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尊主:粉墨无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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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无央

汤世杰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31日   24 版)

  老旧东西当真让人爱不释手,摩挲品鉴,回味悠长:或几枚古钱,透些许青铜绿意,或一架屏风,隐丝丝黄花木痕,甚或随心字画,日用陶瓷,都一样。历史印记、文化蕴涵,时光包浆、飘忽指痕,满满当当沉积其上,稍一触碰便古意幽情汹涌而至,让人沉溺其间,遥想时光的流逝与永恒,缅怀先贤的雅好与爱心。其实崇尚精致生活乃我族心性,除非温饱难保无心赏古,日子稍好过些,有俩闲钱,好古之风便悄然袭来。只是当今玩玩古瓷器古字画摆弄个明清家具什么的多,虽不好说落伍,倒怎么都有点儿滥了。电视里播“鉴宝”,见几十万几百万淘来的尽皆赝品,让人心疼;或明明一粗劣工艺品,倒宝贝似地捧着藏着,让人心酸。看来玩什么收什么藏什么,说到底不惟在文化品位的高与低,还在文化目的的清与浊。

  真风雅者当然大有人在。白先勇回大陆,玩的竟是六百岁的昆曲:筹重金排演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从苏州演到北京再到海外;光台湾就演了两轮,开演一个月前9000张票悉数卖光。票价不菲,场场爆满,硬是用汤显祖缠绵了四百余年的生死至情,让现代观众折服。照白先勇所说,《牡丹亭》的主题全在一个“情”字,可说是一部有史诗格局的“寻情记”,上承《西厢》下启《红楼》,是中国浪漫文学传统中一座巍巍高峰。而他亲自参与的新编《牡丹亭》,完全贴近汤显祖“情至”、“情真”、“情深”的理念,给予爱情最高礼赞,爱情可以超越生死,冲破礼教,感动冥府、朝廷,得到最后圆满。可惜那样美的演出,不惟边地无缘得见,即便是京、津、沪,能亲往剧场观赏者料也寥寥。偶尔寻思,当今有传神的高品质录音、录影,不能看,要是有音碟,至少也能听听吧?

  也是凑巧。近来一头栽进音乐,交响乐、协奏曲什么的,换着听。欧洲古典音乐固然经典,听多了照样会腻——品味也像口味,一日三餐海鲜西餐,保管吃得肠胃不适,想来点清淡家常的菜蔬米粥,换换口味——毕竟生来就是个中国胃。朋友劝我试试《粉墨是梦》。一看,尽皆京剧、越剧、豫剧、沪剧改编的乐曲,好听吗?犹豫片刻,先听那首昆曲《牡丹亭》。呵呵,一声清越古琴,拨开那个至情传奇的神秘轻纱;一记浑厚芒锣,洞穿漫长时光的层层覆盖。洞箫如人声幽咽宛转,曼声徐度,工尺谱间顿生明代光景的烟丝醉软,所谓“燕语如剪,一唱是典雅,三叹是抒情”,倒也真切。管弦乐借助西方乐器,竟也画出一幅水墨小品般的美景:小庭深院,春意满眼,斑驳的日影在藤架上静静流动,花事荼(上艹下縻),一切已臻梦境……那阵旋律乐音,直叫人听得浑身通透,爽到极致。百年甚至千年的艺术对望,靠的正是粉墨的那份老旧与沧桑;心耳传情间,对先贤的一份景仰总会油然而生。

  其实我不懂戏。文化性情养成之时,恰逢老东西都在扫除之列,不敢沾。依稀记得的,是幼时恰家住一戏院附近,后门隔着一个贮木场如山的木垛,正是那家戏院后墙。做完功课,便悄悄溜出家门,邀上几个相好玩伴,翻过那道斑驳短墙,便可七弯八拐地摸进剧场,看戏去。人小,戏看不懂,喜欢的是那些花花绿绿的行头穿戴,咿咿呀呀的吟唱韵白,真真假假的舞枪弄棒,好看好听也好玩。一桌二椅当得天圆地方,移步换景便是出将入相。方才一竿竹鞭,携来金戈铁马,沙场鏖战,转眼便鸟喧林外,深宫闺阁,对镜花黄;无声亦无师的传统艺术启蒙,就在我躲在戏园子最后一排旮旯里,生怕被查票人赶走的忐忑中淋漓地进行。尽管不是戏迷,多年后再没那样入迷地看过戏听过戏,醉心的是或古典或新潮的音乐,却至今记得那个汉剧院女主角的艺名,闭着眼也能想起舞台上的热闹。看来那不多的时光,到底还是为我打造了一副地道的中国音乐肠胃,一听《粉墨是梦》那些乐曲,怪舒坦——都说一个人幼时的口味,才是怀念家乡的真理由;如是,儿时不经意间获得的艺术兴味,或就是一个人对艺术故土的真念想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戏曲的不朽、不散、不灭,大约也缘于此,包括白先勇对昆曲的那份痴迷与狂热:为了那出青春版的《牡丹亭》,他不惟亲自筹款和改编剧本,还放下身架亲自推广,广聘各界精英一起参与,“透支了太多的人情支票”。

  我听的终归是以戏曲音乐改编的现代乐曲,而非纯戏曲音乐。其实以戏曲音乐入乐而成大器,中外皆有。挪威作曲家格里格以为易卜生诗剧 《培尔·金特》谱写的配乐选编成的两套组曲,比原剧配乐更能显现音乐的价值。何况戏剧音乐多脱胎于民间音乐,浓郁激情精彩细节比比皆是。《卡门》中著名的咏叹调《哈巴奈拉》,其旋律据说就源自西班牙民谣。中国也一样。京剧、昆曲、黄梅戏之类,作为中国的古老歌剧,其老祖宗也无非是当初流行于民间的音乐;昆曲的“水磨调”亦由此而来。若青春版《牡丹亭》是借一出老戏的排演,完成昆曲的世代传承,诸如《粉墨是梦》一类音乐的出现,则让现代的我们能倾听过往重演前尘,唤起民族心性中那份潜藏的古典气质与优雅情怀,以那样的素朴与宁静抗衡外界的浮艳与喧嚣,当是一绝。

  难怪白先勇说,保护昆曲就是在保护我们的文化长城!对于一国一族,文脉的断毁最可怕。其实也不止昆曲,一应戏曲,从国粹京剧到各类地方戏,都是那道文化长城上的砖石堞垛,历尽风雨,满眼苍苔,不下力保护还真不行!自然不是谁都有白先勇那样的才华和财力,加上时代迥异,风气暗转,或因方言阻隔,听不懂,或因节奏过慢,听不惯,能安坐戏园看戏听戏者毕竟不多。但用戏曲音乐元素加上管弦乐队打造的音乐,即便不是戏迷也能听,就像不是美食家,照样得一日三餐吃大米白饭。那种感受奇妙得很:仿佛乐器们都在票戏,不惟中国的古琴古筝古阮,还有那些锣儿们镲儿们梆儿们,与西方的琴儿们管儿们号儿们一起,以现代音乐手法,尽善尽美地复演各类戏曲的名段华章,将戏曲音乐的古雅动人更玲珑地浮现出来,韵味十足。起码像我这样的中国音乐肠胃,品尝起来都爽口,就像吃中国菜,无论老制新创,吃没吃过都又香又爽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