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盒子:回到学生时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4 03:56:16
编辑怡爽文/
回到学生时代
韩石山
52cm×15÷10 = 78cm
式子列出来了,步骤验证过了,没错儿,我长舒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眼下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式子的含义。
那就还是我来说开吧。52,我家客厅地板砖的边长;15,块数;10,我走了的步数;78,我一个单步的长度。
今后,家里不算,只要在外面,走在路上,我就要用这样步幅的步子走路了。
这个想法是前几天散步时萌生的,决心实行则是今天上午妻子和女儿上班后作出的。原本要写篇文章的,一时进入不了情境,便想到前几天散步时萌生的想法,何不现在就开始呢。找来一把尺子,30厘米长,原本要走上一截,量下再除以步数,一看客厅铺的地板砖,便用了这个办法。
还有两件事,也要在今天决定。但我准备将之放在晚上,因为下午有个饭局要应付。
所以给自己定了这样的步幅,是因为我感到自己确实老了。不自己打起精神,就越没精神了。朋友们在一起常说,当作家的不存在退不退,退了时间充裕更能写出好东西。我笑笑说,年轻力壮时做不成的事,年迈力衰了更没有做成的可能,除非你是天才,西方人说,天才活不过三十六岁,能活到退休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天才。
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多么豁达的人。豁达不豁达,不是自个定的。即如不久前的一天,我正在看书,电话一响,不等第一个音波停歇,便拿起给个亲切的“你好!”一个已不年轻的作者谈他稿子的事,那份亲热那份恳切,让你真不好意思马上告诉他你已退休,然而,谈到末后,对方问几期可以刊用时,你又不能不如实地告知你已退休回家,对方的口气马上就变了,哦哦几声,连个敬语也没有,便断了电话。遇上这样的事,神仙也豁达为了。
表现最为明显的,是电子邮件的变化。
这些年,千保密万保密,我的电子信箱,还是让许多人知道了。朋友没什么,最让人感动的那些出道较早而建树不大的中年作者,发来一篇篇习作,附带着一声声的问候。一时间我竟起了错觉,谁说我这个人性生性乖张,谁说我这个人喜怒无常,看看这些电信吧,形象多么可爱,人气多么高涨!可笑鲁迅先生当年说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是他老先生心胸太狭窄,像我这样友善待人,天下谁人不知己!
然而,退休后不久,便感到电信渐渐地少了,原先每天一打开,黑压压的一大片,先是变成十条八条,再是三条两条,最后竟像约好似的,齐茬儿没了。这些日子,每当打开电脑,总在祈祷,还会有一条吧,没有,一条也没有。有的,是那些几乎与文学无关的朋友的来件。再查查垃圾邮件,也没有。再看一遍,还是没有。过去我是很讨厌垃圾邮件的,觉得发这种邮件的人真是可恶又可鄙,明知道人家会把你的信息归于垃圾邮件,还不屈不挠地发过来,现在倒心存了几分感激,有它们在,至少表示在网络世界,还有人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
怎样度过馀生,现实迫使你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总算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不管西方国家将中年的年龄界限扩了又扩,将老年的年龄界限缩了又缩,不管中国的报刊上把老年人的年龄说得怎样花团锦簇,大有作为,一个人的退休生活,最本质的表述只能是这么四个字:坐以待毙。认识到这一点不可怕,关键是怎样来对待。这个,我也想过了,更大的建树云云,只会给世人留下笑柄,而浑浑浑噩噩地度日,对我来说,真是生不如死。既然这两条都不足取,那么,剩下的只能是适我性情,对此前没能做好的事,尽量地给以弥补。
我这一生有什么缺憾呢?想来想去,文化大革命中断了学业,该是最大的遗憾。五年大学,有四年半没有上过一堂课。从小学到大学,我自信自己是个优秀学生,不是相对意义上的那种,而是绝对意义上的那种。不上课就不会考试,不考试就显不出我的优秀。当了几年不考试的学生,等于当了几年不上台的演员,不打仗的士兵,这是多大的遗憾!
往后的岁月里,就让我补上这终生的缺憾,重新回到学生时代吧。
能行吗?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几十年的苦熬苦打,早已是遍体伤痛,几十年的蒙屈受辱,早已是心如死灰,这些都不说了,几十年的人世浮沉,早已是个酗酒嗜烟、落拓不羁、浑身毛病的凡夫俗子,能一下子弃恶从善吗?
能。对于一个曾经是优秀学生的人来说,没有不能的。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作家韩石山,只有学生韩石山。当学生,主要的事情是读书。往后的写作,只是做作业而已。我要给自己制定一个作息时间表,每天的安排较正式的上课稍为宽松些,也要有上课下课,也要有作业。还有许多事,都必须按学生的规矩来。
晚上的饭局,又喝高了。一位朋友送我回来,妻子照例是一通抱怨。我心里说,往后没了抱怨,你不定会怎样的难受。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后,脑袋昏沉沉的,对妻子说:
“从今天开始,不喝酒了。”
“哼,”妻子不知是耻笑,还是正好鼻子不通气,“还吸烟吧。”
“也不吸了。”
妻子的鼻子还是不太通。
早饭桌上,对女儿说了同样的话,女儿说,老爸是不是退休了怕没人送烟送酒,不用怕,我们保证供给。我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怨妻子也不怨女儿,这样的话我确实说过不止一次,早就失信于民了。同时又有点伤心,她们真的就忘了我当初是个怎样的人吗?也就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张艺谋电影《黄土地》里的一个镜头:抗日根据地一个文艺干部下乡采风,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山村里,听一位老人唱了支山曲,老人说这女子(他的女儿)也会唱,那文艺干部敷衍几句,没有诚意邀请就走了。他走了,瞅着他远去的身影,那女孩子趴在窗口动情地唱起来,其中一句是:“公家人他不知道我会唱歌!”我心中涌动着的一句歌声是:“家里人她不知道我能做甚!”
离开饭桌,来到客厅一侧的整衣镜前,凝视片刻,几乎是悲怆地,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默默地说:朋友,你相信我会用这样的步幅,这样的心态度过馀生,重新回到我的学生时代吧。那个人点了点头。
这世上,还是有人理解你的。
2008年8月20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