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体育馆附近地铁站:山村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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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1年04月26日   第 07 版)

许多年前,山里山外这样的称呼,不止单纯是地域的划分。我们上学的时候,政治老师讲笑话,说一个山里人下田种地,有一块地忽然找不着了。山里人山上山下到处找,却找不到,偶然拿起草帽才发现,那块地就在草帽底下。我们听到这则笑话的年代,就知道山里水珍贵,土也珍贵。草帽那样大的一块地,能种几颗粮食呢。山里还意味着行路难,许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一座山。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都刚当上文学青年,就听那些文学老青年讲,有个山里的文学爱好者,为了寄一篇稿件,跑十余里地到山下去卖一只老母鸡,好换得一枚邮票,惹得媳妇在身后哭哭啼啼。这情景恰好被老青年看到了,给了他两块钱,让他把母鸡抱了回去——家里的油盐都还指望着鸡蛋去换,否则,媳妇哪里会为一只母鸡追出去10多里地呢。
山里人的种种艰难,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深刻体会。因为叔叔家在山里,每年的正月初一来我家,瘪瘪的大袋子里,还有小袋子。小袋子里,还有布兜子。布兜子里,还有更小的兜子。母亲年年为那些兜子不空着回去而煞费脑筋。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母亲给那些兜子装烟叶、花生、粉条、薯干之类,她以为,所有的兜子都被装满了,刚要长出一口气,却意外地在最后一个兜子里,又摸出来一个兜子。母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被又一个“最后”的兜子难住了,想了很久,她把家里仅有的一光儿棉花塞了进去。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你不能问山里人缺什么。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去山里看一位高中时的老师,老师给我们倒的水,说是学生从水洼里抬来的。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水洼,才发现那里的蝌蚪不计其数,当即就有一种要翻江倒海的感觉。还是听那位文学老青年说的,有一次,他去山里看朋友,寒冬腊月的天气,朋友只在枣树底下会见他,因为家里的媳妇没有棉衣,整个冬天就只能窝在被子里。山里人的难处,还有给儿子说媳妇,或者,给过世的老人安处新家。长大以后我第一次去叔叔家,陡然感觉到“山外人”的身份是一种荣耀,这种荣耀能从许多人的眼神里看出来。叔叔家邻居的孩子,钓来一条大约二两重的鲫鱼,自己舍不得吃,却送到了叔叔家待客用,让我的鼻子酸酸的。他们不知道,我的家乡就傍着一条大河,一尺长的鲤鱼在我们那儿都不新鲜。后来那条鲫鱼怎么上的餐桌,我早已忘得无影无踪,但暮色中那个拿着钓竿的男孩子的身影,却始终在我眼前晃动。
从什么时候起,山里人的生活,就成了山外人的艳羡呢?都市的,城镇的,甚至像我一样在平原长大的人,都对山里和山里居住的人怀着一种憧憬。不说路宽了,水清了,梨越来越甜,枣子越结越大。这些城市里也有,或者,在城市里花钱就能买到。有钱也买不到的除了负氧离子充足的空气,还有在鸟叫声中沉沉的睡眠,亲手采到的蘑菇、黄花和各种山野菜,没有光污染、能用璀璨形容的的清湛的星空,还有,灵魂能像水洗一样变得洁净……无疑,山里山外都在变,可为什么,我们的心情愿离城市越来越远,而又那么愿意离山里越来越近呢?
因为父亲和叔叔的相继故去,在后来的许多年,我们和叔叔家绝了音信。但心底的那一份惦记,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突然想把惦记变成行动。屈指算来,这时离我上一次去那个小山村,整整20年了。于是开车走了长长的山道,在走了无数次岔路以后,终于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叔叔家。当年记忆中的一切都踪影难寻了,那些低矮的石板屋,忽上忽下的石子路,那些沉闷而破旧的山村景象,真的一丝都找不到了。村里多了许多漂亮的洋房,整齐的街面上,走着三三两两前来观光的人。通过交谈我们得知,客人远道而来,吸引他们的只是与人自然的那一份亲近,以及乡亲们淳朴热忱的目光和表情。
当年我在叔叔家,每天的饭菜就是小黄米饭熬倭瓜。山里没有细粮,倭瓜就长在坝台上,小的不舍得吃,大的要等老了才能吃,每天吃的就是那种半大不小的,面乎乎的在锅里炖。我在这里待了一周,总觉得吃得胃是酸的,眼是绿的。我走的那个早晨,家里的母鸡终于下了一个鸡蛋,于是婶婶拉着我的手不让走,非得吃了蛋羹再走。婶婶烧那口大锅蒸蛋羹,越着急蛋羹越不熟,最后也就那样囫囵吃了一口。而最小的弟弟当时刚7岁,眼巴巴地瞅着我,让我咽下的那口蛋羹,甚至觉得是罪过。
眼下小弟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家里的富足让我觉得九泉之下的叔叔终于可以安心了。小弟弟总爱搂着我的肩,趴在我的耳边说话。原来他的耳朵被爆炸的雷管震聋了。邻家的小孩子点燃了废弃的雷管,不远处居然就是火药库。一旦火药库爆炸,全村将片瓦不存。危难之际小弟弟抢过雷管跑出去几十米扔到了河滩上,结果雷管刚出手,就爆炸了。也就是通过那件事,小弟弟确立了自己在村民之中的威信,他盖房子时,全村人都来帮忙。而村民也从开矿找黄金的热情中警醒了,他们填了矿坑,栽树养草,把村庄变成了一座植物园。
于此,我终于知道了,我在山里也是有家的人。想到这一点,我总是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