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名将收入:老夏的回归田园之道(上) - 郎生的日志 - 网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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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的回归田园之道(上)

采访 2009-10-20 21:07:37 阅读78 评论0   字号: 订阅

一天去朋友家吃饭,席间听一位初次见面的客人讲故事,好一阵沉浸其中,没回过神来。走前,我留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姓高,是个老知青。

下乡前,老高初一都没毕业。回城后,他当了工人。后凭自学和函授,考得个大专文凭,在某大学打杂,讲过书法课。而今,退休的他已成为书法家,还做起了广告策划兼社会活动,在全国各地都有朋友;时常被邀请到外地交流,所讲话题从书法、茶道、玉石鉴别到人生之道。

终日与大款老板、名流要员们周旋的老高,免不了要在酒池肉林中盘桓。此时,他会打通同学老夏的电话,请他从西山上下来。大款要员们的宴席一般是摆来看的,大家吃惯见惯,毫无胃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动几筷子就搁那儿了,最后上玉米羹才喝个稀里哗啦。见提了大袋小包赶来的老夏,不免惊异,问老高:“这个人是来干嘛的?”

“是来救我们、超度我们的。”老高和蔼可亲,微笑着说。但听得懂此话的人很少,更无人想到老高这样讲是很认真的,并非玩笑。匆匆赶来的老夏也不客气,埋头大嚼。人一走,他便连汤带水,把奢华者留下的宴席统统打包,挂在自行车把上。间或还会引用一句知青时代的革命导师语录来打趣解嘲:“列宁同志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一天,老高列席一家传媒公司的高管会议。会上,总经理严斥各部门经理道:“麻烦大了,连续几个月销售收入都只有三五百万,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喝西北风喽!”接着,他又侧身对老高说了句笑话:“难说哪天你上街卖字,我给你捧砚台。”但会场气氛凝重,大家神情严峻,无人敢笑。

此时,老高的手机响了,他避席接听。是摆摊的老夏兴高采烈从西山上打来的:“老高,真的是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我今天卖出去两百杯橄榄水!”那时候,一杯橄榄水只能卖五毛钱。听了这话,老高大笑。

老高讲的故事,大都与他的同学老夏有关。此前,我早在朋友那里听说过老夏的零星传奇,但与老高的不期而遇,才真让我动了访谈之念,毕竟他才是老夏传奇的第一讲述人。改日专程拜访老高,他说起了老夏的故事——

 

我跟老夏是初中同学,一个班的。他家住在如意巷,离我家走路不到五分钟。是个殷实人家,有一大院房子,门口有棵雪松。他爹的三个太太,就是老夏的亲妈、二妈和三妈,都住在里首[1]。

三反五反“打老虎”,他爹挨[2]抓去胜利堂关着,交财产,交金条,不交不准走。有的人不肯交,马上就被镇压掉了[3]。我老爹[4]也挨关过——他是旧社会当学徒跑马帮发的家,后来在正义路开了家惠康百货公司,就是天天可以下点儿小馆子那种水平。我父亲对这种事倒看得开,他说一个新政权肯定要靠经济支撑,要有实惠给打天下的人,财政是政府生存的血液。

老夏家原本是江西人,做金银首饰的。他家还保存着民国时候在庐山牯岭上的房契,大大小小盖了多少印章。六六三十六间房子,应该有两院,大小天井、正厢耳房,可能是个跑马转角楼。一九七九年,九江政协发了个函来,要他们回去协商解决过去的房产。他爹挨运动吓怕掉了——他大伯就是在九江被斗死掉[5]的——生怕回去又挨整,所以冇[6]敢去。后来时移世变,水过三秋才想起来,只能是个梦了。前两年老夏还想借钱儿去跑。我说:“老夏,你开山种地还可以,搞社交玩转算[7]怕是不行。”后来他也说是胡子上的饭,舌头舔不着,舔着也吃不饱。

老夏是个留级生,上学不行,但人不笨,求生本能强。他爹后来在新华印刷厂当会计,三个老婆,生了八个娃娃,所以老夏家弟兄姊妹多。从六岁起,他就开始折信封粘纸袋赚钱儿了。一九六六年文革,我们初一刚上了半学期,下学期的书发了,还冇来得及看,就赶上停课闹革命。

他会动脑筋,动手能力强。我们积肥去学校农场——在羊仙坡——大家都是挑着肥料去,只有老夏拉着自己做的滑滚车,那种自豪、兴奋!到坡底下,他挨滑滚车一藏,从草棵棵[8]首拿出撮箕扁担来,再挨肥料挑上去。他现在在西山上摆摊的烂桌子,也藏在草首。

我们那个时候穿双剪子口布鞋,冇得[9]袜子。下雨天戴顶篾帽,或者打把油纸伞。羊仙坡现在着[10]房子盖满盖严掉了,当时还是荒郊野外。我跟老夏去逮“鬼蚂蚱”——就是一种蝗虫,身上绿幽幽的,像阴间的颜色——敢用手逮才说明你胆量大、火色[11]足。

我出身不好,被定为“黑五类”,干活一个人堆肥料,人家扳[12]包谷。劳动完了还要挨斗,被同学取笑,拿马屎打,开会都不能挨大家坐在一起。逮鬼蚂蚱的时候,老夏问我:“ 咯[13]难过?”我说:“难过的嘛,刚才挨斗难过的嘛。……不过现在好掉了!”

一九六九年下乡,去西双版纳的橄榄坝农场。我十六岁,他十八岁,不过彼此都称“老”了。我的诨名叫“老砍[14]”,他的诨名叫“刀豆[15]”——也认不得是哪个取的,咋个[16]取的。当时,从昆明到景洪坐车至少要四天。我们二中一百多学生住在江边的草棚旅社,等澜沧江通航,不然小火轮撞上瘤子滩就要命了。我还记得,草棚旅社两角钱儿一晚上,只有被子,冇得褥子,铺一半,盖一半。

当时的橄榄坝还是个荒坝子,走十来公里才见得着个把人。坐几个钟头小火轮,上岸还要坐牛车。道路泥泞,坑洼多,牛车一崴,老夏的背包掉下去,捆在后面的搪瓷脸盆掼在石头上,掉了几小块瓷,他心疼了好几天。离开家 得人管,男生都买包“金沙江”烟揣着,你发给我,我发给你。到景洪,老夏看见那点儿[17]的“金沙江”要三角钱儿一包,比昆明贵三分,从此就不咂烟[18]了。省下钱儿来,每个月寄五块给他小妹,辅她上学。后来小妹念他的情,对他最好。他也不沾酒,连茶都不喝, 得任何不良嗜好。

得象脚鼓也 得孔雀舞来迎接我们,只有蚂蟥、蚊蝇、麻蛇、毒虫、烈日和瘴气,到处都是茅草荆棘,原始森林。也冇得住房,只能自己用竹篾编墙,茅草盖顶,搭几排棚子住在里首。大家心中惶惑,一片茫然。

只有老夏不慌不忙,从背包首拿出个小推刨来,为农场的铁锅做了个大锅盖,滚着送去。厨房有个新锅盖,是轰动当地的大新闻!老夏就此在橄榄坝一炮打响,一举成名,那点儿的一两万人,应该都认得他。后来,他便能清悠地呆在木工房做床、打柜子,不用去原始森林披荆斩棘,也不用去挖大坑种橡胶树了。

橄榄坝的知青是从昆明、重庆和上海三个地方来的。昆明的先去,后来的“重庆崽”,还有上海的“干北佬”[19]年纪更小,人数更多,是昆明知青的十倍以上。大家才十几岁,都是些屁事不懂的娃娃,出工翻船死的,自杀的,就埋在路边。我们路过会给他们点根烟,请他们好好地呆在里首,咂根烟,莫出来吓我们,嘻嘻哈哈,也不害怕。

种橡胶树要挖六十公分深、六十公分宽的大坑。验收的人很坏,不用尺子测,拿个竹箩来量,放不进去就不合格。那种坑,男生一天能挖五个,女生最多挖三个。我从小身体瘦弱,病多,老夏就喊我去木工房帮他,我觉得他是在为我遮风挡雨。那种幸福感,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的人冇吃过那种苦,也享受不到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的快乐。

在版纳,我吃过今生最美味的食物——猪油辣子拓锅巴。吃锅巴,如果一百米开外有人影出现,就要狼吞虎咽、赶紧吃掉。至少要含进嘴去,否则人家看见跑过来讨要争抢,你就吃不着了。还有最美味的饮料——猪油,喝一口滋润无比。因无肉油,我们的肠子都是干的,生锈了。有个同学藏着罐猪油舍不得吃,哈[20]透掉才拿出来请客,又黄又臭,个个吃了呕吐拉稀。……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很平常。

老夏打开他的烂工具箱,里首装着上海软糖、四川泡菜、猪油辣子,包括最金贵的麦乳精——都是上海、重庆知青请他帮忙送给他的。哪个都想有个小凳子——开会、看电影方便——尤其是大城市来的姑娘。当时的老夏还拥有全橄榄坝最漂亮的赶集休闲时装:一件双面双色夹克,正反都可以穿;一套深蓝色运动服;最时髦的军帽也有,比现在的皮尔卡丹还稀奇!

不用去买去要,也买不着要不着,人家会主动送来。在木工班他是老大,又会带人盖房子,还会在宣传队唱唱跳跳。知青进驻橄榄坝前,当地的傣族、哈尼族,祖祖辈辈,一生人都 睡过床,连社队干部也要来求他。那个时候,哈尼族姑娘还穿着传统的短裤和露脐装,我们称之为“露肚族”。

我们两个后来都是病退回昆明的,半真半假。当时知青装病的不少,招数也多。有的在透视前抽几口泡过墨水的烟,哦,肺上有阴影!有的量血压前喝烫开水,哦,高血压!有个小伙子夏天还捂着件棉衣——版纳的夏天,三十八度,他就是不脱——回城前挨棉衣甩进了澜沧江。不过,装病成功的人很少。

当时的人只关心咋个生存,内心觉得恐怖,宁愿回城当狗,也不愿在版纳做人——回城至少还捡得着几根骨头啃啃,在生产建设兵团连油腥味都闻不着——信神一样信领袖的结果就是如此。老夏原先还想入党,盖房子挣表现,推荐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掉两次。后来还是觉得小命值钱儿,那点儿政治资本是要拿命去换的。他拿着户口和粮食关系,一路上唱着歌回到昆明,说以后撒尿屙屎都不朝着版纳,还找车拉了两吨木料回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夏,也绝对属于最富有的人。工资只有三十六块的时候,他凭着一流的装帧装订技术,每个月还可以找几百块外快。做信封,平时他每天可以做五千,星期天做一万—— 一万个信封可以卖三十块。厂首还 得人敢想看电视,他就花五百三买了个黑白电视机,挨包装箱拆掉,用垫单裹着,抬回来关灯闭户地看。我刚听说“旅游”这个词,他已经从桂林玩回来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夏开了个印刷装订厂,做了老板。我用手机打的第一个电话,用的就是他的大哥大。当时连往哪点儿[21]打都晓不得,记不住号码,也认不得有电话的人,只是好奇开个洋荤。

老夏的命运变化很正常,电话一普及,再加上后来的手机、电脑,不时兴写信寄信,信封就不值钱儿了;有了塑料袋,纸袋也不值钱儿了。他的那个印刷厂就是个作坊,以装订为主,资产最多几万块钱儿。他勤劳俭省,舍不得五十块运费,骑三轮车去大板桥拉改装机器——四百公斤,来回五十公里——从早上八点拉到晚上八点,路上打了两次气。有次拉的纸太重挨三轮车胎压爆掉,要用千斤顶顶起来补胎。后来才买了张二手微型车。

老夏是个老实人,胆小谨慎,怕惹事,赊给人家卖的货收不回款来,发工资都 得钱儿。我跟他去要过帐,他开口闭口都是某师[22]如何,某老板如何,声音多小,客气得很。还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像是他欠了别个[23]的钱儿。我去骂去吵他倒来拉我劝我。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老夏的厂倒掉,因为装订盗版书还吃着官司。他新找的媳妇又挨他生了第三个娃娃,生活无着,只能到处流浪,做点儿小生意。他有本事装个一二十块就到处去“考察”——其实是要账——哪班车票少几块,哪点儿的录像厅最便宜,他了如指掌。在外首,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见着水管洗把脸。云南周边,包括更远的省区,都被他转遍掉了。

有一次我带他去成都,头晚上朋友请住锦江宾馆,他的鞋底掉了,拿铁丝捆着,还怕人家不给进门。第二天陪他去攀枝花要账,老板又跑掉。他领我去录像厅,两个人四块钱儿连看带睡住了一晚上。天一亮我直接装成流氓,吸毒的,耍无赖,挨烧红薯砸在柜台上——我一脸胡子,又高又瘦,人家认不得底细实力,怕了——才要回几千块来。但他好像从来不会为冇得钱儿担心,多大的磨难都动摇不了他的生存意志,说再咋个现在也比当知青的时候好多了!

他饿可以饿三天,吃可以吃六斤——六公斤!我在攀枝花买了六公斤橘子,上火车一觉醒来,橘子就冇在掉了,只摸着卧铺挂钩上的空塑料袋。他斜靠在车窗边上冲瞌睡[24],抱着的一大瓶可乐,也喝得只剩下一口。在成都吃小吃,我挨朋友讲了几句话,回过头来,他面前的碗就堆起来两大摞。在印刷厂,他有本事喝下一碗猪油去,也冇得事,只是到晚上口有点儿渴。

有一回,他去马街菜街子上找游医拔牙,半边脸肿起来。我妈见着给了他五十块,喊他去医院看看。过几天问他咯好了,他说好了,修修五脏庙,买三公斤排骨吃掉就好掉了。上西山摆摊,他还受过一次重伤:拉货的板车角铁穿过鞋子,戳进他的脚后跟,倒了半皮鞋血水,骨头露出来。一般人那种时候会昏过去。他不慌,抓一把蒿草嚼烂掉塞进伤口去,半小时后止住了血。第二天整条腿肿起来,头昏。他煮了两海碗米线吃下去,头就不昏了,去小诊所随便处理包扎了一下。

他身体好、不怕吃苦,也是当知青时候打的底子。在橄榄坝他生过毒疮,腿上的肉烂掉,烂了八个月,伤口里面的纱布扯出来有一公尺长,也见着骨头了。在西山,他模仿画报上看见的欧款尖顶别墅,自己设计、备料,雇收费低的黑车夜半三更挨七十多吨砖头、水泥拉上去。下货的地点离盖房子的位置还远,上坡下沟,有一百多米。就靠一根扁担,他挑了十几天,还不算他挨媳妇小代挖沙挑水耗费的时间和劳力。我说,要是让我去挑,可能已经累死掉十回了。

他的大女儿是他在新华印刷厂做采购,早上骑三轮车买菜捡来的,去年才落掉户口。老夏捡她的时候天还冇亮。娃娃只有猫大,拿块旧浴巾裹着放在洋草果树(桉树)底下,会动,还戴着顶拿手巾做的小帽子。可能是四川民工遗弃的。抱回家一看,好手好脚,只是有点儿感冒。老夏当时结婚好几年,老婆一直怀不上,他们商量着挨娃娃养起来。老夏养她花了养两三个娃娃的钱儿,因为落不掉户口,上学哪样都是议价。第二年,老婆就怀孕生了儿子,两口子为抚养儿女的事情闹矛盾。

后来儿子跟着他妈,今年考艺术学院差一分,是我托关系帮他入的学。老夏现在的媳妇小代比他小二十六岁,原先就在他厂首打工。两个人其实还 正式结婚,只是事实夫妻,因为老夏的“前妻”还 跟他办离婚手续。我帮她儿子上学,是挨她讲好条件的,说只要成了,她就挨老夏离婚。她答应了,到时候又反悔,冇去法院。我就是想帮帮老夏,他的小儿子还是个“黑人”。

挨小代好那下,老夏已经四十好几、将近五十岁了。不过他人显年轻, 得几根皱纹,一直是伙子体型,是这两年才老掉一截的。挨小代回娘家,他穿着当老板时候买的罗蒙西服,挂着照相机,戴顶礼帽,就差拿文明棍[25]了。小代家是弥勒白龙洞附近的彝族农民,后来才改成汉族的,几辈人都信基督教,他们喊[26]信主。那点儿是喀斯特地形,石头多,地瘦,贫困,小代的大姐有一条用九种颜色布料打补丁的裤子。

晚上大家坐在火塘边吹牛[27],小代的亲戚问他:“他四姑爹,你是哪年生的?”

老夏不吭气,说:“么[28]你看我有多大了?”

“四十多?”

老夏也不吭气。

人家又问:“四十?”

老夏还是不表态。

“三十九?”

老夏点点头。他这一点头,就点成三十九了。老夏的岳母比他还要小两岁,老公死得早,一辈子都冇睡过床。老夏去的时候,挨我给他的床也带去了,专门送她。床是我结婚时候买的,纯栗木,比现在这些合成板的好得多,透气,无公害。老夏来拉床还讲:“哦,是前进木器厂的。老高,你是挨好东西给我了。”运到那点儿,攉开土基[29],拆掉烂板板,挨床支起来。人家太高兴了,说小代找着个城市人,有房子,还有电视,太要得了,都在说嫁给他四姑爹么如何如何。

老夏那个时候其实一样也冇得,自己生活都困难。他就是挨在城里面收来的旧衣裳、旧电视,包括锅碗瓢盆都拉去,夸张点儿的说法是皮带上挂满掉小灵通、传呼机……。东西太多了,最多的一次拉了一卡车,十六大包,真的像个老板。东西除掉给亲戚朋友,他还计划登记着,哪家给个锅,哪家给几个碗,哪家给个九吋的黑白电视。

小代她妈原先有抑郁症,茶饭不思,身体衰竭,家首都在准备为她办后事了。她冇进过城,不会用钱儿,老夏见面给她一百块,过了两个月她还好好地揣着。看见老夏,她很高兴,怪老夏不喊她妈,只是“你家、你家”的。老夏说:“昆明人喊‘你家’,就是你老人家的意思。”后来老夏就喊她妈,喊的声音多大。

岳母想吃点儿米线,几年吃不着,心首憋闷,就不吃东西,不讲话,一天到晚昏睡。老夏想尽点儿孝心,带她打吊针,接她去昆明看病。在弥勒县城三块钱儿买了碗米线,加了两块钱儿卤鸡,岳母吃下去就有好转。到昆明吃了一个星期过桥米线,岳母的病就彻底好掉,哪样事也冇得了。

我收着哪样东西,就留着给他,还动员别个也收来,多多益善。不管哪样东西,只要是个固体,他都要。前几天我们那点儿拆房子,有些实木门、木地板、铝合金窗,他都拉去了,晓不得拿去整哪样。他在山上盖房子用的材料,好多也是建材市场拆迁捡去的,拉了两马车。只是他的那个两层“尖顶别墅”盖起来又冇住,你上山一定要看看,那个就是老夏的理想了。

他做梦都在想发财,发家。有一次还想去倒矿石,他连哪样是矿石也认不得。刚上西山摆摊,他只拿着他小妹和侄儿子给的两百块本钱儿。当时爬山的人多,像游行一样,推搡不开。他挨小代卖橄榄水、凉米线,一天能赚一两百块——不算成本,成本也低,不到三分之一。他太兴奋了,打电话来说:“小生意也能赚大钱儿,这个一天一两百,也不得了啊!”只是过两年玩处、玩场[30]多了,爬山的人少掉,生意又不行了。

他在山上也不顺利,一年搬了三次家。只要有机会,能挣着点儿钱儿,或者吃得着东西,我都带他去。我一样也不是,在学校待遇是最差的,职称也冇得资格评, 得架子,不讲脸面。哪个请写字,哪怕是个水电工,只要他人品端正,我都写。老板请名家,一般要价高,字也不比我好,说不定还不如我。个别真写得好的又清高。我无所谓,是朋友,给瓶酒喝我就能帮人家写一夜。无论墓志碑文,家谱还是座右铭,写哪样都得。所以还有点儿名气,至少人家愿意请我。

我带老夏去的高档饭店、会所不少,昆明饭店一两万块一桌的“佳宁娜”餐厅也去过几回。有一次还喊矿老板开着“悍马”去西山接老夏。吃饭我就喊老夏:“整,放开肚皮整!”看他吃饭有快感,吃得那种香甜。打包我挨他一起打,帮他一起拎,大摇大摆,冇得任何心理负担。汤汤水水,大包小包,路过老板的“沃尔沃”,人家还以为要拎上去,吓了一大跳。老夏也不在乎人家咋个看他,你戏弄他两句,他无所谓,只要经济上冇得损失就行。

有一次,他装了几块小奶油在衣裳兜兜首,化掉,一身上都是油。打包的东西他也要分类:哪些易坏,拿回去就要吃;哪些是干的,可以摆两天。他在山上开始那几年冇得电,到现在也冇用冰箱。他儿子那下还小,在学说话,见我们拎着包去,会叫:“好东西!好东西!”老夏要养娃娃,很俭省,买肉都是去马街买点儿“收摊肉”——就是下晚人家收摊前去买——便宜。

他小妹嫁了个企业领导,家首生活条件不错。她挨老公讲,哪怕开着私家车,衣食无忧,但想起老夏在山上受罪,日子也不好过。老夏的哥哥得急病死掉,他下山来奔丧,穿着双借来的胶鞋,前面通了两个洞。嫂嫂看不起,说他咋个混成这种样子。小妹不忍心,挨他买了三双旅游鞋,过两个月就要买几斤肉喊老夏去拿。

他真的是沦落到社会底层了,所以也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时候。老夏是个好人,不会做哪样大坏事,但也会做点儿小雀洋[31]事:收钱儿偶尔会短款,不多,三两百块,有一次还拿了张假币充数。

他在我姐姐的公司干过,还帮忙照顾过我爹。我老父亲有白血病,经常住院,我们请老夏守过他半年。小代领着娃娃在山上,有两个老男人有事冇得事会去他家。老夏不放心,晚上悄悄地摸回去看看。我们发现夜间冇得人,怕出事情,问过他,他流了泪。我说冇得事,只消他说一声,晚上我们会喊人来,他尽管去。他才放下心来。

我母亲最喜欢老夏,每次见面都要给他点儿东西,或者是钱儿。有次老夏来玩,晚了赶不上公共汽车,我妈就给了他三十块,喊他打车回去。他冇打车,拿包包提着我给他的两个旧吊灯,走十几公里去西山。到山口已经是夜半一两点了,执勤的人以为他是贼,差点儿挨他关起来。他说冇得事,即便被关一夜也冇得事。他睡一觉,第二天再回去,说不定还省顿饭钱儿。我妈给的那三十块,够他儿子吃一个月早点了。

小代帮了他大忙,要不是有小代,他也在不住山上。有次下山他想扯点儿香椿来给我们,去搬梯子,怀孕七个月的小代已经爬上树去了。老夏有静脉曲张,岳母也心疼他,每晚上都要煨水端来给他泡脚。有段时间,小代她妈、她妹妹,亲亲戚戚,一大家人都住在山上。

在山上要养狗守门,老夏冇得钱儿买狗。有一次他去关上赶街,想买点儿旧工具,看见只饿得要死的小狼狗——可能是偷来的——要卖五十块。他说这种狗咋个养得活,砍价砍到二十,买了背上山去。现在狗站起来比人还高,恶得很。除了在小馆子收点儿吃的,他也冇得哪样去喂。后来丢颗莲花白,狗也三嘴两嘴就啃完掉。

我说:“老夏,当年‘林副统帅’(林彪)讲的‘四个第一’,‘人的因素第一’你算是做到了,改变了物种的习性!”其实,我们这些人的习性,又何尝不是被上山下乡改变掉的?被文革,被解放,被时代改变了“物种习性”的人,又岂止是我们!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第一个广播电台记者、在欧洲火线上采访过二战的陆铿——陆老先生从劳改队回来,我去看过。他一脸沧桑,在院坝首拿个瓦盆洗脚。香港的民族资本家伍体贤——他当过省政协常委——伍老先生挨我握手,手心上有一层壳,全部是坚硬的老茧!他们都是云南人,都是那个时候刚刚获释的右派。那种经历对人的改变,不可能完全是负面的吧。陆老先生后来仍然是真正的记者。伍老先生捐资助学的款项,怕也有上千万了。

 我在香港一个亿万富翁家讲起下乡和老夏的故事,他连忙喊三个成年的女儿下楼来,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讲。他们挨那种经历也视为一种财富,就看你咋个去看了。我觉得当知青的经历对我来说不都是坏事,用老夏的话讲,是“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1]昆明方言,里面。“首”放在时间、处所词后面意为“里”;放在方位词后,意为“面”。下同。

[2]昆明方言,把,跟,被,给,为,替,和等。下同。

[3]昆明方言,了。相当于完成态助词“了”与句终助词“了”并归后的“了”。下同。

[4]昆明方言,爷爷,祖父。

[5]昆明方言,了。下同。

[6]云南方言,没有。“没有”的合音字。下同。

[7]昆明方言,算计,计算。也称“转”,“转得”。

[8]昆明方言,草丛。

[9]昆明方言,没得。下同。

[10]昆明方言,被。也指“沾”,“轮到”等。

[11]昆明方言,魄力,胆量,厉害。也指火候。

[12]西南方言,掰。

[13]昆明方言的发问词。下同。

[14]昆明方言,骂人话,也可为昵称,如“老砍头的”或“小砍头的”。同类语有“挨刀的”,“埃砍的”。

[15]昆明方言,四季豆。

[16]昆明方言,怎么,怎样,为何。下同。

[17]昆明方言,那里,那么点儿。下同。

[18]昆明方言,抽烟,吸烟。下同。

[19]上海方言,江北佬。

[20]西南方言,指食油或含食油物变质的气味、味道。

[21]昆明方言,哪里。下同。

[22]云南方言,师傅的略称。下同。

[23]昆明方言,别人,别的,人家(指自己,委婉的说法)。

[24]云南方言,打瞌睡。下同。

[25]昆明方言,手杖。

[26]昆明方言,称呼,叫,叫做,让,要(价),宣布等。

[27]昆明方言,聊天。

[28]昆明方言,那么,还是,是,倒是等。下同。

[29]西南方言,土坯。

[30]西南方言,指玩的方式、办法。

[31]昆明方言,滑稽,可笑。也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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