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店经营情况分析:邵顺文--四叶草

四叶草

邵顺文

我至少在一千万株三叶草里，寻觅过你的真实。但是，你总是隐得那么深，像藏在湖底的一枚生锈的硬币或者一千万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中，那张迷惘的脸。

就是这样一张面孔，镶嵌着一双永远惊奇的眼睛。在那谜一样的眼神中，你可以想象无数个被提前圈定的问题，和无数个被提前设计的答案，如同涟漪。你可以想象一场雨刚刚从我们的头顶飘过，云的鸟儿向我们展开了美丽的翅膀，那翅膀有一半是白色的，一半是黑色的——这黑白分明的美，比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叠加起来的画面更加具有视觉的冲击力，也更加能够荡涤我内心的阴霾与忧伤。如果人的眼神可以变成带刺的利箭，我祈求你在第一时间用你闪光的箭矢将我瞄准，将我猎杀；如果人的眼神可以变成无色无味的毒饮，我祈求你在第一时间将你杯中的死亡之液倒进我的口中，送我上路。在一千万人的人群中，我是主人，我对着那一千万智者传授我的经文与崭新的教义，我还是我自己的帝王。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在一起的人群中，我将要紧紧闭上我那能言善辩的嘴巴，闭上我那滔滔不绝的演讲的阀门。我要用我无边的沉默换取你的凝眸，换取你低头沉思的一瞬，换取那一瞬间你喃喃自语的台词：“这个没有教养的疯子，龌龊的饿鬼。”

我再也不愿意做他们的布道者，我再也不愿意做一千万人面前那个虚伪的传教士，那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那个脸上挂着笑容、胸口挂着献血淋漓尖刀的屠夫，那个见异思迁的小人，那只追名逐利、追腥逐臭的苍蝇，那个一心想登上云梯的梦想家，那个与我同名的自私自利、自恋自虐的外交家、文化活动家和演说人。我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做一个在一千万人中守护一张迷惘的面孔的我，做一张迷惘中夹着忧伤与调皮的脸的凝望者、化妆师和守护人。我宁愿返回一个久远的时代，我的儿童时代，我的纯真岁月，在那里，我才是我的本原，我才是没有被他人的手势和眼神误导过的我——我像一株刚刚拔节的麦苗一样诚实、正直、不畏强权，我敢于向世界大声宣布对一条蛇的憎恨，对一颗星星的好感，对一个皱纹与乡间田野里一条浅浅的灌溉渠类似性与可比性的疑问。在一千万人面前，我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来的就是谎言。我为恨说谎，也为爱说谎，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居然是为了换取能够为我的汽车加油的油资和为我事先打印的荣誉证书签署的印鉴说谎。我和你们所有人一样用心良苦地活着，并且谎话连篇。假如谎言是和抢劫、盗窃、强奸和私藏枪支弹药、酒后驾车一样可以入刑的罪过，那么，我承认我罪不可赦，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我愿意为我所犯下的每一个细节的罪过签字画押，并且请求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从灵魂的异乡引渡回国，接受崇高而神圣的谎言的宣判——我和你们中的任何人一样，完全够上拉到刑场枪毙一百次甚至一千次——用谎言的子弹。而与今天的我完全不同的是，就在三十年前，就在我们家乡的土地上杂草丛生、钢筋混凝土没有入侵苋菜、马铃薯园的时候，我绝对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来的就是真话。那是一个看似虚拟的时代，所有的空气都是对伪善的庄稼喷洒的药剂。当我在芸芸众生面前噤若寒蝉地大声比喻，用修辞手法中的排比、夸张做领袖挥手的手势，当我拟人、借代……当浪涛般的掌声一遍又一遍将我包抄和吞噬的时候，我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想念一个本真像花朵一样开放、像蜜蜂一样飞舞、像蝴蝶一样翩跹的未来。

少年是纯真的奴隶。现在，我想再一次被纯真奴役，被让我寝食难安的美德奴役，被诗歌中纷纷扬扬的梅花和雪瓣奴役，被乌云散去的天空与蜻蜓的翅膀奴役，被巨大的寒冷奴役。真的，我只想做一个人的奴隶，再也不愿担当一千万人的向导。我想做一个愿意一生不改变的自己，一个再也不用携带忏悔录去远行的懦夫——做你终生的臣仆——每天清晨，为你打开面朝阳光的窗户，为你的屋子放进来许多欢快的鸟语和空气光洁柔软的翎毛，为你朱色的唇留下带露的轻吻——是的，是你迷惘的眼神告诉我，你就是那纯真的化身，是让我寝食难安的美的使者，是纷纷扬扬的梅花和雪瓣淬炼的娉婷女神，是我乌云散去的天空与蜻蜓的翅膀，是那可以征服一切高山、草原、丘陵与河湖的巨大的寒冷——我愿意，在你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的胸怀中，鬼火般地舞蹈，金属般地哭笑，然后在你粗暴的践踏、无情的的惩罚与大声诅咒与呵斥中，面带微笑，轻轻地闭上自己的双眼。而这一刻，月亮修长的手指正从无云的天空垂落下来，温柔地梳理你晶莹的发簪下一根一根香气四溢的发丝。

在一千万张面孔里，我寻找那张迷惘的脸。这张脸，她是多么的不可捉摸，像一幅着墨不多的写意的国画，像隐藏在一千万株三叶草里的那一株四叶草。她使我不可思议地着迷，使我不可思议地陷入空洞的思念与悲伤。从前，我是芸芸众生的宗教，是我自己的教主与教条；而今，你是我的宗教，是让我着魔的教义与教规。世界上所有的精神领袖，都是用来欺骗的道具，唯有你，唯有你神一样的魅惑，四叶草的珍稀和高贵让我感觉到熔铸般的自卑、抚慰和幸福。

我的四叶草！我不朽的命运之神！无论我曾经多么口若悬河地炫耀过我自己的善与恶德，我要静静地闭上我唾液飞溅的嘴巴，以无比的尊崇仰望你的尊贵，聆取你均匀温暖的呼吸。你的出现，粉碎了永远打不破的谶语，粉碎了一尊神永不走下神坛的断言。现在，我要虔诚地跪在你的面前，用我蛇一样颤抖的舌尖轻吻你每一片娇嫩的叶子。从现在开始，你有一千万个庄严的教徒，但是，没有一个教徒可以拥有并保管你成长的秘密——他们的智慧，代表着庸俗的生活，没有思想的语言，手法平淡的记叙与白描，黑夜里的自慰，他们是一切优秀的集大成者，他们推动着时间之水倒流，如同海洋的水逆流回山脉与沟壑——他们是悲剧的制造者与贩卖人，而我，只想做一个平庸的人，用我穿破云层与地壳的语言的长剑赞美你，用我惊喜的眼光包裹你，用我清教徒一般的执着侍候你——

你这美丽的天使，妩媚的妖精，自然的魂魄，你这一千万株三叶草的羡慕者和死敌，现在，请让我用我夜莺般清脆的歌喉呼唤你，我的胸中，波涛澎湃，如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