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家族副本坐标图:家意与古会--陆家衡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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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1 家 意 与 古 会  ——著名书法家陆家衡访谈 

地点:江苏昆山柴王弄陆家衡书斋        采访人:顾工、沈江、陆昱华


学渊源

顾工: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书法的?
    陆:现在回想,真正接触书法,是在1963年。1963年是顾炎武诞生350年,昆山搞了一个纪念活动,在亭林公园东斋,那时我16岁。当时要配点书画作品,陈兆弘请我父亲画画,我父亲临了一幅《秋江别思图》手卷,这是万寿祺(年少)送别顾亭林的一张画。
    顾工:万年少画过这画?
    陆:对,这幅图《金石书画》上有,但印刷不好,画面上没有多少笔墨,就是一叶扁舟,还有一些杨柳岸及远山。当时陈兆弘也是觉得好玩,说你儿子会写字,叫他写一张。我就写了一张,在宣纸上,是头一次在宣纸上写字,这么大小(比划,约一尺见方)。楷书带点行书的。在这以前我父亲也不教我写书法,但我看的比较多。我记得很清楚,写字时一支羊毫没有开足,只开了一半,现在想想那时真是胆子大,叫我写就写了。
    顾工:在那以前没有写过?
    陆:没有写过。我写毛笔大概在16岁前后,不像现在的小孩都学得很早。我行书写赵孟頫,小楷写《灵飞经》。
    顾工:当时您是上高中?
    陆:不,初中,16岁上初三。我记得1964年到昆山中学读高一。1963年写了这么一幅字,那时觉得人家蛮看得起我。到高中的时候,我记得带了柳公权的《玄秘塔》,还是写楷书。《玄秘塔》是旧拓本,不是印刷品。
    顾工:您当时的字帖是您父亲给您选定的?
    陆:写字么,我其实还是受我父亲影响比较大。他写赵孟頫,后来也写过李北海,董其昌、米芾也弄过,到晚年才写隶书、北碑。
    顾工:那时候您已经接触到好些古代书家、书法。
    陆:我家里旧的东西确实是蛮多的,碑帖很多,有许多原拓本,包括拓片、拓本、裱本。当然十分珍贵的东西也没有。我后来到翁闿运那里去,给他带去几本,记得一本是明拓本《石鼓文》,他看了说不对的,不是明拓本。还有一本颜真卿《争座位》刻本,翁方纲有印鉴,说明翁方纲看过。还有一些汉碑和隋唐碑帖,像《西狭颂》、《封龙山颂》、《皇甫诞碑》等都是原拓本。
    顾工:您当时学习书法的条件比现在好多年轻人要强得多了。
    陆:是的,肯定比当时一辈人看的东西要多。我父亲碑帖藏得特别多,“文革”时候破四旧,也许那些人不懂,我父亲就交了一套石印本《三国演义》,其他东西没有动。碑帖他们不懂,所以现在还保留不少东西。裱片很多,汉碑也有,唐碑也有。
    顾工:“文革”开始时您已经成年了。那个时候您还能练字吗?
    陆:“文革”开始以后——就是抄大字报,那时昆山中学的师生都知道我会写字,有点小名气。学校里有两个老师,一位是陈羽白先生,现在还健在;还有一个是语文教研组的老先生虞乔僧,字写得也很好。很受他们的影响,他们也知道我会写字。“文革”时候抄大字报确实是练了基本功。
    顾工:那么后来呢?高中毕业以后还抄大字报?
    陆:高中毕业以后,就下乡插队去了。到乡下后没有什么事情做,带了一本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还有人问我借。是一本石印本。后来我读《资治通鉴》,我父亲也常让我读一些文史类的书,还特别建议我看看明末的史料。不一定全部看,挑特别重要的一些看。字呢这时候还是写,但并不怎么当回事。


转益多师

顾工:您拜访翁闿运先生是父亲介绍的吗?
    陆:1979年《书法》杂志刊登翁闿运先生的一张扇面,我父亲看了对我说,这个人跟我老朋友,解放前在镇江江苏省政府做过同事,分别了几十年没有联系。他就写了封信到上海书画出版社,后来据翁闿运说他没有及时收到这封信。他原来的工作好像在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后来到上海画院,信转来转去,转了一年多的时间。等到他收到这封信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我父亲没有跟翁闿运见上面,倒是后来联系好以后,我去他家里拜访他的。
我母亲对翁闿运也很熟悉,说翁闿运性子很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蛮滑稽的,还有一位叫吴逸群的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字写得好,印章也好,跟我父亲最要好,他们常去地摊上买碑帖。但当时我父亲主要兴趣是下棋,下棋用的时间比书画要多。
    沈江:您父亲跟翁闿运在镇江是同事,您父亲任什么职?
    陆:国民党江苏省政府录事,是一位亲戚介绍的,录事主要工作大概是拟稿和收发公文。后来也做到科长。到“文革”时反复交待,层层过关,甚至有人说他参加过国民党。我父亲说那时确实也有这样的事,有的人参加了国民党还不晓得,是集体推荐的。但我父亲没有参加。
    顾工:您除了父亲以外,还向翁闿运、宋季丁、沙曼翁请教过。这几个位先生里面,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陆:现在回想,这几个人对我都有些影响。像翁闿运先生特别强调法度,到他那里去,除了讲诗就讲法。你看他写的一些文章,讲运笔法、执笔法等,就是讲法,他自己写字也是讲法。他的法是经过长期的实践和研究,把古人的理论在他笔底下体现,得到证实。他确实精通笔法,特别是讲笔的提按动作对我印象特别深。每次请他评点习作,他总是讲你这个撇不行,那个捺不好,可见他对笔法的重视。
    那么宋季丁呢,他是无话不谈!这个人啊,他笑话都要谈,包括趣闻,不拘泥于书法。所以他的字也确实如其人,不拘小节,嘻笑怒骂皆文章。他印刻得极好,我记得他写六尺整纸的《杨淮表记》,用朱墨写,写得极好。一般人难以想像他用这种方法写,赭石加墨,相当雅。我也试过几次,都写不好,但他写得很好。
    顾工:这样字不是就有了颜色了吗?
    陆:对,有点颜色。我跟宋季丁认识,是马士达引见的。他很穷,住在马医科,老伴在门口卖粽子。我每次苏州去开会——因为我是苏州市书协理事——那时到苏州一定要住一个晚上。晚上没有事,就到马医科他家里去喝茶。他也问我借书。有人提醒过我,说他常常借了东西不还,事实并非如此。宋季丁几次向我借江叔诗集,借了一年多,一本不缺地还给我。
    顾工:他当时在苏州书法界不受重视。
    陆:不太受重视。沙曼翁有一次到杭州,说你们杭州人(书法)不行,你们两个眼不及我们苏州的一个眼——宋季丁坏了一只眼睛。沙曼翁还是比较识人的。
    顾工:宋季丁去世以后您写了一首很长的古风来怀念他。
    陆:对,写过一首《哭宋季丁》的古风。我接触人中间印象最深的是宋季丁,直到今天他好像还活灵活现在我眼前。他有许多特征的东西,包括他讲话的姿势,印象最深了。他特别喜欢写信,我到现在还保留着他几十封信,每一封信他都是认认真真写的,不是客套写几句话。后来他身体不好,有一次信上也流露出他可能不行了,跟你见不到了。他死了以后——据说是自杀,不堪眼痛——马士达也去他府上痛哭了一场。虽然我还谈不上是他学生,没拜过师,但(感情)应该说是深的!宋季丁篆、隶都写得好的,但他的才能我觉得不光是表现在书法上的,而更多的是表现在书法外的。他的书法作品,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曾经用一张字跟田洪换几十个信封,确实让我感到一种文人的落拓、潦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相当坎坷,但这个人有文才,他作品上的题跋写得很好,我有时候有意无意地跟他学,受他影响,他题跋上的一些话精彩得不得了。
     沈江:您那儿几十封信以后可以整理。
    陆:对,这几十封信是可以整理的。
跟沙曼翁的接触,主要是他昆山来的比较多,看他写字多。我至今还是认为沙老的篆书、隶书在当代是水平最高的!但沙老有些作品落款有些俗气,他跟黄异庵一起关在牛棚里时,黄异庵一直要取笑他的。
    顾工:您一开始主要写行书,后来精力转向隶书,是不是因为跟了沙老?
    陆:沙老我没有正式拜他老师,只能说是私淑。影响我写隶书的一个是沙老,一个是宋季丁。沙老对我影响最大。
    顾工:那是在80年代。
    陆:那是80年代中期。
    顾工:1987年您入选上海《书法》杂志“书苑撷英”37名优秀作者,那个时候就已经写的是隶书。
    陆:写篆隶就是1984年、1985年以后,之前主要写楷书。
    顾工:那么您作诗——
    陆:作诗比较晚。90年代以前作的诗,格律都不行。1990年以后,碰到黄异庵,黄老,(他对我)影响比较大。他托俞建良带了一盘他吟诗的磁带,听他吟“月落乌啼”,声调美极了,之前我也常听我父亲吟诗,诗只要吟就能分辨平声仄声。现在人读五言、七言绝句,读不出这个味道,但一吟,平仄声的调与不调立刻分晓。
    顾工:在当代书家中,陆老师诗作得非常好。我昨天晚上还在看您的诗呢。
    陆:我的诗没有下过功夫。90年代初跟黄异庵先生学。黄老的诗可以出口成章,而且格调高。他因为是评弹名家,当时有些人还看不起他。但他很厉害,据说他的一部《西厢记》,叶圣陶听了以后在日记里记道,不知出于何人之手。这个本子其实是他自己弄的,叶圣陶也惊叹他的平仄这么工整。
    顾工:是把《西厢记》改编成弹词吗?
    陆:对,弹词的本子。中间的诗词,都是黄异庵自己作的,这个很厉害。后来我作一些诗,寄去请他评点,评点以后,他再寄给我。90年代开始学了点皮毛,谈不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只是觉得作诗对搞艺术有点用吧。

    顾工:您的隶书在80年代后期已经形成很强的风格。
    陆:当时胆子很大,稍微看了点东西,就自以为什么都懂,现在回过头来看,真的汗颜了。我现在写隶书跟80年代不同,感觉领会的内涵要深一点。那时候表面上的东西多,现在恐怕内在的稍微多一点。
    顾工:您50岁以前隶书已经形成风格,而且多次在全国展、中青展中获奖,到50岁以后隶书风格忽然变了,有点接近于杨见山的面貌。这种转变的契机是什么?
    陆:以前的东西,如果有什么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用笔比较自然爽快,这一点是跟沙老学的。但后来才感悟到隶书要写得生动一点,轻松一点,倒并不一定要写得爽快。隶书书体具有局限性,因为它是正书一类。要写出笔意和笔势的连贯,有一定的难度,把隶书行书化,就失去了高古之气,草不像草,隶不像隶,不伦不类,有些俗气,说明这条路不能走。对当代的书法我还是观察的,他们有些成功或失败的教训,对我还是有好处的。
    隶书的表现力,一种是像清代人的写法,写得比较规矩的,追求的是圆和光,不能有一点笔里的变化,基本上按照楷书的中锋写法,每一笔都要转笔,都要润。还有一种就是借鉴汉简的写法,象钱君匋、沙曼翁先生。钱君匋晚年写的东西有的时候也不好,有草率的习气。来楚生的隶书取法汉简比较沉着,所以东西耐看,而且来楚生笔也厚。钱君匋有薄的地方。
    陆昱华:当代隶书怎么去创新呢?
    陆:当代人写隶书有几条路,一条路是写汉碑。现在好像宗法《张迁碑》的比较多,尽可能地利用字的结构变化,有很多人写得都不错的。像宗法汉碑的这一路,如果法度运用不好,也容易变得不伦不类。剑拔弩张,还不如原来平淡的东西。像《礼器碑》大部分人都认为属于比较平正的一类,但其中有许多字的细小变化,精采得不得了。细节的变化往往是初学的人不大注意的。初学的人临摹时不可能已经去考虑细节之处。但到了一定程度,你跟人家水平的分别恐怕就在这些细小的地方了。你能观察到、注意到的,人家没有观察到,这就是水平的差异。
    还有一条路是学汉简和帛书的。刚才已经说到,写汉简容易油滑,写得草书不像草书,隶书不像隶书。汉代的字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把后来的写法一定硬去加在它的头上,是不大合理的。笔致的变化,笔法的变化,线条的变化,我认为有许多文章可做。枯润、浓淡的变化,运用到隶书中间,它就跟汉碑上的字不一样,跟汉简上的字也不一样,只要有古气,就达到了目的。笔墨在汉人碑刻上不可能体现,即使在简上,它是硬的材料,没有纸、墨的效果。
    陆昱华:有些人写隶书,学汉简,学汉碑,却把字写俗了。这里面原因是什么?
    陆:大致的原因,一个是急于创新,想从所学的碑帖中跳出来,心太急了。学习要积累,积累不是一朝一夕,有许多东西不经过一定的学习、一定的时间是很难消化的。早晨写了晚上就想变,不太可能。第二个,是对书法本质的把握,对到底要表现什么东西,心里没数。书法中对古人气息的把握难度是十分高的。我一直注意掌握分寸,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书法不创新就没有出路,但怎么创新,要把握尺寸,是三分古人七分自己,还是七分古人三分自己,不能用固定的比例,但会有一个比例。这个比例能够把你和古人融会得最好,就是成功的。既能挥洒自如,又能体现古人的内涵。这样的东西是耐看的。隶书要出新是很难的。我觉得只要肯磨练,不要急于求成,就会取得成果。现在人家说我象杨见山,我也挺忌这个的,最好不要像。
    沈江:自1992年您以最高票数获得第五届全国书法篆刻展“全国奖”后,一直比较低调。能否谈谈您觉得自己的书法近十年来最大的变化在哪些地方?您所追求的方向是什么?
    陆: 书法确实要集一个人毕生的精力。人对事物的认识,对自己的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个不断否定的过程。如果一直感觉很好,就会固步自封。我对自己一直感觉不好,写的东西隔了一两年就感觉不行,最好就撕掉。如果给人家写的,就懊悔不应该写。平时读一些书,看一些展览,看古人的东西,逐渐对照,就会看到自己的不足。我每年都觉得有所得,有时也会走弯路。像写杨见山,两三年前写的东西,不得要领,可能字写得不大,不能充分体现这种书风的特点,后来写大字,倒好了。我曾经为王坚政委写过一个长卷,文天祥的《正气歌》,三百个字,当时认为写得很好。隔了两年,一次在苏州,华人德等都在,王政委把裱好的这卷东西拿出来,请卫老(瓦翁)题头。我一看,哎哟,感觉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觉得蛮得意的,现在如果叫我写,我绝对不这样写了。
    我的隶书从写《封龙山》到后来写《礼器碑》,我觉得比以前松动些了,后来也受到杨见山的启发。杨见山上紧下松,有灵动之气,他学《礼器碑》变成这样,我认为是很了不起的,他懂得字要有生气一定要有动势,这是十分了不起的见解。我用的笔是兼毫,弹性比较足,可以放开手脚弄,写着写着就有点像杨见山,其实我也不想完全跟他一样。马士达曾经直截了当跟我说:“我觉得你写得太薄了。”我自己也觉得有的时候笔不拘一格写得草率,就用到了副毫,笔锋就偏了,不厚,这是肯定的。但是我觉得中侧锋还是不可以偏废!不能一味强调中锋,有的时候还是要利用一点侧锋。使点画有苍茫感,笔墨会更生动、更丰富些。
    顾工:您平时创作里面隶书占多大比重?
    陆: 基本上各占一半。这几年行书写得比以前多。以前行书写王羲之,这几年看看何绍基,力图把字写得松一点,随意一点。
    顾工:要说古意的话,清代的字比汉碑就差多了。这是另外一种审美取向了。
    陆: 行书和隶书,有不同风格的“古意”,尤其在形式上。隶书作品中的行书落款,更要考虑它的比例、位置,以及它的静态或动态,尽可能不损害隶书作品的古意。
    沈江:怎样把书法的技法上升到精神?
    陆: 书法的法度是蛮要紧的。要法为我用才能去求风格求个性。知道法但可以不用这个法,而不懂是另外一回事。

古与雅
    顾工:写字一般都是从临摹入手,为什么有的人取得成就,有的人总是在比较低的层次上?
    陆:这跟天分有关系。前些天夏天星(北京画家)还跟我说,字要远远难于画。你要掌握法度,又要从法度中化出来,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没有一定的悟性不行的。有的人不适合写字,他弄不出来。
    顾工:这中间有没有方法问题,有没有对传统的态度问题?
    陆:方法问题也有,有的人就抱着一两本碑帖,看古人东西少,当然进步慢。学书法要一些灵性,看过以后有一种特别感觉,好像自己得到些什么。这就是一种悟性,感悟啦!
    顾工:那您一直强调写隶书要有古意,那么您的古意主要来自临摹,还是来自感悟?
    陆:我觉得还是感悟。我曾经跟黄惇说过,我临摹实际上不大用功,虽然也临过很多碑帖,但就像董其昌说的,从来没有一篇东西临到底!我没有耐心一笔一笔,一通一通地临,往往有始无终,有时候临到一半或一小半,觉得没有感觉就不临了,下次临再从头开始临,后来觉得这样不好,一直是临前面半段,于是干脆从下面调一段。有的人希望一遍两遍一通两通地临,我从来不曾这样。
    陆昱华:那您学书法没有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专门把精力投到上面。
    陆:专门的投入,没有!后来我总结自己为什么好像眼界看上去蛮高,手底下还不行,归结到底是自己不用功。有的时候确实又有一种冲动,突然想写字。或者偶而看到古人的作品,突然感悟自己写不好,原因在此。
    顾工:以前书法家都讲天几人几,您人力用得少,取得成就一定是因为天分啦。
    陆:我虽然用力不多,但我看得蛮多。所以既不练也不看,天分再高也不会有进步。因此看是蛮要紧的,我家里有这个条件,碑帖、还有画册,有原拓的,也有不少民国时期珂罗版的出版物,好的不好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心中都有数。这就是所谓练眼力,眼力也是功力,某种程度上说眼力比功力更重要。我总结出一点就是勤看。
    陆昱华:看得多就是养眼、养气,印刷品和真迹肯定有很大差别。
    陆:感觉不一样,现在买来的一些印刷品虽然印得很精,但跟原作还是有差异。一看真迹,那种气息在印刷品里是看不到的,好东西还是要看真迹。
    顾工:您现在还把古意放在书法里面最重要的位置?
    陆:我始终认为书法要有古意。书法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没有古意不行。古意不但表现在形态上,更重要是表现在内涵。不管是三代铭文也好,秦汉之间的石刻也好,特别是汉代的隶书,包括那些在竹木简和帛书,都充满着古意。古的东西一直是我追求的,是我需要得到的。如果缺了古,我觉得书法品味大大降低了。古意不是一种保守,不能把古意跟保守放在一起,写等号。
    顾工:您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比较“雅”,包括您的画。
    陆:书法有了古意,才能典雅。典雅是种内涵,不完全是视觉的东西。我们需要典雅,需要品味。不是在两三秒钟之间就评定这东西好坏,而是要通过再三的品味。典雅的东西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所谓耐看。好像一杯龙井茶,头一开吃不出味,第二开、第三开是最好的。回味无穷,剧烈运动以后的喝茶,一杯喝下去,一灌灌到底,这不叫品茶,叫解渴!
    联系到对当代书法的一些看法,我在苏州书协会议上曾说,我们现在这个社会节奏很快,带动我们一切的生活都是加快的,包括艺术、商业以及其他,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创作势必也要受到影响,你也要朝这个方面去发展。像展览的评选,评委只能在你作品前呆十几秒或者几秒钟,要马上要有一种感觉,那么你还要用所谓典雅的方法慢慢品味怎么行呢?现在的书法评比,因为它是追求一种快速的视觉效果,往往是对感官有刺激的、或者特别奇怪的东西,以此吸引人。这是时代所致,出不了精品。
    顾工:这是展览的缺陷,实际上书斋文化与展览文化可以互相补充。现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把展览取消,搞艺术活动一定需要有个展览。人们有时会去看看展览,但当他想要喝杯茶坐下来品味的时候,他就可能需要一种闲雅的东西。
    陆:这就涉及到表演艺术。书法不能是表演艺术,我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下写字。我们需要一些理性的思考。如果打破陈式的话,还不能写准备的以及太熟悉内容。写篆、隶书有时可能还考虑篆法和隶法(需要熟悉点的内容),行草书最好写生的内容。没有作预先准备,反而写得更轻松。有人一幅作品写一两百遍,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陆昱华:年轻人搞书法经常有一种想法,如果我们学书法一直以古人作为标准来衡量,那我们永远都写不到古人那个样子,所以我们要创新,要有我们自己的标准。而这个标准往往就借鉴了一些西方的东西。有一种偏激的观点,把创新和发展划等号,把入古和保守划等号。您怎么看待创新和发展的关系、入古和保守的关系?
    陆:清代大诗人袁枚在《续诗品》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何?孟学孔子,孔学周公,三人文章,颇不相同”。他把诗歌学习中的“古”和“我”讲得十分透彻。书法创作也同样如此。学习古人不是目的,仅仅是一种手段。今天衡量书法的好坏,古人是一个标准,但不是唯一的标准,如果把“入古”作为学习书法的最终目的,那是对书法艺术的曲解。其二:书法学习古人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如何学的问题。由于各人的气质、悟性、素养、审美等方面的差异,学习的方法也不尽相同。譬如苏东坡就主张“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他主张学古,但不主张死学,在他的作品里,古人的影子要少一点,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法“天真烂漫”有余,而古法不足。而米元章则相反,晋唐名迹,无不追摹,人称“集古”字,他对于古人的技法的掌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仿古的高手,因此有人认为米芾的字功力有余而情性不足,格调不如苏东坡高,这种评论是否公道,姑且不论,但两人都是彪炳书史的大家。假使让苏东坡去“集古字”,让米元章“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则结局可能是书法史上都留不下两个人的名字。因此我们不必去空谈要不要古人,而应该研究如何学古人。
    沈江:对有些人来讲,吸收古人本身就是一种创新。
    陆:因为你的个性不可能和古人一模一样。即使你学得很像,终归还是有差异,这个差异就是你的个性和古人个性的不同。吴琚学米芾,表面上看很像,你把两人分析一下,还是有区别的。
    陆昱华:刚才您讲到技法,讲到米芾,按照您刚才讲的意思,米芾的技法太丰富了,对内在东西的表现反而会受到限制。我们学书法的时候,往往比较强调技法,认为技法丰富了作品就比较好看。但书法好像不是纯粹追求好看的艺术,论好看它不如画。请您就书法的好看和耐看谈谈看法。
    陆:好看是一种比较直接的东西,耐看是一种能够品味的东西。单纯要追求视觉效果,当然是越怪越好,越奇越好。像清代的金冬心、郑板桥,他们的东西一挂出来,在当时还没有这种风格的情况下,肯定是惊世骇俗。这种东西多了以后,恐怕也会觉得厌烦。像晋人和二王的一些作品,确实经得起细细品味,风韵悠远,百看不厌,耐看得很,这也是二王为什么在书法史上有着这么至高无上的地位的原因。东晋离汉代不远,汉代的碑刻书法为什么跟东晋差别这么大,不可思议。追求视觉效果也是我们今天书法的重要内容。最好能把自己的书法和其他人的拉开距离,不过这很难。你要跟其他人不一样,要么怪,要么奇。
    顾工:怪到什么程度,能够被人们接受,这是一个难题。郑板桥的字毕竟是传下来了,而且他也是一代名家。但有些人的字传不下来,这里面是很微妙的。
    陆:传不下来的可能有种种原因,包括字外的原因。

读书养气

陆昱华:有很多评论谈到您的字有书卷气,您刚才也谈到读《资治通鉴》,这在当代书坛并不是普遍的现象,对年轻的书法人来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请您谈一下书法中的“文人化”在当代还有什么意义?当代还怎么去要求书法的“文人化”?
    陆:现代社会分工比较细,书法作为一种群众性的文化现象,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和文学修养,有些文化水平较低的人,也有可能把字写得很美,很好看。但他们的书法不仅是文学的依附品,离开了他人的作品,便不能独立存在,一旦自撰文字,则错字、别字、或文句不通或装疯卖傻,装腔作势,俗不可耐。东方艺术讲究的是内质的美,象这样的作品还有什么内涵可言。医俗的唯一药方是读书。历史上有成就的书法家,没有一个不是文学家、学问家,他们把做学问作为立身处世的第一等大事,书法仅作为游戏小技而已。所谓“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当代社会生活的快节奏反映到书坛,就是浮躁之风,急于求成,这是违背书法艺术需要长期积累的规律的。现在需要提倡书法“文人化”,对此,我们需要冷静地思考,有一副对联说得好“立志不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
    顾工:从您担任昆仑堂美术馆馆长以来,您对古字画也有更多的研究。我注意到您对昆山籍的画家王学浩很有兴趣,这是怎样的考虑?
    陆:以前我编过《玉峰翰墨志》,比较注意昆山籍的一些名家,昆山在艺术史上也有一些彪炳史册的大家。宋代有,元代也有,包括清初的龚贤,但这些人的作品现在都已经很难得,而清代王学浩的作品收集起来相对容易些。王学浩我最早当他是“小四王”,后来发现他不是,王学浩的辈份比“小四王”还要晚。但他的思想倒是不囿于“四王”的,对“四王”是有反思的,他实际上是立足于元人,因为他学李豫德,李豫德是跟王原祁学的,是王原祁的外甥,我把他归入“小四王”中间,是一种错觉。
    王学浩在绘画上是有创举的,例如他在技法中关于点苔的一些理论。他认为擢跟点不应该是一样的,哪些是点,哪些是擢,分得很清楚的。后来我仔细看了他作品,果然如此。据他说他的执笔用的是拨灯法,指尖捏在笔端,从空中落下来,有节奏有层次的,不像沈石田,也不像其他人。他的点苔很有特色,完全像一根一根短竖,有力度。这些点的墨像漆一样黑,用笔有力量,同时代的许多画家达不到这个水平,他认为这种方法用笔,笔力“纯在虚处”,真的很佩服,画画的人对用笔这样讲究的并不是太多,特别是明清后有理论的画家很少。
看了王学浩再联系到何绍基,何绍基比王学浩稍微晚一点,但是应该基本算同时代,在写法上我觉得他们是有相似之处。他们用的力确实有时用在虚的地方,这是我以前没有认识到的,因此,笔法因人而异,我觉得要重新认识。何绍基的凤眼法、回腕法这些东西,我后来再看,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也是一种虚劲,一种虚的力。这样的(执笔法)与身体、生理的结构完全相反,他有时候出来的力不是实力了。何绍基写得那么松,我觉得跟他的执笔大有关系。
    顾工:王学浩在当时属于画得比较好但影响比较小的画家。
    陆:王学浩影响较小,有几方面的原因,我想首先就是代笔太多。王学浩传世的有些东西不是怎么太好,确实不太好,代笔的人太多。有人代笔以后,就影响他的声誉。
    顾工:王学浩作品散布的范围比较广,在云南等地的拍卖会上都有王学浩的画。
    沈江:王学浩可以说是走到了半个中国,在他中年的时候。
    陆:我最近看启功《口述历史》,他说执笔法里回腕、捻锋、三指都不对。启功一路的字确实不需要这样。但是何绍基一路字如果用启功的方法去写,也写不出高水平。启功不赞成刘墉,对刘墉的字不喜欢。但古人写的字,跟他们的阅历、审美有关系,跟习惯也有关系。
沈江:从您的言行中,我能隐约感受到对传统文人士大夫所具有的文气、士气的眷恋和向往。但现实世界又普遍充满了浮躁和功利欲望。作为高雅和优雅的书法艺术,面临着生存和发展的危机。您对此有何感想?
    陆:我们这一代人是尴尬的一代。要说文学功力一点都没有倒也不见得,高中三年都是读的很实在的东西,但也受到了当时否定传统的影响。要看古文能看懂,但真正要研究也有难度。搞书法和文学、古典艺术是很接近的,没有这方面的修养,书法就缺少内涵。书法搞到一定程度,就取决于学识和修养,不完全是技法上的东西。人生苦短,现在要学,看书时间一长,眼睛吃力,人也吃力。但是我觉得,多读点书,比一门心思研究书法可能要好。
    陆昱华:所以您书法中的文气很多得自字外功,得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不仅仅来源于书法。
    陆:古人真厉害,他们的知识面宽得不得了。你看看明清的笔记就可知道,他们看的东西多,见识过人。像我们这一代人缺的东西太多,什么都会一点,但是都不精;都知道一点,但是都不深。不用跟大文豪、大学问家比,就是跟明清时最最小名头的人都不能比。你跟王学浩比能比得上吗?王学浩诗作得很好,对联也很好。我最近写了他一副对联,“贫能知足心常富,贱不求人道自尊”,含意很深。王学浩诗好,画也好,字不用去说,他名头并不大,这种人历史上成千上万。想想这些,我们今天真要气馁了!你不得不佩服古人真是厉害。许多古人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留下来的东西都非常好,我们三四十岁根本写不到这样。我们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达到,他三十几岁已经写到了,确实了不起。
    现在是个浮躁的社会,国学这块相当薄弱,没有什么人去研究。书法、中国画都是这样。上次夏天星讲,中央美院几个老师在说,解放以后大学的美术教育及西方绘画思想来研究中国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起到了破坏作用。
    沈江:对人品和书品的关系您怎么看?
    陆:人品高与书品高有一定关系,但也不是必然的关系。作为艺术家,应该追求真诚的东西,追求真善美的东西。人的一生中,免不了会说些错话,做些错事,但一定要(把这些)跟人品、书品搭在一起,也不太合适。不过有这个要求总是好的,许多大学问家、大艺术家,人品都是好的。
    顾工:这也是字外功,也是艺术家终生修炼的内容。
    沈江:弘一法师说过,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能否以此作为当代书法发展的导向?
    陆:书法的传世,跟书写人的场合、时间、社会环境都有一定关系。但作为艺术门类而言,我认为还是应该人以书传。书以人传,就太强调了人的名气,名气也要分好名、恶名的。汪精卫的字现在拍到二十几万一张,但他的名气是臭的。我主张书法家要靠书法传世。人活着时有地位,死了以后作品立得住立不住?这是个考验。
     我欢喜典雅的风格,剑拔弩张的、过分奇怪的东西肯定不喜欢,过分俗的也不欢喜。我还是追求比较文气的、讲究内涵的东西。读书也好,画画也好,都是涵养性灵的,可以触类旁通,对书法有着各种各样的影响。死用功不行,不用功也不行。聪明的人在书法上不必花过分多的工夫,要多看看。在你们这个年龄,尤其要多看,有时用功一年两年不及看一两件好作品,那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多接触作品,多接触人,有时候会有启发。
    沈江:傅抱石的好友葛康俞先生在《据几曾看》书中《中国绘画回顾与前瞻》一文中讲,宋元人的画为啥这么高?其中一个原因是,宋元人本身,“是天地间一段韵致耳”。
    陆:古代的人,像“元四家”的产生,当时社会动荡对他们肯定有影响。乱世中当不了官,干不了大事,于是就玩,游山玩水,饮酒、雅集,玩笔墨,玩小技,元四家就是这么玩出来的。文学和艺术都有需用要一个宽松的环境,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