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草:细屋里的隐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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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屋里的隐秘人生

杨柳

庄稼变成粮食,从地里撤退了。田野里东一个西一个立着大大小小的草垛。人忙完了土地的事情,就该忙自己的事情了。山那边的姑娘三年前就下了聘礼,两家老少往来了几年,今年春上订下了期程。八月里木匠来家装好了新房,那是堂屋隔壁的一间正房,淡黄色的柏木板壁光滑,平整,板壁上高低错落着褐色的大大小小的树杈疤痕,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眼睛,静静地张望着。松木地板,木格小窗,木质的芬芳在房间里弥漫。房间紧凑、严实、安静、温暖。山那边那个女子娶过来,就安顿在这间房里,从新婚的夜晚开始,落脚,歇息,生养,终其一生。
在乡间,这样的房间,叫细屋。
细屋装好后,日子说来就来了。这天晌午,迎亲的队伍从山那边把那女子娶过来了。五彩的嫁妆簇拥着新人,在唢呐和鞭炮声中进了寨子。
红漆的木器从吊脚楼下上了院子,进了细屋,靠着板壁一一摆放整齐。揭柜高大厚实,装得下一家人一年的玉米谷子。米柜就矮小得多,里面有好几个格子,专门用来盛放豆子、高粱、小谷、荞子这些量小的杂粮。窗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桌,用来裁剪、缝补。等日后有了孩子,就会成为孩子的书桌。三门的衣橱嵌着大幅的穿衣镜,被放在书桌旁边。床是细屋的核心。一张的雕花架子六柱床,宽大,结实,容得下两个人在上面生生不息,以及他们一窝儿女在上面爬来爬去。木器都亮铮铮的,发出新鲜的油漆味道。这种味道跟房间的木质芬芳混在一起,感觉起来,让人欣喜又紧张,心都快要跳出来的样子。
花被子从吊脚楼下上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院子。一对相貌周正,儿女双全的夫妻走出去,拿着系了红绸布的剪刀,一刀刀剪开捆扎被子的红线,把被子一件件地抱进屋,小山一样地齐整地堆了满床,再在床架子上罩下一顶绣花的帐帏,挑起帐帘。细屋完全一幅新样子,准备好了。
屋外,迎亲的队伍到了吊脚楼下,那女子就止步不前了。两支系着红绸的铜唢呐把个“喜临门”调吹得震天响,鞭炮愣了下,方才醒悟过来,迫不及待地炸响。满寨子的人都挤到这家院坝边,看这个即将进入这个寨子的人。她红花缎袄,领衬得高高的,腰卡得窄窄的,昨天半夜里被族里的老妇人开过脸,两鬓齐整、光滑,两条辫子从双肩垂下,软软地搭在胸前,辫梢上扎着大红的头绳。
唢呐一声接一声地高亢嘹亮,鞭炮一阵紧似一阵地急促炸响。这个姑娘,在一寨子人的眼前,她微微低着头,止步不前。人群里有人高喊起来:“老嫂子,等你的下轿礼哪!
当婆婆的走下去,在她手里塞了一个红包,然后拉住了她的手。她仍旧低着头,任由婆婆牵着她的手,把她牵进堂屋,指点她拜了堂后,又把她牵进新房,扶她端坐在婚床上。
送亲的女眷们坐在床前的板凳上,少言寡语,态度矜持。她垂着头坐在床的正中央,也不着一言。风俗要求她作为一个新人,必须装得陌生,羞涩,文静,有礼。从今天开始,一种新的身份落到她的头上,她于是在羞涩与局促中有了一种持重的神色。人们一拔一拔地进来,看她,看她的嫁妆,数花被子,议论着质地花色和木器的颜色式样。人们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挤,女人挤上去大声地向她讨要一把瓜子,男人则嚷着白日里抬嫁妆辛苦了,要两支喜烟。要到了烟,又挤上去要她给点上。年老的妇人则说新郎小时候吃过自己的奶水,她低头微微一笑,从瓷盆里抓起一大把花生,越过拥挤的人头,递到老妇的手中。有小孩子干脆爬到揭柜、米柜上,尖着嗓子喊:给一把花生,生满床儿子!屋里的人不断的退出去,外面的人不断的涌进来。他们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挤啊,闹啊,嚷啊,笑啊。女人在拥挤和喧闹中渐渐微熏,提前被抬升到一个高度。这是细屋的盛典,也是这个女子的盛典。过了今夜,细屋将进入长长的宁静,门扉虚掩,无声的收纳着女人隐秘的一生。
天亮时分,闹新房的人散尽,女人脱下红装,换上素净的衣裳,走出细屋,给家中老者上茶,在陌生的灶间做全新的早餐,开始了她的另外一截人生。

某个夜晚,她被笨拙粗鲁和莽撞所伤,流出鲜血。这是生命必得经受的疼痛,仿佛身藏一道暗伤,她因此变得沉默,却也并为就此凝固,每月仍然如期而来。为了省钱,她在布袋里装上草木灰代替草纸,每日几次倒出又重新装上。几天后,她细心地抖净布袋,夜里躲着人洗过,偷偷晾在床架子上,怕自己的男人看见,又在上面蒙张布片。
她离开娘家,离开熟悉的山堡,田埂,寨子,水井,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几个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她有些恍惚,也有些眩晕,还没定得下神来。直到有一天,该来的没来,她明白,有人在她的子宫里植入了分量,她停止了摇晃,就此安定沉稳下来,开始了真切的生活。
那枚命芽在她身体里慢慢长大。她消瘦了,脸色苍白,全身松软,嗜睡,吃不进东西。书桌上多了一个泡菜坛子,女人一进细屋,就迫不及待地揭开坛子拈泡菜吃,末了还抱起坛子喝几大口酸水。家里人看在眼里,却并不认为因此就可以娇气而减少劳动量,倒是前前后后地观察审视她的腰,腹,臀,判断这一胎是男还是女。在地头锄草,锄着锄着,她忍不住跑到地边的桐子树下呕吐半天。庄稼慢慢长成,她的腹部也渐渐显山露水,出怀了,连衣衫也遮不住。夜里躺在床上,小人儿在腹中东一拳西一脚地折腾,这时,她觉得她这个人才从内部苏醒过来。她有些想哭。
有天半夜,细屋的窗上忽然亮起了灯。男人点起柏树皮,一边舞一边跑,去邻村请接生的婆婆,火星在黑暗里乱飞。女人独自在细屋里,两手抓住床沿,牙齿咬住下唇,满脸是汗。一会儿,男人踢踢坨坨地跑回来了,手上的柏树皮快燃尽了。接生的婆婆病了,来不了,但带回一句话,说,瓜熟哪用摘,自己会落的。
女人继续挣扎。疼痛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淹没,又一次次退去,露出她的头顶。有一瞬,她以为她死过去了。就是这一次,瓜,落了。吓傻了的男人颤抖着双手接住那个沾着血水的肉团,放在一张干净的布上。女人拿过剪刀,瑟缩着,剪断脐带,小人儿响亮地哭起来。女人胸中一热,就有泪流了出来。
以为就是这样了。过了一会,女人又在床上挣扎起来,像未生尽的样子。男人铲了些火塘里滚热的火灰,用布包上,放在女人的小腹上,用力压,熨。果然,不一会,胎盘娩出来。女人大功告成,沉沉睡去。
天渐渐亮了,黎明将细屋的窗纸一点一点染白。时光如此宁静,谁都不知道细屋在这个夜里发生了多么重要的事情。
三天后,娘家的女眷挑着鸡蛋,糯米,猪肉,成群结队来送祝米。她们在堂屋里放下箩筐,就去细屋里看孩子。这时女人已经起身,端坐在床沿,怀里的孩子穿戴整齐,正眯着眼睛吃奶。女人双乳洁白丰盈,她倾尽所有,集中在这里,喷薄而出。孩子吃得又狠又急,呛着了,一屋的人忙着扯孩子的小耳朵,大声又满足地说笑。女人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怀里的孩子。至此,一个女人开始安详。
几天后,女人走出细屋,洗,煮,扫,跟平常日子没什么区别。满月后,她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背到地头放下,继续因坐月中断了的劳动。此后,她每天清晨起床,吱呀一声推开柴门,洒扫庭院,喂猪,做饭,侍奉公婆,种地,砍柴,在婆婆的指点下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有着一张模糊的面孔,她的悲欢苦乐不为人知。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姓名,人们统称她为某某屋里的。屋里,就是那间细屋,她是被丈夫娶过来收放在细屋里的女人。在这个家庭里,她埋着头,为吃饭,为穿衣,为儿女,为老人,埋着头,将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过去。

白天在地里劳作,土地宽广,深厚,沉默,荒凉。她躬着身,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掘,埋藏,那样子真让人惊心。天快黑时,捡块石片刮净锄头,拖着累得散了架的身子,松松垮垮地回家,胡乱做点东西填饱肚子,潦草地洗过,就进了细屋,关上房门,沉沉睡去。
白日里耕地,犁田,种瓜,点豆,身子在简单的劳累中耗尽精力,夜里倒在床上,立即沉沉睡去。遇上农活不太重的季节,间或有不能入睡的,出于农人的习惯,也在床上做一些跟白天的劳作差不多的事情。那些日子气候温暖,农作物蓬勃生长,女人的心里,有些奔突和冲撞,是否在个某个春天的夜晚,被一一理顺抚平,从而安详下来?
或者,在细屋里一辈子,也未曾被点醒。日子一日一日重复下去,她跟男人种下满床大大小小的人儿,粗心的人们并不曾注意到时光对于一个乡下女人的意义。直到从细屋门里朝外蹦出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一连蹦出好几个孩子,在地上高高矮矮站了一排。尔后女人从细屋走出来,她薄了,垮了,也空了,身子从上到下扁平而无起伏,就象长年背在背上的堰桶。遇上族中平辈说笑,她能明白所述之事,却并不明白笑话中所含的精神要义,也不明白这事有何值得费口舌。所以并无羞涩,因而可以凛然应答:悖时砍脑壳的,说不出半句好话。
牲口坠了崖。庄稼被一夜风暴折断。田里遭了稻瘟。家人病了,住不起院。人前人后,女人埋着头,抿着嘴,将泪水咽了下去。夜里进了细屋,关上门,眼泪便从胸腔,腹腔,从五脏六肺,涌了出来,滔滔不绝,直到天明。没人知道她的疼痛。
眼睛,只有板壁上的眼睛看到了,它们虽然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水,但一切都看在眼里。它们看到她是如何被劳苦,愁苦和痛苦折磨损耗,青春是如何从皮肤下一点一点抽身而去,皮肤是如何皱巴巴地勉强堆在骨头上。她,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摧毁,在细屋里一夜一夜地老去的。

有些夜晚,月亮从木格小窗照进来,床前一地月光。男人和孩子都睡着了,粗重的鼾声,细致的鼾声交织在一起,有些杂乱。女人睡不着,悄悄穿衣起床,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也是一地月光,清凉如水。天地间一派空茫,静极了。寨子在水一样的月色里慢慢变软,变轻,快要化了。女人披一身月光坐在院子里,细小的月芒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过了许久,直到细白的雾气从地面升起,人就像浸在水里一样,又湿又冷。女人这才起身,推开房门,在火塘里点起火,烧水,做饭,开始了新的一天。
遇上秋雨连绵,地里的活已经结束,人和牲口的事情也拾掇完了。女人在白天里躲进细屋,她端出竹箩,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密密地纳鞋底,或是绱鞋面。这是细屋里最静谧安闲的时光。雨在窗外哗哗地下,玻璃窗象泪水纵横的脸庞,贴在窗户上一边流泪一边向屋里张望。她低头工作了半日,起身来到窗前,伸出手,想去揩那张脸上的泪水,但泪水在玻璃的那一面,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揩,也揩不去。
庄稼一茬一茬地长,床上一年一年地多了些小人儿。这些小人儿育苕种般地躺在身边,把一张床挤得满满当当。稍大一些的就移到床头的揭柜上,扔张被子,褥子,要在揭柜上睡上几年。等再大一些,就会被移到吊脚楼厢房或是偏房里,在那里长大成人,直到婚嫁。
女儿大了,从吊脚楼嫁了出去。儿子大了,在屋坎下修起了新房,娶了媳妇,另立门户了。原先的房子经历了那么多的生养嫁娶,也老了。细屋里,房梁歪斜,板壁乌黑,木器红漆斑驳脱落。五彩的缎子被面褪色变旧,被褥板结,蚊帐更黑了。一切都不知不觉地往老迈的路上走。板壁上睁了几十年的眼睛们,隐在那乌黑里,什么也看不见了。细屋里的女人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腰身佝偻,身材枯瘦,脸色黝黑,皱纹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脸庞,在城里女人正是饱满丰盈的好年华,于她,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一夜秋风,头上便白雪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