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艺仁 田柾国事件:那些绵长的生命---肖建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5 22:55:33
  一只蜗牛,小心翼翼地从一块初春的泥土里探出头来。它的脚步非常缓慢,似乎还带着上个季节回缩的口音。田间小路上,被踩得伏地的枯草,只剩下一些发白的清晰的茎干,与路上无法辨别的脚印,构成了对一个春天最初的疑虑:春天还很远吗?
  雨很少,或者说初春的天空几乎没有这样的储备,庄稼灰蒙蒙的,仿佛一个长期习惯了寂寞的人,再次面临很长而疲惫的路程,脸上的尘灰与时间的距离合为一体。油菜是凝重的深绿,一些冬天解不开的情绪越积越沉。麦子是那种无光的浅绿,就像是一个没吃饱的少年,在田野里耷拉着脑袋。不过,我知道春天在走近。一个脱了棉衣的人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明显有了一些轻快的迹象:风从面前吹过,眨了一下眼,在前面的几米处,光线将一些细微的露珠弹出了晶莹而散漫的乐曲。在它们被一两个强硬的音符震落的一刹那,我听见了它们从叶子上滚落时发出的一声细小的绿色的惊喜。
  与这样的一个人相遇,是一种来自季节深处的幸福。我也会在一个阳光初起的早晨,踏上城郊的一条田间径道。它并不窄,一米多宽,路上行走的人可以放心地经过。草很有弹性地贴着人的脚底,行走的时候,仿佛是一些疏松的词语在路面上轻轻回动,这些清晰细小的骨架,让草的生命力穿过了冬天狭小的甬道。一个冬天将草风干,又留在记忆的路口上,等候一些人去唤醒。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将它们唤醒。可那个人不是我,我只能在这些荒芜的小路上行走。周围是大片包围的旷野,没有一个人在清晨的时候与我在另一条通往春天的小路上相遇。我是孤单的,但我并不孤独,大片大片的油菜,麦苗和无以数计的田间植物与我在心底默默相认,它们熟悉的表情我从小就已熟知,而我也算是它们的一个旧识吧。我低下头,看到了路两边的小草中已有了一些浅浅的绿意。冬水田里,那些为来年的稻谷育苗的地方,上一年的稻茬还在,灰暗中带有一些松散的黑。我知道这是一个季节经过冬天的颜色。人们割稻的时候,手法和力量不会是很均匀,谷茬的形状就显了出来,常是从一边向另一边斜来。在这些不算是疼痛的伤口上,我看到了上一个季节的人们所留下的手纹和身影:弓着身,左手将一把稻杆拢起,右手持一把亮亮的镰,刀刃见证了这些稻谷的生命是延绵不绝的,割断的只是一个季节与另一个季节的分界线。那些刃越来越钝,用自己缺口越来越大的身体记录了那些时光划过的痕迹,而谷茬并没有流露出躯体分离的痛苦,它们像一个个安于世事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又呆了一季。这些冬水田里,也长出了许多常绿的葡地植物,我不知道它们的学名,但它们的外形我很熟悉,小时候我就在它们的中间日夜穿行,常常踩得它们吱呀吱呀地疼。路边的枯草在细看时就有了一两个细小的茎儿,淡绿的,它或许还有几个时日才会彻底从上个季节里醒来。另一些草则不一样,它们奋力地伸出小手来,向路边爬。对这样的一株植物,我很感叹,那些春天的颜料究竟藏在它们身体的哪些地方,是茎部,根部,还是它周围的土里?它们在传输这些颜料时,是不是像打吊瓶针一样,有一些疼痛与不舒?它们的关节在一个季节风干的时候,是否还留下了一些细密隐形的通道,而当春天的一场细雨来临,就张开嘴呼吸,将这些无人知晓的通道悄然打开?
  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它苍老的不成样子,半个身子朽了,枯枝上挂满了许多个季节的叹息,特别是那些节疤,从树根处一直向上挪去,在一些粗粗的枝条上打上了死结:一把储满年月的锁,锁住了一根枝条所展开的方向和空间,一些绿叶和它们所营造的景象会因为这样的一个节疤而埋没。而有的枝条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折断,倒悬在树身的母体上,随着一股风而晃动,仿佛是一个废弃的钟摆,在时光的寂寞中摇晃。我在经过这样的一棵柳树时,似乎听到了那些枝条痛苦的呼叫,我把它们折了下来,靠在柳树的母杆上,就像一个归来的人依偎在一个亲人的怀抱里。就这样一棵不被人注意的柳树,在春天细小的声音中,也把经年经月藏下的绿色,淡淡地从另一些伸起的枝条上涂向天空。它只活了半个身子,半个身子尚在与季节继续对话,另一半则永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日。对树,我是绝对相信的,它有无数的储藏室,分别存有一些颜色,水分,想法和爱好,特别是它有一种善于倾听的神经,当春天的节气从日历中响起的时候,它就慢慢打开了这些体内暗藏的储门。人在经过的时候,它的枝条也会有些响动,仿佛那些枝条就是它的耳朵。当然,那些体内的颜料在走向叶尖的时候,步伐是艰难的,整个冬天的沉睡让它的眼睛无法全部睁开,它是一点一点睁大眼睛的,那些路途虽是熟悉,可路上有些阻塞,没有亮着的路灯,每年的行走总是给以后的行走摸清一些有些变化的暗语。当一片叶子亮了的时候,绿色涌进了叶尖,它内部的通道就已畅通无阻,春天就可以大踏步地涌入柳树的生命中。
  是的,在不远的前方,我感受到了柳树的生命和春天的关连。它的多个细根像多个声部一样与土地在深处合唱,有的深达几米,有的宽至丈尺,像一个立体的网,将地面上的形体牢牢固定在泥土里,固定在一个更为博大的母体中。我见过一种名叫“独树成林”的植物,它的多个繁密的茎蔓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气势庞大的家族。还有就是南方的榕树,它枝条上的根一条条从树上伸下来,向土地靠拢。榕树之所以有巨大的生命力,关键是它的这些从树枝上伸下的手臂,不停地与土地和环境进行了另一种深远的对话。
  年少的时候,我总是仰望那些参天大树,仰望那些天空的飞鸟,与童年相比,一棵高树就是一个难以抵达的天堂,一只鸟就是一个有无数秘密的远方。而在我中年之后,我却喜欢看那些沧桑衰落的老树,路边矮小的草,一些与草色接近的昆虫,它们仿佛与我身体里的一些事物相似,与那些来自身体深处的声音构成了默契的呼应。中年的确开始向下长了,老年便彻底与土地和草和为一体。我在想这一切的时候,身边的几朵油菜花开了,朵儿小小的,但它点亮的春天和大地会因此蓬涌,淹没一些人,一些物,一些日子和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