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巴蜀中学:周作人:遭历史掩埋的悲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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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遭历史掩埋的悲悯情怀

责任编辑:lanmengjie发布时间:2011-06-23

  核心提示:周作人那样的悲悯,不说绝响,也依然是异数。也许,鲁迅崇拜的狂热真正退潮之际,周作人式的悲悯才会逐渐让国人开始有所共鸣。那可能会成为中国白话文学走出中世纪般黑暗的第一步。就此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四巨中间,人文精神的灵魂人物,当是周作人。 

周作人

  在新文化运动四巨之中,周作人处世最低调,文章最平和,但表达的人文思想最深刻,抵达的审美境界最高远。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周作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成名作《人的文学》,出手不凡,高屋建瓴。此文是继陈独秀《敬告青年》之后又一个历史性的人文宣言,并且,其文化视野比《敬告青年》更开阔;其表述的自由精神和人道主义思想,对于白话文学运动具有灵魂意义上的经典意味,倘若可以把《文学改良刍议》看作躯壳建构、把《文学革命论》看作是造势的话。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聚焦于文学之于社会改造的功能,“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周作人之《人的文学》,直接进入到对人本身的关怀上:“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这种关怀的一个鲜明特征,便是对妇女儿童的关切。倘若说,妇女解放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标尺,那么对妇女儿童的关注与否,可以见出文学和文学家的人文取向。周作人慧眼独具地将十九世纪西方的发现妇女儿童,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相提并论,为此特意列举了一系列西方文学经典之于爱情和亲情的探究,从而严厉批评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的非人道传统。文中不仅提到易卜生、哈代、陀斯妥也夫斯基,而且还提到了古希腊史诗《伊里亚特》和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虽然仅一掠而过,却是周作人后来之于希腊研究的一种预告。尤其是关于《特洛伊妇女》,周作人还曾专门撰文评论。周作人对此剧的关切,不啻是对妇女命运的悲悯,同时也是其审美趣味的表达。周作人的审美眼光,在新文化运动的所有风云人物当中,首屈一指。在当时介绍欧洲文学的热潮中,周作人的鉴赏力,更是无出其右。文中提及西方经典作家作品,不是以《包法利夫人》著称的福楼拜,便是以女性为主角的经典小说戏剧,诸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哈代的《苔丝》,易卜生的《诺拉》,《海女》。《海女》并非是易卜生最出名的剧作,但却是艺术上的最完满之作。易卜生的许多名作,都因为社会批判的过度激情,导致理性的意识甚于艺术的天然。唯有《海女》是个例外。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战争与和平》因其叙事上的宏伟,就像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一般,最容易引人瞩目。但周作人关注的的却是其哀婉之作《安娜.卡列尼娜》。至于古希腊悲剧,中国人最熟悉的、并且跟五四时期的时代气息最吻合的,应该是《普罗米修斯》,但周作人热烈推崇的,却是《特洛伊妇女》。 

  可能是有趣的巧合,新文化运动的三位思想领袖,陈独秀、胡适之、周作人,其人文个性与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美学风格,有一种奇妙的对称。陈独秀的阳刚气质,有类于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的激情澎湃。胡适之的学术生涯和人生历程,很像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所揭示的命运,变幻莫测:反传统一头反进先秦哲学,做考据考入禅宗门下;公开指斥蒋介石独裁,一不小心转身做了蒋氏政府的驻美大使。周作人的温良慈悲,与欧里庇德斯的戏剧、尤其是《特洛伊妇女》中的悲悯情怀,特别相契。希腊女学者爱蒂斯?汉密尔顿女士,在《希腊之路》(“TheGreek Way”)一著中,曾指出三大悲剧家的作品中有着三种全然不同的悲剧气质;这三种气质,恰好对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三位思想领袖的个性、人生和命运。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乃是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一个失败城邦所遗留的孤儿寡母,如临深渊,却尊严犹在。周作人的文学生涯,有如废墟下的弱草;早先体现在一篇篇著名文章里的人文关怀,全都被历史深深地掩埋。极尽悲苦,却依然顽强。 

  与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的革新文学、革新政治的救世倾向不同,周作人之《人的文学》旨在“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基于如此人道主义的立场,周作人在稍后发表于《每周评论》上的《平民文学》一文中给新文学作出两个阐释:“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 …… 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其阐释所指出的四个要点:人间的悲欢,人类的视野,真挚的文体,个人的视角;可以说,是以人道主义为基点的文学精神所在。 

  比起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更具有文学本体论意义上的文学革新意味。《文学革命论》中极其强烈的救世意识,潜伏着又一种文以载道倾向;而周作人所阐述的文学精神,既以人为基点,又以人为指归。换句话说,周作人所说的文学精神,并没有必须承担救世义务的涵义在其中。因此,周作人意味深长地指出,文学,“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此语看似平淡,骨子里却石破天惊。轻轻一下,便推倒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演义传统。那个传统崇尚力气,崇尚拳头,崇尚杀人如麻,同时又崇尚效忠主子。其中,最为著名的有,关羽崇拜,武松崇拜,黄天霸崇拜,诸如此类有人可杀、有主可忠的所谓好汉崇拜。 

  中国式的传统演义,可能是整个民族集体无意识创伤最集中的流露。虽然在艺术成就上有高低之分,但在文化观念和价值取向上,大同小异。偌说二十四史基于视儒家为正统的历史观,那么从说书、评话及话本嬗变而成的演义小说,则是老百姓的喜闻乐见。正史尚且难免篡改之嫌,演义更是杜撰到荒诞不经的地步。惟有其间的道德观念和伦理纲常,倒是始终一脉相承。比起正史,演义当然更加离谱,也更加赤裸裸:该奴才时更奴才,该流氓时更流氓。从某种意义上说,毛时代的革命文学和服务文学,实质上是因袭了演义的传统:忠奸分明,好人与坏人的老套故事。写来写去,无非是褒扬如何忠于党的奴才,讴歌以造反有理始、为主义献身终的愚夫愚妇。从演义文学的这种绵绵不绝,可以看出周作人之于文学的人文主张,会遭到什么样的历史命运。 

  对英雄豪杰的拒绝意味着对日常人生的关注。这样的关注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在中国文学史上,及至晚明,蔚为风尚。明末小品,由此成为继唐宋散文之后的又一文学大观。既有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又有竟陵派旨在寄托心灵的“幽深孤峭”,更有张岱的梦寻梦忆、归有光的亭记亲情。这两位小品大家的经典作品,既开李渔的《闲情偶寄》之先河,又启《红楼梦》的儿女世界之帷幕。周作人之于明末小品的人文意蘊,可谓息息相通。周作人不仅以其散文创作成为明末小品的集大成者,而且特意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明末小品与五四新文学从文学精神上作了明确的衔接。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对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匡正。周作人藉此不仅在白话和文言的区别上,而且更在文学精神上,对新文学作出了历史性的定义:文学乃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情感传达出来,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东西。这样的定义无疑来自周作人在五四时期的文学主张。或者说,周作人是从《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所阐述的文学精神,勾勒从文言到白话的文学流变,区分言志和载道两种传统的差异所在,进而认定;诗可以言志,文亦可如是。周作人后来解释说:“不佞从前谈文章谓有言志载道两派,而以言志为是。或疑诗言志,文以载道,二者本以诗文分,我所说有点缠夹,又或疑志与道并无若何殊异”。周作人对文学独立性的如此强调,不仅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也与鲁迅的听将令一说,泾渭分明。周作人由此标举明末小品与新文学的渊源,并且在其散文写作中身体力行。 

  仅就文学的承继性而言,周作人无疑是张岱、归有光的白话文传人;必须指出的乃是,周作人的小品散文,无论在艺术成就还是人文气度上,皆远胜于明末诸子。林语堂有评如是:“周作人不知在哪里说过,适之似‘公安',平伯废名似‘竟陵',实在周作人才是公安、竟陵无异辞。”其实,周作人小品岂止只是公安、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