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乡新闻网阿修罗尚雯婕下载地址:黎明前听人朗诵《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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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料到，在那个特殊年代、特殊时刻，一篇短短的散文朗诵给了我那么大力量，听了顿感欣慰、坚定和清醒。我说的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那篇不到四百字的散文诗《门槛》。
一九四八年夏，我十六岁，高中一年级走读生。学校就要放暑假了。国民党派到学校来的军训教官和本校少数倾心国民党的学生，不顾他们战场上败局已定，依然肆意迫害“左”倾同学，气焰嚣张。我参加中共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不到一年，突然丢了“关系”——“发展”我的同学在另一个学校被捕了。我不知深浅，不适当地到被捕同学家中去探询——当然毫无音讯，使这位同学的家长越加不安和烦恼。那时节的规矩是单线联系，我习惯了由人带领，此刻怎么办，做什么、怎样做，全被迷惘和彷徨所笼罩。没人告诉我明天怎么过。
雪上加霜的是，那位教官配合少数刺探我的活动的学生，在课堂上作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报告，又拉又打，反复絮叨，课后约我“谈话”，软硬兼施，威胁恐吓，诱我自首。我虽幼稚不堪，有一点心里是明白的：你们是反动派，不管使什么花招，不能上你们的当。那晚把地下油印刊物等转移藏好，防备他们再来一手。当时我想，他们不过是风闻我与那位被捕的同学关系密切，并无任何把柄——如果有，他们早抓人了。我表面上镇定自若，以喜读鲁迅、巴金的书应对，躲过了那番追查、盘诘的恶浪。
仍是寻寻觅觅心头烦闷，独自在住家附近的小树林漫步排遣。阳光不讨好地把晃动的树影投在我身上、地上，如我心无所依。浩浩人海，我不知道找谁去。
这样昏天黑地过了些天。此刻北师大举办中学生暑假补习班。北师大与北大、清华，当年在我眼里不仅是大学，更是一束光。北师大时或就以这种方式传播光明。我百无聊赖，心想去听听，或许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
那天补习班的活动是诗歌朗诵会。现场有许多年轻人。我找个空位坐下，收心静听。一个清晰浑厚的男中音，生动、有力地朗诵起来：
我看见一座高大的楼房。
正面墙上一扇小门敞开着。门里面阴森森、灰蒙蒙的。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位女郎，俄罗斯女郎。
那黑腾腾的浓雾里散发出阴森森的寒气。随着这森森寒气，从楼房深处传出一个慢条斯理、低沉喑哑的声音。
“哦，你想跨进这门槛，你可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你吗？”
“知道”，女郎回答。
“那可是寒冷、饥饿、憎恨、讥笑、蔑视、屈辱、监狱、疾病甚至是死亡，你知道吗？”
“知道”。
“与世完全隔绝，孤独寂寞。”
“知道。我早已做好准备。我能忍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不仅是来自敌人的打击，还有亲人和朋友的打击。”
“对，也包括他们的打击。”
“你甘愿牺牲自己吗？”
“是的。”
“无声无息地牺牲吗？你英年早逝，没有人知道你，悼念你。”
“我既不要感激，也不需要怜悯。我不需要留名后世。”
“你准备犯罪吗？”
女郎垂下头。
“对于犯罪，我也作了准备。”
那声音停顿了一会，没有接着提问。
“你知道，”那声音终于问了起来，“你将来可能会放弃现在的信仰，会发现自己受了骗上了当，枉自牺牲了自己青春妙龄的生命。”
“就是这，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要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道重重的门帘在她背后落了下来。
我完全被吸引了，感动了。那问话，好像是在拷问我。我屏息宁神进入那个世界。女郎的坚毅、沉着、果断，为着信仰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在内心深处感染了我。想到我的处境，默默对自己说，要做那位女郎，要像那位女郎，振作精神，坚定信念，无所畏惧。
时光过去六十多年了。我知道了更多更多这样的“女郎”——多少烈士先贤为传播真理，追求国家的富强、民主，忍辱负重、流血牺牲，前仆后继。没有他们，就没有共和国的今天。比将起来，我这点琐事不过是一点小意思——连一点小意思也说不上，不值一提。但在那一刻——初出茅庐、孤立无援那一刻，那篇散文诗给我的力量，却是无可比拟的。她一直影响我，把持我到如今。
它证明着，当年那番赤子般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