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3.2耀天戒:林语堂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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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林语堂的中国


1934年春天,林语堂开始写作《吾国吾民》。他身材不高,有着南方人的清秀面孔,总是露着微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39岁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讲起玩笑来仍没完没了。

在当时的中国,他以他文字的幽默感著称,1932年他创办的《论语》杂志是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之一,他用一种类似英国的《笨拙》的文风写作。

1895年,他出生在厦门的一个叫坂仔的小乡村里,父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最初的教育与众不同,他是在《圣经》里开始自己的学习之旅的,传教士、水兵与商人是他最初见到外国人形象,从门孔里偷看到异国男女跳舞,给他童年留下了惊恐的印象。他后来上了圣约翰大学,学会了一口漂亮的英文,还创造了学校的短跑记录。

他1917年开始在清华大学教书时,是个黄皮肤的加尔文派的清教徒。当他沉浸在基督教的世界里,一场激烈的论战正在北京的青年人中展开,他们最聪明、最活跃的人相信,他们必须抛弃掉中国传统中的一切。中国的政治制度、思想文化、甚至语言都理应废除,生活中都一切细节都被年轻人视作带有革命色彩,林语堂记得当时一位热心的学生曾写道:“我们大家都要背起所有中国女人的小脚在肩头。”

他在这场激动人心的争论中是个不太热心的参与者,除去他性格温和,同样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对于中国所知甚少。他记得自己“在童年已经知道约书亚的角声曾吹倒了耶利哥城”,却发现“任何洗衣工都比我更熟悉三国时代的男女英雄故事。”一直到二十多岁,才听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他感到愤怒,因为自己“被骗去的民族遗产”。

“一方面军阀们在交兵,一方面中国知识分子为他们自身的及斗争的情绪所支配……”林语堂这样回忆1920年代的中国社会时。在从美国与欧洲游学归来后,他是二十年代群星灿烂的知识分子、作家群中的重要却并非最显赫的一员。尽管他重新发现孔子、老子的智慧,中国人历史上那些既令人陶醉也让人厌恶的东西。但是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的英文写作更令人印象深刻。
赛珍珠被赞赏他的英文评论,催促他最终开始写作《吾国吾民》。这位美国作家因为以中国为题材的小说《大地》而变得炙手可热,她开始对中国人在西方千篇一律的形象的改变做出了努力。但毫无疑问,中国是一个既被外来者,也被中国人自己误解的国家。

在过去将近一个世纪里,它先是遭遇了军事上的破产,然后人们发现政治制度也是完全落后,而最终,甚至连它一直为傲的文化上的优越性也彻底崩溃了。

林语堂知道,那些“中国通”的外国新闻记者、商人们如何看待中国,他们接触的是雇佣的厨子、老妈子、买办、会记,所阅读则是外国人自己在中国创办的英文报纸。于是中国要么变成了一个可供推销的市场,要么就是一个充满猎奇的冒险家乐园,而在那些所谓的中国文化欣赏者的眼中,中国则是一个“青花瓷器的中国——上面描绘着工致的人物”。总之,中国是一个非正常国家,她不值得被平等、认真的对待,是一个被仍进博物馆的国家。

对中国人自身而言,尽管拥有漫长的历史,他们却正在成为没有根基的人。昔日的将几亿中国人连结在一起纽带已经松动、断裂,却没有新的替代品。这个国家在20年代初所洋溢的朝气蓬勃的活力,到了1934年时被一种举国上下的失败感所困扰,军人们已丢掉了整个东北三省,知识分子深深感觉到无力,大众被没完没了的社会动荡弄得疲惫不堪,日本像一块日渐扩张的乌云笼罩在中国上空,整个国家看不到一种新的、值得期待的精神力量。

当《吾国吾民》1935年在美国出版时,它引起了意外的轰动。《纽约时报》的书评家R·E·肯尼迪的评论富有代表性:“His book is not an idealized picture of the China of delicate prcelain bowls, in tricately carved objects of jade and Coromandel screens. It is a masterly parallel of brilliant past,with its ethics, poetic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and the bewildering presents。”这篇评论题目则是《东方告诉西方》,在文章所配的照片中,着长袍、带着圆框眼镜的林语堂面露微笑,在照片之上则是宋代的人物画,中国人的飘逸尽露其中。



这本1994年版的《中国人》已经在我的书架上了摆放了将近十年。它的暗红色的封面设计毫无特色,内页纸质粗糙,薄且脆。我从未想起来去翻阅它。在我文学启蒙的年代,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世界是由鲁迅主导的,我记住了胡适、陈独秀、徐志摩、甚至柔石的名字,而林语堂则与梁实秋一样,面目模糊。90年代初期的中国曾经掀起一股散文热潮,在变幻莫测的政治形式之下,人们选择了“性灵”的抒情散文,于是林语堂与梁实秋、周作人一道再次被挖掘出来。90年代初的年轻人开始像30年代初的青年一样称林语堂是“幽默大师”,接着他的小说《京华烟云》开始流行。但是,在一代青年早已形成的思维定式中,他从未被视作一个真正严肃的作家,经常性,他被不小心地推到了邵询美那个路线。

一直到几个月前,在它的英文版本在美国出版整整七十年之后,我第一次相对认真地阅读了它。匪夷所思的是,我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它。这种情感从第一页起的赛珍珠的序言开始。“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国家”,赛珍珠写道。她形容林语堂这一代青年在接受世界其他各种极端思想的熏陶时,他们的广大同胞仍沉浸在对旧文化的坚定信仰之中,新一代知识青年面临着显而易见的矛盾——他们的教育是在国外接受的,却可能失去了解他们所生活的国家的现状状况。中国社会的断裂性与跳跃性的发展,制造了一个宽阔的空隙,人们在其中茫然无措。

林语堂之前与之后几代人所体验的失败感多少与此相关,他们不遗余力地从外部世界引入各种观念,却发现那个庞大的中国仍迟缓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丝毫不理会迫在眉睫的危机。而他们在受挫的自尊心,也仍是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可以寻找到力量,就像林语堂在书中描绘的那位接受西方教育的虚拟人物: “在接近40岁时……他看到父亲戴着中式丝绸瓜皮小帽的画像,便脱掉了西装,换长袍与便鞋。啊,多么舒坦……他的灵魂找到了安慰。”因为不管怎样,“他知道在他的血管里汹涌奔腾的既是自豪也有耻辱的中国血。这种神秘中的神秘处在自己的生物化学结构之中,运载着中国的过去与未来,承受着她所有的骄傲与耻辱,荣耀与邪恶。”

这几乎是一本无所不包的书,林语堂试图描绘关于中国人的一切。它的迷人与不足之处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林语堂具有中国人情感,却又是一个陌生人。当他描绘起自己的国家时,拥有了外来者的好奇心,却没有他们的猎奇。在解释中国时,他不自觉地提到卡莱尔、约翰迅、索福克勒斯,这种知识教养,却正好将自己的中国经验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之内。你可以将中国人历史,变成了整个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它为其他文明提供了新的启发与灵感,提供了探询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在林语堂的笔下,中国人的迟钝、麻木、虚伪突然除了可恶,也变得更容易理解,但是这些令人叹息的缺陷,也仍丝毫掩饰不了中国人身上的韧性、生命力和精致文化传统的飘逸,它们被人遗忘,却并不意味着它们已经消失或不值得珍惜。


七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本书比《吾国吾民》更从容镇定、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中国。在林语堂开始写作时,那个传统的中国正变得日渐陌生,新一代人面临的主要挑战是民族的存亡问题,比起这一点,社会文化的断裂感似乎更在其次。所以,当《吾国吾民》确立林语堂在英语世界的一流作家的影响之后,他迅速变成了正在抵抗日本入侵的“自由中国”的最重要代言人之一。在1937年之后,他马不停蹄地接受各种西方媒体采访,在《纽约时报》、《外交季刊》上撰写长篇文章,为美国公众进行讲演,他当时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作家中几乎无人可敌。可惜这个林语堂完全被掩盖在“性灵”、 “幽默”的林语堂的标签之后。
但在我阅读此书之时,断裂感却成为中国社会最显著的特征。林语堂可以通过回溯历史,来描述一个完整中国人是何等面貌。但此时,当我们试图去粘合与传统的差距,却发现已连那个“山水画”的中国的影子都已找不到。我们不再拥有民族存亡的危机,这种社会、文化、价值观上的断裂感反而更加显著。
林语堂一代人的一只脚仍踏在旧世界里,而对于我这一代来说,最初的教育就是从“去中国化”开始的。做一个中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令人深深困惑?我们曾经是狂热的政治动物,而现在则是一心寄托于物质增长,但显而易见,它们都无法提供我们所需的身份确认。经济增长、中国崛起为这一代中国人提供了新的自信因素,但多年以来的民族受挫感却仍未消失。在一个日益变幻的世界,寻求认同愿望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日益强烈。一个自信、自满的中国,却发现自己的脚下空空荡荡。
也因此,在阅读林语堂人的中国性格的描述时,在他漫步在中国人的哲学观中时,我完全进入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个国家宽阔的疆域塑造了不同区域间的迥异的性格,他们彼此经常觉得毫无关联,所以1934年的林语堂感慨说:“她在失去了像德国那么大的一片领土连眼皮都不屑于眨巴一下。”但她却在漫长的历史从未遭遇希腊、埃及等古老文明式噩运,使什么保持了她具有如此的韧性和自我更新力?很多地方,今天中国人仍旧有着100年前的韧性、消沉或是天生的乐观主义,但在另一方面,她却又有令一种样子——她的魂魄已经消散。

断裂感使至少有几个不同的中国同时存在——既有仍受中国儒家思维支配的农村社会,也有共产主义的中国;你可以看到大城市的少年,如何被消费主义所主宰,你还可以看到一个高科技中国,对于一个成长在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的年轻人,我只了解中国的一副面孔,它是由中关村的计算机制造者、太平洋百货中琳琅满目的商品与上海的金融中心构成的。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当七十年前的林语堂一样,描绘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的矛盾与变化。我们所看到的,要么是纯粹的喜悦,要么就是歇斯底里的控诉,没有人用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的眼光,来打量这些现象。东方与西方的古老差异,在面目一新的全球化的语境下似乎变得容易理解,但就本质而言,它仍像七十年前一样差异显著。

  但一个古老文明变化的过程,是多么令人着迷,那些零星的片段,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景。你看,对于这个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土地,我竟然仍一无所知——它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每一代人都在重新认识自己生活的国家,像七十年前一样,这个任务仍就艰巨却趣味横生。(摘自<生活>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