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车整辆飞出去视频:26.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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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195年,和约缔结后的第六个年头,汉尼拔的坐船又一次出现在地中海上。但这次没有舳舻千里,没有旌旗蔽空,因为他是在逃亡。
  
  停战以后,汉尼拔在莱塔苏斯的庄园中过着求田问舍的生活,那是他的祖产,不少昔日麾下的士兵,改作佃户为他种植橄榄树。但汉尼拔并不甘心这样空老于林泉之下,一年前,到了知命之年的他重返政坛,当选为执政官。当时,解除了武装的迦太基专注于经济建设,凭他们基因里的商业天分,这些年来竟保持了GDP的高速增长——这与猪被劁掉以后更容易长瞟同理——但与之俱来的是特权阶级的腐败横行中饱私囊,尤其是借着支付战争赔款的名义征派捐税。汉尼拔的政治抱负就是打倒这个祸国的蛀虫集团,可惜他在的政治方面的才华显然不如在战场上,以一己之力挑战庞大的既得利益团体,不消一年就败下阵来。迦太基的贵族们不但让他的政令寸步难行,还向罗马人打小报告,说汉尼拔准备卷土重来。这触痛了罗马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尽管有大西庇阿竭力为他的对手辩白,但元老院还是决定,宁可错杀,决不放过,他们派了使者到北非,要求迦太基交出汉尼拔。
  
  汉尼拔只能选择逃走。
  
  他把落脚点选在了地中海的东岸。六百多年前,推罗公主爱丽萨就从那里西向出奔,在北非一振迦太基先声;而今,迦太基最优秀的儿女,又要逆着先人的航线,开始新一轮的流亡。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几经周折,汉尼拔终于在叙利亚登陆,他从不曾见过的那个故国推罗早就没有了,当前这里是在塞琉古帝国的统辖下。当年亚历山大暴毙后,他的部将塞琉古在此据地称王,已历五世。该国的政治风气是推行对领导人的个人崇拜,历代君主的谥号一个赛一个地圣武神文,颇有些肉麻当有趣的娱乐精神。开国君主塞琉古一世叫“胜利者”也还罢了,他的儿子安条克一世再上层楼,号称“大救星”;接下来的安条克二世更是登峰造极,自称“神”;这神的儿子塞琉古二世想不出更吓人的词,就另辟蹊径,把太爷爷的名讳作了个改良,曰“英俊的胜利者”,横跨实力派偶像派黑白两道;时下的塞琉古王,乃英俊胜利者之子,安条克三世,江湖上报号“安条克大帝”的便是。
  
  汉尼拔战争的时候,塞琉古和托勒密王朝的埃及是地中海周边仅有的两家没跟着掺和的——他们在忙着彼此单挑,难分高下。终于,大帝把让他没脾气的埃及法老“孝子”托勒密四世靠死了,并很从埃及人手里抢了些地盘,现下正雄心勃勃,准备找罗马人练练。因此当“罗马人的噩梦”汉尼拔辗转来到他位于小亚细亚以弗所城的宫殿中时,大帝喜出望外降阶相迎,说:“叟不远千里而来,必将有以利吾国。孤王正欲跟罗马一决高下,为孤善谋划之。”于是礼遇汉尼拔,待为上宾。
  
  然而,汉尼拔很快就发现这位大帝是典型的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在开战前的布署中,他屡次献策,总是忠言不纳。
  
  但作为迦太基垮台之后地中海仅剩的一个竞争者,安条克的动向还是引起了罗马人的警觉,公元前193年,他们派了一个使团来到以弗所,想摸摸东方大帝的底牌。
  
  据说,使团中还有一位特殊的成员——大西庇阿(关于这一点,李维以降的史家都有记述,但他们似乎把时间搞混了,如果大西庇阿确实来过以弗所并与汉尼拔会面,那时间应该是冬天,因为那个使团出使塞琉古时,西庇阿正奉命在北非公干)。在这座充满东方风情的异国宫廷中,两个老对手再次谋面了。时过境迁,他们的重逢已没了剑拔弩张,反而有了那么点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意思。在安条克三世的御花园里,当着塞琉古群臣,大西庇阿问汉尼拔,谁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将领?大约他很希望从对方口中听到诸如“天下英雄,唯将军与拔尔”之类的话,但汉尼拔的回答让他失望,这个罗马的终身之敌即便现在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也还是不愿让老对手受用,他给出了两个名字:“亚历山大!”、“皮洛士!”
  
  在当时的西方武人心目中,亚历山大确是无可比拟,把他搬出来,就像中国穷酸斗嘴时抬出孔圣牌位一样,具有无可辩驳的权威性。至于皮洛士,虽然最终败于罗马人之手,也算智勇冠于一时,令人敬畏。因此,大西庇阿明显地感觉到汉尼拔是在故意跟他斗气,拿古人来压他一头,微感不快。
  
  但他转念又想,这两位前辈再怎么厉害也是“俱往矣”,要数今朝的风流人物,那汉尼拔无论如何也得给他“非洲西庇阿”一个适当的评价吧?于是他微笑着表示赞同,并追问道:“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那就是我汉尼拔了!”孰料,迦太基人竟这样理直气壮地答道:“我父子两代白手起家经略西班牙,群蛮拜服;我千里奔袭踏平天险,兵出阿尔卑斯山,势同天降,神鬼莫测;我内无粮饷外无援军,却能席卷亚平宁,当者披靡,攻掠四百余镇无有不克;我在坎尼以少胜多,全歼瓦罗七万大军,直杀得尸积如山;我立马科林门,睥睨罗马城,令费边鼠辈不敢开关应战,小童闻我之名不敢夜啼……虽古之良将,用兵未必过此。”
  
  大西庇阿万没想到,这个手下败将居然能这么毫不脸红地当着曾彻底击溃他的人胡吹大气,不过这一来他不怒反笑,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汉尼拔,揶揄道:“汉尼拔啊,我真想不出,如果你不是在扎马战役中被我全歼,那你还会自吹到何等程度?”
  
  “我会把自己排在亚历山大之前!”汉尼拔从容地答道。
  
  西庇阿这才听出了汉尼拔对自己的嘉许:原来他是夸赞他曾击败了一个足以和亚历山大比肩的人物。
  
  李维用赞叹的笔触记述了这次巅峰对话,名将风采,令人思之神驰。两人之间这高贵、磊落又迥异寻常的惺惺相惜,就像三国时的羊祜和陆抗,中世纪的萨拉丁和狮心王,日本战国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这些人本来都很适合做朋友,只是生在不同阵营,形格势禁之下成了对手。这固然是一种“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不幸,但反过来想,英雄在世,得逢一个伟大的对手,不必独孤求败,不必高处不胜寒,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风云济会,一种上天之赐?
  
  汉尼拔成就了西庇阿,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登堂入室;西庇阿也成就了汉尼拔,让他身上多了一层古典悲剧式的失败美学。喜剧总是短暂的,悲剧才是永恒的,只是——正如路德维希在《地中海传奇》中所说——这个悲剧的剧本莎士比亚忘了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