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是门化解:高僧，在红卫兵批斗前夜坐化

唐师曾：高僧，在红卫兵批斗前夜坐化

      为广济寺方丈正果大和尚圆寂20周年而作（唐师曾2007年6月） 

1980年，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广济寺方丈正果法师、唐师曾之父、唐师曾。   （香港）黄嘉琛摄
 

 唐师曾为正果法师《佛学三书》撰写的序言

一、缘起 

   1966年12月31日，红卫兵查封五台山，遣返僧人，将各派宗师、大德囚禁一室，准备次日批斗。是晚中夜，能海上师小溲，对遇澄宗师说：“明天我就不参加了。”四更许，深德法师警醒，见能海搭衣拥被，双跏趺坐，呼之，不应。急告邻铺之圆彻法师：“老法咋不动耶？”众僧趋前近视，见通体温暖如生，顶门滚烫，已宴然坐化矣。

   能海法师是文殊师利菩萨转世，跟康萨仁波切学《般若五会》、《入中论》、《俱舍论》等经律，继承衣钵，显密兼修，会咒语、法术、仪轨、金科、护摩、坛场、大手印，能知生死。他创立僧团、严肃戒律、羯磨制度：成都近慈寺、五台山清凉桥、北京黄寺、上海龙华寺……都有上师的金刚道场。就连上海延安路南北高架那根“龙桩”，也与能海的龙华寺有关。 
   囊有好事者请能海上师显神通调伏众生，上师曰：“临终再看。”想不到说走就走，若非生死自在、功夫纯熟，曷克臻此？荼毗之日，有闻异香满室，亦有佛骨舍利。

   198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为能海上师落实政策，中国佛教协会在五台山修建“舍利白塔”，采用藏密金刚乘（Matra），庄严如法，前有石碑，是赵朴初亲笔：

    承文殊教，振锡清凉，显密双弘，遥遵法王，律履冰洁，智刃金刚；

    作和平使，为释宗光，五顶巍巍，三峨苍苍，閟塔崇岳，德音无疆。

             佛历二千五百二十五年八月 赵朴初 敬撰并书 宝塔山

   能海原为川军军阀，洪宪皇帝袁世凯“参军”，宣统元年(1909)调任云南讲武堂，是朱德的班主任。解放后当选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常驻北京广济寺，朱德仍以师礼相见，常到广济寺聊天、送衣服。

   1915年，能海赴日本考察，认为日本国力强盛与“唯识宗”兴旺有关。回国后感慨万端，打算东渡留学。他痛恨腐败，想仿效日本靠佛教教育民众，振兴国家。我爷爷唐慕汾，建议他到广济寺听北大张克诚的《唯识之学》，“与其留学日本，不如去西藏、印度。”广济寺被大火焚毁后，我爷爷出资帮现明方丈重建广济寺，被称为“护法”。能海则在皈依弟子刘湘、杨森、邓锡侯资助下，孤身徒步西藏、印度。

   为弘扬唯识学说，我爷爷“唐慕汾与朱子桥、叶虎查、康寄遥、李福田出资修葺西安慈恩寺、创立慈恩学院”，“金碧辉煌，栋梁灿灼，莲台、佛像焕然一新”，“复兴慈恩宗逐渐成事实矣。”(摘自《大慈恩寺志》、《中国佛教近代史》等)

     二、自在

2003年8月，陕西西安，1930S我爷爷参与重修的 玄奘大慈恩寺，大慈恩寺方丈增勤法师。

   “唯识宗”也叫法相宗，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理论基础是玄奘取回的《瑜伽师地论》（Yogacara-bhūmi-As'sastra）100卷，弥勒原著，玄奘、窥基合译于慈恩寺，故也称慈恩宗。

   窥基是门神尉迟敬德——尉迟恭的儿子（侄子），被玄奘看中奏请唐王，奉太宗敕令出家。窥基贪恋花天酒地，非要“三车”才肯落发为僧：“前车载功名释典、中车自乘、后车载妓仆食馔”。玄奘慨然应允，称其“三车法师”。

   三车走到慈恩寺门口，恰逢古刹钟鸣，顿时恍然大悟，从此专心译经无数，世称“百部疏主”，成为“唯识宗”的创始人。

   一天，三车到终南山拜访道宣法师。道宣是律宗大师，严守戒律、功德圆满，每天有人供养。三车来这天，不知何故，供养者没露面，两人只好忍饥挨饿。入夜，道宣法师整宿正襟危坐，衣不倒褡；三车倒头便睡，打嗝放屁，睡相丑陋，鼾声如雷。

   天明，道宣批评三车：“出家人严守规矩，晚上即便不打坐，也应做吉祥状。可你不仅睡相不好，还打呼噜、翻身，咬牙放屁，害我一夜没睡。”

   三车听罢，说：“我才一夜没睡呢！昨晚三更，一只虱子在你腰上咬了一口，你一把抓住，本想捏死，可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放生也该好好放呀，你往那么高一扔，摔断虱子一条大腿。疼得虱子满地乱爬，‘哎哟、哎哟’惨叫一夜，吵死我了！”

   道宣律师闻言大惊，暗忖三车怎么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三车一走，供养人就来给道宣法师送饭。

   道宣问：“昨天怎么不来送饭？”供养人说：“昨天整座终南山都被五色祥云罩住，根本找不到上山的道路。上天派来那么多金刚护法，肯定有大菩萨驾临这一带。我们这些世俗小人根基太浅，无法进山。”

 三、什刹海

   北京以紫禁城为核心横平竖直，胡同四通八达，其间遍布佛寺、尼庵、道观、孔庙、喇嘛宫、清真寺、修道院、天主教堂……蕴含古老文明的多元基础。

   什刹海有十座古庙，前海南沿张之洞掌管学部，倡导学习西方，在后海广化寺成立编译图书馆，为京师图书馆始建之地。后经鲁迅奔走，1917年初，把京师图书馆从后海搬到方家胡同。

   与此同时，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毕业的我爷爷，在前海北沿创办佛教图书馆，该图书馆是北平市政府社会局立案的专业图书馆。除一般佛学典籍外，还有宋朝《碛沙藏》和清朝《龙藏》。广济寺历来是京城第一寺，为中国佛教协会之所在。佛教图书馆开馆之日，广济寺方丈现明老和尚亲自开光。阅览室高悬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冯国璋……的六幅巨匾，奖励唐家振灾救民……该图书馆一直保留到解放后，直到文革抄家才被彻底摧毁。

2003年10月23日，印度，Gaya，菩提迦叶，释迦牟尼觉悟处。  某大喇嘛摄

   1961年1月24日，我在什刹海佛教图书馆出生，爷爷取名师曾，要我“师曾文正之忠，曾参之孝”。这天恰逢腊八，是释迦牟尼觉悟的日子，我一落地就被能海上师灌顶。爷爷兼容并包，又让我皈依“学僧”正果。正果当即赐法名“智曾”，“智”字融入师父血脉，“曾”字保留爷爷的根。

   正果法师是能海上师的四川老乡，19岁新都宝光寺剃发，21岁成都文殊院受比丘戒，后到重庆华岩寺天台教理院、北碚汉藏教理院学习，师从太虚法师钻研“法相唯识”。1950年随法尊法师驻锡北京北海公园菩提学会，与我爷爷的佛教图书馆直线距离不到500米。

1976年12月，我和我爷爷。                                    唐勤（唐振统）摄

   “文革”我爷爷被扫地出门，正果法师亦惨遭蹂躏，发配湖北农场养猪。有人强迫其舍戒还俗，携女子攀谈竞日，他竟“水泼不进”。始终抱以宗教胸怀，经受横逆、处之泰然、恭敬随顺、生死不渝。

2003年10月16日，印度，阿格拉，泰姬陵   唐师曾自拍。

     四、弘法利生

2003年11月18日，唐师曾从印度回到河南洛阳白马寺,白马寺方丈、监院与洛阳市领导欢迎唐师曾归来。

    人类是地球的占有者，但随科技发展，已经误入分门别类的专业隧道。每个人在各自领域钻营越深，就越失落自己，远离完整的世界。地球正在进入没有主人的虚空，社会失去绝对真理，剩下一堆互相矛盾的对立说法。

    世界上首位女总理，斯里兰卡班达拉奈克夫人，仰慕正果学问，觉得正果宝相庄严，与佛祖身边的阿难长得一模一样。文革期间，她多次找周恩来追问正果下落，要求拜谒，法师这才得以回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正果历任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常委，列席中共十三大。

   正果回京后，为弥补文革造成的破坏，在广济寺开办僧伽培训班，以戒为师、以法为依、弘法利生。课时费由他个人支付，贫困学僧还可得到补助……乃至正果圆寂时，还有千余元欠债。 

   正果学识渊博，特精“唯识之学”，他将玄奘、能海的“行万里路”提纲挈领，形成巨著《辨了不了义论讲义》数十万字，可惜全部毁于“文革”。幸另有《止观述要》、《禅宗大意》、《佛教基本知识》等传世。

   达摩祖师批评学佛者“说理者多，性证者少”，正果法师要求日常修持应以禅为归，提倡“解”、“行”并重，“学佛一要有见地，二要求实证。”
2003年7月，北京广济寺，中国佛教协会，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一诚大和尚。    王淳华摄

   2003年，我秉承师意，在广济寺正果法像前立弘愿西行。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一诚亲临加持“和平鸭”万里走单骑，中国记协主席邵华泽题匾《一个人的远行》，季羡林题词《唐师曾取经》。

   正果法师尝言：“我们的生活非‘因’即‘果’，‘缘’不过是促‘因’变‘果’的外部条件。”

   “唯识之学”庇佑我万里实证“唯识之举”。茫茫戈壁上踟蹰的仅是我的皮囊，真正支撑皮囊前行的——是“唯识宗”前辈玄奘、能海、正果和我爷爷的灵魂。

                            唐师曾2007年6月30日

                           于什刹海佛教图书馆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