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便器进水口如何连接:《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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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

作者:范美忠   2008-08-06 22:12 星期三 晴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
    
    这里写暖国(比如广东,海南等地)的雨从来没有变成过雪花,遗憾不仅在于博识的人觉得单调,而且比照生命过程从象征意来看,从雨到雪的过程是生命蜕变浓缩和升华的过程,是经历丰富的痛苦之后生命变得更为博大、浑厚、坚韧的过程,是生命境界提升的过程!而暖国的雨没有经受过寒冷的锤炼锻造和类似的过程,从生命历程来看,自然是值得遗憾的了!他自己恐怕不会以为不幸,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怎么能够明白呢?当然也可能会略有遗憾,但难知其中味罢了!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
    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从纯然写景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江南雪景图。江南的雪滋润美艳,白的底色中交织着血红,白中隐青,深黄色的花,在色彩方面构成强烈的对比!形成一幅青春,纯净,明丽的画面。鲁迅记忆中的故乡总是如此美丽,无论是《风筝》中春天中的杨柳发芽,山桃吐蕾的温暖而充满生机的画面,还是此一文本中的雪景图!
     “但我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见他们嗡嗡地闹着!”回忆中的故乡的冬天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仿佛春天已经到来!就如《风筝》中那副美丽的春天风筝图一般!这里的故乡景物的描写又可以跟在《在酒楼上》的故乡景物作一番对比。
    “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这里就更多地是纯粹的写景,包括南北方雪的差异也是如此。鲁迅的小说中虽然也有象征的应用,但总的来说是写实风格,而《野草》就不同,始终有象征意存在,是与《呐喊》《彷徨》《朝花夕拾》完全不同的文本,所以在诠释《在酒楼上》的时候,我不会从生命角度去解读此一段写景文字,而在解读《野草》的时候我必须这么做!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鲁迅的作品中经常构成这样的对比:故乡——异地,江南——北国,童年——中年,过去——现在!如果说上一副画面典型地体现了鲁迅的故乡情结的话,那么这一段孩子堆雪人的回忆就体现了鲁迅对逝去童年的怀念。鲁迅是执着于现在的生存体验和战斗的,但他也不免时时返顾,在遥远的异地,在孤独和寒冷的暗夜,在寂寞之时神游物外,回望自己的故乡,故乡和童年的美好而温暖记忆可以给自己现在孤独而寒冷的内心以一点点的慰籍,哪怕从回忆和梦中醒来倍觉寒冷和惆怅!
    《故乡》当中与闰土的友情,《社戏》当中划船、看戏、剥蚕豆的如梦似幻的夜晚,还有属于孩子的蟋蟀和桑葚的世界的百草原!尽管鲁迅的故乡童年记忆中有因父亲死后家道中落窥见世人真面目的愤恨,有虐杀弟弟心灵的悲哀往事,但总的来说,鲁迅记忆中的故乡是美丽温暖的,童年是美好和无忧无虑的。但回忆毕竟是回忆,因为作为精神家园意义上的故乡和大地是永远失去了,《过客》中云:我不回转去!让我想起罗大佑苍凉而忧郁的歌声:“异乡的流浪,归不去的梦!”故乡只有在回忆和梦想中返回,本就已虚幻,而且一旦从回忆和梦想中拉回黑暗和寒冷的社会现实和内心体验,或者中年返乡,就会梦碎!童年实际生活过的故乡,回忆中的故乡,回去感受到的故乡产生强烈的对比,让人不能不产生“故乡已不是原来故乡”的悲凉而迷茫的深沉感喟!
    
    “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
    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
    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的温暖
    怀乡的痛苦枉然;
    ……
    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
    冷风吹进了永久的家乡和暂住的旅店!”
    
    (引自穆旦《控诉》)
    
    谁在经历了人生的忧患之后又能够回到与自然同体的混沌无知的童年状态呢?谁在见识了外面的大世界之后回到故乡不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呢?“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 (写在《坟》后面)既然故乡无法返回,勇敢地向前走去,于荒野中开辟道路就是唯一的选择!
    在与许广平确立恋爱关系以前,故乡和童年的回忆几乎是对鲁迅心灵最大的温暖和慰籍,但这种温暖和慰籍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所以,对鲁迅而言,爱与温情依然是非常匮乏的。而鲁迅又是一个如此敏感,对爱的渴求如此强烈的人!这种爱的匮乏的寒冷感和黑夜感在某种意义上很深很重地伤害了他的内心,很大程度上是因缺乏爱的滋润,鲁迅的灵魂逐渐变得粗糙,冷硬,黑暗,焦灼和充满仇恨了!尽管他一直试图走出这种状态。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对青年和儿童的喜欢,对童年的回忆,给人以比较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但仍透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身边的青年仍无法解除寂寞,因年龄心境不同,精神达到的高度不同!虽然羡慕小孩子的生命活力和无忧无虑。晴天寒夜也可以对应于社会的光明和黑暗,生命的白天和黑夜,不同的心境和感受在对生命进行熬炼、锤打和锻造!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见王国维《人间词话•三》)鲁迅不仅在思想和精神高度远远超过大多数普通中国人,而且其生命体验的独特性和深度以及对生命问题的思考也大大超过同时期的大多数知识分子,因此无论作为一个深刻洞见了国民劣根性和历史悲观命运的人还是洞见了生命的虚无和黑暗深渊的人,以及作为一个独自呐喊和战斗于荒原的猛士,鲁迅都时时刻刻被无可派遣的寂寞和孤独感缠绕着!这种寂寞心境和孤独情绪随时都可能无意识地流露于笔端,哪怕是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虽然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嬉笑,但是独坐的雪人是多么寂寞啊!就如《风筝》中的瓦片风筝和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寂寞之人以寂寞之眼观风筝,风筝也寂寞!以孤独之魂投射于朔方之雪上,雪也孤独!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对应于阴柔与阳刚两种美学和生命气质,对应于生命的青春和中年这两个阶段!它们的差异也是两个阶段生命和灵魂状态的差异!“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语)生命就在这样的阳光的曝晒和寒夜的熬炼中蜕变,青春的幼稚娇嫩和脂粉气逐渐被磨砺掉!朔方的雪是青春的生命经历风沙吹打之后的荒凉粗糙然而坚韧粗犷的大境界!江南的雪滋润美艳,就如美好的童年的记忆,就如充满梦想的青春生命;江南的雪相互沾连,留恋着家的温暖,就如青春时候思想、精神和人格的不独立状态;而朔方的雪是独立的,决不粘连,不依傍于宏大叙事和家园来获得安全感;朔方的雪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放射出夺目的光华;朔方的雪是充满着昂扬粗犷野性的生命力的,蓬勃地奋飞!整个太空都为之动荡不安!有一种飞沙走石,气吞河岳之概!朔方的雪就是鲁迅的无形的灵魂的有形化,鲁迅将自身独立的伟大的粗壮的强魂投射到雪上,充满着一种天马行空的大旷野精神!这样的灵魂本是一个奇迹!此种灵魂与中国人普遍的萎靡的太监灵魂完全异质,仿佛是洪荒时代巨人的或者是现代伟大孤独者的灵魂,有一种超人气质!是中国人中少有的强魂!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论词之高下这句名言,我认为用在鲁迅的《野草》上也是合适的。此一朔方之雪的风采就非有人格和灵魂的大境界者不能写出!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鲁迅喜欢俄罗斯的大旷野精神,自喻为旷野中一匹孤独的荒原狼,这种大旷野精神并非把农村和田园诗化以安顿生命的所谓“融入野地”的自欺,也非寄望于民间把民众美化企图在民众中获得力量和归宿感的民粹主义情结;这种大旷野是疗伤之地,亦是野性而伟大的精神和灵魂纵横驰骋的空间,这种灵魂和生命始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独自战斗,独自进行精神和生命探索,与文明诞生之初的天地宇宙的元气接通,回复一种未经中国的太监文化阉割的粗犷原始野性的灵魂和生命状态!我们的知识分子在时世艰难的情况下必须承担社会担当和精神创造之使命,而萎靡的太监化的生命和灵魂是不能当此重任的。由雨到雪的过程就如由蛹化蝶,凤凰涅磐的过程,是生命的蜕变和新生的过程!美好的青春早已逝去,往事不堪回首,鲁迅将伤痛埋藏在心底,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