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百姓论坛周仕文:瑞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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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念头在瑞云的脑中闪电般地掠过,她还没有为他筹划出最好的搭救计划,却见这位客人站起后便不再坐下,拱手说道:“我还要到灵隐寺去访一位旧友,这便告辞了。”

“啊?”瑞云惊惶失措地说。迷梦就象一个水泡,比吹起时还要快地破掉了。“先生,”她急忙而又吞吐地问,“先生,能在这里过,过一夜吗?”

蒲先生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哈哈大笑,转身而去。人都出了花月楼,还能听见院墙外他的笑声不绝。瑞云还没有完全摆脱自己恍惚出来的真假幻实,就听见蔡妈妈突然喊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哇?”

其他人也闻到一股臭味,循味找去,源头却在蔡妈妈的袖子里。蔡妈妈伸手去够,触手如热糕,拿出手来一看,满手都沾着粪便,臭不可闻。她急甩衣袖,吧嗒一声,一大砣黄澄澄的大便掉在地上,兀自热气腾腾。众人无不掩鼻而笑,就连瑞云也暂时忘记了烦恼,噗哧笑了出来。

蔡妈妈骂道:“死忘八,小烂蹄子,还笑!还不快去追!十几两金子呢!”

门房和一个护院冲了出去,却哪里还找得到那个客人的影子?问街上的人,都说就没见到这么一个人。蔡妈妈只好骂骂咧咧地换了衣服,一面问瑞云:“那人是哪里人,住在哪里?”

瑞云说:“他说是山东人,不知道住哪里,但好像说要去灵隐寺访友。”

蔡妈妈连忙吩咐门房去灵隐寺查找,一面恨恨地骂道:“好,好,好!你还敢去灵隐寺!正好让佛菩萨一个响雷劈死!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咦,你额上怎么有个黑印?快去洗了!”

瑞云一向最爱惜自己的容貌,连忙回房一照镜子,果然额上有个指头大的黑印,好像是那个蒲先生刚才手指蘸墨点上去的一样。她奇怪地想:“我明明记得他手指洁净的啊。”一面唤丫鬟打水来洗。不料这黑印怎么洗也洗不掉,就象她皮肤上天生了这块墨印似的。

瑞云慌了神,连忙叫蔡妈妈来看。蔡妈妈帮她又洗又擦,连皮都蹭掉了一层,这地方还是顽强地从肉里透出黑来。蔡妈妈又请医生、试秘方、问巫道,什么方法都用了,结果黑印不但没有去掉,反而慢慢变大,象一滴掉在毛纸上的墨汁,在瑞云的脸蛋上延伸。三个月下来,就把瑞云变得仿佛蝙蝠侠似的,彻底破了相,不要说以前的美貌,简直比普通女子还难看得多。霍二公子的五千两银子自然泡了汤,大小客人也很快就绝了迹。

蔡妈妈眼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培育的摇钱树就要枯萎,急得不计血本打通衙门的关系,亲自带差人去灵隐寺盘问。灵隐寺的方丈听她说清来意后,摇头道:“你这位施主岂不荒唐,那人既是骗子,说话怎么能作准?他若说去太守衙门访友,你还去太守衙门查问不成?何况三四个月前的事,那人的长相你又说不出什么特别处,谁还记得?”蔡妈妈急得又合什又作揖:“杭州全城都说方丈你是西天金身罗汉转世,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可怜老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膝前就这么一个女儿,实本指望着靠她养老,却遭了这等祸事,你老发发慈悲,救救她罢!”方丈被她缠不过,只好查了那天当值的两个知客僧,一个叫广亮,一个叫志清,传了过来,道:“你有话便问他们。王军门王大人的家眷少顷就要来进香,老衲失陪了。”蔡妈妈又问这两个知客僧,那志清便道:“看那人行状,若是来我灵隐寺访友,定是我济师叔的朋友。我济师叔也广有神通,能点石成金、画饼充饥,上次他蒲扇一扇,就治好了个瞎老太婆的眼睛,还有一次把我们素斋的素鸡素鸭都变成真鸡真鸭......”他口水还没咽下去,广亮就斥道:“你休要胡说!三个月前济师弟还在外云游,怎么会在寺内会友?明明是那个人信口一说,岂可当真?”志清道:“师叔说的是,那人定是诳语。蔡施主没有听说吗?人都说那客人出了花月楼后,径奔抱剑营街,一翻身便投柳翠井内了,哪里会到我们灵隐寺来!”蔡妈妈吓了一跳:“还有这话?我问人都说没见着这人。”志清道:“蔡施主你有所不知,这人他不是凡人,乃是东海龙王驾前龟丞相所变,他奉了龙王圣旨在此看守瑞云,上次为了护卫瑞云贞洁,差点被狐仙打死,这次看你要着瑞云接客,遂出此奇策,以免瑞云被人玷污了。他本是神仙,所以走在街上,不相干的人都看不见哩。你道他投井是自尽吗?那柳翠井暗通东海,他这是水遁呢!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在大惊小怪,他早回东海龙宫领赏去了!”广亮怒道:“志清!亏你也是佛门弟子,也迷信这些怪力乱神!”志清慌忙合掌俯首道:“师叔教训得是。”广亮转头对蔡妈妈和颜说道:“世事俱是因果,业障相生,循环报应。令爱此番遭祸,也是前缘注定,该有此劫。只要施主和令爱从此潜心向佛,广结善缘,我佛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敝刹虽小,却也素有灵验,蔡施主可在这里许个大愿,本寺高僧操持,不过百十两银子,定保施主化凶为吉,日后花团锦簇,还有数不尽的好日子哩。”蔡妈妈说:“唉,我连城外胡大仙都请过了,二百两银子呢,也没看好,还再许什么愿!你们还是让我见见济师叔,我问问他罢。”广亮说:“我济师弟云游在外,至今未回。施主既是无意向善,这便请回吧。”

灵隐寺是杭州名刹,在官场广有交往,蔡妈妈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造次,只好恨恨而归。蔡妈妈人称“气死鬼”,一世精明的英名,哪里吃过这等亏?她气忿忿地回到花月楼,立将瑞云赶下绣楼,拔去首饰,剥下彩衣,换上粗布衣裳,贬为奴婢。做丫鬟还怕她吓着了客人,因此专门圈在后院干粗活。那些仆役蠢妇见她落难,幸灾乐祸之余,加倍欺辱。三天两头的还有些闲汉虔婆,摸进花月楼里来看稀奇,对她指指点点,风言取笑,就象以前有人千方百计地混进来偷看她的美貌一样,让她又羞愧又伤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身体又是当小姐养出来的,哪里做得了重活、咽得下粗食,眼见得日益憔悴,当真是生不如死。听着前院里传来的丝竹欢笑声,想着以前的富贵风光,她真不知道自己没有被呆霸王破瓜是福还是祸了。

有一天,她正在后院大灶下烧锅,忽然看见一个人缩手缩脚地摸了进来,站在远处,直往自己这边只管望。她知道这又是个来看热闹的闲汉,如今她对这些人也习惯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干活,还抬起那张脸来瞪了他一眼。然后她就认出来了,原来是旧相识余杭贺生。她不由自主地猛向墙壁扭过脸去。过了一会儿,贺生看见她肩膀耸动,低声抽泣起来。贺生忽然也觉得一阵心酸。他找到蔡妈妈,说要给瑞云赎身。

蔡妈妈又惊又喜,说:“瑞云是我嫡亲女儿,我指望着要养老的,当初霍二公子出十万两银子要买她,我都没答应。不幸她如今生了怪病,难得你一片心意,说不定她跟了你后还把病治好了,我也不能为难你,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我卖女儿,我家瑞云哪止这个价?我看你在一片心意的份上,意思一下而已。”

贺生道:“小生不治资产,一贫如洗,两袖空空,五千银其难不啻登天,祈媪更宥之。”

蔡妈妈说:“有?有个屁!你也去杭州城打听打听,瑞云是什么人?值不值五千两?你当是买猫买狗啊?你打算出多少钱吧?”

贺生道:“小生家徒四壁,屋无片瓦,一身萧条,竭其庐之所有,不过三百银耳。”

蔡妈妈冷笑一声说:“贺公子,你这么说可就是蒙人哪!瞧你的衣着打扮,还来我们花月楼嫖过瑞云,家产少说也有三千两银子。也罢,瑞云是我女儿,我也不能让她嫁个倾家荡产的夫家,就再给你减一减,二千两。这可是最低价了,一分一厘也不能再少了。”

贺生道:“媪意之诚,小生深感之,然小生一介寒士,三百两已尽其所有矣。敲小生之骨,吸小生之髓,不可多也。”

蔡妈妈叹了口气,说:“算了,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每次看戏里演有情人不成眷属,就哭得泪流满面。谁叫我心软呢?一千两吧。你要还嫌多就不要再谈了!”

贺生道:“瑞云,无价之宝也,五百两,多乎哉?不多也。惜乎非小生所能为也。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小生所能为者,三百银也,虽一分更不能多矣。”

蔡妈妈怒道:“你这人也太拧了吧!我都一让再让了,你怎么就一口也不能松呢?告诉你,我肯把瑞云卖给你就已经是感天动地大善心了!你想想,瑞云是什么人?她是东海龙王定下的儿媳妇!我把她卖给你,是要被龙王电打五雷轰的!我甘冒这样的奇险,五千两的女儿一千两就给了你,你做买卖也得讲些良心!”

贺生一愕,道:“媪言极是。瑞云既为龙王媳,则龙王一怒,首祸者小生也,非媪也。小生尚须二十两预为梓木,则瑞云之价,小生止有二百八十两矣。”

蔡妈妈一口啐在地上:“算了!算我做善事了,三百两就三百两,我也积点阴德!阿弥陀佛!你早点把钱送过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免得我又改了主意!”

交易既定,贺生回家卖了十亩地,凑足了三百两银子,交给蔡妈妈,便将瑞云带回家了。

马车出了杭州城,瑞云忽然放声大哭。贺生也不劝慰,直到快要到余杭,瑞云才渐渐止住哭声,抽噎着说:“贺郎,你如此情意,我今生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可我现在这副模样了,情愿做小,等你将来明媒正娶了好人家的女儿,我做牛做马服侍你们俩。”贺生笑道:“瞎说!”

到了余杭,贺生早已安排妥当,一座流苏花轿抬了,吹吹打打,迎到家中,拜堂成亲。一座余杭城都轰动了,从此贺生出外,便常有顽童跟在后面,拍掌唱道:“贺老大,大呆瓜,三百两银子讨浑家。人家买妻美如花,他买媳妇象个啥?上面黑,下面白,活脱一个母夜叉!”

还有首歌是:“余杭有个贺书生,每夜新房不点灯。不是他家省烛火,怕点灯时吓杀人!”

还有贺生家的左右邻居,在他娶亲后不久就忽然都搬走了,空了老大一片地,也没新人家搬过来。听说是因为人说贺生娶了龙王爷的儿媳妇,旦夕要遭雷谴,他们怕殃及池鱼,因此搬走的。贺生也不分辩,乐得地方宽敞,左边种了竹子,右边种了兰花,顾盼自得。有不怕死的闲汉夜里摸到他家墙根去听房,第二天跟人说,你说他家夜里为何不点灯?可不是怕点灯时吓杀人,我舔破他家窗纸,亲眼看见的,一到晚间,瑞云额上那片黑块就透出光来,如同天上的红霞一般,照得满屋亮堂,哪里还用点灯?那贺生想和瑞云欢好,就见那红光蓦地暴长三丈,如同钱塘潮般,拒住贺生。贺生还不死心,一踏进红光,就惨叫一声,捂住双眼,仿佛瞎了一般,只好退出红光笼罩之处,才又能看见。原来瑞云那黑块确是龙王驾前龟丞相所点,护住瑞云清白,不受贺生玷污。可怜贺生花三百两银子买了个媳妇,至今也不曾圆得房。瞎说!另一个闲汉把酒碗往桌上一顿,提袖子擦了擦嘴,贺生哪里要和瑞云圆房?就知道你满口跑鸟!我才是真去贺家墙根听过房的!一到晚上,他家是满屋亮堂,可哪里是什么黑块红霞?我舔破他家窗纸,亲眼看见的,是龟丞相和贺生在对坐饮酒,后面站着一个蚌夫人,双手捧着夜明珠,照得他家满屋亮堂的。龟丞相对贺生说,你赎出瑞云,龙王闻之甚喜,上奏天帝,荐你为下科状元,天帝已经恩准了,贺兄下面只管去应试,包管一路中到状元上去。可见贺生哪里是要买瑞云自己用,明明是积德行善,将来要中状元呢!然后当然就是“咣”的一声,一个酒碗扔过去,两个闲汉打起来了。

由于对贺生的下场有“雷谴”和“状元”这两种说法,弄得一班乡愚也不知道对贺生是该躲避三舍好,还是该预先奉承好。有些耳朵特别软而心又特别热的乡人,都因此被折磨出了精神分裂。贺生对此都是置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