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田 杭州:《偶遇芳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5:31:35

偶遇芳华

果  贝

 

偶遇芳华的内容简介:

一个心善情纯;一个舔血沙场;

却是一天两夜的故事,成就佳话一句,成全故事一桩

 

001

 

清水寨果然是个好地方。

林君卉支上画架,将色板、画笔备好,满意地望了过去:一丝丝云雾绕着眼前的大森林打圈,只露出些许树尖刺向天空,不远处的小溪叮叮咚咚敲响寨子的大门,里面传来鸡鸣狗叫声,间杂着姑娘们在溪涧浣洗时的说笑声,好一派逍遥祥和的人间胜景!倘若,倘若没有身旁这八个荷枪实弹的军兵站着的话。

看见他们,林君卉叹了口气,想起来之前父亲林荣生的话:“阿卉,你刚从法国回来不久,对局势有多乱根本就不了解,现在全国军阀混战,地盘一天一个姓,就连爸爸都说不上今日的风光明日还在不在。街上来来往往的,有军兵、土匪、帮派、乱民,所以,你最好是呆家里,实在想出去,身边必定要有亲兵。”

所以,便有这般煞风景的写生了喽!

算了,总比被父亲禁足的好吧。这样想来,林君卉觉得舒服了些,佯装这些亲兵是透明的,看不见。自顾自地调色、润笔,这幅画已经画了两天了,今天应该可以完工,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来得及参加晚上留学生们的salon(沙龙)。

忽然,不远处传来乒乒乓乓的枪鸣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近,亲兵们已经警惕地围在了她周围,另有两个站上高处观察情况。

林小姐,费系和苏系在这里干上了,我们赶紧回避吧。”观察情况的那两个亲兵之一跑过来一边说一边手脚利索地帮她收拾东西,另一个则往停在路边的汽车跑去。初次近距离接近枪战,林君卉到底是女孩子,害怕涌上了心里,她惴惴地由着这队人护着她往车方向走,眼看就可以上车回家了,一群骑着马的军人冲到了跟前。

费军长,”还是那个帮她收拾东西的亲兵挡在林君卉面前,对着马队里高声喊道:“我们是林荣生林军长的部队,陪大小姐在此画画,请各行方便。”

林系、林大小姐?”林君卉顺着话声看见了马队里答话的那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坐在马背上,多年征战使得他满脸的沧桑,一时倒还估不出真实年龄,应该在三十上下吧,戎装上满是灰尘,眼睛因为听见亲兵的说话而闪露出烁目的光彩,“哈哈哈,太好了!真是来得时候!”只见他手一挥“兄弟们,把这位林大小姐给我拿下!”瞬时,二、三十人举着枪围上来。林君卉吓得花容失色,不是已经报了父亲的名号吗?他们混战,与林系何干?

费军长?”身边的亲兵焦灼地大叫一声,他也没想到报出名号会换来如此结果,与此同时,八名亲兵同时推枪上膛,瞄着费系人马。

姓费的眼一瞪,不及理睬那亲兵,冲着马队里一人说:“阿威,去给苏雄喊话,就说林荣生的千斤在我们手上,他要不信的话只管追上来,我定给他机会抱抱他的小师妹,哈哈,虽然是具尸体。哼,到时我看他怎么向林大帅交待!”继而对着那亲兵傲然说:“费浩然与林氏无冤无仇,奈何今日非得借林大小姐一用,在下保证他日必将林小姐毫发无损奉还,识相就让开,否则,”他森森然扫过那八名亲兵,立刻围上来二、三十人做好了屠杀的准备。

糟糕!”林君卉听见那亲兵脱口呼出一声,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苏系肯不肯听话是其次,眼下,她就算是个白痴,也知道单凭自己这八个军兵,想要反抗的话无疑于是送死。

我跟你走!”她咬牙大喊一声,尽管脸色已因害怕变得惨白,但还是鼓起勇气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费浩然说:“你……你不要伤害我阿爹的人,刚才说的那些话算数,我……我跟你走就是。”

大小姐!”八名亲兵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是军人,生命早就注定要在这乱世里沦为权势的牺牲品,却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权者还有顾全他们的时候。

说出来就不能再收回了,林君卉惨然一笑,从头上拨下根簪子递给一直护在她身前的那位亲兵,“你把这个交给我父亲,他不会责罚你们,快走吧。”说完,推开他们,走出亲兵的护卫圈。

马背上的费洛然脸上流露出几许惊讶与欣赏的混合表情,一夹马背,朝着林君卉迎上来,将她拦腰一抱侧抱上马,同时大喊:“大家快跟我进树林。”

转眼间,费洛然的队伍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冲进了林君卉画笔下恬静、美丽的森林。她紧闭着眼、止不住浑身的颤粟,由着这个男子抱她上马时的手一直在腰上,从未骑过马的她,甚至觉得正是这只手压抑下了所有恐惧和不适,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不时有树枝叶划过,她踡了踡身,感觉有只手臂挡在了她的脸前。渐渐地,耳边的枪声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

军长,休息一会吧,苏雄果真忌惮着林系,没有追上来。”随着这句说话,林君卉感觉到马速慢了下来,再接着,颠簸停止,耳边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咦!”她吃惊地发出一声轻呼,睁开了眼,转头仔细看了看咫尺间的那张脸,正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

来,扶林大小姐下马!”

果然训练有素呀!立刻有一人走过来向她伸出手,那也是张年轻、历经风霜的脸,望着她的眸子里似乎还盛着担心,是担心吗?林君卉没来得及细想,借着那双手跳下马来,顿觉腰酸背痛,幸而今天因为是在野外写生,所以穿了套西式便装,若是象平日那样长裙袂地的话,只怕早已被树枝划成巾条了,那就丑大了啊!想到这,脸上泛起层嫣红。

阿威!”费浩然也已跃下马来。

到!”

安排兄弟守卫,其余休息,你、大坤、文俊,跟我来。”说罢,费浩然正抬步要走,林君卉唤住了他:“喂!你……”,他转回头来,不耐烦地看着她。

林君卉吞吞口水,斯斯艾艾地说:“费军长,你们已经安全了,可否,放我回家?”

这里?放你回家?”他脸上的表情由严肃变为诧异,又由诧异变为嘲笑:“大小姐,你知不知道这是深山莽林?就算费某人有心放了你,你也回不了家,乖乖地,我自会保你周全。”

听说进入了林子深处,林君卉吃了一惊,举目看去,果然周围是参天大树,遮住阳光几乎全透不进来,眼前全是黑咕隆咚的人影、马影。她打个冷颤,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去。

大胆,军长议事,还不滚开!”忽然,一个军兵喝住了她。前边那人回过头来,愣了下,说:“算了,由她。”

他不是个坏人。林君卉也不管自己的这个判断是否正确,急忙紧走几步追上他。

四人,不,算上她,应该是五个人汇到了一隅。林君卉看见扶她下马的那位年轻人也在,双目偶碰之际,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年轻男子点点头回礼。看见他们席地而坐准备开会,她也捡了块离费浩然最近的大石头坐在上边。

妈的,今儿差点就让姓苏那小子称了心,不过,只怕北陵就算是丢给他了。”是叫阿威的那人恨恨地说。

给他玩几天又何妨?”费浩然许是累了,靠着棵大树闭着眼淡淡地说,“我介意的不是那,今儿和徐老大交接北陵的事本是谈好的,所以才只带了这些个人,结果,他带了数倍于咱们的人伏击,徐老大被他当场作掉,咱们也挂了几个兄弟,文俊,你怎么看这事?”言罢,他睁开一双精亮的眼睛望着扶林君卉下马的那人。

原来,他叫文俊,林君卉记下了。

文俊略一沉吟:“军长,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一听这话,另两人大惊失色,特别是那个长得墩墩实实的小伙子显然有点急了:“大哥,怎么可能有内奸?你看今儿这场面,若不是兄弟们拼死护着咱突围,怎可能还有命坐在这?”

我和文俊也只是猜测,”费浩然复又闭上了眼,头靠着树,“谁都不准漏风出去,如果我估得没错,苏雄这次是冲着地盘来的,咱们带出来的兵力有限,没必要杀回去和他硬拼。文俊,这片林子你熟吗?”

文俊与另两人相互茫然对望一番,无言地挠挠头皮。

这林子叫清水岭,北接池州,南到江阳,我们现在东面,就是北陵界,穿过林子至少得四天光景,是松宿境区了。”林君卉本不想多言,瞧那四个男子让片林子给晾起来,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八只眼睛齐齐望向她,连费浩然都竖起身来,她的小脸上露出了片调皮的得色,知道自己是外乡人了吧?这片西南边锤之地可是自她爷爷那辈起就是林氏家族的天下了,她虽然打小只是围着林子边玩,但没吃过猪肉不等于没见过猪跑呀。

从这去池州要几天?”费浩然的口气里附上了几分温和。

林君卉想都不用想,张口便答:“两天。”

四个男人的眼神碰了碰,费浩然又靠上树,说:“文俊和阿威去通知兄弟们四人一组编排,相互照应,大坤带几人去安排晚饭,休息一晚上,我们争取后天下午到池州,会合兄弟们后再商量苏雄的事。”

话音刚落,另三个男人便闪没影了,林君卉心道:看来,池州应该是费系的老窝了。见他还坐那,她从石头上起身,走到他面前,说:“你,有病,还是受了伤?”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影如风般扑上身来,嘴顿时被严严捂住,那张狰狞的面孔贴着她的脸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君卉被吓得半死,如果不是他的眼眸里印满了她惨白的脸色,估计费浩然已经动手了。他望望四周无人,两个守卫站得都还算远,这才松开手,冷冷地、戒备地等着她回答。

我,我在法国念的就是西医学,”她定定神,拍了拍快蹦出来的心脏,看来自己没猜错,他果然有问题,“在马上时你的呼吸声就重得有些异样,刚才,刚才我又见你一直倚靠着树,想来,你定是病得不轻。”

经她这么一说,费浩然知道瞒不住了,撑了那么久,一说穿,连心带身体都软了下来。见她踉踉跄跄几欲倒下,林君卉急忙伸手扶住他的腰。

嗯!”费浩然闷哼一声,双手抓住她的肩慢慢跪倒下来。定是碰着他的痛处了,林君卉犹豫片刻,还是慢慢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费浩然怔了半秒,那张美丽的脸靥可以信任吗?还没等到答案,她已经在一颗颗解开他的衣扣了,他垂下头,没有吱声,也没有拒绝。

掀起军装,左腰背上赫然一个小洞,汩汩地流着汪鲜血,已经浸到了腰裤截。天气冷,衣着厚,血迹还没有完全渗出来。

枪伤!”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只有一个伤眼,也就是说,子弹还在里面。不及多想别的,将费浩然的衣服全脱了下来,取了内衣和衬衣,别的又给他穿上,从头下取下枚簪子将衣裳刺出几个洞,顺着洞撕成条,取出一条堵住伤口,感觉那人身子抖了抖,抬头见他已被折腾得满头冷汗,却是咬着牙一声未吭,不由叹口气,将一方布条揉成团塞进他嘴里,说道:“我得摸摸子弹在哪里,你……忍着了。”

唔!”随着她手指按下去,费浩然痛得差点把布团都咬碎。

不行,子弹太深,你必须马上去医院。”林君卉正准备去叫人,他翻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许走!”吐出口中的布团,他长喘两口气,满脸肃杀地望向她,见她脸上呈出被抓疼的神情,不由一怔,放开了她的手臂。“我的队伍里有内奸,北陵又被苏雄控制,你说,我能掉头回去吗?我死不要紧,费系的首领都在这里,还有三十个兄弟,全跟我回去送死吗?”他的声音低沉悲哀,一时竟把她说愣了。

但是……但是你,你起码应该让他们知道你受伤了,可以帮到你呀?”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可真是天真少女。”他伤成那样,还是不忘嘲笑她,“敌暗我明,而且又还没出苏雄的势力范围,一旦公开,内奸马上就可以在兄弟们间动摇军心、引发哗变,再里应外合,我们还去什么池州呀,直接葬在这里多好!”

可是……你的伤?”她被这复杂的算计搞晕了,只是学医的本能告诉她:他的伤情很严重。

不打紧,”他咬咬牙,丛林里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桀傲与自信,“费某人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不在话下。姓苏的顾忌你是其次,忌惮我费浩然这三字才是不敢穷追的真正原因,此时此刻,我不能倒。”

林小姐,请你,帮帮我,千万保密。”他的语气忽然变温和了许多。

林君卉倒吸口气,退即是死,进方可生,可是,他的伤……她没有吱声,将剩下的干净布条折叠好放进自己衣袋里,肯定还会用着的。

你若是敢泄露出去,我就杀了你。”他补上一句。

林君卉忍不住苦笑起来,说:“你下次威胁人的时候,得再凶一点,否则没人信。”若非光线暗淡,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赫然,要不肯定会由苦笑变为嘲笑。

 

002

 

大坤来叫吃晚饭时,林君卉已经把他的伤口包扎好了。见他勉强提气起身,还是非常不安地提醒说:“这只能暂时控制出血,如果不用药不取出子弹的话,伤口肯定会发炎感染,到时,就麻烦了。”

到池州再说吧。”他淡淡应着,好象受伤的是别人。

军长,你的!”阿威从烤好的马身上割下一块最好的肉递给他,费浩然正准备一口咬下去,似想起了什么般,将烤肉递给了林君卉:“给!”

林君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她从没吃过这么膻的食物,可眼下这光景,难道还可以点牛排吗?犹豫着,她接了过来,细细地咬了一小口,然后,鼻子、眼睛、嘴巴几乎全皱在了一块。费浩然见状,强憋住笑,唤来大坤悄声吩咐:“去看他们谁带着干粮,给林小姐,再不,去溪涧里抓两条鱼。”

先喂饱,再绑起来,等咱们出去了就通知她老子拿五千块大洋来赎。大哥,是这意思吧?”大坤“咬牙切齿”地说。

费浩然一愣,继而一巴掌拍到大坤头上:“奶奶的连亲大哥也敢捉弄!”

林君卉还在那慢慢地“舔”着那块马肉,不明白面前这两人怎么会吃得如此高兴。

吃罢晚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阿威安排着士兵们靠着溪边三三两两地扎营露宿。

林君卉找到文俊,问他有没有匕首,初时把文俊吓一跳,讷讷地说:“林小姐,我们费军长治兵严谨,你不用担心……”

这是哪跟哪?林君卉哭笑不得,一路见这帮人令行禁止,费浩然与部属关系张弛有度,她早就相信他们是军、不是匪了啦。“我借匕首,只不过是想砍几张大芭蕉叶而已。”急急解释说。

哦!”文俊舒了口气,“那让我来吧,你一千金大小姐,哪能干这些粗活呢。”估计他还是没完全相信自己的话,林君卉在心里暗笑,却也没多说,有人帮她做事,不是更好吗?

于是,文俊帮着林君卉砍倒了两棵芭蕉树,才凑足她所要的叶数。林君卉找了个背风、干燥、离军兵们比较远的位置,将叶子尽数叠上去交叉着铺成床状,又找来些干草均匀撒在面上,摸上去又厚又软,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上。

大小姐就是聪明,这样的环境也总想着把自己侍弄舒服,需不需要再燃堆火在边上呀?”看见她的杰作,文俊倜侃地说。那么多次野宿,他们哪次不是天为被地为席,也只有女孩子才这样讲究,话说回来,如果每次都这样花个十来分钟把自己照顾好,可能那些个关节痛什么的就不会来得那么早了。

林君卉没有接他的话,天太冷,文俊说得对,应该再砍点树枝点个火堆,准备一壶水,就差不多了。想好,她看着文俊,巧笑嫣然地说:“文俊,你再帮我一个忙……”。

知道,知道,找堆柴来是吧?”文俊脸红了,一见她盯着自己的眼光流转出那丝似能划破黑夜的光亮,就有点手脚无措了,急急埋着头帮她砍柴。

林君卉顾不上笑话文俊。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伤口还有流血吗?他需要照顾。转回人群里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他的影子,忙扯住一个军兵问:“费军长呢?”

在那边想事在,”阿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向着一处呶呶嘴,“军长习惯一个人呆着,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懒理你!林君卉翻个白眼便朝那位置走去,倒把阿威气个够呛。

营地里的火光微微地映照着这处偏隅,她隐隐看见前方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靠着棵树坐着,走得近些正待唤他,那人影已经竖起身来,低叱一声:“谁?”

是我!”

听见她的声音,费浩然颓然复靠着大树,没有说话。

你不能这样过夜,”她的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坚定,“我已经收拾好了,你跟我来!”

费浩然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只觉自己接触到的眸子清清亮亮,终是无力地抬起只手臂,声音嘶哑地说:“扶我一把!”

经过人群时,费浩然用林君卉想象不到的速度“恢复”了精神,他竟然还检查了哨卫和马匹,与阿威聊了两句,又大声地招呼大家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好赶路,接着知会大坤他得先去睡了。

当他宣布说要睡觉时,林君卉明显地听见了大坤和军兵们的哄笑声,令人无比憎恶的大坤笑眯眯地附上一句:“早就该睡了,方才林大小姐到处找你,都快急哭了。”

文俊的匕首呢?

隔了老远,林君卉都还听得着军兵们还在笑,她正气恼地盘算着是不是把那人扔下后再让文俊给砍两颗芭蕉树,忽然感觉后面没了声响,回转身看,那人一手撑着树,一手按在腰上,身子颤颤欲倒。她悲叹口气,赶紧回去扶住他,接触到他的手又湿又烫,现在就开始发烧了?她焦灼起来:“费军长,你必须得上医院!”

代价就是刚才开你玩笑那群人?”他在她的搀扶下定了定身,冷静地问她。

她愣住了,他继续说:“你尚且可以为了八条毫不相干的人命拿自己的命作赌注,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三十个兄弟拼一拼?”

林君卉彻底放弃,想起他腰上的伤、军兵们的哄笑,心念兜兜转转,终还是又叹出口气,扶着他到芭蕉叶床边,低声说:“今晚你就睡这吧!没用药,定然是要发炎烧起来的,我,我在边上守着。”忽见床边多出一大堆树枝,举目四望,哪还有文俊的影子。

费浩然慢慢躺入床中,四肢百骸里的巨痛仿似已齐齐不见,感觉比军府里那张金丝羽绒褥垫还舒服千万倍,他顶着如排山般袭来的倦意定定地望着这个可人儿,看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守卫、点燃火堆,火光烘得他全身如沐春风,也照亮了这个女孩子清丽的面容。

你叫什么名字?”他柔声问。

她转头向他,浅浅的笑容比火光更熣灿,“林君卉,叫我阿卉!”

阿卉。”他喃喃地念了遍这名字,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你留过洋?”白天好象听她提及过。

干嘛问那么多?你要征我当兵?”女孩已经答得不耐烦了,“来,脱下衣服,背过身去,我看看伤口。”

他顺从地照办,心道,如果可能,倒真想把你征进我的兵营里。

阿卉!”

嗯。”

他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地说出了口:“谢谢你。费浩然,欠你一条命!”

她的手停了一下,他叫费浩然?费系军阀?算了,不必理会。阿爹说得对,她不应该回来的,法兰西有温暖的阳光、浪漫的异国男子、令人熏然浅醉的葡萄美酒,相比之下,这些个洪湖恩怨情,太沉重了。她的理想是在安静洁净的医院开开医方、读读医书,而不是在这里面对那个血淋淋的枪眼纵然是满腹医案却束手无策。

阿卉!”

嗯。”她应了半天没听见下文,抬眼一看,那人已昏昏入睡,不禁婉然。就着火光见伤口倒包得紧实,血似已被止住,转念想想还有两天才能到池州,以这伤情、环境,他肯定是不能捱到的,若是如此,以她一弱质在陌生的池州,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父亲。念及此,忍不住叹口气,这一天长吁短叹无数,只怕十年的感伤都没这么多。

你放心,大坤是我亲弟弟,我若是有事,定会交待他将你安全护送回家。”那人突然说话,倒叫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地见他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那双狡慧的眼睛,表情坚定,不知为什么,一颗心竟也跟着定了下来。

这女子说话竟是如此不喜遮掩,想不到林荣生一土著军阀居然生养出这样一块璞玉。费浩然心里说不上是笑还是气,见她还半跪在叶床边,便忍着痛让出半幅,用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蕉叶,说:“来,坐这来。”见她面露不豫,又苦下脸加了句“我身子好难受,你陪我说说话吧。”

她果然再没说什么,坐了过来,一阵幽幽的女子体香在他身边飘绕,纵是费浩然这多年驰骋整个西南见惯胭脂无数,却也在刹那间明了这将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最香最美。念到一生一世,忽觉她抱膝团坐在那里的身子竟又如此遥远,嘴边不由涌上几许苦涩。

你冷吗?”他问。

还好。”没衣没被子,不冷才怪,不过,嚷嚷得再厉害有用吗?他这样问,是不是他?林君卉就着火光仔细看看他的脸色,糟糕得超出她的预料,她赶紧丢了几根粗大的树枝进火堆把火加旺,又拿来水壶,扶起他的头说:“来,喝点水!”

费浩然几乎将上半身所有的力量都倚在了那只手上,吃力地喝了几口水,睡下去定定地看着她从衣包里抽出块素帕为他擦去嘴边的水痕,想都不用想,他伸手握住了她那只手。他的关心在今夜显得如此虚弱,既是如此,便反过来坦坦然接受她的关怜吧:“我快要撑不住了,你陪我躺躺,好不好?”

林君卉的心就象那只被握着的手一样,已然被他手中传递来的滚烫揉软,明天此时,那双眸子还会如此闪亮吗?“他就是一病人,我在法国呆了两年,别说只是挨着他躺躺,与男子拥抱、互吻都做过,不过是社交礼仪而已,这也是。”她安慰安慰自己,顺着他慢慢躺了下来。

不料,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力气之大哪象个受重伤的人,林君卉挣扎几下不果,气恼得正要骂人,抬头却见他满脸的冷汗和痛楚,感觉到那身子隔着衣服散发出来的热度,终是心肠一软,停止了挣扎。

不要恼,这样……你,你暖和些。我累……我好……”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跟着,话声中断,环着她的手臂松垂在她腰间,陷入昏迷之中。

枕着他的怀里,林君卉忘了趁机脱身,她愣在了他最后的话语里,这人伤得快不行了,居然还有心思考虑她的冷暖,看着面前这张已擦到自己鼻子的脸庞,如此苍白,却也如此英俊,细弱的呼吸带动她的一丝头发轻轻飘动,蹭得脸跟着心都庠庠的。她也累了呵!这怀抱果真比外面温暖安全,那就……不用想了,睡吧,希望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触目之处,是高床软枕,是侍婢湿巾。

 

003

 

费浩然睁开眼时,天色已然发白,头上的叶露滴了两颗在他脸上,刺激着打个了喷嚏,额头上的一方湿帕滑落了下来,腰上的疼痛令他回忆起了昨天,条件反射地四下张望寻找那个身影。

你醒了?”林君卉端然在边上坐着,鬓裳齐整,看样子她已经醒来很长时间了。见他苏醒,便捧着个树叶包着的绿色的糊状的东西走过来。

怎么她的眼睛红得似兔眼般的,费浩然奇怪地说:“你,昨晚没睡好?”

林君卉没有接话,把那包东西象宝贝似的轻轻放在旁边,说:“我找了些可以帮助消炎止血的草药,可是你那伤得保密,否则煎服的话效果更好,现在只有嚼碎了糊在伤口上,唉!”她叹口气,发誓出去以后三年再不叹气了,否则一帮同学肯定会笑她红颜未老愁满怀,接着说:“只能说试试看行不行。”边说,边轻轻地扶起他,为他解开衣扣。

费浩然纵是百感交集,此刻却也不知说什么为好。她定是天色刚有点亮光便起来为他丛里、溪边寻药,洗净,任其在嘴里涩涩发苦地嚼好。他使劲地眨着眼睛、吸着鼻气,硬生生把那自记事以来就不曾再有过的“感伤”压了回去,然后,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地对她说:“阿卉,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但请你记住,费浩然有生之年当事事如你所愿,纵然是你想要我这条命也行!”

女孩宛然一笑:“我要你命干嘛?费老大劲才救活的,又要回去,我不累的?来,咬着布,上药很疼的。”边说着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烫着呐,却是咬咬嘴,没说出来。

这边刚刚处理好,一阵香味便适时地飘了过来。“烤地瓜!”林君卉的欢呼声大得几乎把费浩然吓了一跳,“我最喜欢吃的,阿爹老说脏不让我吃,这下好了啦,管不着我了。来,这有水,你自己喝多点,我去看看是哪位英雄挖到的呀。”话音刚落,一个水壶便被塞到费浩然怀里,那可人儿早已连蹦带跳地向香飘处跑去。

费浩然无奈地摇摇头,完全读不懂她,时而聪慧,时而细腻,时而沉稳,时而顽皮……他咕噜咕噜地扬头喝下大半壶水,正待起身,目光扫到了那方从他额上滑落的素帕,拾上手,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那股她的味道沁入心脾,不由得将素帕握得紧紧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定要撑过这一关!费浩然必须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才会有机会去读她。

是文俊和阿威挖到的野地瓜,虽然不多,但也够大家和着昨天剩下的食物吃了个饱。费浩然和大坤边吃边讲话,看见他们一脸严肃的样子,林君卉也没凑上去,瞧着文俊在一旁冲她招手,赶紧几步上前。

知道这个啵?”文俊红着脸,冲她显显手中的一大块东西。

巧克力”她失声叫起来,“文俊,你怎么有这洋糖?”虽然这东西对林君卉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好好地吃顿饭了,现在的她,别说看见洋糖,就是土糖她的眼睛都会发光。瞬间,她恢复了小女孩的脾性,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吃吃笑得如同捡着宝似的。

和军兵换的,我答应回去给他一把勃朗宁手枪。”

勃朗宁手枪?”林君卉吃惊地重复遍,“文俊,那你可亏大了”,说归说,她还是三下两下地拆了外面的糖纸,掰了一半给他。

你吃吧,我……我不喜欢吃这”文俊明显吞了口口水说,本就只是巴掌大小的糖,两人一分就更少了。

林君卉笑着硬塞进他手里,文俊举到嘴边,见她吃得啧啧作响,一脸幸福模样,想想,还是递给她,说:“这样吧,等你回去了买一盆这……洋糖请我吃,好不好?”

她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接过糖,小脑袋点得如鸡啄米般:“好的好的,我请你吃一大盆,还要阿爹赔你把枪。”

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文俊那张又泛起了胭脂红光的脸上,远处,大坤在招呼着集合了,文俊正正军服,站起身来:“回去,回去记得你欠我的哟!”

忘不了!”……

阿威将有马的、没马的军兵交叉编排,队伍沿着林间小溪井然有序地前进,本来商量好林君卉骑文俊的马,费浩然硬说她没骑过马,得先与他共骑一匹适应适应才行。这半天一夜大家都已然清楚了军长的心思,相互挤挤眼睛嬉笑着走开。费浩然咧开嘴,问她:“是你自己爬上去还是我抱你上去?”

吃了好东西心情就好,共骑就共骑,林君卉翘起小嘴不理他,这番耳厮鬓磨,两人熟稔了许多,她也敢给他点脸色瞧了,自行走到马前摸了马毛又摸马镫,正为难着怎么上去,那人已跃上马,接着,她只觉腰被人一搂,惊呼一声,身子已飞到了马上,落在他怀里。

费军长!”

嗯。”方才的动作肯定刺激了伤口,费浩然只觉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林君卉不觉,仍在盘算着捉弄他“报仇”。

早上你没刮胡子!”

呃。”他一怔,摸摸下巴,果然一圈粗粗硬硬的短须,荒山野外,没有剃须水和剃须刀,胡子长出来很正常呀。况且,这大白天的,说不准若不是这副颓唐相,兄弟们早看出他脸色有异了。

你身上还有股味道!”她佯装出一副嫌恶的样子。

费浩然四下嗅嗅,嘿嘿,其实不用嗅也知道,这两天一晚哪曾洗过澡,自然有股子味道,正待自嘲几句,却见林君卉已将脸一板,凛然说道:

大胆费浩然,我乃林府千斤大小姐,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面、针黹女红,样样精通,游历西洋,见闻广博,岂能容你这蛮荒野人肆意欺负。现郑重警告,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说完,伸出手在他鼻子上狠狠大刮一下,埋着头兀自笑个不停。

他却尤如重锤顿胸!面上泛起层死灰,“饱读诗书,见闻广博,蛮荒野人”字字句句,哪里错了半分?他与她,一天一地,云泥之间,费浩然啊费浩然,若不是她提醒,你可曾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

林君卉突感那身子变得僵硬,环在腰上的手也骤然缩回,奇怪地掉头望他,刚刚好将那张正铁青着的脸贴在自己鼻尖上。发觉碰到她,费浩然猛地往后一缩,扯着了腰上的伤口,痛得身子一歪,若不是林君卉手快扶住他,差点就跌落下马。

你生气了?”隐隐觉得是刚才的玩笑开罪了他,林君卉捉住他的手,复环在自己腰上,尽量自然地把头蹭进他的耳根旁,柔声地问。

没有。”他闷闷地答,想把手缩回来,奈何无力地挣扎了两次,那双柔软的小手终是不放,只得作罢。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闻马蹄声得得作响,两人共骑一匹马,自然行得慢,不时有军兵窍笑着回望落单的他俩,文俊更是已经回望好几次了,想是要她去换他的马骑吧,正有此意,忽觉有水珠滴落入颈窝,下雨了吗?细看,原来是他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伤口疼起来了是不是?”林君卉反手摸了摸那张胡须棱碜的脸,忘了自己其实是想说要去骑文俊那匹马,

无妨”他语气冷冷地说。

林君卉怔住:“你真的生气了,”她捏捏他的手,讨喜般笑着继续说:“好了啦,人家刚才是开玩笑的,费大哥英雄盖世,文韬武略,胸中自有大智慧,不要和阿卉这等没出息的小女子计较好不好?”

一声“费大哥”叫得他心头一热,无奈摇摇头,她还说漏了项优点:聪慧可人!谈笑间,驭人横空穿越喜与悲,却又可以不留半分痕迹,阿卉啊阿卉,这山林、这偏隅,真的是屈着了你,而费浩然,更是……

费军长!”阿威骑着马逆行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看见他的面容不由一愣,却还是先说正事:“安排好了。”他二人目光相碰,心意相通地点点头。

大坤让问问中午是不是继续赶路?”阿威问道。林君卉这才恍觉已近中午。

继续!饿了累了的稍事休息,抓紧时间赶上队伍,哼哼,等着看好戏吧!”说最后四字时费浩然脸上带着些须狞笑。林君卉有些吃惊地仰头望望他,费浩然自觉吓着她了,忙不迭安慰说:“跟你没关系,不要怕。阿威,谁身上还有吃的?给林小姐拿些过来。”

好的,”阿威应着,看看军长,犹豫地问:“费军长,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无妨。”费浩然咬着牙刚刚说完,只听阿威望着他的左裤脚一声轻呼:“军长!”

林君卉跟着望去,顿时给吓得花容失色,只见伤口涌出来的血早已濡湿了他的整只裤脚,正一滴一滴地洒落入草丛中。定是这马背上颠簸着血止不住地流,她恨恨地低骂:“呆子,你怎么就不吭声呢?”

阿威呆立两秒,正准备翻身下马过来,费浩然叱住了他:“阿威!现在还不是管这的时候,你去,记住千万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晚上再说。”

这边林君卉已勒停了马,放开费浩然的双手,单腿跃过一滑而下,清丽的脸上满是愠色,声音颤抖着对他说:“下来!”

费浩然看看前方行进正常的队伍,复对阿威威严地说:“快去忙你的,记住,保密!我没事的,一点皮肉伤而已。”

阿威惯了服从,只得掉转马头而去,看见他走远了,费浩然这才慢慢弯下腰斜倒下来,林君卉急忙上前抱住他,那沉重的身子带着她一起倒在草丛里,头垂在了她胸前。想到裤脚上那么多的血,林君卉都快哭起来了,捧起他的脸,只见已是白得如同她的画纸般,嘴唇干来全裂开了。

不能哭,不能哭,老师说过心理暗示作用是非常大的,我是医生,若我都一副糟糕透顶的样子,他的精神就会跟着跨下来,那就完蛋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林君卉勉强挤出个笑容佯装轻松地说:“要是让阿爹看见我们现在这样子,肯定一枪崩了你!躺好,我去拿药。”

费浩然喘着粗气,努力撑着意识不倒,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系马缰、取草药和布条过来。他好歹也算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自己的情况有多坏心里了如明镜,自他握住枪的那时起,死生便已抛在了脑后,他不怕死,但看见她一脸惊惧、泪水包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连笑都笑得那样惨淡时,却又如此希望自己能活下去。好好活着!不为别的,只为她那笑语音容,只为她那如山般重如水般纯的关切与爱护。

换完药,他终于晕了过去!林君卉学医的第一天,老师就教他们眼中只能有病,不能有人,可见到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使得这个男人闷声呻吟、身子颤粟,痛得冷汗涔涔,她还是时有下不了手,这趟药换下来,自己也是手脚瘫软、浑身发颤。为他把衣服穿上后,坐在草丛里休息片刻,想起他失血过多,又出了那么多汗,得补充水分,便强撑着摇摇晃晃地去将系在马身上的水壶拿来。

回转来时,见他仍处于昏迷状态,只得左臂托住他的头,右手拿着水壶慢慢地倒入他嘴里,水汩汩地灌进去又汩汩地流出来,根本就喂不进。呆立片刻,她终是红着脸咬了咬牙,举起水壶大大含下一口,用右手环抱住他的头,冲着那张干裂的嘴将自己的嘴凑了上去,感觉到怀里那身子轻微地、几乎难以觉察地一颤,便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他可是浅昏迷咧?算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是医生,我只是在用最有效的办法救人而已,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用舌头挑开他的嘴唇,缓缓将水送入他喉间,感觉自己嘴里的水顺利地流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又含了一口送进去,反反复复,直至水壶里的水几近喂完。

林君卉高兴地抬起头来,正想看看时间,忽见大坤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面前,突兀之致,吓得她尖叫起来,把大坤也吓了一跳,急急解释说:“我,我见你们这么久没追上来,怕出事,所以倒回来找你们的。”

那你刚才什么都看见了?”林君卉气急得声音都变调了。

放心,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闻得怀里发出的声音,林君卉窘得只恨没有个地洞穿进去,埋头一看,那人正瞪着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笑望着她,尽管脸色还是那么难看,可是,他必竟醒了。林君卉真不知该喜还是悲、该哭还是笑,唯有又拿出那套“我在法国呆了两年,与男子拥抱、互吻都做过,不过是社交礼仪而已”来自己骗自己。

大哥,”大坤一脸担忧地望着费浩然,满地都是染满血的布条什么的,就算他不懂医,也知道大哥伤情不轻。“我拿来些地瓜,给你们放马上吧。你……”

无妨,”费浩然打断大坤的话,借着林君卉肩上的力量,咬牙想站起来,那两人急忙扶住他。“我们已经耽误很久了,抓紧时间赶上队伍吧。”

你不能再骑马了!”林君卉坚决地说,正准备说那无疑于找死,费浩然已吹了个响哨,他的马闻声跑到他身边,只见他一个漂亮的跃越翻身上马,林君卉刚要开口阻拦直接转变成了惊叫,因为,费浩然象昨天那样,一把将她拦腰抱上了马,沉声对大坤说:“上马,我们走!”言罢,两腿一夹,越过大坤向前方冲去。

你信不信,我不仅能骑马,还能,再做点别的什么?如果你再这样瞪着我的话!”费浩然谑笑说对怀里那个正恨恨盯着他的人说。

林君卉脸一红,继而意兴阑珊地叹口气:“罢了,与我何关,你爱干嘛干嘛去!只希望费军长信守诺言,到池州后请即放我回家。”

费浩然深深地望她一眼,想起适才她轻轻柔柔环抱住他那刻,那是种从未有过、即便是攻城略地手握重兵也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觉。十八岁,他在心里默过她的年龄,爱情,或许只是她这个身份的政治附属物,也或许是这个时代的父命命、媒妁言之附属物、更或许,以她的谈吐见识,也可能只是她那圈子里的一个游戏而已,她有过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吗?明了那番“山无棱,江山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豪情相依吗?下意识般,他将怀里那个真真可用“软玉温香”来形容的身子搂得更紧了些。然而,自知生命已如身体里正在缓缓流失的血液一样消退,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吧!

如果一定要死,我情愿抱着你死去,且作我能给你的唯一的表白,死生表白!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出来,林君卉回头漠然看他一眼:管你说什么,听不见,反正,你死定了!

 

004

 

两人一路沉默着前行。途中林君卉受饿不过,将大坤留下的地瓜拿了出来,一只手吃,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费浩然环在她腰上的手,怕他昏迷中摔落地上。恼着他不把她的话放心上,赌气不理他,自己吃了小半个后,终还是将剩下的地瓜举到肩上——他的嘴边,感觉到唇边有东西在碰,费浩然勉强睁开眼,看清楚后,又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闭上眼,将头垂靠着她的肩

行至天色已有些变暗,遇上了阿威带着五、六人骑着马折回来接他们。看见军长下半身全是鲜血,昏倚着她,几人脸上均现出悲愤、焦灼的表情,阿威示意林君卉勒停马,问道:“我们就在前方约一公里处驻扎,军长怎么样?”

林君卉长叹一声,这群莽夫,既然知道了费浩然的伤情,为什么不扎个担架过来?起码可以没那么颠簸,减缓出血呀,这眼看都快到了,还说什么呢?

等他们一行人终于到达营地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不知是天黑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林君卉觉得气氛异样非常,看来大家都知道费浩然受伤的事了,全都直直地立着在等他们,队伍里没人说话,四周只有林风呼呼作响在耳际。

阿威跃下马便想将费浩然抱下来,林君卉止住了他,开玩笑,抱下来象他们那样站着吗?她再次愤恨地瞪了一圈这些个莽汉。“去砍些大叶子象芭蕉叶什么的,垫在草地上;让身体好、穿着厚实的军兵们把外面的军服脱些下来。”她扬声安排道。

话音未落,所有的人齐齐将衣服脱了下来,有几个反应快的将衣服一扔抽出匕首便找树叶去了。

不到一支烟功夫,一个厚实的树叶床便做好了,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威取了几件军服铺垫在那上,林君卉这才由着他们轻轻将费浩然抱下来躺在那床上。

背上压着的重量减去,林君卉骤觉整个身子又酸又痛,那个要三个军兵才能抬抱去的人啊,真想象不到自己居然能负他一整天。伸舒了几下已无知觉的腰背,她赶紧扒开围着费浩然的军兵:“不要围着,给他新鲜空气。”边说边把剩下的军服一件件盖在他身上,流那么多血,他定是浑身冰冷。

听林小姐的,大家散边上去。”大坤记得大哥早上是如此坚定地对他说“此女可信”,那时他还半信半疑,此刻却不知为什么,竟是不加思索地便把她当成了主心骨,是因为大哥的那四个字吗?抑是,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将世俗伦常抛诸脑后的关切?

虽然大家竭力注意,费浩然还是给折腾醒了,他发出两声轻咳,努力凝聚起目光,只见她正全神贯注地为他将盖着的衣服掖好,不由轻吁口气,还能看见她,真好!

水!”他张开苍白无色的嘴唇唤着,她看着他,脸庞上绽开一朵炫目的笑容:“你醒了,太好了!快,快去拿水来。”

人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快去拿水来”此起彼伏,眨眼间,一个水壶便递到她手上。

喝下几口水,费浩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番,望着大坤问:“人呢?”

绑在那边树上,两人看着在!”大坤答。

承认了?”

认了!没冤枉他。”

押过来!”他冷森森说那三个字时,林君卉害怕地打个了激凌,但见他提手向她示意想起身时,还是不自觉地放下水壶将他扶坐起来,正拿起件衣服披在他背上,只见大坤拖着一个五花大绑、血肉模糊的人扔到了面前,她有些惊惧地望过去,失声大呼起来:“文俊!”

眼前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认不出来的人真是那个扶她下马、一见她笑就脸红的年轻人吗?她禁不住想冲过去仔细看看,忽然,胳膊被一双手拽住,回头看,费浩然面色铁青,目光越过她落在文俊身上。

果然是你出卖的大家,方文俊!”费浩然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林君卉身子一抖:文俊就是他们昨日所说的内奸!那会如何?

费浩然,”趴在地上的方文俊努力想撑起来,刚弓起身便被大坤飞起一脚踢倒,他痛呼一声,林君卉跟着打个哆嗦,她极力想挣脱那只手,没想到他便是伤重如此,手劲还是那么大。

你都知道了,还说什么?”方文俊恨声说。

你到我军中两年,费浩然自认待你不薄,识英雄重……”费浩然一字一句地沉声说。

你不用多说废话了!”方文俊打断他,“行军布略,方某不过是阵法中的一个角色而已,入你军中之日便知有今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至此,声音忽转低柔,目光掠过林君卉,略停一秒,望向别处说:“只要你,莫以为文俊是为财弃义之徒便是。”

林君卉如被施了定身术般木住,这还是那个害羞的文俊吗?战争注定了他的无奈,还是他渲染了战争的残忍?

费浩然略一沉吟:“原来,你是‘棋兵’,”眼光忽现寒意,“苏系还是……”想到身边的林君卉,话生生打住。

文俊的脸上浮现出讥色:“费军长何必细究我是林系还是苏系人呢?以你的心机,难道林系、苏系里会没有你费系的棋兵吗?”

感觉到手中的胳膊立变僵硬,费浩然的浑身显露出了杀机:“如此,费某人倒只有成全你的份了喽!”他望望阿威,虽没有说话,但阿威岂不明他意思之理,慢慢地将手摸向了腰上的手枪处。

不!”看见阿威的这个动作,林君卉大惊,她不要去管什么“棋兵”,不要去理会近在咫尺的战争,清晨浓浓的巧克力味还萦绕在唇齿间,她只要这个爱脸红的年轻人有机会继续脸红,只要他有机会吃到那一大盆巧克力。那是条生命呵!灿烂如花般年轻的生命,她怎么可以任由他凋零在这黑沉沉的树林里。念及此,压根就忘了其他,情不自禁地转身使劲推开抓住她的那人。

这边一声痛呼,费浩然差点就被她推倒,那边林君卉已奔到文俊身边,扑在他趴着的身子上,直视着费浩然说:“不要杀他,求求你们,不要杀他!”话音刚落,见费浩然两手艰难地撑着地,神情异样,方才惊觉刚才自己推得太用劲了。可眼下这情形,哪容她解释、问候?

阿威愣住了,一群人都愣住了!费浩然脸色铁青:“阿威!”,阿威停在腰上的手复拿出了枪。

不要啊!”林君卉不及起身,情急之下跪着爬到阿威身边抓住他手里的枪。文俊的脸因为激动红了起来:“林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林荣生的人,你放开我,否则你也会送命的!”抬起头,文俊又大声急切地说:“费军长,林小姐可算是救了你一命,我与她素不相识,方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伤害无辜!”

是啊,可算是救过他!文俊此话提醒了林君卉,她死死抓着枪,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涌了出来,望着费浩然说:“费军长,林君卉一介女流,不懂你们男人间的争斗,但文俊……”她看看那张血汗下已不复羞涩的脸,浑身打着颤却异常坚定地说:“我只知有恩报恩,费军长,你曾答应过如我所愿,林君卉不求事事,但求你今日放过文俊,从此我俩互不相欠。”生死刹那,她知道,不把话说绝,可能下一秒钟她就再出看不见那张飞扬着青春气息的脸庞了。

看着她泪眼挲婆地跪地苦求,费浩然气得几欲晕倒,“好,好!”他咬着嘴唇,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好字。忆起是他亲口对她说:“费浩然有生之年当事事如你所愿,纵然以命相送!”她竟然不明白那是他如山般凝重的承诺和表白,反将它轻易用在枚“棋兵”身上,一时悲愤无语,唯触上那双含泪带颤的眸子时,终于心灰意散,美人泪,阻断恩。

林君卉,费浩然一言九鼎,但你可记住了,是你自己说的,从此我二人互不相欠、恩义两清?”他的声音透着无法言喻的刻骨的伤痛。

是的!”她所思所想都是这个鲜活的生命,没听出他话里的别义。

大坤,”费浩然将他唤过来,冷声说:“交待下去,放了方文俊,林小姐的救命之恩也已了结,我再不想见他二人!为防途中生变,你带四位军兵押着他们去池州。”言罢,举手一挥。

大哥!”大坤急急叫起来:“此距池州只有半日路程,那是费系是地盘,折回北陵苏系、林系势力范围至少需一日,方文俊纵是飞回北陵,也不可能带追兵来呀,怎可能有什么变数?让他们自行离去,我陪着你吧!”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大哥这次是烧昏了不是?

照我说的办,”费浩然垂下头:“叫他们,马上给我滚!”

林君卉愕然!真这么容易吗?文俊用身子碰碰她:“林小姐,你快帮我解开绳子”,他的反应是最快的。跟了费浩然两年,这个杀人如麻的军阀头子此番若不是为了林小姐的缘故,怎可能大发慈悲?必竟是从未有过的事,得趁他没后悔前赶紧离开。

哦。”她如梦醒,急急为他松绑。

文俊一得解脱,抓起她的手便往外冲:“我们走”。

大坤点了四人跟在他们身后边。

林君卉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几次回头想再看看那个抱了她一天一夜的身影,奈何人影重重,文俊又拉着她飞奔,眼见着就要上马离开,她终究还是滞住了脚步:“文俊!”

身前的人闻声停驻,奇怪地看着她:“林小姐,文俊虽不是林系人,但待你之心,日月可鉴,你还怕什么吗?”

不是的”她自是相信文俊,奈何脚上仿似锁上了条链子般,竟无法跃身上马,驰离这些血腥、驰回林府做她娇生惯养的千斤大小姐。“我……我。”

不要说了,上马吧!”文俊已翻身上马,将手伸到她面前。只要握上这只手,她就可以重回以前的生活,将那幅未画完的画画完,还有,每周的salon、红酒……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迟迟不能将手递给他?

林小姐,走吧!我大哥早就交待过,无论怎么,我都会护你周全、亲自将你送回林府。”连大坤都劝她了。

她从他手里救下了一个几乎毁了他全军的棋兵,她和他心里都明白不管她如何尽力都无法抵御死神如期的召唤,却,还是承下了她如此牵强的救命之恩;他口口声声与她恩义两绝,气痛得无法自抑,却,还是记着要大坤送她回家的承诺!费浩然,这名字从她心底划过,一天一夜来第一次令得她摧心摧肝,“不!”她狂呼一声, “我不走!”

林君卉仰起头,那么坚定地对文俊说:“文俊,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你多保重,有缘来我家吃巧克力。”言毕,转身,竟无半分顾恋。

大坤,我们快去看费大哥。”前行如有荆棘阻路,回头却是步履轻松。闻言,大坤喜得几欲掉泪,急忙追上。

见林君卉折回,大家都有些惊讶,顾不上解释什么,她见阿威没呆在他身边,诧异地问:“费大哥呢?”

他说太累了,要睡一会,叫大家不要骚扰他,”阿威答道,“我们正在煮鱼汤,晚点给他送去。”

你们快去拾些树枝来燃个火堆,好给他取暖,我先去看看。”边说边疾步近得他身上,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透明,林君卉心知不妙,仍沉住气轻轻唤“费大哥!”

他毫无反应。

林君卉伸出手探入他颈部动脉,还好,虽然微弱,却还有脉膊,复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她差点叫起来。不要慌,要冷静,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定定神,坐在他身侧良久,叫道:“大坤、阿威!”

两人瞬时站在了她眼前。

今晚必须走夜路赶回池州,行不行?”她的语气哪是询问,分明就是吩咐。

行。”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阿威,费大哥这伤是绝不能再骑马了,你去安排人做一付担架,一定要结实;大坤,你把军兵按五人一组分,”她一估人数,除去他们三人,刚好六组,够了。“这里留第一组,其余五组先行上路,以小时为单位,一个小时留一组人在那等着接应我们,大坤和我一起,大家轮换着抬费大哥入城。阿威在最后一组,相信你的位置应该是池州了,阿威入城后即通知最大的医院准备好人手给费大哥动手术,安排车在林边接应。”她想起在法国时已经有急救车了,不知池州医院有没有,不管怎么样,抓紧时间进城就好。

阿威和大坤一掂量,果然是好主意,即避免了集体疲劳又将时间充分运用,按她的主意,天亮之前肯定能将费浩然送入医院。他俩互换个眼色,立即下去按她的办法操作去了。

林君卉转回身,从层层叠叠的军服里摸到费浩然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咦,有个什么东西在他手里?就着火光掰开一看,一方素帕落入眼帘,她的素帕,这男子留着她的素帕!两汪温泉灌入了她的眸底,她似要注入某种力量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喃喃地说:“费大哥,你一定要活着,只有好好地活着,才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言罢,忍不住啜泣起来,埋着头抵在他的手里,没见到费浩然紧闭着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

林小姐,鱼汤好了,你看是……”大坤捧着个破瓷盅过来,大哥昏迷着,这瓷盅又这么大,若不是有林小姐,真不知他怎样才能喝下去。他心里嗤嗤坏笑着,面上却沉重得紧。

果然,林君卉看看瓷盅,又望望费浩然,脸上渐渐浮起片嫣红,却还是接了过来:“大坤,你……你让大家都走远点,别过来的。”

瓷盅里的汤飘着清香,林君卉嗅了嗅,含羞带着笑对费浩然说:“费大哥,阿卉喂你喝汤好不好?你快醒来,否则,惹恼了我,下次就叫大坤喂你。”她当他醒着在,当他什么都知道那样对他说话,意志战胜环境。以前老师也教过:一定要让病人相信!相信你有信心、有能力拯救他,才会鼓起求生的勇气与你一起抗争。

轻轻的,如呵护一件珍宝般,林君卉将他的头环进自己怀里,含下口汤,好香啊,逗得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起来,她突然起了个顽皮的念头,咽下了这口汤,对怀里的人说:“费大哥,你饿了吗?阿卉也饿了,lady first,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阿卉先喝,第二口呀,才是你的。”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许是心理作用,竟见着费浩然的脸上仿佛也带上了笑意。

有过一次经验,这次林君卉喂起他来是轻车熟路,只不过,异样的是她只要将唇附上去,那边的舌头立马伸了出来,不仅吮吸完她嘴里的汤,还越境过来捉她的舌头,探寻她嘴里别的东西。“他肯定是饿坏了!”好容易将唇抽回来,她抚抚正在胸前砰砰乱跳的心,怎么回事,不过就是喂了碗汤而已,怎么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浑身也似被火烤般,倒比他的身子还烫。林君卉真是敲破头也想不通。算了,不管啦,得赶紧行动起来和时间赛跑。

大坤,担架准备好了吗?”她扬声问道。

好了,阿威他们早已出发,我们也都准备好了啦!”黑暗中大坤远远地应了一句。

她就着火光再次看了看这张惨白惨白的面孔,纤细的手指慢慢滑过他的脸庞,认认真真地说:“费大哥,我知道你听得见,你打起精神来,一定要坚持住到池州,阿卉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但不是现在,是等你伤好了,鲜鲜活地站在我面前,听我说!”

漆黑的树林,三名军兵举着火把走在前方,不停地砍掉遮拦着的树枝条,两名军兵抬着担架健步如飞,大坤牵着林君卉骑的马不时看看怀表,五个人组成了老林里一道奇特的画面。以至很多年后,林君卉回忆起来时,都相信当晚所有在场的人都与她一样,把那一夜当作是神创造奇迹的一夜!

过程是漫长的、艰难的,到达则是必然的。

一到汇合点,林君卉定是直扑下马、冲到担架旁,伸手试脉,然后瘫软坐下,擦把汗,叫军兵送水过来,自是不忘示意大坤把大家伙都赶到另一端去。初时还试着将水壶凑到他嘴边让他自己喝,发现根本不可能后,干脆直接了当地含喂,一次又一次,林君卉觉得自己居然还喜欢上了含喂他。摇唤他千遍都不醒,却可以将唇复上他的唇时,感觉到他敏锐的反应,他的舌不需召唤,自觉地跃出来从她嘴里接过水、又伸至她的嘴里找寻其他,每次都要用自己的舌头强行将他的压回去才能脱“嘴”,想起来她都是又好气又好笑。

快到第三组时费浩然醒了一次,听见军兵说他发出呻吟,林君卉急叫停步,没等大坤扶便翻下马连扑带爬地过去:“费大哥!”

他因失血而泛灰的嘴唇蠕动着,眼睛失神地半睁,努力看清林君卉后,他问:“你没走?”

林君卉将耳朵紧贴在他唇前,方才听清他说的这三字。瞬间,一层浓浓的雾气幻化成雨弥漫散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心底,“太好了,你终于醒了!”那可人儿又哭又笑,蹭着他的脸吐气如兰,惹出周围的军兵与大坤眼圈都红了。

你不要睡,我们快到池州了,你得好起来听我有话说的,你一定要坚持住!”林君卉语不成调地哭笑着说,生怕他再晕过去记不住她的交待了。纤长的手再次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脸,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叹口气:“费大哥,你的胡子全长出来了,又粗又硬,把阿卉的手都硌痛了。等到了池州啊,我先就帮你刮胡子,刮出个又白又帅的费大哥,让每个见了费大哥的姑娘呀,都停下来问:‘这是谁家的小阿哥呀,长得那么英俊,可许了人家呀?’到时候,池州的姑娘们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可认识林君卉?只有她才可以引见费大哥相识呢!”

边戏谑边观察他的反应,果然,那人眼光开始生动起来,竟也有几丝浅浅的笑意浮了上来,林君卉大喜,太好了,他只要有了求生的意志,情形就不一样了。再次深切地、带着希望与信心地看他一眼,转身上马,并催促大家:“抓紧时间,我们快走!”

快了快了,六个小时的路程他们用了不到五个小时便走完了。眼见得农田村舍笼罩在黑幕中隐约出现,林君卉激动了起来,轻轻一夹马腹,冲到了前面。

阿威!”见到那熟悉的人影静立在一辆大卡车边,林君卉只觉心神激荡,她自认速度已是够快的了,没想到阿威他们早已到达目的地还准备好了汽车。费浩然啊费浩然,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能让手下的军兵们拼命相护?林君卉笑了起来,不知道没关系,来日方长,定可以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清楚的。

只不过,现在,她太累、太累了!跃下马,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担架边,探探他的脉膊,然后,笑着,睡在了费浩然怀里。

 

005

 

阿卉!”

这名字在费浩然心里辗转呼唤了千万次,终于喊出了声!耳闻一片欢喜声:“醒了”、“终于醒了”、“太好了”,他缓缓睁开眼睛:阿威、大坤、甚至还有,还有一直跟边上侍候着的丫环欣月,独独没有那个人。

阿卉呢?”用尽全身的力量问,却发现发出的声音既嘶哑又细弱,不过,没关系,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阿威、大坤互望一眼,笑笑,大坤俯身在他耳边说:“放心,她很好。人家放了话,要在家等大哥你伤好了上门那个、那个什么亲来着!”一群人暧昧地笑将起来,费浩然呼出口气,她好,就行!

我饿了!”听见费浩然依旧虚弱地说这话,所有的人都长舒一口气,欣月的眸底浮上一层雾气,是不是每个女孩子都那么爱哭?费浩然想起了林群卉的眼泪,滴滴渗入灵魂深处:阿卉,等着我!

……

你足足昏迷了五天,把你抬起手术室的时候,下半身全是血,那一刻我都以为……”费浩然背靠着垫枕坐在病床中,欣月在旁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削下片片苹果递到他嘴里,想起看见他时的情景,不由又打个冷颤,“整个医院上上下下都说,能救过来简直是个奇迹。得亏着你年轻、体质好。”

真是亏着年轻、体质好?费浩然没有说话,机械地吃着苹果,“费大哥,我知道你听得见,你打起精神来,阿卉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但不是现在,是等你伤好了,鲜鲜活地站在我面前,听我说!”、“费大哥,你一定要活着,只有好好地活着,才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这些个软语柔言纵是昏迷着,也时时刻刻回响在脑海中,也就是这些希望,撑着他的生命不绝,天堂地狱也要奔回人世间只为要把它们实现。

大哥!”大坤敲门进来,见着他,费浩然一振,对女孩说“欣月,你先出去一会,我有事和大坤商量。”

看见欣月出门,费浩然转头望着窗外,初冬的寒气已经越发浓重。转眼间,他苏醒已经有十天了,必竟年轻,身体的各项机能恢复得都很快,估计再有个几日,就可以出院了。十天,他居然没有她醒着过活了十天!这八万多秒跳跃着过去,有谁知道,对他而言,却如同八万天、八万年?

眺望着远方,费浩然冷静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阿卉到底怎么了吧?”

大坤心里咯噔一声,知兄莫若弟,当初人人都以为瞒过了费浩然,唯有他心底知道这个哥哥人情练达,他果真什么都猜到了,只不过,积蓄到有力量爆发时才揭盅而已。

吸口气,早知道是瞒不住的,迟迟不说,无非是怕大哥心伤拖累体伤不愈,现在,也该让他明白了。“我们回来的当天,林小姐疲惫得晕了过去,林荣生的一万兵马为着她压在池州,你又命悬一线,阿威和我没法,只得将林小姐交给了林荣生,后来,听说林小姐在医院晕睡了两天,醒来后就跟着他回了北陵。”

听完,费浩然猛地回头直视大坤,后者脸上一片坦诚,果真如此!他偷偷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手,在床被上擦了擦满掌心的汗,这是他这十天来担惊受怕之最好的猜测,谢谢老天爷!

我要出院!马上安排车送我去北陵。我不在期间,军队一切事务由你作主。”他的表情已经放柔和了许多,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定。

大坤惊讶地看着他,急了起来:“大哥,我们都和你一样喜欢林小姐,谢谢她菩萨心肠救了你,可是,林荣生杀人如麻也是众所周知的,苏雄是他的门生,两人早就想合伙吞了咱们的地盘,你若是去,无疑于自投罗网呵,千万去不得!”

你也说了,我这条命是阿卉救的,就算是给着他,也是公平。就这样吧,派车来!”费浩然淡淡然说完,嘴角一抿,不再言语,大坤知道,这个表情,表示就算是刀山火海,大哥也不会改变了!

汽车在山路中蜿蜒行进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到了北陵。费浩然只觉骨头都快被抖散架了,伤病刚刚才好,虚弱的身体在下车时终是感到一阵晕眩,若不是阿威扶住他,再加上眼前宏大的“林府”二字牌匾,他几乎都没有站立的力气了。

我到了,你回去吧!”站稳身子,费浩然冲阿威说。

你回,我就回;你若不回,我也不回!”阿威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那么多年戎马相伴,费浩然于他而言,亦长亦兄亦友,这趟北陵之行有多危险,他是清清楚楚,所以,他坚持换下司机,自己开车送他来,心道真要有什么事发生,就算不能保他周全,至少黄泉路上也可以为他作个伴。

望望戒备森严的林府,再望望神情坚定的阿威,费浩然心有戚戚:情之一事无药可救,只不过,看来是注定要连累阿威了。

请代为通报,费浩然求见”,刚一告知门口的军兵,费浩然立马听见拉枪栓声,开玩笑,费浩然是谁,且不说与林系多年来的明争暗斗,就只算绑架大小姐一事,害得林大帅差点拉上全部人马驻军池州要与他决一死战,新仇旧恨,也亏了他有胆出现在这里。

训练有素的军兵早已一个持枪对准费浩然,另一个跑进府内报信了,几秒功夫,八、九个军兵涌了出来,全持着黑洞洞的枪眼相对。明知是如此结果,费浩然与阿威坦然候着。又等了会,出来一人拿着绳子、满脸戒备地对着他俩说:“大帅交待了,交出所有武器,绑起来,才得入内。”

费浩然与阿威相视而笑,早已了然九死一生,别说武器,军装都换成了便装。意料之中的要求,两人很配合地伸出双手,费浩然平静地说:“费某此次前来纯为私人事务,没有武器,要绑要铐悉听尊便。”

说话那人诧异地望望他,依旧手脚麻利地搜遍全身、将二人绑了个结实,推攮进去。

大厅口,一个魁梧的身影捧着杯茶,笑容满面地望着军兵押着他们进来,林荣生!费浩然微眯起眼,斗智斗勇多年,他的面容上已透出明显的老态,头发略有花白,想来自己也好不到,这次,这次若能籍着阿卉的事修好,对双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想到阿卉,胸口一热,目光自是越过重重的杀机四处搜索,没有,她不在!

费军长,别来无恙哇,真是想不到,林某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等到今日!”见费浩然被绑得如同个棕子般,可算是遂了多年志、报了阿卉仇,林荣生洋洋得意地捋了捋头发。

林大帅安好,”费浩然不卑不亢地向他点个头,说:“费某感念林小姐救命之恩,今日只身前来求见。”

想见阿卉?”林荣生咬咬牙,握着茶杯的手已然带上了劲, “费军长,两军对垒,小女何其有辜参与?能从费军长手上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之至,再见面,就免了吧!”

费浩然脸面一红,林荣生所言分明就是讽刺他挟持女儿作人质,“林大帅,当时费某被苏雄伏击,寡不敌众,不得已借用令媛,但无论你信或不信,费某从未想过要伤害女人,不管她是谁!倒是没料到林小姐以德报怨,这确实叫费某惭愧得紧,”略一顿,他正色说道:“费某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还令媛一个承诺,所以,请林大帅允许与小姐一见。”

哈哈哈!”林荣生仰面长笑,低下头来却是怒愤交加:“从未想过要伤害她?费浩然!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孩?明知苏雄不过是为了与你抗衡,才拜作我名义上的门生,若他当时顾惜阿卉,你们自可逃生去,若是他不顾惜阿卉,你便轻而易举地挑起了我和他的矛盾。一箭双雕,费浩然哇费浩然,老夫哪猜不到你的诡计?只有我家阿卉不谙世事才会信你的甜言蜜语,不顾性命相救。哼,不过,你有胆找上门来却是我没料到的,也好!老夫今日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抓了你去见费浩坤,问他是要池洲还是要你,哈哈哈”。笑毕,林荣生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几个军兵立马上前将他二人扑倒。

费浩然面色惨淡,来之前已经料想周全,大坤那自不用理会,却是林荣生那番话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剖开,冷血而狡诈,才是最真实的费浩然,林荣生明白、苏雄明白、全天下人明白!却,都无所谓!只求,阿卉不要明白。

林大帅,”勉强抬起被军兵压倒在地的头,费浩然吃力地说:“费某既来,自是可以任你处置,只求,能不能让我见林小姐一面?”

还打算骗我女儿?”林荣生俯下身,蹲下他面前,冷笑着说。

费某但求见林小姐一面,要杀要剐任便。”费浩然脸上说不尽的坚定令得林荣生愣了愣。

任便?”

任便!”费浩然喘着粗气,定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林荣生。后者转了转眼珠,起身反握手走了几个来回,冲边上一个军兵附耳嘀咕几句,回坐到厅椅中。

不一会,亲兵端出杯液体站到费浩然边上。

费浩然,”林荣生的声音任谁都听得出几丝狰狞,“自小到大林某视阿卉如珠如宝,这次差点便毁于你手中,纵使你不来,他日林某也必会上门为她讨个公道。你既然来了,冤有头债有主,喝下这杯酒,林费两派的恩怨自此了结,可好?当然,临死之前,林某愿意了你桩心愿……”

费某愿喝!”费浩然朗声打断他的话。

费军长!”阿威急呼。

费浩然看也不看阿威,眼神凝望着那杯酒缓缓地说:“阿威,林大帅说得没错,这些年来,费浩然草菅人命,早应有此报,此番,也算是林小姐为民除害!我无其他可言,只求你应允我一件事,”他望向阿威,后者早已眼圈尽红:“你说,阿威定为你做到!”

求你有心有力,为我守护林小姐一生一世!”费浩然低下了头,室内一片静默。

阿威胸如重锤,万语千言尽哽咽不能出,分明是费浩然给他个活下去的念想,却叫他无法推却这最后的托付。

林大帅,费某愿喝,你可以让我见她了吧?”闻言,林荣生不禁一凛,挥挥手:“松绑!”

费浩然慢慢挣脱开绳索,仔仔细细地拍干净身子的尘土,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认真的模样似一点都没把林荣生的话放心上:“这酒三个小时后才发作,你,好自为之!”

感觉全身上下已复原样,费浩然方彬彬有礼地对军兵说:“烦请带路。”

军兵看了看林荣生,后者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带着费浩然向里厅走去。

没想到林府外表庄重森严,内庭却是小桥流水,自成片江南山水画景。不过,费浩然没有什么心情欣赏这些景物,三个小时,他摸出怀表看了看,下午三点四十,也就是说,待到天色黑尽也就是他生命终结之时,林荣生何其仁慈,令他终能在有生之日再见阿卉;林荣生又何其残忍,竟连一个晚上都不让他们拥有。

到了,你自己进去吧!”军兵站在了一间屋门外。费浩然怔住,盼了那么久,想念得生生死死都要见哪怕一眼,却在咫尺间驻了脚步,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种“情怯”的感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会不会圆了自己的愿,却扔给她一辈子的苦涩?

大小姐,大帅要我带个人来见你!”他呆得连一旁的军兵都急了起来,拍门冲里喊。这傻子,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呀?

没等费浩然反应过来,里间已有个女声朗朗响起:“谁呀?小姐在画画儿呢,这会她哪肯见客……”声音越来越近,说着间,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出现在门口,乍见费浩然,惊得嘴都张成了O型,复又活泼泼地吃吃笑起来,冲里嚷道:“小姐哇,快来看啊,你画儿里的人跑出来了啦!”

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赶明真要叫阿爹借马鞭使使的”,那样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真实地响在了耳畔,此时的费浩然,哪还有半分驰骋沙场的帅气,已然似被施了定身术般怔怔地呆在原地,纵是想飞奔进去,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还愣着干嘛?”小丫环显然是让林君卉宠坏了,大咧咧地跑过来抓住费浩然的胳臂便往入拽,一边拽一边还大声地喊:“小姐哇,桃儿没有骗你,真的是那个费什么来了!”

费浩然刚跨进院子,一个人影就扑将了过来,“费大哥!你好了?”那张乍惊乍喜的小脸几乎贴上了他的下巴。只觉胸中似波涛翻滚,费浩然不自禁地紧拥住了她:“阿卉!阿卉!”,低念着这个在心中默过千万遍的名字,唯愿这一刻便成永恒。

终是林君卉先自醒了过来,红着脸挣脱开他的怀抱,四顾下人早已识趣离开,这才放心地放肆起来。“让我看看伤口!”说着,兀自掀开他的下衣仔仔细细地查看,见腰上的枪眼已基本愈合,这才松口气浅浅笑盈地复望着他。

你,好吧?”费浩然困难地咽咽口水,那般拼了命地撑回人世间,又那样压抑住千万相思迫着自己恢复体质,都只为这一刻眼前的笑靥如春,偏生一杯酒再次树起生死界,说得越多,便是给她将来留下的伤害越多吧。他闭了嘴,只是痴痴然望着她。

我当日醒来本不要走的,是阿爹说,若是,若是你有心,自然会来找我,否则,留下也无用。而且,我怕着他追究我被掳一事,也是想着早点回兵免生事端,我,我自是相信你会来的。”她越说脸越红,越说头越低。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没有怪你,你看,我这不来了吗?”他柔声说,“阿卉!”

嗯!”

阿卉!”

嗯!”

她连应他两声,却见他无另话可说,不由笑将起来,“瞧我一点都不会待客,你坐坐,我给你倒茶”,岔开尴尬,她朝院里的木靠椅努努眼,转身回屋去取茶。

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转入屋内至不见,费浩然没有真的入座,回转眼眸,留意到苑落一角还架着她的画板,周遭散放着些素纸,突想起刚才丫环说他是什么画中人,心念恍动,情不自禁走过去细看,果然尽是他的速写画稿,而画板上、画板上竟然是幅还未完成的他着军装的油彩画!

费浩然只觉一阵晕眩袭来,这段时日亲见她对军兵好、对文俊好、对他好,那些林子里她的“唇喂”、她的热言烫语,自他醒来后这些日细细咀嚼,聪明如斯,早已明白是当时为着鼓起他的生念、挽救他的生命而出,若把他换为一个军兵、或是文俊,想必她也定会照做不误。拼着命也要来北陵,其实就是他本人想遂自己一个念想,并无奢望能得着她同心同思对待。然而,见着这些画,他的心跳骤然急了起来:若她仅把自己当作是个普通朋友,怎会画那么多他的像?怎会连丫环都有心调笑?

费大哥,喝茶!”那双纤纤玉手端到面前的茶水打断了他的思绪,见他定定地瞧着画,林君卉似想起什么,又将他打量一番,高兴地说:“费大哥,我这画是凭记忆画的,总是有点勉强,你来得正好,给我做样,回头我再给你画张着便装的。”

画完这画要多长时间?”他状似随意地问,心里却在掂着林荣生所说的“三个小时”。

如果是凭记忆画,还得个两、三天,有费大哥在这作样,一天的时间就够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而他的生命,却连那个个位数字都不够!念及那三个小时,费浩然冷却了去猜想、试探她心意的念头,也罢 ,且把余剩的一分一秒都缀为她那张笑靥上的色彩吧!“我们现在就画,好吗?”他问。

现在?林君卉看看天色已有点变暗,这里入画效果可不算好的呀,略一犹豫,但复见他脸上渴盼的神情,无所谓啦,他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反正,画不好就让他天天杵那作样,遭罪的又不是自己。她笑了起来:“好哇!”

摆弄好费浩然的位置,林君卉拿起了画笔和色盘,羞涩地避开他沦陷在她身上的眼光,认认真真地画起画来。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人静寂无声地浸入各自的天地,几乎都忘了时间、空间的存在。突然,一个带笑的女声悠悠地用着句诗响在耳畔,费浩然闻声望去,只见院门口站了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身后,居然是林荣生。

娘、阿爹!”听到林君卉这样叫,费浩然知道了中年女子的身份,正面行了个礼:“大帅、夫人!”

瞧着这两人半天了,一句话没有,倒真是应了这两句诗。你就是费浩然?”林夫人冲女儿点了点头,立马用含着笑却带着挑剔的眼光打量起了费浩然,嘴里不客气地说着,“阿卉提了你很多次,果然有老爷当年的风范……”

夫人!”林荣生哪还有大厅里时的冷森,正哭笑不得地跟在林夫人身后。

喛,可是我的错,哪有人能跟老爷相指并论呢?该打、该打!”

费浩然骇然看见年近不惑的林夫人媚声媚气地冲林荣生撒起娇来,而且这个林荣生似乎很是受用此招。

林君卉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费浩然边上,见他吃惊的样子,笑着悄声说:“我外婆家是商贾世家,娘自幼学项杂多,较平常女子开放,偏生法子也多,所以,所以阿爹一向治不住她。”忽想到平日阿爹被娘捉弄的事,她边说边笑将起来,见林荣生一双虎眼正瞪着她,知是他已明白惧内的事被这个胳膊肘外拐的女儿说了出来,吓得吐吐舌头,讪讪躲到了费浩然身后。

林荣生夫妇俩的到来令得费浩然转回到现实,摸出怀表一看,已去了两个多小时了,他不愿死在这里累她伤心流泪,站起身上:“林大帅、林夫人,今日费某来北陵公干,顺道拜访,现在时间不早了,费某还有事,现就告辞的。”

你要走?你不是来找我的?”那边话音刚落,林君卉便失声叫了起来。他说些什么?他不是特意来找她的。

阿卉!”林荣生有些嗔怪地喝住了她,转向费浩然面无表情地说:“费军长另还有事,林某就不留客了,来人,送客!”

不要!”林君卉大声说,拽住了费浩然的手。林荣生转头怒冲冲地瞪了眼夫人,似是在说:瞧你惯出来的没规没矩的女儿!

林夫人耸耸肩,却是换了片柔气对女儿说:“阿卉,你送费浩然吧,过了这天,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

费浩然大震,他们不会那么残忍地要告诉阿卉吧?

为什么?”林君卉诧异地望着母亲问,就算这趟留不住他,以后还可以常来常往啊。同时,感觉拽着的那只手似要阻止她发问般反劲握住了她,忽觉,气氛好象一下变得了怪异?

依旧是那样温柔的声音,林夫人说:“你不是闹着要回法国吗?阿爹帮你订了下月的船票,估摸着这两天你收拾收拾就得动身了。”

林君卉脸色一翻,是的,她刚回来那两日是向娘抱怨国内兵危战凶,叨念着法兰西的阳光、美酒,可是,可是娘应该知道她不过就只是说说而已,别说父母根本就没和她商量,就算商量过,她答应过,那也是费浩然没来之前的事,现在他来了,她自是哪里都不去的。

我没说过要去法国,我不去!”林君卉噘起了嘴,小脸一付坚定,另一只手覆在了费浩然的手上。

阿卉,放开费军长,象什么样子?”林荣生叱道,林君卉撇撇嘴,她这个阿爹除了在外面能唬唬人外,在她和娘眼里,不过就是只纸老虎,才不用理会呢。

你看你教出来的宝贝女儿!还放出洋去学回些伤风败俗的拥抱、接吻什么的,我、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林荣生吹胡子瞪眼地冲夫人吼一通,气得背着手站到了一边。

费浩然看了看天色,真得走了。他正要林君卉放开手,低头却见她悲苦的表情入眼,话竟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阿卉!”很显然林荣生刚才那通脾气对林夫人来说是没放在心里,她介意的,是女儿内心真实的想法。“你不愿去法国,那倒是想怎么着呢?爹娘都在这里,你不妨直言。”

这话怎么听都有股暗示的味道在里面,费浩然蹙了蹙眉,无论如何,他都得走了!至于阿卉,瞧着爹娘拿她没辙的相,便知已用不着他操心,也操不了她的心了。他慢慢挣脱开她的手,艰难地说:“三位,费某确还有事恕不能再留,先告辞了。”

你!”林君卉有些气苦。

你可是,想费浩然不走?”林夫人叹口气,她这个女儿聪慧可人,样样不输于当年的自己,偏生就是于情愫一事怎么点都开不了窍,哪象她过门便又哄又吓地把个林荣生治得服服贴贴的,这下好,逼得她这个当娘的当面揭盅,幸好……否则真是丢脸丢大了。

林荣生听得夫人的问话,犯晕得一屁股坐入了靠椅里。

我当然想他不走!”林君卉答得理直气壮、纯洁得似边上的画纸,身边费浩然的眼睛越睁越大。

那干脆就认了费浩然作哥哥好不好?作了阿卉的哥哥就是一家人,不用再走了。”林夫人一边问一边观察女儿的反应。

哥哥?”林君卉有点发怔,呆望着费浩然,他正喘着粗气回望着她,林夫人话语中的意思他焉会不知,虽不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但却是这四人里最希望求到答案的一个。

是呀,做了哥哥,费浩然自然可与阿卉朝夕相处,赶明咱们再给哥哥娶一房嫂嫂,哦!是娶他个好几房小嫂嫂,家里可就热闹了……”。

娶嫂嫂?”林君卉喃喃地复说,似是遇上件顶重要又顶艰难的事想不通,眼睛鼻子全皱到了一块。另外三人紧张万分却又不敢丝毫不敢流露,费浩然已把所谓的什么毒酒、时间统统抛在了脑后,手掌一握,但觉里面全是汗水。

娶嫂嫂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娶,等咱家阿卉长大了,也嫁户好人家,将来呀,费哥哥一家人、阿卉一家人,合在……”

不要!”林君卉有了点眉目,轻呼了起来。

林夫人顿了顿,却见女儿正似有所思地望着费浩然,看来,还得再加把劲。“阿卉不嫁?那将来见着费哥哥一大家子人岂不是……”

他也不要娶嫂嫂!”林君卉冲口而出,正了正神,复握住费浩然的手,感觉不对,举起来一见,两人的手里全是汗水,她颤抖着声音问:“费大哥,你可是已有意中人?”

林荣生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吼:“你管他作甚?你只问你自己……”

老爷!”林夫人声音不大,但飘到林荣生耳里,那大个人居然就乖乖的闭了声。

有,一个,就是阿卉,不过,我不知道阿卉心里是不是只当我作哥哥?”费浩然满心满脑全是她,虽是笑着说,但包着一脸的泪水和汗水。

没有没有,”林君卉一迭声地说,她怎么可以认他作哥哥、眼瞅着他娶上一房又一房的小嫂嫂呢?她要他象阿爹待娘那么宠她、惯她,有了高兴的事一起笑,有了烦扰一起担,她要学娘那样向他撒娇、放嗲,要他陪她画画、逛街,甚至象上次她无意中在阿爹房里看见的那番,要他给她画眉……这些事哪是哥哥妹妹的情份?她长大了,大得应该真象阿爹嘴里一直念叨的那样嫁人了,嫁给她这些天来魂牵梦萦、日日入画的那个人,象乍见他时所想那样再不要与他分开。

费大哥,我不要你做我哥哥,我要你,”她转头看看父母,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林荣生已然一付女儿已无可药救的表情,她回望着费浩然,咬咬唇,说得坚定又大声:“我要你,象阿爹待我娘那样!”

耳闻身后二老哗然,林夫人笑气不得,这女儿,表白就表白吧,偏要把她们拉进来。

噗!”费浩然连自己都没想到,骤然间腹疼如绞,还大煞风景地放出个又响又重的臭屁。闻得声响,林荣生与林夫人早有准备地捂起鼻子,林夫人拉上阿卉就往外跑,林荣生得意洋洋地说:“发作了啦!费浩然,前厅略备有薄酒给你们洗尘,不过,你必须得二十分钟后、且洗了澡再来!”

娘,怎么回事?”林君卉回望见费浩然痛得捂住肚子蹲了下来,大为不忍。

林夫人握着阿卉站到安全区域,用费浩然也能听见的声音笑着说:“这傻小子为了你肯喝毒酒,这才令得你阿爹气恨全消,无妨,老爷不过是给他吃了点消氲丹而已。”

你们……你们让他接连放……”林君卉终是说不出那个“屁”字,却知道娘所说的消氲丹虽无大碍,却能令人腹疼一阵,化食消滞。心恼阿爹欺负费浩然,气咻咻地恨了恨边上的林荣生。

气什么气?”林荣生终于拿出了点霸气,“费浩然与我争斗多年,这次又掳你受苦,只喂他了一点消氲丹还是看在他肯为你死的份上,否则,哼哼,其实毒酒倒真是准备好了的,只要阿卉你说句不喜欢他,老夫亲自送他上路。”

里间正不停“噗”、“噗”作响的费浩然听得早已忘了腹痛、忘了接二连三放屁带来的尴尬。生死痛痒有什么关系,能得阿卉承诺如斯,天大的痛楚也是值得。他兴高采烈、头一次觉得放屁放得如此过瘾、腹痛痛得如此痛快。

好了好了,那人此刻臭不可闻,桃儿,”林荣生大声唤,林君卉的那个丫头在边上笑着应上。“等我们走了你叫他出来放屁,放完了带他去洗澡,我们在前厅等他。”说着,拉上林夫人,林夫人拉上林君卉笑着离开。

费浩然见林君卉尚带着心疼一个劲地回望他,高兴地强忍住肚痛大声说:“不妨事,你们自去,我一会就来。阿威在前面,你快去告诉他!”

你那伙伴?他笑得比我们还早咧!”林夫人的笑声飘来。

天色,已暗,月光,初上,沐着林府皎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