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店定义:在历史面前不要相信第一感觉:我来教你玩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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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维网 www.chinathink.net  2007年8月21日  阅读数: 2358

发表者: 澹言



之一 我来教你玩权术.

有这么一天,不知道是采用了什么技术,OOTV的名嘴居然连线到了严嵩,隔着时空的原因,严嵩口无遮拦,你来我往地聊了个痛快。

花这么大成本费这么大工夫OOTV也不乐意,但是除了标新立异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原来的访谈节目里被访谈的对象要么是炫耀,要么是煽情,要么是套话……能熬夜看重播的除了被访谈的名人自己,还有谁啊,名嘴自己都不要再看二遍。

时空网络开通后,信号不是太好,来自明朝嘉靖年间的严嵩的声音不是太清晰,好在官话字正腔圆,还听得明白。

名嘴:其实历史对您有所曲解。

严嵩:是啊,有曲解,更多误解,其实我们这个时代里,我是个人奋斗的典型成功案例。

名嘴:理解,像咱们这种超一流的睿智者,精神层面的孤独是一定的……不过在您的时代里,难道您没有知己吗?

严嵩:有三个,一个是咱的嘉靖皇爷,老头子,一个是我那捣蛋儿子严世蕃,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书呆子杨继盛。

名嘴:杨继盛不是您的仇人吗?

严嵩:那是后话,咱后面再说。先说说嘉靖皇爷吧。

老头子啊,用我又防我,嘉靖二十一年的时候,老头子被宫女杨金英勒脖子差点勒死,结果最宠的端妃被方皇后凌迟,方后自己又因走水惊吓而死,这老头子自此就精神恍惚了,懒得上班,下了命令说,“国家政事……概令大学士严嵩主裁,择要上闻。”我的机会就这么来了,有偶然,其实也必然。

老头子其实很可怜的,你们后人都觉得他们老朱家一个比一个昏庸暴戾,其实你们是不懂: 作为权力的终极,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被当成怪物来饲养和摆设的。

嘉靖爷在正德皇帝暴死后,匆匆忙忙地从湖北安陆赶到京城来当皇帝,一个外地孩子,一下子掉到一群成天唧唧歪歪的老京油子老官油子堆里,你想想看吧,他心里多孤单,又多自卑。

他想给自己早死的亲爹封个皇帝名号,结果京城的官油子们集体不答应,就为了这事,双方那叫一个掐,后来嘉靖发狠说了句名言:尔辈无君,欲使朕亦无父。想想吧,他该有多么地恨这帮书呆子官爷,到后来,抓了134名京官,棒子打死五品以下16人,双方算是彻底崩啦。

所以,当体谅、理解、无条件支持皇帝的我出现,当充满才华,有人情味,不当书呆子的我出现,历史的机遇舍我其谁呢?

弘治年间我就中进士了,但在仕途上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后来老上级夏言调到京城当内阁总理,我才时来运转,凭借自己的过人才华被调到北京当礼部尚书。

名嘴:经过大礼议的折腾,嘉靖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没好感才对,您作为礼部最高官员,是怎么让最高领导开始对你另眼相看呢?

严嵩:才华。你们在看待历史的时候,总是误解我们这样的“名人”是靠运气、阿谀、攀附才能平步青云,这偏差有多大啊,你以为皇帝都是傻子吗?

刚到北京就职的时候,我就深入地了解了我们皇帝是什么品味,什么爱好,那会嘉靖最最沉迷道教,最时髦的就是搞封建迷信,领导特别好这个,道教的地位被我们的嘉靖爷抬到了什么地位?——比国教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就苦思冥想了一篇《庆云赋》,就是皇帝祭祀道教神仙的时候献给上天的祭文,也叫青词,天赋我才必有用!嘉靖爷一眼就看中了,真真的拍案叫绝!我再接再厉,没几天又写出一篇《大礼告成颂》,嘉靖都快乐疯了,天天把玩念诵,本来青词这种东西都是内阁大学士写,结果我的两篇文字一下子就把他们全盖了!

名嘴:这么说,成功的大门已经向您敞开了!

严嵩:是啊,机遇出现的时候,只有特殊材料的人,才能觉察和把握,当然,仅仅有嘉靖爷的欣赏还是不够的,我还需要做到,一步步地把那些政界巨头一个一个地撬掉,这就需要更大的政治斗争的智慧。 待续 澹言 20060626

 
 
之二 我是中国官僚史上的一个奇迹

严嵩:我是中国官僚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做到武英殿大学士的时候,已经60岁了,我伺候的,是一个年龄和我的儿子相仿的领导,他暴戾,猜忌,反复,领导可能具有的缺点他全有,他来自于湖北的小地方,没经历过太子的正规教育,他本质上不相信任何人,他只沉迷在道教玄学里,但即便闭着眼睛,握着帝王权柄的手也绝不放松一丝一毫。

在我奋斗的周边,是这个国家历史上除了满清外最变态最险恶的官僚集团,你们,你们这些人,尝试过被一堆人精包围着、窥伺着的感觉吗?你们体会过一大群言官动辄就上折子弹劾你,莫名其妙就要置你于死地的险恶吗?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成功了,除了后来的张居正,大明朝没有谁可以在权势上与我媲美。

名嘴:在您个人奋斗的历程中,第一个重要的对手好像是您的老师。

严嵩:唉,人人都以为我是小人,殊不知诸般故事皆别有文章!

不错,夏言是我的老师,是他把我从南京调到北京,是他一路举荐,成就了我的仕途,但是,他的错误就是他那错误的自我感觉。

第一个错误感觉,是他觉得皇帝喜欢而且敬重他。(他也是凭借青词写得出色升职的)

第二个错误感觉,是他觉得我不过是他的门生,他可以用师长的态度来压制我,而我,会永远地在他的阴影下苟且地谦恭。

皇帝一再地表扬我的青词(写给道教神仙的恭颂文字,因为用红笔写在青藤纸上,所以叫青词)文华出众之后,夏言开始疏远我。

而这时候的夏言,刚刚受封少师,光禄大夫上柱国,有上密折的特权,可谓声威炎炎。

我不能被他猜忌,更不能被他疏远。

有一天,我特意请老夏言来家赴宴,恭恭敬敬地递了请柬,不买我面子的人不多,他是一个,连个回信也不给一个,于是再派人请,还是不来。于是我上门拜见,结果根本不露面,把我拒绝在门外。

我该怎么办?

我心底的怒火已经燃烧得无以复加,但是,我不要人看出来。

当时,当着许多官员的面,我长跪在夏言家的台阶前,手捧给他的启帖,高声朗读,词义卑屈,满篇称颂。

这老头的面子被给足了,终于乐呵呵地出来扶起了我,他夸赞说,在他的门生里,就属我文才出众,而且自敛谦逊,是可造之材。

他从此对我完全信任,再没有任何的猜忌。

而我对于他的颠覆,才刚刚开始。

我首先悄悄地结好了和夏言地位相仿的翊国公郭勋,那是夏言在政界的死对头。

这一天,皇帝来到京郊谒陵,典礼结束后夏言不识趣地请皇帝这就回京,皇帝老大的不高兴,我和郭勋借机参了老夏言一本,说他傲慢不遵礼仪,说得嘉靖火起,当场下令夏言就此退休,官阶一捋到底。

夏言倚老卖老地不服气,上了奏折向皇帝解释,无奈我敏锐地向皇帝指明了夏言的文字里有“一志孤立,为众所忌”这样的牢骚话,皇帝很生气,再次下诏严辞斥责了他。

夏言又在张太后的问题上犯了严重的立场错误。

嘉靖是谁?那可不是个简单的最高领导!经过一场大礼议风波,嘉靖实际上几乎已经和整个文官集团对着干了,曾经在嘉靖即位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张太后也因为在大礼议中没有完全站在皇帝一边而遭到嘉靖的疯狂报复,太后的弟弟张鹤龄、张延龄被找茬杀掉,老太后曾经在嘉靖门前苦求免死,嘉靖也根本不给这老太太面子。

张太后不久后就病逝了。

夏言要求依照国母的等级予以厚葬。

这触动了嘉靖的敏感神经:大礼议是为了什么?皇帝怎么可能给张太后真正的皇太后待遇!夏言糊涂之间摸着了老虎屁股。

于是再次遭到斥退,虽然也再次被气消了的嘉靖召回,夏言却是元气大伤。

更有决定性的打击还在后面。

迷信道教的嘉靖有一次下令工匠制作了沉水香冠(道教式样的束发帽子),派人分发给夏言和我等人,死脑筋的夏言冷冰冰地拒绝了,他回复说,戴这样的帽子不符合祖宗法制,他恕不从命。

我呢?我不但好好地戴着到处走动,而且为了不让帽子有旧损,还特意用一抹轻纱罩住:这事情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我的好评值嗖嗖地猛升啊。

大礼议后被官僚们孤立的嘉靖,对于我的这种真心的认同格外地欣慰,帽子事件后他彻底地开始疏远夏言。

正巧这时候,北京城出现了一次日全食。

嘉靖于是下诏说,这是因为大臣对君主不尊敬造成的,夏言作为武英殿大学士对天象的恶变应担负主要责任,着免去所有职务,由严嵩接替!

我高兴啊,高兴啊,我终于站在了文官团队的最高峰。

这一年(嘉靖二十一年),我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是一名老官了,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运势,这才刚刚开始。

我每天都坚持准时到朝房值班,异常勤奋,连抽空回家洗澡换衣服都顾不得,结果皇帝高兴啊,又手书了匾额“忠勤敏达”赐给我,不久以后,我家的客堂厅室里,渐渐都挂上了御笔亲书的警世名言。

但我没想到的是,原来我的对手有那样强大的政治生命力,我很快就在这一点上尝到了苦果。 待续 澹言 060627

 
之三 奸臣左右历史吗?别逗了

严嵩:你们现在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历史上的奸臣的?

名嘴:有学者说,明朝中后期的历史,就是昏君+佞臣+宦官,你们三股势力把中国的历史进程搞偏了。

严嵩:哼哼。

名嘴:你把持朝政20多年,你觉得你影响历史进程了吗?

严嵩:你们这些后人,自己思想匮乏,不善研判,总想着把历史的东西最简化,脸谱化,你们的历史研究不像是学问或者思想的研究,倒更像是对昆曲京戏的再加工。

名嘴:你的意思是,我们把你们这样的人物太符号化了?

严嵩:难道不是!

在我看来,从杨国忠到张居正或者和申,还有后来的李鸿章以及曾国藩,都被你们简单地符号化了。

我们这样的人物,充其量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夹在皇权和文官集团之间的,充当缓冲和调剂的,被压扁和变形了的影子。

我们的存在,从来没有本质地触动皇权,某种程度上更加强了皇权;从来没有动摇过文官集团的统治基础,某种程度上反而改进和优化了官僚机制。

就拿我来说吧,你以为我是谁?一个权倾朝野,乾纲独断的超级政治家?

瞎扯吧!这样的历史认知态度会使得你们无法从历史中得到哪怕一点点的营养。

我想通过你们这样的节目,让所有的还愿意关注历史的人都明白:

历史之车滚滚向前但却危险地偏离轨道的时候,去向本质,去向制度,去向民族心态、民族特质中寻求问题所在吧。

名嘴:有点激动啊您。

严嵩: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奋斗史,我之所以成功,后来又之所以失败,在长时间地清醒思考之后,我开始认为,这和我自己无关,和命运无关。

你知道吗?当我中了进士,开始了我的仕途之后,有位算命先生告诉我,我的面相富贵,但是独独有一处是大问题:那个家伙犹豫好久后告诉我,我的嘴角有饿纹入口,也就是说,我可以极致富贵,但却要饥贫而死。

我自然是把这当笑话听的,我,相信自己的才华,唯独不相信天命,何况是这么矛盾的天命。

我要感谢我在南京六部的政治历练,我大明朝因为畸形的历史原因,在南京的一整套的官僚班子一直莫明其妙地存在,那是永乐老头子和南方官僚集团的妥协产物——想想吧,那么庞大的一支官僚队伍——不像北京的那一支,南京这边是无正事可做的,三个女人尚且一台戏,数千官吏儒生老狐狸小狐狸挤作一团那是何其壮观的事情!

当我用尽手段终于从南京调到北京,从假官开始做起真官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三路策略齐头并进,在这巍峨壮丽的北京城,攀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限荣耀。


之四 在历史面前不要相信第一感觉

画外音:如果沿着青砖灰瓦风格的平安大街溜达,在新街口南大街那里,你会看到“柳泉居”饭庄,说实在的,假若没有地道老北京的解说,这颇为普通的饭馆恐怕引不起你特别的注意。

名嘴:"柳泉居"的故事是真的吗?

严嵩:我们南方人,爱喝黄酒你是知道的,那会儿柳泉居名气大是因为井水好,黄酒酿得好,至于我是不是后来落魄时去那里讨过酒,题过词,呵呵……

中国人啊,怪道人说中国的政治基础教育是从政治八卦学里攫取营养的!改不掉的坏毛病!

我最终被遣返回故里江西南昌,我怎么会有捧着银饭碗去柳泉居要酒喝的经历!而且这柳泉居建于隆庆年间,那时节哪里还有我?有够八卦!

名嘴:其实我提起柳泉居,本意是想肯定您的才华……

严嵩:才华?唉。

我的书法自成一家,我的青词笔风华美……又当如何?我的才华成就了我,也毁灭了我。

事后想来,我的所谓才华,不过是供嘉靖这个老家伙赏弄把玩的玩物罢了。

名嘴:如果不是依仗才华,那您是凭借什么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呢?

严嵩:(笑)我在上面不是提到过吗?我是三路并进,说实在的,官僚阶层的关系学,派系学,李林甫、贾似道……有哪个能和我比拟?!我堪称近代官僚专业的鼻祖!

哪三路?

上路,我有搞定皇帝的招数。

究竟是皇帝被奸臣利用,还是皇帝在利用奸臣?

千万,不要相信对历史的第一感觉。

嘉靖15岁由外地进宫登基,从骨子就有自卑感,他常常用非常晦涩难懂的语言写便笺手札给我们这些臣下,同僚往往懵懂,我和我的好参谋,也就是犬子世蕃,却总能揣测出皇帝的真实用意,每次回复的言语,总能句句说到嘉靖的心坎——请注意,正确或者正义在我这里并不重要,我是不是能说出皇帝想说的话,提出皇帝想提的事,才是最最重要的。

当其他的迂腐的同僚与皇帝发生争执的时候,我坚定地,毫不犹疑地站在皇帝一边,支持他,称颂他,揭发对方的糗事,向皇帝剖析对方的心理——皇帝为了声名,对这些反对自己的家伙往往不方便下手——那就由我代劳好了:

在我手里,有多少政敌或者根本不是政敌,但却是皇帝眼中钉的家伙,被我一步步地逼到死地——皇帝的内心,是多么地需要我的存在啊——

所以,我当政的20年,是满足我私欲的恣肆的20年,也是被嘉靖这个家伙利用的20年。

中路,我有整合官僚资源的天赋本领。

后来的后来,有个名词叫作“严党”,呵呵,闹得厉害的时候,只要是来自我的老家江西的官员,几乎都没了升迁的希望,皇帝更是听见江西的事情就皱眉头。

我没有刻意地去组织什么严党,但是我的势力,却也的确是这些同志一道圈造出来的。

我懂得金钱社交的法则,我不吝惜地讨好宫内的中官太监,他们非常喜欢顺带着在皇帝的身边似乎不经意地夸赞我的工作能力。

我明白在嘉靖眼中那些法术道士的重要,所以像陶仲文那样的大红人大法师,从来都能和我维系良好的关系——他们也一样深爱黄白之物啊。

我积极地结交一切政治明星,官界红人。

军界,权倾一时的大将军仇鸾,那是我的良好投资之一:因为是我收了他的钱把他一路升调; 抗倭名将胡宗宪,那是我所物色的另一个军界伙伴;兵部尚书丁汝夔,那是我一手的提拔……

政界,在搞掉夏言之后,内阁的其他两名成员张治和李本,都是唯我马首是瞻,所有的御史言官,都是我的门徒门生,在20年的时间里,除了极少的另类,没有谁可以挑战我所组建的这个势力圈子,任何官员,只能在我面前选择加入或者被踢出,没有第三种可能。

不要以为这是什么“严嵩现象”!要知道,官僚机制好比附着在农业社会上的藤蔓,相互缠绕合力向上——这是这个机制或者体系的天赋本能,即便是到你们这个时代,也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清醒吧,这和政治口号、意识形态或者领导的优劣,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这支巨大的藤蔓,仿佛传说中通向天国的豆秧,攀附着主体支撑自己,攫取主体的营养,时时地,本能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谋得自己的利益……渐渐地,究竟是腾绕树,还是树缠藤?已经是难分难解的谜了。

名嘴:不成,这一段我们不能播出……导播,掐掉啊记得。

严嵩:呵呵,不打紧,我接着说,还有个下路没讲。

这时候严嵩突然沉默起来,名嘴一时无话,半分钟的哑然之后,忽然,他似乎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严嵩:(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世蕃啊……

 

之五 老官僚就是老妖精

名嘴:您是想念您的爱子了。

严嵩:5555……你以为我在哭世蕃被嘉靖砍了脑袋?

不是的,我是恨那个徐阶。

徐阶出现在我操控权柄的末期,那时候的我,已经廉颇老矣!几次办事不力,喜新厌旧的嘉靖已经开始偏爱政治新秀的徐阶。

和我一样,这个徐阶也是官场里锻造出的妖精级的人物,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子合力居然也还是在他面前栽了跟斗。

唉,世蕃这孩子,和所有的高干子弟一样,不检点,穷极奢华,张扬外露,他生活追求腐败,又不在乎舆论影响,树大招风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有个御史邹应龙,苦心积虑地想扳倒我严氏父子,又担心我根基广大,于是就抓住了世蕃的弱点,从弹劾他入手。

嘉靖看了奏章没表态,问身边徐阶的意思,徐阶趁四旁无人,便说了狠话:严氏父子罪恶昭彰,应以重惩。嘉靖点头称是。

我们不知道啊,只知道那个小御史的奏章已经到了皇帝手里。

于是我们父子俩前往徐府拜会,探听情况。

徐阶……唉,这个徐阶,就当没事人似的,只是淡淡地告诉我们:皇帝看了奏章本来的确有些生气,我徐阶立马表示,严世蕃这孩子应该没有说的那么坏,事情也没说的那么严重,于是皇帝的脸色缓和下来了——应当没有什么事情了。

我们父子俩长出一口气,放了一颗心回家了,再没做任何准备。

结果刚刚到家,锦衣卫就上了门,世蕃被他们就这样锁去了!这个徐阶,虚言妄语,就图个稳住我们!

后来世蕃第二次入狱的时候,很多严党都为他担心,但是这孩子一点不慌,他说了一段话,而这段话是中国自有官僚以来,最为精彩的一段:

招摇纳贿这样的事情,我才不会隐讳,当今皇帝的性格,对贪污这样的事情就没严办过,我不怕这个。

至于诬告我聚众谋反,嘿,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也无需害怕。

司法官员还准备把忠臣杨继盛、沈炼的枉死也归罪到我的陷害上。

这是整件事情可能存在的唯一的转折点。

我拜托各位,一定要大大地宣传这件事情,尽量张扬,扩大杨、沈两案的影响,多多地把罪责加在我们父子身上。

???众严党都糊涂了:为什么?不是自取灾祸吗?躲都躲不及啊。

世蕃微笑,只要求大家照着去做。

结果,许多严党官员一反常态,大力宣扬严氏父子在杨、沈两案当中罪恶滔天,诛杀忠良,实在是严家最大的罪孽,在司法官员呈递给皇帝的调查报告里,这样的事情应当放在首位。

主办严世蕃案件的官员,果然以为这是民情汹涌,为了加大对严氏父子的打击力度,他们改动了材料,把奏折内容的头条让给了杨、沈遭严氏陷构。

严世蕃为什么要这么做?

官员们写好了材料,正在为何时呈递皇帝叽叽喳喳的时候,徐阶进来了。

他假装不经意地说:各位大人写好的材料,我能看看吗?

阅毕,徐阶轻描淡写地说:看来各位要放严世蕃一条生路了。

为什么?众人惊问。

各位可知道?这杨继盛、沈炼是敢于向严嵩挑战的硬骨头的大忠臣,但是都死得很惨,各位都以为这事情的首恶是严家父子,但是你们想到过吗是谁最终批准两人死刑的?

是皇帝陛下。

所以,当材料里,这两件事情变成了主题,那么,否定严氏父子,就是否定皇帝陛下,如果皇帝批准否定严家父子,就等同于批准了舆论否定自己。

以当今皇上的性格,你们可以想到是什么结局了吧。

这样的材料,皇帝是不会签批的,甚至可能完全相反,会给严家父子翻身的机会。

众人不觉错愕。

结果,在徐阶这个老狐狸的怂恿之下,司法官员立即重新组织材料,定了几条皇帝会最愤怒的罪状:

1、严世蕃交结倭寇及海盗汪直。

2、严世蕃让风水先生选定有王气的地段,在南昌大造府邸,豪华不亚王府。

3、勾结京官,聚集亡命之徒达4000人之多(事实上是建造府邸的工匠)和北方蒙古政权暗通往来。

徐阶看后,点头称许,于是大家就在屋内完稿盖章,迅速地呈递给了嘉靖。

我那可怜的世蕃儿,还在狱中摆酒庆贺,认为计谋成功呢!

结果一天之内就有圣旨下来,嘉靖老头果然暴怒异常,下诏将我儿立即正法!

接着就是在南昌查抄我家府邸……忽喇喇似大厦倾,我们严家自此烟消云散!

名嘴:徐阶算是忠良的代表人物了,怎么被您描述得也这样险恶啊?

严嵩:忠良?哼哼,何谓忠良?有一个病态而心理畸形的皇帝老子在,下面当官的能有哪个真忠良,哪个真道义?说奸邪,徐阶比我们父子更奸邪,说阴谋,徐阶比我们父子更阴谋,中国人总是自豪自己有着世界古代史上最完备的文官体制,而事实上,越是沉浮宦海就越是妖气十足,有哪一个老官僚不像是老妖精的??

中国有病了,就是从这个大明朝开始,完备的官僚机制,确保这病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民族的活力和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了。

 

之六 中华自有脊梁

名嘴:您前面提到过,杨继盛是您引为知己的人。

严嵩:人生的玄妙!往往是忌恨你、阻碍你的人,才是让你进步和难忘的人。

在大明朝的文官之中,有一个词很有普遍性。

后来的万历皇帝把这叫做“沽直”。

明朝的政治批评机制相当发达,这是现在的很多人都不了解的,在我们那会儿,一个儒生可以向皇帝直接上书言事,六部九卿可以参劾任何他们认为违背了伦常道德的人。到了后来的满清,哪里还有什么批评?皇帝把天下的口,都封完了。

为什么明朝的皇帝在大家眼里都不怎么样?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和儒生集团或者文官集团的较量中,皇帝总是扮演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角色,农民出身的老朱家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官宦出身的老赵家,人家赵匡胤早早地就宣称:本朝不杀大臣,不但不杀,打板子的都很少。

为什么这个原因这么重要?

因为历史就是儒生来记录的,谁和知识分子过不去,谁不愿讨读书人的好,谁就在历史上蓬头污面。但这并不意味着读书人以私己的好恶来决定书写,因为儒家自有风范,自有气节和正义原则,中国的历史虽然免不了后来的篡改涂抹,但是风骨在,气节在,这是中国人值当自豪骄傲的光彩。

回过头说这个沽直,意思就是有一些儒生,企图炫耀显摆自己的道德优势,卖弄正直不阿,在一些政军大事上穷追猛打,搞得全国风雨。

名嘴:杨继盛也是这样的人吗?

严嵩:(沉默)……其实,他不算。这个杨继盛,是个不着调的书呆子,太迂腐,但是,他又有着读书人的睿智,他因我而死,唉。

他有一篇留垂青史的讨伐我的檄文,把我剖析得那叫一个透彻。

没有他这篇文字前,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臣,但是当我读到他的文字后,从脊梁骨里感到了彻底的寒冷。

有了他的这篇檄文,明朝的历史便不能再被称为暗弱,有杨继盛在,便不能再说明朝是昏君佞臣的天下,陈琳的檄文曾经吓好了曹操的头风,杨继盛的这篇十大罪五大奸,足以让后世的所有奸佞都醍醐灌顶战栗不已。

名嘴:他难道不也是为了出名吗?

严嵩: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用为出名这样简单的动机来分析中国历史上的一些人。

这些本心上不想出名的人,却是我华夏历史的支撑者,舍生取义的境界他们做到了,中国的伟大和可爱就在于有这些人在做钢铁一样的脊梁。

名嘴:从您嘴里说出这些,……真是奇怪。

严嵩:问你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件与名与利完全无关的事情,当然,是你最想做的事情,你会做什么呢?

名嘴:……

大概是培养好我的孩子吧,为了他,我不在乎名,也不在乎回报。

严嵩:对,其实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作为普通人,这样的境界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

但是,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至少是一部分读书人,却有着一种最炙热的对于道德、道义、正义的狂热追求,为了这个“义”字,他们可以不在惜生命,家庭,财富。

杨继盛在弹劾我之前,他的夫人张氏已经劝诫他,我的势力如此之大,显赫如大将军仇鸾尚且不是我严嵩的对手,大学士夏言都被我击倒,嘉靖对我又是如此宠信,以杨继盛卑微的官职又能奈我何。

但是,他不听。

这是个伟大的儒家门生,没有被现实和名利锈蚀的纯洁的儒家门生。

后人为他设立了祠堂,直到今天还在北京,我倒台之后,在建庙的时候,建庙人曾经邀请最著名的石刻人把杨继盛的讨伐我的檄文刻录在石碑上,结果这位刻碑人殚精竭虑,最终完成后居然心血耗尽命丧黄泉。

杨继盛用他的文字,立起了大明朝的脊梁,用他的生命,渲染了中华文明的伟大。

我愿意用多一些的篇幅,好好地分析讲解一下杨继盛是如何用文字让我,以及和我类似的家伙们原形毕露,难逃历史的审判的。

 

之七 奸臣也是历史的需要

名嘴:没想到最痛恨您的人却是您最称许的人。

严嵩:中国人对“知己”有很大误解。

其实能把自己骂透了的人,也是人生里该好好珍惜的。

杨继盛冒死弹劾我,那是一篇让我,或者所有的历史定论的奸佞都冷汗不止的刚烈文字。

开篇,他就写道:

如今外贼最大的莫过于俺答(长城以北的蒙古首领),内贼最大的莫过于严嵩。

没有听说过内贼不除,而外贼可灭的,所以我请求皇帝,在剿灭俺答之前,先诛杀严嵩。

去年春天的时候,北京长时间的闪电但却没有雷声,占卜的人说,这是“大臣专政”。入冬以后,“日下有赤色”,占卜的人说,这是“下有叛臣”。

严嵩在天下人看来,有十大罪恶,请让我来告诉皇帝您。

一宗罪: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废除了丞相的职衔,就是为了不让大权被佞臣专擅,但是严嵩破坏了内阁制度,大权独揽,使得百官群起奉承,他没丞相的名分却行使着丞相的权力,这是对建国原则的破坏。

二宗罪:

皇帝每次要起用什么人的时候,严嵩总是赶在命令发布前对外宣称:那是我推荐的啊。每次皇帝要罢斥什么人的时候,严嵩就赶在头里说,那是因为某人得罪了我啊。如果皇帝宽恕了什么人,严嵩必定宣称:那是我辛苦营救的结果;如果皇帝惩罚了某人,严嵩就告诉百官,那是因为我从来就讨厌那人啊。

结果呢?大臣们往往感激严嵩胜过感谢皇帝,畏惧严嵩胜过害怕皇帝,这是窃取皇帝的权力啊。

三宗罪:

皇帝每次颁布好的政策诏令的时候,严嵩必定宣称:皇帝没有想那么多,这都是我提议并推动的,这就把天底下苍生本该敬献给皇帝的感激,都归拢在自己的身上。

四宗罪:

严嵩的家奴、仆役还有子侄亲属,都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却纷纷在东厂西厂锦衣卫这样重要的军政部门担任要职。

五宗罪:

严嵩作为武英殿大学士的职责是帮助皇帝拟稿批复全国各地的奏章,结果这个严嵩却把这样神圣的权力给了自己的儿子严世蕃,弄得全国上下都在传说朝廷上有个大丞相,还有个小丞相。高干子弟飞扬跋扈的风气,不就是他带起来的吗?

六宗罪:

像仇鸾这样的无能又贪腐的武将,因为贿赂严嵩,所以有罪不得罚,无功却升迁,当仇鸾被皇帝厌恶的时候,严嵩却又跳出来置仇鸾于死地,这是何等的欺君罔上。

七宗罪:

只要朝中有人敢于指责严氏父子,严嵩必打击报复,而且利用权势,巴结宦官,唆使宦官在皇帝面前讲这些人的坏话,以激怒皇帝严惩对手。

八宗罪:

蒙古俺答攻破长城,袭扰内地的时候,正是严嵩要求丁汝夔不要轻易出击,说蒙古人只要掠夺够多,自然会退去——结果贻误战机。

九宗罪:

纵容他的儿子严世蕃到处卖官,结果在其带头作用之下,贿赂盛行,官员们为了收回贿赂成本,就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加重了百姓的苦难。

十宗罪:

自从严嵩主政,风俗大变,正直守法的官员没有前途,搞贿赂弄裙带拉关系的风气日益弥漫,社会道德逐步地沦落,社会上更称许的,是善于钻营,善于奉承,善于巴结的人,这造成了社会价值的大幅下滑,可怕。

名嘴:这样的评价,给了您不小的压力吧。

严嵩:冤枉!

其实杨继盛在十宗罪里描画的,又哪里仅仅是我的特写!中国自始皇以降,最盛产的就是官僚,最发达的就是官场学。

十项罪状,描绘的其实只是每个朝代都有的大官僚的特征而已。

我,虽然也觉着句句都说到痛处,但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名嘴:这我就不明白了。您扮演了历史的反面教材,这难道不是错吗?

严嵩:不是!

我错在哪里?我位居人臣之极,要保护自己,就要最充分地利用皇权,扩大皇权,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我的所作所为,从结果上看,不是使得官僚集团更加纯洁统一,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了嘉靖的周围吗?

当嘉靖沉溺于道术和后宫纷争,我扮演了挑大梁的艰苦角色,当我面对的大大小小的官僚一个比一个脸厚心黑权术泛滥的时候,我难道不需要比他们更厚黑更会玩权术吗?妖精面前讲人话?那我又将如何自保??

官僚集团有一个特殊功能,就是壁虎般的断尾求生,利用牺牲品的牺牲,换得集体的安全和苟且。

当一个时代迫于无奈必须完结的时候,就是我们这样的牺牲品被抬上祭桌的时候了。

名嘴:你不知道啊,这叫做社会发展的动量守恒定律。中国人回忆历史纪录历史的时候,就喜欢用明君昏君,忠臣奸臣这样的对称来做最简化的描述。

严嵩:奸臣……哼哼。我还要再谈一谈杨继盛揭发我的五大奸,我倒是想听听你们这些后人的看法:奸臣难道不是官僚体系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组成吗?

 

之八 权力就像一场银行信贷

名嘴:真可惜,咱们没法视频连线,据说您仪表堂堂,从您的声音可以听出来:您没有江西口音——您说的是正宗官话吧?

严嵩:这个话题我不想说,嗜好浮华的领导都有嗜好浮华的下属。顺便说一下,浮华有时候也叫才华,或者叫吹拉弹唱多才多艺。

名嘴:那好,关于您长达20年的把持朝政,我打个比方吧,在你们大明朝,大臣拥有的权柄虽然显赫,但是这权力就像是借贷来的钱物,债主,也就是皇帝了,想取回时便取回,是这样吗?

严嵩:我也拿你们时代里的事情打个比方吧。

皇帝给你权力,就仿佛是办银行的商人放给你一笔信贷。

首先,他要确保你的信贷风险在安全值以内,也就是说,你有忠心没野心。

其次,他要确保获利。这是放贷的目的,你不但有替他保住本钱的责任,还需要有替他赢得额外利益的能力。

假若两点中你做不到任何一点,你,就面临被逼提前还贷,你必须出局。

这是一笔抵押贷款,被押在皇帝那里的,就是我们的性命、前程乃至家人家族的未来。

那么,作为官僚,作为被借贷的一方,我们该怎么办呢?

像你们的社会一样,借款的一方要么是应急,要么是逐利,谁也不会做亏本的事情,谁也不愿中途被逼提前还贷或者丧失抵押品。

所以我们就要拼命地用来之不易的本钱去奋争。

我们要争得什么呢?经济利益只是肤浅的表面——当然有很大的重要性——我们会积极地组建关系网组建裙带关系组建派别山头……没别的,我们梦想着通过这样的协作,可以多少拥有些和债主讨价还价的筹码,把我们的信贷风险最小化。

信贷的风险就像摇摇欲坠的巨石,我们随时抬头随时可见。

我们拼搏啊,努力啊,在可预见的还款期内,为了利息压力,为了规避风险,拼命地去让这资金滚动起来,扩大再扩大,扩大到哪怕第二天就被逼还债,也还能有一份从容,也还能给自己给家族留下些东西和价值。

这就是职业官僚的内心秘密:我们的权力是被施舍的,被借贷的,没有一点自己争取来的主动。

我们还能怎么办?

奸臣概念的真谛

所谓的奸臣,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吧:

你把皇帝给的本钱玩得太大了。

其他的借贷者因为你的存在感受到了太大的压力,你过高的盈利造成市场行情的混乱,同时,放贷者发现了你盈利丰厚的秘密,他担忧了,嫉妒了。

他必须要灭了你,吞掉你所有的所得,也为了让其他的和未来的借贷者安心,恢复市场和行业的秩序。而在你倒下的时候,有多少人在鼓掌欢呼啊,而那些愚蠢的欢庆者中又会有一批成为你的后继。

没有道理可讲,因为只有他,拥有赋予你权力的能力。

官僚体制的所有弊病,都和权力的来源密切相关,这不是我们大明朝一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