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提前多少登机:逝去的武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2:42:01

        李仲轩老人形意述真合集!!!

1.夜  练  形  意  拳
                 徐皓峰

今年86岁的李仲轩老人是形意拳名家尚云祥晚年所收弟子。尚云祥的拳法被后人称为尚式形意,其宗旨是以拳法为修养。
曾有一个徒弟难以克服比武时的心神慌乱,听到佛法中有“定力”之说,就向尚云祥问起,尚云祥说:“定力就是修养。”解释练武先要神闲气定,能够心安,智慧自然升起,练拳贵在一个“灵”字,拳要越来越灵,心也要越来越灵。练功时不能有一丝的杀气,搏击的技能是临敌时自然勃发,造作杀心去练拳,人容易陷于愚昧。
李仲轩在拜师尚云样前,跟随尚云祥的师弟唐维禄学拳,唐维禄文化程度不高,人却很文雅,平时总是懒洋洋的,拿着个茶壶一遛达能遛达一天,性子非常温和。他教拳遵循古法,要在没人的地方教,树林里都不行,必须周围有墙,完全与外界隔离,不准第三双眼看。这么一个没人的院子,不太好找,李仲轩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家族的祠堂合适,平时无人去,便在祠堂里学拳。有一段时间,师徒两人吃住都在祠堂。练的时候只能一人,连师傅也不能看的,有疑问了,才演示给师傅求指点,而且只许在晚上练。唐维禄说:“想在人前逞能,得在旮旯受罪。”后来唐维禄以前的徒弟总到祠堂来,李仲轩的家人便有了意见,唐维禄就不再来了,唐维禄家在农村,离宁河镇有段距离,李仲轩便总是赶到唐维禄家学,有时十来里路一会儿便走到了,而且人越来越精神,觉得没走够。他把这种感受对唐维禄讲了,唐维禄说:“形意拳又叫行意拳,有个行字,功夫正在两条腿上。”然后给李仲轩讲了个故事。 唐维禄的师傅是李存义,李存义当国术馆馆长时,一天有个人背着口大铁锅来了.将锅往地上—放,跳到锅沿上打了套拳,可想其换步该有多快,腿功了得。他表演完后对李存义说:“不知李馆长能不能做到?”李存义说:“此种技能接近杂技,得专门练,你的腿功如果真好,跟我比比赛跑怎样?"两人说好,相隔两丈远,一喊开始,那人就跑,如果跑出十步李存义仍未追上,就算李输了。不料那人一起步,就被李存义推倒,好像俩人紧挨着似的,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最终那人背着铁锅羞愧地走了。此人没留下姓名,三十几岁,被国术馆学员们称为“老小伙子”——有了这件事,国术馆学员们知道了形意拳腿功厉害,就肯老老实实站桩了。唐维禄说:“你走远路来学拳,走路也是练功夫。”李仲轩来得就更频繁了,即便有时唐维禄不教什么,也觉得来回走一趟,很是

舒服。有时在宁河镇里突然就碰上唐维禄,原来是唐维禄来教徒弟了,两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聊,聊几句唐维禄就回去了,十几里路跟邻居串门一般。
李仲轩拜师尚云祥后,询问尚云祥:“唐老师只让我一个人练,不能让人看见,说是古法,这是什么道理?” 尚云祥回答:“没什么道理, 不搞得规矩大点,你们这帮小年轻就不好好学了。”年轻人喜好神秘,李仲轩也觉得这么练形意拳跟瞎子走路一样,不在拳腿,而在全身,晚上更能体会这味道。一次尚云祥带着李仲轩去访一个开武馆的朋友,武馆里有许多学员在练武,李仲轩就小声对尚云祥说:“他们这样练不出功夫来吧?”尚云祥很严厉地瞪了李仲轩一眼,离开武馆后,尚云祥说:“这么一帮人一块练武,得真传的徒弟就混在里面。” 李仲轩认为他们都没正经练,问怎么看出来的,尚云祥说:“白天练拳,眼睛要有准星,形意拳总是一束一捉,食指尖和小指根来回翻转,眼光不离食指、小指, 全神贯注,这是白天练拳的方法。”李仲轩便省悟到昼练夜练的截然不同,白日练眼晚上养眼,都是提神的方法,形意拳的关键在于神气。不过练拳的人喜欢看别人打拳,不见得在琢磨,如同写书法的人喜欢看别人写字,即便是看小孩写字,见笔墨行在纸上,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尚云祥就很喜欢看徒弟练拳,练好练坏无所谓,他也不指点,看一会儿就觉得很高兴。他自己从不在人前练拳,却像京戏票友般,特别爱看人打太极拳、八卦掌。对于八卦掌,他年轻时得过八卦名家程廷华的亲传,可是即便是个刚练八卦的人,他也能一看就看上半天。尚云样在一次看李仲轩练拳时,兴致很好,忽然说:“其实俗话里就有练武的真诀。”他说武林里有句取笑形意、太极、八卦姿势的话,叫“太极如摸鱼,八卦如推磨,形意如捉虾”——说到这,尚云祥就笑起来了,说:“我有别的解释,太极如摸鱼,要如手探到水里般,慢慢而移,太极推手正如摸鱼般要用手‘听’, 练拳时也要有水中摸鱼的劲,有这么一点意念,就能练出功夫来了; 八卦如推磨,除了向前推,还要推出向下的碾劲,八卦掌一迈步要有两股劲,随时转化,明白了这两股劲的道理,就能理解八卦掌的招数为何干变万化—— 该说形意拳了,尚云样却不说了。隔了几天又看李仲轩打拳,李仲轩当时对古拳谱“消息全凭后脚蹬”有了领会,正在揣摩全身整体发力的技巧,打拳频频发力,很是刚猛,尚云祥打断他,说:“动手可以这样,练拳不是这样。”他说练形意拳时,要如捉虾般,出手的时候很轻快,收手的时候,手上要带着“东西”回来,这“轻出重收”四字便是练拳的口诀,千金不易。
有一次尚云样看人练拳看得高兴,两手抱在额前,浑身左摇右晃,节奏上好像在跟着练拳的人一块比划。李仲轩就问他:“老师您在干嘛?”尚云祥答道:“练练熊形!” 形意拳有十二形,从动物动作中象形取意而出的拳法,极为简练,一式也就一两个动作。在十二形外,还有一式为“熊鹰合形”。形意拳的所有招式都起源于它,但传授时往往最后才教,也往往只说将“老鹰俯冲,狗熊人立”一俯一仰两种动态连贯,个别拳师还有独立的“熊形” “鹰形”,其架式与合演中的熊鹰略有不同。李仲轩问:“您这也是熊形?”尚云祥笑了,说:“我这个熊形与众不同,好像狗熊靠在树上蹭痒痒。”见李仲轩一脸诧异,又说:“你不是喜欢发力吗?功夫上了后背才能真发力,有人来袭,狗熊蹭痒痒般浑身一颤,对手就出去了(震倒了)。”
与唐维禄一样,尚云祥也是一散步就是一天,喜欢到繁华的地方去。李仲轩说:“唐老师喜欢到有树有草的地方去。”尚云祥说:“我有我的道理呀。”马路上人很多,人人走的方向都不同,正好练“眼观六路”,而且视线打开了,心态也会随之开阔,尚云祥逛一圈繁华闹市,心情反而会很轻松。
尚云祥晚年名气已很大,比武来访的人非常多,有时想睡个午觉都不行。一次李仲轩跟随尚云样出门办事,路上,看到两三岁的孩子打闹,尚云祥就停下来看了半天,还蹲下来伸手逗小孩,李仲轩催促他不要耽误时间,尚云样起身说:“我练拳一生,还不如这俩小孩。”很让李仲轩莫名其妙。办完事后,在回家的路上,尚云祥说:“古人讲,武者不祥。练武人太容易陷进是非中,还不如不学武,就算学了,也最好一辈子默默无闻,有一分名气,便多一分烦恼。小孩想打就打,打完就没事了,不是挺令人向往的吗?”一拍李仲轩,说:“看来练拳就得晚上练,让谁也不知道。”


 2.我 所 知 道 的 尚 式 形 意 拳
                                                              徐皓峰

我不是武术界人士,所知不博,无法用别种派系的形意拳比较出何为尚式,我只能提供我所知道的尚云祥拳术。  
我在 1987 年买过一本中华书店出版的《形意五行拳图说》,我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练形意拳的,当时是个初中小孩。教我练拳的老师名李仲轩.当时已 71 岁,会点穴按摩。当时曾问李老师是武当派还是少林派,他说是“尚云祥的形意拳”。
李仲轩老师当时天天晚上为西单的一个商店看店,便把我带过去,在一片家用电器的空场中练拳。白天练拳较少,只在星期天的中午到宜武公园里。其实每一次见面他几乎都不教我什么新的,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练。我有时赌气地说:“你要再不教我,那跟我在家里一个人练又有什么区别 ? ”他总是笑而不言。他后来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一代要娇嫩,至十六岁骨骼仍未坚实,所以不要练得过勤,否则伤身。他那时说:“七八岁开始练童子功的,是学唱戏的。”
李老师说他十几岁时第一喜欢唱戏,第二喜欢练武。当时家在宁河,请了一位武师在家族的祠堂里教拳。一次他练完拳后觉得浑身爽快,一高兴便唱起了京戏,结果遭到武师的痛骂。说练武后连说话都不许,否则元气奔泻,人会早衰早亡的,更何况唱戏。那位武师名唐维禄,薛颠刚当国术馆馆长时,对于有的挑战者因碍于辈份情面不好出手,有一两次是唐维禄代为比武的。唐维禄以腿功著称。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师兄尚云样。尚云祥传下的崩拳里有一个类似于龙形的跳跃动作。一次唐维禄和尚云祥一块去看戏,时间晚了,俩人便抄没人的胡同走,好施展腿功。唐维禄人高腿长,疾走在前,尚云样身材矮胖,落后几步,以崩拳一跃就超了上来。唐维禄有一个李存义传绐的药方叫“五行膏”,是比武受伤时救命用的,形意门中得此药方者不多。唐维禄将那药方传给了李仲轩,让他受了自己的全部传承。但唐维禄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名头的乡野武师,为了让自己的徒弟能够深造,便请求尚云祥收他为徒。当时尚云样年事已高,所收的徒弟都有徒孙了,传承已有两三代,而他还未到 20 岁。对于唐维禄的请求,尚云祥说,收徒可以,但李仲轩将来不要再收徒弟,否则我这门的年龄与辈份就乱了。
李仲轩老师跟随尚云祥学艺的时间并不很长,是断断续续的两年。据他说在拳术未成时,为谋生计去了上海,一直忙忙碌碌。尚云样谢世后,渐渐的便与武林少了来往。他当年对我说,之所以教我练拳,是觉得我学武的热忱不会持续多久,就先暂且教教。现今回想起来,他的晚年极其落拓寂寞.可能只是想借着教小孩来给自己找点生活乐趣。
我买的那本《形意拳五行图说》的作者靳云亭也是尚云样的学生。可李老师教的拳架和《形意拳五行图说》影印照片上的姿势相差很大,主要是没有靳云亭表现出来的那种左右撑开,上下兜裹的横劲。他说先前唐维禄教的也是这股横劲。唐维禄曾比喻:“如果和别人比试撞胳膊,他直着撞来,你在相撞的时候,将胳膊转一下,他就会叫疼。”这是个力学原理,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是相撞了.而是以一个抛物线打在对手的胳膊上.学会了这个抛物线,浑身都是拳头。这种遍布周身的抛物线,便是形意拳的横劲。对于这一点,靳云亭在照片上留下的影像可称典范,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功夫。五行拳中横拳是最难学的,唐维禄让他从钻拳和蛇形中去体会,慢慢地横拳就会打了,进而对形意拳肩、臀、肘、膝的近身打法也能领会了,再学习十二形不需指点便能知其精髓。高深武术的学习肯定是有次第的,次第便是一通百通的途径。据唐维禄讲,薛颠平时以猴形来练功的,动作之变幻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手脚肩胯可以互换打法,这一奇技是练通了横劲才能有的。由此可见横劲是深入形意拳系统的基础,也正如拳谱所言:“形意拳之母是五行,五行之母是一横。”
伹李仲轩老师向尚云样学艺时,尚云祥第一要改的便是他身上的这股横劲,收敛了撑兜滚裹,只是简单的一进一退,手的一伸一缩。而且练拳时两个脚腕要 180 度别扭地撇开,犹如将人扎在口袋里,浑身使不出劲。只要一使劲便不由自主地摔倒,更无法拔背挺身。他跟尚云祥学了一段时间后,浑身上下总觉得不顺,一举一动都变得困难,像小孩似地重新学走路,后来慢慢地走路的姿势起了变化,和尚云祥很像,温温吞吞的非常散漫.此时行拳便有了一种空空松松的自然感,对于《形意五行拳图说》与李仲轩老师所教拳架的不同问题,可能是尚云祥根据每个学生的基础,纠偏扶正,所教的侧重点有别。
当时形意拳的五行拳.十二形拳都印了书,在武馆里公开传授,要个别秘传的是“熊鹰合形”,据说连五行拳也是脱胎于它,是形意拳最古老的架势。唐维禄教过他熊鹰合形,是一个擒拿动作:双手运动幅度很大,学了很久也未得究竟。尚云祥便说要教他熊鹰合形,一示范他发现和五行拳里的劈拳没什么两样,尚云祥解释说:“劈拳就是一起一伏,用躯干打劈拳就是熊鹰合形了。”然后垂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身上并不见有什么起伏。尚云样.又说:“不但要用躯干,还要用躯干里面打劈拳。”李仲轩老师回忆当年学艺.对于尚云祥”要练功.不要练拳”的话印象最深。去上海谋生前向尚云样告辞时,对尚云祥说怕以后忙起来没有时间练拳了,而且所住的群居环境练拳多有不便。尚云祥嘱咐他:“你要学会在脑子里练拳,得闲时稍一比划,功夫就上身了。”
李仲轩老师晚年一直靠给西单商店守夜谋生。在 1998 冬天因为商店里煤炉漏气,从而煤气中毒.一度全身瘫痪,口不能言,医院诊断是大脑萎缩。他那时被运回门头沟的老屋里待死,然而四个月后竟然可以下床行走,语言和神志都恢复了清晰,只是从此体质明显地虚弱。但作为一个 72 岁的老人能有如此的恢复力,不能不是一个奇迹。他说这要感谢尚云祥、唐维禄两位师父在年轻时给了他一个好的身体底子。他刚能下床时.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尚云祥的剑法从不外露,其实造诣极深,有时以剑来教拳。因为练拳不开悟的话.练到一定程度就练不下去了,尚云祥就让学生从剑法里找感悟。为了说明这一道理,李仲轩老师当时扶着桌子站立,让我拿一根筷子刺他。不管我从任何方向刺去,他总能用他手里的筷子点在我的腕子上,后来忘了他是病人,我刺扎的动作越来越快,但不管有多快他还是能打中我的手腕,而且他的动作还是慢慢的。我问他这以慢打快是什么缘故,他说这就是形意拳走中门、占中路的道理。
我向李仲轩老师学武术的时间只有一年,甚至连十二形电未学会。以后正如他先前所料,我对拳术的热忱不久便退了,以学习工作为借口而荒废了。我尽我所知介绍的尚云祥教授法,其实只是尚式形意的片麟只爪。李仲轩老师今年已经 85 岁了,不知何时便会谢世,我很希望他能收下一个真正习武的学生,保留住尚式形意的一份武学遗产。
3.耳     闻     尚     云     祥
                                                                      徐皓峰

自2000 年 12期发表了《我所知道的尚式形意》以来,收到读者来信与来电,我非习武之人,对于许多武学上的问题无法回答,少年时教我形意拳的李仲轩老师又未在北京,我只能将李仲轩老师当年对我讲的回忆下来,写一写我所耳闻的尚云祥,以飨读者。    
先简要介绍一下李仲轩老师,他今年85 岁,19 岁拜师尚云祥之前,随尚云祥的师弟唐维禄在宁河学拳,唐维禄讲过尚云祥结识了八卦掌名家程庭华,程很赞赏尚云样的天资,为了共求武学真理,便将八卦掌的口诀传给了尚云祥,后来尚云祥将程派八卦掌传给了几个门人,程派八卦就在尚门中有了隐秘的一支。    
尚云祥有脚裂砖石的绝技,日后又施展过几回,从此便落下“铁脚佛”的名号。但尚云样对这个称呼很不喜,认为是“年轻时得的,只能吓唬吓唬外行。”李仲轩拜尚云样时,尚已是个老人了,慈眉善目非常平和,他先教站桩,名“浑元桩”,就是两脚平行站立,双手胸前一抱。李仲轩随唐维禄学过更为复杂吃劲的桩功.往往一站就一两个小时,双手一抱就太过简单,以至于不知该在身体哪个部位吃劲。    
没料到在尚云祥面前站了一会后,尚云祥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抱过女人没有 ? ”但是这句令人大窘的话.却使李仲轩隐隐约约有所感悟,浑身一松,尚云祥说:“对了。”  
当时有许多形意拳师将五行、十二形的拳招拿来站桩,而尚云祥只让门人站“挥元桩”.甚至连形意拳最基本的桩法“三体式”( 就是劈拳的架势)都不让站,说过:“动静有别”的话。  
李仲轩在宁河时,青年里有一种游戏叫“蹋地球”,就是将一个铁球在脚底下搓着玩,像杂技一样,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传到谁,谁便来一段技巧。当时李仲轩也把铁球带到北京,一次尚云样见到他玩“踢地球”,便说这游戏可以练身手,让他每天玩玩自有好处,然后又说可以将铁球握在手中,在胸前划圆,眼神要跟上,能调周身气血。  
李仲轩从此一手一个铁球(右手18斤,左手17斤)  ,先开始只是觉得手上会多一把力气,不料每次练完都觉得双腿柔腻腻的,不久后觉得两腿像双手一样敏感,整个躯体有种“通透感”。后来知道这种功夫是形章拳内功之一,叫“圈手”,古传原本是空手的,只有尚云祥加上了两个铁球。  
尚云祥还有一种训练叫“转七星”,就是在院子中按照北斗七垦的曲线,钉上七个木桩,让人绕着桩子打拳,打什么拳他不管,就是让门人体会群斗时,四面八方来敌的处境,关键在步法。至于绕这七个桩子该用什么步法,他也不管,甚至还说插桩子也可以不按照北斗七星,随便什么形状都行。  
“转七星”是形意拳自古就有的,李仲杆一次像练八卦掌似地将“七星”转得又圆又平,尚云祥就说:“练拳一惊一乍的不行。动手得一惊一乍。心里要有数。”尚云祥没有一招一式地教过李仲杆程派八卦掌,因为拳路毕竟和形意不同,所以也不鼓励李仲轩学,但常说起八卦掌。  
尚云祥说八卦就是教人“送”,八卦像推磨.凡推过磨的人都知道.要想将谷物磨得细腻.直愣愣地推肯定不行,手上的那股劲得把磨杆“送”出去,送得“平、圆、悠、远”,还要“送”出一股向下的碾劲,这股另有的劲叫做“留”。八卦掌便是有送有留,这不是靠站桩就能站出来的.所以八卦门人不站桩,都是在运动中求“送、留”。  
尚云祥以腿功著称,但是对于腿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训练,或者像他人想象的什么“运气法”,有脚裂砖石的奇能,是功到自然成。尚云祥教授腿击法时主要是传授“十字拐”,一种正面蹬踢的动作,还有就是燕形。尚式形意的燕形与别派不同,是一种腿击法,连环的侧踢,又名“二起脚”。有正有侧,尚云祥也就不多教了,除非门人有具体问题来问。  
李仲轩当年对于腿法的用劲感到很困惑,总觉得腿一踢,浑身的劲便不“整”了,而且觉得腿击除了富有隐蔽性外,速度和灵活都比不上手.尚云祥回答:“腿击法是身法的发挥,所以练腿先练身。”  
尚云祥说他师弟中,身法最好的是薛颠。当时武林中传说,薛颠有一次表演,抬了条长凳放在中央,打第一拳时他在条凳的左边,打第二拳时他已到了条凳的右边,他是以极快的速度在瞬间钻过条凳的,眼力稍差的人看不清他具体的动作。观者皆震惊,这形同鬼魅的身法.交手时根本令人无法招架,有几个想跟他比武的人就退了。  
薛颠的身材有一米八几,气质文静,很像教书先生,是当时支撑形意拳门庭的重要人物,继承师父李存义强调实战的作派,一生公开比武。由于李存义、薛颠两代实战的号召力,使得形意拳得到极大的推广,在大城市中印书公开传授。但由于公开的只是招法,形意拳的口诀是要面授口传的,又由于人们比武求胜的心理,许多人学形意拳都是在学格斗法,对于深一层的道理不求甚解。  
当时武林有“练形意拳招邪”的说法,因为许多练形意拳的拳师,一上年纪,腿脚就不好.甚至短寿,还有年轻小伙子练了几个月形意拳,身体亏损得很厉害,神经衰弱、肾虚各种毛病都出来了。有人便认为是招邪了,但念经符咒都没用,身体仍一天天坏下去。  
李仲轩当年曾问是何原因,尚云祥解释:“形意拳是内家拳,练得是精气神,练功的时候应该把精气神含住,但很多拳师都在练打人,剐将精气神提起来,一发劲都发出去了,还能不短命?不明白动静有别,身体当然出毛病。”还说过:“俗活讲‘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学形意拳的都在学打死人,最终把自己打死了。”然后告诉李仲轩.打太极要带点形意的充沛,打形意要带点太极的含蓄。  
李仲轩老师讲过,形意拳的练法、打法、演法(表演)的口诀都是不一样的.但现在弄混乱了,用打法去练功,用演法去比武,这是当年形意拳普传后留下的弊病,但按照旧的武林规矩,许多东西又是不能公开的,所以是个左右为难的问题,有待后来人物去解决。  
李仲轩老师对尚云祥的记忆是:尚云祥没有一般练武人身上逼人的气势,但双跟清亮,一举一动都显得悠然自得,令人自然升起崇敬之心。这种特殊的气质,是因为他的拳法能涵养身心。   4.以尚式形意解“拳禅合一”  (1)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撰文

称形意拳为拳禅合一,大约是二十世纪十年代,形意拳进入大城市,叫响了这个说法。但形意拳遵循的是道家,想有进境,总要从“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上落实,禅是佛家,怎么也有了关系?  
我的体会是,不是拳学,而是教学。老辈的拳师,像薛颠,孙禄堂那样文武全才,功夫好文采也好的,毕竟是少数,但一代代传人照样教出来,是什么道理?  
因为学拳讲究悟性,不用给整套理论,给个话头,一句话就悟进去了,什么都能明白,这一点与禅宗相似。禅宗有句话叫“三藏十二部,曹溪一句亡”,佛经有百万卷,但其中的意思六祖惠能一句话就表达清楚了,这句话叫口诀。  
比如我第一位师傅唐维禄,曾几次代薛颠比武,应该说精于技击。练拳并不等於比武,功夫好相当于一个人有家产,比武相当于会不会投资,从功夫好到善比武,还得要一番苦悟。唐师一天手里抬着东西,身边有人一个趔且,唐师没法用手扶他,情急之下,用胯拱了他一下,那人没摔倒,唐师也悟了,从此比武得心应手。  
薛颠是李存义事业的继承者,李存义去世后,薛颠就任国术馆馆长,国术馆有几位名宿不服气,算起来还是长辈,非要跟薛颠较量,薛颠只能推诿。因为只要一动手,不管输赢,国术馆都将大乱。这个死扣只能让第三者去解。唐维禄说:“薛颠的武功高我数倍,您能不能先打败我呢?”与一名宿约定私下比武。唐师对这类争名的人很蔑视,穿着拖鞋去了,一招就分出了胜负,那几位便不再闹了。光有功夫还不够,掌握了比武的窍门,方能有此效果。  
我的第二位师傅尚云祥,是个所学非常杂的人,什么拳他一看就明白底细,瞒不住他,有时用别的拳参照着讲解形意。照理说,如果得不到口诀,光看看架势,是明白不了的,但见了尚师,就知道世上的确有能“偷拳”的人。当然,这是他有了形意的一门深入,悟出来了,所以能触类旁通。  
尚师一次跟我打趣:“什么叫练拳练出来了?就是自己能创拳了。你给我编个口诀听听。”跟老辈人学,得连掏带挖,我虽然创不出来,但为了引他教我,也编了一个,关于形意蛇形的:“背张腹紧,磨膝盖;浑身腱子,蹭劲走。”   他对我的评语是:“一点小体会,不是大东西。”讲:“你瞧程廷华编得多好---别人都说,打人如亲嘴,也就是穷追不舍的意思,他却说,练拳如亲嘴。”  
尚师解释,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觉不同,练拳光练劲不行,身心得起变化,这个“连拳如亲嘴”,把“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说通了。  
尚云祥曾用形意拳口诀与程廷华交换八卦掌口诀,发现最精粹处是相通的,因为有这一段因缘,照理,尚式形意与程派八卦的门人可以互称兄弟。  
尚云祥向几个早期门人完整地教过程派八卦。我没有传承尚师的这一路武功,但他对我说过,一般人练八卦,都容易把八卦练“贼”了。其实八卦掌是雄赳赳的,关键要从“双换掌”这一招里练出来,因为这一招容易体会出“劲力周全”四字。  
尚师讲,程廷华打八卦,劲力浑身鼓荡,感觉不到他在打,只感到他在动。大蟒蛇从头到尾都蹭着劲,才能爬动得起来,这种威势,又怎是打一拳踹一脚所能比?  
形意拳古传歌决中有一句“硬退硬进无遮拦”,说的就是这种劲力周全的威势,不用抡膊打,只要一动就有很大的冲撞力,对手困不住你也防不住你,“硬”字是“断然”之意。  
也有“硬打硬进无遮拦”得说法,“打”字不准确,照字面理解就把形意拳说低级了,显得蛮横,“硬”字也容易被误解成胳膊拳头硬,一边挨打一边进攻。“硬退硬进”就有道理,把“退”字放在前头,因为形意拳看似刚猛,实则以“顾”法为根本。顾为退,能不被人降住,方能降人。  
老辈拳师多居乡野,文化程度不高,所传承的古歌决多字词粗陋,大致意思是不错的,但无法一个字一个字的揣摩,一定得常年跟随在他们身边,从身教上学。  
他们也不太爱解释古传歌决,只叫门人硬背下来去悟,但那些古歌决不经点拨,是悟不出来的。脱离开那些歌决,他们不经意说的话,才是自己真正的体会,非常真切,往往比古传歌决还要好。可惜门人没有整理成文字的意识,产生出更鲜活的歌决,只对古传歌决宝贝得不得,这是形意拳的“水土流失”。  
当然他们说话,也往往用自己最熟悉的方言来讲。比如唐维禄,说打崩拳要“抽筋”。我是他徒弟,我明白,别人就难懂了,没法传播。像尚云祥这样能在形意拳中开了尚式一派,首先表明他注重实际,不为古传歌决所约束。  
其实古传歌决是怎么来的?也不是先有歌决,而是根据实际来的。学拳之悟,不是悟古歌决,也不是悟老师的口诀,而是借着歌决口诀,有了契机,悟出产生歌决的东西。  
把握住了根本,自己编两句口诀又算什么难事,大海中溅起点水花而已。所以尚云祥说,能创拳的人才是练出来的人 --- 这不是玩笑话。  
再举一个读者亲自就可以印证的例子,明白了要劲力周全,功夫用双换掌能练出来,用蛇形也能练出来。“只动不打”是程派八卦的练功口诀,“硬退硬进无遮拦”是形意的古歌决,尚云祥还有“练拳要学瞎子走路”的窍门,说瞎子走路身子前后都提着小心,从头到脚都有反应,练拳不是练拳头,而是全身敏感  ---  千说万说,都是一个道理,就看作徒弟的能应上哪句话的口味。  
以上对“拳禅合一”举了点例子,不成条理,只望能稍稍说明。另,在武魂发表文章以来,受武术爱好者的来信来访,有殷切者也有强求者,我没有武术班也不为图虚名,年老昏沉,无力授徒,还望见谅。  
我当年拜师尚云祥,是以“学成后不收徒”为先决条件的,就让我这一支衰落下去吧。但尚师的拳法不能衰,请谅解我目前只选择以文会友的方式吧。   5.以尚式形意解“拳禅合一”  (2)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撰文

在上一期《武魂》上以尚式形意解“拳禅合一”,犹有未尽,此次以桩功举例。旧时候学武,总是讲拳的多,说功的少。学到拳的是学生,学到功的是徒弟。学到形意的桩功很难,不愿意传,让你一站,说点“放松”一类的话,就不管了。    
比如站浑元桩,都知道两眼不是平视,要微微上瞟,但瞟什么?瞟来作什么?能回答出这两个问题,才是李存义的徒弟,否则他老人家开国术馆,一班一班教的学生很多。    
按照李存义的桩法,小脑,肾,性腺都得到开发。所谓“形意一年打死人”,不是说招法厉害,是说形意能令人短期内由弱变强,精力无穷,是体能厉害。    
还有一点,叫“传徒先传药”。武家是有药方的,有练功的有救命的,自称是某某的徒弟,先得拿出几张药方。唐维禄便有李存义传的“五行丹”作凭证,此药化为膏质是一种用法,化为丹质又是一种用法。    
收徒弟得有用。我所接触的李存义的几个徒弟,都不是严格意义上光大师门的人。  唐维禄由於后天条件局限,还有性格使然,他可以暗中帮助师兄弟,自己却不是独领风骚的栋梁;尚云祥有自己的路要走,在李存义的教法上别出新意,所传不是李存义的原样;可以说薛颠是李存义教出来的最“有用”的徒弟,坐镇国术馆,广传形意拳,可惜由於特殊缘故(以后另写文讲述),不用老师的名号。    
得到一个徒弟很难,总是这有缺点那有遗憾,但要真得到一个好的,门庭立刻就能兴盛起来。有的时候师徒感情太好了,也不行。规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来,人跟人关系一密切,就缺乏一教一学的那种刺激性了。拳不是讲的,要靠刺激,少了这份敏感,就什么都教不出来了。所谓“练武半辈子,一句话教给徒弟”,并没有一句固定的话,指不定那句话刺激到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禅吧?我从唐维禄门下转投尚云祥,并不是唐师没本事教我,是我跟他太好了。我算富家子弟,易骄狂懈怠,离开家一个人到北京找尚云祥,心情使然,就能学进东西了。
尚云祥有为师之道,教徒弟跟钓鱼似的。咬不上他的钩,他就嘻嘻哈哈,一点都不解释,令人着急;咬上伤了他的钩,他就狠劲一拽,一句话说透。我一直很感谢唐师的安排。老辈武师就是这样,一旦认你作了徒弟,就只为你好,非常无私。    
我到了北京后,唐师还总来看我。他不坐火车,都是从宁河一晚上走来的,这份师恩太厚了。唐师腿功好,孙禄堂腿功好,由於两人名字都有“禄”字,一度被称为“二禄”。最终孙禄堂成名成家,唐维禄被世人遗忘,但孙禄堂的门下应该记得这说法。    
孙禄堂的腿功,是新闻事件。他和一位要人坐敞篷汽车,逆风而行,车速很快。那人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被风吹走。孙禄堂跳下车追到草帽后再追汽车,司机还没意识到有人跳车,他就已经回到车上----此事当时有几家报纸报导。    
唐师要是有一件名动天下的事,也不会老死乡野。不过光靠惊世骇俗也不行。孙禄堂文武全才,样样都好,的确是大家。一个练武的人,得什么都会,方能有大用。    
唐师所传的桩功,有一个要点,时常浑身抖一抖。传说狗熊冬眠的时候,每隔几天,它就自发性地浑身颤抖,否则僵滞不动,身体要有问题。同样,站桩为什么站不下去?就是缺这一抖。很细致很轻微地抖抖,就能够享受桩功,养生了。另外,其实比武发力,也就是这么一抖擞。如果有读者从此受益,就向旁人传一传唐师的名吧。    
薛颠传的桩功,一个练法是,小肚子像打太极拳一般,很慢很沉着地张出,再很慢很沉着地缩回,带动全身,配合上呼吸,不是意守丹田,而是气息在丹田中来去。这个方法,可以壮阳,肾虚,滴漏的毛病都能治好。另外打拳也要这样,出拳时肚子也微微顶一下,收拳时肚子微微敛一下,好像是第三个拳头,多出了一个肚子,不局限在两只手上,三点成面,劲就容易整了。    
还有一个方法,站桩先正尾椎,尾椎很重要,心情不好时,按摩一下尾椎,就会缓解。从尾椎一节一节脊椎骨顶上去,直到后脑,脊椎自然会反弓,脑袋自然会后仰, 两手自然会高抬,然后下巴向前一钩,手按下,脊椎骨一节一节退下来。如此反复练习,会有奇效。脊椎就是一条大龙,它有了劲力,比武时方能有“神变”。    
注意,这三个桩功都是动的,不过很慢很微,外人看不出来。薛颠说的好,桩功是“慢练”。这些都是入门的巧计,一练就会有效果,但毕竟属於形意的基本功,练功夫的“功夫”,指的还不是这个。至於如何再向上练,薛颠和唐维禄都各有路数。    
尚云祥把这些方法都跳开,站桩死站着不动,是错误的,但他就传了一个不动的。一次我站桩,他问我“你抱过女人没有?”我就明白了。这个“抱”字,不是两条胳膊使劲,而是抱进怀里,整个身体都要迎上去。这是对站桩“拿劲”的比喻,拿住这个劲,一站就能滋养人。    
一天我站桩,尚云祥说:“你给我这么呆着!”这一个“呆”字,一下子就让我站“进”去了(没法形容,只能这么说) 。后来他有冲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呆着?走吧!”身体一下就“开”了。    
形意是用身体“想”,开悟不是脑子明白,而是身体明白。与禅的“言下顿悟”相似,等身体有了悟性,听到一句话就有反应,就像马挨了一鞭子,体能立刻勃发出来了  ----  尚式形意发扬的是这种教法。    

6.尚 式 形 意 拳 的 形 与 意
                                                       李仲轩讲述     徐浩峰撰文

我年轻时拜师尚云祥学形意拳,许多年以后,听说老师的拳法被人们尊为尚式形意。近来有武术爱好者来访,询问名为“尚式”,凭的是哪些不同?一时竟找不出简明词汇作答。因为当年学拳只求有没有进益,从未想过这一问题,师徒间闲聊很多,但不曾有尚老师将自己的拳法与别人对比的记忆。    
现今人们是如何将尚式形意与别种形意拳作区分,我几十年一个庸碌闲人,对此毫不知情。根据当年在尚老师身边的体会,尚式形意的形与意,只能授者身教,学者意会,如果勉强以文字描述,那么形就是“无形”,意就是“无意”。这不是老和尚打无聊机锋,而是练武事实。    
在形上讲,有的武术爱好者,一听到“尚式形意”,首先认为在架势上肯定有很大不同,纠缠在“前脚是直的还是歪的?后手是抱在腰前还是跟在肘后?”一类问题上。固然,之所以为尚式形意,招法上肯定有独到处,但那不是关键,它是尚老师练武多年自然形成的,绝不是为了开一派,为了有别而有别。平衡匀称是人体的本能,对老架势改得再离谱,打多了也会像模像样,如果这样就算开一派,岂不成了玩笑?    
尚老师的名言是“练功不练拳,用劲不用力”。不去探讨架势背后的道理,眼光局限在架势里,就是刻舟求剑。有人从力学角度分析尚式形意的架势,认为改动是为了发力更为合理,或是根据尚老师的体型,认为变招是为了适合矮胖人,此说或许有它的道理,可惜尚式形意用劲不用力,从力学上分析,是错动了脑筋。    
从打法的角度去分析,如燕形,别派用的是肩,尚式用的是腿,打击部位不同,当然姿势不同。其实,尚式形意的一个燕形打出来,用用肩,又有何不可?它又不是拳击,下钩拳只能击下巴,刺拳只能击面。一个姿势摆出来,从头到脚都能打人,一个姿势顶一百个姿势用,这才是形意拳,否则光凭五行十二形那几个姿势,又怎么能成为三大内家拳之一?    
而且凡形意拳,一个姿势都有练法、打法、演法三种变化,书本上没有,只有拜师后,才能知道周全。书上所谓的固定套路,往往是打法、练法、演法混淆在一起,凑成一套,以它去比较尚式形意的异同,又如何能识别得清楚?比如有的拳谱上的劈拳起手式,是用后手摩擦前手小臂内侧,此处有经络,摩擦起来有健身作用,是练法之一;再如前臂高探平展,两手慢慢回收,都是在健身,没法用于比武的。要比较,得三法对三法地比,颇为繁复,本文就不作此工作了。    
那么究竟尚云祥“用劲不用力”的“劲”是何物?无法直接说清,只能借助于比喻。用力好比用一个指头打人,用劲好比用整个拳头打人 --- 还是说不明白,只好再举例:形意拳古谱上有一句赫赫有名的歌诀“消息全凭后脚蹬”,如果理解成以蹬脚跟发力出拳,十个人练十个人会震得后脑生痛。至于能不能发出大力,的确能,因为拳击运动员也是借助蹬后脚发力的,蹬后脚扭腰,这是发力最科学的法子。不过拳击蹬的是后脚尖,不会震得后脑生痛。    
拳谱上讲的“消息”,不是以后脚去蹬力,消息是关于劲的消息。正如经络,西洋仪器在人体上找不出实据,劲也不能以肌肉的伸张来测度。后腿一蹬,大腿肌肉的力气,利用人体的合理构造,通过关节,层层加重,传导到拳头上 --- 这是力学,用它并不能确切说清武术。    
或解释说,后足一蹬,能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到拳头上——可以试试,算—个成年人的体重有两百斤,用了此法,也不太可能打出一百斤的拳头。一个五十斤的麻袋,从一米高的距离掉下来,击打地面的力量会有五十斤。但一个两百斤的人不能打出两百斤的拳头,正如人从一米高跳下,人体的关节构造,能将地面的反弹力疏散,所以不会受伤。当一个人妄图以体重打人时,人体构造也能将力量分散,任你后脚猛蹬,也蹬不出太多东西。    
而劲就好比一个网兜,将一堆散桔子似的人体拎起来砸出去,人的体重就不会贬值,而且还能赚到加速度的便宜,打出超出体重的力量。妙用如此,尚式形意当然要“用劲不用力”了。    
只有不用力才能练出劲,因为劲关系到周身上下,一用力便陷于局部,拣芝麻而丢西瓜了。有武术爱好者见到拳谱上写着“形意拳有明劲、暗劲、化劲”,便以为开始一定要练得刚猛,一练拳便频频发力,果然也有成效,打架厉害,听到“形意一年打死人的”俗话,便以为练对了。其实那跟拳击手打沙袋又有何区别?练一年拳击也能打死人,好的拳击手一拳有七十斤力量,七十斤打在人心口,当然能打死人。    
其实拳谱上的明劲,明字除了明确,还有明白之意,是要入“体会劲”,拳力增大是这一阶段的必然效果,暗劲是要人由明转暗,淡忘对劲的体会,让其成为一种自然反应,化劲是收放自如。    
暗劲与化劲难以描述,只能勉强说一说明劲。练明劲有个巧方法,要在转折处求之。五行拳不是练拳,而在练五种不同的劲,所以每一种拳的转身姿势都不同。转身姿势是为了劲而设立的,多练练转身,对领悟劲有帮助。    
以前有传闻说,孙禄堂在教徒弟时,碰到了说劲难的问题,就用形意的劲比划太极拳,以图对徒弟有启发,后来自己也觉得有趣,就此创立了孙式太极拳。不宜此说是真是假,的确有练形意的人,见到孙式太极拳,所悟很多。    
在练劲的过程中,自然会遇到“神气”的感受,此处不便多谈,只有练者心知肚明了。如果从发力的角度讲,肯定存在一种姿势比另一种姿势好。而尚式形意是用劲,劲练成后,一切架势无可无不可,所以也就没有“形”可言。    
至于意,造作意念,毁人不浅。以前的拳师由于没有文化,在没有得到名师指点的情况下,看到拳谱上的形容词,就以为是口诀,如见到“四两拨千斤”,以为要在力学上取巧,有了贼心,就练不出功夫来了。现在有武术爱好者受气功影响,打拳时,自作主张地加入好多意念,练桩功要“双手捧起整个大海”,大海有多重?这样想,只能让精神无故紧张,常此以往,会短寿的。    
再如看到歌诀“遇敌好似火烧身”一句,不明白“火烧身”只是形容,不是状态,假想浑身着火地比武,会令反应失常,不败才怪。    
究竟何谓意?一个体操队的小女孩,她翻跟头不用多大力,也没什么意念,她靠得是练就的身体感觉,感觉一到,便翻成了一个跟头。形意的意,类同于此,不是在脑海中幻想什么画面,所以意等于无意。    
尚老师总是要求徒弟多读书,说文化人学拳快,一个练武的要比一个书生还文质彬彬,才是真练武的。古书里的上将军,多是一副书生样。练武的也一样,一天到晚只知剑拔弩张,练不出上乘功夫。因为拳谱上许多意会的东西,文人一看便懂,武人反而难了。尚老师便是个很随和的人,面若凝脂,皮肤非常之好,没有一般练武人皱眉瞪眼的习惯动作。只是如果有人走到他身后,他扭头瞥一眼,令人害怕。    
形意拳之意,比如画家随手画画,构图笔墨并不是刻意安排,然而一下笔便意趣盎然,这才是意境。它是先于形象,先于想象的,如下雨前,迎风而来的一点潮气,似有非有。晓得意境如此,方能练尚式形意。    
尚式形意的形与意,真是“这般清滋味,料得少人知。”  

7.尚 云 祥 说 “ 虎 豹 雷 音 ”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撰文

古传形意拳歌诀中,说可以通过发声来长功夫,名为“虎豹雷音”。李仲轩先生是形意拳大师尚云祥晚年所收弟子,拜师时  19  岁。由于与尚云祥年龄相差过大,尚云祥便嘱咐他不要再收徒弟,以免乱了尚门形意的传承辈份。李仲轩于尚师去世后一直默默潜修,今年已  86  高龄。晚岁心境更为缅怀尚师,便想将自己学艺的身证,写成文字,丰富一下老师武学的流传。此次谈的是“虎豹雷音”。    
李仲轩在拜师尚云祥前,跟随尚云祥师弟唐维禄在宁河学拳,受了唐维禄拳术、医药、道法(形意拳是内家拳,以道家为归旨,所以有医药、内功)全部的传承,是唐的传衣钵弟子。唐师在口传形意拳古歌诀时,有“虎豹雷音”一句,并没有详细解释,李仲轩以为是对敌时大喝一声,震撼敌人心神的作用,也就没有多问。    
之所以忽略.因为唐维禄在教拳时不许发声。一次李仲轩练完拳趁着一股高兴劲,唱了两句京剧,被唐维禄一顿臭骂,危言说练拳就是练一口气,一张口便白费了。而且精气神都在这一口气里,不求化在体内,反而大口大口唱出去,是在玩命。由于唐维禄定下练拳不许说话的规矩,使得李仲轩对发声有了成见,不会再多想。    
李仲轩对唐老师的规矩十分信服。因为有切实体验,形意拳练一会后就能感受到体内气息蒸腾,随意张口确有“泄气”之感。至于如何将这口气化在体内,唐维禄教授,练完拳不能立刻坐下,要慢慢行走,转悠几圈自然会有熏蒸、淋浴之感.很是神清气爽,久之心智可以提高。所以习武要有练有化,收式与起式同样重要,甚至练完后溜达的时间比练拳的时间还要长。    
对于形意古歌诀,唐维禄是先整个说出来,令李仲轩背诵,在日后再分节讲解。由于练武要靠实践,程度到了方能有悟性,唐维禄有的讲解十分清楚,有的讲解李仲轩便听不明白,似乎唐维禄也有难以说明之苦。到分节讲解时,唐维禄说到“虎豹雷音”,李仲轩问:“是吓人用的吧?”唐维禄连忙说不对,而是通过发声来长功夫 --- 这便与唐维禄“练拳不许说话”的规矩违背了,李仲轩就问是何道理,唐维禄说他的师父李存义有言“要想功夫深,需用‘虎豹雷音’接引。”不过得功夫达到一定程度,方能有此妙用。李仲轩追唐维禄的话茬,说:“既然不是一声怒吼,是个练功方法,练功方法总是具体的,还望老师说明。”    
唐维禄感到很是为难,想了一会,带李仲轩到了宁河的一座寺庙里。见左右无人,在院中悬钟上轻轻敲了一下,悬钟颤响。唐维禄让李仲轩将手按在钟面上,说:“就是这法子。”李仲轩仍然不解,唐维禄说:“李存义老师当初就是这么传给我‘虎豹雷音’的,我没有隐瞒你的,是你自己明白不了。”此事就此搁下。    
唐维禄为自己的徒弟能够深造,后来让李仲轩转投尚云祥门下,李仲轩因此从宁河到了北京。李仲轩家中在北京有亲戚,当时由于时局紊乱,许多北京人南下迁居,所以北京有许多空房,房租空前的便宜。李仲轩在亲戚家住了些天,便租了间房子,留在北京专门习武。    
由于脱离了宁河的大家族宅院式的生活,在北京胡同中与各色人等杂居;李仲轩对许多事都感到新鲜。当时胡同里有一位姓“严”的先生,是账房的会计,一手算盘打得十分高明,闲时在院子里将马扎一支,教左右的小孩打算盘,也将李仲轩吸引过来,就跟着学了,后来不料自己手的职业就是会计。当年玩一般学会的算盘竟成了终生吃饭的本事,不由得感慨人命运的因果奇巧。    
严先生教李仲轩算盘时,问道:“我原以为你们练武之人,总是手指粗粗,满掌茧子,没法打算盘,不料你的手指比女人还细,一个茧子都没有。”李仲轩说:“找们内家拳不靠手硬打人。”当时唐维禄从宁河到北京看徒弟,躺在李仲轩租的房里歇息,听到严先生与李仲轩在院子里说话,就笑眯眯地走出来,两手一伸,说:“严先生,我的手也是一个茧子没有。”    
唐维禄在宁河镇周边的农村里种地为生,可他的手不但没茧子,而且很小,一点没有重体力劳动的痕迹,严先生就感到更奇怪了。唐维禄说:“但我的手很有劲。”说完张手在院墙上一攥,便将妇女们绑晾衣绳的钉子拉了下来,然后不往原来的钉孔上插,而且错开钉孔,手一拧,钉子就进了砖里。严先生看得目瞪口呆,连说:“开眼开眼”。    
唐师父表演了这手功夫,使李仲轩对形意拳的内涵更为向往,急切地想在北京期间能有长进。但虽经过正式拜师,每次去尚云祥家,尚云祥并不教什么,总是跟李仲轩闲聊,一副“来了个朋友”的样子。李仲轩知道自己的拜人尚门,完全是唐维禄的撮合。尚云祥虽对李仲轩有过观察判断,毕竟不太了解。他的闲聊,是在模自己的性情。于是放开了,什么话都跟尚云祥说,先将这段时间当作去作客,相信有一天终会得到传授。    
一日,在尚云祥家时,尚云祥有个朋友来访。此人身体不太好,有胸闷头晕的毛病,听别人说读经文可以去病,便请了本经日日读诵。可经文难懂,一费心思,似乎胸闷得更厉害了,便来问尚云祥有没有健身的方法。    
尚云祥说:“练拳更加费心思,我看你这只是体虚,找正经大夫,吃药慢慢调理,比什么都好。”那人走后,尚云祥跟李仲轩继续聊天,聊了一会话题就转到了那人身上。尚云祥说:“其实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病,正是读书,不过要像小孩上私塾,不要管书上是什么意思,囫囵吞枣地一口气读下去,只要书写得朗朗上口,总会有益身心。但咱们成年人,不比小孩的元气,大声读诵会伤肝,要哼着来读,不必字字清楚,只要读出音节的俯仰就行了。”    
李仲轩问:“这有什么道理吗?”尚云祥答:“没什么道理,我看小孩们上学后,马上就有了股振作之气,对此自己乱琢磨的。’李仲轩又问:“为什么不把这法子教给您那位朋友?”尚云祥说:“那人生活不如意,精神萎靡,才令身体困顿,重要的是无思无想,不能再动什么心思,我就不用这法子把惹他了。”    
这话题一谈也就过去了。几日后,李仲轩忽然由读书法想到,“虎豹雷音”会不会也在声音上有一番玄妙?便去问尚云祥,尚云祥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看了李仲轩一眼,说:“虎豹雷音不是练的,想着用它吓敌,尽管去练,练多了伤脑,人会疯癫失常的。”李仲轩问:“可唱戏的不也练大声吗?”尚云祥:“晦!可他们不练拳呀。”    
从此李仲轩再也不敢问虎豹雷音了。与尚云祥彼此熟悉后,尚云祥开始了传授武功,所教与唐维禄有很大的不同。李仲轩心中奇怪,有时表现在脸上。尚云祥察觉,笑道:“唐维禄所教就是我们师父李存义那一套,我教的是我这一套。”李仲轩连忙借这话茬,将唐维禄用敲钟传他虎豹雷音的事说了。尚云祥听完,说:“没错,李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李仲轩说:“这是李存义那一套,你的那一套是什么?”    
尚云祥大笑,说:“你这个徒弟真会挖东西。好,哪天打雷告诉你。”李仲轩以为尚云祥是在用玩笑话敷衍,不过也一度天天盼着下雨,但多天没下雨,尚云祥也不再说什么,只好专心练武,不去妄想了。    
那时尚云祥邻居家的猫生了窝小猫,有只小猫一个月了两只耳朵还没竖起来,跟小狗似的耷拉着耳朵。尚云祥觉得它可爱,虽没要来养,却常抱来玩。一天李仲轩去尚云祥家,见尚云祥坐在院子里用个小布条在逗猫,就坐在一旁。见李仲轩在等,尚云祥逗了几下便不逗了,将猫抱在怀里,闭着眼捋着猫毛,似乎在出神。过了一会,忽然说:“你没见过老虎豹子,我也没见过,可猫你总见过吧?其实聪明人一听‘虎豹雷音’这名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尚云祥说,猫跟虎豹是一样的,平时总哼着“嗯”的一股音响个不停。李仲轩从尚云祥手中接过猫,果然听到了猫的体内有“嗯”声在轻微作响,而且抱猫的两手上都有震动。尚云祥解释,练拳练到一定程度,骨骼筋肉都已爽利坚实,此时功夫要向身内走,就是要沁进五脏六腑。但这一步很难,就要用发声来接引一下,声音由内向外,劲力由外向内,里应外合一下,功夫方能成就。    
尚云祥最后总结:“所谓雷音也不是打雷的霹雳一声,而是下雨前,天空中隐隐的雷音,似有似无,却很深沉。”然后示范了哼“嗯、嘱”两个音。    
离尚云祥传授虎豹雷音的时刻,现今已六十余年过去。李仲轩老人回忆当年的情景,打趣地说:“如果没有一只耷耳朵猫,还真听不到虎豹雷音。”    

8.唐 传 形 意 劈 钻 二 法
                                                         李仲轩讲述   李赠宽整理

唐师喜欢穿白马褂,那天他拿了碗酱面,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拳。我们几个徒弟都很调皮,一拥而上撞他,想用他手里的酱面弄脏他的白马褂。他不用手也不用脚,走了一圈,把我们都撂倒了。他说这是形意拳的“肩大,胯打,臀打”这种打法就是一蹭,而不是像出拳似的打出去,摆胯,凸肩,甩屁股是很难看的,这种近身打法是要蜻蜓点水一般,一闪一闪的。  
一天唐师被辆大马车拦住。马车夫是练拳人,车栏上有一个铁环,马车夫用胳膊在铁环上撞了一下,铁环就歪了。他问:“唐师傅,您能再把铁环撞回去吗?”唐师说:“你的胳膊比铁环硬,我就不撞铁环撞你的胳膊吧!”一撞,车夫连连叫疼,瞅着唐师的胳膊发呆。唐维禄说:“你胳膊撞过来时,我的胳膊拧了一下,说是咱俩撞胳膊,其实是我打你的胳膊。”后来唐师又跟弟子们讲,这一拧不但要在胳膊上还要在全身,拧来拧去,就会发力了。形意拳发力不是直的。  
唐老师传我拳是按古法,规矩非常大,一定要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准被第三双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除了保密,也为养眼神。我想只有母亲家 ( 王家 ) 的祠堂合适,就约了唐师住在祠堂,有时唐师别的徒弟也来,祠堂里会很热闹。我也是在这儿结下了生死之交 --- 师兄丁志涛。他食量过人,我叫他“饭桶”。我太不象练武的了,而他是太象了,高个怒眼气势憾人,一天到晚捺不住,有跟人比武的瘾。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待我很真诚。我就和他拜了把兄弟。他性格偏激,后来发生变故而死,我就推掉了别人给我说合的一门亲,与丁师兄的妹妹结婚了。  
我父亲有名士派,爱组织一伙文人去游山玩水,在南京上海一呆就很久,很少在家。他有一次回家,见到祠堂里生人很多,就落下了脸色,唐师以后就不再来了。因为我习武,父子俩矛盾很大,有一阵甚至弄得很僵。文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一发作起来非常绝情。我在宁河呆不下去,唐师认为祸从他起,就将我送到北京跟尚云祥学拳,也算有了落脚处。  
因为与尚师年岁相差过大,尚师开始是不收我的,说:“老师傅,小徒弟,以后给人家当祖宗呀!”唐师一个劲儿地说:“读书人的孩子,不错。”然后把我的情况讲了一遍,尚云祥觉得我有点血性,就收下了我,很快地举行了拜师仪式,让我立下“学成后不收徒”的誓言。后来我有机会做官,唐师不准,说:“按照古代的规矩,练武之人要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  
我在“拳禅合一 (3) ”中提到的那几个问题,用尚师的话解释,当然简洁精辟,但我现在就不说尚师的说法了。形意各派都是一个大原则,不管说词怎样,都明白这几个问题,这不是私家问题而是一个公共问题。唐师教我也得说这些。我就介绍点唐师的说理,算作对上一篇文章的了结,对读者负责。  
有一句“练功不练拳”的话。认为功是站桩,拳是打拳,“练功不练拳”就是只站桩不打拳--- 这是初学者容易产生的误解。站桩的要点是“学虫子”,冬天虫子钻进地里死了一般,等到了春季,土里生机一起,虫子就又活了。站桩要站出”这份生机,如虫子复苏般盟动,身上就有了精力。站桩有无穷益处,是练功。其实打拳也是练功。形意拳要“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气不是呼吸的气,比如男人的英姿潇洒女人的妩媚亮丽,就是气得作用,所谓生机勃勃。至於呼吸的气,叫作“息”,劈拳就是练息( 不说打法,只谈练拳的练法 )  。  
开始练劈拳,要找个开阔地带,犹如人登上高山,视野一开,会禁不住地长呼一口气。在开阔地带,气息容易放开。劈拳的姿势是手的一探一回,犹如人的一呼一吸。一趟四五百米地打下去,气息越来越绵长,越来越深远,精力便充沛了。手部动作激发了全身,渐渐感到气息鼓荡,全身毛孔开合。薛颠说过:“练拳的人要学会体呼吸”。体呼吸的妙处在打劈拳时可以体会到。  
许多人身体都有隐疾,以劈拳练息可以将其灭于无形。而且人一上了岁数,身体会亏空,就要通过练息将气补足。气息充沛,这是习武的基础。所以形意先练劈拳。劈拳中本就含有钻拳的姿势,练好劈拳接着练钻拳较容易,正是“金生水”,劈拳属金钻拳属水。而再学一个全新的拳架,如崩拳就较困难。  
劈拳养肺,人的两条胳膊对肺有直接作用。小孩们做的广播体操,如“扩胸运动”,“ 伸展运动”都是运动两条胳膊,来达到锻炼呼吸强健肺部的效果。而人的两条腿属於肾。一个人得了阳萎病,会被叫做“肾水不足”,钻拳以打法来说,是要练肘或指节的,但以练法来说,是要练腿的,以活腿来养肾。所以钻拳的步伐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螺旋前进。让两条腿有一个松快的余地,这样肺气足肾水旺,上下身都修好,方可以向上进修。所以要钻拳接着劈拳练。  
在练劈拳的阶段,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觉得身上皮肤增厚,像大象皮似的,而且觉得手指粗得象胡萝卜,两个手心像有两个小旋涡,十根手指自发地紧紧握起,不愿意打开 --- 这都是错觉,因为身上的气充足了,情绪也变得活跃,忙了这个忙那个,小孩一样干什么都要兴致盎然。这是一个必经的阶段,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了,就说明功夫已上路了。此时就不必再到开阔地去练拳了。形意拳自古讲究“拳打卧牛之地”,有个能挪步的地方就练上了,到开阔地打拳只是入门的方便之法。  
我们的形意拳是李存义传下的,宗旨是要保家卫国,不是招摇生事。唐师说:“你凶,我悚 ( 害怕,窝囊 ),你悚,我比你还悚 --- 这才是我的徒弟。”勇气和本领要报效国家,对於私人恩怨,摆出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最好了。练劈拳的时候,不准在人多的地方练,不准占别人的地方。遇到有人生事,不准动手比武,要学会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要留着时间习武,不要卷入是非中,虚耗了光阴。  
因为劈拳练息,这个功夫得一年才能成就,先去病再强身。通过练息,身上的气养育起来,大脑时常会有灵感,此时学拳就真是趣味无穷了。水处卑下,往下流,所以练成钻拳后,人的性格会变得沉稳谦和,皮肤质地都会改善,声音非常悦耳,心思也会变得很缜密。以前老辈拳师不识字,可气质高雅,很有涵养,因为形意拳是内家拳,不但改造人体还改造心志。  
拳法里出功夫的都是基本功,要吃苦。作人最基本的是“诚信,谦和”,要忍耐。“老要颠狂,少要稳”,老年人死盯着规矩,小辈人就很难做了,所以老人要豁达点随便点,小辈人可一定要守礼仪,如此才能和睦,传承才能延续。人品与拳法是相辅相成的。唐师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么多年过去,只能写点文章来报答这份师恩了。  

9.唐传形意拳八卦掌
                                                       唐胜军
  
曾祖父唐维禄传授形意拳八卦掌时,首先教导弟子注重武德,根据师传祖训强调:“三教三不教”、“三惧三不惧” 。同时常说,练形意拳八卦掌时要练有练法,操有操法(单操法、双操法), 用有用法;在这三方面,形意拳前辈尚云样、薛颠、傅剑秋都各有所长。曾祖父吸取各师兄弟的特点。在和师兄弟们交流技艺中,取长补短。曾祖父对自己的掌门弟子锗广发说: “我的腿快,没有尚云祥的腿脚份量重; 我的手法刁拿,不如薛颠, 他有鹰爪力、五法(试力、发力); 我的手法、掌法变化,不如傅剑秋的手法贼, 他有程传八卦(即程有龙), 有刘凤春、孙禄堂八卦的特点”。后来锗广发在天津学习薛颠的五法,在北京学习尚云样的单操手、脚打、抖大杆子,拦、拿、崩、抖、扣、扎(即赵子龙的十三枪)。在芦台学习傅剑秋传授程传四门龙形掌、刘凤春的八卦三十二掌、孙禄堂的八大掌。在天津跟李存义弟子张洪庆学习龙形八卦掌、形意内功、胎息、逆式呼吸法。在当地是有名的形意八卦拳师。
1925年,曾祖父唐维禄和师弟傅剑秋收到了中华武士会的请贴。以李存义弟子和张占奎弟子的身份聚会天津。前来聚会的还有形意拳师孙禄堂、直隶总督李景林(后任民国中央武术馆副馆长)。当时集合地点在天津河北公园处。聚会时孙禄堂和傅剑秋对手。傅的手法快,孙的腿脚快、身法活,两人战了数十个回合,难解难分。傅一个败式,抄起一盆水泼向孙, 孙一个蜻蜓点水, 腾空而起, 贴在墙上,名曰“墙上挂画”。在场的众人无不叫好。孙傅二人互相称赞,成为好友。韩慕侠和李景林表演了剑法。韩的剑法刚柔相济,李的剑法龙飞凤舞。
曾祖父唐维禄也同李景林交手试艺。他的捋手炮拳, “心如火药,拳似弹,灵机一动鸟难飞”。让李景林很佩服。聚会结束后,李景林劝曾祖父去部队担任武术教宫, 但被谢绝了。
曾祖回乡务农,在乡下设场教徒。传授形意的练法、桩法、三体式、单重、双重、拉弓式和握球式、八卦转掌、拉弓式、五形十二形练法的多样化。五形十二形七拳打法(头、肩、肘、膀、膝、足、手)、八卦掌八八六十四掌、定架子、活架子。套路练多样化,练进退,练闪展。器械有形意大枪(赵子龙十三枪)、五形棍、连环十三棍、形意朴刀、春秋刀。还传了双操、单操、圆满手、扳子手、云法进退、手出手人和小器械峨眉刺等。
曾祖所传拳艺,根据身法,随意变化。劈拳单操、拉弓式、撕绵式、进退反复摸劲;龙形单操、蛇形单操、身台形单操、熊形单操、燕形腿单操反复发力;八卦转掌单操、拉弓式、按球式、托天式(大鹏展翅)、摔盖掌反复习练。
双操练五形相生相克,练进退,练闪展;双人八卦走圈练进,练闪,练化,练磨。
曾祖所传形意八卦掌的用法是:守中用中,硬打结合,在运动中破打。硬打硬进无遮拦。用气打人,神气在先,断斩梢节,制斩中节,拔打根节。其中有进法、退法。闪就是进,进就是闪。有截法,有追法。讲究的是“五形本是五道关。无人把守自遮拦”。十二形是十二种动物的特长。人用意加以领会采用七拳打法,如虎形的头打、扑打、虎摆尾;蛇形的肩打。龜形肘打;鷧形的膀打、掌打。鸡形的膝打、头打;猴形的足打、抓打;鹰形的刁拿等。
曾祖父唐维禄的八卦掌也有独特之处。练法主要以走转为主。使用腿法有八卦暗腿、玉环套腿、三穿点蹬、鸳鸯巧蹬、野马闯槽、截腿、蹬腿。掌法有摔盖掌、单换、双换、截打、挑打、老金推山双撞掌、风轮劈掌、乌龙缠腰、猛虎扒心、怪鳞翻身、青龙探瓜、泰山打穴、倒挂金钟、腰横玉带、白蛇吐信、白猿搁绳、童子拜佛、阴阳鱼、九宫八卦掌等。
总之,在走转中化打。在八卦走转中,使用形意手法斩截裹胯,挑顶云领。用八卦手法推托带领,搬扣劈进,对方手法一来,不要想固定手法;要见手说话,来手化打结合。最终达到形意第三层功夫化劲。正所谓“拳法意来本五形。生克裹钻变化精。要知识者真消息。只在眼前一寸中。手脚齐到才为真”。

10.象 形 术 渊 源 谈
                                                    李仲轩讲述  李赠宽整理    

    编者:薛颠所传之“象形拳术”是一种别样的形意拳,那么怎么“别样”和为什么“别样”呢?李仲轩先生在本文中,讲了一些他所知道的形意门中有关的说法,一家之言,并非定论,只是希望给有兴趣进一步研究的人提供一些资料。
    我们刘奇兰派系形意拳的辈份字号很严格,有了下一代传人,要按规定求字号取名字,我们的字号是“心存剑侠,志在建国”,后面还有,但我不收徒弟,无心求这些,这么多年也就记不得了。尚云祥号剑秋,傅昌荣也号剑秋,俩人重了名号。唐维禄是唐剑勋,我是李艺侠。
    形意门老辈出名的人都在“心存剑侠”,但形意拳不止“心存剑侠”,这是复兴的形意拳,还有未复兴的形意拳,薛颠的象形术便来源于此。以前反清的白莲教教众练形意拳,失败后,清兵见了练形意拳的就当是白莲教的,非关即杀,练者只得隐逸。后来一个叫姬际可的人在古庙捡到了形意拳拳谱,他又访到了隐逸者,形意拳在他手里得到了复兴。
    他复兴的是后来李洛农这一系,郭云深不是李洛农教出来,他是另有师传(有说是家传),因为这李洛农这一支见了光,所以来受教归附,与刘奇兰称了师兄弟。形意拳书面的历史自姬际可开始,但还有史前的形意拳,一直并存。薛颠的《象形术》书上说象形术传自虚无上人灵空长老,这就不免让人想起《红楼梦》上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但曹雪芹自己说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传给了贾雨村,贾雨村再传给他的。茫茫渺渺、假语村言都是“并不是有其人”的意思,饶了一圈,还是说自己写的。薛颠的象形术是否也是这种情况,说是别人教的,其实是他自己发明的?
    实际上,虚无和尚确有其人。象形术是老样的形意拳?还是老样形意拳的发展?如果是后者,那么是在虚无和尚前成熟的,还是成熟在薛颠身上?——这我不晓得,但当时武林公认薛颠确是世外高人所传,因为一搭手就体会出他的东西特殊。老辈的武师讲究串东西,相互学,见面就问有何新发现,一搭手就彼此有了底,说“晚了”就表示输了一筹。薛颠是一搭人手,就告诉别人:“你晚了。”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再搭,薛颠做得明确点,别人就自己说:“晚了,是晚了。”那个时代因为有这风气,每个人的份量大家都清楚,所以没有自吹自擂的事。甚至不用搭手,聊两句就行,不是能聊出什么,而是两人坐在一块,彼此身上就有了感觉,能敏感到对方功夫的程度。
    那时有位拳家说:“谁要是躲过了我头一个崩拳,我第二个崩拳才把他打倒,他可以骄傲。”此人有真功有天才,说的话也做到了,但限制在跟他交手人的范围里。而尚云祥、薛颠是当时形意门公认的成就者,他俩的拳都是“要着命”的拳,如果是不熟悉不相干的旁人,就没有搭手一说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为形意拳就是这么练的。除非武功相差十万八千里,否则他俩要人命,你不要他俩的命是打不败他俩的。把尚云祥、薛颠打飞了而又没伤亡——能给尚云祥、薛颠留这么大余地的人,起码当时出名的人中没有。高功夫的人之间不用比武,也无法比武,一旦动手,都不敢留余地,没有将人弹开一说,手上的劲碰到哪就往哪扎进去,必出人命。
    练武者要能容人,但不能受辱,这是原则。薛颠脾气很好,但自尊心强,受了辱,天塌了也不管。尚师是连续几日的腹泻后去世的,唐师也是这样,均算是没有痛苦的善终。丁志涛是自杀而死,薛颠的晚年我了解不详细,如果他犯了脾气肯定会闯祸。薛颠的武学现在流传得不广,但也可以说流传得很广,因为当时练形意拳的人多串走了薛颠的东西,有的是自己来串的有的是派徒弟串的。串走的主要是十二形,当时刘奇兰——李存义派系大多数人练形意拳就是练五行拳,对十二形有传承,但只练一两形或干脆不练。其实功夫成就了,练不练十二形无所谓,但对十二形不详细,传承上就不完备了。薛颠从山西学会了十二形,就无私地串给同辈人。所以这一系各支一直都称有十二形,其实在有的支派中十二形一度中断,他们现在的十二形不是传承来的,而是串来的。当然,不见得都串自薛颠。至于书中提到的薛颠师傅李振邦,薛颠也未对我说过,我就只知道薛颠早年受李存义教授,李振邦有可能是传给薛颠十二形的师傅。
    至于虚无上人灵空长老,他不是行脚僧,而是有庙定居,薛颠说他求学那几年剃光头穿僧衣,住庙练武。他是输给了傅昌荣赌气出了家,碰巧庙里有高人?还是看到老和尚练武后投身入庙的?他连他是否正式出过家,都不说,这两个问题我更无法回答。“虚无上人灵空长老”不见得是老和尚的真法号,薛颠说不好这老和尚的年龄,遇到时大约一百出头,书上说“两度甲子”,一甲子是六十年,说有一百二十岁。这种世外高人,不求名利,越是无声无息越好,作了他徒弟的不能随便问。薛颠的含糊是真含糊,不是凭空编了个老和尚。
    因有住庙的经历,薛颠知道佛学,他还研究《易经》(也正因为看《易经》所以对八卦掌好奇,但从尚云祥处学了八卦掌,他能教会别人,自己却不练。)其实他什么都不信,练武得入迷,不入迷不上功,练武人有自己一套,佛道只是参考。他是精细较真的人,但一论武就入迷,我拜师时没钱,他怕我送他礼,就说:“什么也别给。一个棍子能值几个钱,剑我有的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只有练武的心思,一听说送礼,第一反应就认为是送兵器。
    练武的心思怎么动?练拳时,好象对面有人,每一手都像实发,是像实发而非实发(只能这么说,否则越说越说不清),自己要多安排几个假想的对手,慢慢地练拳,但一拳出去要感觉是以极快的速度冷不防打倒了其中一人,其他人还盯着你呢。不要想着正式比武,要想着遭人暗算。
    等真比武脑子就空了,一切招式都根据对方来,等着对方送招,对方一动就是在找挨打,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不用秋风扫落叶,秋天有秋天的征兆,一有蝉就知道了。比武就是比谁先知道,形意拳的后发制人,不是等对方动手了我再动手,而是对方动手的征兆一起,我就动了手。不是爱使什么招就使什么招,要应着对方,适合什么用什么,平时动心思多练,一出手就是合适的。只有练拳时方方面面的心思都动到,在比武电闪雷鸣的一瞬,才能变出东西来。
    站桩时,也要动起步趟进、侧身而闪的心思,外表看似不动,其实里面换着身形。要静之又静,长呼长吸,站空了自己。如何是站桩成就了?薛颠定下两个标准:一、一站两小时;二、手搭在齐胸高的杠子上,姿势不变,两脚能离地——不是较劲撑上去,而是一搭,身子浮起来似的,这表明身上成就了。这两点薛颠都做到了,我做不到,我是落后的,只是没落伍而已。我就一个浑元桩,旁的不练。当时没有薛颠,大多数人不知道有站桩这回事。李存义有桩法,但他自己不站桩,他的桩法都溶在拳法里了。站桩要力丹田,一力丹田就顾不上累了,桩法能溶在拳法里,拳法也能溶在桩法里,体会不到丹田,跟高手过一次招就明白了。
    力丹田不是鼓小肚子。猎人捉狗熊,要先派狗围着咬,那些小狗非常亢奋,因为它们骨子里怕极了,狗熊一巴掌能把它们抽得血肉模糊,但为什么扑上去狗熊也畏缩?因为小狗力了丹田。跟高手比武,精神一亢奋就觉得有种东西兴旺起来,这就是力了丹田。说不清楚,只能体会,给人打出了这个东西,站桩就兴旺这个东西。
    李存义不用转桩也成就了,立站桩为法门是薛颠留给我们的方便。薛颠的国术馆在天津河北公园里,公园没有围墙国术馆也没有围墙,练武踩出来的地就是国术馆的院子,国术馆有耳房两间,正房只有三间,再加上没有围墙,所以被称为“小破地方三间房”,但就是这么个小破地方,令很多青年向往。
    当时薛颠将他的徒孙们招来集训,亲自教,他们见了我就说:“小李师叔来了?”我跟他们一块学的,但就大了一辈。在薛颠这里没有“点拨三两句”的轻巧事,一教就粘上你了,练的都没耐心了,他还没完没了,他就是喜欢武术,没旁的嗜好,五十多岁才会喝酒,从不抽烟,他教你拳他自己也过瘾。
    人眼光散了干什么都没劲,站桩要眼毒,不是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而是老虎盯着猎物时伺机而动的状态——这也不对,因为太紧张,要不紧不慢方为功,肌肉紧张出不了功夫,精神紧张也出不了功夫,站桩时肌肉与精神都要“软中硬”,眼神要能放于虚空,就合适了。
    还有,丹田不是气沉丹田,要较丹田,肛门一提,气才能沉下来了,否则气沉丹田是句空话,上提下沉这就较上了。较丹田的好处多,学不会较丹田,练拳不出功夫,等于白练。站完桩要多遛,这一遛就长了功夫,遛是站桩的归宿,遛一遛就神清气爽,有了另一番光景。薛颠说站两个小时,是功夫达标的衡量准则,是功夫成就了,能站两小时,练功夫时则要少站多遛,不见得一次非得两小时。
    还有一个长功夫的标志,就是站桩站得浑身细胞突突(高密度高深度的颤抖),由突突到不突突再突突,反复多次,这就出了功夫,站桩能站得虎口指缝里都是腱子肉,这是突突出来的。此次谈象形术渊源,讲上了桩法,以后再解释象形术晃法与形意拳虎扑、云法与横拳、旋法与崩拳的相似性,为有形意拳基础的人自学象形术提供一点方便。
    另,我三十多岁时,在宏顺媒窑住过一段时间,矿工中有个五十多岁的通背拳武师叫赵万祥,能把石碑打得“嗡嗡”响,不是脆响,能打出这种声音,通背的功夫是练到了家。他带着徒弟在媒窑门市部后的空场里练,矿工们吃饭也多蹲在那吃,我有时出房能碰上,我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武林身份。
    我大半辈子都是旁观者,这位赵师傅和我算是个擦户而过的缘份,如果他有传人还在世,我愿意相见,续这个旧缘。

11.象 形 术 提 要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整理

象形术是一种别样的形意拳。发之于外谓之形,含之于内谓之意——这是对形、意二字的解释,如何成为拳呢?含之于内的意,可发之于外,发之于外的形,可含之于内——如此方为形意拳。
形意拳站桩时,目光要远大,眼神放出去。打拳时,目光盯着指尖或拳根,随着拳势而盼顾,但余光仍要照着远方——这都是将意发之于外的训练法。
如何将形含之于内?这是老辈拳师不轻传的东西。以炮拳为例,炮拳总是两臂一磕,顶杠而进,有出手没有收手,其实杠出去后,还有个身子向后一耸的动作,这就是炮拳隐蔽的收手。
说是个动作,便错了,很微,甚至不必作出来,心领神会地一下,即可。有此一耸,就出了功夫。
象形术的摇法也如此,摇法似向身后划桨,还有水荡桨的向前一荡,这一荡不是实作,也是心领神会,而且不是揣摩体会,一刹那灵光一闪,想慢了就不管用了。
这两例便是含之于内的形,比武时,真正厉害的,是这种打拳时不打出来的东西。
形意拳简单,象形术更简单,但内含的形丰富,如此方能善变,不是打拳时变,变在比武时。不必我一一举例,读者自可从《象形术》一书中找消息。
形意拳先教“行劲”,行对了劲,也就找着了身法。象形术先教身法,晃对了身法也就找着了,象形术晃法是在找劲,能找着自己的劲,也就能找着别人的劲,碰上就倒。
不管从何入手,都是要从一个东西里教出两个东西来。身法与行劲,一有全有,一个没有,两个都没有。这是教法的不同,不是本质的不同。不是薛颠法眼高,是有人只应薛颠的机关,在薛颠手里才成就了武功。
比如学书法,总要先从楷书里学出来,学出笔力才算书法。而宋代米芾横平竖直地写了几年,却写不出笔力,结果一看王羲之的行书,笔锋盼顾多变, 一下就悟了,笔锋一变也就有了笔力。书法上有米芾的先例,拳法上有薛颠的教法。
年轻时,唐维禄的徒弟中,丁志涛是“津东大侠”,我是“二先生’,有老前辈们戏称我为“小李二爷”。我从小不爱吃干饭,走到哪都要粥喝,当年有“小李二爷爱喝粥”的说法。还有就是说我字好,有一度,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让我留字。
张鸿庆留过我的字,他是我未磕头的老师。我求教他时,他在天津陈家沟子一个店里做事,常年住店,也不知他有没有家人。见不到他练武,只见着他赌钱。他非常聪明,这份聪明是练武修出来的。
形意拳练神不练力,有了神也就有了力。如何生神?要三顶三扣,张鸿庆坐在赌桌前也能养住神。前面说了,打拳时有不打出来的拳,练法是一闪念,在平时生活中也要时不时这么闪闪----张鸿庆就这样,但一般人不能学他,赌博乱性伤神,是习武者的—戒。
记得以前有篇文章说,形意拳讲求悟性。如果说形意拳是岳飞传下的,那么祖师是三国姜维。姜维传人周侗教出了岳飞,卢俊义,姜维后代教出了罗成的罗家枪。姜维文武双全,对诸葛亮说:“丞相,文我不如你,武你不如我。”诸葛亮就与他比大枪,结果姜维败了。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贤者无所不能,一看就会,一会就精,若论三国武功,吕布、姜维都要次之,头牌是诸葛亮——这是二十年前,<<北京晚报》上的文章,依我看,它说对了,比武比的是悟性。
不能自悟自修,只会跟着师傅,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好东西是听不完的,这样没出路。大部分佛经都是阿难写的,他跟着释伽牟尼,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结果释伽一死,释伽的徒弟里,只有他一个人没能成就。孔子夸他一个徒弟能举一反三,不是夸夸就完,而是说:“举一反三”是学会一个东西的唯一方法。
我已经老朽,望有悟性者能参此《象形术》,以书为师,便认识了薛颠

12.象 形 术 飞 摇 二 法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整理

云是绕,飞是挑,而绕挑并不能概括云飞。象形术与形意拳在练法外观上的区别是,形意拳是一条直线打下去,而象形术走一二步便转身了,练转身就是在练身法。此次讲飞摇二法,讲飞必讲摇,在飞云摇晃旋中,飞摇是一体相续的。
说拳先说武德。武德是练武人的救命草,没武德伤害他人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会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唐维禄逐出的徒弟有一位姓田另一位姓李,姓田的一拳能把土墙掏个窟隆,说要到外地行侠仗义去,把儿子托给自己父亲,他父亲不管,他就把儿子给活埋了,那位姓李的是在唐师教他时,对唐师突然袭击。如果习武而不修武德是不会有好收场的。
我是由袁彬介绍给唐师的。袁彬一次和媳妇吵嘴,一怒之下把媳妇的脚腕子给掰断了,他媳妇几日后上吊自杀了。我为此登门把袁彬骂了一顿,说:“你把嫂子逼死了,嫂子多好的人,你出手,怎么那么狠!”他很痛苦,说:“我在气头上。我不想这样呀。”,他和唐师都在“清礼”(一个民社,不抽烟不喝酒),虽然唐师没把他逐出唐门,但师兄弟们都不再理他,他后来找过我好几次,也没能恢复往日的情谊,因为我对他反感了。
不能为富不仁,也不能为武不仁,只有功夫没有德行,人会丧心病狂,练武的该是仁者。袁彬还等于我半个师傅呢,他当年给祁家大院看庙,问我想不想学拳。宁河小南庄子的人练小神拳,是少林拳一种,我上宁河小学高小时学校请小南庄子人来教过,就此种下我习武的兴趣。
我把母亲家祠堂里的人打发走,让袁彬在那里教我。王家祠堂清静、地方大,袁彬的师兄弟也来练功,最多能有十几个,其中有唐师的得意之徒张鹏瑞,王振国、阎锡坤,王殿。王殿是个六十一岁的人,会打火炕。唐师这么多徒弟都在我那儿练武,唐师自然会总来,后来王殿在祠堂里打了个火炕;唐师就住下来了。一年后,唐师的徒弟们对我说:“你给唐师傅磕个头吧!”我就向唐师求拜师,唐师说:“你为人痛快,我喜欢。”收下了我。
形意门规矩大,拜师要有引荐师,我的引荐师叫杨树田,他是开茶馆的。供桌上供有刘奇兰,李存义的名号,还从街上买来达摩画像,都一一磕了头。武林中管形意拳的秘诀叫“达摩老祖一张金”,就是因为形意门拜师拜达摩的原因。
练武的人不迷信,说话讲信用,说出来就算话,还不能有脾气,武艺要教给不使性子的人。练武人都不生气,尚云祥便一点脾气没有,只是有时练武人了迷,他用脑子练拳,吃饭走路都是这个,别人从背后走来,他一返身就是打人的气势,但他一下能醒过来,从没伤过人。
拜尚师的引荐师是唐师,行礼后请尚师到前门外的萃华楼吃饭,加上尚门的师兄们有十来人,赵师母没去。当时用的是日本人在中国造的钱,纸币上有孔子有天坛,民谚讲:“孔子拜天坛,五百变一元。”说这种钱贬值快,此宴用去我一百佘元。
尚师功力纯,薛颠变化多,唐师腿快。唐师学了李存义的全套,包括兵器,医药,有人问唐师:“形意拳的内功是什么?’唐师回答得特别好,他说:“形意拳就是内功”就是这个,不再别有什么内功。所以,习者不要对“三抱,三顶”等古谱说词轻易放过,不要以为只是用来校正拳架的。唐师与薛颠缘渊深,唐传形意中串有薛颠的东西。
我第一次见薛颠,一见他的状态,就知道是个跟尚师一样的人,一天到晚身上走着拳意。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就是大实话。比如他送我一对护手钢钩作见面礼,见我很喜欢,就说:“使双钩的窦尔敦也就是在戏台上厉害,能赢人的是剑棍刀枪,这东西没用。”我觉得特逗,哪有这么送人东西的?但只有这种人才能练到武功的极处。
国术馆在天津河北区,当时天津分河北,河东,西头,下边(租界以南)。国术馆是三间正房,两间耳房,院子很大。李存义作馆长的时代,李振东做李存义的搭档。关于李振东,闲话多,有人说他是沾李存义的光,有人说是他护着李存义。练拳的人面子薄,一输就一辈子抬不起头,同时又话多,知道有这种习气,什么话一听就过,最好。
练武的人不讲钱,国术馆背后有财团支持,来学拳交不交学费都可以。国术馆在薛颠时代,吸纳了许多文化人,薛颠把《象形术》一书写出来后,请他徒弟、朋友中的文化人斟酌词句,此书用语极其准确,既有境界又实在,千锤百炼,的确是国术馆的经典。薛颠写书准确,武功也是求准确。他气质老成,有股令人不得不服的劲,干什么都显得很有耐心。形意拳是“久养丹田为根本,五形四梢气攻人”,首重神气,所以眼神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他教徒弟管眼神,身子步法要跟着眼神走,他说,比武是一刹那就出事,一刹那手脚搁的都是地方,就赢了。所以他校正学员拳架极其严格,不能有分毫之差,说:“平时找不着毛病,动手找不着空隙。”
他是河北省束鹿人,有着浓重的口音,他爱说:“搁对地方。”他一张口,我就想笑。李存义说:“形意拳,只杀敌,不表演。”形意拳难看,因为拳架既不是用于表演也不是用于实战,它是用来出功夫的。拳架出功夫可以举一例,练形意拳总是挤着两个膝盖,磨着两个胫骨轴,一蹲一蹲地前进,用此打人就太糟了,两腿总并在一块,只有挨打的份。其实挤膝磨胫的目的,是练大腿根,大腿根有爆力,比武时方能快人一筹,这是功夫。
形意拳专有打法,那是另一种分寸。薛颠的打法,在“占先手”方面有独到之处。示范时,做徒弟的防不住他,他的手到徒弟身上,就变打为摔了,把人摔出去,又一下捞起来,在他手里不会受伤。做徒弟的被他吓几次,反应能力都有所提高。 飞法便是练这份敏捷。飞不是鸟拍翅膀的飞,是另一个(想不起来,暂以飞字为准)。飞法中含着猴形的精要,薛颠的猴形中有一式名“猴捅马蜂窝”,猴子捅马蜂窝,一捅就跑,它怕蜇着。所以猴形的发力就是一发即缩,飞法就是练习瞬间收力,收得快,发出去就更快了。以飞法可以窥见薛颠比武速度的一丝奥秘。就像形意拳劈拳叫“劈抓”,不但要劈出去,还要抓回来,能抓回采的拳才叫劈拳,因为有个回旋劲,一去不回头的拳打不了人。
象形术飞法是八字诀,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后三指握着,像比划数字“八”。八字诀上挑,猴捅马蜂窝般挑敌眼。但握八字不这么简单,拳头也能封眼嘛。主要是挑着八字练功,能把手臂的筋挑通了,比武时方能有灵动,有奇速。云法握剑诀也是此理,与形意的“挤膝磨胫”一样,练的时候多练点,比武时方能高人一筹。
飞法练收劲,一挑即撤,顺这股撤势便是摇。所以飞法与摇法是一体的,摇不是左右平摇,而是划桨式,就像用一只浆划舢板一样,左划一浆,扭身再右划一浆,力向后下方,要深入。摇法沉厚,贴身摔人,与飞法相续,由极轻灵变极粘重,习者玩味日久,遍体皆活。读者修习“象形术”,要以书为本,那是大体,
我只是举了点例证,勿止于我言,断了追究。

13.薛 颠 的 云 法
                                                    李仲轩

薛颠是我见面就磕头硬拜出来的老师,他当上国术馆馆长后走了文士的路线,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我拜师时他好像是五十三岁。拜师时由于我离家太久,钱都花完了,连拜师礼都没有。他的《象形术》一书,确是可开宗立派的拳学,同时也是在一个新的名目下,将形意拳的要诀公开了。此书用词简约而雅致,可谓字字斟酌,是给自己写传世之作的写法。
形意拳有“劈崩钻炮横”五行,薛颠有“飞云摇晃旋”五法。此次讲一个云法,仅作为青年一代自修此书的提示。象形术源于形意拳,先说形意拳的大法则。
《庄子》中有个“庖丁解牛”的故事,牛肉糙厚,一把刀子杀不了几头牛就崩坏了,但有一个屠夫一把刀用了多年仍然锋利如新,这就是形意拳的大法则——以柔用刚。有人喜欢形意拳表面的刚猛,结果练成了“伤人伤己”,铁骨头硬茧子,但仍免不了像一般屠夫,剖了牛,刀子也坏了,早晚伤了自己。真正的形意拳是“伤人不伤己”的,要兜着劲打人、扑着身子打人。
之所以用坏刀子,因为手腕僵,刀子入肉后一较死劲,就崩了,只有腕子活了才伤不了刀子。同样的道理,形意拳一出手,身上是活的。不是一个劲,多股劲团在一起,如此方能“游刃有余”。
以前天津有位武师,天生一股狠劲,平时将一百张高丽纸叠在一起,两臂翻着打,能打得最底下的一张碎,而上面的无损。这个方法连招式带劲力都有了,与人比武,两臂一翻,别人就招架不住。
唐维禄知道他是好汉,想点拨他,说:“你这是打一百张纸出的功夫,要超过了一百张纸,怎么办?”他说:“接着翻。”唐师说:“我搭着你,看你能不能翻过来。”他连翻多次,胳膊翻不上来,这是唐师在“庖丁解牛”。形意拳的劲含着,能控制人,发作起来,犹如庖丁一下把刀子捅到牛体深处,能把人打透了。只有“伤人不伤己”的劲道,方能无坚不摧,“伤人伤己”的硬功终归有限。
平时总爆发着练拳,拳头抡得越猛,劲越单薄,竹篮打水一场空,练不出功夫。比如尚云祥绰号“铁脚佛”,可以脚裂青砖,但他教我们时不让足下用力,要提着脚心,因为在人体力学上,脚跟和后脑是杠杆的两端,打拳时狠劲蹬地,会震伤后脑。练形意拳练得头晕目眩,记忆力减退,就是脚下太用力了。
尚云祥足下的沉重力道是轻着练出来的,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练拳要如盲人走路,盲人跟常人不同,蹭着地走路,外表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照顾着,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不是软化,是变化。
我听闻程廷华走的八卦桩不是木头,是藤条编的。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一次走在河滩上,泥巴有韧劲,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腿上出了功夫。如果传闻属实,那么程庭华踩“软桩子”是在练多股劲。
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祸害中国人,程廷华拎着大砍刀在房上走,见到落单的洋鬼子就蹦下来一刀劈死,转身又上了房。他杀的人一多,给盯上了,最终被排子枪(洋兵队一起开枪)打死。他是武林的英雄,八卦门的大成就者,功夫达虚灵之境,据说能先知先觉。
形意拳歌诀有“消息全凭后脚蹬”,形意拳先要提肛,肛门一提,腰上就来劲,腿上跟着来劲,后脚蹬的是腰上的消息,不是用脚跟蹾地。薛颠还说提肛是练身法的关键,不是努着劲提,那样太憋屈,而是肛门有了松紧,臀部肌肉就活了,两腿方能“速巧灵妙”。
世评薛颠的武功达神变之境,我问过唐师:“薛颠的东西怎么样?”唐师说:“快,巧妙。”形意拳的功夫出在腿上,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犹如拳击里重量级打轻量级,能有这么大区别,而且腿上出了功夫,拳头的冲撞力就大。所以,说一个练形意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说他技击厉害。唐师当年和孙禄堂齐名,以腿快著称,他能认可薛颠快,我就信服了薛颠。
至于薛颠的“巧妙”,体现在他的“飞云摇晃旋”中,提取了形意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是大势。有一个可解释“大势”的事例——我跟随尚云祥的近两年时间里,没有人找尚师比武,因为按照武林规矩,低辈份是不能向高辈份挑战的,而且都知道尚师功力深,没人动“在尚云祥身上争名”的心思。但有个军队团长来挑战,我们不能按武林规矩将他赶走,其实一看就知道他功夫不行。
由于他纠缠的时间太长,尚师就说:“比武可以,得先立下武士字(生死文书)。你把我打死了,我徒弟将我一埋就完了,我要把你打死了,你们部队不干呀。”他有点害怕,但既不立字据也不走,还呆着磨。尚师说:“不立武士字也行。这样,你打我一拳,把我打坏了你就成名了。”
团长一拳打来,尚师身子一迎,团长就后背贴了墙。尚师还跟他开玩笑,说:“我能回敬你一拳吗?”团长连忙说:“我打您,我都成这样了,您要打我,我不就完了吗?”说了服软的话,这团长就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尚师的这一迎,就是大势。所谓“大势所趋”,练的是身法的动态趋势。抡着胳膊打人,不是形意拳。形意拳是扑着身子打人,犹如虎豹,窜出去一丈是这个势头,略微一动也是这个势头。云法的大势,就是身子往前一扑,又把自己拧拉回来,身子刚缩又把自己推出去,一推就转了个身。几次换劲均无断续,要变化在一起。
云法的要点,是它的特殊之动。练时不要求快求敏捷,那样就成了体操、田径的动。这种动犹如早晨不想起床赖在被窝里鼓悠的动,犹如深夜里倦意一起伸懒腰的动,是一种天然之动。
如果没有这种动,就很容易将形意拳步法练成交谊舞舞步了。薛颠在《象形术》“桩法慢练入道”的章节写道,站桩时要“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肢体”,站桩也是为了练这种动的。
薛颠的云法要“荡荡流行绵绵不息”,正如太极拳云手不是手从左摆到右,而是由左“变化”到右。练摆动什么也练不出来,练变化才能出功夫。没有这种天然之动就没有变化,硬性地训练自己,就成了作体操。
有着天然之动,就有了神气,所以薛颠说云法在内功上有“丹田气实之妙”,发劲上有“弹簧、鼓荡、吞吐、惊抖之机”,身法上有“蜿蜒旋转行踪不定之灵”,极尽变化之能,是长功夫的捷径,深切体会,可知薛颠的巧妙。
另,书上没写,但薛颠教我时,说云法可点穴,多教出一个手指翻挺的动作。不管能否点穴,武术一定要练到指尖,手指一弯就是拳,死握着拳是很难练出劲道的。对于云法,薛颠在书上最后嘱咐读者:“学者,最宜深究其妙道。”
再解释一下薛颠在书上讲的“三顶”,头顶有冲天之雄,舌顶有吼狮子吞象之能,指顶有推山之功。头发根耸起,血气沸腾,好像大鹏鸟随时可冲天而起,令人勃发英雄气概,“虽微毫发,力能撼山”;
舌头掀起,浑身肌肉振奋,“丹田壮力,肌肉似铁”。而且舌一顶住上牙床,牙就咬紧了,牙紧手就快,比拼果断。这顶舌切齿,还要有个“舌根一颤,能发出狮子般巨吼”的意念,但不真吼,含在嘴里,如滚滚的雷音。身子扑出去的时候要有个狂劲,好像狮子张口,哪怕是大象也把它吞了,不是真张嘴,但嘴里要咬着劲。有了这股狂劲,能摄敌之魂魄,“牙之功用,令人胆悚”;
手指甲里的肉顶着指甲,遍体筋都牵颤。不但手指要顶,脚趾也要顶,缺一不可。人往往一顶就僵,找一点手脚尖冰凉的感觉,就自然地顶上了。人生气的时候,会气得手指发抖,就是牵颤了筋,即便没练过武,这时候打一拳,练武的人也很难承受,“爪之所至,立生奇功”。
三顶不单是激发劲道的比武要诀,也是保养身体的锻炼法,我是奔九十的人了,但没谢顶没戴假牙,算是头发、牙齿保住了,这就是三顶的功效。
14. 薛 颠 的 晃 法
                                             李仲轩讲述 赠宽整理

晃法不是摇晃的晃(huang),而是虚晃一枪的晃(huang)
晃法不是摇晃的晃(huang),而是虚晃一枪的晃(huang)。薛颠的象形术公开时,并没有引起非议,因为形意门承认它。作为形意拳的旁支,与形意拳的渊源,在拳架上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晃法。
形意拳看似单纯,其实精细,有许多小动作,比如炮拳的落式两臂一磕,不是砸胳膊,而是一手的拳尖磕在另一手小臂的大筋上,劈拳的起式也要用指尖搓着这根大筋。对此,董秀升为李存义整理的《岳氏形意拳五行精义》上画得很清楚,虽然有的地方画清楚了却没写,写清楚了却没画,但读者只要懂得以文索图、以图索文,就知道这本书将功架交了底。
形意拳是属蛇的,蛇就一块肉,爬树游水,什么都干了,形意拳一个五行功架,什么都练到了,桩法、内功从里出,打法、演法从里出,唐维禄、傅昌荣、孙禄堂练形意拳甚至练出轻功来了。
五行拳是拳母,一辈子离不开,上手就受益。将五行拳的小动作都学到,方能出形意的功夫。十二形就是从五行拳里变出来的,而练象形术的人能变回五行拳,一练起来,就知道两者是一个脉。
以上说的是练武练通了以后的情况,但在练武的过程中,象形术作为一个可以标新立异的拳学,有其特殊的教法。老辈人觉得薛颠法眼高,认为象形术将形意拳升华了一些,我揣摩不是指象形术比形意拳出的功夫大,而是指这个教法能提拔人。尚云祥的教法是经验感染,点滴之间就给出个整东西,唐维禄把同门师兄弟的好东西都摘进了自家门,要什么有什么,作徒弟的玩成什么样,他都能把你推上道。
薛颠的教法是立了一个新的功架,但我的个人体会是,练象形术的功架反而对形意拳体会更深,这立新架的教法很卓越,让人自己摸出来。比如我年轻时在象形术上得了领悟,以后练武却只是集中在形意的崩拳、蛇形上,与人交手也就是崩拳和蛇形便够了。但我的崩拳一动,里面就有象形术的飞云摇晃旋含着,如果非要我用象形术打人,飞法一挑,形意拳的劈崩钻炮横都动了。
只用崩拳和蛇形,是我多年练武比武自然形成的。我的崩拳、蛇形都只是看似崩拳、蛇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顺手就行了。学武得整个地学,练功夫的时候,一个动作,什么都练在里头,比武的时候也要整个地比,什么都带着,管它用的是崩拳还是劈拳,一出手就是整个形意拳。——这是练武人最终必须达到的,而在习武之初,只用崩拳、蛇形,就是另一个说法了。练形意的人是属蛇的,因为形意拳打法的初步,先要作到“无处不蛇形”。首先形意拳是“地行术”,蛇是肚皮不离地,一鼓肚皮就蜿蜒上了,形意拳是脚不离地,脚下一鼓就换了身形。形意拳是一动就有步数,身形得换在点上,看着你的动静,变得越快越好越小越好,犹如好朋友见面一下就搭上了肩膀,得一下就近了敌身。
身形得灵活,身子灵活脑子就有灵性,古谱说:“宁在一丝进,不在一丝停。”犹如蛇在地上盘来绕去,比武时不能想,步数不能断,没招也忙活,忙活来忙活去地就打了人了。 所谓“合身辗转不停势,舒展之下敌命亡”,比武不会换身形不行,蛇形就是练这个打这个。
形意拳的身法不弯腰不抻腿,从不岔胯,从这个身形换成另一个身形,就是舒展。身形舒展了劲也就舒展了,碰上就伤,所以形意拳练时怪模怪样的,打时还怪模怪样就不对了,舒展是比武要诀。练得越难看,打得越漂亮,这才是形意拳。
形意的拳母是五行拳,而五行的拳母是横拳,横拳属土,万物归于土,土含育万物,生发着劈崩钻炮,所以横拳是无形的,横拳劲是形意拳最独特的东西。薛颠在《象形术》上说,练拳既不是练重也不是练轻,而是练一个能轻能重的东西。比如象形术飞法轻灵,一挑即撤,摇法沉厚,贴身摔人,但飞法一挑,碰上就是重创,从摇法里可以打出很快的拳头。勉强说来,横拳就是这个“能”。
横拳是无形的,而有形的横拳就是蛇形,一横身子,就有了兜裹丢顶。我年轻时与人试手(试手是试试,较量是拼命),一下把人打出去了,自己却奇怪上了:“这是个什么动作?”回味一下觉得像是蛇形,连带着横拳也明白了。
以练八卦出名的申剑侠有个侄子叫申万林,随唐维禄习武,一年初二给唐师拜年,唐师说:“我也给人拜年,跟着我走吧。”唐师有个朋友是开镖局的,一去拜年,知道一伙跤场的人几天前到镖局打架,把镖局弄得要停业。唐师就管镖局要了三块大洋,带着申万林去了跤场,说:“一个跤三块钱,赌不赌?”
形意拳的功夫在脚下,摔跤也是脚下功夫,绕着圈子跳跨,当时赌跤的规矩是“穿上搭练,摔死无论”。唐师和申万林都是两条大长腿,唐师手小,而申万林是大手大脚,他不会摔跤,下了跤场就跟人耍蛇形,走几步就把人甩出去了。
跤场管事的人拦住他,说:“赌三十块,再来一跤。”其实整个跤场也没三十块大洋,是管事的人急了,请出个能手,申万林一撞他,感到跟城墙似的,但换了几次身形,还是用蛇形胜了。唐师也没要钱,把来意一说,跤场就表示不再找镖局的麻烦了。
对于蛇形,薛颠说:“一动手,就是这事,没旁的事。”象形术的摇法对练蛇形有启发,蛇形也对摇法有启发。其实任何一个法都打不了人,打人的是以法练出来的功夫,有了功夫人就活了,天地开阔,无所不是。
至于我所擅长的崩拳,也可以说是蛇形。郭云深有“半套崩拳打遍天下”的名誉,他归附在一品官金禄门下,在沧州打死了人,县官在监狱旁给他盖了院子,关了两年,算是偿还了人命。由于金禄总在光绪父亲奕面前说郭功夫高,出狱后,奕就让郭云深教他,郭云深来时给王爷磕了头,就说:“我这拳是拜师磕着头学来的,我不能磕着头教出去。”王爷就免了郭云深以后再磕头。崩拳古传有九法,郭云深教形意的行劲,必然教到崩拳的旋环崩(转环崩),教到这就不愿意教了,说:“您不用学那么多,我包你半套崩拳打遍天下。”
崩拳比武最方便,伸手就是,崩拳如箭,发中同时,这份利索是高东西,没法练,修为到了才能有。我习崩拳的感悟在转环崩上,转环崩是枪法,枪法中有转环枪,就是一枪刺过去,被对方兵器架住,不用换动作,枪杆子一转就势扎过去。将这无形的大枪杆子旋起来,就是转环崩。转环崩厉害了,等于耍大枪。这个转环崩似乎是蛇形。
把直来直去的拳打转了,把转着的拳打直了,这是崩拳的练法。尚云祥的崩拳如箭,我只能作到耍大枪,尚师说:“练得多,还得知道的广,最要紧得有个独门的。”练拳得找机缘,找出个怎么练怎么上瘾的拳架,一猛子扎进去,练的时候一通百通,比武的时候也就一通百通了,手伸在哪都降人。别人一站到你面前就觉得委屈,这才是形意拳。
“崩拳有九,钻拳有六”,钻拳的六个变招中,学会了两个就全有了。一个是前手压住对方,扯带得后手撵锥子似地撵进去。另一个是,前手一晃,你就撞在他后手上了,变魔术一般,不是障眼法,而是他换了身形。两者的前后虚实不同。整体说来,钻拳不是钻拳头,是钻身子。旧时代北京很冷,冬天商店挂着沉甸甸的棉帘子,人进商店,前手一撩门帘,身子就往里钻,身子一动,手上搭的份量就卸了,人进了门帘子也刚好落下,有道缝就进了人。这是生活里转换虚实的现象,形意拳的“换影”也是这个。
象形术的晃法类似钻拳的这一变。一晃即逝,让人摸不着你的实在,说不实在,虚里面随时出实在。捕住实在一较劲,实在又跑了,能跑在你前头也就打了你。所以象形术的晃法不是摇晃,而是虚晃一枪。
象形术的拳架没形意拳精细,它就给出个大的动态趋势,该练什么自己玩去。这个基本的动态,《象形术》一书中画得很明白,至于它所引发的变化,就没法一一画了,否则读者无所适从,反而不利于自学,所以它的拳架一定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薛颠写书就是希望不会武的读者也能够自学,强国强种。我觉得练形意拳人有可能自学成功,而没练过形意拳的人便不好说了。
先不管这个理想能否实现,明白了薛颠写书是这么个做法,对于揣摩此书会有帮助。而师傅教徒弟,会和书面教授不同,所以我所学的晃法比书上的拳架略有不同,披露出来,希望能对现在照书自学的人提供个参考。
薛颠传我的晃法是,一个类似于钻拳的动作,接一个类似于虎扑的动作,再接一个类似于虎托的动作,周而复始。练的就是移形换影,跑实在。三个动作,变化无穷,虚实不定。开始练时可以将实在“跑”在虎扑上,钻拳一晃,两手就扑上敌胸膛,要实在得能穿膛破胸。虎托可以更实在,也可以将实在跑了,两手一搅和,变扑为托,实在就不知道给兜到哪去了。就着这个糊涂劲,又晃上了钻拳。
注意,形意拳因为小动作多,所以练时越是一招一式越长功夫,而象形术不是一招一式的,晃法的三个动作是一个动态,钻拳、虎扑、虎托都含在这一个动态里。可以说它就是一个虎扑,只不过虎扑的起手势游移了点,可以说它就是一个钻拳,只不过钻拳的落势有点托泥带水,可以说它是虎托,只不过托得有点不着边际。说它什么都不对,勉强称为晃法。
以上讲的是拳法,拳的根本是“舌顶上鄂,提肛,气降丹田”,没有这个,练拳等于瞎跑趟,较上丹田有立竿见影之效,动手能增两百斤力气,不较丹田,比武要寻思怎么动劲,而较上丹田,不知不觉就动上了劲。
练拳有练悚了的,一练拳就害怕,这是不较丹田的缘故,练得自己中气不足,凭空消耗。较丹田还能治病,我五十几岁得重病,两个月低烧,浑身疼,就较丹田来止痛,跟抽鸦片一样上瘾,哪里痛就自然地调节上哪。
但手电筒不能总开着,丹田也不能总较着,该关就关。练拳是灵活的事,自己照顾自己。尚师不站桩不推手,身子一动,劈崩钻炮横就有了。我向薛颠习武后,将薛颠教的都向尚师作了汇报。尚师听了我学的桩法,就说:“站完桩练练熊形合页掌,有好处。”合页就是门开合的铁片子,这个熊形的动作就是两手在脑门前来回荡悠,忽然向左右撑出去再缩回来,继续荡悠。站桩孕育有开合力,这个熊形能把站桩修得的功夫启发出来。
尚师有言:“全会则精。”全都会了,自然就精明,精明了,随便练点什么就全都练上了。不能融会贯通,就练不了形意拳,对于修习形意的人,象形术是个启发。

15.象 形 术 的 旋 法
                                                              李仲轩    

整理者:整理完这篇文章后,象形术的五法就算讲完了。因为想多保留一点儿李老师讲述时的原句,所以文章的条理转折上可能零乱了一些。以前的文章,总是想提炼李老师的口语,现随着李老师健康的日差,我们在心态上越来越珍惜李老师说话时的原腔原调。如果这种写法上的小变化让读者感到了不便,在此就敬请原谅了。
飞云摇晃旋一一这五个字便可令人受益,因为将比武的要点拣出来了,知道如何比武,练武也就有了方向。现在读者看《象形术》一书,往往在飞云摇晃上能找到技击用法,而看旋法就没了头绪,其实旋法是比武的第一关键。
近来收到读者来信,有三个问题都是问站桩,拳法与桩法是一个东西,此次讲旋法,便一并讲了。这三个问题是:
一、李存义不站桩却成就了功夫,桩法如何溶入拳法中?
二、您屡次说用脑子练拳,光想想就行吗?请您说明想与动的关系。
三、我近来站桩总感沉重,好像压了一座大山,请问这是何现象?
老派的形意拳不说站桩,只说是"校二十四法",二十四法是三顶三扣三抱三圆三摆三垂三曲三挺,不知二十四法就不知人体之妙,如"虎口圆则力达肘前,两弘圆则气到丹田",有过多少实践方能得出这结论。形意拳任何一个招都可以站桩,但要求一站就要二十四法齐备,否则比武必败,没二十四法甚至不敢练拳,因为五行拳功架联系着五脏,一法不到身体就受了伤害。
练武最容易伤的一是脑子二是眼睛,觉得脑子糊涂眼睛有压力,要赶快以二十四法来校正自己。《象形术》也是以二十四法为篇首,它是形意拳的根本,犹如和尚的戒律,自学者找不到老师,就要以二十四法为师,时刻保持警醒之心。
刚开始学拳不敢动,就是在校二十四法。而站着不动地校正,是唬不了自己唬得了别人,站了一段时间后,别人瞧着是模是样,可自己知道差得远。练拳是唬不了别人唬得了自己,一旦活动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动就没,自己还觉得挺带劲,而别人眼里看去,毛病全显出来了。
所以练拳要有老师看着,否则对自己越来越满意,麻烦就大了。练拳的第一个进境,就是有了自觉,能知道自己的毛病。站得了二十四法,一动起来就没,这是无法比武的,所以桩法必须溶入拳法。练拳无进步,就要重新站着不动地校正功架,去揣摩这二十四法,动也是它,静也是它。否则静不下去也动不起来。
形意拳的成就者在习武之初都是要经过严格的校正二十四法的阶段,没有这个,不成功架。我一见薛颠打拳,就感慨上了:“这才是科班出身练形意拳的。”  他的功架太标准了,可想他在练武的初始阶段下了多大功夫。我随尚云样习武时,尚师也是给我校二十四法,让尚门的师兄单广钦看着我,单师兄甚至比尚师对我还严格,他对我说:"我眼你起呕(较真),是看得上你。"他在尚门中只信高,他能善待我,我也就在尚门中呆住了。
静立地校二十四法,谁都得经过这一阶段,但不见得功夫出在这上头,有人是不动就不出功夫。浑圆桩是薛颠推广的,和校二十四法稍有区别,校二十四法是有所求,浑圆桩的意念是无所求,就这一点区别,这区别也是强说的。无为的要站出灵感才行,有为的得站空了自己才行,校二十四法与浑圆桩说到底是一个东西。津东大侠丁志涛是我的妻兄,他的浑圆桩不是我从薛颠处学了再串给他的,而是他自己有奇遇。他与妻子不合,赌气离家,不再杀猪,跑到铁路上当警察。那时他父亲对我说:"大喜子(丁志涛小名)不回家了,咱俩把他找回来吧。"我俩到了居庸关火车站找到了丁志涛,他那时就学了站桩,他说他在北京南城铁道旁的新开路胡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总去陶然亭练武,一个练形意拳的老头教了他浑圆桩。丁志涛学的桩法与薛颠的一致,这老头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住在天桥,不是卖艺的,他带着丁志涛在南城墙根底下练了十几天。旧时代讲究找门道,练武人背后无官府财团的势力,难以维持,所以就有了许多落魄的高人,一生名不见经传。这个天桥老头就如此。
唐师总是把自己的徒弟送去别门再学,没送过丁志涛,但那老头一见丁志涛练武,就追着教了。可惜丁志涛没有传人,如果在我不了解的情况下,他收了徒弟,我愿意相认。丁志涛后来在铁道上成了一个小领导,一年他带枪来看我,把我老母亲吓了一跳。他是很慷慨的人,美男子,在宁河家乡口碑很好,只是太喜欢手枪,一时招摇了。
练武要像干一件隐秘的事,偷偷摸摸地聚精会神,不如此不出功夫。尚师早年在一座大庙墙根练武,有人围观,他就不练了。一次庙里的和尚带头,连哄带逼地要他表演,尚师一趟拳走下来,把庙里的砖地踩裂了一片,说:"我脚笨。"和尚也没让尚师赔砖。
尚师的邻居都知道他是武术家,所以尚师晚年就在院里练武,不避人了。尚师随便活动活动就是在练功夫,偶尔练练的只是五行拳。尚师打拳也是一招一式的,一点不稀奇,只是稳得很。尚师用脑子练拳,正像学舞蹈的人,观看别人跳舞,坐在座位里身子就兴奋,弹钢琴的人一听音乐手指头就不安分。练武也如此,想和动不用联系,自然就应和上了。比武是一眨眼生死好几回,一闪念就要变出招来,只有以脑子练武,才比得了武。
站桩也要练脑子,至于说站桩站得像有大山压着,也许是长功夫的好现象,但更可能是站塌了腰,没有作到三顶中的头顶(发顶),头部肩部委顿着,就算有再美好的意念,也出不了功夫。拳劲起自腰劲,只有头虚顶了,腰里才生力,站桩首先是为了生腰力,脊椎别扭什么都生不了。由此可见二十四法是动静不能离的根本。
站桩生了腰力后,脊椎敏感时,要让桩法动起来,可以尝试一下薛颠的蛇形。蛇行是肩打,"后手只在膀下藏",后手绕在后臀膀下,贴着尾椎骨头向上一提。犹如马尾巴乍起来,才能跑狂了,撑上这个劲,尾椎乍了,肩膀才能打人。这是桩法融入拳法。
至于薛颠的马形,叫“马形炮” ,手势与炮拳相似,犹如马立着前腿蹬人,也是在脚上有劲撑着。马形藏着腿击、绊子、眼着手变。形意拳是主要攻中路的拳,崩拳要坐腰,一坐腰,人就低窜出去,正好打在敌人的胸膛小腹。站桩时也要揣摩提腰坐腰,微微活动着。这是拳法融在桩法中。
程延华在交道口南边的大佛寺有房,他和尚师在过年时试上手了,两人相互绕。程的老父亲很不高兴,说:“你俩这一是过年,还是拼命”。 两人就住了手。八卦掌走偏门,一下就抢到人侧面,与练八卦的人交手,就能体会到崩拳的转身动作一一狸猫上树的巧妙,狸猫上树可对迎敌人攻侧面。
形意拳打法的要诀也是攻侧面,叫“走大边”,自古到相传的"转七星"就是练这个。唐师说:“走大边,俩打一。攻正面,一对一。” 攻敌侧面,等于两个人打一个人,正面迎敌就吃力了。唐师有腿快的名誉,不单善走,是他能迅速抢到敌人侧面。
形意拳通过几百年实践,已经淘汰了许多东西,十位八般兵器只剩下剑棍刀枪。对于古谱中的打法,也淘汰了很多,比如“脚踏中门夺地位,就是神手也难防”。把脚插进敌人的两足之间,一个进步敌人就会跌出去一一习但这机会很难,比武一上来就插腿,根本就无从下腿。
所以此法就限制在头打时,两手擒住敌人两手情况下,此时插腿,等于把敌人摔出去,头上使一点劲就行了,否则就比谁的头硬了,搞不好撞得自己头破血流。同样,臀打与脚打都是尽量少用,那是敌人败势已露,破绽百出时才捡的现成便宜。
形意拳还是主要以拳攻人躯干,把敌人打乱了,那时用什么都好使。李存义的《五行拳图谱》没有十二形没有对练图,薛颠的《象形术》最早是用采光纸印的。象形术,顾名思义,是从禽兽动态、山河之变的现象中得来的,但比武时又不能露了象,武术没有胜象,露了象就是败象,无形无象才是象形术。所谓象形会意,要紧的是得这个拳意,薛颠的旋法是走大边的训练,狸猫上树也含在里面。旋法除去书上的图画,还有一式,叫“猴扇风”。
猴扇风的两只手扬在两只耳朵旁,敏感着左右。这一式,就是在防备着敌手攻自己的体侧。对手攻来了,就势一转,反而转到了敌了的体侧。然后,猴挂印、猴橹枣就随便使了,真是欺人太甚。
尚云样的蹦跳一下能窜出去一丈多远,离人两步的距离下发拳,自然崩拳如箭,发中同时。尚师在大边上直来直去,这是尚师的智取。尚师临敌有分辨之明,不管别人如何转,尚师一进身就踩在人大边上,别人就说:“这老爷子,脑子了不得。”
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日本使馆的也跑出来杀人,李存义就带着尚云样找去了,在使馆外杀了日本人,然后尚云祥藏在北京,李存义逃去了天津。"假练武的是非多,真练武的无是非",真练武的人有点时间就陶醉上了,哪有时间说是非?尚师是无是非的人。尚师去世后,有一位郭云深后系的拳家,他的弟子在天津一度发展起来。对于这位拳家与尚云祥、薛颠比武的传闻。我作为。尚、薛的弟子,不知道有此事。
薛颠说话土里土气的,但一双眼睛迥异常人,神采非凡,他武学的继承者叫薛广信(大约是此名),是薛颠从本族侄子辈里挑出来的,比我大三四岁,他大高个剃光头,相貌与薛颠有七分相像。他一天到晚跟着薛颠,但薛颠授徒都是亲自教,没让他代劳过。
唐师说:“我是个老农民,我师哥尚云祥可是全国闻名。” 他让我拜入尚门,一是让我深造,二是看上了尚云祥的名声,想让我借上尚云祥的名声,在武行里有个大的发展。后来让我拜薛颠也有此意,这是唐师想成就我,可我一生不入武行,算是辜负了唐师的期许。唐、尚二师均有家传、弟子两系在发展,薛广信如在世也不用我来罗嗦,此番能写文将薛颠的五法讲完,虽都是泛泛之谈,对我已是了足了心愿。

 附   6、寸践弓八寸步
三角纵跳
  在前之足不退,向前进步。后足蹬力,催前足(又谓之垫步)。此招之用,为敌所逼,无暇换步,方取此捷径,以制敌所不备,以其全用寸力,故日寸步。

    践步
    前足先进,后足一直向前大进,即进之足复为后跟,以其步法运环,故日践步。路线如图2:
    弓箭步
    两足斜丁势,前足着地,足心悬起,五指抓地,腿似半圆形势,后足尖着地,足跟欠起,膝盖下蹲,腿似曲弓,即返弓,因其两腿似弓,其要点全用后足尖往前放力催身。此步用途最广,消息全凭后足蹬,故日弓箭步。
    (注:圆圈代表足尖着地之足,全脚掌着地之足印成了脚印形。左右进步换势皆以此类推)
    三角步
    进退皆以三角势,或左右,或进步,抽撤无方,行踪无定,以其进退曲斜,故日三角步。

  八字步
 
左足在前、右足在后之姿势,向右转为顺步势,回身先以左足向右足外合劲扣步,扣成八字形势。   此右一左二之足势,如向左转为进步回身,将右足进步,向左足外,往里合劲,扣步与左足成八字形势。路线如图6:
  以上两节皆是左足前、右足后之换势,如右足前、左足后,换势亦依前两节类推,故谓之八字步。八字之妙用,转势换身,最灵巧之步法也,学者默悟生化无穷。
    纵跳步
    两足之动作,或高或远,平行而飞,或二三尺,数十尺不等。纵跳步最难练习,非功夫纯熟,身轻如猿,像似飞鸟,不能得其要素。学者得其真意,须以猿象中,恒心而研究焉。    比武时的步法,相当于文章的文法,金圣叹批《才子书》主要是批文法,他认为同代人水平太低,已经不会读书了,不识古人写文的转折,就不知道古人有多高明。
    比武对敌,是一篇文章。可能一个照面就赢敌了,但越短的文章越费尽心机。上古无大字无长文,在竹简的时代,没有大的字,没有长的文章,小中见大,更需功夫。竹简时代的小字写法,转折尤多,王羲之写字被称为“使转”。
    书法的字形是固定的,变化的余地不大,书法上见高雅庸俗,在下笔转折上。写文章靠自创新词出奇,往往人不能识,便陷入了狂怪。转折方是文章正道,如苏东坡的《留侯论》,金圣叹对之评价——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书”一句起,掀翻尽变,如广陵秋涛之排空而起也。    一句转折,而成千古名文。    唐维禄基本是文盲,穿着是老农民,但唐师上得了场面,国术馆有矛盾了,薛颠自己是馆长,不好处理,要请唐师来。这个老农民就展示出古代丞相般的威严高贵,三言两语把情理说通了,人人都要服他。    唐传形意的步法天下一绝,唐维绿的高贵之气从哪来的?从他的步法来的,苏东坡写的、金圣叹批的和唐师脚下走的是一个东西。
    武术一无人欣赏,二有人看也  不懂得欣赏。武术最美处,在步法。  武术里,说一个人厉害,不说“凶  悍”,而说“赢得漂亮”。
    薛颠以步幅逐渐增大的次序介  绍种种步法,从一寸问的寸步,讲到  几十尺的纵跳步。这是方便介绍,而  在实际练习,不是从寸步练的,最小  的,寸步反而最吃功夫,实难掌握。寸  步难练,寸步成就的人,比武时妙味  无穷。
  薛颠说最难练的是纵跳步,用的形容词是“平行而飞”,最远可达“数十尺”。数十尺——二十尺算是“数十尺”概念的底线,约六七米,九十尺是“数十尺”的极限,约三十米,按语言的常情而论,数十尺该是三四十尺吧?为十米左右。
    纵跳步是追击法,形意拳的龙形、燕形都是纵跳追击之法,一个直向追击,一个横向追击,步法不成就,这两个形也难有作为。形意拳是野战之拳,清末山西商人雇佣的保镖清一色是形意门人,纵跳步在野战时,作用极大。
    形意门的轻功,是纵跳步成就了。李老爱讲尚云祥和唐维禄一块去看戏的典故,唐维禄天生腿长,早早以腿功闻名,轻松迈步,把尚云祥落下了。尚云祥矮个子大肚子,走路没优势,但唐维禄听得身旁“噔”的一声,尚云祥就跃上来了。
    那是尚云祥的纵跳步功夫,纵跳步跟现代体育的三步跳远一般,纵跳前有几个助跳的短步,为寸步、践步,所以寸步、践步的功夫不成就,纵跳步也不会成就。纵跳步犹如虎豹扑食,虎豹纵跳时,胯筋抻开至极限,大腿骨和骨盆几乎脱臼,像是拉开了弹弓。
    骨盆是弹弓的架子,骨盆撑住了,胯筋的拉力才能发挥。咬住骨盆的是腰筋和臀筋,腰筋、臀筋与胯筋形成互争之力,三者的互争之力比两者互争要大,因为“三生万物”,一旦形成了三者的关系,产生的东西就极大丰富了。
    形意拳的任何一个拳式都要练  这三筋,最吃功夫的是龙形。龙形是  练筋的,龙形搜骨,以筋来搜骨。    尚云祥不用纵跳步,原地可窜  出去三丈,李老在世时,整理者为怕  太过神奇,不能取信于世俗,发表文
童时写成“一丈多,近两丈”,但李老一直说是三丈。那是尚云祥年轻时在河北庙州当众显示出来的,震惊世俗,当时程庭华、车毅斋等老前辈还在世,他们不觉得奇怪,觉得是应该的,还评判尚云祥“化了脑子(练武入了神)”。
    李老不愿少说了数字,灭了师父的业绩。李老已过世多年,就不管世俗了,还是以李老的说法为准。门内的说法,与世俗的见识,总是不同。
    形意门练三筋,多在龙形下功夫,在象形术中,薛颠指定为练猿象。这个猿不是大猩猩,不是猴子。动物多能达到了自己形体的完美形态,牛有牛的造型之美,虎有虎之美,而猴类怎么看都像没有进化好,形象多丑陋,甚至是鬼怪系统,带地狱之相。  
    达尔文的进化之说一出,遭到广泛攻击,因为人们普遍在直觉上看低了猩猩、猴子,觉得不高贵,而古人常说自己是熊、狼、鸟、龙的后代。
    猿不是猩猩猴子,猿跟龙一样,是传说中的动物,常人见不着,跟千年龟一样可以长寿。薛颠说“杂食为猴,食露为猿”,猿像仙人一样,不吃东西,吃露水。传说活在高山的树林顶端,身轻如燕,与人参、何首乌一样,是得天地精华的灵物。

 


    在春秋战国时代,人们还能见  到猿,高人逸士以猿为友,比如通背  拳就是一位战国时代高人逸士的猿  友所传,通背拳是天下灵拳,看其动  作是有仙骨的。
    象形术猿象自有仙骨,仙骨是  人的尾椎骨。尾椎骨上有两排小孔,  不是呼吸之用,是“通天彻地”用的,  孔中走的是灵气。胯有龙筋,臀有仙  骨,便可得“气厚身轻”之妙了.
    薛颠特意嘱咐要在后面的“猿象”章节,好好揣摩,其中有深意。纵跳步是跳远运动员练不出来的,是武术独到处。
    弓箭步可独立练,为前腿迈出,后脚蹬地,脊椎前移,最终让鼻尖和前腿膝盖、脚尖对齐,三者在一根垂线上。要缓缓而行,小心体会重心的变化,体会后脚蹬出的力是如何作用在脊椎上的。
    膝盖要下蹲,不下蹲,力量传达不到前方去,一身的劲都被膝盖憋住了。后脚蹬地要蹬得脚后跟抬起,摇橹般的,脚尖碾地一拨,前腿膝盖同时一顶,就是发力了。这是用体重打人之法,所谓“消息全凭后脚蹬”。    以重心的移动打人,比抡拳头高明。弓箭步在练习时,先练重心移动,后与肌肉的互争之力结合。两腿撑开,状如拉弓,脊椎等于是箭,射箭是弓把箭射出去,但这时要反过来,是箭把弓射了出去,脊椎的力量要下沉,作用在两腿上,加大前腿的发力。
    此法名为“返弓”。返弓之法,是弓箭步的独到处。形意拳的龙形步,是一种改良版的弓箭步,多了三个扭度,扭了腰、扭了前后脚的脚腕,形意拳先以龙形出功夫。形意入门练的第一个拳是劈拳,劈拳的进步就是龙形步。
    三角步和八字步是应敌之法,对敌时神妙莫测的步法,其实多是这两个步的组合。不要觉得简单,对敌时,两个三角步,敌人的眼就花了。三角步是凭空挖出来的陷阱,练得精确,一个三角步,便捕住了敌人。
    三角步,是阵法。步法的基本功是弓箭步,学会了以步法移动重心,才能使出三角步。否则一移动,重心就紊乱,你使三角步,敌人正好打倒你。
    开始练习,需在地上画一个三角。先练正三角,后练倒三角。尖在上,底边的横线在下,为正三角:横线在上,尖冲下,为倒三角。
    走正三角,向斜后方撤退,再横移,再斜上;走倒三角,身体先横移,再向斜后方撤退,再斜上。
    还有斜三角。正三角、倒三角都有一条边线是水平的,或是在正上方、或是在正下方。斜三角则三条边线都是斜的,三面出尖。斜三角在实战中更具隐蔽性,练了斜三角之后,接着练连环三角和缩三角。
    连环三角是连续地走三角形,一个三角接一个三角。缩三角是在一个三角形里走出一个小三角,再走一个更小的三角,最后立定在一处,两脚不动,但重心仍以三角形游动——这是练法的重点,由步法的三角演变为身法的三角,在比武时,可让对方探不出我的虚实,躲闪和反击都极为隐秘。
    连环三角和缩三角纯熟后,再练混合三角,就是连环三角和缩三角混合在一起,连环三角里也有大小变化,缩三角里也有前后的连环。混合三角纯熟,就进入自由境界,不露痕迹了。
    三角步是阵法,阵法要引敌人入阵,所以练三角步,要先练后撤,败中求胜。其实三角步也是进攻的妙法,拳谱中写的“斜进直出”、“斜出直进”,就是说的以三角步进攻。进攻时,有一个转折,敌人就窘迫了,被你逼得不得不露破绽,这是进攻的阵式。
    三角步是轨迹线路,以寸步和践步来走。三角步是前后左右大小伸缩的变动之形,走三角步,寸步和践步也得到了提高,可以倒行、斜行。
        寸步、践步最后讲,延续着三角步的话题,先讲八字步。三角步是从容的转折,拉长了战线。而八字步相当于希特勒的闪电战,不拉战线,在一个点上猛烈突破。
    一步之下,就做出最极致的转折,回身反转了,这便是八字步。读者看图,会觉得费解“原本正面对敌,好好的,怎么突然用后背对敌了,这不是找挨打么?”
    八字步不是拿后背对敌,还是正面对敌,以我的正面对敌人的侧面。敌人从我的后面来,我用八字步迅速转身,恰好站在了敌人的前侧面,我就占据了有利地形。
    或者,我以正面迎敌,敌人身法很好,快速移动到我的侧面了,武术里都是“以正打侧”,敌人占到了我的侧面,我就要挨打了。于是我以八字步迅速转身。反而~下站到了敌人的后侧面,就反败为胜了。
    八字步转身后的定位步型,是两只脚脚尖都向里,形成内八字。两腿也要有合力,两个膝盖要向内夹。    读者看到这个形态,心里会鄙夷吧?觉得“太别扭,太难看了。这种姿势怎么能迎敌?还是拳击的姿势合理啊!”
    八字步不是前进用的,是转身用的。看似丑陋、不切实际的八字步,却是武术家的杀招。武术是千年经验,从战场上、野战里总结出来的,而一些格斗术是从擂台上规范的,积累的经验不足,所以会有此短见。
    据李老说,民国的天津,没有练拳击的瞧不起练武术的事,练拳击的都知道练武术的厉害。李老有个小学同学,是个警察,天津警察要学部队刺刀的劈刺术,他招数耍得纯熟,大胜其他警察。
  他跟李老闲聊时,说劈刺术实用,武术是个迷信。李老知道他为人,高兴了就瞎说,于是逗趣:“迷信不迷信,我跟你比比刺刀,就知道了。”警察立刻就改口:“我哪敢跟你比啊!”李老就笑了,说:“不是我迷信,是你迷信。”
    站成“内八字”,为了回转的稳定。转过来,因两脚尖都向里,不利于前进,但本就不是要向前,而是要横行的。横行而出,八字脚就不成阻碍了。
    八字步的后续,是横行的肩靠、抖肘、撩臂、踹脚之法,能借上转身之力。注意,八字步一扣步成型就可发力,不用变步变招后再发力。不是回转后再考虑怎么打,回转就是打法。
    武术有武术的逻辑,连绵而出,后招可以借用上前势,前势可在后招里发挥。不懂武术的逻辑,不知一个动作的具体处境,割裂开分析,是小孩的做法。
    小孩要探究玩具汽车的奥妙,把汽车拆开了,结果汽车坏了,他也没搞懂。可惜,武术现在就这么被拆着、糟蹋着。
    践步,践是踩踏之意。一步迈  出,像一脚踏烂了地上蛇的脑袋。  践,还有“牵扯”之意,常人走路都是  一步一步地,而践步看似是一步一  步的,其实多了两小步,就是“牵、  扯”。常人是一步接一步,践步是一  步套一步。
    鸡的步法,是标准的践步。鸡迈  步呈连环,前腿一迈出,后腿就缩  起,然后伸直迈出,前腿再缩起。两  只爪子一缩一伸,像是画圆。
    如果观察得仔细,会发现鸡有  两个小动作,后腿伸出前,落在地上  的前腿要往前小跳一下,在这个小  跳的带动下,后腿才伸出。后腿落在  地上,变成了前腿,原来的前腿也不是立刻回缩,而是在现在的前腿后小小跟随一下,再回缩。
  鸡步看似“前后、前后”地走,其实是“前后前、前后前”地走。麻雀不会迈步,只能跳着走。鸡善于走,但它的迈步还是省略不掉跳,虽然跳得已经很微小了。
    形意拳的践步模仿鸡步,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为例,左脚先进一步,右足向前迈一大步,越过了左脚,左脚在右脚后面再跟进半步。    总结一下,右脚只迈了一下,而左脚迈了两下。正常迈步,是“左右”的频率,践步则是“左右左”的频率,正常迈步是“一、二”,践步是“一二一”.
    左脚先迈的一步,叫做“牵”,有牵引的作用。左脚的这一小步,等于是纤夫拽纤绳,把右脚这条大船拉上来。左脚后跟的小步,叫做“扯”,等于右脚的这条大船后面还挂着艘小船,大船前进,把小船也扯上来了。
    左腿的小步牵扯,都是给右腿以助力,让右腿发力。形意拳最著名的拳法是崩拳,有“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说法。崩拳有九种变化,手法的变化只有两种,七种都是步法的变化。有半步崩、退步崩——还有这个践步崩。
    践步崩是杀人技,虽是直线运  动,但在直线里有了牵扯,敌人不好  判断你的距离,看似短,其实一步跃  到敌人脸前。
    又由于发力之腿,受了另一条  腿的助力,力量翻倍,手可以一触即  突破敌人双手防线,直捣敌人胸腹。  践步在形意门内是不轻传的,师父  传了践步,就等于传授了利器,给了  你走镖、护院的饭碗。
    薛颠将践步清楚地画了出来,  是大开门户,真心教人。不懂武术的人觉得不就是个路线么,我还能走出更花Ⅱ肖的呢!懂武术的人一看此图,就知道是金不换的。
    薛颠的衣钵传人薛广信的步法极佳,薛颠授徒是既不让薛广信代教,也不让薛广信作示范,就让薛广信在自己身后站着。薛广信像个木桩,永远老实站着,目不转晴地看着薛颠。

 


    有师兄弟问薛广信:“你老看一样的东西,烦不烦啊?”薛广信回答:“你们看着一样,我看着不一样0”    李老那个警察朋友,结交了一位形意拳师,跟他学实战。拳师放出话来,说自己超过李存义了。李存义是尚云祥、薛颠的师父。
    这话传到北京,尚云祥就笑了,说:“还有这么叫唤的?他太了不起啦,我得保着他。”传到薛颠那儿,薛颠也笑了,说:“我也保着他。”    尚云祥和薛颠都放话出来,要保着这个人,这个人反而慌了,放话表态说那是误传,他没说过,还托人给北京的尚云祥带话,说要上北京给尚云祥磕头(那人自居师弟,师弟拜见师兄得磕头)。尚云祥表态,不必来了,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    警察喜欢热闹,盼着打起来,找  到了李老,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你  去会会他?”李老骂这个警察是好事  之徒,说人家毕竟教过你。警察惭愧  了,不再提这事。
    过些日子,这位拳师通过警察,  找到了薛颠处,说要向薛颠讨教。薛  颠让薛广信去,薛广信以为是比武,  兴冲冲地去了。跟着薛广信的有一  位师叔,万一比武,好作为比武的见  证人。
    薛广信第二天才回来,师兄弟  们问怎么样,薛广信说:“就是吃饭  了,一顿接一顿的。”原来没比武,午  饭吃到下午三点,主人客人都累了,睡了午觉,醒了就五六点多钟了,很快又吃晚饭,吃到深夜,就住下睡了一夜,早晨起来又吃早饭,薛广信怕还要吃午饭,赶紧回来了。
    这么招待薛广信,是为了向薛颠示好。李老问:“你们吃那么久的饭,饭桌上聊什么呢?”薛广信说主要是拳师在说,说拳说事,挺好听的。席间薛广信上厕所,因坐得久,站起来想活动活动,走了一个践步。薛广信一回来,拳师就问那步子是什么。
    薛广信是老实人,觉得拳师也是形意门的,肯定会这个,是在跟自己斗趣,就没回答。
    陪薛广信一块去的师叔,揣回来一个手帕卷,包着一根缺了头的金条,缺口处脏得发黑,不知存了多久,说要换薛广信的步子。师叔说,金条不是整根的,来不及擦干净,就送人了,这么不怕寒碜,说明拳师急了,这根金条肯定是他的家底了。    薛颠派人把金条送回去,回绝了拳师的请求。师兄弟笑话这拳师,薛广信不高兴了,说:“别在我面前说。”但薛广信也奇怪,私下跟李老说:“真不会啊?他也是有师父的人啊。”
    金条也不换的,薛颠早写在书上了。李老评价此事,说:“不是他不会践步,是薛广信功夫大了,把践步走神了,看着不像践步。”
    寸步有两个要点,一为“制敌所不备”,二为“全用寸力”。寸步是前足前进,后足同时也向前移动,两足之间保持原有的距离。寸步不迈步,而是整体移动。
    寸步要最后才练,开始也可以练,很容易就能掌握,练二十分钟,就能移动得潇洒飘逸。但练了等于白练,因为腿上没有功夫,寸步移动得再快,两腿不受力,敌人一击就倒了.
    得用弓箭步把两腿练出了功夫,再学习寸步。寸步之所以能“制敌所不备”,因为寸步是身形不动而变了方位,隐蔽性强,敌人不好提防。寸步的脚下小动,对于敌人,就是突变了。
    寸步也是保命之法,当自己被敌人逼入了死角,身形给困住时,腿迈不出去了,就要靠寸步来救命。在没有活动余地的地方,寸步一移,在死角里找出生门。
  寸步有两种移动法:一、后足蹬地,催动前腿,两腿一块前移——此法以后足发动;二、前足前移,牵扯得后腿跟上——此法以前足发动。    第一种练法,大多数人稍练即能掌握,需要下功夫的是第二种练法,因为这种寸步里有牵扯,与践步的牵扯一致,只不过微小得多。多作践步练习,才能掌握第二种寸步,等第二种寸步练成了,再使践步时,也能把践步提高了,更为隐蔽有力,所以寸步与践步相得益彰。
    危机的时候,往往是势力已尽却收不回来的时候,此时重心多在前足上,就要直接由前足作力,带着全身转向。学会前足发动的寸步,在实战时才可以应急。
    等两条大腿内侧的筋练成了,两足就不分哪只脚发动哪只脚了,可一块移动。两腿内侧的筋形成了合力,不用脚行寸步,用腿行寸步了。腿的位置比脚高,腿上出来的功夫也比脚巧妙,以此类推,如果胯筋练成了,以胯筋行寸步,更高级。    用脚行出来的寸步,最好只做向前的移动,向其他方向移动,容易重心紊乱。而腿筋成就后,两腿可以受力,前后左右任意移动而稳如泰山。
    不管练什么功夫,最后到要归
  结到几条筋上,筋不成,功夫不成。筋是功夫耗出来的,形意门人彼此间以名号相认,以信物相认,还以筋相认。身上没几根练成的筋,无人承认。
    李老一个在乡下的师弟找他,说:“师哥,你看看我这块儿。”李老一摸,那人小腿肌肉里的筋像蛇一样,沿着骨头往上爬,李老心里就有数了:“嗯,是师父教的。”认了这个师弟。
    寸步是短距离的移动,寸力是短促的发力,薛颠写出的寸步要点为“全用寸力”,表明走寸步时,不能只是两只脚的运动,而是周身“腾”地一个短促发力。寸步需要有整劲,这个“全身寸力”,不是走步走出来的,而是打拳打出来的。寸步需要很深的拳功。
    所以没有所谓的步,都是力。步是力的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