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通成语:掌庄石头——山旮旯里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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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比较闷热,陈宗路心情也憋闷,只觉没头没脑乱糟糟浮浮沉沉七上八下的。累一天该吃晚饭了,他不经意抬头看一下天,见天上的月亮也不怎么明亮,晕晕的,黄黄白白的,如同自己瞎老婆邢小初浑浊的眼睛。胃里一别别,他就有了一种莫名饱胀的感觉,不想吃什么了,想出去走走,而且目标明确,就走去村东小皇姑山包上随便坐下。那地儿可以是他死后安葬的墓地。

他扫一眼邢小初摆上饭桌的煎饼咸菜瓜干糊涂,也没吭声儿,就倒背了两手从院里走出来,在大门口与二娘王白棉撞击了一下。

大门口右侧,有一大堆石头,很大一堆,小山一样,都些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石头,紫红银白天蓝乌黑,大都似是而非带着那么点儿绿莹莹的玉色,深山藏宝人未识,这其中有的石头真的玉石也未可知。这门前胡同的西尽头是有半堵矮墙的,但早已被这堆石头掩埋。陈宗路知道,这堆石头掩埋最深的第一块石头,其形状就像一枝饱满盛开的白棉花。

二十多年前与瞎女邢小初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凌晨,陈宗路就在这大门口看见了那块一大朵棉花状的石头,他清楚这块石头有着怎样的来龙去脉,也清楚是谁为什么把这块石头放在这半堵矮墙脚下。他当时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默默把玩着这块石头直到天亮,然后走去山中游荡了一整天,捡来一些各具物象情态的石头,埋住这块棉花状石头。后来便发现另外有人也捡来形状怪异奇特的石头掩埋他捡的石头,他就又不时捡来形状更为奇特怪异的石头掩埋另外那个人捡来的石头。陈宗路知道这另外的那个人其实就是王白棉。其实陈宗路和王白棉也都有些糊涂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可就是憋足了一口气,非这样做不可。大山里,沟谷河汊里千奇百怪的石头有的是,上山下山入山谷,有意无意眼前一亮就会看见一块精灵古怪、神似人间某一物象情状的石头。捡起来,带回来,随手丢在胡同里,也不管他轻重大小珍珠玛瑙,更不觉着它们有什么用,就觉着捡这些石头好像是个事儿。就这么着,你捡我也捡,你捡了一块样子不一般的石头压我,我保准再捡来一块别样不一般的石头压你,谁也别停下手。

原本形同死胡同的小胡同,因了这至今仍然不断堆积,堆积成小山样的一堆石头,堵得更死了。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山庄,十几户人家,名儿就叫掌庄。这条胡同在村子的最西北角上,用王白棉的话说,这条胡同是全村最屁静(僻静)的一条小胡同。胡同里并排住两家,陈宗路靠里住,王白棉家靠外住。所住房屋都是历经风雨剥蚀而古色古香如初的石墙老屋,老屋过去是为茅草屋顶,后来在茅草之上覆上青色土瓦,使老屋总也保持冬暖夏凉的室内环境,很养人。

陈宗路倒背了两手闷头走出自家大门口,一闪眼,看见王白棉呆在石头堆旁边挺热乎燥燥的样子捧了块石头不放下。就问,咋着,又捡着宝贝了?

王白棉说,过来,近前来,近前来看看,看看你二娘我今天捡了个啥。

王白棉是陈二拐的老婆,陈二拐是陈宗路的本家二叔,王白棉自然就是陈宗路名正言顺的二婶娘,可是陈宗路从来就没正经叫她一声二娘,也不在乎王白棉跟他说话的时候从来都少不了一句“你二娘我咋着咋着”。

陈宗路近前过去,看王白棉手里捧着不舍得放下的东西,只一眼,就触电了似的,顶上脑袋“嗡”一声大,下身竟就有了某种久违了的渴望与冲动。

王白棉手里捧的这块石头,形体展示的内容活脱脱一对赤裸裸的男女在草丛里翻滚销魂燕好,关键的操作部件尤为夸张扭曲,视觉冲击力不小。

陈宗路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夫妻间炕上之事失掉了信心。有时半夜醒来,朦胧中见瞎妻邢小初泛着啥也看不见的森森白眼球看他,还会吃一惊,甚至产生梦中遇见妖魔的错觉,而无论邢小初的身子是如何火热滚烫,他愣是一点兴致也无。他不明白此时此刻怎会冲着王白棉手中这块冰冷的石头激情涌动,硬生生来了这么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邪乎劲儿。

恍惚一阵儿,他对王白棉说,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稀罕玩意儿稀罕景儿,你哪儿捡的?

王白棉说是白天在小流子河洗衣裳光腚洗澡儿摸鱼捡的。

小流子河环过小皇姑山包,河水清澈见底,多见被河水冲洗得近乎透明、千篇一律的鹅卵石。陈宗路难以想象她咋的就能在那地儿捡到这样一块石头,王白棉的收获总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陈宗路仿佛自言自语说,真是啥人捡啥货,我可真服了。

王白棉说,咋了,我捡的这玩意儿咋了,我又咋了?

陈宗路四下看了看,特别扫了一眼自家院里和王白棉家的院门口,压低了声音说一句,都些骚货。

王白棉哪儿哪儿也没看,只相跟着低声说,我知道你眼馋我骚,有本事你上来试试我有多骚呀。

陈宗路没接话茬,只弯腰在石头堆上扒拉石头,扒拉出一个坑,说,赶紧把你的这个玩意儿掖埋里头藏好,让别人见着了不好看。

王白棉俯身蹭了陈宗路后背,把手中石头搁坑里。

王白棉身上穿的比较少,胸上也习惯不戴那罩罩,再加上她那身子该突出的地方本就非同一般的突出,少穿了衣裳就更显大起大落凹凹凸凸很不平凡。某个夏天的夜晚,一起坐胡同口乘凉的陈宗路喝了不少酒,曾对王白棉公开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我就觉着你那奶子你那腚越来越大越晃人眼了。见过胸大腚大的娘们,就没见过你这么胸大腚大的娘们,咋看咋有。王白棉从那时起索性拧着劲儿不戴罩罩儿了。掌庄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人,掌庄女人的穿戴文化历史上基本不讲究佩戴小零碎。她们可能觉着衣裳里头再增添一些小东西实在是一种麻烦和浪费。王白棉曾经在这方面讲究过,人们笑她那是骚,王白棉不在这方面讲究了,人们反而笑她更骚。

陈宗路拨弄了几块石头把坑填了,掩埋了王白棉的那块让人看着眼晕的石头,一撤身,立直腰身。王白棉没提防他会撤得这么干脆,被闪了一下,冷不防直接撅着屁股“噗嗤”趴石头堆上了。

陈宗路立直腰身,后背上还残留着王白棉胸上那两坨坨刚刚温柔压迫的肉感,身子一别别,下身又偏巧抵在了王白棉一时高高崛起的“高地”上,就不由自主电光石火般“腾”一下子梗硬了。

陈宗路对王白棉的身子并不陌生,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同这个身子黏糊过。只是那时少年懵懂不得要领,只是本能地胡乱抱作一团乱作一气不曾深入的表面文章。做过之后就像什么也没做过一样,也都好像不怎么挂记在心上。这么多年过来了,王白棉的身子一直在眼前真实地晃着不曾一日模糊,但陈宗路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渴望黏糊黏糊这个身子。他不是不敢,也不是没有机会,到底为什么见天对着王白棉就是按兵不动,陈宗路搞不懂,或者故意不懂;王白棉可能懂,可能也不懂。反正两人就这么丝缕缠绵扯丝不断的,扯不清楚,也不愿扯得清楚,似乎一眨眼二十多年就过来了。直到眼下这个闷热的夜晚,竟然不期而遇无为而为的感觉,竟然就不择手段和现场、猝不及防黏糊上了。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两人就那样一个趴着一个站着,不动了。

陈宗路的脑袋“嗡”一下子,又“嗡”一下子,忍不住蚊子哼哼般闷哼了句,坏了坏了,绷不住了。

王白棉应声猛地翻转身来正面死死抱住了他,抱着簇拥着往两家胡同中间共用的柴禾垛那儿走,一只手还在迫不及待抖抖索索解裤腰带。但由于翻转身的速度力度颇大,无意中很无情地别着了硬邦邦的陈宗路,差点没给别弄断了。陈宗路又忍不住重重闷哼一声,活生生绷住了自己,没坏。

陈宗路缓过神儿来,心里马上开始咒骂起来:畜生,陈宗路你畜生不如,你儿子现在大学毕业了还没着没落的在城里飘荡着,你闺女正念着大学今年暑假都没回家,正苦着在城里打工挣学费呢。你没关系没法儿帮儿子找工作,连闺女的学费都没地儿淘换得来,你一身的穷气一脑门子的愁苦事儿活不出个人样儿来,无权无钱无势无能的熊男人,哪来的骚劲儿瞎鼓捣这事儿,你配鼓捣这个吗?

心里这样乱糟糟堵着骂着,陈宗路手上就很有力量地推开了王白棉,冷冷抽身解脱了出来,很坚决地摆脱了柴禾垛的某种诱惑。

王白棉圆睁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她提上已经出溜到脚脖儿的裤子,猛扯直了嗓子破口大骂,陈宗路我日你八辈祖宗,你咋对老娘这个样啊!

隔墙有耳,但是应该没人清楚陈宗路对老娘咋个样了。邢小初耳朵听得见,但眼睛看不见,她就是感觉出陈宗路对那个老娘咋个样了,也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感觉。陈二拐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倒也耳不聋眼不花,对自己老婆和侄子之间的日常打打骂骂一贯保持沉默,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他的心思好像全在酒上,只要酒壶里有酒,喝迷糊了就睡,迷迷糊糊的也似乎懒得理会这个样是咋个样。

王白棉接着骂,陈宗路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你可还记得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陈宗路迟钝了一下,他想不起今天是个啥日子。

二十多年前的今天是你和老娘结婚的大喜日子,你个挨千刀的没人味的啊。王白棉的这句话里,显是掺杂了一些新仇旧恨,是有点揪心的。

这句话有毛病,这句话又没毛病。二十多年前的今天,确实是他们两个同时结婚的大喜日子,只不过陈宗路娶的是邢小初,王白棉嫁的是陈二拐。当晚洞房花烛夜里,陈宗路在这边自家炕上,看身下邢小初直直泛着白眼球的时候,王白棉在隔壁二拐叔炕上不住声地大呼小叫。陈宗路当时就认定那是王白棉故意叫唤给他听的,让他听着她死去活来的尖叫,再看着邢小初黯无天日壁垒森然的白眼球,万箭穿心心弦儿绷断慢慢草鸡软蛋。那洞房花烛夜里,陈宗路也确实天不明就溜出大门口,在胡同半截矮墙下,看见那谁特意放那儿的那块形状像一大朵白棉花的石头,看那一朵悲愤怒放白棉花。

陈宗路不再跟王白棉纠缠,转身背离柴禾垛,埋头走自己的路。

胡同小巷铺有石级,石级已被踩踏得光滑圆润,丰满丰腴有如王白棉的身子。

陈宗路踩着胡同石级,一脚一脚往下走,一脚一脚没有声音,如同踩在软软暖暖的棉花上。快要拐出胡同口了,又忽听得身后传来王白棉吃吃的笑声:你的那块石头可真硬,硌煞人了!



关帝山的大致轮廓状若正襟危坐的关云长,大气魄,横挂白云。山脚下一汪山泉溢出清流,流成一条轻悄悄亮眼明眸的小流子河,河边野棘灌木一簇儿一拉溜的,杞柳随意站立随风摇摆,河水环过掌庄,到村西头小皇姑山包,拐个弯逗留一下的样子,掉头南下,再绕过南二舅子山,就汇入青蛇河,开始东流到江到大海的千万里征程了。

小皇姑山包山顶一棵古槐,古槐主干扭曲如蛟龙探首,枝叶张开可遮了大半个山顶,应是历经几个朝代的风雨了。树下有一小庙,只两间青石砌墙青瓦盖顶的庙堂,低矮但精致。庙堂内专供关帝爷石像,那一尊酷似关帝爷的天热石像活脱脱一座浓缩了的关帝山。

很多年前,陈宗路的爷爷上山砍柴,在一陡峭悬崖顶上被一石头绊倒,只觉眼前金光万道,差点摔悬崖下百丈深谷粉身碎骨。陈宗路的爷爷当时心想,常在山里走的人,竟然让石头绊倒,这还了得。

爬起身来,他就跟绊倒他的那块石头较劲,他要把这块石头扳出来看看到底何方神圣。那石头原本埋在崖顶一丛紫气凝重的野紫藤的盘根错节里,只露个尖儿,一绊之下,便松动了,歪栽着,显出大半截身段。陈宗路的爷爷冲着已经歪栽的石头踹一脚,双手扳住石头薅拔,噗一声,石头整个儿显身出来。陈宗路的爷爷眼前又一次金光万道瑞气千条,陡生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细看,怀中那块石头整个儿一座小小的关帝爷模样的关帝山。

陈宗路的爷爷就神思恍惚没了魂魄,他丢了柴担砍柴刀,只结结实实抱了那块石头,在山里疯狂游走了三天三夜,硬是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后来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双手依然死死抱着那块石头,浑身鲜血淋漓,两眼直勾勾望天,似听不见人们的呼唤也看不见人们向他走来,脚下却是一点儿不打拌,仍疾走如飞。七八个山里壮汉子对他展开围追堵截,才好不容易把他摁倒,掰得他骨节嘎巴作响才掰开他的胳膊手,才好歹夺取他怀抱里的石头。

陈宗路的爷爷吐一口鲜血,直挺挺人事不省了。

人们把陈宗路爷爷和他捡的那块石头抬回家,陈宗路的奶奶就说他这是动了关帝山的镇山之宝,犯了天条惹了山神官司了。

掌庄人对陈宗路奶奶的话历来深信不疑,他们从来都认为陈宗路奶奶是山神那边的人。

有那么一年山洪暴发,一个女人乘滔天巨浪而来,于小流子河边丛柳之上搁浅。她貌若天仙,一路惊涛骇浪的狂飙颠覆,她依然满脸的风平浪静啥事儿没有。洪水退去,掌庄人见了这个安然坐在小流子河边柳下石上的女人,纷纷称奇。问她从何而来,她不答,只说到这儿找人来了。并于掌庄人堆里寻觅望定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模样甚是英俊的男人,抬手指准了他,说,我找的就是他。那个模样英俊的汉子就是陈宗路的爷爷,这来路不明的天仙下凡一般的女子就成了陈宗路的奶奶。掌庄也从此有了一个可以祛除疫情病灾的救星。陈宗路的奶奶知道用什么样花果草木给人治什么样的病,她给人治病的时候常常口中念念有词,唱歌儿一样说一些诸如“山神到,魔鬼逃”之类秘诀,很高深莫测的。

陈宗路奶奶静心凝神半天儿,说,就在小皇姑山包上老槐树底下修两间庙塔,把我家男人舍命请来的这尊关帝山神爷爷供起来吧。

掌庄人依计而行,在小皇姑山包上修起两间庙堂,全村老少伏地跪拜,恭请镇山之宝关帝爷石像于庙堂之上高高就坐。

据陈宗路奶奶说,就在关帝爷于庙堂之上入座的那一刻,一直躺炕上魂魄全无气若游丝的陈宗路爷爷一睁眼醒了过来。

可是,毕竟肉体凡胎,陈宗路爷爷是伤了自身根本元气的,又病病怏怏勉强活几年,终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

陈宗路两岁的时候,他的爹也在山上绊了一跤,只是没有爷爷那样的运气,爹一跤之下直接飞下百丈悬崖峭壁。

爹去后,娘在一夜痴呆之后,又忽于一夜之间从山里消失,没有了一丝儿音讯。

是奶奶抱着陈宗路,找王白棉的娘吃一口奶,再找邢小初的娘吃一口奶的,活下来,慢慢长大。

陈宗路长大到9岁的那年春天,山外来了一对逃荒避难情景模样的母女。那母亲三十多岁,她说她叫申英子,她女儿6岁了,叫颤儿。奶奶也不问那对母女的身世来路,只对申英子说,来了就别走了,就在小皇姑山包庙堂里住着,咱这掌庄小,可也养活得了你娘俩。咱这掌庄小,可是世上少有的宝地,过去连日本鬼子都进不来。

申英子对奶奶说,我不白吃白住,我识字,我教你们孩子认字儿吧。

此之前,掌庄没有识字的人,但奶奶知道识字那是天大的好事,识了字的人能长大本事,长大出息。奶奶说,咱要当庙里的关帝爷一样戴敬这娘俩的。

那时候,正值山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阶级斗争波澜壮阔,各种运动风起云涌。可是在掌庄,只是胡同里有青石阶级,人与人之间没阶级,掌庄人只知道日出而作,上山刨地,日落而息,回家上炕。

掌庄名义上,王白棉的爹王瓦罐是村里唯一的什么干部,但又好像什么也不是。奶奶才是全村长久以来说了算的人,王瓦罐只是听奶奶吩咐跑前跑后干这干那的人。

王白棉的爹王瓦罐顺着小流子河,拐上青蛇河边,去到青蛇人民公社淘换来一些封面印有毛主席头像的课本本子什么的,又带领几个青壮汉子把古槐下庙堂拾掇出来,在关帝爷膝下搭设了三块青石条板子为课桌,还支楞了很大很大一块黑色石墨板为黑板,并使黑板间出了申英子娘俩吃饭睡觉的一壁空间。

于是,该村历史上开天辟地有了第一所教人读书识字的学堂。

村子小,人丁一直不是很旺,零星生着孩子。可劲儿凑数,加上申英子的颤儿在内,总算凑了陈宗路王白棉邢大岗邢小初陈二拐共6个学生。两人一桌,正好用完三张青石条板。

按高矮个儿排座,陈宗路和颤儿坐最前排,王白棉和邢大岗坐最后,邢小初和陈二拐坐中间。陈二拐比其他在座各位同学大十多岁,他这个年龄应该上山刨地了,因为身有残疾不能刨地,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学堂凑个数,被指定为班长。可是班长不怎么会写字,申英子手把手教他写字儿,他才好不容易会写“毛主席万岁”和自己的名字了。邢小初坐那儿只听课,不用写字儿。邢小初生来什么也看不见,陈二拐生来瘸腿,他两人都习惯老实坐着不怎么好动。邢大岗是邢小初的亲哥,他只喜欢跟陈宗路跟王白棉跟颤儿一块玩,倒是陈二拐总像亲哥一样陪着邢小初。

玩的时候,颤儿有时要搂着陈宗路的脖子撒会儿娇。王白棉见了,就走上去给掰开,冲颤儿瞪眼睛说,你给我放开手,不准你抱他脖子,真不害臊。王白棉比颤儿大4岁,比陈宗路大1岁,劲儿也大,一脚就把陈宗路给踹到了。颤儿和陈宗路就怕她,可是邢大岗不怕她,邢大岗就没怕过谁。邢大岗会冲着王白棉瞪眼睛说,抱不抱脖子管你啥事儿,滚一边儿去。王白棉就回他一句,你滚一边儿去。但是不敢抬脚踹邢大岗一下。

申英子的脸色总是苍白,眼睛幽幽深静。她有时脱离课本内容,教大家读写这样的内容:天、地、山、河水,你、我、他、爹娘。风、雨、花、草、树,人、手、脚、口、鼻。东方红,太阳升,毛主席万岁!

半年下来,陈宗路就会读会写很多字儿了,他甚至还自己写出了这样的字儿:山很高,风很大,小流子河弯弯,河水很清,河里的石头像颤儿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月亮星星。

申英子看了,呆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特地找了奶奶说话,说路子这孩子该是小流子河里的一条龙,要送山外去正经读书该有多大的出息啊,可惜困这大山里出不去呀。

奶奶倒不觉着有什么可惜,奶奶说,山中凤,潭中龙,自古至今不稀罕,不必出去。

奶奶常说山外面的地界儿上再好也乱,人心更乱,心眼儿不齐爽不亮展,好人也容易跟着学坏了。还是咱大山里清静清亮,好活人。人呀,三岁知老,该咋出息都有个心劲儿顺应,该学啥该会啥也得有个心劲儿顺应。草木知春秋,山里人不求大富大贵,只图日子细水长流,图个长命,不愿意学的不学,不愿意看的不看,不爱听的不听,能干啥干啥,别让自个儿闲着就中。

奶奶从来就没有让孙子离开自己到山外长出息的想法儿。

也就是半年之后,山外边来一伙人,端着枪,把申英子母女弄走了。

掌庄没人知道到底把这母女俩给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始至终没人知道。就像陈宗路的娘一样,申英子娘俩一去之后便没有了一丝儿音讯。

陈宗路记得,那天中午他们正上着课,山外边来了七八个端着枪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包围了古槐下的庙堂,打头的那个黑大个儿手里拿的短枪,他举着短枪对准申英子大喝一声,不许动。

申英子一看见这么多人端着枪冲她而来,早一把抱起颤儿,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了。

黑大个儿又喊一声,带走!

就一左一右上来两个人押了申英子母女往外走。申英子一声不响转身向外走,颤儿的上半截小脸就从母亲的肩胛上方定定望向陈宗路,陈宗路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头和勇气,他猛扑上去,一口咬在了黑大个儿拿枪的手背上。

邢大岗和王白棉也猛地相跟着梗愣过来,邢大岗窜上去从背后拦腰抱住黑大个儿,嘴里乱喊着不能带走不能带走。王白棉也大喊大叫,快来救人啊,有人抢人啦。

申英子回头微微一笑,那是她进山以来的第一个笑,那是怎样的那样一笑啊,泪光闪闪牙齿雪白。

黑大个儿一抖身子就拨弄甩脱开陈宗路和邢大岗,笑了笑,说,好小子,好材料,长大了都能当个好兵。

事后掌庄人才知道,申英子的男人是个偷听敌台还给台湾写信的什么潜伏特务,被公安局抓获归案了。她男人归案了以后她就带着女儿潜逃了,潜逃到掌庄了。掌庄人不清楚潜伏特务是干啥吃的,他们只觉着申英子就跟陈宗路奶奶似的,好像也是山神那边的人。

陈宗路只真切觉着,颤儿紧紧搂着母亲脖子的那一双小胳膊小手,如同紧紧搂在他脖子上,抖抖的,暖暖的,好像一直没有松开过。

时隔三十多年了,每逢心里乱糟糟发堵发冷,陈宗路就来这皇姑山包古槐树下庙堂前坐坐,他有时真的就想提前在这为自己挖掘坟墓。



陈宗路坐在小皇姑山包上古槐下,再度回味刚才跟王白棉鼓捣的那事儿,越回味越搞不清那是个啥滋味。面对面着王白棉,这么多年一直控制的都很好,今儿晚咋就腾一下子流氓成性了呢。人家王白棉有吃有喝没愁事儿,你穷命贱命一条,拉家带口一步一步活这一把年纪了,一步不如一步,呼风唤雨不来,财源滚滚远去,咋有心性儿跟王白棉搞那事儿呢?

陈宗路15岁那年,18岁的邢大岗应征入伍了。陈宗路18岁的那年,邢大岗回家探亲,不幸在南二舅子山上壮烈牺牲了。

当兵三年回家探亲,邢大岗一身绿色的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照亮了掌庄。他和陈宗路和王白棉三人特地相约了坐在小皇姑山包上说话。邢大岗对王白棉这样说,再过三年,我就回家娶你吧,把你带到部队里去。

王白棉嗤儿一笑,只说,你岗子能当兵,路子就不能当兵了?我要等路子把我带部队去。

邢大岗说,路子去当兵定准儿比我强,可是他得去找颤儿,最少也要找个像颤儿一样的城里闺女。

王白棉就说,他敢!有我在这儿,他找了也白找。

王白棉接着问邢大岗,你在山外找过颤儿?

邢大岗说,你当这是在掌庄呀,想找啥就能找到啥。山外的天地大着呐,我就是想找她,哪儿找去,能找到吗?人海茫茫,有缘分的才找得到。只要她还活着,我找不到她,路子到时不一定找不到她。

王白棉抬手理理额前的一缕头发说,那得她还活着呀。再说,奶奶一准儿不让路子去当兵的。我们就窝在掌庄里守着奶奶,吃山里饭生山里孩子过山里日子。

他俩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宗路一边儿纳头闷不吱声儿。

邢大岗不知道,就在他当兵的这三年里,王白棉和陈宗路没事儿的时候,常常也要来这小皇姑山包玩的。有那么一两回,他俩还猫在深深草丛里把身子紧贴在一起。

邢大岗坐不住了,一定要再去爬一回南二舅子山,还一定要从西北面最陡峭的山坡上往上爬。以往,除了王瓦罐肩负陈宗路奶奶的使命来这面山坡采些草药,很少有人从这面山坡上山的。也不知邢大岗为什么执意舍易求难非要从这儿上山,但他犯了犟劲,王白棉陈宗路只有跟从。爬到半山腰,王白棉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气。她不该往这块石头底下看一眼的,她往这块石头底下看了一眼,此后的祸事也就来了。

王白棉倚着的这块大石头底下有一穴隙,穴隙里卧着一块形同一枝棉花饱满盛开的石头,还近似野山鸡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雄赳赳倾斜站立的姿态。王白棉指着这块石头“咦”了一声,说,快看,多稀罕人的一块石头呀,它咋就像一朵白棉花?

就伸手去巨石底下抽取这块石头,抽不动,邢大岗和陈宗路凑过来,挤一起扒拉那块石头,越是扒拉不动,越是不顾一切地使劲扒拉。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块棉花状石头正是这块巨石的一个重要支点,当这块棉花状石头被扒拉得松动了,那块巨大石头实际已经开始倾斜。就在巨石即将倾倒的瞬间,邢大岗凭了一种本能,快如闪电展开双臂双掌,将王白棉陈宗路一左一右横推了出去。

王白棉和陈宗路得救了,那块巨大石头兜头轰隆碾过邢大岗的身体。

邢大岗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对陈宗路说了这样最后一句话,好兄弟,我把我娘和小初交给你了,你要替我照看他们一辈子啊。

邢大岗是舍身救人的英雄,他的生命化成自家门楣上的一块鲜红的“革命烈属”匾牌,如他生前鲜红的领章帽徽永远照耀着掌庄。

陈宗路娶了邢小初。

邢小初眼睛看不见什么,可是她可以从心里看不起人,她天生心灵手巧,家中的活儿样样干得来,煎饼烙得细薄香脆带一丁点儿金黄的锅巴糊,给衣裳打补丁,针脚细密衣扣钉得周周正正。她对自己将来嫁不嫁人嫁给谁,都不怎么不当回事儿。她心里只有自己的亲哥,她甚至都想谁也不嫁,这辈子活着就给自家哥哥烧火做饭洗衣裳。巨石轰隆碾过哥的身躯,邢小初少女心中的天空也轰隆坍塌,不再清清亮亮,似乎只昏昏沉沉一片浑浊。陈宗路王白棉过去陪她,陈宗路静悄悄坐邢小初炕沿儿上不说什么,王白棉隔一会儿想起一句什么就说一句什么,隔一会儿再说一句。

王白棉说人死不能复生,去的去了,活着的要活得好好的,去了的人才安心。岗子去了,我和路子就是你的亲姐亲哥,这辈子就像亲姐亲哥一样照看着你,一块儿好好活下去。

邢小初躺炕上不言不语呈现着死一样的安详平静,听王白棉说到这儿,她忽地坐起身来,白眼珠血红着,嘶声喊道,闭了你的臭嘴!谁用得着你是亲姐?谁用得着你像亲姐一样照看着?谁跟你一块儿好好活?就是你这死浪货害死了我哥!该死的不死,该活的死得不值。你少在我跟前死猫烂狗装人样,你怎么不死?你死了我就活得好,你快死了去!

王白棉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索性冷笑道,知道骂人了呀?知道骂人了就死不了了。路子,咱们走,咱们死去。

并不由分说,一把从炕沿儿上扯起陈宗路拽了往外走。

邢小初冷冷一笑,更冷冷说道,陈宗路你站住!你可还记得我哥临死前说的话?

陈宗路原地站着嗯一声,同时感觉王白棉的身子颤了一下。

邢小初接着问,你明白我哥那话的意思不?你不会真的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吧?

陈宗路迟疑着不答,他明显感觉到王白棉好像有点儿站不稳当了。

邢小初穷追不舍,又问,你想咋个替我哥照顾我一辈子啊?你说!

陈宗路说,你不会是要我娶你吧?

邢小初说,你装啥糊涂,不是我要你娶我,是我哥要你娶我!

王白棉就狂叫,邢小初,陈宗路不娶你,我俩也一样好吃好喝照顾你过一辈子。你嫁给谁不是嫁啊,干么非要嫁给陈宗路?

邢小初反倒平平静静地说道,是呀是呀,我眼瞎,看不见人模样狗模样,是个男人就能嫁。呸,陈宗路是个啥东西我比你看得清楚得多,他心里压根儿没你,他心里有谁我不说你也知道。是我哥心里才有你,呸,呸呸呸!你觉着陈宗路是香饽饽,我只当他是臭狗屎,可我现在还就非他不嫁了。

邢小初又转对陈宗路说,陈宗路你听好了,你立马回家拾掇炕,后天就把我娶过去。放心,我懂得咋样给你生孩子。还那句话,是我哥要我嫁给你,不是我自个儿愿意嫁给你。你后天不来娶我,我就自个儿去你家一头撞死,不信你就试试看。

王白棉疯了一样拉拽着陈宗路往外走,说,她疯了。走,咱找奶奶给做主!

找奶奶给做主,事情便更简单决绝,奶奶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咱不做那忘恩负义的人,吉日不如撞日,山里人也不必讲啥大排场,就按小初的意思,后天把她娶过来吧!

王白棉一下瘫软在奶奶膝上,半天儿没动。奶奶叹口气,一下一下抚摸着王白棉的头发。陈宗路想把王白棉拉起来,她理都不理。隔壁二拐叔一瘸一拐走过来,也伸出手来拉她,她猛然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

王白棉站起身对奶奶说,奶奶你再替我做个主吧,也让我,一块儿在后天嫁给陈二拐。

婚后,王白棉与陈二拐在隔壁那边炕上常常折腾得动静不小,但始终没能折腾出个一男半女。邢小初与陈宗路这边炕上似乎悄无声息,却先后生下一个小子一个闺女,邢小初坚持给儿子取名小岗子,闺女就叫小棉。王白棉那边再骂瞎眼驴满肚子祸水鬼推磨的时候,邢小初这边就骂不下蛋的鸡,你嫁给二拐叔不就想给陈宗路生个兄弟吗?你咋生不出来呢?你跟陈宗路借种呀,让陈宗路在你身上给自己弄出个兄弟来多好多体面啊。她俩之间的叫骂声,曾经一度不绝于耳。她俩每天不如此这般对骂几句,日子就好像没了滋味过不下去。从来没人劝她们一句两句的,就连奶奶活着的时候,也没劝阻过一回。

邢小初生下小棉之后,奶奶活过了八十多岁,安然闭眼无疾而终。奶奶已经闭上眼睛一会儿了,又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对陈宗路说,你爷爷刚才对我说了,要让小岗子小棉去到青蛇镇上念书识字,长大了去山外挣大出息呢,记住了?陈宗路连连点头说记住了,奶奶才彻底放心闭眼安然离去。奶奶离去不久,邢小初的老娘也相跟着离去了。

长久以来,陈宗路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陈宗路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上山种地打粮糊口,闲暇里就跟着王白棉的老爹王瓦罐作石匠,从山上开采凿制门枕石,用小推车推到青蛇镇上去卖掉。再加上邢小初的母亲有一笔烈属抚恤金,同时支持着陈宗路。陈宗路就比较轻松地供备着儿子闺女读了初中读高中,一个一个考上大学。

儿子是掌庄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其光彩夺目有如舅舅邢大岗当年的领章帽徽,有如姥姥家门楣上的“革命烈属”匾牌。陈宗路知道像自己这一代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而赶上国家恢复高考而有幸考上大学的人,大都成栋梁,当大官干大事挣大钱,他们当中很多人的儿女都成了什么“富二代”“官二代”。他没想到轮到自己儿子大学毕业了,连个像样工作都找不到。他曾心想梦想着指靠儿子享富贵,当上一个啥愁儿没有的老爷子。他甚至心想梦想着要真的啥愁儿没有、坐享富贵的人了,就跟王白棉搞搞事事儿也未尝不可。王白棉名义上是他的二娘,但事实上毕竟是他的老情人,如果不是因了心碎无奈的爱恨情仇,年纪又大腿又瘸着的二叔陈二拐恐怕只有打光棍的份儿,是无论如何也娶不到王白棉的。这一点,陈宗路相信,全掌庄人也都相信。掌庄人反而不相信这么多年来,陈宗路与王白棉之间会是清清白白的没动过那啥儿。就连闺女小棉懂事后都曾这样问他,爹,你跟我二奶奶真格的没啥事儿?气得陈宗路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一蹦三尺高,啪啦摔碎了一个碗,一连喝了三壶酒。

开始供备两个孩子上大学了,日子也便日渐艰难起来,为儿子闺女的学费生活费,陈宗路开始借钱欠债了。山里山外大搞新农村建设,新建房屋均现代化建筑材料统一设计,已经不用陈宗路的笨重的门枕石。陈宗路的门枕石也就忽如一夜之间没了销路,他憋在大山里一时找不到新的挣钱门路,闺女小棉今年的学费生活费就一时没地儿淘换。

山里久旱不雨,天气不住地闷热,陈宗路的心里不住地乱糟糟发堵,他觉着自己活得很累很失败。日子举步维艰,邢小初的白眼珠越来越显得阴森森冷若冰霜,王白棉的热乎骚骚劲儿总又隐约显出几分幸灾乐祸。

陈宗路坐在小皇姑山包上,心头有时冷不丁会浮现出颤儿模糊的影子,远远淡淡飘飘忽忽,像他的未来一样暗淡模糊,飘飘忽忽。

山风徐来,有了丝丝凉爽,一片乌云移开,露出的月亮不再昏黄。月亮渐渐明亮,照耀小流子河水波光闪闪。小皇姑山包下影影绰绰走上来一个人,陈宗路不用细看也知道,来人不是别人,是王白棉。

在以往,陈宗路晚上坐在小皇姑山包上一旦看见王白棉也来了,会立马起身走开。可是今晚明明看见王白棉来了,他愣坐着没动。

陈宗路突然特别想喝酒,抓心挠肺地想喝。



王白棉带来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一大包猪头肉,摆庙前青石台阶上,说,甭再想愁事了,小棉的学费我帮你。

陈宗路摸起酒瓶一扬脖“咕咚”了一大口,撕块猪头肉填嘴里嚼着,又起身于庙前草丛里寻得一棵野椒摘一把鲜椒,擦一个鲜椒咔嚓咬一口。

王白棉也抿一口酒,吃了一个花生米,咬了陈宗路递过来的鲜辣椒。

也都不再说话,只恶狠狠喝酒,可能喝得燥热难当了,就各自撕一把扯一把地脱衣裳。就这当口儿,山包下突然响起杀猪也似一声喊,死人啦,死人啦,老天爷死人啦。

随着喊声,陈二拐跌跌撞撞扑了上来。

陈二拐腿瘸人不废,他手巧。王白棉从小流子河边割来大捆大捆的杞柳条儿,他就在家编筐编篓,逢五排十瘸着腿担着编好的筐篓到青蛇镇大集上去卖,比出大力流大汗倒腾门枕石的陈宗路不少赚钱。陈二拐腿瘸人也废,他在王白棉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只会放空枪,总也折腾不出个一男半女来。但他从不认为自己只会放空枪,他只认为王白棉是一块白花花的生板子地,播啥种子全都白费。因为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老婆王白棉和自己的侄子陈宗路之间是干净的,会是各自坚守阵地从来互不干涉的。他常想,我要只会放空枪,难不成陈宗路也是放空枪?可人家邢小初生了儿子又生了闺女的呀。你王白棉也用了人家同一杆枪的吧,咋就一丁点儿硕果也不见?他也曾渴望想象中陈宗路的播种有所收获,但现实一直残酷无情地证明,陈宗路的作为也只能是快乐的无用功。既然同样都是无为而为,我陈二拐名正言顺做得,你陈宗路偶尔偷偷摸摸做个一回两回的解解馋也就罢了,绝对不能没完没了的永远偶尔下去。陈二拐表面上对陈宗路王白棉的日常打打骂骂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内心里早就暗憋着一股劲儿:且待我有机会当场捉你们两个光哧溜,给你们一个血的教训,给你们的偶尔一回再偶尔一回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今夜,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他暗里尾随王白棉而来,潜伏在小皇姑山包下的草丛里观察着那二位的一举一动,直等到二位脱光了,才及时一边大喊着,一边跌跌撞撞扑将上来,扑到光溜溜的二位跟前。猛一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略一迟疑,没向那二位砸过去,反倒向自己的脑袋壳儿猛砸,“砰砰”两声把自己砸倒在地。

陈宗路王白棉一惊之下酒醒大半,手忙脚乱穿衣裳。陈二拐半秃的脑门子血流子突突冒,月光下,血流子黑乎乎的泛着亮儿,陈二拐眼珠子锃亮,人也直挺挺的,似乎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陈宗路愣一愣,说,这咋办?

王白棉今夜二度无功而返,重又系上裤腰带,气急败坏的,说,啥咋办?天地良心作证,咱啥也没办。咱也没打他,是他自己把自己打死了。他自作自受,死了活该,死了倒干净,咱往后正好明铺夜盖。我才四十多岁,我还没开怀,还能生孩子,我就要你陈宗路给我个孩子养老送终。

王白棉也是故意这样说给陈二拐听的,陈二拐果然不再装着不喘气了,呻吟了一声,说,我死了,你两个奸夫淫妇就是千刀万剐的杀人犯!

王白棉恶狠狠呸他一口,说,我们就是老相好的来一回,犯不了死罪。人命关天的大事赖不到人身上,你听没听说公安破案都验手纹的啊?你想没想到你砸自己的这块石头上只有你自己的手纹啊?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样算计人祸害人的坏肠子。你信不信我这会儿再去找块石头来把你狗头砸个稀巴烂,再把石头丢河里,让你死尸旁边只留你自个儿砸自个儿的石头,让破案的过来一看就知道是你自个儿把自个儿砸死了。你死了那才叫一个白死,那才叫一个活该。你可真够歹毒的。

听着王白棉的话,陈二拐的目光忽明忽暗,痉挛了一下,哆嗦了。

陈宗路呆直站着不动,王白棉又冲他说,他不仁咱不能不义,你还站着干啥呢,还真的眼睁睁看着他把黑血淌干净了啊?

说着,一把扯过陈宗路还没穿身上的破褂子,三下两下缠到陈二拐的破头上,一边又这样破口大骂道,陈二拐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心真狠,你还真对自己个儿下得去狠手呀,你真格儿把自己砸死了能有啥好啊你!陈宗路你也是个狗日的废物,一晚上抄两回家伙都没本事把老娘干成了,我把你们陈家八辈儿祖宗。你还戳那儿装啥死鳖,你赶紧背上他去青蛇镇医院啊!

陈宗路和王白棉连夜狂奔20多里山路,把好像已经昏迷不醒的陈二拐紧急送到青蛇镇卫生院。

深更半夜的来一血肉模糊病号,这情况实属非同寻常。卫生院一个姓罗叫马的医生一边抢救陈二拐,一边觉着王白棉和陈宗路无疑一对潘金莲西门庆,就问你们都谁,这都咋回事儿?王白棉照直说道,我和我相好的正在小皇姑山包上喝酒来着,让我男人跟上来看见了。一看见我俩要搂一块,他就自个儿拿石头砸自个儿的脑瓜子,啪啪两下就砸成这样了。

罗马医生中等个儿,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白白净净的比陈宗路年轻多了。他头一回遇着王白棉这样敢于偷情还敢于公开宣扬不脸红的女人,竟然如此不拿偷人养汉当回事儿,就像小孩过家家似的。罗马医生的眼珠子很活泛转得很快,一下子就来了好兴致乐呵呵的了。罗马医生笑呵呵说,你男人看着你和野汉子搂一起,就拿起石头打自个儿的脑瓜子,啪啪两下就砸成这样了?哈哈,我说这都什么思想境界呀?你男人活菩萨呀还是三岁小孩啊?

陈二拐的伤不重,略作处理,立马活得清清楚楚的了,他对罗马医生说,你也信?他们两个一让我捉住,就一起扑上来把我砸成这样了。丢人啊,丢死老祖宗了!你知道吗?他叫陈宗路是我侄子,她叫王白棉是我老婆。家门不幸啊,河水倒流啊。还费劲救我做啥啊,眼不见为净,你让我死了多好多干净啊。

陈宗路真的不敢相信一向不怎么言语的二拐叔还有这么一手,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还捶着胸口,谎话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还用词一套一套的,不由让他有些犯迷糊,心想,敢情二拐叔的脑瓜子真的是我给打的?

你放屁!王白棉说,陈二拐你简直不是东西,我跟你睡了二十多年到今天才看清你是个啥东西。你这回真的死了,你这一回真的在我心里死死的了。

陈二拐跟往常完全换了个人儿似的,哈哈大笑,老子不在乎在你心里是死是活,我这心宽着哪,我看得远着哪。实话对你说吧,离了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我活得比你们轻快滋润,不会死在你们前头。我就要看看你这偷人养汉谋害亲夫的淫妇横行到几时,看谁造化大,看谁遭个啥报应。

王白棉也突然有些糊涂了,这个人是陈二拐吗,咋好像一下子成了真爷们了?

       罗马医生的包扎技术不错,他把陈二拐的破头已经包得很好,罗马医生的法制道德观念也很强,他似乎比较同情陈二拐,罗马医生说,都别吵吵了,这都差点出人命的事了,还是让派出所来人处理个明白吧。

 



镇机关大院也就是派出所所在地与镇卫生院隔一条大街对门相望,罗马医生刚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所长大老胡就晃个半截黑塔一般的大个子走来卫生院。

大老胡所长是特警出身,一贯艺高人胆大,颇自负的,一喝醉酒就吹乎他在青蛇镇是多么多么难能可贵和不可或缺,说这青蛇镇没谁都行没他不中,保一方平安有他一个足够。有一回罗马医生反驳道,我救死扶伤,也是造一方福祉的人,青蛇镇没我也不中。大老胡就斜他一嘴歪他一鼻子,很不屑地说,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装人样,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底细?就你这货放地摊上一分钱二斤都没人要,你自己好好收拾着点儿,在我地盘上放老实点儿就中。

大老胡不大招人待敬,但却让人怵头。他确实很能吹,一般而言,喜欢吹的人,往往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想脱俗却总难摆脱一个俗字,很能揽事。辖区内大小案件大老胡喜欢一个人全揽,喜欢单枪匹马独来独往一个人办案。青蛇镇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小镇,山里人憨厚朴实,憨厚朴实的山里人多是凭感觉感情用事,不大懂法律也不大顾及法律。大老胡的经验感觉里,山里的日子不紧不慢,山里人的七情六欲也是有冷有暖滋蔓随意,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像这山里的环境一样没有遭受太多的污染。一般案子多发生于男女偷鸡摸狗之间,问题多出现在婚姻家庭方面,可是朴实憨厚的山里人一旦动真格的,出个大乱子就很让人头疼,很要命。

这天下午,大老胡就接到辖区内野狼窝村一个名叫娄四的报案电话,说他们村一个名叫贾东起的流氓强行霸占了他娄四的媳妇,那流氓贾东起把他娄四媳妇关锁在他家里不让出门。那流氓贾东起还有一支土枪,谁去救人他就趴墙头上放枪打谁,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那小子无人能敌。大老胡电话里让报案的娄四在他们村头等他,他这就开车过去拾掇那小子。大老胡说,是骡子是马我过去牵出来一看就知道,我就不信还反了他了,我就不信在我一亩三分地上还有拾掇不了的犟驴。

到了野狼窝,天已黑下来了,在村头,大老胡见到了那个报案的娄四,一个瘦猴般的小老头儿,并在这个小老头的带领下向贾东起家走去。转过一个街角,望见一处低矮破败的院落,娄四说那就是恶霸流氓贾东起那小子的家,近了那小子家门口,娄四一开口就先索索筛糠一阵儿,之后才好歹提高勇气狐假虎威,咋咋呼呼,姓贾的有本事你这会儿给我出来,哈哈,这回你是死到临头了,公安抓你来了,替我讨还老婆来了,看你还不赶快把老婆还给我……

娄四的话音未落,只见那低矮的院墙上倏地探出一颗人头和一支枪口,只听“呯”一声枪响,火花飞溅,就有愤怒的铁砂子打在了大老胡身后的一堵石墙上,其中有一粒铁砂子从墙上反弹过来正好反射在大老胡的屁股上,立马火辣辣地疼。大老胡应声飞身冲上去,“噌”跃上矮墙,“哐”一脚踹翻正准备装火药放第二枪的贾东起,“咔嚓”将其铐上了。

破败的老房子里跑出个鲜亮亮的年轻女子,不顾一切扑在被铐住了的贾东起的身上,死死抱住不放开,是撕心裂肺般哭着不让把人带走。弄得铁汉子大老胡心里一时没抓没捞的很不是个滋味。

那年轻光鲜的女子便是娄四媳妇刘芬。刘芬有一个哥哥三十多岁了一直娶不上媳妇,娄四小四十了也一直娶不上媳妇,好在各自都有一个妹妹。于是经媒婆撮合两家实行换亲,以妹妹换妹妹,二位老哥便皆大欢喜有了媳妇。据说刘芬嫁过来不久就跟这个贾东起好上了。贾东起小伙长得挺帅气的,从小父母双亡缺少管教,养成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毛病。刘芬就从娄四家不断偷拿好东西给贾东起享受,两人如胶似漆感觉再不能分开,刘芬干脆住在了贾东起家不回娄四的家了。娄四曾约了本家兄弟爷们气鼓噜嘟去抢,可是一见贾东起亮出乌黑的土枪,娄家兄弟爷们就一个个躲躲闪闪灰溜溜的了,枪一响,就爹呀娘呀屁滚尿流了。

大老胡当晚把贾东起押送到县城郊外看守所。贾东起是以非法持有枪支罪被批捕的。大老胡没透露自己屁股吃枪子的事,大老胡一旦透露屁股挨打的事,贾东起自然也便罪加一等。不知怎的,那个小媳妇刘芬的哭声一直在大老胡耳边挥之不去,她那可怜楚楚的样儿也一直在他眼前晃,他便不想再让贾东起罪加一等。凭以往此类案件办案经验推断,大老胡认为贾东起这号情种愣种懒虫还是有救的,好好劳改几年也就老实勤快了,那小媳妇如能努力坚持不跟娄四过,死等他几年,那她到时可能就是贾东起的了。否则,也便跟娄四生了孩子,那就可能铁定娄四的人了。问山里情为何物?或是卤水点豆腐,或是大锅熬糊涂,一切皆有可能和不可能。当然,大老胡不透露屁股吃枪子的事情,还因为威风八面的大老胡是不能让人打了屁股的,让人打了屁股,也就丢了脸面。大老胡替屁股保密,实际也就保住了自己的脸面。

接到罗马医生报案电话的时候,大老胡办完贾东起,刚从县城连夜返回不多会儿,正用半瓣屁股坐椅子上自己敬自己,自斟自饮喝酒解疼消气,以浇灭心中不愉快。贾东起的案子让他没有一丝儿快慰感,反倒有一种说不清滋味的凄凉感。一听罗马医生电话里简单反映的情况,他突然想到了“无独有偶”这个词儿,过去长久以来,大老胡曾一直以为无独有偶这个词儿是光棍独一根没有配偶的意思呢,这时不知怎的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敢情这“无独有偶”的意思就是说,野狼窝那儿有那么一对儿,眼前卫生院里也有这么一对儿呀。咋就这么巧,让我今儿个给一块儿赶上了。大老胡不由咧咧大嘴苦笑笑。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向对面的卫生院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陈宗路认识大老胡,他是在此生第一次省城之行的不幸遭遇里结识了大老胡。

女儿小棉考上大学那年,陈宗路亲自送小棉去省城到校入学。把小棉安顿完毕,他说他回家,还说什么也不让小棉送他到车站。其实一入省城,看见到处都在盖高楼,陈宗路心中就突发奇想,他想留下来打工,想偷偷留在女儿身边挣钱供她上大学,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不已。按说这个想法很美好也很现实,就凭他那一身的力气和高超的石匠手艺,在建筑工地上找个活儿应该不难。可是他运气差了点,连着找了三个工地,都没遇着一个热心人帮他一把,收留他。

天黑了,他又不舍得花钱住旅馆,就在一街头公园的石板上躺下,决定明天再作明天的打算。不知不觉眯了一会儿,被一泡尿憋醒,一时被憋得眼花缭乱的,感觉就像在小皇姑山包上那样随便,随意择一处相对僻静、格外茂密的冬青树丛潇潇洒洒。却不料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泡尿泚出了冬青丛中正亲密无间的一对男女。陈宗路登时魂飞魄散,慌忙提上裤子但半道儿上收手不住难免关不住闸门尿湿了裤裆。人家冬青丛中正浪漫无比,猛然无辜挨泚,自然气急败坏,冬青丛中窜出那男的一身尿臊满腔怒火,冲了陈宗路拳打脚踢。那女的就一边破口大骂,还要那男的把这个该死的老流氓的玩意儿撕下来喂狗。

那男的果真突施黑手揪了陈宗路的命根子,陈宗路疼得大叫一声,本能中一挥胳膊,竟就一胳膊把对方拨弄在地上了。那男的不知道这是一条石匠的胳膊,陈宗路也没想到城里男人怎就这样经不起一拨弄,一拨弄就倒地上跌得不轻。陈宗路转身要跑,有那围观者发声喊同仇敌忾堵住了他。

陈宗路被城里的110警车带了去。

城里民警问他,你到城里干什么来了?

陈宗路只说到城里打工来了,没找着地儿。

把你带这儿来,你知道自己错哪儿吗?

知道,不准在城里尿尿。

陈宗路联想到白天在城里转悠着找工地的时候,由于觉着只是转悠不是干活,就不舍得花钱吃饭,只不时将就工地自来水管喝水充肚,直喝得一肚子凉水哐里咣当,曾也愣是被一泡尿憋得痛不欲生。危急关头,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面上终于望见鲜红的“厕所”二字,疾如流星飞奔过去,却被那厕所门口一大胖娘们拦住。那大胖娘们拦住他,向他伸出手来,说,先交钱后进去,大便一块给卫生纸,小便五毛。陈宗路这是此生头一回在大城市里撒尿,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大城市里撒一泡尿还要先交五毛钱。在他们山里,一般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都没谁舍得把一泡尿撒到别家地里去的。但陈宗路已被憋得双耳轰鸣,有些晕头了,他晕头晕脑冲了大胖娘们脱口呛道,五毛钱能买两个大包子呢,撒泡尿还要五毛钱,我把玩意儿割了能值五毛钱不?那大胖娘们嘿嘿笑道,你那玩意儿割了,一分钱不值,得,还是留着自个儿玩吧。你到底尿不尿,尿就交钱,不尿憋死了拉倒。陈宗路当时就觉得这大胖娘们咋跟王白棉一个德性呢。

陈宗路没想到在大城市里撒尿竟是如此的凶多吉少,惹这么大麻烦,要么交钱,要么挨打,咋的这城里好像非要活人被尿憋死呢。

陈宗路说,往后就是憋死了也不敢在城里撒尿了。

城里民警说,说话要文明,不是撒尿是小便,不是不准小便,是不准随便小便。你城里有什么亲戚吗?

没,一点儿也没。

陈宗路的所有社会关系都固定在那个巴掌大的掌庄了,掌庄之外他确确实实没什么亲戚朋友。陈宗路到底没说自己是来送闺女上大学的,他清楚,这事儿要传到小棉学校那里,她今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陈宗路不够精英级别的山里人物,他企图在城里打工供闺女上大学的美好梦想,就此让自己的一泡尿给彻底浇灭。

最终,是陈宗路所在地青蛇镇派出所的大老胡所长把他从省城接了回来。

陈宗路因此对大老胡心存感激,大老胡却因此对陈宗路心怀不满,没什么好感:啥玩意儿啊,冒冒失失跑省城公园里撒尿丢人,这还算是我大老胡地面儿上的人吗?

所以,大老胡在卫生院一见着陈宗路就牛眼圆睁,冷言冷语劈头盖脸的,要么到省城里撒尿,要么在自家窝里横,你那玩意儿就不能给我老实一点吗?你说,这人是不是你打的?

面对大老胡,陈宗路咧咧嘴,又闭上了。

大老胡不再正眼看他,转对陈二拐,问,你说,是他打的吗?

陈二拐眼皮耷拉着谁也不看,说,是,他是我侄子,他和我老婆也就是他的二婶娘,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让我逮着了,他就拿石头在我脑门子上,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把我敲得不知道事儿了。

是。陈宗路突然开口说,人是我打的,是我打的!

一边儿的罗马医生接过去多嘴道,嗯,这就对了嘛。

大老胡瞪罗马医生一眼,说,啥这就对了?

罗马医生急忙补充解释道,他们刚才还说没打受害人,他们说受害人自个儿打的自个儿,现在他说是他打的,是他打的不就对了嘛。

罗马医生觉着自己的解释反倒越是有些糊涂,自觉有点打人是对了的意思,想再解释,王白棉已经大声嚷嚷起来,让他没有了插嘴的份儿。

王白棉嚷道,冤枉啊,真的是他自己打的自己,不信你去验手纹啊。

大老胡沉了脸孔说,这点屁事儿当事人都承认了,还用得着去验手纹?你瞎咋呼啥,问你话的时候你再说话。大老胡觉着这个王白棉比野狼窝那个小媳妇刘芬差远了,太不含蓄,太不够柔肠寸断让人心疼,啥人找啥人,陈宗路就得找这样的。

大老胡逐一指了王白棉、陈宗路、罗马医生说道,破头的留下治伤,你,你,你,都跟我到派出所做个记录。

陈二拐眼睛不看谁,一口咬定是陈宗路打了他。陈宗路眼睛也是谁也不看一再承认是自己一个人拿了石头打了陈二拐。原本对陈宗路带有偏见的大老胡醉醺醺以为案情就是这样简单明了,考虑到受害人的脑壳儿被敲打了两下虽然流了很多血,但也仅仅敲破了一块头皮,伤势不重。又考虑到通奸害人者,在敲破了受害人头皮之后,能够迅速良心发现,及时积极主动地把受害人送卫生院抢救治疗,还能积极主动交代问题,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表现良好。便对陈宗路从轻发落,可是再从轻发落,至少也得治安拘留7天。

王白棉一劲儿嚷嚷冤枉,大老胡认为荡妇保护野汉子忘乎所以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并未予以批评教育。罗马医生相跟着的表现却好像显出一点心灵美的意思,他甚至无视大老胡的牛眼,这样奉劝王白棉,你就别再瞎嚷嚷冤枉了,你冤枉谁信呢?为这事进去一个就是赚了,再进去你一个也是白给。

王白棉恨恨骂道,办事不验手纹,没个屌数儿瞎糟践人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骂完,转身离去,头也不回,似乎只一晃就不见了人影儿。

罗马医生亮生生的眼神看着王白棉转身离去的腰身背影,嘟囔了一句,操,见过偷人养汉谋害亲夫的荡妇,没见过偷人养汉还如此理直气壮的荡妇。



从野狼窝开始一口气折腾到现在,再加上屁股上的那点儿疼火烧火燎的,大老胡便有点心力交瘁的了,他歪栽着打个电话,叫来一辆警车,把陈宗路带走了。

然后冲罗马医生挥挥手,像驱赶眼前的一只苍蝇似的,说,我再警告你一声啊,给我放老实点,别一见着骚娘们就王八瞅绿豆,没个屌数儿了。去去去,别再站这儿耽误我喝酒。

罗马医生就说,嘁,你就喝吧,没个屌数儿早晚喝死了算。

说完就从派出所回到了卫生院。

罗马医生先去了陈二拐的病房,见陈二拐独自直挺挺躺着,没见着王白棉。就问,你老婆呢?

陈二拐说,不是和你们一块出去的吗?你回来了她没回来,也让派出所给逮起来了?

罗马医生说,那倒没有,可能回家了吧。看样她不愿在这儿伺候你啊。

陈二拐坐起身,说,那我也回家去。

罗马医生说,你不能回家,你想回家头顶生疮啊。

一个扎俩小辫的护士过来给陈二拐换吊瓶,斜了一眼罗马医生,不咸不淡说一句,罗马医生火眼金睛见义勇为呀,要不要给你送花啊。

这小护士的心里可能挺同情陈宗路和王白棉,觉着他们俩才挺般配的一对。其实,罗马医生心里也有同感,他也觉着陈二拐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是赖汉子占花枝,王白棉如此鲜花插在陈二拐如此牛粪上着实有些不公平。他问小辫护士,小丽你说我这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啊?

护士小丽没接他话茬,只说,吃屎的狗不让人吃屎,真没想到你罗马医生还是一个正人君子呢。

陈二拐不大明白护士小丽这话的意思,倒隐约觉着罗马医生大概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冲了罗马医生看一眼又看一眼的。罗马医生突然很恼火,对陈二拐大声说,老实躺好了,你脑子可能坏了,先观察三天再说。

医院经营不怎么景气,多一个病人多呆一天就多一份收入,罗马医生心里暗自打算最少也要让陈二拐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就让他赔了老婆又折兵,双损失。

第二天,来个老头,是陈二拐的老丈人也就是王白棉的老爹王瓦罐。

他昨晚就接到大老胡的电话通知了,一夜没睡安稳,天不亮就赶来青蛇镇。

罗马医生只听了王瓦罐老汉对陈二拐说的第一句话,就知道自己这一回真的是好心办坏事了。

王瓦罐对陈二拐说,老二啊,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呢?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路子咋着也不会打你的。说吧,你这脑瓜子是不是自个儿打的?

在老丈人王瓦罐面前,陈二拐一点儿也没迟疑,点点头,说,是,反正路子也被逮进去了。

一边的罗马医生被气乐了,说,路子被逮进去了,马上可以放出来,路子出来了,你可以马上进去。

然后转对王瓦罐说,你说我这办的什么事儿呀,怎么就稀里糊涂弄一冤假错案出来。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就去找大老胡反映情况,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伤害一个好人,我们说什么也要把陈宗路争取出来。

罗马医生急三火四走了去,王瓦罐骂陈二拐道,老二你混蛋啊,你咋能这样干呢。王瓦罐骂完这句,沉一沉,竟又挺关心的问了一句,脑瓜子还疼不疼了?

陈二拐不吱声儿,见他不吱声儿,王瓦罐就也不说什么了,两人静静等着罗马医生。

不一会儿,罗马医生又急三火四赶回来,一把拉起王瓦罐,说,行了,陈宗路被放出来了。走,咱这就接他去。

罗马医生开车拉着王瓦罐赶到县城郊外的拘留所,没有接到陈宗路。拘留所的负责人一个红脸大汉叫大老张的说,那个陈宗路已经放出去了,被一个妇女接走了。

红脸大老张没说那个妇女是谁,长什么样,反倒喝二两似的美滋滋盛赞大老胡办案子真真够神的,昨儿把人逮进来让打个盹儿,今儿个就得快麻溜的放出去,愣把咱这拘留所当成谁家炕头了。哈哈,山里好风景滋润人,我就知道我的这个老战友呆久了滋润透了,会把山里案子办出这样的水平来,我就知道他在你们那儿就会喝酒吹牛和稀泥,改天一定得请他好好喝一壶了,咱倒要看看他现在还能喝几斤几两。

罗马医生听了自觉汗颜,立即合掌道别不打扰了。

重又坐上车,王瓦罐突然想起什么来,问罗马医生,咋没见着我家白棉?

罗马医生惊讶道,怎么,她没在家?

王瓦罐说,家里没见她呀。



王白棉出了青蛇镇派出所,没回卫生院也没回家,看到陈宗路被警车拉走了,她是热泪直流的,一咬牙,奔着警车车屁股红灯消失的方向,一个人连夜步行50多里地直接赶去了县城。在城里失魂落魄游荡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打听着去了城郊拘留所。在拘留所大门口坐了大半天,天就黑了,有那从她身前路过的不少男人都瞪眼眯眼的看她一下看她一下的,盯得她心里发冷发毛,惶惶的就近找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又坐在拘留所的大门口了。

便引起拘留所负责人大老张的注意。大老张走过来问她,大嫂,我看你从昨天下午就坐这儿,你有事儿?

王白棉看了看大老张的大盖帽,平平淡淡说,俺来陪陈宗路坐牢的,他在里边坐,我就在这外边坐着陪他,直等到他出来那天。

你是他老婆?

不是。俺是他相好的。

大老张就想到了昨天送来的那个陈宗路,觉着挺朴实憨厚的一个山里人,再细看一眼面前的这个大嫂喜眉亮眼别有韵致,有话直说没遮没拦实在单纯得有点没边儿了,让人心生一种滋味,不知是佩服她还是可怜她。大老张忍不住问,你跟那个陈宗路到底咋回事儿?

王白棉反问,你想听?你信我说的话?

大老张说,信。

王白棉就有了些激动,不管不顾地把自己跟陈宗路从小到现在都咋回事儿一口气说了出来,最后说,俺们真的冤枉,真真的是陈二拐自个打的自个。你能把陈宗路给放出来不?

大老张想了想,只说,这样吧,我先让你们见个面。

大老张就把王白棉领进拘留所的一小间会客室,然后把陈宗路带了过来。

王白棉一见着陈宗路,就又不能自禁地眼泪汪汪的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陈宗路说,你来这干啥,还嫌不够乱啊。

王白棉上上下下看一遍陈宗路,见他一夜之间憔悴苍老许多,抹把眼泪细细的声儿问,他们打你了没?

没。

有吃的不?

有粥有菜有馒头,还给我们上课学法律。你赶紧回去,别再来这儿了。陈宗路生怕王白棉就此也被留在了这里。

都怪我,都怪二拐那个王八蛋,还怪没数儿瞎弄的罗马医生大老胡那两个王八蛋,也怪你自己逞能硬揽下事儿。

啥也别说了。你赶紧回家,这地方再好也不是咱呆的地儿。听话,别再使性子了。

这话挺暖乎的,直叫王白棉心旌摇荡又万箭穿心,又猛一个不能自禁,“哇”一声哭出来,哭着捶着陈宗路说,陈宗路陈宗路你个王八蛋啊王八蛋,你这辈子咋就活得这窝囊啊……

不知过多久,大老张乐呵呵进来,有些颠三倒四地说,啥也别说了,大嫂你跟我说的那话都事实。真巧,我正想打电话反映情况,你们的那个破大老胡就来电话要求放人。这事办的滑稽,荒唐。可是你们也有错不是?啥也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陈宗路你跟我过来签个字办个手续,你们这就回家吧。

陈宗路说,我不回家,我那还有脸回家啊。

王白棉擦一把眼泪重新回归了一如既往的硬气,她说怕啥,出了这事更省事了,咱爱咋着就咋着,看谁还能把咱咋样吧。

大老张可能觉着这一对男女实在够宝贝的,不免很是动了恻隐之心,压低声音这样劝道,你俩的事事儿确实有点特殊,从小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不容易,够辛苦。都有一把年纪了,回家后不能离婚就心相依为主。听说你们一个胡同住着,挺方便的。但是,若有行动必须注意隐蔽。好了,不跟你们多说了,我已经犯错误了。哈哈,回家吧。回家重新做人,日子毕竟还得过下去。

出了拘留所大门,陈宗路说,我要喝酒。

他们在城里找了一家小酒馆坐下,王白棉要了一盘花生米,一大盘猪头肉,她知道陈宗路就好这口。陈宗路闷声不响喝完一大杯,王白棉一边闷声不响再给斟满一大杯,喝着喝着,陈宗路一低头就趴小酒桌上不醒人事了。

小酒馆的老板娘凑过来小声对王白棉说,开个房间吧,后院房间有的是,很安全的。

王白棉不知道开个房间是什么意思,老板娘更小声地凑在她的耳边解释了一些什么,王白棉脸上便粉粉白白的红扑扑的了,说,那就开一个,你帮俺把他弄房间里去。



陈宗路和王白棉回到掌庄,一拐进小胡同就看见罗马医生正蹲在那一大堆石头旁边乱翻腾着看,急躁躁的,如同狗吃屎狼吃肉样子。王白棉很没好气地走过去,踹一脚石头,罗马医生才吃一惊站起身,问,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都去哪儿了,做什么去了?

王白棉说咱们在城里开房间来着。

罗马医生干笑两声,哈,哈,开了一天一夜啊,累坏了吧。

其实,陈宗路醉成一堆烂泥,被王白棉和那个挺善解人意的老板娘拖死猪一样架进一个房间之后,倒在床上就呼呼睡死了过去,根本什么事儿也干不成。陈宗路进了一回拘留所,心灰意冷状态糟透,连最起码的本能兴致好像也无,那房间等于白开了。睡醒之后他也没那份动力与王白棉干一回。王白棉不管好赖死活地搂着他,可他硬是没把自己启动起来。他重重叹口气,唉,你呀,糊涂,还想不想活了?你没听人说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儿会得病,会把家巴什儿烂掉的啊。

王白棉一听这话,立马松开手,说,也是,往后日子长着呢,咱小皇姑山包多安全卫生啊。

走,咱回家。陈宗路说。

王白棉说声好,咱回家。就一起去车站坐上回家的车。到青蛇镇下车后,他们先去了一趟卫生院,想看看陈二拐咋样了。护士小丽对他们说,那个瘸子就没啥事儿,今儿一早罗马医生就把他送回家了。护士小丽顿一顿,又说,也怪了,从没见罗马医生对人这么热心过的呀,这是咋的了?

王白棉当然也不明白罗马医生这是咋的了,此时看见罗马医生在自己和陈宗路的石头堆前乱翻腾,她心里便没来由起起落落的有些着恼,只觉着罗马医生的干笑声特别刺耳。她猛地亮了嗓门说,一个房间,那么大一张洋床暄腾腾的,就俩人干柴烈火的能不累吗,累死人了,畅爽死个人儿了。

王白棉话音未落,院里就响起邢小初的叫骂,畜生!紧接着又更高了声大叫,狗!

王白棉大笑,直笑得胸脯子乱颤,她笑道,说的是啊说的是啊,人要开了房间,进去了就畜生了,那个折腾呀,咋折腾咋来劲,比狗还来劲顶时候儿。知道啥叫开房间吗?瞎眼的这一辈子怕是也开不了一回房间的。哈哈哈,做一回女人这辈子不开一回房间那可真是白活了。

罗马医生赶紧劝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咱说点有用的,我问你们可想发财吗?

罗马医生一副热心肠开车送陈二拐回家,是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模糊念头促使他想知道陈宗路王白棉是不是一起失踪了,同时还出于另外一种更加说不清摸不着的非分渴望。他的车开不进掌庄,只能停在小流子河边,他跟着陈二拐走进村子走进了陈家小胡同,当下就被胡同尽头的这一堆石头吸引了。

罗马医生说,你们要是用这些石头在城里开个奇石专卖店,那就发财了。

陈宗路读大学的儿子也曾说过这样话,儿子说这样的话,好像只是随便说说,陈宗路也没往心里去。但现在罗马医生说这样的话,就不是随便说说的了。罗马医生看着这一大堆石头,眼睛放光满面红光,表现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兴奋。

罗马医生问陈宗路,这一大堆石头是你的?

陈宗路指一下王白棉说,不,我们两个的。

罗马医生“哦”一声,比较急促地连着眨巴了好几下小眼睛,说,你看咱们啊,原本相逢不相识的,出了这么点可乐的破事,咱们几个就整个儿一鬼使神差误打误撞成一锅糊涂,不是亲戚也是亲朋了,这都前生今世不浅的缘分啊。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们守着金山银山过穷日子,我看看能不能动真格的帮着把这个奇石专卖小店搞起来。你两个这就合计一下,要不要我帮这个忙吧?

王白棉随口说道,不就一堆烂石头嘛,咱们只当一个念想,不指靠这个发财,你该干啥干啥去。

急着给闺女筹学费的陈宗路特别想发财,他有点急眼,说,我儿子也说要是把这些石头弄到城里能卖大钱的,罗医生你真的肯帮忙办店?

罗马医生说,我也不是白帮忙。我城里正好有两间门面房租给了一个卖水果的,你要办店的话,我抽空回城把那个卖水果的赶了,我包赔点损失让他给腾地方。到时奇石小店赚钱赚大发了,我可要高价收房租的。

陈宗路转过头来跟王白棉合计道,那咱们就请罗马医生帮帮?

王白棉扯了他一把,把他扯到自家院子里,低声说,你没觉着这个姓罗的不像个好人样儿?

陈宗路说,管他呢,有枣无枣打一杆子,反正就一堆烂石头,要真的能卖钱,那可就是天赐的生财路啊。到那时你在城里看店,我在家天天上山下河捡石头,给你供石头,咱做的压根儿就是无本买卖,怕啥。

陈二拐这时从屋里探出他那颗还缠着绷带的瘦头,说,是啊是啊,开夫妻店滋润着啊。你两个算是遇上贵人了。

王白棉看都不看一眼陈二拐,在她的心里,这个人可能真的已经不存在了。王白棉只对陈宗路说,我能看得了那店?

罗马医生游荡着跟过来说,怎么不能,你肯定能。那你可就是老板娘了,可就是城里人了。还有啊,陈二拐你也可以编一些精巧好看的提篮背篓什么的,当做奇石的装饰包装一块卖出去。好,咱也不多废话了,真做大事的人从来都不婆婆妈妈,说干就干,说简单就不难,进了这个村就是这个店。你们也不必留我吃饭喝酒了,我这就回城一趟,把这个事业操作起来。你们在家等我信吧。

这事儿说简单还真的不难,在罗马医生的一手操办下,这个开在城里的奇石专卖店说办就办起来了,让人感觉如在梦中。

没过几天,罗马医生就雇来几辆农用三轮车,把陈家胡同里那堆石头运进了城里。他愣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在城里独树一帜开了一家“白棉奇石专卖店”。他手眼通天甚是了得,运筹帷幄,事无巨细通盘策划,还请来城里诸多知名艺术家,按质地造型逐一给那些奇石起了好听的名字,明码标价,价格从几百元到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不等,比如,王白棉捡的那一对男女在草丛中销魂的石头,就被命名为“万古风流”,另还加个破折号副标题“没完没了,将爱情进行到底”,标价高达30万;那块棉花状石头被命名为“一枝独秀”,也破折号副标题为“温暖如初,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标价高达50万。这“一枝独秀”“万古风流”同被列为镇店之宝,说好了一般不出手的。有个书法家还大笔一挥给这店儿写下这样一字幅:“疯狂的石头”。唬得陈宗路大眼瞪小眼,基本喘不过气来。店内柜台货架全都紫色木制品,典雅大气古色古香,老板娘王白棉穿上了开叉露腿的大红旗袍,着实让陈宗路误以为那是王母娘娘驾到,更小眼瞪大眼辨不清野鸡凤凰了。

陈宗路在店里摆弄了两天石头,眼见罗马医生爱搭不理地晾着他,有事没事的撇开他,但罗马医生容光焕发眼珠儿雪亮,总神神秘秘跟王白棉说这说那的。陈宗路感觉上隐隐约约有了些捋不清楚扯不明白的不对劲儿,神经越来越有些吃不住劲儿,他连个招呼也没打,就丢魂儿了一样上车下车悠悠荡荡回了掌庄。

陈宗路回到掌庄走进家门,瞎妻邢小初刚好在饭桌上摆好了酒菜,有辣子豆腐、干炒咸鱼、芹菜猪肉、葱花鸡蛋、凉拌黄瓜等。陈宗路略一吃惊便纳闷儿,邢小初从没给自己炒过这么多好菜呀,今儿个这是咋了?

邢小初看不见什么,凭感觉知道是谁回家了,不搭腔,四平八稳默默倒酒烫好了酒。陈宗路也不说话,自打出了拘留所以后,他们之间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能说什么呢?没啥可说的。

陈宗路刚想在饭桌前坐下来,却听邢小初阴阴地说,滚,今后你别再吃我做的饭!这辈子你亏欠我的太多了,是你误了我的前半辈子。你还以为你是谁的心尖肉啊,不是我看扁了你,你这辈子就是一个没刚性的缩头乌龟,就是一个不方不圆的烂石头,窝囊废。

陈宗路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去找邢大岗玩,邢大岗拿出自己不舍得吃的一块冰糖,我吃一口你咂摸一嘴的共分享,邢小初就白着眼球走过来冲他说过这么样一句话,滚,今后你少来偷吃我哥的好东西。

陈宗路也清楚,邢小初在他面前始终是以大恩人大贵人自居的,她哥哥用自己高贵的生命救了他这条卑贱的狗命,她掌庄第一女儿反而不得不遵从哥的嘱托嫁给他,炕上抗下的伺候他,给他生儿育女,又依靠娘家的接济把儿女拉扯大。这大恩大德天高地厚,他却无情无义没有良心的背叛她,最终跟自己仇家王白棉弄那等丑事折磨她乃至摧毁了她。邢小初从小到大始终是以掌庄第一女儿自居的,她文人相轻似的暗恨王白棉也自觉是掌庄第一女儿。说来也是,邢小初心气儿高,除了不能独自上山下山,家里的活儿样样能干,比眼睛不瞎的女人都干得漂亮出彩。她身子虽没有王白棉那般的大起大落丰韵丰满,但由于很少田间劳作风吹日晒,她妖娆,皮肤白净细腻,凸凸凹凹之处柔柔细致。如果不是有着一双浑浊的白眼球,邢小初绝对掌庄第一美女,第一冷傲才女。

陈宗路正愣神儿,又忽听邢小初冲了隔壁挺大的声儿喊,二拐哥,酒菜都好了,过来吃饭吧。

这二拐叔啥时成了二拐哥了?

陈宗路的心里咯噔忽悠一下,感觉回到了少年时代跟着申英子识字写字的小皇姑山包庙堂之上。他仿佛重又看见当年的瞎女邢小初与瘸子陈二拐无声无息坐一块儿。他想,敢情也像自己心里一直有着一个模模糊糊的颤儿一样,邢小初的心里也一直有着一个陈二拐?不过,颤儿在他这里的模糊影子是没抓没捞的,陈二拐却是戳在眼前实实在在的。

陈二拐一瘸一拐从他那边院里走来这边院里屋里,邢小初说,二拐哥你坐。

二拐哥在陈宗路常坐的饭桌前大模大样坐下,挺客气的邀请陈宗路,一块儿坐下喝两盅?

饥饿的陈宗路顿时满肚子饱胀,他觉着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可能不用再吃什么了,他说,我在城里吃的很饱了,你们吃你们的,你们吃你们的。

说完,走到院子里,一扁担挑了两个大筐走出去,上山了。



陈宗路漫山遍野捡石头,他目光炯炯,有如神助,只两天工夫便捡满两大筐奇珍异石,连他自己都奇怪,咋就能接连不断地看到捡到这么多有模有样的、平常很难看到捡到的珍奇石头呢?

天黑了,他挑起两大筐石头直接赶去青蛇镇。他要把这些石头托付给罗马医生,让他抽空回城捎给王白棉。可是,罗马医生不在青蛇镇卫生院。护士小丽说罗马医生就一直猫在城里没来上班。护士小丽眼睛忽闪着深深幽幽的同情与悲悯,她对陈宗路说,大叔啊,你知道啥叫引狼入室羊入虎口吗?

陈宗路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他挑起担子连夜步行50多里路赶到城里,赶到“白棉奇石专卖店”门口,也不敲门,只放下担子,坐下来,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坐等到天亮。

天亮了,王白棉开门了,陈宗路看见是罗马医生帮着把门打开的。罗马医生就像陈宗路那天晚上那样紧紧抵在王白棉身后,伸手帮着把门打开了。

护士小丽说,大叔啊,你知道啥叫引狼入室羊入虎口吗,你知道啥叫披着羊皮的狼吗?罗马医生那心眼儿活啊,人家多有手段多会玩啊,吃喝嫖赌啥都会,咱山里人玩不过他的。他原先是在县医院当大夫,连遭好几个女病人检举控告,才被开到咱青蛇镇卫生院这儿来,他老婆也跟他离了婚的。你的石头让他看见了一笔巨额赌资,你的王白棉怕也不会再是你的了。

在开了门的“白棉奇石专卖店”门口,王白棉对陈宗路说了一句话,竟与邢小初说过的那句话有着惊人的相似。王白棉对陈宗路说,就一点儿没觉着,是你,误了我的前半辈子吗?

陈宗路无声无息离开。



陈宗路自个儿在小皇姑山包上的庙里住下来,再去山上捡石头,目之所及乱石横陈,他竟然没有了往日的灵性悟性,再也看不到也捡不到一块自认为形状奇特、神韵独具的石头了。他不停地在山间行走,山很大,他很小,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儿。

      曾经捡过的石头,这一块什么样子那一块什么样子全都清清楚楚印记在心,陈宗路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抄起了冷光闪闪的凿子刻刀,他开始雕琢石头。  评论这张 转发至微博 1人  |  分享到:          阅读(127)| 评论(2)| 引用 (0) |举报    【中篇小说】掌庄石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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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xusongheng  取消 换一张  网易微博 04-22 17:35xusongheng

一气读完,如临山中;异石峋磷,风月朦胧;结局意外,情理之中,虽觉遗憾,必得认同。陈宗路淳朴忠厚,秉承山村祖风;王白棉敢恨敢爱,天赋烈火山洪。想她一时糊涂,受到诱惑,定会醒悟,故事未竟,晓月挂空。

回复 04-22 19:36 荆荒 回复 xusongheng生逢文字知音,愿与同行同赋,将高山流水不变颜色!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