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乡新闻网重生之小娇妻凝香:伙食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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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
他二十六岁，大学硕士毕业，当上白领。那天头回被总裁点名，参与一次商务宴请，不慎把鲍鱼汁弄到了恤衫胸口上，席间的尴尬不去说了，回到家里，唉声叹气，母亲在他进门时，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的失格，不免唠叨起来。他马上脱下恤衫，母亲立即要去给他清洗，父亲却举着老花镜把那块污渍看个仔细，没有责备，却不禁呵呵地笑起来，道：“忙着洗什么？多挂几天才好！这是‘伙食勋章’啊！”他一时没听懂，母亲却假装生气捶了父亲胳膊一下，道：“什么年头了，还来那一套！”
那件名牌恤衫，是前天他女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因此他格外痛心疾首。母亲去清洗，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也顾不得另换件恤衫。父亲说：“都怪我！”他抬眼看下父亲，不解何意。父亲解释：“是我的遗传。我吃饭打小就总急吼吼的，吃相一贯不好。为这个你爷爷没少教训我。不过这算得多大的问题呢？尽量注意就是了，一时忘了自我约束，松了筷子偏了勺子，席上闹出点小笑话，别人对你的评价，扣不了多少分，关键还是你业务上有没有真本事，能不能创造出价值来！”又问：“当时你们老总怎么个反应？”他说：“似乎是瞪了我一眼。不过后来也就没特别注意我。散席后还拍着我肩膀嘱咐我一定要把英文文件尽快弄妥当。”父亲再问：“客方呢？”他说：“他们一定看见了，可是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父亲感叹说：“这也是一种文明。以前看过契诃夫一篇小说，记得里面有个细节，就是宴席上有人不慎打翻了调味瓶，里头汁液流出来脏了桌布，可是有教养的人就仿佛没看见这人的失误，继续低声细语地进行友好的交谈。”父子正聊着，他女朋友来电话了，那天是周末，他们约好一起去看夜场电影的。母亲把恤衫处理完走过来，比他还着急，觉得他应该穿那件生日礼物去才对头，说出实情他女朋友会不高兴，瞒着另穿别的去又恐怕会派生出误会。
女朋友又来电话，改主意了，说听同事说那个片子不值得去电影院看，她弄到一张美国今年奥斯卡新科影后娜塔丽·波特曼主演的《黑天鹅》光盘，要拿到他这里两人一起在电脑上看，说是里头有大量芭蕾舞场景赏心悦目，对话简短利于提高英语听力。女朋友来他家，他去女朋友家，近半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两家家长也都乐得，反正两家住处都还宽敞，孩子们有自己的房间，也都懂事不至于乱来。女朋友来之前他梳洗一番，换上件恤衫。她到了，望见他，头一句就是：“我送你的那件这么快就脏啦？”他母亲还想打马虎眼：“天热汗多，天天洗不稀奇啊。”倒是他父亲依然呵呵笑着说：“今天挂上‘伙食勋章’了啊！”“什么勋章？哈！怎么回事儿？”女朋友问他，他也茫然，父亲就把那“典故”讲给他们听。
他父亲是所谓“老三届”里“老初一”的，在“上山下乡”运动里，去了边疆兵团。那时候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主食勉强能吃饱，副食油水奇少。那时候穿衣大家千篇一律，男青年多半邋遢。偶尔食堂里有荤菜，男青年伸出筷子抢，有的就把荤油汤溅到衣服上，不管溅到什么部位，所形成的污渍就都约定俗成地被叫做“伙食勋章”。有次上面来了个检查团，为招待他们，也为显示兵团成就，宰了头肥猪，检查团的成员，团里连里的头头脑脑，单在一处吃席，他本来是个最普通的兵团战士，可是，团领导听他管检查团的副团长叫姑妈，立刻对他另眼相看，把他安排到领导们的席上去吃，虽然一般的兵团战士那天也能吃到大块猪肉，但领导席上的供应无论质量和数量都远超他们，他挨着姑妈坐着，大快朵颐，忙不迭地夹肉，有一筷子就没夹稳，把一块油嘟嘟的五花肉掉在了右胸，在衣服上浸出好大好圆好明显的一个“伙食勋章”，“那时候真的很得意，好多天都舍不得洗掉，就穿着有‘伙食勋章’的衣服在兵团里晃来晃去的，那也是我‘上头有人’的标志啊！其实，你那个姑奶奶是远房的，跟我们家走动很少，你没出生她就去世了……原来我在宣传队里跑龙套，在《红色娘子军》里只跳个南霸天的团丁，检查团走了以后，结果团里就让我跳上了男一号洪常青！”他父亲对两个年轻人说：“这就是我们一代人经历过的一些细微的事情，正是这些细微的事情合起来，构成了真实的历史。”
那晚他和女朋友没看《黑天鹅》，他们听父亲，后来母亲也补充着，讲那些岁月里的琐事，他们心里都在说：我们想知道，我们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