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爆车间:三个赴水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6 16:11:27

三个赴水者

王和声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孟子·告子上》
                                      
      公元前278年的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个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龙腾部落联盟的龙腾佳节,在咚咚锵锵紧锣密鼓声中来临了。汨罗江两岸从一大早起已是人如潮涌,热闹非常。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门缝里,葛蒲青剑吊花窗。挂香包,呷雄黄,老班子笑,后生子忙,一忙滚进汨罗江。这也端阳,那也端阳,俏妹子眼瞄着龙船上,端阳日里选情郎。
      这首流传于汨罗江洞庭湖美丽质朴的民间歌谣,把端午风俗和民众欢度节日的盛况状述得淋漓备至,点滴生趣。有人称端午节是东方的狂欢节,而诗人闻一多先生则直誉其为“龙的节日”,把先民的龙图腾旗帜高高举得鲜亮,也把今天的龙子龙孙们照耀得光彩鲜亮,鳞甲金黄。
      千禧之年的端午节,我是在沮罗江畔的楚塘度过的。楚塘是个圣洁的村落,那儿有玉筒山,山溪潺潺名曰玉水。玉水蜿蜒穿过灌缨桥,那是屈大夫灌足女要洗纱的处所。仰而望之,屈子祠掩映在翁郁的林荫深处,鉴竹生风,惆啾鸟鸣,仿于隔世。从早到晚,鼓乐喧天闹腾得很辛苦了,此时灯火点点的村寨,几声犬吠后终于沉寂。不知什么时候,一丝丝雨真是润物细无声地飘洒下来,一转身便成一了“璞璞”之势。
      我顶着砸在伞布上沉闷的雨点,踏着砌得平平仄仄的石级,茫无目的地朝山下的江边走去,一位老人颤颤巍巍地朝我迎面而来。那是我投宿的那户农家的主人老爷子。他提着一篮角粽,袅袅飘着热气,粽叶的清香散发出撩人的亲切。我问老爷子这是上哪儿去。他说,送给庙里的同志尝尝,日夜枯守着香火也辛苦呢。
      我还以为您要抛粽子到江里去祭奠呢。
      他笑了笑,唉,那都是古人编排的故事。大筐大筐的粽子馒头往江里撒,都是白花花的谷米啊,哪个家里有那么富足,谁见了不心痛?王同志啊,我对你说,我们楚塘人祖祖辈辈守着玉筒山守着屈相公屈相公就像隔壁邻舍一样同我们在一起过日子,从不叨扰我们。乡里乡亲的,我们的苦苦乐乐他能不知痛痒?他忍心让我们把谷米往江里撒?屈大夫九泉有知会骂人的哟!
      我伫立在雨中,惊悟得如梦初醒,几千年前的屈大夫就生活在楚塘农户的茅舍里呀!楚塘人把他供奉在屈子祠里,是希望现实生活中永远有屈大夫这样的好官同他们一块过日子啊!忧国忧民的屈原是把人民装在心里去投江的呀!
      这种理念是我懂得读子曰诗云那天起就根植在脑子里了的。忧国忧民,不叨扰乡里,他怎么会在老百姓最开心最快活过节划龙船的那一刻赴水成就自己的名节呢?以他的仁慈与爱心,以他的悲悯与大度,他怎么会让他的人民乐极生悲呢?我翻阅了一部又一部古今典籍,希望找到屈原并非于端午节这天投江殉国的依据,搜尽枯肠,让我无功而返。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把他钟爱的人民连同他自己一块推到水深火热之中?他是想让人民牢牢记住郑都失陷的这一天吧?他是想告诫人民在日后最快乐的时刻要想到亡国之恨吧?
      一个人死了,他的臣民殡妃就要跟随他去陪葬。封建帝王可以如此霸道专横,服孝的日子未满全国上下不得愉乐歌舞。这位三间大夫是不是在制造精神殉葬,五月初五全国上下为他一片哀声?
      其实,千百年来人们在这一天追求的享受的是疯狂与忘情。阳光明媚的五月,快乐是惟一主题。哪怕是亡党亡国,老百姓还是要过节的,总不可以搭拉着脸愁眉不展吧。一些吃政治饭的人,这一天当然会站将出来弄一个什么龙舟节之类的仪式纪念一番,打几句忧国忧民的官腔,趁机正好大摆筵席,公款大吃大喝一通,过后,嘴巴一抹,任何宣启都是不需要兑现的。
      屈大夫何苦要选择这么热闹的一天让大伙去为他办丧事呢?中国的文人就是这么怪怪的,弄一个国际性的黑色幽默,让你假哭真笑,喜也乐三天,悲也乐三天。悲喜兼之,由端午节开了先例,这是屈大夫始未料及的。或许这正是一个圣者内心矛盾无可奈何情结的暴露吧。
                                      
      据最新资一讯显示,“王”姓这个主要始于周朝姬氏的姓,目前已居于中国第一大姓。过去的几千年中,因了是一国之君的王者之后,以“王”为姓就显出几分王气与霸道,让老百姓趋之若鹜。王姓最显赫的年月当数六朝时代。从三国东吴到南朝的宋齐梁陈300多年间,王姓与谢姓并称江南旺族。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记录的正是这段瑰丽的历史。
      王姓人丁兴旺,笔者泰为王姓,不免有点洋洋得意。循着这个“王”字一路拜访,自周文王之后,王氏之显赫虽少有“刘天下,李半边”般的皇气,却多有冠世之才的文气。唐宋屈指王勃王维王昌龄王安石,元明清当数王实甫王冕王夫之,还有王守仁世称阳明先生,再往下数就遇上了王国维。
      我将历史之舟的缆绳系在颐和园那座冰冷的石舫旁,手伸到昆明湖里探了探,已经是入夏的六月,湖水竟然如此的冰凉,观堂先生,你衣单体薄,投入湖中的那一刻不把你冻得彻骨齿寒吗?
      是的,一个人执意要去赴死,冷,对于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这个黝黑的人世早已蒋他冻僵了,早己把他的心冻碎了!他才刚刚50岁,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正是精力旺盛学识充沛成就如日中天般升腾的最佳年龄,如一架上苍传世的古筝,高超的琴手忘情其中,忽而高山流水琶音叮咚,忽而瀑布穿空裂石铿锵,大家风范,如赴瑶汉!孰料一尊剔透薄瓷堕地,丝丝帛裂,观堂先生驾鹤西去也!
      2007年6月2日,王国维先生昆明湖自沉80周年忌日,我掷踢湖畔,酪薄酒以凭吊这位王氏先贤,数先生身世于不恭。
      王国维,字观堂,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虽受传统封建教育,却不喜科举时文,甚至参加科举考试“不终场而归”,读康梁论疏“弃帖括而不为”。1898年初,21岁的王国维只身来到上海,在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充校对之役,业余时间在罗振玉主办的东文学社研习。戊戌变法失败,《时务报》关闭,王国维受罗振玉聘职,得以继续东文学社学业。1901年由罗振玉资助留学日本,因病在东京仅四五个月即回国,任教于苏州、南通。这一时期主要从事哲学和美学研究。1906年,由罗振玉推荐,到北京任清廷学部总务司行走职,后改充京师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调。享誉中外的《人间词话》和《宋元词曲考》于这个时期燥烂问世。
      辛亥革命后,王国维随罗振玉亡命日本,成了所谓的“胜朝遗老”。1916年回国后曾任仓圣明智大学教授和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1923年受清废帝溥仪征召,任南书房行走。这一时期,王国维在甲骨文研究和殷周金文研究上成绩辉煌,成为誉满中外的学者。
      从以上这些枯燥的介绍文字中,不难看出这么两点:一是王国维从一个青青学子一路进取,步步攀高,二三十年功夫迈上了中国学术界顶级地位;二是在他几十年学旅生涯中,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如影随行。当然,这个人就是罗振玉了。
      罗振玉长王国维11岁,说罗振玉是引路人、兄长、伯乐乃至恩人都不过分,没有罗振玉处处帮困引见,没有两次东渡日本,王国维决不是这个王国维。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是罗振玉那双无形的手将王国维“推”入了昆明湖也不为过。
      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这位老实人总觉得欠罗振玉的情,而罗振玉也自恃这一点,对王国维能指挥如意。罗振玉的学者名气,多少也和他们这种特殊瓜葛有关。王国维求学时代十分清苦,受过罗振玉的帮助,王国维后来在日本的几年研究生活,是靠着和罗振玉一起过的。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最初几部著作,就以罗振玉的名义付梓问世。罗振玉后来在日本出版、轰动一时的《殷墟书契》,其实也是窃据了王国维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罗、王二家后来做了亲家,按说王国维的债务更可以不提了,其实不然,罗振玉并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的代价……所以王国维处处都要听他的吩咐。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罗振玉竟向他追起债来,后来不知又用什么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国维,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跳进昆明湖……”而在此之前,罗振玉己以一纸绝交书将亲家脸面撕破。
      昆明湖畔,王国维留下了16字绝命辞:“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一个“辱”字,把一个七尺男子说得让人多么寒心!还有比“死”更骨气的词么?
      成也萧何也罢,败也萧何也休。80个春寒冬酷已然过去,还能去追究什么是是非非,只是心存块垒,积疑成云,若请教同姓大师已不可能。然观堂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遗产,不论在史学方面哲学方面还是美学方面,他都是代表近代中国资产阶级的最高成就的重要学者之一。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和王国维是中国近代最重要的思想家、学术家。
      仰望大师,吾辈不识甲骨文不谙金文,《人间词话》倒还能读个皮毛。先生继承中国古典美学传统,在理论上表现出独特的创新精神,提出了境界说、诗人修养论和文学发展观。境界说(或曰意境说)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凡写诗作文者,大都谙熟王国维的“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深邃的美学哲理和绚丽的艺术表达让接踵而至的一代代青青学子为之倾倒,为之忘魂。
      几十年读王国维的书,深憾不知观堂先生竟是在如此逼仄的生活中推敲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文字晶体。要说崇拜,除了他对中华国学的贡献,让人更为崇敬的是,几十年间在那凄苦艰难的日子里,哪有几许笑颜哪有几多开心?他却把人世间的美点评得让人魂不守舍,可飞天翔集,可忘情入螟。苦中说美,难中品甜,此种境界问谁领会得来!这就是中国文人的无我品格吧。
      尊观堂先生为国学大师,莫如说他是一尊国宝,一尊价值连城的薄胎白瓷。是谁说过,悲剧是将花瓶摔碎给人看。是谁将观堂先生这尊花瓶摔碎了?是罗氏还是这个世道?
      王国维之死,不营于一场人间悲剧,浩浩王姓又能奈何?
                                    
      老舍先生将伤痕累累的身子投入到太平湖中的那一天,是公元1966年8月24日。
      他很矛盾,要下赴死的决心并不容易也并不轻松。公园守园子的人说,这老头在湖边整整坐了一天,几乎没有挪动过。投湖的时间大约是在午夜时分。对于这位67岁的老人来说,他是把生和死想得通通透透了的。前一天发生的如同洪水猛兽般的劫难,还在眼前闪现。
      一块大木牌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写着“反革命黑帮分子”几个大黑字。细细的铁丝深深地嵌进他的皮肉里,老人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头上的绷带已经在混乱中被撕开了,血布条挂在脸上,两眼微闭着。人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尖着嗓子在叫:“我揭发,老舍解放前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出卖给了美国。”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群情爆炸了,老舍的胳膊被使劲往后一拉,背后又来一脚,他终于支撑不住了,跌倒在地,背上又被踏上一脚。近乎趴在地上的老舍,脸已变得苍白,痛苦地抽搐着。
      “你装死!还不老实交待!”一个红卫兵发疯地跳起来按住老舍的头使劲地往下压。只见老舍猛地直起身来,这一突然的反抗动作惊呆了围观的群众夕也惊呆了压着他的人。老舍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他挺直脖子发出撕人心肺的呼喊:“你们让我说什么!”随着吼叫声他突然猛一转身,将手中的木牌砸在刚才一直对他又打又压的红卫兵头上。“你竟敢打红卫兵!”老舍在拳打脚踢的包围中被拖到一张方桌上跪着,眼镜早已破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土,汗水早已变成一条一条了,脚上的鞋剩下一只,头无力地茸拉着,仿佛已是半昏死状态,只从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见他还活着……
      那一刻,他肯定就想到了死!三年前见到老舍先生的时候,他是一位多么开朗乐观、多么慈祥善良的老人啊!
      那是1963年的中秋节前,听说课文《骆驼祥子》的作者来到了岳阳,笔者丢下作业本挤进岳阳楼公园去一睹大作家的风采。
      那就是他吗?微胖的中等个头,穿一件白衬衫,高高的额头下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右手拄一支紫藤拐杖,俨然一副学者派头。心中就在盘算,这老头这么高雅,怎么会懂得祥子虎妞这些引车卖浆者流的生活的呢?
      拾级来到岳阳楼前,老舍先生一眼盯住了那两株盛开的桂花树。他站在树下,双方叉腰,深深地吸了吸,那“丝丝”作响的鼻息,仿佛要把满庭清香全吸进他的肺腑。他指着那一干两枝的树干连声赞叹:“好好,了不得的连理枝呀,咱们家院子里那棵,我可是够爱的了,可才手腕儿粗呢。”
      趁着兴致,公园负责人在庭前备下笔墨纸砚,请老舍夫妇留墨。老舍的夫人胡絮青女士乃月青高手白石弟子,她欣然一笑,望望清香四溢的满庭桂花,提笔饱蘸杳黄,龙飞凤舞间一幅《中秋月桂图》顷刻而就。老舍先生背着手风趣地说:
      “呵,你就这么几块黄颜料胡涂乱点呀。”
      “胡涂乱点,你点得好,你来试试。”
      老舍先生接过画笔,不假思索在画上题诗一首:“天上一轮月,庭前双桂花。香风随我吹,一路到长沙。”那带有魏碑风骨的书法,清爽的诗句,赢得一片赞叹。站在画案边的笔者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香风能吹那么远吗?”逗得满场一片哄笑。老舍先生摸着笔者的头锐:“娃娃,好好念书,书中自有香风在呢。”当时我是怎么也不理解这番话的,倒是桂花的色与香从此遗落在笔者的衣襟。何曾想到,没过两三年时间,先生一身文采书香竟然抛丢在了太平湖。
      这位曾经写过《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写过《龙须沟》、《月牙儿》的著名作家,这位建国之初接受周总理之邀,毅然从美国回到祖国,满怀激情欢呼新中国的诞生,把全副精力献给新中国文化事业的知识分子,这位深受人民敬仰,获得过无数赞誉的人.民艺术家,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老一代作家中,建国以后仍然充满着巨大创作潜力和热情,并且留下了丰硕创作成果的屈指可数,老舍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但他怎么不能见容于他曾衷心讴歌的那个时代,那个曾经使他欢欣鼓舞、兴奋不已的时代?
      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他是用艺术为政治服务最有成绩的作家。他不能理解,他所挚爱的北京,他曾经无数次生动地描述过的善良的北京人,为介么一夜之间对他充满了如此的仇恨,逼着他去迈向深渊?
      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的遗言,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话语总有上千万言吧,他还要说什么呢?他是带着巨大的困惑投身湖底的。他的遗体被打捞起来,仰躺在湖岸上,身上揣着毛泽东那首《咏梅》词。他凝视着天空的那双不能螟目的泪眼,一定在向苍天发问:这是为什么?!他抛下了祥子抛下了虎妞,抛下了程疯子月牙儿,他拉着常四爷的手嘟嘟味味说着: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三个溺水者,用生命宣示着人格魅力;
      三个溺水者,用生命捍卫着人格尊严。
      从古代近代到当代,中国文人走得好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