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王沥川结尾:道统之外 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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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统之外 情理之中

石 地 《 博览群书 》( 2011年03月07日)

    一

    道义是社会生活的必须,否则,“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道义绝不是仅仅靠说教就能建立的,这也是人类文明已然得出的常识。休谟就剖析过“道德情感”和“道德意志”的差别,并明确宣称“道德之善不是靠理性发现的”。塞万提斯的名言更是广为人知:“凡有忌妒的地方,美德是存在不了的;卑鄙所在的地方,慷慨是站不牢的。”罗素说得更明白:“延绵了许多世代的动荡不宁,尽管能够容许少数人有着极高度的圣洁,但它确乎是敌视体面的公民的平凡的日常德行的。”也就是说:如果世风日益浇薄,应该从社会动荡而不是到个人修养中去找原因。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原理,即“意识是客观存在的反映”,我们也很容易接受这些西方哲人的观点。

    在儒家文化和皇权专制的交相作用之下,中土的道德说教多是指向个人的修行,强调人心对世道的补苴或抗衡,而关于世道对人心的决定性作用却语焉不详。不同的声音当然也有,上起《道德经》的“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下到《增广贤文》对人情世故的冷峻总结,不绝如缕,但或被视为官家禁脔,或被判为洪水猛兽。无数的“潜规则”被肉食诸公奉为诀窍,对民间的训导却总是那么冠冕堂皇,看似言说崇高宣明大义,实则蒙蔽民智以驯羔羊,这是史官文化训导“集体无意识”的一大特色,也是专制皇权愚民政策的组成部分。渊源“国粹”,流弊至今:小说家想要“逃避崇高”,顿成千夫所指;中学老师对学生说:“只有升学才有希望升官发财娶美女”,马上就饭碗不保;经济学家说了句“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被揪着前半句骂得狗血淋头;从多如牛毛的历史事实中概括出“潜规则”,就成了“歪曲历史、误导大众”——如果“精神文明”要靠这样地掩盖真相去建设,谁还敢来挑明皇帝穿没穿衣裳呢?当此之际,有人来出《荣枯鉴》,把史官文化筛子下的这条漏网之鱼放归生活,真是恰逢其时。

    在我读到的这个《荣枯鉴》版本中,封底上附录了晚清曾国藩、当今余秋雨两位大人物的评议。曾国藩说《荣枯鉴》“道尽小人之秘技”,余秋雨则批评《荣枯鉴》作者冯道“人格支出非常彻底,彻底到不像一个人”。但在我看来,《荣枯鉴》不过是一个身处乱世又透视了礼教的无情和无用的传统士子,秉持顺时应变的睿智,将自己在乱世中远害全身的生存要诀和处世心得记录下来。我细细体会《荣枯鉴》的感情色彩,觉得多是白描一般的陈述,虽然没有愤激慷慨的批判,却也并没有对所谓“小人秘技”的赞赏褒扬,甚至都没有为之辩解正名,哪里就值得正人君子们那么鄙夷不屑、必欲恶贬而后快呢?这种做法,至少可以让后人知道历史上曾有过什么样的世道,这与那些位高权重、誉满天下的伟人的临死缄口、讳莫如深相比,对于推进人类文明的意义恐怕要积极得多。

    二

    《荣枯鉴》的作者为著名的“四朝元老”冯道,他生活的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时期之一。他出身寒微,也曾仕途坎坷:坐过牢,打过仗,遭过权贵之嫉,三遇亡国之祸,还替“儿皇帝”石敬塘出使契丹,帮那些得罪不起的当家人背了千古骂名。但他终能履险如夷,得以善终,在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王朝都官至宰相,位极人臣。《旧五代史·冯道传》说“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体”;《新五代史·杂传·冯道》也承认“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称誉”。可以想见其当年的官声很是不错。《新五代史》还说:冯道死后,“时人皆共称叹,以为与孔子同寿,其喜为之称誉盖如此”。冯道也自命“长乐老”,在《长乐老自叙》中对一生颇为自得。从以上所述来看,他似乎有骄傲的理由。

    而皇权治下的史官评论,对“长乐老”却颇为不利。《旧五代史》的作者薛居正就冷冷地指责冯道“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编《新五代史》的欧阳修更将冯道贬为“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贬薄冯道:“人莫测其喜愠,滑稽多智,浮沉取容……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在这些史官大人们看来,冯道多变无节的政治表现,是不可饶恕的品格问题。但葛剑雄教授在其著《乱世的两难选择》中说得好:

    冯道一生所事四朝,合计不过三十一年,如果他生在康熙、乾隆时代,他的一生仕途,刚刚超过皇帝享国时间之半,不用说换代,还等不到易君……冯道除非住进桃花源,或者悠游林下,否则总得为这些皇帝效劳。

    换句话说,是皇帝们自己不争气,没法让身为宰辅的人尽忠。不幸而伴上了这些目不识丁、鲜廉寡耻又杀人不眨眼的皇帝,不愿像王子比干、范滂、李膺那样的愚忠,有何不可呢?唐末帝、晋出帝、汉隐帝这些末代君王自己守不住私家江山,干臣子们何事?从现代政治文明的角度来看,如果一个从政者并没有在为政中荼毒生灵、残民以逞,没有在朝堂上营私舞弊、坑害忠良,仅仅是易朝为相,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呢?

    与史官们大义凛然的苛责不同,冯道同时代的人多赞誉他的品行修养和从政才能,这从流传下来的有关冯道的许多故事就能窥见端倪:冯道“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行军时与士卒同吃同住,领俸禄便与随从和仆人共享;同僚抢了个民女送给冯道,要他纳以为妾,他却把民女送还其家长;大军俘获了敌国的女眷,他把她们保护在尼姑庵中;归家居丧时不仅亲事稼穑,倾家赈灾,而且悄悄替人家耕种荒地,还不受谢——这些是说私德。在仕途中,他第一次坐牢就是因直谏刘守光不要称帝而获罪,临死前又因力阻周世宗劳师远征而被贬职,可见其并非如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所说的“观望形势,计算利害,谋而后动,丝毫不差”。在长达30余年的官宦生涯中,除了对矜骄的安重诲不予提醒任其惹祸身亡、替造反的郭威诱骗后汉王族刘贇之外,并无其他恶行,多的是劝君勤政、讽君悯农、谏君勿行轻躁的“直臣”所为;而且自其担任宰相后,提拔重用的多是“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对那些品行不正、办事浮躁的世家显贵则多有抑制。这样的人,究竟是一个“无所不取、无所不为”的“无廉耻者”(范文澜语),还是一个慈怀内敛、履薄临深的智者呢?

    三

    《荣枯鉴》一开卷就直截了当:“善恶有名,智者不拘也。天理有常,明者不弃也。道之靡通,易者无虞也”。把“原则”的“不拘”和“变易”视为当然,以这样直言不讳的“义理解构”开宗明义,奠定了全部言说的基调。全书约三千言,分为十卷,依次名之谓“圆通”、“闻达”、“解厄”、“交结”、“节义”、“明鉴”、“谤言”、“示伪”、“降心”、“揣知”,其中言说大多离经叛道,除了“君子”、“小人”这两个名词似源儒学本义外,几乎于礼教无涉。

    它言说“圆通”,不批“圆通”,只说“名者皆虚,利者惑人,人所难拒哉……名可易事难易也,心可易命难易也,人不患君子,何患小人焉?”——说法是空的,利益的诱惑是实在的;说法变来变去,人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揣诸生活常识,你说是耶非耶?

    它透视“闻达”,不作褒贬:“悦上者荣,悦下者蹇。君子悦下,上不惑名;小人悦上,下不惩恶……上疑祸本,下弃毁誉,荣者皆有小人之谓,盖固本而舍末也。”——一个人是受上峰赏识还是受下民拥戴,其命运就大不相同;看重名节毁誉的君子与看重利害得失的小人,其生活遭遇否泰悬殊——在一个权力本位且由最高权力者“口含天宪”的社会结构中,这是不是事实?

    它试图“解厄”,冷峻异常:“忧国者失身,忧己者安命……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关注国家大事的人不如只考虑自己的人活得好,而注重道德操守的“君子”容易招灾惹祸,善于搞利益交换的“小人”却每每如鱼得水——古往今来,这样对比鲜明的事例,难道还少吗?

    它剖析“结交”,不留情面:“顺则为友,逆则为敌,敌友常易也……人冀人愚而自明,示人以愚,其谋乃大;人忌人明而自愚,智无潜藏,其害弗止。”——多附和人家就广交朋友,说人家的不是则容易树敌;装傻守拙容易谋得利益,而显得聪明了往往要吃亏——以此衡量各自接触过的种种“圈子”,把“对不对”的判断暂时放到一边,你说这些话准还是不准?

    它拆解“节义”,坦率清晰:“位高节低,人贱义薄。……不畏人言,惟计利害,此非节义之道,然生之道焉。”——爬得高的人肯定付出了道德上的代价,地位低的人很难追求什么崇高目标;多算计利害而少一些道德顾忌,或许不合什么风范,但这是过好日子的窍门——我们如果冷静地打量一下现实社会阶梯的上下人众,或者看看中国历史上层出不穷的以非规范竞争谋利成功的无情史实,还能说它是瞎话吗? 

    像这样冷峻、客观、低调、切实的陈述和分析,《荣枯鉴》中比比皆是,如果一一引述,这文章就太长了。为免累赘而又不惹下以偏概全的嫌疑,我从该书后五卷中各摘了一句罗列于后,是良药还是毒饵,请各位自品——

    事不可绝,言不能尽,至亲亦戒也。(明鉴卷六)

    失于上者,下必毁之;失于下者,上必疑之。(谤言卷七)

    求忌直也,曲之乃得;拒忌明也,婉之无失。(示伪卷八)

    仁堪诛君子,义不灭小人,仁义戒滥也。(降心卷九)

    君子惑于微,不惑于大。小人虑于近,不虑于远。(揣知卷十)

    《荣枯鉴》的许多总结,实有所指,其言不虚,对世道人心的透视和总结虽没有老子的精深博大,但比之《道德经》更为贴近生活、贴近凡人。这种归纳、剖析生活中常见现象的言说方式,与揪着人离地的说教大唱反调,在我们这个崇尚“文以载道”的文化中,真是难得一见呢!

    四

    在我看来,冯道言论的出格之处,不过是从动乱无已、祸福横飞的现实出发,将道义的教条悬置,从而流露了对圣贤说教的大不恭敬;而其最大的不足,则是抽空了人类文明进步所必须的“审视-研判-改进”的思考维度和价值理性,缺失了抗争的勇气和挑战的姿态。但是,面对社会和生活,面对巧取豪夺能够乐享追捧而无序竞争正导致道德失范的现实,我们有几个人能踏实践行那些凛然大义、高头讲章?又有几个人能公开坚持高蹈的价值理性,敢去做不怕天谴人忌、不怕背时倒灶的思想者和超越者呢?

    时风务实,趋利避害的思忖让人们觉得说真话常如犯险。但空洞的教义无助于严酷的生活,轻信高调甚至是打拼人生时的美丽陷阱,这于今天的许多人来说,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常识。缄口不宣易,而违拗常识难,于是就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昧良心说假话成了迫不得已的选择,反而从根本上摧毁了道德底线,使道德成了伪装的外衣:大家不在乎它到底美不美,而是关心你穿没穿在外面。口是心非于是成了社会常态,从而导致越来越普遍的道德沦丧。李贽批评明朝士大夫们“阳为礼教,阴为富贵”;严复感慨“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验之于当今,历史的积弊到底是在减少还是在增加呢? 

    从俗世的、个体的人生着想,适应比超越更为要紧,贤明比刚强更为实用。如果生逢盛世,固然不妨像周国平先生所说的那样,去费尽心力地“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价值”;但如果生而不幸遭遇乱世,连道德底线的持守都成了大众的生存难题,畅通无阻的是种种“潜规则”,连起码的“认真”和“负责”都显得不合时宜……当此之际,作为“思想超市的供货者”的公共知识分子,在言说、坚守文明底线的同时,放下身段去辨析、研讨、总结那些绕避碍难的方法,是否也是对社会的回报和贡献呢?这或许少了一点高瞻远瞩的追求,却多了一些对芸芸众生的亲切,且能凸显关心当下、关注民生的热忱,从而更易获得现实的回应和肯定——这样的言说和写作,对于至今生活在民主法治还有待完善、全民素质还有待提高的社会现实中的我们来说,难道就没有现实的意义吗?

    以儒教正统自居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骂冯道是 “奸臣之尤”;到了20世纪,范文澜先生写《中国通史》时仍不胜鄙夷地说:“想到冯道,就会想到官僚是多么可憎的腐朽物。”持论如此一致,不禁令人慨叹:千载倏忽,一脉相承!

    但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树榜样、唱高调,效果又如何呢? 

    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生,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样的吊诡,正是实践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