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对决 番外:河边的爱情 李书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11:16:12

河边的爱情
李书磊

今天读来,《诗经》真正活下来的诗是那些爱情诗;而阅读《诗经》中的爱情诗我发现了一个动人的情节:这些爱情大都发生在河边,爱的歌咏有很多都同河流与河水有关。那首开宗明义且家喻户晓的《周南·关唯》写的就是河边的爱情:“关关雎鸿,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你可以说这“关关雄鸿,在河之洲”是一种虚写的起兴,但要知道起兴实际上常常是即景的:举目望去,随意所见的物事就随手拈来加入歌诗,因而起兴往往是不可分割的本文意象;而况《关雎》中下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更坐实了这种河的场景——荇菜乃是一种美丽的水草。与《关雎》相埒的还有那首著名的《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这姑娘在河边萌动了对那垂发少年的思念:“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河边爱情”在《诗经》中成了一种惯例甚至成了一种模式。“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广》)“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为狐》)“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褰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唱不完的爱情就紧贴着那流不尽的河水.

自然这河水与爱情、河流与情歌的关联本出自无心.然而唯其无心反倒更见出了一种本质的亲缘。到底是为什么爱总靠着河,河总关着爱?后世词人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或许这情与水到底是有一种品质上的呼应;不过真正使我们动心的乃是另外一则关于河水的典故,《论语》中的典故。当年孔子来到了河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对人生本有一种明净澄澈的达观.但他面对河流也不禁发出这种伤感的谓叹;赫拉克利特说“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流”,这明晰的哲理论断中似也透露出一种深刻的骚怨。真是一呼一应,无独有偶。而深入民间的谚语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控诉,民谚说:“西流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哲人和俗人发出了共同的感叹,这河流究竟为什么如此扣动人类的心弦?或许河水向人们提醒的最惊心的东西乃是孔子所说的“逝者”。那从容而恒常的流逝乃是时间的赋形,时间无情离去恰像这河水;而时间正是人生的本质,人生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现象.你可以战胜一切却不可能战胜时间。因而河流昭示着人们最关心也最恐惧的真理,流水的声音宣示着人们生命的密码,对河流的惶恐定是人类代代相传的一种原始记忆;日常的生活中你可以逃遁于有意无意的麻木.而面对河流你却无法回避那痛苦的觉悟。面对河流你会想起你已经失去和必将失去的一切,想起在这永恒的消逝中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会有一种无法安慰的绝望攫住你的心,你感到一种无限凄凉的脆弱与感伤。——也正是这个时候爱情就产生了。在这种冰冷的空虚中你想抓住点什么,你想靠住点什么,你的心渴望着慰藉。于是男人就想起了“窈窕淑女”,女人就想起了“髧彼两髦”的少年。这一切都是那样地自然而然。爱情是人类无望人生中唯一的救赎,也是人在无边的沉沦中本能的呼号。除了爱情人们还能依凭什么呢?长生与飞升的痴想明知是一种幻影,而人世间再伟大的功业也终会烟消云散,“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王侯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时候爱情这种同样短暂的东西却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永恒力量,人们就凭借这力量与残酷的世界抗衡。情人们在河边大声地喧哗(《郑风·溱洧》),情人的喧哗就盖住了河流的咒语。

人们面对河流即是面对命运,河边的爱情即是人类对命运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