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灭火器有效期:是野马,是耕牛,是春蚕  ——为云门30年而作 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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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城市都有几个特别的人,他们的才气和执著使那个城市的名字被别人记住。


  1秘密
  1992年的早秋,我在法兰克福的世纪剧院看云门的《薪传》。满座,而且,演出结束时,满场观众起立热烈鼓掌,久久不肯离去。
  欧洲的观众是苛刻而不讲情面的。我曾经在罗马看《卡门》的演出,导演的手法笨拙,中场休息时,观众面带愠色,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骂。再开场时,一半的位子是空的。
  给云门的掌声一阵一阵,在大厅中回响;林怀民出场时,掌声像油锅开炸般轰起来。他很瘦弱,剃着光头,穿着布衣,对观众低首合十,像一个沉默的慧能。
  云门舞者深深、深深地鞠躬;欧洲观者长长、长长地鼓掌。对于许多许多人而言,这是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台湾”两个字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可以直接与欧洲心灵对话的艺术。
  如果这是一支来自芝加哥或者巴黎或者伦敦的舞团,那么今晚也不过就是一场杰出的舞蹈演出罢了。西方各国对云门的评价就在于它的艺术成就:它是“亚洲第一当代舞蹈团”(泰晤士报);“世界一流舞团”(法兰克福报);“一流中的一流舞团”(悉尼晨锋报);“云门之舞举世无双”(欧洲舞蹈杂志)。人们还在喊叫“BRAVO”。这些西方人看见的是云门的艺术成就,不会看见的是,云门舞者跃上舞台前所穿过的幽幽历史长廊;舞者背上的汗、腿上的伤、深深的一鞠躬里,藏着艺术以外的民族的秘密。


  2“穷孩子”文化
  林怀民很敢。他敢在一个认为男孩子跳舞是不正常、女孩子跳舞是不正经的极端保守封闭的时代里,脱下衣服,露出肌肉,大声说,“我有一个梦,要创立一个中国人的现代舞团。”这是开风气之先。
  他也敢,在1973年台北中山堂第一次公演中,对不该闪而闪了镁光灯的满场观众说,我不跳了,“落幕重来”。这是对群众的不假词色。
  林怀民很固执。当他认定了“九歌”需要一池活生生的荷花长在舞台上时,他就开始种荷花,从培养烂泥开始。这是对艺术品质的不肯苟且。
  为了演出先民“胼手胝足”的垦荒精神,他让舞者离开舞台地板,到新店溪的河床上搬石头,用身体感觉石头的粗犷。这是把艺术当作身体力行的修炼。
  他把人们认为最前卫、最精致的艺术带到乡下,在庙前搭台,演给赤脚的孩子、驼背的乡妇、戴斗笠的老农看。他专注地演出,有如在为一位显赫的王子献艺。这是以艺术度众生的大乘实践。
  在乱世中成长的台湾,到了1970年代,还是“穷人家的孩子”。“穷孩子”的文化特色就是,用野台戏的方式过日子:灯松了吗?用胶带绑一绑。碗破了吗?将就用着吧。颜色不协调吗?无所谓啦。螺丝尺寸不对?差不多就好。野台戏演完之后,一地的瓜皮纸屑,让风去决定去向。“穷孩子”文化也许个性十足、自由惬意,但它同时是封闭保守的,因为他没见过世面;它是将就苟且的,因为他贫穷;它是短视浅薄的,因为眼前的生存现实太压迫,他无力远眺。
  乡下出生的林怀民,显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30年来,他没有一个动作不是在试图改变“穷孩子文化”中的局限。他不说教,只是默不作声地做给你看:新鲜的观念他不断引进;对于品质的要求他一丝不苟;对于群众的文化权利他恭敬地奉献,但同时严格地要求群众尽他应尽的义务。30年不动声色的教化,我们看见了“穷孩子”的蜕变。
  西方的艺术评论者看见的是一个杰出的舞团,一个一流的编舞者。我们心里明白的是,不止啊,如果你知悉我们的过去,你就会知道,云门是一个文化现象,林怀民是一个“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他不是惟一的,但是在20世纪下半叶的台湾文化史上,他是一个清清楚楚的指针。
  林怀民推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推动了林怀民?1971年影响了一整代的台湾精英:陈若曦、刘大任、张系国、王杏庆、马英九……钓鱼岛被日本占领,激起无数年轻人的民族意识,保钓运动成为很多人政治觉醒的“成年礼”。是这个时候,24岁的林怀民“觉得对自己的民族,对曾经滋养教育他成长的社会,应该有所回报”,1972年回台,第二年,台湾就有了云门。3弯腰捡耳环
  有理想抱负,希望对社会“有所回报”的年轻人很多——我们那个年代的知识青年,读胡适之、蒋梦麟、罗家伦的书长大的青年,几乎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可是少数。尤其是文化人,通常多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越是天马行空、创意奔腾如野马的人,越难做出事情来,因为“做事”需要的是谨慎仔细、步步为营、耐磨耐操、永不放弃的毅力,像耕田的牛。同时具有野马和耕牛性格的人,简直就如绝崖峭壁上的红牡丹,难得。
  林怀民30年来编舞不曾断过,艺术家“野马”的部分持续焕发,而企业家“耕牛”的部分亦步亦趋。经营一个舞团需要什么?从场地租赁、人员培训、广告公关、财务运用到国际宣传,有千千百百个细微枝节必须统筹;募款,更是沉重负担。到30年后的今天,云门仍须花很大的精力筹措每年的开支。“耕牛”仍套在磨上转着。
  在我还不认识林怀民的时候,曾经听人说林怀民“身段很软”,“他陪几个云门的‘金主’看演出,一个‘金主’的耳环掉在地上,林怀民弯下身去满地找。”讲这故事的朋友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一方面赞叹林怀民的为了理想能屈能伸,一方面又仿佛在宣称:我的腰,可弯不下来。
  在认识了林怀民以后,我发现,那个朋友错了。林怀民不只是会为一位“金主”弯腰去找她失落的耳环,他也会为一个菜市场的老妇弯腰去捡起一根扫把。当我自己在台北市文化局当了三年家之后,我又发现,唉,“弯腰捡耳环”是了不起的情操;有时候,“耕牛”比“野马”还要伟大,因为“野马”的才气纵横容易得到掌声,“耕牛”的忍辱负重往往在人们看不见的幕后,黯淡的角落,它更寂寞。4大
  云门庆祝三十周年,要推出《薪传》的盛大公演。有人说,嗯,多么“政治正确”的一出戏啊,在这时候推出。说这话的人们,实在小看了林怀民。
  林怀民当年不是为了政治的对抗而作《薪传》,创作的动机是完全个人的:“那一年,我受伤了,撑不下去,就出国了。在国外想家,回来就编了《薪传》。”在寂寥的国外所想的“家”,当然是浊水溪或是新店溪。乡土文学开始兴起,“我们的歌”开始流行,大学生开始下乡关怀本土,云门演出台湾先民的垦荒史诗,都不是当时政权所乐见的发展,虽然那是人心之所趋。
  林怀民创作的起点,其实是古典中国。本于庄子的“梦蝶”是他第一个作品。“云门”的命名来自中国文化的根源,“黄帝时,大容作云门”;“云门”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云门草创,演出的宗旨是“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推出的是“李白夜诗三首”、“寒食”、“奇冤报”、“哪吒”等等充满古典中国人文情怀以及民间传说的作品。
  说林怀民“政治正确”的人,实在小看了林怀民。云门的杰出不是偶然的。任何人的杰出都不可能是偶然的。林怀民的成就,在一个“大”字,大视野,大胸怀,大气魄。对于俞大纲为他开启京剧的世界,他说,“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从其中得到很多,如果没有这些宝贵的东西,“云门舞集”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只是美国现代舞的一个翻版。他像一条汤汤大河,沿路吸纳千溪百川——大陆的、台湾的,古典的、生活的,国际的、本土的,西方的、东方的——然后奔流入海,吐纳山川。一个紧跟“政治正确”、追逐潮流的作者,能成大器吗?


  5不是抉择
  云门三十年,林怀民从26岁变成56岁,仍在奔波。看着他消瘦的脸,我不忍心地问:“筹款顺利吗?”他一贯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可以过,可以过。”“可以过”的后头,我当然知道,是一头身心疲惫的“耕牛”。三十年中,我在国外看过多少次云门的演出,看过多少林怀民给“台湾”两个字带来的荣耀。
  云门三十年,林怀民从26岁变成56岁,他不再是《寒食》里头那个英气逼人的书生,他在苍老。“穷孩子”文化还不够成熟,社会给予的养分还不够厚,林怀民无法从容不迫地生活。眼看着又是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不是抉择的抉择。三十年中,他像个开山始祖一样培养出许多许多头角峥嵘的舞团。可是,那个大视野、大胸怀、大气魄的新的26岁的“林怀民”在哪里?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