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道有横向的吗:寻访暗室

　　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同座约了我和另两个同学去他家玩藏猫猫。同座的家在很深的一条弄堂里，记忆中走的是第五个边门，进门一个院子，五楼五底的大房子，厅堂、厢房、卧室、书房都很气派。你躲我藏他找，几个轮次下来，该他们三个藏我寻找了。两个同学我一找就找着了，可是那位同座就是找不着，三个人一起找，仍然找不着。我急了，生怕出什么意外，高声叫着同座的名字，求他答应一声。好，同座应了一声。我们又找起来，可还是不见踪影，再叫，他应了，再叫，他又应了。声音就在屋内，就在身边，就在脚下，怪就是怪，耳朵听得到，眼睛找不见。弄得我们三个人神思恍惚，如入迷宫。最后三个人齐声认输，求他快快“开箱子”（游戏专用语，就是亮底、出来）跑出来。“豁”的一声，一块楼板突兀地掀了起来，同座探出了脑袋。哇，原来，楼板中有个隐蔽的暗室，黑古隆冬的，看不太清，里面好象塞着什么东西，我的同座抱着膝盖刚好可以坐在一边。

　　就是这次藏猫猫，许多年中我的思维总是不由自主地走进那奇异的暗室。

　　读中学的时候，老师讲起我们黎里镇的“赐福堂”，堂主周元理，乾隆时期官至工部尚书，临告老回乡时，他建造了赐福堂，前后六进，第五进有个暗室，专称“复壁”。民国年间，赐福堂第四、五两进典租给了著名诗人柳亚子，那个复壁竟救了柳亚子一命。1927年5月8日夜半，柳亚子遭到国民党军警的武装搜捕，他藏身复壁之中，军警错抓了柳的妹夫，柳亚子得以脱险。从此，赐福堂的复壁在黎里一带家喻户晓。我几度贸然闯入赐福堂，想一饱眼福，可是那里挤满了房客，复壁不复存在。直到1987年，在赐福堂原址上建立了柳亚子纪念馆，复壁恢复了真容，我才见识了复壁真相。几年以后，我又调到了柳亚子纪念馆任职，几乎天天要向游客介绍复壁。感到好奇的游客，每每发问：复壁是暗室的一种？那暗室有几种？我国什么时候出现暗室？暗室就是为了藏人？

　　于是，我时时留心古建筑专著不断翻寻有关史料，可是大多阙乎，即使有一点也是语焉不详。看来，我只能从建筑的实物中去探究了。绍兴秋瑾故居和畅堂，在卧室的后面，我找到了一个夹墙式的密室，当年秋瑾存放枪支弹药和密件的地方；苏州狮子林问梅阁与暗香疏影楼之间的走廊下方，有一条用金山石砌筑的暗道。最令我大开眼界的是，苏州吴中区东山镇雕花大楼的暗室。号称江南第一楼的雕花大楼，里面不同种类的暗室少说也有六处。前不久，我找到了雕花大楼的潘新新所长，在他的陪同下，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逐一对各类暗室进行了考察。

　　雕花大楼的正式名称叫春在楼，是一座仿明建筑群，建于1922年至1924年之间，外围高高的风火墙，内峙两进中式大楼，再加偏厅、佛楼、花园和半亭等，占地近10亩。四方游客蜂拥而至，欣赏那富含艺术文化的砖雕、木雕、金雕、石雕、彩绘和泥塑。我专为暗室而来，潘所长和我有缘，一见如故，很快就进入了正题，我们边走边谈。

　　在第一进凤凰厅的左侧厢房，老潘指指板壁，轻轻一推，一扇暗门开了，里面是一个木板构成的夹层，高达楼板，宽同厢房，就是狭了一点，目测一下，不会超过二尺。“喔，是复壁！”我话音未落，老潘在里层的板壁上按了按，变戏法似的，露出了镶嵌在木板之中的一个保险柜。巧妙，暗室中有暗室。

　　老潘又带我到了右厢房，指指地板。我琢磨了好一会，没有异样。老潘不答话，四指在两块楼板的接缝处一插，一块宽约50长近100厘米的地板徐徐揭开，一个地下室，光线不足，看不真切，老潘说，这里藏他五六个人，笃定。老潘又引领我来到好几个楼梯的拐弯处，独具匠心的，都设有暗室，老潘说，这几处主要用于藏银箱，当然也可以藏人。

　　在第二进亲德堂的楼梯下面，老潘开启了一扇暗门，拉着我的手，慢慢往里走，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老潘又变戏法了，拉下了一挂活络的翻板扶梯，他先爬了上去，我紧跟在后面，上面出现了一个隔厢，我们沿着隔厢一直走，竟到了处在花园北端的佛楼上。好个隐蔽的暗道，人钻在里面，外面的动静一目了然，可外面的人根本无法看见里面。

　　早听说雕花大楼有个暗三楼“藏宝阁”。到现在，老潘已带我看了好几处暗室，怎么还没让我登上那不同凡响的藏宝阁呢。老潘点点头，让我跟着他，穿过亲德堂大厅，踏上了厅堂后面的楼梯，上到二楼，老潘微笑着不再挪步。我四处走动，仔细寻找，五开间的楼房里面再也没有可以踩高一步的通道了。等我茫茫然找了一周，老潘招招手让我过去，嘴巴向上一努。嗬，“藏宝阁”，三个石绿隶书赫然映入眼帘，哎，我怎么没注意呀！须知这藏宝阁横匾，专为游客安上去的，是导游的标识，可是我竟没看见，当然是摸门不着了。老潘打开了藏宝阁的小门，一条一人弄似的楼道，又狭又陡又昏暗。没带手电，只好摸着上去，突然一声响，豁然开朗了，原来在前开道的老潘用力掀开了三楼平面上的一块盖板，光线来了，我们顺利地登了藏宝阁。

　　藏宝阁五开间，楼层高度低于二楼，前后也比二楼缩进二檩，再加两侧山墙和风火墙的遮掩，非常隐蔽，站在地面上抬头仰望，根本无法发现有个三楼。这独特的构思，香山匠人的杰作，叫作“明二层暗三楼”。

　　想当年，太湖强盗金阿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冒充太湖游击队，无恶不作。金阿三带领他的小罗喽三次抢劫雕花大楼，光天化日之下，前门打不进，就砸后门进来。三进三出，一次比一次仔细，后楼的暗道，右厢房的地下室，楼梯拐角处的暗室，复壁中的保险柜全都被打开、搜查和洗劫。他们知道三楼有个藏宝阁，费尽心机，找到暗梯，可是只掠得了一些衣服和不甚值钱的杂物，金阿三馋涎的古董、金银、珠宝以及那幅稀世珍宝唐寅的《仕女图》，始终杳如黄鹤，就在眼前，却如远在天边。

　　我仔细打量着藏宝阁，中间三开间现在布置为陈列室，六只玻璃橱展览着明清时期的古玩珍品，均红天球瓶、三色双耳哥窑瓶、八仙瓷贴，还有翡翠、玛瑙、琥珀、珊瑚等珍宝组成的“嵌八件”立体挂屏。忽然，我发现陈列室中央似乎有一口“井”，雕栏围着，半遮半掩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玩艺儿。老潘说：“这叫楼井，我们上三楼的暗道，又窄又陡，扛不上大件物品，从院子里吊吧，楼面缩进了近二米，也不行。这个楼井专门为传递物品而设计的。平时，把楼井的盖板放平，从二楼往上看，与天花板一个式样，这也是暗三楼的一个小小的秘密吧。”

　　陈列室左右两侧，有四块高达二米的雕塑地屏，上面是“福禄财禧”四字。老潘在“禧”字地屏上捣鼓了一下，“禧”字地屏缓缓地洞开了，一间暗房。老潘又走到另一侧，把“禄”字地屏打开，又是一间暗房。老潘说，四地屏中，“福”和“财”是真地屏，“禧”和“禄”有机关，是暗门。暗三楼的基本设计，至今没有大变，地屏与暗门原先没有雕塑，也没有“福禄财禧”四字，这是为了适合游客观赏，进行的艺术加工。“禧”门那一间，当年房东主要存放书画及文房四宝。进入“禄”门，最显眼的是一只榉木烟塌。老潘让我研究研究，有什么异样。我横看竖看，左瞧右瞧，没有异常。老潘示意我拉一下计试试。这一拉，真使我吃惊不小，烟塌竟慢慢地滑动起来了，缓缓地，后面露出了一条暗道，探身一看，又是一条一人弄式的暗梯。老潘说，这里是主人歇息的密室。有一次，金阿三又上门来了，他们轻门熟路，直往三楼闯来，主人不慌不忙，待等匪徒们踏上三楼，他悄悄下到暗道，顺手将烟塌一拉，挡个严严实实，穷凶极恶的金阿三在藏宝阁胡翻乱抓，仍然仅仅捞得一点点不值钱的破玩艺儿。抢不到金银古董，金阿三扬言要绑主人的票，可是除了几个佣人，主人家的影子都没有。

　　藏宝阁的秘密也真多，老潘指着山墙上一方小小的壁洞，问我可知道这是什么。这很平常，烛洞！那时东山还没有电灯，照明不是蜡烛就是煤油灯了。老潘没有答话，让我踏上凳子，再细细瞧。一个小壁洞，底下一块方砖，放灯烛的，是壁洞呀！“再看看，方砖上。”是，方砖上有个月牙形凹孔。这，好象有名堂，我伸手一拨，方砖竟像移门似的动了，下面一孔小小的窗洞，从这里可以窥视外面的动静，怪不得金阿三几次要想绑票，连个人影子都撞不上。

　　东山是个深入太湖的半岛，晚清和民国时期，兵荒马乱的，湖上强人众多，时聚时散，神出鬼没，动乱逼人出智慧，一般大户人家都设有暗室，藏金银藏珠宝也藏自身。狡兔了得，设有三窟，春在楼更加了得，远远超出了三窟。正当我赞叹时，老潘说了：“雕花大楼最隐蔽的暗室，我还没有向你介绍呢！”说得我愣了好一会儿，忙不迭地要老潘带我去见识见识。

　　老潘带我走到第一进二楼，一字排开的五开间楼屋，左右两边四间楼房都有天花板，唯独当中的一间不设天花板，正中一块大匾“春在楼”，向阳门第春长在之意吧。老潘说，春在楼匾额的后面，那条船篷轩的上面全是暗道，人在暗道中弯着腰可以向左右两边行走，两边楼房的天花板上其实都是暗阁楼，四间暗楼空间很大，人在里面一点也不会感到逼仄。

　　我不明白，人从哪个地方可以走暗道进暗楼呢？老潘没有回答，拿来了一根长竹竿，从春在楼匾额一侧探了一下，“来，来，来，请看，匾额后面那块板壁，上面，有机关。”真的，竹竿挑到的地方，一个三尺来宽，二尺来高的洞口露了出来。喔，这就是入口！如果用一把竹梯，人就可以爬进去，人进去以后再把竹梯引进洞里，那真是天衣无缝的藏人之所。想当年，主人家的古董、金银、珠宝和字画，尽数藏在里面，无论金阿三如何绞尽脑汁，他们怎么找得到如此绝妙的密室呢？

　　我俩太投入了，不知不觉，时针指向了12点，老潘和我匆匆吃了一份快餐，又在春在楼兜起了圈子。好的建筑，不仅能使居之者适，而且能使观之者畅，春在楼真是香山匠人艺术的杰作，坐西朝东的中轴线上，次第布置着影壁、门楼、前楼、后楼、观山亭，一进房屋套着一进院落，前后楼两侧安排厢房，楼上楼下四面环通，吴中俗称“走马堂楼”，真的，宽宽的廊轩的确可以跑马。布局巧妙合理，高敞明亮，冬暖而夏凉。从外围看，四周的风火墙高达20余米，犹如一座高大、陡峭的黑色城堡，掩映于浓密的果木丛中，威严、幽深又多了些神秘。

　　当然最神秘的是大楼的暗室。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主题。老潘说，在古代，那些富家大户为了防备强盗或意外，常常设计暗室，一旦发生意外，比如强盗入室，主人即携带金银细软暂时栖身。《水浒》中就写到暗室，柴进庄上建有隐蔽的藏人之所，及时雨宋江家中也有土室。我说我读《后汉书·赵岐传》，“藏岐复壁中数年，岐作《厄屯歌》23章。”老潘说这好极了，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二点收获，一，赵岐在复壁国生活了好几年，看来那时的复壁空间不会太小；二，我国至迟在东汉时期出现了暗室。

　　春在楼的暗室太典型了，种类也基本齐全，除了复壁和地下室，还有暗道和暗阁楼。今天，我的收获很大，谢谢了，老潘，回去以后，我将对暗室的研究作出阶段性的总结，希望保持联系，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