这天齐刷刷地来了几十人,平时宁静、安详的山冲,一下子剑拔弩张,硝烟弥漫,鸡不咬、狗不叫、树不摇,气氛紧张得要爆炸。乡党委书记钟凯站在队伍的前面,说是队伍,却不整齐,几十号人零零落落、参差不齐地顺着公路站在一起。看得出来,这支队伍多是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烟叶站、农科站、畜牧站、土管所、农经站等等七所八站的人都有,联防队的小伙子也来了,只是脱去了他们那身蓝不蓝、黑不黑的制服。村里的人都来了,人数也不少,但大多是老头、老婆婆、怀抱娃娃的婆娘、七大八小的娃娃。也有年轻的汉子,但不多,肖家冲精壮的男人多数出去打工了,剩下的男人佝偻、瘦弱、矮小、残疾。老头们蹲在田埂上,目光阴沉,神色疲惫,但又显的阴鸷,沉着;老妈妈和婆娘些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神情紧张、精神亢奋;为数不多的肖家冲的男子汉,阴沉着脸,眼里放着阴阴的毒光。这些孱弱而残疾的年青人,正攒着蛮力来维护田里的庄稼和自己的尊严。
    钟凯从田埂的这头走到那头,他内心既复杂又紧张又冲动又矛盾。这是个露水很重的早晨,钟凯的裤脚下半截早就湿漉漉的了,鞋子上粘满了泥巴。他根本没想到,昨晚下半夜他率着乡上的一帮子年青人,走了几十里路,翻过几架大山来到地势平坦的肖家冲,原打算趁着大早,带着人悄悄地快速地把这几十亩地的麦子拔掉。节令不等人了,再不拔掉麦子,烤烟联片种植的专员样板烟就要泡汤了。专员样板烟田泡了汤,后果咋样,你自个掂量吧。谁知起早的遇到守夜的,不知谁走漏了消息,肖家冲的村民全赶来了。看着目光阴郁、呆板的老头们,看着他们苍白的头颅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和被露水打湿的湿漉漉的沉甸甸的衣裳,钟凯眼里浮现出《父亲》那幅油画,只是罗中立笔下父亲是站立着的,而眼前的这群父亲样的乡亲是蹲在田埂上的,更令人感到心灵的震撼和内心的悲凉。
    面对着这样的父老乡亲,要下手将麦子拔掉,是难得下决心的。
    还在年前,邱专员率着一群人来酒米乡。酒米乡乡政府所在的地方,虽然也还算平坦,但四周是山,将一小块坝子铁桶一样围了,就无法伸展。倒是翻过几架山的肖家冲,虽是丘陵,地面却开阔。邱专员一下子就选中了这里作他的烤烟样板田。在乌蒙山区,烤烟是经济支柱,上上下下、党政军民对烤烟咬住就不放。谁拥有烤烟,谁的袋子就会胀起来。既然重视,就要搞样板,样板的力量是无穷的。领导的样板田,落在哪个乡,哪个乡就等于从河里蹦出尾红鲤鱼、从天上掉下个金娃娃。想想看,既然是领导的样板田,又尤其是本地区最大的行政领导的样板田,这投入上还能少么?不光是对样板田的投入,你搞个农田基本建设、修条路、架坐桥、修学校、架电线,领导来了,能甩着手回去么,这是其一;其二,有了一块样板田,就有找领导的理由,汇报呀,请示呀,请下来现场办公呀,调查、研究、深入基层全齐了。乡级的基层干部要见专员,平时比登天还难,有了这种机会,谁会轻轻放弃呀。这种级别的领导关键时说句话,比你躬着背苦多少年管用。把握的好,前程远大呢。
    麦子不拔是不行的了。烤烟连片种植,关键的关键是讲究个联片。烤烟如果不联片,就会受到包谷、麦子以及其它作物的影响,使质量下降。现在规划出来的这片专员烤烟样板烟,有300来亩,上规模上档次够气派的了。唯独这几十亩麦子挡着道,无法联片。为了抢在节令前将烤烟移苗,钟凯连续召集过几次紧急会,让肖家冲的村干部动员群众将这几十亩麦苗拔掉,赔偿办法也出来了,赔偿资金由烟叶站和乡上共同承担。但肖家冲的村民硬是不愿拔麦苗,坚持要等麦子成熟后才让地,村干部磨破嘴皮踏破鞋,硬是没有半点进展。钟凯急了将村长肖毛胡子找来日妈捣娘的吵了顿,肖毛胡子耷拉着眼皮说我的麦子随时可以拔,其他家的哪个有本事哪个去拔,大不了老子不当这个村长。我不能让一村里的人背后日我的祖先吵我的先人。钟凯见他软硬不吃也就无辙,只好将乡上的干部分成几拨由几个副书记副乡长去做工作,结果一拨一拨的人回来说实在无法,啥话都说了啥工作都做了,软的硬的都来了,工作就是做不通,谁也无法拔肖家冲的一颗麦子。
    钟凯急的眼睛充血,嘴起燎泡,口腔靡烂。节令一天一天逼进,几百亩的专员样板田的营养袋育苗也巳育成。啥都可以误节令不能误呀!误了节令,烤烟质量上不来,就是政治问题,这是天大的责任,钟凯,你承担得起么?
    那壶不开提那壶,邱专员的烤烟样板田定在酒米乡后,不消说钟凯,就是县里的领导也十分关注。分管农业的刘副县长随时在过问专员样板田的前期准备工作。这天刘副县长和烟草公司、农业、水电、畜牧几个部门的头头专程到肖家冲查看专员烤烟样板田的准备工作,也算是开个现场办公会,解决资金和物质配套的事。刘副县长看到那一片葳蕤起伏的麦田,火腾地窜起来。钟凯,你是咋个搞的。啥子时候了?你还在扯把子磨洋工。这块麦田的麦子不及时拔掉,烤烟联片联啥子片?你看着办吧,反正麦子不拔掉,不是你着拔掉就是我着拔掉。刘副县长说完气哼哼地掉头就走,他一走其他几个部门的头头脑脑呼啦啦地跟着走了。原来指望刘副县长带着几个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来现场办公,相关部门起码会给以相关的资金和物质。现在连化肥也见不到一包,塑料薄膜也见不到一寸,全泡汤了。
    回到乡政府,钟凯找乡长老吴商量拔麦子的事。老吴是土生土长的乡干部,情况熟,人头熟。老吴穿着一双反帮皮鞋,蹲在地下大口大口地吸烟。连吸了几支烟老吴也不讲话,烟雾迷漫罩着老吴的脸,钟凯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又急,就问老吴你说到底咋个整,这几十亩麦地是个癞痢头,不剃掉你我都交不掉差。老吴慢吞吞地说咋个整,只有硬整、蛮整、乱整。不硬整,只怕节令过了也整不下来。这些狗日的不来硬的你嘴皮磨破也白搭。钟凯说硬整怕不恰当哟,整出事来哪个搂着。老吴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咋个整还要你拿主意。钟凯说都啥时候了老吴你还和我兜圈子,你说咋整好?反正出了事愿不愿我都要担大头。老吴说其实呢也未必出多大事,带上几十个人,连夜连晚赶到肖家冲,鸡不鸣狗不叫的就将麦子拔了,等冲子里的人睡醒起来,你早带着人回乡上来了,冲突也没有,事情也办成了。充其量,不就是多赔点青苗补偿罢了。来代职的副乡长肖杰来找钟凯,听到老吴出的主意,肖杰说老吴,你尽出些馊点子,现在讲依法行政,强行拔麦子,出了事是你负责还是钟凯负责。老吴脸上不好看,丧得拧得下水来。说小肖我并没出啥馊点子,是书记让我提点建议,我不说是我的态度,采不采纳是他的权力,咋能这样说呢?钟书记,就当我放屁好了。说完老吴站起来,蹬蹬蹬走了。
    蹲在田埂上的肖三爷,不温不火、不急不恼,他包着一块山区老头常见的青布包头,脸四四方方,有愣有角,额上的皱纹像肖家冲周围的群山一样起伏。三爷不紧不慢地裹叶子烟,但谁看一眼他那一双低敛的眼睛,谁的心里也会发抖,那双充血的鹰隼一般阴鸷的眼,毒毒的要把人生生吃了。三爷家的几亩麦子,种的确实不容易,说是用血汗用筋肉种的一点也不假。三爷老伴死了,剩下个又聋又哑又瘫的儿子,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靠老汉一个人服伺。老汉又要种地又要做饭又要服伺瘫儿子,那日子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了。今年的年成并不算好。最初是干旱,肖家冲啥都好,就是缺水,偌大个坝子,就一条解放初期的官沟,上游一干旱,下游就断水。点麦子的时候,地里干得起了厚厚一层灰。村里有劳力的人家,半夜三更就起床,邀邀约约一帮人到山背后的天塘里去挑水,天黑、路远、坡陡、沟坎多,年青人挑一转水回来也要七、八个钟头,三爷年老、体衰、眼花、脚乏力,咋能和年青人比呢,眼看麦子点不上,三爷急得日妈倒娘乱吵瘫儿子,不吵白不吵,吵了也白吵。瘫儿子不但瘫还聋、还哑,三爷吵着吵着就哭起来了,他蹲在地下打着自己的耳光。天呀,你咋不收我呀,我前世做了什么孽,这世遭报应呀!种不上麦子,我爷俩喝风去呀。确实,种不上麦子,三爷和他那瘫儿子,不是只有等着喝西北风么。
    三爷背着个粪筐在土路上转悠,三爷的粪筐里巳经有了大半筐猪粪、牛粪了。这是乡村里很难看到的景观了,清晨、雾霭、土路、庄稼地,背粪筐的孤独的老人。现在都用化肥了,谁还拾粪呀,只有三爷,用不起化肥,又想种好地,只得天天起早摸黑来拾粪。三爷心事沉沉,低着头,心里乱麻麻地沿着土路走。走在半坡上,背后突然来了一张载重单车。这是乡村常常见得到的那种又笨又重又结实的老飞鸽牌单车,车架上支了木板,挂着六只火腿。乡村里常常见得到来收购火腿、活鸡、板粟、核挑的贩子。骑车的小伙子从坡上飞快地骑下来,见到老头赶紧乱摇铃、赶紧急刹,结果晚了,三爷被他连人带车撞翻了。三爷被压在沉甸甸的火腿的单车下了。小伙爬起来,揉着渗血的膝盖,嘴里咝咝吸气,心想糟了,遇到个要老棺材钱的棺材瓤子了,今天不被他烫死也要被烫一层皮。小伙费了老大的力,将载着沉甸甸火腿的单车挪动,老头确实伤得不轻,额头上划了个口子,血汩汩地流出来,盖了半个脸面看着好吓人。膝盖、手上都破了,混和着沙土的黑红色的血流了出来,凡是触地的地方,都血肉翻翻的,看得贩火腿的小伙子心惊肉跳,额头一层雾水,冷汗湿了全身。小伙将他扶起来,卸了火腿要送他去卫生所。三爷一身又麻又疼,抽筋断骨去髓般难受,三爷知道卫生所远,等骑着烂单车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到十几里路的乡卫生所,三爷恐怕没命了。三爷于是就不起来,任小伙咋劝咋拉咋抱就是不起来。小伙急得要哭,小伙最后还是哭了,他流着泪可怜巴巴地说你老人家不去卫生所到底要咋个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父母都死了,就一个兄弟在读大学,全靠我熬更守夜日晒雨淋赶乡场收点土产赚点钱供他读书,你老人家有事,我兄弟和我不就毁了么?三爷是实靠人是善良人,这小伙和他一样是磨难人,是落难人,能讹他么?三爷自己抓了一把干灰敷在额上伤口上,又抓几把干灰敷住手上,额上出血的地方,血也就止了。小伙说使不得呀,细菌多得很,要得破伤风的。三爷呲着牙说乡下人猪狗般贱,代代人都这样,没毬啥了不起。小伙子掏尽了身上的钱也就是200多元,留给了三爷,让三爷去看看病,买点好吃的补一补,三爷攒着那迭钱,眼睛像水波一样柔和起来。
    三爷咋个舍得去看病吃药买东西呢,三爷是那么贵重的人么?三爷在心里盘算着有钱就好了,有钱就有水了。村里有的人家没有劳力,不是出钱请拖拉机去拉水来种麦子么?人家有人在外打工么。种不上麦子三爷急得要上吊,有了这笔钱不是可以请拖拉机运水来种麦子,地里的水运足了,肥施足了,这麦子还能不好么?
    三爷买水的钱,是血肉钱呵!
    三爷的麦子地里,水运得足足的,像哺乳期的孩子,有足足的奶水了,孩子能不壮么?果然,三爷的麦子今年种得出奇的好,麦穗齐齐崭崭,麦粒饱饱绽绽。然而,乡上为了种啥烤烟样板田,要将麦子提前拔掉,三爷能不心疼么?三爷被单车撞伤的腰,直到至今还在火辣辣地疼,三爷疼得耐不住,就一大把一大把地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三爷膝上的伤口感染了,流脓流水的也舍不得去看一次病清理一次伤口。钱,都是钱,日他妈的,不把这钱拿去买水,起码伤口也不会烂糟糟的。
    钟凯,这麦子到底咋个拔?钟凯做梦也没想到,他带着几十个弟兄打着手电、连夜连晚赶来,还跌伤几个人。其中,乡长老吴最先跌倒,老吴走着走着不知咋个就跌到沟底去了,老吴被崴伤脚嘴里哼哼弯着腰直不起来。钟凯只得派人将他送回去。谁知,也不晓得哪个龟儿走漏了消息,肖家冲的人也没睡,他们赶到地里守候,他们是枕戈待旦,男女老少全出动!
    天渐渐亮了,肖家冲四周铁桶一样的山有了轮廓,有了层次,启明星渐渐隐去了,太阳还没出来。肖杰带来的人夜半三更黑古隆冬走了几十里路,个个疲惫不堪,站在地上连讲话都没力气了。只有副乡长老武虎视眈眈猎狗一样蹲在地头。只有老武随身带得有个军用水壶,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他在慢慢地喝酒,旁若无人地喝酒,仰起头,咕咙一声,眯着眼很受用地品咂。肖家冲的群众,也疲惫得很了,婆娘些也没有精力再叽里咕咙地讲话,娃娃些在她们怀里、臂里睡熟了。他们在地里守了一夜,他们或蹲、或站、或躺、或坐,地下湿漉漉的,他们身上湿漉漉的,浓浓的霜将他们的头发、眉毛染得白白的,身上的热气。蒸腾着湿漉漉的衣裤,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在薄冥的晨光中,他们的身影就像泥塑、就像剪纸,一组一组的,看得钟凯心里酸酸的。钟凯的爹妈虽然算是城里人,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平民,他知道庄稼人的艰辛,知道日子的艰难,知道种庄稼的不易,但这麦子是非拔不可的,不拔这麦子,孰重孰轻,大家知道,钟凯更知道。正因为有了这清楚的掂量,钟凯的心才更加沉甸甸的。
    钟凯挪不动腿,钟凯连夜连晚走几十里路不觉累,但现在就是几十步路,钟凯却觉得比几十里路还累人。他要面对面地去和肖家冲的群众最后做一次工作,要看着他们的疲惫、憔悴、忧伤、愤怒的脸和眼睛讲话,这确实需要勇气,更主要的是来自良心,道义的重压,良心、道义和利益的斗争。钟凯一步一步地挪,越走,他的心里越沉重;越走,他的内心越空虚、越焦灼、越矛盾,他强迫自己看一看肖家冲的人,如果心理上战胜不了他们,他就无法和他们对话,更无法做他们的工作。他看到蹲在地头的目光阴郁、眼睛血红、充满挑战意味的三爷的眼,他看到白发苍苍,神色凄凉、满眼祈求的老婆婆的脸;他看到脸色菜黄、疲惫憔悴但凶光悍悍的婆娘,也看到病弱、瘦削、残疾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汉可怜巴巴地站着但又神情阴鸷、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式;抱着双臂,冷冷地凶险地盯着他。钟凯再也没有勇气前进一步了,钟凯感到极大的恐惧极大的压力极大的屈辱,钟凯一下子窜起一股火,他莫明其妙地转过身,莫明其妙地眼睛发红,神情激奋,头脑一片空白。他朝他带来的人猛吼一声,拔麦子,拔麦子,全都下去拔麦子。乡上的人还在发愣,副乡长老武早巳甩开披在身上的夹袄,赤红着被酒精烧红的眼,抢先一步冲进麦地去了。老武是被钟凯的一声号令唤醒的,老武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他服谁就听谁的,钟凯就是叫他去杀个人他也不会犹豫的。老武甩掉夹袄跑进麦田大喊大叫,快呀,快来拔毬麦子呀。他狂叫着撒着欢酒精使他兴奋颠狂,他跑进麦田拔上几把麦子觉得不过瘾,索性躺倒在麦地里打起滚来,他一滚身后压翻一片麦子,他狂吼乱叫使乡上的小伙子们觉得刺激,有几个平时就冲得很的小伙子也懒得拔麦子索性在麦地里打起滚来。一时间麦地里吼的吼、叫的叫,打滚的打滚,撒欢的撒欢,简直像鬼子兵进了村。钟凯突然觉得不对劲,拔麦本身就容易引起冲突,咋能在麦地里打滚呢?这不是把盐往肖家冲老乡的心上撒么?这不是把汽油往火里倒么?这不是把火往炸药上扔么?果不其然,肖家冲的男女老少全被激怒了,也没有谁带头也没有谁发号令,肖家冲的人嗷嗷地叫着全冲进地里来了。肖三爷是最先冲进地里的,老汉不知被麦捆伴倒还是咋的,他突然双膝跪在地上,额头着地,咚咚地磕着头,老汉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说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这麦子再过半月就成熟了,这是我爷俩的命根子呀,你们不晓得咋个才盘出来的庄稼呀!拔麦的小伙子停下来,满怀悲悯地看着他,这小伙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盘庄稼的不易。小伙正犹豫,老武过来说快拔呀,你楞着吃鸡巴。小伙子又弯着腰拔起来,跪着磕头的三爷看着心尖尖样的麦子一捆一捆地倒在地下,三爷听到麦子的哭泣,听到麦子离开土地即将夭折的悲鸣,三爷心如刀绞,三爷腾地站起来,嗷嗷地疯了样叫起来,我日你先人板板,你这些牛养马下毛驴日出来的。你拔老子的麦子,老子要你的猫命。三爷扑上去抓住拔麦的小伙又踢又咬又打,小伙被打得火起将三爷几拳几腿几掌打了趴在地下。麦地里全乱套了,肖家冲的老头、老婆婆、婆娘、娃娃全冲进自己各自的地里,他们哭的哭、叫的叫,吵的吵,有的在地下打滚,更多的和乡里的人撕打起来,好在都是些老头、老婆婆和婆娘、娃娃、又没带工具,否则就要出大事了。钟凯此刻变得异常的冷静和冷酷,他站在麦地的一个土墩上指挥着拔麦,他指挥着联防队的精干小伙子抢先控制了肖家冲的为数不多的男人,这些男人尽管是有病的、残疾的,瘦小的、孱弱的,但他们毕竟是男人。村里精壮的男人全出去打工了,他们就要挑起保家护村的担子。是男子汉就要有血性,他们手中操得有家伙,那些家伙也不过就是扁担、锄头和洋铲,但始终也有杀伤力。联防队的小伙们毕竟是受过培训的,人年青又精悍,没费多大力就将肖家冲的男子汉制服并且控制住了。有个别特别凶狠的,托着扁担乱砍,联防队一个小伙被他砍着手臂,小伙疼得疵牙咧嘴咬着牙和另一个联防队员奋力将他拿下,这人嘴又硬又臭,被他们拿绳子捆了个结实。钟凯现在最担心的是小伙子们毛手毛脚的伤到人,肖家冲剩下的多是老头老婆婆和婆娘、娃娃,掌握不好分寸伤到人不光于法说不过去,就是于情于理于良心也说不过去。一大片麦田里闹嚷嚷的,到处是人到处是叫嚷到处是抓扯,酒疯子老武又到处狂喊乱叫加剧气氛,搞不好就会失控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恰巧正在这时,来乡上代职的副乡长飞哒哒地从山垭上跑来了。肖杰是从城里回到乡上听说钟凯带人来强行拔麦子的,肖杰怕钟凯出事,一刻也不停地赶来了。肖杰见到地里的混乱局面,跑到钟凯面前说钟凯,赶紧撤人赶紧撤人,乱哄哄整不好要出事的。肖杰又亲手将捆着的人放了,那人还不服气,被他连劝带拉弄走了。钟凯心里一热,还是肖杰好,是真正的朋友,关键时跑来帮他。他赶紧吹起紧急集合的哨子,将乡上的人全集中起来,撤到离肖家冲很远的一个山坳里,看一看乡政府的人,好在都无大碍,多数是被婆娘、娃娃、老婆婆抓伤咬伤的。在出发前钟凯就作了指示,要求大家在拔麦子遇到冲突时,要坚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时估计是半夜突然袭击,恐怕不会冲突的,谁知还是冲突起来了。小伙子些又累又乏又疼又委屈,东倒西歪、横七竖八躺倒在斜坡上,钟凯看着他们这一幅幅样子心里也不好过。这到底是咋个了,种烤烟样板也不能说是坏事,咋就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呢?现在不像是在种地,简直像在打游击。半夜三更出发,兴师动众,和群众较劲。这到底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当初选专员烤烟样板田的时候,刘副县长、烟草公司经理、钟凯和乡长老吴陪着专员来选地。走到肖家冲的时候,邱专员看见这里四面环山,景色甚好,站在一棵柳树下,邱专员兴致盎然地看了四周景致,兴致勃勃地用手一划,说就这片地吧,地势开阔,群山拱卫,土也肥沃,种烤烟恐怕没有问题。当时钟凯也看到这片地已种上小麦了,钟凯是学农的,在心里估算了下日期,知道这片麦子和种烤烟的节令有冲突,就说这片地好是好,就是水运不过来。水运不过来,烤烟质量就有问题了。邱专员笑眯眯的说,小伙子你这里是不是有困难?有困难我就到其它乡看看,不给你们添麻烦了。钟凯说没困难,没困难,主要是这片小麦……刘副县长一听这话,脸刷地白了,这钟凯呀,你这脑袋里装的是豆渣还是连渣闹,你扯毬鸡巴蛋呀,硬是扶不直的猪大肠。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到处眼巴巴盼着呢。刘副县长说没困难没困难,这点小问题县上和乡里商量着也就解决了。刘副县长意味深长地看着钟凯,钟书记,你说呢?钟凯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山凹的斜坡上,钟凯带来的人像一支溃散的队伍,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睡满一坡。小伙子们确实太累了,昨晚凌晨就出发,走几十里山路,在肖家冲又和冲里的乡亲对峙了一早上,冲突了一早上。现在撤到这辟静的山凹里,他们累得人仰马翻,纷纷倒头就睡。这景象太像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只是缺少些七长八短的土枪土炮罢了。钟凯看得眼睛发涩,心里发酸。想起下乡这几年,不论是搞计划生育也好,催粮派款、刮宫引产,要钱要命基本上都是沿用这个办法。无论搞什么,动不动就是成立小分队,什么计划生育小分队,什么收粮催款小分队,什么社会治安小分队。这成啥了,这小分队那小分队的对立面是啥,是群众!小分队和群众打游击,成啥毬了。但不这样又不行,没有计划生育小分队,连夜连晚四处出击,将躲超生的人捉到计生任务就完不成。不这样就完不成上面的任务。上面不管你用啥办法采取啥措施,上面只管向你派任务,完不成任务,各项奖金得不到不说,你的日子就难过了。大会小会批评,发通报批评,限期整改,一票否定,啥都来了。
    太阳已经从天的正中斜过去了,昏昏沉沉睡着的小伙子些逐渐醒来。他们是饿醒的,从昨晚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热饭。肖杰劝钟凯把队伍拉回乡上算了,钟凯盘算来盘算去还是决定就近把人留下来。他知道今晚肖家冲的乡亲也疲惫了,再者他们以为乡上的人也撤回去了,就会放心地去睡大觉。在这个空档去拔麦子,效果是最好的。肖杰劝一阵见钟凯坚持要留下来,肖杰气哼哼地回乡上去了。肖杰走在路上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他是来代职体验生活的,这些活动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就走人。但钟凯担任的是实职,他想超脱也超脱不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是人在官场也身不由己呀。
    肖杰走后,钟凯盘算着怎样弄点东西来给这帮弟兄们充充饥。肖家冲的村干部是靠不住的,这几个贼日的滑的要命,叫他们去弄点吃的他们说进村去弄吃的就要被人发觉,今晚就搞不成事了。钟凯只得叫副乡长酒疯子老武来。老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袋比任何人都好用。钟凯叫他带上几个人,悄悄溜出山凹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搞些吃的喝的来。老武摸着脑袋一想,嘿嘿地笑起来,说钟书记你放心,我在这里群众基础好得很,保证完成任务。
    果然,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老武就带着人从山凹后面的小松林钻了出来,老武走在前面神气活现,后面的人牵着一匹驮马,竟然驮来了两大驮饼干、面包、萨琪玛、矿泉水。原来老武在附近的一个村子有个相好,这个相好开着一间小商店,老武也不敢和她亲热,忙着将东西运回来了。钟凯说老武呀,你硬是过江的鲫鱼,游拢哪点就将籽摆拢哪点,不但要人连东西也要呀。老武高兴得哈哈笑,又要去取酒,被钟凯挡了,说今晚有事呢,等完成任务,到你相好那店里去喝罢。不把你泡死才怪呢,那瓮深得很哟。说得大家都放声笑起来。
    吃饱、喝足,觉也睡够了,小伙子些来了精神,老武将随身带来的新崭崭的几副扑克摸出来,大家就围成几圈打起双Q来。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哼起《游击队之歌》来:我们都是游击队,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钟凯听得火起,哼个干鸡巴,嘴痒了啃青草去抒个毬的情。钟凯下乡几年,嘴巴不干不净的。众人看着他铁青的脸,不敢再哼了。
    晚上,月黑风高,四周黑得见不到一丝光亮。钟凯拖着他的人马,从山凹悄悄开进肖家冲的那块麦地里,摸着黑,一鼓作劲的将麦全拔了。留下村干部让他们处理以后赔偿、补助的事,带着人悄悄开走了。
   
    二
   
        专员烤烟样板田终于按节令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就等那天准时移栽烟苗了。移栽烟苗那天,从肖家冲和附近几个村子划过来的几百亩联片的土地边热闹非凡。漫长的地边插着一排排色彩绚丽的彩旗,一块硕大的水泥牌矗立在地头,牌的正中央镶嵌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面刻着镏金的一行大字:专员烤烟样板田。地边停着几十张各种型号的小车,无一例外,所有的车身上都蒙着厚厚一层黄土,一些名贵车像贵妇落入风尘样委屈。为了让这些车能勉强开进这里,经过刘副县长的奔波,县委书记、县长也高度重视,让交通局出面,花了几十万元修理加宽改造了这条村级道路。肖家冲和附近几个村的人终于尝到了专员烤烟样板田的甜头。
    专员样板田周围空前热闹,酒米乡机关上百号的人全来了,肖家冲周围几个村的人全来了,地直若干相关部门的人,县里五套班子和县直各部门的人全来了。地区报社、电视台,县报社、电视台的人全来了。记者些像些光溜水滑浑身抹过清油的耗子,到处乱钻,凡有领导的地方他们都钻得到。艳阳高照,天高气爽,邱专员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从一张豪华车里下来,他看到上百名的小学生组成的腰鼓队、花环队排列在土路两边,炽热的太阳晒得这些娃娃蔫头蔫脑额上冒汗。邱专员很不高兴,对王书记张县长说你们搞这些花架子干啥,不就是一个烤烟移栽的仪式么?娃娃些要上课,你们整来又耽误学习又受洋罪,快去解散了,要不这烤烟移栽的仪式也不要搞了。搞的目的是造个声势,让各级干部都来重视,关心烤烟生产,不是花里胡哨的搞些让人骂的事。王书记张县长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得让人将到处张罗乱做一团的钟凯叫来,让他通知将小学生组成的花环队、腰鼓队散了。钟凯急火攻心,只得将乡教办主任叫来,让他将小学生们领走了。排了半个多月的节目,有的娃娃为了买套演出服,逼得家里连几只下蛋的鸡,连留着过年吃的腌肉都卖了。连演都没演都让走了,教办主任委屈得掉泪。
    接着是剪彩。那座花了上万元修的镶嵌了黑色花岗岩碑面的水泥牌上,挂着一条红布结成绣球的带子,几个临时由乡里抽出来的年青漂亮的女教师,换上旗袍成了礼仪小姐,她们端着放着剪刀的瓷盘兀立在水泥牌前。专员抬头瞥见了那里的景象,专员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扭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书记、县长、刘副县长一干人一个望着一个,谁也不好去请。专员走到地里,接过一个农民手里的锄头就锄起地来,随同来的人见了,纷纷去找锄头加入到锄地的行列,一时锄头短缺,弄不到锄头的人就很沮丧。其实那地是早就锄好的,由于是专员样板地,就格外翻得深,平得好,软和松喧,人踩在上面像踩在海绵上似的。专员才接过锄头,各路记者从天而降,扛摄像机的、拿照像机的,提着本子的团团将专员围住,摄像机进进退退一直跟着专员,摄影机啪啪啪响个不停,弄得专员自己又无趣、匆匆栽了几塘烟苗,离开了。
        三爷冷冷地蹲在这片烤烟地侧边的一个小土包上。三爷脚边卧着一只毛色斑驳的狗,这条苍老疲惫的狗连吠叫的兴趣都没有,和三爷一样冰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三爷心里犯堵,不是味道。三爷不明白种庄稼咋是这样的种法,几百亩的地,说联片,呼啦啦地就联片了,也不管上面长没长庄稼。联片也罢了,肖家冲的人多少代从来没种过烤烟,咋个种烤烟啥都要从头学起。为了这片啥样板烟,乡上成立了好些个机构,啥专员烤烟样板田领导组,啥专员烤烟样板田科技实验推广组,啥专员烤烟样板田治安领导组,专员烤烟样板田病虫害防治烟水农用物资领导组。三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了,这土地、这作物只要顺着它的脾气顺着它的毛捋就得了。啥时点种啥时施肥啥时浇水啥时松土都有定规、都是死码子,咋用得着这么多人围着它转成立这组那组,整他妈多少相干不相干的人围着它转。所有的地都这样种,庄稼人不裤儿都赔光掉?吃死人的干毬。
    三爷的眼睛扫射过这片浩浩荡荡非常气派连成一体的烤烟地,这片烤烟地已经将原来的各家的土地界线打破了,平平展展的褐黄色的土地迤逦而去。但三爷还是在这片浩荡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那片地。这片原先并不规则的地耗尽了三爷后半生的全部心血,尤其是那片即将收割而被强行拔掉的麦子,硬是伤透了三爷的心。三爷是地道的庄稼人,他被乡上那个小年轻人推了几掌踢了几脚跌在地上,对这三爷并不计较。但三爷看到被拔得乱七八糟的麦子,三爷心里就流血。还有啥比践踏庄稼还令庄稼人伤心的呢。
    拔掉麦子之后,钟凯心里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拔掉肖家冲的麦子,联片种植的烤烟终于可以按节令及时地移栽了。沉重的是强行拔麦子和群众发生冲突严重地损坏了干群关系。几个被捆过的还不服气,扬言要告状呢。钟凯忧心忡忡,和肖家冲群众关系这样紧张,这样板田咋种呢?地又不是沙罐,想把它提到哪里就提到哪里。群众没有心肠种地,这样板田的质量咋保证呢?
    思前想后,钟凯想只有面对现实,去肖家冲做好群众的工作,使群众消了气,理解了乡政府的良苦用心,和乡政府保持一致。钟凯还想到另一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肖家冲的农民,必须多给点甜头,否则气不消积极性就调动不起来。但要给农民好处手头就要有票子,酒米乡这些年乡财政几乎没有啥收入。县里对专员样板田给的钱全是专款,譬如用来修路的钱,几十万呢,确实诱人。但路修不好,专员和地县领导的车进不来咋办?好说你去将车背进来?钟凯想起这修路的几十万元,心里发疼。几十万元,可以办好多事,乡里的学校破破烂烂,有这笔钱,可以新修个小学了。这钱拿来修路,就是能使领导的车开进来,没多大用处的。其它专款也确实可观,但哪个敢挪用半分一厘,出了问题那个龟儿会出来扛起。想来想去钟凯想只有找肖杰商量,将上面给的修学校的钱借点来用。谁知一开口,肖杰就断然拒绝,肖杰说钱是他找地区要来的专款,中心完小教室破檐倒壁快塌了,你不怕压死人你就挪去用。沉默了半响,肖杰又说钟凯,你我都算读书人,我们能不能多做点实事少耍些花架子。在专员样板田上,除了为乡上考虑外你有没有私心?你有没有你自己的打算?肖杰讲话不像读书人,直来直去的,挠心挠肺。钟凯脸红了一阵,说不借算毬了,不要讲的恁难听。你是正派人!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小人!钟凯气呼呼地爬起来就走,门被他摔得山响。肖杰懵了,想不到这几句话会这样深的伤害了钟凯。
    钟凯回到宿舍,心情又烦燥又消沉又惆怅又压抑,百无聊赖一眼瞥见文件柜里有瓶酒,钟凯就咬掉瓶盖自个儿喝起来。酒浇愁肠愁更长,肖杰刚才的几句话确实刺到了钟凯的疼处,钟凯有自己难以言喻的隐痛,正因为难以言喻,才更加疼痛,这疼痛是疼在心灵深处的。钟凯一个人喝闷酒更容易醉,喝着喝着钟凯就哭起来了,他思绪万千愁绪万千,各种烦恼各种隐痛各种悲伤各种屈辱一起涌上心头,啃噬着他的心,践踏着他的灵魂。他哀哀地哭着,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哀,但他又不能放声大哭,虽然酒醉,他仍然知道隔墙有耳,他的哭会被演绎成很多不同内容不同色彩的故事。他只能低低地压抑地哀哀地哭,像荒郊里的野狼一样低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也尽是伤心的恼人的事。正在这时,他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强烈而急剧,他被惊醒了。开了门,见门边立着的是副乡长老武。老武焦急地说钟书记,你咋啦,是不是病了?咋个我敲半天的门你也不开?我看天都黑了你还没出来吃饭,估摸你怕病了。钟凯心中一热,这老武,时刻在醉酒,做事虽莽撞,对人到绝对是忠诚的。肖杰刚到乡上任职时,看见一个酒气醺天的人在乡政府院坝是又唱又跳,时而骂这个时而骂那个,大家见了他都远远躲起来,让他一人在乡政府的院坝里胡闹。钟凯好生奇怪,忙问了情况,乡文书小徐悄悄地告诉他,这人叫武志忠,原是乡上纪检委书记,为人倒是耿直,只是思想很不会转弯,在乡上得罪了不少人。前年他得了场怪病,半年多没上班,就有人用他的名义给县委组织部写了封辞职信。说身体太差,不能胜任工作,望批准辞职为荷,还盖了私章。县委组织部的也不动脑筋,就问原来的乡党委书记的意见,原来的书记说既然写了辞职信,他身体一时半时又好不了,就准了罢。对这样的同志,还是多关心些,不要勉为其难。结果组织部就同意了他的辞职。等组织部的人来宣布时,老武一下子就跳起来,大吵大闹,说根本没有写过啥辞职信,这不是挖陷井、搞阴谋搞陷害是什么?组织部的人当时也懵了,只好宣布休会,说等回去、汇报、研究后再作答复。结果回去一调查、一鉴定,果然那信不是老武写的,但调查来调查去也不知道是哪个写的,光从字上看倒基本上像老武的笔迹,仿刻的章跟老武的章一模一样。这事成了个政治大笑话,组织部有关的人受到记过处分。但作为一级部门有它自己的权威,岂能随便更正。组织部又发一个文,说老武身体确实不好,鉴于他的情况组织上安排他就地休息,享受正科级待遇。老武的级别比原来高了半级,但老武就搁起来了。搁起来了老武就天天喝酒,天天到乡政府瞎闹,钟凯了解到这些情况,就力排众议,上下奔走,费了天大的力,终于将老武补成了享受正科级待遇的副乡长。从此,老武对钟凯感恩戴德,服服帖帖,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打半点折扣。
    老武知道了钟凯的难处,老武说钟书记你愁啥?肖杰是来代职的他认得个鸡巴,他是站在干崖上看热闹认不得水深水浅,没生过娃娃认不得×疼。钱你不要愁,你等着我带一帮人今晚出去,保管你明天就有钱。
    钟凯晓得他说的是去拦截木料。这是乡上大家都知道的一个小秘密。从酒米乡过去是靠山乡,靠山乡盛产木材。近年封山育林保护生态,上面就明令禁止砍运木料了。但仍有人为利益驱动成群结队偷偷上山偷运木料,他们必须经过酒米乡才能将木料运出去。酒米乡按规定可以去拦截,然后将木料没收。没收的木料除上交部分外,其它就悄悄出售,钱就进了腰包。但去拦截木料很危险,偷运木料的人都是惯走山道,骁勇凶悍要钱不要命的山民,他们几十、上百人结成一帮,如果阻拦,就可能发生冲突。在远距离,这些人多是放羊汉出身,长于甩鹅卵石,命中率很高。在近距离,这些人能打善跑,混乱中搞不好被推下山崖,跌得半死不活。很多时候,去拦截木料的多有伤情,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愿去,那钱是刀刃舔血,血腥味重呵。
    老武主动请缨,钟凯着实感动,他庆幸自己没看错人,在酒米乡有了生死不渝的铁哥们。他嘱咐老武千万小心,尽量不要有什么冲突,更不要出现意外事故。老武将胸口拍得山响,说钟书记你就将心放回胸腔吧,保证圆圆满满完成任务,一根毫毛也不掉就回来。
    当晚,钟凯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在铺上烙大饼,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心里火烧火辣,又起来抱着搪瓷茶杯咕咙咕咙猛喝。一有点声响,就惊得跳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啥事,上苍、上苍求你了,求你了。人不能把握命运的时候,就相信冥冥中的神奇力量。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钟凯迷迷糊糊刚合上眼睛皮,就听到大门外有了嘈杂的声音,钟凯一步窜起来,冲到楼下。他看到乡政府的人朝外涌去,嘴里说老武伤了,老武伤了。钟凯的脑袋一下大起来,眼前浮现出老武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夺门而出,到了卫生院,见到病床上的老武头上、手上、脚上到处缠满绷带,额头上殷红的血渗出来,跟电影上的战地英雄差不多。老武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嘴皮干燥,没有一丝血色,结着一层干壳,钟凯急得大声喊老武老武,你咋啦,你到底伤到那点你答应我,你讲话呀,你讲话呀。钟凯急得声音里有了哭腔。老武疲惫地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我没事,就是跌了一跤。钟凯见他眼睛会睁,略略放了心。医生说没有骨折,全是外伤,养些日子慢慢会好的。就是血流的多了点,怕要输点血才行。钟凯捋开袖子叫医生抽。医生说钟书记急晕了,要验血型呢,乱抽还不出事。钟凯说那就先验我的。随去的乡政府的人见钟凯这样仗义、这样关心下属,都感动得不行,纷纷要求验自己的血。验下来的结果,钟凯的血型是B型,只得抽其他人的,钟凯遗憾得直捶自己的脑袋。
    老武他们这次夜袭,成果辉煌。他们这次遇到偷运木料的人数、规模、数量怕是近年来最大的一次。缴获的木头堆在乡场背后的粮管所的院坝内,小山一样高。将这笔木料处理了,钟凯手中就有了一大笔钱。有了钱的钟凯底气足,他将乡上的这帮弟兄带进城去玩了一天,美其名曰“扫土”,吃了高档宴席、玩了保铃球、洗了桑拿、进了舞厅。钟凯郑重交待,所有活动都是素的,唱素歌、跳素舞、洗素桑拿,只是吃的是荤的。馋得乡上的小伙说玩倒好玩了,就是玩的是素的吃的是荤的。颠倒过来就好了。
    底气足了的钟凯带着一帮子人开进了肖家冲,他知道这专员样板烟说来说去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说来说去要依靠人家去种。专员样板烟是政治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贩的。他在肖家冲的村公所连续开了几次会,会开得很细,成立了各种相应的组织、机构、由乡上和村上的人共同组成。在开村民大会以前,钟凯又带着乡上、村上的干部一家一家去走访,对拔麦子的事做了自我批评,和他们谈心,讲种专员样板烤烟田的意义,喝他们的罐罐茶、抽他们的劣质烟、吃他们炕在火边的黑黢黢的烧洋芋。每天回来,钟凯觉得肚子膨胀得要命,夹杂着洋芋气味的屁一个接一个的放,嘴巴被劣质烟熏得尽是燎泡,臭哄哄的。酽得像清油样的罐罐茶喝得他天天晚上失眠,但他高兴,效果很好。山区的群众纯朴,如果你看见他的东西是脏的而不吃,以后你就不可能得到他们的真心了。钟凯还带着人给每家送去了白糖、粉丝、海带、红糖、饼干等东西,又将拔麦子的青麦补偿费提高了两倍,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只是到了肖三爷家,三爷既不招待喝茶,更不招待吃的,丧着脸坐着不讲一句话,更不愿承担种烤烟的任务。就是送给他的东西,他也坚决不要,连人带东西将钟凯他们推出门去了。
    三爷不愿种烤烟,伤透了心的三爷宁肯受穷也不去种烟。他的地被征去种烤烟了,他只得去放羊。村里人家的羊归拢,也就是十来只,三爷随着羊懒懒散散地游牧,没有了庄稼人的心性。
    烤烟地的任务定下去之后,肖家冲就开始了深翻土地。土地深翻是技术指导组根据上面的要求来制定的,深翻三尺,工作量就大得很了,节令快到了,时间又紧,肖家冲的男的多数在外面打工,剩下的劳力就有限得很了。钟凯走前,召开党委会成立了专员烤烟样板田指挥部,根据钟凯的推荐,任命副乡长老武当指挥长,指挥部设在肖家冲村委会,老武带着各个领导组的成员长驻肖家冲,负责全权处理样板田的一切事务。
    钟凯离村时重重地拍着老武的肩,说一切希望一切重托都交给你了,少喝酒、多动脑、勤跑腿。老武说你你放心走罢,完不成任务我把头夹在裤裆里来见你。钟凯一走,老武把村长、支书叫来腾出一间房,说不要吃派饭了,不方便工作。接着垒起灶,差人买来各种饮具,又将猪肉、羊腿、火腿一并买齐,请了专门的厨师,每天炉火熊熊、香气喷喷,吃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好生快活。
    老武也不白吃饭,每天吃饱喝足,带着人到各处转悠,他们这里指指、那里划划,要求倒是很严的,不合格的就要坚决返工。不少人家婆娘带着老人、娃娃一齐上阵,老人年老体衰挖不了多少就要歇气,带着吃奶娃娃的婆娘还要背着娃娃上阵。累了一天,家里无人,还要现去煮饭,节令急,有的家还要带着马灯去赶夜工。不少老人累病了,不少娃娃饿病了,肖家冲的人渐渐有了意见。见老武他们来,老远就说这些龟儿子倒好,开着伙,鸡鸭鱼肉火腿换着吃,吃饱喝足到处瞎转,这也不够尺寸,那也不够标准。老子们一天苦到黑回去瞎灯熄火,连个洋芋坨坨都煮不熟吃。大家说归说吵归吵,吵过了又驮着背去下苦力了。三爷每次走这方过,听见骂声也不接嘴。走村公所过,见到人家吃好的也不回头。但三爷的气越憋越足,三爷就将他养的羊和牧羊狗关起来饿了两天。到第三天头上,三爷见村公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一个巨大的砂罐里熬着一只狗几只鸡半支火腿,三爷在心里说你狗日些太会过日子了,今天叫你吃不成。三爷返身回村,将饿得眼睛发绿的牧羊狗牵着,后面跟着那群饥肠膔膔的羊子。到了村公所,牧羊狗闻到它的同类和鸡的香气,立刻亢奋起来,鼻翼紧张的翕动,涎水扯成线流下来。三爷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块骨头朝厨房内一丢,将牧羊狗的绳子一放,那狗饿捞捞一趟朝厨房冲去,羊子有随牧羊狗的习性,牧羊狗一放,饿急了眼的羊群也跟着旋风一样冲进去。接着就听见乒乒乓乓,噼哩啪拉的声音,一群羊在厨房内横冲直撞,案板倒了,瓶瓶罐罐盐巴辣子酱油酸醋倒得一地都是。桌子翻了,凳子倒了,盛满白米饭的甄子翻在地下,几只羊忙着抢食。突然,那罐一人才抱拢的大砂罐被羊挤翻了,一股热气冲天而起,厨房像发生了火灾,翻滚而来的热浪从门里、窗里滚滚涌出,可惜好好的一罐狗肉被撞翻了。等到远处挑水的炊事员赶来,那厨房已经不成厨房,桌翻凳倒甄子落地砂罐打烂,气得饮事员拿起扁担就乱砍,那羊那狗被打得乱叫乱窜,奔出厨房落荒而逃。三爷站在远处笑得眼泪直流,想想又有些可惜那白粮白米,庄稼人见颗饭掉在地下都要捡起来吃的,这不是作贱么,要遭天罚的。
    钟凯再忙,也要随时抽时间来肖家冲,看不到烤烟生长情况他不放心。前次来,他带上了乡文化站的陈眼镜,让陈眼镜足足买了几十个胶卷,随他到肖家冲为烤烟照像。陈眼镜照像技术不错,但只会见啥照啥,像片就照得太平了。钟凯找来一些老农,让他们做出细心呵护的样子,甚至还让一个农民脱了衣衫罩住烟苗为烟苗遮荫,老汉额上全是汗水。钟凯将照片带到城里,经过联系,专员在家等待他。他去后,汇报了烤烟样板田的各项工作和进展情况,专员表示满意。接着又拿出一迭照片,一张一张介绍给专员,有专照茁壮成长的烟苗的,有专照地膜覆盖情况的,有照深挖深翻,为烤烟施肥的。专员见到那张照片,很感兴趣、问这老人家满头大汗,不去歇凉,拿衣衫罩烟苗干啥?钟凯说肖家冲地到宽阔,就是缺水,天一干就要到十多里地的山箐挑水来种烟。这几天南风大,地一干燥,这位大爷心焦,拿衣衫去罩烟苗,其实有啥用呢。专员感动,说山区群众太善良太诚挚了,虽然不顶用,他是心焦呵!钟凯说群众对专员样板田有感情呵!专员轻轻摇头,话不能这样说,老农嘛,对他种的都是有感情的。小钟,我倒是问你,肖家冲附近有没有水源,可不可以修条引水渠呀,小水库啥的,我们不能看着群众祖祖辈辈受缺水干旱的苦嘛。谁对群众的疾苦熟视无睹,谁就不是称职的基层干部,合格的共产党员!钟凯说水到有一股,就在冲子背后的山凹上,修个坝、筑条渠就一劳永逸了。钟凯一步一步把专员往这边引。只是,只是缺钱呵……专员说钱的事我来解决,你过几天就到地区农水局找陈局长,他会答复你的。钟凯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又不敢放肆,将自己憋成激动状,讲了些感谢专员的话,忙走了。
    特事特办,像这样一个项目如果是自己去办,恐怕跑断腿也不见得有多大效益。这事就专员一个电话,啥都办齐了,资金配套,项目审查,可行性报告几天就弄清了。钟凯领着人上山看坝址,这里确有一股活水,地势也好,在半山腰山凹里。朝山下的那面,一座小山峰竖在中间,只消在山峰的左边和右边各筑一道土坝就成为水库了。左边的坝对着肖家冲的村子,右边的坝对着那块样板田。筑好坝、修起引水沟,肖家冲附近几个村的人畜饮水、田地灌溉就彻底解决了。肖杰情绪很好,如果不是建专员烤烟样板田,这里修的路,这里的水利建设还有其它项目,哪里就能随便得到呢。
    烟苗移栽下去,正好有段空闲。钟凯召开了群众会,讲了要资金的困难,讲了修水库的好处,肖家冲的群众都比较拥护,说去说来这水库毕竟是修在肖家冲的山上,修好受益最大的是肖家冲。有了水库,就不消去老远老远的山箐里去挑水,人、畜也能吃口干净水了。修水库那段时间,天气转阴,山上还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凌,但肖家冲的人都自觉带了干粮到山上劳动。吃饭时,山坡上到处燃着火堆,肖家冲的人在柴火里热饭或者烧洋芋吃,满山坡洋溢着烧洋芋的香味。钟凯不准自己单独开伙,率着乡上、村上的和群众一起吃。老武和一些年青人吼着肚里没油水,熬不起了,走路都打闪闪。钟凯拍着老武的肩,你吼个毬,你不会自己改善,只是不要在白天。老武会意打着酒嗝又去工地上忙乱了。
    小水库的工程量不大,群众积极性又高,没过多久就修成了。只是引水渠要求三面光的水泥勾缝的石砌水沟,村里缺技术缺强劳力,就承包给外面的施工队,承包费可观,施工也迅速、顺利。
    水库修成了,修水库的这段时间,钟凯天天泡在工地上,人累得脱了层皮,加上伙食又差,钟凯几乎快趴下了。倒是老武这狗日的会过日子,天天晚上在工地上熬狗肉吃,吃饱喝足又摸去和他的老相好幽会。老武几次来请钟凯吃狗肉,钟凯都没去,说吃不惯狗肉,土腥恶臭的恶心人,其实钟凯也馋狗肉。看着老武红润润的脸油汪汪的嘴和一股一股出来的酒味,钟凯在心里很鄙视,老武这人,这辈子就是这点样子了。没有头脑,对他好的人绝对忠诚,叫干啥就干啥,只要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就心满意足了。
    钟凯回到乡上,倒头昏昏沉沉睡了两天,好在人年青底子好,睡够了也就好了。乡长老吴也到肖家冲看了水库,老吴建议搞个水库竣工仪式,说是专员拨的款,请专员来专员肯定高兴。钟凯没表态,钟凯对老吴留得有一手,前次到肖家冲半夜三更拔麦子,是他的主意。但很快就走漏了消息和群众冲突起来,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跌倒在沟里。论摸黑走山路,老吴是本乡本土跟着牛屁股羊屁股长大的,没有谁能比他更熟更能走。加之前次搞的烤烟移栽仪式,钟凯也摸到了专员的态度,钟凯不愿再去触霉头。钟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自己下乡已经有了年头了,不少有关系有背景的人纷纷进了城,当了重要部门的头头脑脑。上面无人说话,累死累活也白搭。
    还在修水库的时候,钟凯就亲自进城将电视台和报社几个哥们请去大吃大喝了一台,每人给了一个红包。晚上又叫一个副乡长领他们去熟悉的一个歌舞厅玩了一回,一人发个小姐,由他们哥几个去折腾。电台、报社的几个哥们都说钟书记够哥们,讲义气、识玩。几个人再三表示,只要钟书记需要,随喊随到。钟凯让他们上了肖家冲,交待报道要求,只报道专员的关心、支持,只报道群众的自觉性、积极性和忘我无私的精神。报社的哥们都是写文章的好手,在工地上随便走一走,找几个老农、婆娘、半大娃娃一问,回去伏案,文思如涌,一篇声情并茂、感人肺腑的长篇纪实文学就出来了。文章里把专员的关心、体贴、心系群众,时刻把群众困难群众忧愁记在心里的党的好干部的形象跃然纸上。电视台的哥们更绝,不仅会摄还会导,一组组群众冒严寒战风雪,烧野火吃干粮,乡上干部和群众同甘共苦的镜头;一个个白发苍苍、皱纹纵横的老头,老太婆以及奶娃娃的婆娘、半大拉子的儿娃娃,用各自不同的声音各自不同的表情各自不同的语言,表述了自己对专员的感激之情。有的老婆婆甚至还流下了泪,说盼了多少辈子终于盼来了修水库,边说边揩眼泪,其情其景感人肺俯。
    钟凯要进城去见专员,他啥也不带,带啥都不合适,他就带村上的两个老农,就带山区熏得黑黢黢的两只火腿,这种火腿很难看,其实很吃不着了。它是山区烧松柴长年累月熏出来的,里面红白相间红如玫瑰白如凝脂,切开香味喷鼻,就是生吃,也是很好的了。再带点山里的自制的炒面,听说专员很喜欢吃炒面,钟凯亲自带人去挑选最好的燕麦,亲自监督加工了一口袋又白又香又松软的炒面,加上核桃和板栗,又清爽又有特色又没行贿之嫌,成了群众的一片诚心了。
    钟凯和专员的秘书提前联系了,对专员的秘书钟凯是不敢怠慢的。钟凯从贩木料的钱里拿出部分,买了个手机送给这位秘书,又以专员要随时指导样板田、随时需要联系为由,将这位秘书的手机话费承担了。所以,钟凯和专员联系起来比有的县长、县委书记还方便。黄秘书作了安排,钟凯带两位老农进城,先找家旅舍住下,钟凯抽空回了趟家,妻子上班去了,屋里冷清清的。钟凯想到晚上要去见专员不能搞得躐躐遢遢的,就放太阳能里的水去洗了澡,这一洗,钟凯就觉得不太舒服了,赤身裸体一搓揉,下面那玩意就硬梆梆直立冲天的憋得难受。钟凯想想自己在工地上在乡上一泡就是十几天半月甚至个把月,妻子也是年青力壮气盛的年龄,每天孤单单拥被而卧,这倒底是啥滋味。想想就觉得内疚,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在上幼儿园的儿子,能早点调上来,以后的日子不就滋润圆满了。
    晚上钟凯带着那两位老农去见专员。专员心情很好,在这之前,钟凯托黄秘书将那篇刊载得有肖家冲修水库的长篇纪实文学的报纸和录像带送给专员。尽管电视台巳播放过报纸巳发行过,钟凯知道专员不一定有时间看。将这两样东西送给专员,既让专员有所了解又可保存,比送啥都好。果然,钟凯来之前专员巳看过报纸和录像带,专员看来情绪很好,对酒米乡的这个年青的书记有了好印象。钟凯带两个老农去之前,已经在旅舍里教了他们见到专员怎样说话,怎样送东西。两个老头虽然没见过大官,但毕竟是肖家冲最有头脑最有威信的人,见了专员倒也磊磊大方,讲了好些感谢专员的话,那些话讲得得体,加之他们的老农身份,又是用他们的语言表述出来的,听起来就显得很有感情很诚恳很真挚,钟凯和他们送去的礼物专员也收下。专员叫他的老伴来将火腿、炒面、核桃、板栗之类的拿进贮藏室,钟凯脚勤手快的拿起来随着刘姨送进去,刘姨说老邱从来不收任何人的东西,有时搞僵了,老邱会发脾气,会扔东西。你们真心实意送点土特产,他高兴。这种情况太少了,小钟,老头对你印象好呢。钟凯笑眯眯地说我年青不懂事,工作也没做好,还望刘姨和专员多关照,多批评。我啥优点也没有,只有一个优点,肯下死力,对佩服的领导,死活跟定,肝脑涂地也不会变心。刘姨说老邱培养过的干部多了,但真心的有几个呢?小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实诚人,你好好干,不要张扬,不要乱窜,做出成绩来,慢慢啥都会好的。钟凯他们走时,专员叫老伴找了几套衣服和两块布料送给两位农民,嘱他们经常来玩。专员从来不送客,破例送他们到了门口,专员握钟凯的手力量大了些,专员说回去后好好工作,年青人,多做实事。政绩政绩,说到底就是要做出成绩。好好走,好好走。
    钟凯回去以后,信心更足了。他想起专员亲切的握手送别的情景,专员深情地说小钟好好干,做任何工作都要有基层工作的经验,有了基层工作的经验做啥都不难了。专员话不多,但意味是耐人回味的,钟凯把专员的话深深藏在心头。
    肖家冲的那片样板烟长得更欢势了。这片烤烟化肥、农药、灌溉、科技、农械啥都跟得上,不光是乡农技站有两个技术员常驻冲里,就是地区和县里烟草栽培研究所、农科所的专家、技术员也经常来。刘副县长随时要来抽查,随时要听汇报,方方面面一听是专员烤烟样板田,都要大开绿灯。烤烟长到半人高的时候,那片烟地看着确实震撼人心,方圆几百亩的烤烟联结成片,气势恢宏、波澜壮阔,风一吹,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浪,迤迤而来,迤迤而去。叫人胸襟为之振奋。那硕大而厚肥的叶片,油津津的,滑腻腻的,手一摸去就像摸到柔软的皮毛。可是,正在这节骨眼上,这片烟地里却突然长出一种毛茸茸的虫,这虫个头极小,毫不起眼,几天的功夫,这虫突然漫延,就像从天而降的密密麻麻的冰雹,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样子又极吓人,一身都是倒矗着的绿毛,看得人发瘮。老武带着乡上、村上的一干人扑灭了数天,越扑灭越多,急了,才赶紧打电话给钟凯。钟凯赶来一看,那半指长的虫已成燎原之势,摘一片烟叶来数一数,竟有上百个。钟凯急得跺脚,将乡上的农科技术员吵了一顿,带着人将所有能找到的农药都找来打过了,就是杀不死那虫,钟凯眼看要出事,不敢再怠慢,忙连夜连晚进城去向刘副县长汇报。刘副县长也慌了,将情况和书记、县长通报了,书记、县长指示调集一切技术力量和一切新的农药,不论价格只要能治就行。同时派人乘飞机到省上,请省农科院、农大的专家、权威来会诊。省上、地区、县里的专家、权威、技术员很快就在肖家冲汇齐,刘副县长亲自率领,亲自介绍情况,专家们一进烤烟地,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像才孵出的蚕籽一样黑压压的虫,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得个个身上起鸡皮疙瘩,麻酥酥痒酥酥的。但这到底是什么虫专家们权威们也莫名其妙,各说各的,莫衷一是。有的要取样带回去分析,有的要做标本供研究。刘副县长、钟凯只好直奔主题,请专家们拿出治理方案。各个专家都开了不同的方子,不同的农药。病急乱投医,反正也无法让专家们统一意见,就将各种各样的能找到的农药都找来使用。那几天肖家冲像赶集一样热闹,钟凯调集了酒米乡能调集的农药喷雾器,连供销社卖不出去的也全买了。人分作一拨一拨的,像当年清剿土匪一样清剿,这拨人从这头那拨人从那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进发,在地中央汇合,不漏掉一棵烟苗。但打下药水后,那虫看去蔫了、僵了,以为会死,第二天露水一扯,又全活了,密密麻麻蛆一样蠕动,好在还不啃叶,否则全成筛子眼了。接着换一种药,又四面进击,全面喷杀,第二天仍然活着,等所有的药都喷完了,这虫成神虫了,活得更精神,且有了要啃叶子的迹象。钟凯急火喷心,一天到晚疯了样在地里窜出窜进,有时两眼盯着一只虫半天不错位;有时捉着一只虫在掌心里倒过来看倒过去看;有时夜里也不睡,提盏马灯在烟地里守着烟叶上的虫看。旁人看他急得眼睛红翻翻的,脸色黑惨惨的又心焦又心疼。恰巧这时钟凯又收到老婆的电话,他的老母亲上街买菜踩到菜邦,小腿跌骨折了,让他立马回家。钟凯老母亲早年和他父亲离异了,就他一个儿子,娘俩相依为命,他对老母亲的感情是世界上最深的。钟凯接到电话一个人在黑黢黢的烤烟地头哭了一场,叫妻子好好伺侯。妻子说这不用你操心,只是你妈迷迷糊糊一天只叫你的名字,钟凯听得又哭了起来。这情景恰巧被老武看见,老武大声武气地吼,说你回去你的,这里有我。如果虫治不了是我的责任,你在这里没有好处……。钟凯不甘心一片心血就让虫毁了,这片烤烟维系着多少荣誉和梦想。岂止是梦想,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唯其如此,他不能让这美好的梦被这小小的虫毁掉。钟凯、老武带着人在烟叶地里疯了样乱窜,老武喝了酒,眼更红,像才吃过死耗子样吓人。老武喷着酒气,捉住一只毛刺刺肉滚滚的虫用手指一捻,那虫就成为一摊绿色的肉沫。日你先人板板,你这些龟儿杂种害人精“四人帮”投生,林彪王洪文日出来的,老子不把你全部消灭老子就是牛日马下出来的。老武气得发疯老武愤怒异常,老武双手同时出击,将衣裳也甩了,左手捻一个吵一句,右手捻一个吵一句,越捻越多越吵越急,像巫师跳大神,像神婆念咒语,双手都是绿淋淋的虫的肉沫,虫的绿血。钟凯看得火起,也控制不住地去捉虫捻虫、打虫、跺虫,一会儿功夫,钟凯也杀了不少虫,杀虫时钟凯像中了魔样的有种快感,越捻越刺激,越刺激越捻,兴奋、狂热得难以自已。
    接着,酒米乡作了捉虫、灭虫的紧急动员,全乡的机关干部全部开到酒米乡,胆子小不敢捉虫的女同志留下来做后勤。这次在村头垒起七、八个大灶,成天都在蒸饭、炒菜、煨开水、炒大锅菜。村里的男女老少全出动了,村小的学生放了假,在老师的带领下全部来参加捉虫。人不够连乡中学的学生也抽来了,实行三班倒,每个班都派专人负责,配了手电筒、马灯。参加捉虫劳动的人全部免费在村头的坝坝头吃饭。老武成了后勤总管,指挥着十几个人,淘米、洗菜、杀猪、烹羊,换着法子让大家吃好。那几天肖家冲简直比过年还热闹,比大户人家讨媳妇还热闹,光是吃饭的碗码起来就像小山高,一拨拨的人围在场坝子八人一席,气浪掀天,热闹非凡。
    这个办法确实有效,连续几天下来,几百亩地里的虫全被人山人海消灭了。捉来的虫倒在几个杀猪的大木盆里,装得满满的。钟凯发出咬牙切齿的号令,两个壮汉将盆抬起来,将虫倒在熊熊燃烧的火里,虫被烧得劈哩叭啦响,由于倒得急,成堆的虫将大火都压熄了。
    虫倒是被彻底地消灭了,但参加灭虫的人中不少人全身莫名其妙地红肿起来,出现一片一片的痱子,其痒无比。手不能抓,一抓就破,但又不能不抓,不抓像猫挠心一样难受,一抓流红水,就溃烂了。钟凯开头不觉得,后来他也骚痒起来,全身发痒,痒就想抓,钟凯见到有的人用身子在墙上蹭,而且是马牙石的粗墙面。他去蹭了下,果然,好得多了,但这毕竟不雅观,使人联想起农民养的猪。痒的人真想拿火来烧拿火来燎。接着乡上的人大都出现这种现状,学校里的师生、肖家冲的村民都一样。乡卫生所的医生、护士全出动了,给病人输液,但患这种病的人太多,医护人员不够,器械不够,药剂、针水不够,弄得不光钟凯,全乡的人都疲惫不堪、怨声载道。吵钟凯、吵县里,吵专员样板田。身上不痒时犹可,一痒起来就抑止不住要吵人,酒米乡成了吵人乡、委实不成样子。钟凯经过输液虽然好了,但一身都是米糠似的痂壳壳,手一抓就籁籁地落。所以,当他进城去的时候,他虽然很想很想回次家,但一想到自己弄得癞子样,娃娃见了会惊叫、老婆见了会流泪,晚上想亲热,自己这样……唉,算了。钟凯强压住涌上小腹的燥热,深情地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扭头走了。
    钟凯去找卫生局长求援,卫生局长是他初中、高中时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局长说你老兄胆子太大了,乱毬整。凡是毒虫都会分泌毒素,人体是不能接触的,更不能用手去捉,搞不好有的高度过敏的人还会有生命危险。钟凯一听急了,说我也无法,逼出来的,都是那扯毬蛋的样板田弄的。你说到底咋个办?你要搭帮我一把。毕竟是老同学老朋友,卫生局长迅速从各医疗单位抽了一批人,带足针剂、药物和各种器械,连夜连晚坐车到酒米乡,经过紧张的医治,这种病才控制下来。
   
    三
   
    烤烟成熟的季节到了,肖家冲的这片烤烟样板田成长得的确不错,从山上看,肖家冲的丘陵里,如地上一块绿翡翠,绿得透明、绿得纯净;又像蓄满了一坝的水,碧波荡漾、涟漪阵阵。走进看,烟杆足有娃娃手臂粗,叶片肥硕、厚实,色泽油润,摸上去滑腻腻的像摸绝好的锦缎,这样的烤烟,烤出来绝对是顶顶上乘的好烟。经过封顶打杈,这叶片更光润了。
    在这期间,刘副县长率领着烟草公司、农委、财政等部门的领导来过好几次,他们看后都很满意,一再嘱咐钟凯,千万千万小心,烤烟的后期管理工作一定不能出丝毫差错,重望所托,重望所托呵!
    刘副县长回去,在书记办公会上汇报了专员烤烟样板田的情况,县委、县政府对此非常重视,决定以县里的名义召开专员烤烟样板田的现场会议,并决定邀请全地区各县的五套班子领导来指导工作。报告送到行署,行署秘书长看后,对送报告的刘副县长说你们县里也不晓事,这片烟地叫专员烤烟样板田,要开现场会只能由行署牵头来开,你们开会我们通知人,这怕不妥吧。刘副县长听了心里不舒服,说我知道这叫专员样板田,但你不是不知道这片样板田是在我们县里,是我们一直在抓。秘书长说专员也晓得是你们在抓,也晓得你们辛苦,也一再说现场会由你们主持。你觉得合适,你就去抓吧!说完秘书长就走了。这几句话一撂,刘副县长就闷了,这倒成我们来和专员和行署抢功了。毬,这四眼说话真阴损,鱼都毒得死。
    刘副县长打电话将行署秘书长的意见告诉钟凯,让钟凯有机会去问问专员的意见。钟凯听后心中也不舒服,凭啥你秘书长来横插一扛呢?钟凯头脑转一下,这事不好直接去问专员,先向黄秘书侧面了解一下,就打电话给黄秘书。黄秘书说现场会由县里开还是由行署开的事你不要掺和,你只管好好做你的事,知道么,你只管好好地做你的事……。
    钟凯心里有底,就一心一意地扑在下面做事。离烤烟摘叶的时间越近,他越担心,越不敢有丝毫疏忽。正在这时,天气一下忽阴忽晴,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冰雹。在烤烟成熟的这段时间,大家最怕的就是冰雹了。千辛万苦种出的农作物,遇到一场冰雹,包谷被砸成刷把筋筋吊绺绺的;烤烟被打成筛子眼,剩下烂筋筋,看到这景象你哭都哭不出来。这段时间钟凯特别焦心,睡觉都是睁着眼睛的。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又出高价去武装部租了四门炮,分别安在几百亩烤烟地的四角,派了经过专业训练的民兵日夜监守,一旦发现云层密集,就开炮驱雹。
    也许是心诚感动了上苍,那段时间肖家冲虽然好几次天气骤变,疾风黑云滚滚而来,眼看云层越积越厚,天气由暴热变成暴冷,就要出现铺天盖地的冰雹灾,几个方向的火炮已准备开炮时,天气却倏然开朗,云层被风吹散,下了几颗密密实实的急雨也就过去了。如此虚惊了几场,把钟凯和炮手们都弄得很疲惫。但钟凯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要硬撑到烤烟现场会开过后,烤烟进炉了,才松驰得下来。
    这天傍晚,疲倦到极点的钟凯从防雹阵地察看回来,他打开村公所的门进了自己的宿舍,他感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他睡得太沉太沉了,如果不是门外的巨雷声和呯呯的敲门声,他不知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他刚一开门,老武和乡上、村上的几个干部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外,头上的闪电扭曲他们的面孔,他也没搞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懵懵忡忡地随他们出了门。老武将他身上的雨衣扯来给他穿上,自己向农民要了件蓑衣。一行人打着手电提着马灯,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向肖家冲背后的山上爬去。直到这时钟凯才晓得这场暴雨巳经下了好几个时辰,这场雨来得猛,人刚刚感到地下噼噼叭叭响起被雨点砸出的声音,马上就成瓢泼大雨了。雨一直不停地下不停地下,火闪扯得天地一片雪亮,炸雷炸得山摇地动,炸得人心里发毛,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似的。冲里平时干得尘土飞扬的沟沟凹凹早填满水,平地也开始起水了。这时看守山腰上水库的人跑来报告,说水库快关满了,水泄不出去,再不采取措施就溃堤了。老武和村上的干部一听,非同小可,就忙着跑来找钟凯,将钟凯横拖竖扯地拖出来了。
    钟凯一行人到了肖家冲背后的水库边,立即傻眼了。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使他们看清了平时只蓄得小半截水的水库已经满满荡荡,各处山箐里的水挟石裹泥不停地向水库里猛灌,水已经溢过坝顶。站在坝上,溢出的水已经在冲刷他们的脚面了,连冲倒的树木都已聚在坝边,随时在寻找从坝面越过去的机会。钟凯的心悬起来了,任凭风吹雨打寒气浸,额上的汗还是不停地冒出来。老武和村干部将钟凯拖到坝边的小山峰上,情况太危急,如果这坝一垮,他们将成为山洪泥石的殉葬品,连个全尸也找不到的。
    摆在钟凯面前的形势确实太严竣了。当初修这座水库时,由于靠冲的两面中间是座小山,因形赋势,因势而筑,就分别筑了两道土坝。虽然土坝都在同一方向,但流向却分向两边:一边是筑向山前面的肖家冲的,一边是筑向村右边的专员样板田的。也就是说如果筑向肖家冲村子边的这道土坝垮了,在半山上的洪水将如天降,将以雷霆万钧之力挟着泥土和岩石,顷刻之间就可以将肖家冲全村子的房子泥丸一样冲得不留一点痕迹,肖家冲一百多号人顷刻之间就将被冲走或者埋葬在倒塌的房屋里,成为千古之后的化石。如果筑在山峰右边的土坝一垮,浩浩荡荡的洪水如同万马奔腾,倾刻间就会将几百亩烤烟冲得连片叶子连颗烟杆也找不到。那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汗水和心血,所有的难以计算的投入,所有的荣誉和幻想,所有即将到来和可能到来的种种最具诱惑力的实惠,好处,以及只可意会的东西都随水而去,成为梦幻。
    钟凯站在山坡上成为一尊雕塑,远远望去他纹丝不动、铁定如山。其实他此刻已籁籁发抖不能自己。他在比较他在权衡,时间不容许他多想其它,只能在到底保左边的土坝还是保右边的土坝来进行决择。如果扒左边,左边是村子,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扒右边,右边是专员样板田,他等于要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溺死……。
    老武深深知道钟凯的心,老武为钟凯感到难过感到惋惜,不死心的老武抓住村长的领口,摇着晃着,问村长如果扒左边的坝肖家冲的村子到底保住保不住。对肖家冲坡坡坎坎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头样的村长略加思索,说土坝下面的沟里有几块房屋大的巨石,如果洪水被它一挡,向侧边倾泄,减少冲力,可能会顺着村边淌过,对村子影响就不大,就怕人算不如天算,搞不好……,老武说啥毬搞得好搞不好,我看有几块巨石挡着,就冲不到村子。老武大声武气地说钟书记,不要犹豫了,下决心、开这道坝,有巨石挡洪水,问题不大。钟凯被他一吼,头脑反清醒了,钟凯的嘴皮都咬出血来了,他血红着眼,说不准任何人瞎扯了,我巳正式决定,开右边的坝,大毬不了就是冲毁几百亩样板烟,大毬不了就是撒我的职,老子也想横了,这官不当也算毬了。同志们,开这道坝,下面是上百人的生命呵!我们谁也不敢担保不出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也不能呵,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姊妹,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呵!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葬在水里呢?雷声阵阵、电闪阵阵、地动山摇,大家还是听清了钟凯的话,大家都激动了,大家都肃然了,任凭天摇地动、任凭浊流滚滚,大家在天地面前有了种悲壮而又庄严的感觉。是呵,这是最后的决择,这种决择是检验人的人性,人的良心和良知,人的道德和人的本质的最后标准。钟凯,经受了最后的检验。
    老武还是不死心,老武说钟书记,既使要扒右边的坝,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向县上请示一下罢。来,手机我给你打开了……。钟凯不耐烦地将老武的手机推回去了,这老武,咋说呢,对人是没说的了,在这紧要关头还在为他着想,为他减轻责任。但钟凯在心里也有些看不起老武了,都啥时了,同志们!生死攸关、人命攸关,还想啥责任不责任的呀。老武看出了他的心思,老武脸面仰天朝嘴里咕咙咕咙地猛灌了几口酒,他将钟凯猛的一推,你滚毬开,我来指挥炸坝!钟凯被他推了差点跌倒,钟凯像盛怒的狮子,站定了,对村长和其他人吼道快把这狗日的架到别处去。几个人扭的扭手,拖的拖领,将横蹦直跳的老武弄下去了。钟凯猛的倒吸了一口气,憋足了劲,大喊一声,爆破手、准备,炸右坝。其余人立即撤走。
    “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山在摇晃,地也摇晃。右边的大坝炸开了,浩浩荡荡的洪水挟石裹泥呼啸而下,巨大的洪水如万马千军声震四野。白炽的闪电下,钟凯看到水库的水在急剧下降,肖家冲的村子保住了。脱了三层皮,流了几桶汗,费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才种好的一片翡翠般的烤烟,顷刻之间就没有了。开头,还看得到一人多高的烤烟尖尖在浩瀚的洪水里摇曳,没多大的功夫,连烤烟尖尖也见不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钟凯看着看着,脚一软,就梭倒在泥水地里,他觉得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他的气血,他的筋骨,他的肉体全都随滔天的洪水而沉没而消失了。
    在这次洪灾里,肖家冲整个村子保住了,没有倒塌一间房子没有伤亡一个人。不,确切地说肖家冲还是死了一个人,这人就是性格孤僻、倔犟的肖三爷。自从村里必种烤烟后,全村就三爷一人坚持不种烤烟,他对拔麦子的事一直不能释怀。这天晚上,天降暴雨,三爷被电闪雷鸣震得睡不着。三爷披着蓑衣起来看羊圈,三爷看见平地起水,估摸要出事,就提了锄头走出村。鬼使神差,三爷走到那片烤烟地,他对烤烟地有成见,平时见着都绕着走,偏偏他就走到烟地旁。烤烟地里积了半尺深的水,庄稼人的本性使三爷着急起来,这些牛日的,平时不停地折腾,关键时一个人都不见了。三爷知道如果不将烤烟地的水排出来,烤烟就会倒伏,一倒伏这烟就白种了。他提着锄头这里刨刨那里刨刨,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太小了,他感到很孤独很弱小,三爷一见到践踏地里的东西心里就不舒服,就要生气,这些贼日的些倒舒服,也不见烤烟就要毁掉了。三爷在茫茫的洪水里刨啊刨,到底有好大作用不晓得。他就是本能的刨,刨啊刨,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洪水刷地冲来了,那洪水太大太猛太突兀,三爷还没弄清咋回事,就被洪水连人带烟卷走了,卷到好远好远的闸心水库去了。当人们找到他的尸骨时,已经是面目全非,只剩个骨骼了。
    滔滔的洪水过后,肖家冲的几百亩烤烟样板田和其它土地,被洪水卷携的泥沙夷为一片白茫茫的平地。在这片视野开阔,苍凉雄浑的土地上,除了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外,就只见得到刚刚冒出地面的小草,在颤颤兢兢、惊惊慌慌地窥视这片蛮荒的土地。这片样板地的地界现巳经无法寻找,只剩下那座被水冲了只剩个基座的“专员烤烟样板地”的水泥牌,黑色镏金的花岗岩碑面被大水冲到另外一边。大病初愈的钟凯,在一个满天晚霞的时光来到这里,他坐在水泥牌的基座上,半天不见动弹,渐浓渐淡的晚霞即将消退,炽热的光亮使他的身体成为个剪影,他用手支撑着下巴,深深地沉思着,他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