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央卓玛 父亲mp3:戴望舒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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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诗集

戴望舒简介:

戴望舒(1905.3.5-1950.2.28)笔名有戴梦鸥、江恩、艾昂甫等。生于浙江抗州。是中国现代著名的诗人。
    1923年,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1925年,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班。1926年同施蛰存、杜衡创办《璎珞》旬刊,在创刊号上发表处女诗作《凝泪出门》和译魏尔伦的诗。1928年与施蛰存、杜衡、冯雪蜂一起创办《文学工场》。1929年4月,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出版,其中《雨巷》成为传诵一时的名作,他因此被称为“雨巷诗人”。

    1932年参加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的编辑工作。11月初赴法留学,入里昂中法大学。1935年春回国。1936年10月,与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等创办《新诗》月刊。

    抗战爆发后,在香港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起出版《耕耘》杂志。1938年春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星岛》副刊。1939年和艾青主编《顶点》。1941年底被捕入狱。在狱中写下了《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心愿》、《等待》等诗篇。

    1949年6月,在北平出席了中华文学艺术工作代表大会。建国后,在新闻总署从事编译工作。不久在北京病逝。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著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线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莫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楼上是悄悄无声,

只有那孤零的雀儿,

伴着孤零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更吹老少年的华鬓,

又复在他的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罢,无情的风儿,

吹断我飘摇的微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莽莽的荒坟。

 

此地黑暗的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飘泊的狐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忧郁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像,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闻曼陀铃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曼陀铃,

你咽怨的亡魂,孤寂又缠绵,

你在哭你的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的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的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的,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百合或素馨, 
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凋残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的无定,像白云一样的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摩着白润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同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制的烟斗

我已隐隐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我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烦忧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没有这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飘风带点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来了,望先生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 
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灿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见毋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棵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遥迢之旅愁之凭籍吧。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岗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一九四○年五月三日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日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日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秋 夜 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夜 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八 重 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致 萤 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赠 克 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夜 行 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