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装备小子第二集:你所不了解的邻居 日本“表”与“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9:47:00
你所不了解的邻居 日本“表”与“里” 作者: 离原

在灾难面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日本?日本国民表现出的高素质又源于怎样的心灵力量?王选女士早年留学日本,后在日本工作生活,曾任中国细菌战原告团长,与日本政府进行了15年的中国民间对日细菌战诉讼。王选和日本社会有广泛的接触与交流,她以多维的视角,从现实和历史出发,剖析了中国人所不了解的日本国民性。

 

日本这么小一个国家,往哪儿逃?

记者(以下简称“记”):这次地震、海啸加核电站事故,让中国人再度聚焦日本。作为1980年代即留学日本,后又和日本政府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你是怎样看待我们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邻国的?

王选(以下简称“王”):虽然我和日本交往很多,但这次地震对我的触动还是很深的。对日本人来说,自然界是不确定的,无常的,他们会主动去设想并讨论日本列岛的沉没,过去我觉得他们过于担忧了,但现在发觉还是有根源的。

靠海而生造就日本人“船上人的性格”。人生是漂浮的,流动的。人随船走,也就不贪浮财。日本人还常把自己的国家称为“日本丸”,“丸”在日语里就是“船”的意思。船上的人在海上活动,要想打到更多更大的鱼,就要同生共死,同担风险。

有一位日本朋友对我说,你们中国人有了什么事,可以逃到新疆去,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一辈子不见面。日本这么小一个国家,往哪儿逃,一逃就到头了,所以好歹都得一起过。

一个被围了2000年以上的岛国,人就被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日本人有时称他们的国家为“孤岛”,被海洋包围着,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又进不来,连成吉思汗的军队都没打过去。

人们喜欢拿中国和日本作比较,实际上两个国家在很多基本的方面就不对等,不对等怎么比?

中国历来有“天下”的概念,历史上融入中国的民族有多少,中原的开封、福建的泉州还有犹太人呢。而日本人呢,都是一个民族,一家子里的人。

1990年代初,有西方人评论说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现代部落。随着日本经济的国际化,和社会的不断开放,那里的年轻人打工攒了钱就出国,也不在乎“终生雇佣制”了。我在日本留学时,打工教过托福考试班,班里的学生都到美国、欧洲留学去了。

不过,大多数日本人学的都是“技术性”的东西,比如去西班牙学弗拉明戈舞、去法国学烹调、去英国学英式英语、去美国学美式英语,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不像中国人那么在乎学位。

 

“日本式微笑”中的淡定

记:地震后,一个中国记者去采访一个日本老人,老人失去了家人、家园和所有的一切,但老人脸上没有悲痛,而始终有微笑,这是中国记者所不能理解的。这是否就是西方人所说的“日本式微笑”(Japanese Smile)?

王:人其实都是一样的,经历这么大的灾难,心里都会感到悲痛,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日本的社会文化不鼓励人感情外露,喜形于色。比方说,日本电影里演员的感情是很节制的,比如高仓健,话憋在嘴里,泪是收回去的。相比较而言,中国人的表达就比较开放。但是高仓健在中国也很有人气,他收敛的表情还是把想表达的都表达了。

在日本,“沉默是金”。“雄辩”则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缺点。话越少越好,敛而不露,特别是男人。在日本,最受喜欢的品性也许就是“majime”,即“忠厚、老实、认真”的意思,有时还有“刻苦”的含义。
所谓“日本式微笑”是有的,在日语的教科书里也有提到。这种微笑让西方人觉得别扭,中国人也不习惯。在完全不应该笑的时候,嘴上挂起一丝微笑,那种感觉一时还真找不到词来形容。我到现在都不习惯。

记:中国人觉得日本人在大灾难面前很了不起,素质高、有秩序,但也有日本人认为这样不好,是被压抑出来的,这里面有一种有趣的错位。

王:好几年前,我就领教过日本人的“淡定”。有一次,我坐新干线从东京回关西的家。途中下起大雨,车子开得很慢。过了一阵子,车上广播用一种非常机械、低闷、乏味的语调说,因为前方大雨,车子不能前行,非常抱歉。然后车子就停在半路上,也不告诉我们现在到了哪儿。

全车厢的人,没有一个人吭声,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大半夜,车厢里连打呼噜的声音也没有,实在单调难忍。灯光昏暗,又不能拿出书来读。

突然,广播里又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还是那种沉闷乏味的声音,列车慢慢地开了,把我们拉到离东京不远的静冈站停了下来。车门“刺啦”一声开了,大家下去活动,我也跟着一起下了车。原地跺脚的时候,我和边上一个人打了个照面,他笑了笑,眼睛还是亮的。

几分钟后,大家回到座位上,又是一片安静。车子一路开到关西,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那一个笑容,是这一整夜我和同一车厢的日本人唯一的交流。是不是有点像村上春树的小说?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什么都不问,不必问,他绝对信任新干线的处理。另外,他也别无选择。

 

内心还护着一个“里”

记:微笑、礼貌、谦让、道谢,日本人的脸上好像有一层壳,带着一张面具,你看不到底下的东西。

王:彬彬有礼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距离感。1980年代后期,日本经济起飞的时候,许多外国人到日本去,包括中国的留学生,都会察觉到这种人为的距离感。

日本精神分析临床医师土居健郎有两本名著《依赖的构造》(第1版1971年,第2版1989年,弘文堂)和《表与里》(1985年,弘文堂)先后被翻译成英文,以满足英语文化圈的人理解日本人的需要。

2006年,《依赖的构造》被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书名为《日本人的心理结构》。其实“依赖”——“amae”一词在中文里并没有完全对等的表达,大致上比较接近“依赖、依附、依存”的意思。“amae的构造”指的是人群内部,比如家庭、团体、企业等关系很近的人之间的一种互相依赖的共存关系,这种关系使被绑定的人们不去把道理讲得清清爽爽,把是非分得明明白白。土居健郎把这种日本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称为“依赖的构造”。

记:《菊花与刀》里有一句著名的概括日本人性格的话: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适应性,既顺从又甘认摆布,既忠诚不二又背信弃义,既勇敢又胆怯等。

我们平时看到的日本人似乎都在印证这个说法,比如上班西装革履,下班卧在榻榻米上;拼命工作,加班以致过劳死,下班又疯狂喝酒唱卡拉OK。这是不是就是日本人的“表”与“里”?与其他民族相比,日本人性格当中的分裂倾向更大吗?

王:这就涉及到土居健郎写的另一本书《表与里》了。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完全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人,或者完全一样的人,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得分成“表”与“里”。显示的一面是“表”,是社会化需要的角色,而私下内心里还护着一个“里”。英文版《表与里》的副标题就是:个人与社会。

日本人一般不在别人面前谈自己和家人。在人前袒露,会使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他们总是用周到的礼貌,小心地守着自己的那块“里”的空间。日式的房子里有可以拉的纸和木架的门叫“障子”,随时拉起来就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当然“障子”和墙不一样,没有完全隔离的功能,只是“遮挡”。这是一个小巧的国度里的人既互相依存,又要保持相对独立用的一种道具。

日语里面还有“私的语言”,这在中文里就没有。

举个例子,日本人在公开场合称呼对方的时候,需要视对方和自己的社会地位的高低,来选择称呼,没有中性的“you”(你)这个词。甚至在对方面前提到自己时,也要选择合适的称呼,没有中性的“I”(我)这个词。假设说这是“表”的话,那么一个人在对自己说话,或在自己的脑子里思考的时候,称呼自己和称呼别人就不受以上约束,完全可以用比较随便的称呼,或者带有憎恶喜好色彩的称呼,那就是相对于“表”的“里”了。这种“私的语言”表达还不限于人称。

“依赖的构造”和“表与里”是互相作用、相互存在的。日本人不能叛离这种依存结构,于是就有了这种两重性。这还不是一般心理学上所说的分裂的两重人格,所以中国人需要习惯于透过这两重关系来理解日本人。

作为人,日本人肚子里的喜怒哀乐和你我都是一样的。大家都知道日本的地铁、电车里秩序好。我个人的经验是,上了电车,如果有空座位,一定是日本人比我动作快,先坐上了。我算是灵敏的,但不能和日本人比,他们敏捷得像魔术师,不动声色,还温文尔雅。

 

不能破的“型”

记:初到日本,街上的招牌很多是汉字,日本人和中国人也长得差不多,会让人以为两国很相似;再深入了解,又发现日本很现代,很西方。而实质上,日本不东也不西,有的学者说,日本好似洋葱,剥掉东方的,剥掉西方的,核心什么也不剩了。

王:中国是多民族、多文化基因的混合,和美国差不多,只是移民的时代和条件很不同,融合的过程也很长很曲折。日本人成天在一起,又不能得罪别人,只有把自己适当地包起来。

日本人离开这个“场”,置身另一个文化背景的“场”,原来的压力系统突然没了,会手足无措,原来被框在里面的东西会反弹出来,日本军队侵略战争中的大量暴行,和这也有一定的关系。

土居健郎在《依赖的构造》里也提到:“所谓‘出门在外,无所顾忌’。就是说在家门口时,均进进出出礼貌待人,谨言慎行,一旦到了异国他地,便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日本人的这种习惯曾多次遭受外国人的非难和指责。”

话说回来,现在日本的年轻人已经习惯外国,没那么不自在了。由于从小就要参加很多体育活动和训练,他们一般来说体格健康,再加上礼貌的举止,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1990年代初,日本人有钱了,男女老少皆出国旅游,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美国。到了美国,日本人有两大惊叹:一是“哇!美国实在是太大了”;二是美国外向性的、拓展式的性格,富有攻击性。他们告诉我,在美国,你要生存,就不能有日本式的谦让、礼貌和淡定。

日本人说他们的文化是“be”文化,是被动的,顺其自然而存在的文化,而西方是“do”文化,是主动采取行动的文化。

日本人身上的许多东西都被装进一个框框里。日本是一个“型”的社会,“型”是方式的意思,刻意遵守社会行为和习俗。在这个过程中,也寄托了美学。

比如说一个礼品,至少有三层包装,最后放入一个带有漂亮图案的口袋。每一层包装都是令人叹息的美丽,但里头可能就是一块豆腐。对日本人来说,打开礼物的过程能给人带来感官上的愉悦,也是礼物的一部分。这也是节俭的日本人的一种奢侈吧。

在日本,“型”几乎是不能破的。如果你送人的礼物只有两层包装,这不只是失礼,甚至于你就是错了。

日本制作军人佩刀的匠人,只管把刀磨得坚韧、锋利,这就是他的价值。至于锋利的刀,终究是要用来架到人的脖子上这回事,他们是不问的。日本的茶道、柔道里的规矩也是这样。

另外,在日本,天皇是“万世一系”,不能推翻的,不像中国,农民、乞丐也可以当皇帝,只要你有本事把原来的皇帝打倒在地。

 

畸型的“依托式民主”

记:日本人的国民性格里有抑郁、悲观的一面。日本人似乎有一种怕被抛弃的感觉,他们对集体的认同感和忠诚度特别高,这有什么社会、制度或者文化方面的原因吗?

王:日本人有保险、相对健全的社会福利制度,这次地震海啸,政府也出来说要埋单。日本老百姓知道有人会来管他们,有安全感。中国人没有这种安全感。历史上,中国人往往依靠家族、亲戚的帮助避难救灾。中国人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自己想办法救自己。

中国人也像日本人一样隐忍有秩序?那怎么可能!中国就是一个插队的社会嘛,大家都找关系,不就是插队吗?

当然现在社会提供的服务多起来了,插队的必要性在降低,高铁、高速公路,不插队、不争先恐后也能坐上舒适的座位。不过,还是经常有年轻人坐在你的座位上,不起身地告诉你,请你换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去,也不管你是否乐意。我坐日本的新干线二十多年了,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一次换座位的事。

记:日本人就这么简单把自己全部交给别人吗?

王: 阿姆斯特丹大学的荣誉教授Karel Van Wolferen是一位资深的日本问题观察家。他在日本地震后发表的文章中说:日本人不愿意借自己的苦难而给他人添麻烦,他们相信并且依赖由精英组成的日本高层,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被日本人称为“依托式民主”,也是一种依赖结构的社会心理吧。这算不上是成熟的民主,民主本来应该是要自己行使、管理自己的权利的。

但这次海啸暴露出这种“依托式民主”并不是完全可靠的,缺乏对精英的监督是很要命的。少了监督,精英难免怠惰,管理难免有失误。自民党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统治,给日本造就了一大批行政官僚。民主党政权想改变官僚政治,显然遭到了一个死板僵化的结构性阻碍。

日本社会有个惯例,政府部门里的高级官僚退休后,就到东京电力这样的大企业里任职,称为“高官空降”。因此东京电力有十几个副社长。前一段时间菅直人政府废止这种惯例,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大企业和自民党的关系可以用千丝万缕来形容。一般是大企业从政府拿大单子,再转手承包给中小企业,包括进出口的配额。大企业靠这些退下来的高官和政府去打交道,国家的政策也靠这些大企业来支持,大企业也把自己手里的选票交给自民党。

东京电力这次受到日本媒体的质疑。核泄漏危机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人为因素,要等到信息全部披露才可以判断。

反正这一震把日本的问题也给震出来了。菅直人说这次地震对日本的打击超过了战争,我想是没有的,但肯定是战后(受打击)最大的。

这次不少中国人在赞赏日本人的隐忍,我想还是再看一阵子再评价。日本是民族意识很强的国家,战后美国第一任驻日大使赖肖尔有一句名言,说“日本是一个不需要爱国教育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