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观 cx5:树有大德

树有大德

马国福

在大自然中，谁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迹，就像水把什么都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样。只有面对洋溢着喜气的漫天朝霞时，人的心里才会这样：原先设法隐藏，仿佛埋进了内心的深处，而这深处确有一条支流通向同一血统的世界，从那儿汲取起死回生的神水，回到我们人世间，这时，你的

面前就会豁然呈现一个浩缈无际、绚烂多彩、耀眼生花的世界……

                                                    ――――[俄]米．普里什文

一

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回到村里重游年少时走过的山坡。山上没有一丝绿色，尽是耐寒、耐旱的芨芨草、白杨树、枸杞，蓬蓬草。这些草木面如土色，白而又黄。或许一年四季在绿意葱茏的南方生活惯了，看到这荒凉的景象，我有种莫名的悲凉。干旱的山土没有一点积雪，没有雨水，更没有活水，而这些植物们，静静地等待着一场雨，一场雪，默然地生存，蓄势而发，像等候命令即将出阵的老将。一场雨带来的福祉还遥遥无期，它们忍耐着寂寞，荒凉的肤色，让人想起病入膏肓的重症病人。没有雨水，草木还是活着，我不知道它们的根部储存着多大的隐忍，在这荒凉、没有水分的土地上，如何翘首期盼日出日落之间的晨风昏雨？深入地下的根，仿佛长上了锐利的牙齿，紧紧地咬住表层下残存的些许水分，积攒下不多的力气，把根稳稳地扎向黄土深处，是不是为了来年春天时将一缕缕绿色一次性爆破？隐忍是它们最坚硬的盔甲，抵御冬日里粗冽的寒风。而当一场春雨幸福降临，一场冬雪款款落下，这些草木的手指一定会在黄土上画下最灿烂的笔画。

我看着那些枯黄的草木，它们似乎约好了似的，集体陷入一场深深的梦境。或许在严寒中，它们站得太累了，那就睡吧，忘记这土地带来的困顿、艰涩。在梦里，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就是明年春天最俊俏的花蕾。

山脚下干涸的水渠边，田埂边的小溪边，排列着一行行光秃秃的白杨树。许多树上结了疤，莫不是这些疤就是树的眼睛？疤痕像黑眼圈一样。有的眼睛向上翻，仰视头顶的云彩蓝天和飞过的鸟雀。有的眼睛向下翻，俯视田野山川里觅食的牛羊牲口。有的疤痕很细，很长，仿佛眯起的眼睛，一脸的安详，在冬日干燥的田野里沉浸在对春天的美好回忆之中。故乡的白杨树很有特点，总是中规中矩，树梢一缕向上，扬起手臂，挺胸、昂首，一副拥抱的姿态。一年四季，它们手里捧着风的经卷，日光月光的帐缦，露水的项链，薄霜的化妆盒，护佑着身边的土地风调雨顺春种秋收。

更多的时候，看着这些树，我不由得想起寺庙里的僧侣，捧着经卷，心无旁骛，内心的清规戒律让他们淡定，站有站相，卧有卧姿，行有行态，从容、庄重，眉宇之间总是浩荡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洁净之气。无论在那个角落，他们的身影里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光，这光射穿人间喧嚣、远离交易噪音，镇定、静谧，衍生着一股股穿云拔雾的力量。看着这些僧侣般的树，想着自己远离乡土，在城市生存，心里掖藏着那么多复杂而又肮脏的念头，我真是惭愧。我真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不妖不媚，不争不斗，不攀不比，不弃不离，不卑不亢，不急不噪，沿着细小的茎脉、纹路，布局一片片绿色，吐出心中最洁净的水气，净化我们的村庄。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啊？！想想自己的作为，我是一辈子也无法修炼到这样的境界。

还有什么比种树更幸福的事情呢？还有什么比看着一棵棵树在田野里仰着头，孩子亲吻母亲般将嘴唇轻轻凑向一朵云所蕴含的美感呢？还有什么比一棵棵树将树根静静扎向大地深处，牢牢地攥住一层层、一寸寸湿润的泥土所抱定的坚贞呢？

我看到田野的不远处有人放下背篓，拿出斧子砍伐水沟边的树。“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惊起草丛中的麻雀。这“喀嚓”声如同某场灾祸突然降临，弄断我们的骨头。那个人伐倒一棵树后走远了。我走过去看被从根部伐倒的树。树的根部缓缓渗出一团团水晕。我们疼了会呻吟，而树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流泪。内心深处很重的草木情结让我想喊一声：树啊，如果你实在很疼，你就喊出声音吧，喊出来你心理会好受些。

树可能不会想到，一把锋利的斧子导致的悲怆会收尽它最美的年华。

尽管树在流泪，但大树被伐倒的“喀嚓”声是一记绝妙的回击，骨头断了，可根还在地下长着呢，来年春天还会爆出新芽新枝条。

人的狂妄自大导致了树的悲剧。我们伐倒一棵树，选中某一截树干，打磨成斧柄，然后握着这把斧子来砍伐树。这和媒体上报道的不孝逆子向年迈体衰的父母挥动拳脚没有什么道德区别。

二

在一个会议上，我听过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讲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肯定或多或少犯错误，犯这样那样的不同错误。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预料结果，无法判断对错，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件事情我们无论怎么做，做多少次都不会错，那就是种树，多种树永远不会错误。

领导的这句话很朴素简洁的概括了树所蕴涵的深刻道德价值。

前不久诗人杨雪荣带我和朋友们到海门市常乐镇参观清末状元张謇纪念馆。一进馆内，矗立在眼前的照壁上刻着张謇先贤的一句话“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张謇先生彪炳史册的辉煌创史业绩深深地诠释了他这句禅透人生境界的话。伟人的情怀，总与草木有相似之处。伟人的思想，总和草木有神同之道。草木在人间的很多角落慈航，片片叶子都焕发着道义之光，博爱之光，亲和之光。泥土厚德载物，水善利万物，上善若水，而树木呢？至善如树，参天有道。

在这个快节奏的物质时代，我们看重草木的实用价值远远大于自然价值和审美价值。我们生活的每个空间里都有树木的影子，上至屋顶，下抵床榻，中至书桌、餐桌、办公桌，我们在享用这些木头的时候，可曾感念过树木的恩德呢？有时候爬在书桌上，我感觉如同小时候被父母抱在怀里；有时候在公园里，靠在一棵树干上，我就身同靠在一位兄长、知己的肩膀上。有时侯坐在凳子上，我感觉自己就坐在一片草地上，接纳地气，舒通心肺。

树木护佑了我们的一生。出生时的摇篮寄放我们稚嫩的肉身，成长中的床桌，乃至临终入土时的棺木，人生的每个阶段，那一样能少得了树木的身影呢？我们每天与树木发生关系，树和木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精神的一部分。安静的时候，我的心里长着一大片洁净的树林，我在这里守着天籁，守着明月清风，守着一切与美有关的元素；喧嚣的时候，我的胸口挂着一口钟，它警惕我浮云过后如何以自己的信仰将内心壁垒上的那些尘埃、蒙垢一一清扫出去。

树与自然保持着一种美的平衡，成为人类道德的一道屏障。这种美的联姻，被四季风雨书写成一首首道德的颂词，被云间的花朵，树上的鸟儿传颂。树一生都在给予，我们更多的是向树不断索取，树的恩情，是雨，是云，是光，是氧，是荫，是凉。

在乡间，在城市，凡是路过有树的地方，我早已偷偷扑上去，向她跪下。你或许不知道，人们的很多幸福和美就藏在这些如佛的树木间，人们的丑恶，也被这些树木用洁净的虑网一一筛过。

树是导师，道德的导师，文明的导师，美学的导师。在我面积不大的家中，我尽可能多地种一些草木，空闲之际，经常与这些草木对视，它们是我精神的情侣，文字的密友，灵魂的知己。在这个友情快速化，物质利益化的时代，多闻草木少识人，草木不可能背叛脚下的土地，背叛自然的道义，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句生命的箴言，每一朵花蕾都是灵魂的微笑，每一根枝条都是通透的爱的笔划。

去尊重一棵树，去敬仰一棵树，去爱恋一棵树。唯愿，天地之间有更多的树；唯愿，每个人都能种下一棵树，在泥土里，在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