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泊西汀印度30mg: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3:27:07
上午九点,我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那盏岌岌可危的吊灯发呆。我总觉得它摇摇欲坠,我在想,如果它掉下来我是会被砸死还是到最后没有死而变成一个残疾。总之,发生什么事都比现在这样好。阳光铺了一床,真是一床啊,而我无事可做。
    每天都这样,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我现在多么像某种动物啊。但我还不长肉。我怎么可能长肉,我忧心仲仲,满腹心事。
    现在我听到了我的母亲在外面打扫房间所发出来的各种声响,毫无疑问,她是个爱干净的人,但她现在把声音弄得这么响,是因为她的心里不痛快。她是希望我能够出人头地,可我连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都没挣到。
    家里有一个常常要睡到中午的人,年纪轻轻又没病没痛的,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尤其我母亲她自己也没有工作。我理解她,明白她,她这样的年纪不工作是应该的,她心情不好也是应该的。她每天对着我,看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或者和我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她的皱纹就一天天多起来了,表情也越来越苦闷了。她和我一样,我们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养着,但我们都越来越消瘦了。
    白天这个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我父亲现在是家里唯一有班上的人,他每天七点三十分就从家里出发。他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用十分钟的时间来打扫他们那间公共的大办公室,他还自动自觉地把所有的水瓶装满,数十年来如一日,天天如此。(直到有一天,他们用上了饮水器)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五十年代后期出生,七十年代中期参加工作,七十年代末期成家,一个小知识份子,身材矮小、微胖、微驼,谦恭,低眉顺目,守着一个小单位,做了几十年,还是一个小人物。而且我越来越担心他会有下岗的可能,他的饭碗已经是很不牢靠了。这很正常,我们的社会在进步,优胜劣汰,铁饭碗应该被坚决地砸掉!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恨他们。恨到可以摔了门出去,要么奋发图强要么干脆随落到底,总比这样吊着要好。可事实是我不恨他们,我一想到他们心里还充满温情。

    房间里有一堆报纸,那都是我看的。我疯狂地搜索那些招聘消息,然后把他们剪下来,所以这些报纸,没有一份是完整的。这么厚的一沓报纸啊,算算看,购买它们我也花了不少的钱。而且每当我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这些报纸都让她憋气。
    我是真有愧疚,因为我做过很多种工作,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份可以做得长久一些,稍稍稳定一些,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安安心心的生活,我也不能让自己正正常常的生活。
    并且因为过着这样不正常的日子,我已经变得很孤单。我不和任何一个过去的朋友或者同学联系,不参加他们的聚会。以前我确实是他们中间的一朵花,可现在在他们的眼中,我肯定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我走出房间,手里拿着招聘信息和我的简历。
    母亲没有看我,我原谅了她。在我穿了鞋准备开门时,她拿了个包子给我。带上吧,又不吃早饭了,就不能起早一点。我接过包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因为我的眼泪掉下来了。

    我一直走,身边尘土飞扬,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最后停在一个街口的书报亭,我又买了报纸。在广场肮脏的椅子上坐下来,摊开手里的报纸,但我现在一点儿不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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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用担心哪一个招聘广告会成了漏网之鱼,报纸都在我的手里拿着。只有在这会儿,我知道,选择权都在我的手里,看哪个或者不看哪个,先看这个或者先看那个。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房子外面总是显得这么热闹,这样很好,这样我就显得和他们没有什么差别。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和我一样的人,我希望有,如此我才会让自已坐得更自在一些。更自在的样子是这样的,我把身体往椅子的背上靠靠,两条腿交叉着伸直,眼睛稍微眯起来一点,阳光就从我的视线外面过去了,在眼睛的外面。我穿着牛仔裤,一张清水脸,如果有人认为我是一个从学校里偷溜出来的学生,我会是多么高兴啊。
    在一大堆的纸里翻前翻后,然后我决定去一个叫康达的广告公司碰运气。其实起得出这样名字的广告公司想必没有什么作为,但是它需要一名文员。我想这是目前最适合我的工作了。所以,它成了我的第一选择。虽然广告公司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我的第一份工,是在Dream创意工作室打的,通俗的叫法,就是广告公司。我在那里做助理设计,那时我刚从美校毕业。
    Dream算是比较有规模和品味的广告公司,名气很叫得响。我至今还记得当初走进公司时自己灰姑娘般的心情。
    那时我做郁轩的助理设计,他呢,是公司里的设计师,青年才俊、未婚、有神秘女友若干,是这儿的一块招牌子。我进公司的第一天,第一眼看到郁轩,当时的感觉是心跳漏了一拍,空气停顿,然后人有些飘。
    好吧,我得承认,这是个很落俗套的开始,一见钟情、暗恋什么的。我很遗憾不能把自己的爱情安排得与众不同一些。但这就是事实,事实如此,我尊重它,我不能因为想追求独树一帜而随心所欲的更改它。
    然后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就知道了很多关于郁轩的事,诸如他穿哪一种品牌的服装,他在晚上最喜欢去哪一个酒吧,他的牙齿中的第几颗是补过的,那是他年少气盛时留下的纪念,他有过的女朋友都是什么类型的女人,等等,事无巨细。那是因为所有的人,不论我刚开始看她们,认为她们是有着怎样的高格调的,那都是错觉,所有的人,她们都有谈论别人隐私的欲望。她们一张口,就无比活跃,在嘴巴的一张一合之间,人们充分享受到了叙述的快感以及得到一种刺探别人生活的隐秘心理的满足。
    就这样,在一段时间内,我安静地做着聆听者,隐藏起自己的一些私人兴趣。我很笃定,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是生活在一个有女人的地方,我就永远不用害怕无法了解一个我想了解的人。
    想想吧,那时我初出茅庐,刚从学校出来,在一个很有规模的广告公司做助理设计。这是迄今为止我做过的最像样最体面的一份工作,我的父母当时很是以我为荣了一段时间。我年轻单纯,美好天真,满心欢喜,那时我就想拼拼吧,好好学,好好做,迟早自己可以做设计。每个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人,大概都是这样,一腔热血,踌躇满志。
    但是郁轩让我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
    大凡是有才气的人都很傲气,郁轩当然是很有才气的,才华横溢。我这么认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公司里每次有大Case,总是会来一次类似于击鼓传花一样的创意竞赛,郁轩最后一个出场,然后一锤定音。这叫压轴。什么是压轴?就像是那些文艺晚会,压轴的总是绝对的大牌。
    我开始做一些早晨在郁轩的办公桌上放杯热咖啡,或者偷偷加班把他修改好的草图做成干净清爽的效果图之类的事。像晚间八点档电视剧里任何一个有暗恋心情的女主角。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心意。然而我说过了,他很傲,傲使他失去了对这些细微小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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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感的触觉。

    其实我是知道,这样的人,才气是引起他注意的可能。比如某一天对他的设计图提出让他惊艳的建议,或者干脆我自己做出好的设计来。但是我很没什么办法,我只是一味的觉得他的设计好、创意好……简直没有一样不好的。
    所以,对于我们后来三个月的相恋,我一直缺少真实感。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确实在一次公司的聚会之后,微醺地拉着我的手,然后吻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爱我,或者说为什么要选我。当然,我好象能算是年轻漂亮吧。但是,难道这些就是原因吗?尽管郁轩最后离我而去,我还是不想把他想得太没劲。
    三个月,我过了三个天堂般的生活,已经快忘记自己是谁了。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郁轩突然说要去日本。
    我知道,在若干年前,出国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很风光。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真的,很多事都不同了。可是郁轩他就是要出去,他要出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个岛国,蔬菜贵得要命,郁轩,你能一天三顿都吃鸡大腿吗?我问他。他把我的头埋进怀里,他的怀抱,宽大而温暖。可是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来,他说,你这么天真。他到底也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郁轩就这样飞走了,头也不回,昂首阔步。虽然我伤心极了,我觉得我的世界塌了,但是我原谅郁轩,因为我爱他。我是一个伟大的爱人,只记得郁轩的好。
    在郁轩走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我也离开了Dream,这很快。你想想,在这一个地方,在这里到处都有郁轩的影子,他用过的东西,我总是觉得他会随时出现在我的面前,随时。于是我怎么还能继续专心的工作呢,我接二连三的出错,终于,我被炒了。

    我的父母很伤心失望,他们预见的我未来。但我毫不知情,那时,我还沉浸在爱情美丽与哀愁中。

    在这之后我有过很多的工作经历,比如说卖保险、促销、速记、跟单、办公室里的文员,等等,种类繁多。
    接下促销的工作时我已经在家里游手好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整个人的感觉是灰暗的,我总抬不起头来,也不想出去。因为每次和朋友一起出去,不仅要他们买单,而且如果玩得晚一点,还得要他们为我掏出打车钱。
    促销工作是一个朋友介绍的,她打来电话说:“现在你没别的工作,先做着吧,按销售提成,做得好的话,收入也还行。等你以后有了更好的工作,再换呗。”
    开始我有些迟疑,这种工作,全凭一张嘴的功德,能说会道,得多大的道行啊。
    但是我的朋友,她胸有成竹地说:“你皮肤好,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广告了,再说人只要不是哑巴不是脑子有问题,本来就是张嘴就能说的,只不过你没试过。我看能行。”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是有远见的,她的眼光不错,我这活儿做得自在。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也有张开嘴来就能说得天花乱坠的本事,这都是环境给逼出来的啊,人的潜能真是无穷无尽啊。
    在经过两个星期的上岗培训之后,我就穿上了某化妆品公司的统一服装,胸前挂着一条红缎带,从此正式成为一名促销员。我们的销售方法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是说,在这个城市做一段时间,然后就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再开始第二个轮回,这有点像是保质存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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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本工资外加销售提成,我过得也还算滋润,又没那么多规矩。那些女人,不管她们年轻或是不年轻,美不美丽,她们有可能是女强人,有可能是阔太太、白领、普通职工、家庭妇女、年轻女学生、打工妹,到了我这儿,就只能相信我。她们无一例外显得自信不足,她们怕老、怕不美,她们相信我,认为我说的就是道理,天啊。

    这一天,是双休日。双休日我最高兴了,商场里人潮如海,到处是商机啊,这么多的女人,她们的脸都需要被呵护,她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喜欢她们脸上的青春痘,喜欢她们的粉刺,喜欢她们的雀斑和她们的黑眼圈、眼袋、鱼尾纹。
    我眉开眼笑的迎来送往,相信再支撑二三个小时就可以收工,这一天也就功德圆满了。但是事情并没有按我设想的发展,我根本没有能功德圆满,事实上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让我再次丢掉了工作。
    这都是因为那个在事情发展的拐弯抹角里半路杀出来的肥婆。
    这个女人确实很肥,中年,身体体积过于庞大,面部皮肤粗糙,她长得多么恶劣啊,可是她的身边竟然陪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竟然他还很英俊,温顺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暧昧地猜测他们的关系。你知道,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竟然感到了郁闷。这真是奇怪,我忽然变得很郁闷。
    中年肥婆停在我的面前,她指着我的柜台,她说:“哎哎,拿那个明红的口红给我看看,还有腮红,蓝色的眼影一起拿出来。”
    我看着她,有些发愣。
    她于是拿她化着浓妆的脸逼近我,那是一张让人嫌恶的大花脸,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让我想打喷嚏,她一定用了半瓶子CD水。我想我很可怜,这个女人她在虐待我的视觉和嗅觉,可我没什么办法。
    虽然,我从来都是支持女人化妆的,那不仅是因为我柜台里的彩妆,我是想,女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忽略自己,打扮打扮这很好。尤其是中年的女人,化浓妆也很可以,遮住了皱纹,远看也还是个明媚的美人,这多好啊。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想将浓妆进行到底,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让见到她的人吐掉午饭或者晚饭,或者早饭。
    于是我说:“您最好不要用这样的色系,应该用不太明亮的颜色,否则会更显胖的。”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她粗声说话:“什么,你说我胖?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卖东西的吗?我就要用这样的颜色怎么了?妨碍你了?”
    我目瞪口呆,碰到这样的人,你除了目瞪口呆之外,真是不会再有其它的反应了。然后我解释,我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啊,这些对你不适合,化妆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顺眼更美一些么,如果没有这样的效果,那又为什么要化妆呢?”
    我已经尽量放低声音,可是由于我前面说过了,我感到郁闷,所以口气和态度方面可能有了一些欠缺。很糟糕,比我不说这些还要糟糕,这让中年肥婆非常恼火,她开始口不择言,她说她有的是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最后她竟然对我进行了人身攻击。
    于是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一点素质也没有。”我很无辜,我发誓我一点儿不想吵架,但是这个时候我再装没事那就是装孙子了。当她再次将呆逼这个词射向我的面孔的时候,我终于大声说:“你他妈的到底有完没完啊?!”
    说出来之后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很好看的画面,我们的国骂从一个妙龄女子的嘴里说出来,直着嗓子,而且还说得很流畅。她看上去象个斯文的人,她的手抵在柜台上,因为气愤而有些发抖,她的脸很快就有些红了。
    声音确实很大,女人有些吃惊,我逼视她,然后我听到一个好听的男中音说话:“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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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态度嘛,把你们的负责人叫来,我们要投诉!”
    这个声音的主人站在中年肥婆的身边,他看上去玉树临风文质彬彬,他安慰肥婆让她别动气,他在说“我们要投拆”。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一直盯着,我说:“随你的便!”

    后来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我们的领班如他们所愿,来了,要我赔个礼道个歉什么的。这也都是老一套了,可是我也还在气头上,自然是怎么都不肯。我坚决认为没有赔礼道歉的必要,绝对没有。
    于是一拍两散。我在离开的时候是很潇洒啊,我飘然而去,体态轻盈。我扔下了两个字,很高兴地看到肥婆和那个英俊青年的脸变成了绿色。那是两个很普通的常用词,很惯用:恶心!
    事后我再去想,就觉得这口气的代价真是未免太大了一些。但是那个时候,我真是气坏了。我太生气了,那个男人,他怎么可以长得和郁轩那么象,长得那么象居然还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遇到老卞是在我某次失业后的一次闲逛。我先在一个商场的促销活动中买了附赠玉米汤的汉堡,然后站在商场的门口喝掉玉米汤,拿着汉堡继续逛来逛去。
    我经过热闹的街道,然后取道小巷。这就是热闹街道的背面,破旧,凌乱,狭窄,暗淡。倒好的马桶当街晾着,旁边放着炒菜用的煤炉,然而并不使人感到龌龊,真的,一点儿也不。因为这种生活,虽然似乎是慢了这个时代一个半个的拍子,可是真实,靠得住的,很实在啊。它是这样实在的将生活还原成两件事,吃和拉。
    我看到我身边青灰的墙,都写着大大的“拆”字,并且用圆圈圈出来,很醒目。我再往身后望望,巨大的“拆”字连成了一条虚曲线,断断续续,拖拖拉拉的延伸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居然什么都没看到,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字难道都是长腿的?能够自己跑来跑去吗?
    于是我在墙上又看到了更多的字,大方块字,用朱红的漆写就,诸如“XX口服液,补血真快”“XX肾宝,你好我也好”之类的广告语。很古怪,非常类似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非常时期的革命标语,石灰粉,红漆字,口号,信仰。
    字很漂亮,已经尽量中规中矩了,但还是很漂亮。然后我看到了这些字的制造者,一位长发的艺术家,我肯定他是艺术家,那是因为他完全是一副艺术家的打扮:皮靴,牛仔裤,广告衫。牛仔裤和广告衫都显得很脏,这才是我们人民的艺术家最显著的特征,谁能断定衣服上那些深深浅浅的颜料痕迹不是他的一种艺术创造行为呢。你难道就能说,这是脏的?
    我就曾经有一个美校的同学,男性,混身充满艺术细胞。他在我们毕业离校的那天,买了一条Lee牌的牛仔裤,然后背对着我们全班同学,撅起他的屁股,他说:“来吧!”
    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是要让我们每个人,把自己的名字签到他的屁股上去——啊不,是他的牛仔裤上!我们都挺感动的,为那条名牌牛仔裤,于是一个个都签出了自己最个性化的名字。那位老兄,他就穿着那条裤子和我们告别,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就是他的那两个五彩缤纷的大屁股,不仔细看,谁也不知道那是些龙飞凤舞的签名。他说这是一种行为艺术,他要带着校园里的友谊走遍天涯海角。那个时候,他显得特别伤感,他说,出走这个门,一切都不同啦!
    我看着面前的这位艺术家,因为想起了以前的同学,突然觉得他有点亲切。
    这个人,是老卞。

    我在商场里买来的促销汉堡在后来让我拿来讨好老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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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卞吃了我的汉堡,他咧开了嘴对我说,吃人的嘴软。然后他就在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接着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抽出一颗,问我:“你要不要?”看我摇了头,他就将那颗烟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又掏出了火柴点着了烟。
    吞云吐雾了一阵后,老卞明显地说话利索起来,刚才他看起来完全是很憋闷的样子,这下好了,他成了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家伙,而且语言诙谐风趣。
    我听着他说话,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提个问题什么的:老卞你家在哪儿呀?山东啊,怎么听不出一点你家乡的口音来;老卞你多大年纪啊?看上去你可比你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多了。
    老卞不在意,他说:“你直接就说我面老得了,本来我就显老啊,你看,我头上的白头发,这多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话,我说:“你错了,这不是老,这是一种成熟的沧桑感,这可不是那些个毛头小子们比得来的啊。”
    老卞听了挺受用,但他嘴上还说:“你真善良。”
    知道我也曾经学过画画之后,老卞更显出兴致高昂的样子来,他动手去翻随身带着的帆布背包,掏啊掏的掏出一本画册来,他递给我说:“我画的,你随便看看,随便看看。”然后他就用眼睛望着我,看着我接过画册,又一张一张的翻过去。
    我看完之后对老卞说的话是:你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要命的缺少伯乐,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可是我很虚伪,我看得不是太懂,也知道老卞的画有些流于形式。事实上我认为,他的画还没墙上的字来得好看。但是我太知道啦,是人简直没有不爱听好话的,老卞和我的交谈确实因为画册的关系而变得更加流畅顺利起来,也更加深入了。
    老卞吸完最后一口烟,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灭了烟头,我很吃惊,我似乎听见皮肤被烧灼发出的呲呲的声音。

    老卞决定让我和他一起写标语,收入四六开。
    他是在接连吸掉四颗烟之后对我说出这个想法来的,他说:“不然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干,你不是有功底的么,我呢一个人也闷,正好作个伴。你反正也是要找工作么,如果两个人,我们还可以多接些活,你觉得呢?你信不信我?”
    我打量着老卞,我信,我当然信,我有什么好不相信的。没有想到就这样解决了我的工作问题,高兴啊。然后我举起手与老卞击掌,我说:“成交,合作愉快!”
    第二天和老卞去郊区,郊区天宽地阔,空气清鲜,这对我的心情更有好处了。我在墙上打格子时开始哼一首很欢快的歌,说实话吧,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我有点兴奋。当然,我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实际上,我每开始一份新工作和我每次开始失业的时候一样,总是有很好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象是又活过来一样。
    我继续唱歌,几乎所有能够想得起来的歌我都唱了一遍,或者重复唱了多遍。虽然我一向是喜欢唱歌的,但是一般都不在有人的场合下唱,除非我的心情确实好得很。
    我抬起头来,天空是蓝的,飘着蓬松的白云,云朵们慵懒地翻着身。
    中午,我把老卞买来的盒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老卞坐在墙角抽烟,我坐在他身边哼着歌。拿着刷子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老卞在看我。
    整个下午,老卞话很少,他变成一个少说话爱思考的人,他偶尔看看天空,偶尔又看看我。我提了漆桶,开始用血一样红的漆把打好的格子填满。这时候我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立邦漆的广告,蓝天白云绿草地,我很愉快,我又开始哼那只广告的音乐,轻快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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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快乐,对吧?你常常很容易就高兴起来了,是么?”老卞说话的样子比较深沉,让我吃了一惊。但是很快,那就变成了一个戏谑的表情,老卞继续说:“不会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你才高兴吧?”
    我弯下腰,用刷子蘸了红漆,回过身去写墙上的大字,我对老卞说:“美得你!”

    我们披着夕阳收工。我站远一点,看着满墙满墙的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些学以致用的成就感,顺便也在心里感谢了一下我的美校生活。老卞是在这时候走到我和身边来的,一开始,他是在墙边看着我,他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睐着一只眼睛。但是这会儿,他就已经站到我的身边来了。
    老卞拉起我的手,我看着他,有点傻,一时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老卞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看得清他脸上的毛孔,他的皮肤非常地粗糙,他的脸在我面前渐渐放大,挡住我眼前的一切景物。然后,我终于“啊——”的大叫一声,很突然,声音很大,老卞被吓了一跳,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我跳开去,警惕地看着老卞,我说:“你要干什么?”
    令我惊奇的是,老卞居然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说:“你难道不是喜欢我吗?要不然你又跟我一起到这儿来,又这么开心?”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急急地说,我想解释:“这算怎么回事,我来之儿是因为,这是一份工作啊,跟你一起来写标语,不是有钱赚吗?我——喜欢你?”
    我就说了这些。好吧,我承认我的语速有点快,急促。但是我被误解了,难道我不想并且不应该尽快的消除这个误会吗?
    老卞瞪着我,一副受辱的样子,他瞪了我很久,然后他郁郁地僵硬地扭过头,转过身体,走了。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整个人低了下去。

     我再一次失业。我的父亲语重心长的说,你想想看,为什么每次工作你都做不长久,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家里倒不是一定要你怎样,但是你应该为自己打算了。
    我下意识的揉着手听一块餐巾纸,真到把它揉成了碎屑,只差没有碾成了粉。我依然沉默。我的父母就此住口。坐在凳子上,我以旁观的身份看他们的背影,有一种悲凉的老态。
    晚上梦到郁轩,他隔山隔水却又无比清晰,张开着双臂,脸上有我熟悉的引人入胜的笑容。于是奋不顾身的想一步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结果我当然是掉到水里去了,郁轩的脸块块裂成碎片。我醒了。
    醒来之后,我知道这是我失业二个月后的早晨。我需要一份工作,仅此而已。

    现在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等车,要去一个叫康达的广告公司应征。我发现身边的人都行色匆匆,不由自主。而且我觉得我就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了,这很正常。生存是生活的前提,而在这之前,你先要有一份工作,就是这样的道理。
    车来了,我夹在人群中被挤了进去,请为我祝福,祝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