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登录手机版:疼痛(5):收领

        海明威在苍白一块贴上胸毛，我亦曾咬腮痛讲如何将手掌抽到别人耳朵上——“他大概耳鸣了一个月”。我一度梦想自己是肉体上的强者，黑巷和死人畏我凛凛威风。但是事实显明，我没有耳鸣一个月，但有一两天。
 一种悲怆在少年时代突袭而至。我被人扛到二楼的栏杆上，头朝下看到了可以把任何一只西瓜顶破的硬黄土面。我下来后，朝着那嘻嘻笑的人抽了一耳光，然后他的耳光也过来了。他比我孔武有力，在大家过来拉扯时，他还踹了我一脚。
 我在六七岁时老想趁黑夜往人家门口泼粪，这个想法又一次冲动起来。在意念中，孔武有力者头戴痰盂，满脸流尿。在现实中，我泪流满面。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胜利。有一次，我的短裤在球场上被拔，我把那人踢下了场——
 那个人的孱弱增强了我野蛮的信心。我一连踢了他六七脚，我被汹涌而来的快感包围。但是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报应来了，60多男男女女突然把我围在篮球场。我伏在水泥地面上，像一面镜子，60多张脸一一过来照看。我在那一刻绝望，看到硕大的天像一个井口，被慢慢阖上。
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原始的山村道场，重新看到这一幕。和多年前的软组织挫伤不同，那次我的命和铁刃，擦肩而过。当时我还是个警察。我所有关于制服的尊严，关于自我的尊严都不再重要，我看到死亡如此之近，人世如此之远。
 我发现眼泪和血液一起停止了流动。
 那天夜里，我披荆斩棘，沿着肠子一般的山路，摸着下了山。温暖一层层开化了我，我在山脚下看着农户薄膜窗里透出来的光，像一只失去母亲的船看到岸的光火。我从未感觉平地对我如此重要。

 在派出所里，我变成了不打人的人。有时候，我看到别人嘴里喷出的血，好像从我的胸腔出发。我仇恨这种乡警对乡户的“洗白式”殴打。
 “洗白”是我发明的词，意思是，为了进入白的上流社会，把自己黑的出身洗掉。这个过程包括殴打自己有着屈辱印记的父亲。

 警察学校在八大山人纪念馆旁边，有很多光鲜的上流游客路过，有很多公务员级别很高者的子女就读。我的父亲穿着一件闷蓝色的工厂服，坐着一辆疲惫的龙马货运车来到校门口，接见了我——我的脸承受着目光的烘烤。
 我变成了自己仇恨的人。
 多年以后，我的一本大专学历，以及我兄弟姐妹多的现实，经历了数个意识形态的检验。耻辱制造了愤怒，愤怒使我偏激。到现在，这些已经成长为诸多常事中的一种，就像我唇上一个微小的烫印。
 我意识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副作用就是修改了一种本来幸福的人伦观念。
 有一个人说我的母亲像猪，我没有揍她，我揍不起来。我只是没有再理她。我的一个同学叫朱志华，在自己的母亲被人骂了以后，揍了人家一拳，说：你骂我一千遍也没关系，但请莫骂我老娘。
 我的姐姐和弟弟经历着婚姻上的冲动与不幸，我的外甥女和侄女在我们过去坐过的摇椅里成长。我现在回家的愿望简单到，是为了和我的亲人打一场麻将。

 内心的正直，与外表的掩盖，时刻在冲击我脆弱的躯壳。我比你，你们，更多接受这种拷打。内心的正直，展现为人不齿的懦弱；外表的掩盖，扼杀对自己的忠诚；外表打着内心正直的幌子，继续着自我背叛；内心承认外表的掩盖，将自己置于粪草之间……
 我在努力使自己成为没有谎言的人。这种努力甚至使我对薄膜满地垃圾场式的丑陋、和鲜血淋漓的残忍，产生迷恋。我知道那是人生的又一次出轨。
 我向人泄露了自己的一个悲痛的想法。便是有个人，自打在一次挨打中，被人识出底细后，便变成了弱者，而别人成了恶人。弱者的老婆被恶人奸，子女被恶人打，钱粮被恶人抢。他做了很多次的梦，在梦里如赵云似张飞，要取人首级。但是在生活中，他成为一只永远温顺的羊。这个人就是到死，也是在忍让。
 在他死后，恶人放火烧了他全家，开了他的棺，就着他的尸体饮酒，手淫。

 这是一次近乎变态的自虐。我总是逃离不了那种天像井口被阖上的宿命性思考。
 但我又完全成长为一个随时鱼死网破的人。
 我在红绿灯旁边看着无辜倒下的行人后，总是想拿起一把铁锹，敲掉机动车的玻璃，打断司机的腿。我害怕在过红绿灯时看到那些因为掌握机械而心生自信的人。
 我听到过这样一段令人屈辱的对话——
 撞倒自行车的司机（下车就说）：你有牌照吗？你有行驶证吗？我看你是喝了酒吧。
 被撞倒的自行车上的人（爬起来）：我有，什么都有。
 我走上去说，我做目击证人。
 为了避免他们误解我是来做生意的，我又加了一句：是免费的目击证人。
 那接近我最勇敢的一次。我最勇敢的一次是保护了我的姐姐，我声嘶力竭，与人吵打，没有胜利，但是对方也没有。
 后来证明那是一次玩笑，但被我闹大了。

 我曾经在过去报社门口下出租车，车门不小心蹭倒了一个阿姨。我当时就蹲在那里，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围过来。这使我很难堪，但是对骨折的想象使我心脏难受。
 我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 后来的事情败坏了我的心情，我借钱，满足了她家属的敲诈。
 那一天，世界败坏得差不多。一个注定负责的人，被暗算了。我就那么袒露着胸口，任着一个皮外伤病人过来宰割。
 我那天觉得每个人都很坏。
 但是我仍然悲凄于那些在冷街上独自呻吟的车祸受伤者。他们正以一种难以忍受的声音撕裂远处我的胸膛，我感觉到了逃逸者的无耻。这不是煽情，在北京仓促地来了四五级冷风后，我想象到那些乞丐从树林、从草丛，从路灯杆下，一个个被刮起。
 我感觉到自己是其中之一。
 我总是摆脱不了自己是其中之一的心理暗示。

 但是在交通逃逸上，我也思考过另外的悲剧。我想到一个异乡的卡车在黑暗中碾过了小孩，然后他失魂落魄地下了车，坐在地上哭。
 那是一个肥硕的村庄，所有的村人都来了。他们被惨烈震惊了。我觉得这是个无法处理的问题。如果事情往下处理，就是愤怒的村民在商量以何种方式来判决这个外地人的死刑。
 最后的结论是在法不责众的大旗下，各种死法都上演一遍。
 我在这想象中，就是那个外地的司机。我看到人越来越多，割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包围了我，分享了我。
 我的天井，悲惨地阖上了。

 我大约是中了这首小提琴曲子的毒，写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音乐是个不好的东西，总是在引诱我走向一个被收领的梦界。在那条黑色的土巷中，我失去了队伍，失去了红领巾，失去了近处，独自看着瓦檐流下的雨，一滴一滴，滴在我那七岁，但胸口已被撕开的身躯上。
一种心脏被雨水泡着的感觉，像鬼从我腰部钻了进来，抱紧了我。
 什么幸福的事，在这里都被想成了不幸。

 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那个人被我伤害。
 这是包裹着自己，怜惜自己的灵魂，它在残忍地伤害别人。这是逃避不开的内心纪念。
 一个脆弱的人没有走上复仇之路，倒是害了另一个脆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