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古玉鉴定视频:看了无比感动的人物随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6:02:50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一)—— 561
     螺丝钉、瓦砾和玉 —— 讲讲561
 
    我第一次看见561出场,是在木木被团长重新安排回七连的时候。木木跟在史今身后走进房间,脸上洋溢着他特有的傻笑,雪白的两排大牙森森地露在外面。一进门,他迎面碰到了一个站在储物柜前的士兵,那人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愤怒和惊诧,嘴紧紧地抿着,似乎难以置信的震怒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
    木木继续傻笑着,这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傻笑起到了一个更加刺激对方的奇妙效果。两个人,一个惊怒,一个惊喜,就这样僵持着,互相拿对方没有办法。
    那个场景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个储物柜前站得笔挺的兵,他惊诧、嫌恶、定定地睁着大眼睛,紧紧抿着嘴唇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于是禁不住好奇起来,这人是谁?如此锋芒毕露。好恶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仿佛云影映在溪涧里一样,清清楚楚。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一个这样清澈、凌厉的人了。我见过的大多数人,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潭深褐色的浑水,喜怒哀乐沉在潭底,你再怎么细看也看不出任何东西。可这个站在柜子边的年轻士兵,有一双刀子一样锋利、玻璃一样透明的眼睛。
    于是,561还没有说一句台词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必定不会是个俗辈。
    然后这个兵开口说话了。他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的草绿色的军装,可是一开口,那身姿、言谈,便给我另一种印象。那种印象来自某个18、19世纪欧洲的战争小说,比方说《战争与和平》 。那时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参与军事:他们喝上好的香槟酒,戴雪白的手套,闲聊时用的是法语,腰悬铮亮的长剑。
    这些人中当然不乏纨绔子弟,可是也不乏真正的精英。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看重荣誉高于一切。他们可以为了沙皇和祖国马革裹尸,也可以为了一句不相干的玩笑话决斗轻生。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事不是失败、死亡,而是遭人折辱。
    这是一种非常浪漫的情怀。欧洲人把它称之为“骑士的风度” 。
    我们的古人也过有这样一种情怀。他们曾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其实当瓦没什么不好,在这个发扬集体主义的军队里,作为一个小班长的561,连块儿瓦也算不上。他只是一枚小小的、革命的“螺丝钉”罢了。
    可是他却浑身上下奇怪地散发着一种从托尔斯泰小说里带出来的风度 —— 玉的风度。
他是一个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的错误的人。
    这一点,你从他站的军姿里就可以看出;你从他行的军礼里就可以看出;你从他拿帽子的姿势里就可以看出;你从他看人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 —— 他和他身边的人很不一样。
    他们都是想好好活的人,而他,是个为了荣誉而活的人。他的骄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然而然弥漫到眉眼、神态、言辞之间;他们都是穿上了军装而显得威武的人,而他,却是他自己的人让那身草绿的军装显得威武不俗。
    不,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合穿着华丽俊俏的沙俄军服,配着镶上钻石的曲剑,生于一部小说,死于一场决斗。
    可他偏偏是从上榕树招来的农村兵,那样的尊贵与威严,偏偏来自于一个孕育了许三多的山村。于是他又是一个现实的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在电视剧中,561形象之丰满传神,让人着迷。
    首先,他看人的眼光很毒。能够与之相比的,只有袁朗而已。袁朗一眼看穿了成才的为人,给了他种种磨难。可是很多人也许不记得了,在电视剧一开始的时候,当成才还是个天真烂漫的新兵蛋子的时候,作为班长的561只训了他们两天,就得出了对他的结论:
    我只觉得这个人特假,我一看他,他就一准儿知道我在看着他。他做的一切都是表演给你看的。
    后来老A袁朗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且因此将成才玩弄于掌骨之间。而561却没有这样。他甚至还给了成才以信任,在成才抛弃他之后又报之以宽容。他有洞悉人心的聪明,却没有把这本领拿来为我所用的世故。与老A相比,他只是个聪明狷介的孩子。
    而更毒的一次是他看待许木木这个人。在七连二班里,只有史今和561两个人对许木木的态度最特别。史今是过了分的好,561是过了分的坏。
    别人多嫌恶许三多的蠢笨、胆小,只有561,他憎恶的,是许三多示弱的性格。他似乎凭着一种敏感的直觉,意识到这个看似弱小木讷的男孩子,有一种无意识的自私。因为他的示弱,让身边的人不由得产生一种为他牺牲、保护他成全他的欲望,尤其是那些善良的人;而他回报你的,不是同等的牺牲、保护,却是更多的纠缠与依赖。
    一开始我特别不喜欢许三多,也是这个原因。他就像一只可怜的猫一样,躲在你怀里瑟瑟发抖;可是你给了他时间、对他做出了牺牲,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像狗一样忠诚地报答你、力所能及地为你做些什么 —— 他只想变得更可怜一点,在你怀里缩得更深一点。
    这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友情的模式,这甚至不是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该有的关系。这是一个孩子对父母的那种感情 —— 全心全意的依赖,却也是全心全意的索取,看似纯洁,实则自私。
    所以木木在用锤子砸了史今的手的时候,他会毫不关心史今的安危,只一个人害怕委屈地哭。所以木木在送走班长老马的时候,他能一点儿也不难过,而在史今教导他应该想着“别人”的时候,他回答说:“你不是别人。”
    这一点,只有561看清了。因此他格外地厌憎木木。他看到了木木自己都没有看到的人格缺陷。这种人格的缺陷从木木他爹顺口的一句话里就能窥见一斑:
    许百顺看见史今慈眉善目的,一转身就对木木说:“你们班长是个好人,要真打仗,他能替你挡枪子儿!” —— 承认自己是弱者,自然地利用别人的同情,坦然地接受别人的牺牲,占人便宜,是木木从小受到的潜移默化的教育。他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做一个有担当、有尊严的男人,甚至没有教他怎么做一个有担当、有尊严的人。
    所以561“瞧不上” 他,就算木木做了633个腹部绕杠,也还是瞧不上他。
    这一点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史今走的那一集。半路里杀出个许木木,忘乎所以、撕心裂肺地哭闹。他的悲伤,因为真挚,所以感人,你不能怪他。
    可是实际上,这一行为的愚蠢,就像探病的家属对着病人哭喊一样,稍有心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的。他忘了,史今才是那个要走的人,史今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史今才是那个心里最难过的人。他的哭闹,就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残忍地砸在史今的身上,凸显了史今被挤走的事实、加重了史今临去的凄惶,却帮不了史今任何的忙;而那个被砸的,此时还要忍着痛,反过来安慰他,像他们拆坦克履带时一样。
    悲伤的木木当然更没有想到,在这个屋子里,站着一个比他更伤心的人。这个人本应该狠狠地给他一脚,然后质问他你算老几?凭着什么演这场闹剧?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背着手,面对着窗户,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听着木木的嚎啕,直到史今的离去。
    那个人,就是561。他是史今最好的朋友,史今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时他心里一定是恨许三多的 —— 他怎么可能不恨他呢?
    许三多对史今的怀念,尽数表现在了那次声嘶力竭的大闹上,弄得地球人都知道了。可是561的伤心,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抽着一根烟,望着身边空空的位子。一双眼睛寂寞惨然,却又痴痴地仿佛回不过神来。
    木木说:“史班长走了,从此身边唯一疼我的人没有了。” 
    事实证明他太悲观了。他自己那一副天生的可怜相,让身边的人都想保护他。到后来,刚强如高连长、粗暴如齐桓、心机深重如袁朗、斯文聪明如吴哲,一个个都对他青眼有加。
    这句话真正适合的人,是561。因为他的内柔外刚、他的耿直天真、易受伤害,在这个充满了男子汉气概的军营里,只有温柔如史今者会替他担心;他的骄傲狂狷、锋芒毕露,也只有宽厚如史今者能够对他迁就。
史今走了,他才是最可怜的人。
    可惜他天生着一副傲骨,没有人会同情于他。他要不是那次吐露心声,明白地告诉木木自己为什么讨厌他,木木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伤心,不会知道这个自己最害怕的人,心思其实那么细腻。
    是啊,那丧失唯一的知己的痛楚、还有那被迫嫉妒一个远不如自己的人的耻辱,是握个手、笑一笑就能抚平的吗?561在这件事上的敏感,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女孩子。跟他相比,她们对朋友、甚至对爱人往往都是没心没肺的。
    望着他从水桶里冒出来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泪珠,我的心里忽然一阵抽痛。
    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么一个极端敏感却又极端骄傲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可是他偏偏又这么可爱。
    你要是以为他只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那就错了。在史今面前的561,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孩子,再不是那个打掉牙往肚里吞的“纯爷们儿” 了。
    他看到史今的烟,激动得两眼放光,听到史今的唠叨,又满脸的无可奈何。。。
    他能用一句 “每天挨几千个耳光,你的头不都变成猪头了?” 的玩笑话,轻轻松松地帮木木重拾起了自信。
    呆子木木惊诧地说:“伍班副,你……你从来不说笑话的,你怎么也会说笑话?” 听得让人没有语言。他不知道,561曾经是个多么风趣灵巧的可爱人儿 —— 在他喜欢的人面前。
    他缠着高连长,“你说说我,你说说我嘛……” —— 木木一定想象不出561当时那乖巧赖皮的样子;一定不知道,那凶神恶煞的伍班副,原来也可以是这么会撒娇的一个人。
    对付木木的老爹,他更是见风使舵、点头知尾,那伶俐劲儿丝毫不逊于成才。他让木木老爹坐着坦克拍照,哈哈,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为此他得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记过处分,却笑笑说:“判轻了。”
    我可以想象他说这话的时候那耸肩膀、挑眉毛的样子。这个臭小子,高兴起来无法无天。他的聪明胆色,不像成才,用在最该表现自己的时候。他是一阵胡闹,全用在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还有他后来要申请去参加老A的选拔,就是那个毁了他一生的选拔。当时连长喝责他道:“我看你要是没有选上,怎么好意思回来!”他一愣,忽然嬉皮笑脸地说,“那……那还不就这么回来呗。”
    想起他那时的神情,那明明骄傲天真,却又要装着油滑服软的神情,我就忍不住地心酸。命运对这样一个执拗可爱的人,是何等的残忍。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那次老A为选拔他们而搞的野外生存训练里,561和木木共同泅水的一幕。海泡子的温度不到10度,而且是对两个三天没吃饭的人来说。
    561和木木发着抖,在水里泡着。他们努力地想,想着火了。
    这时561忽然冒出一句:“许三多,以后,咱们,一起吧……”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在木木的面前展示出自己的软弱。后来他的腿废了,躺在病床上,在人前都仍然死要面子、气宇轩昂。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太累、太困、太饿、太冷了,他觉得自己就要睡过去,永远醒不来了。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他的极限已经到了。
    他心里对木木自始至终有一个疙瘩,那就是关于史今的疙瘩。他恨木木,更恨自己,恨自己竟会嫉妒木木那样一个窝囊废。这一点,在他的心里是个不能释怀的隐痛。他哪怕帮了木木那么大的忙,却因为这一件事,始终不能把木木当作交心的朋友看待。
    这个疙瘩让他不愿意面对木木 —— 他哪怕喜欢他,也还是看见他就会觉得别扭。因为木木的脸,每每让他想起了自己说不出口的丧友的痛苦和嫉妒的羞耻。
    可是在遭遇了极限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我们一起吧” 这么一句话。那不是他原谅了木木,也不是他原谅了自己,而是他屈服了。他本来无时不刻地跟自己心里这个疙瘩较着劲,绷着这么一根弦。可是现在,身体上莫大的痛苦让他终于没有了较这把劲的力气。于是弦松了,他被打败了。
    那是这个骄傲的人在整个《士兵突击》的故事里唯一一次的屈服,可是木木却极其不识时务地跟了一句:
“对,一起去看班长……”一句话,刺进了561最不愿提起的痛处。于是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他还能说什么呢?不一会儿木木开始往下沉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拉着木木,轻声说:“吹起床号啦……就等你一个人啦……班长,班长又挨训了,还不是因为……因为你……不争气!”
    那真是一段传神至极的对话。两个人各自那么微妙的心理,就这样通过似是而非的语言沟通了起来。561对故友的用情之深,叫人闻之凄然,忍不住一声长叹。
    最后561的腿废了。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毫不领情地递上了退伍报告。可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我反而不怎么伤感。
    我想起了那个心思重到会嫉妒许木木的男孩儿;
    我想起了那个宁可把头埋在擦坦克的脏水桶里也不愿哭出声来的男孩儿;
    我想起了那个背着手立在窗边,面无表情的男孩儿;
    我想起了那个捂着自己的伤腿,一个人绝望地抽泣着的男孩儿。
    想起这些,我就会觉得,我看着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应该算是了解他的了。
    假如他这样一个的人,愿意拖着一根拐杖,在所有熟人面前走进走出,当个快乐、残废的司务长,那天上的太阳,也可以从西边儿出来了。
    他害怕当一块儿瓦砾。他的恐惧是如此幼稚,却又如此真实。他想,假如自己命中注定了要成为瓦砾,那还不如碎掉。
    因为他明白,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也曾口口声声说要当一枚革命的螺丝钉儿。可是从一开始,他就晓得,自己其实是一块剔透的美玉。
    玉,是一种古老的物事。现在戴它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它虽然温润深沉,但是却易碎。喜爱玉饰的人,一看到玉碎,便心疼、埋怨不已。
    他们中有多少人会想到,正是这脆生生的质地,成就了美玉的光泽?
561其人,聪明而不谙世故,敏感而不失耿直,纯净、天真。可是他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他的骄傲,他那玉碎式的浪漫的傲气。
    —— 他最终碎了吗?没有。
    那一小截土坑的落差,扭断了他左腿的韧带,可要摔碎他的人,却还远远不够。
    不要跟我说他多落魄。是的,他开了一个修鞋的铺子。可是他就算在修鞋的时候,还不忘风趣地打起一块儿招牌:“军人免费” ;许三多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另一个退伍军人拌嘴,因为执意不肯收人家的钱。
    他告诉许三多,我马山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因为史今结婚了,还办了个教人登山的班儿,写信请他去做教练。他美滋滋儿地答应了。
    他接着又美滋滋儿地掏出了史今和妻子的照片,他管那未曾谋面的女孩子叫做“我的嫂子” 。
    读到那儿我笑了。我太担心他了,以至于竟忘了 —— 玉总是玉的,并不会因为被镶在皇冠上,就变成金子;也不会因为被弃置在尘土中,就变成了石头。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二) 史今
     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史今,史今 

    “古木阴中系短蓬,杖篱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和尚释志南在一个春日踏青的时候,写下了这首小诗。那后面两句,看似写天气,但读来却更像是在写他自己的心情。
    其实天气最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真愿意生活在一个气候总是“沾衣欲湿” ,而又“吹面不寒”的地方。
    假如找不到一个那样的地方,我就会寄希望于结交一个那样的知己,一个润泽静谧如春雨,又温和洒脱如春风的人。呆在他的身边,就恍如永远生活在释志南和尚的诗里。
    所以我只要一听人说史今像雷锋就生气。
    不是说雷锋不好。只是雷锋其人,早已很不幸地被变成了一个符号:他被我们伟大的媒体抽空了所有的人格和个性,然后赤裸裸地泡在福尔马林里,就这样在全国范围内展览了几十年。
    他或许曾是个很可爱的少年,一个鲜活的、独特的、爱哭爱笑的少年,然而有谁会去关心呢?人们看到的,只是他一丝不挂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样子。那尸体显得既空洞、又虚假,而且和其它任何的尸体没有两样。
    于是他在“永垂不朽”的那一刻就彻底地死了 —— 死去的是他曾经的真实,流传下来的是我们永远的虚伪。
    因为这个原因,我讨厌把史今和雷锋并提,就像我无法忍受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闻到福尔马林的气息一样。
    实际上,史今是《士兵突击》这个故事里最独特的一个人。他是一个不能用任何已经被世俗的眼光所熟悉了的形象,去套用的人。     我还记得,这部电视剧的第一集,他甫一出场,就给了我这种感觉。那时他穿着军装,站在一群乡下人之中,到下榕树来招兵。你闭上眼睛,想一想自己假如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在你的心目中,对这样一个场景会做怎样的联想?
    或许你会发现,无论你的想象是怎么样的,都无法和史今当时的形象沾边儿。
他有一种从内而外,慢慢渗出来的安静和羞涩。一群村民围拢了他不断地问问题。有的问题让他好笑,也有的让他为难。但是他竭力忍着笑,更是没有露出丝毫的轻蔑与不耐。
    怎样解释坦克为什么比拖拉机复杂,才能既满足了乡民的好奇心,又不伤害他们的面子?这使得他十分为难。于是他脸上的神情越发羞赧不安了起来,倒好像眼下这个尴尬的场面,不是村长的错、不是乡民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错一样。
    连人家抛给他的、落在了地上的香烟,他都一根根儿地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仿佛这样折己侍人的动作,能弥补他因为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而感到的愧疚一般。
    然后他被带到了许三多家的院子里。
    首先,迎面他就被痞子二和给了个下马威,连张椅子都不给坐,而他用以自卫的只有惊诧和错愕。继而一乐开始炒辣椒,顿时把他呛得涕泪横流,喷嚏打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从头至尾,连一句“我不吃辣”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好容易熬过这些,接下来就是许百顺“突刺刺”的即兴表演。而他竟然还有足够的涵养去夸奖对方的身手。回报他的,是猛的一个突刺刺,戳得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脸上露出微微疼痛的神色。
    这个来招兵的士官,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儒雅、文弱、羞怯谦和的态度,一股十足的书卷气,与他身上穿的军服真不协调。可是那不协调之处,却有一种古怪的美感:一种浑然天成、不落窠臼的美。
    他的书卷气简直比吴哲有过之而无不及 —— 吴哲穿上军装,都不会给人那样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而假如换了吴哲在他的位置上,去一个偏僻的山沟招兵,我想也未必会有他这样的腼腆和斯文。
而他的学历,偏偏只是初中毕业。他曾经告诉过木木,自己很爱读书。但是因为家里穷,他连上到初中,都是靠每买一个作业本儿就挨父亲一扫帚这样扛过来的。
可也正是这学历的匮乏,给他优雅的风度里平添了一份自然和纯真 —— 那是许许多多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生都没有的心境。
    所以他的美,是矛盾的、生动的,不落成规。
    561的高傲、老七的刚强、吴哲的文雅、成才的伶俐、袁朗的神秘,这些都非常迷人,但也都是为世俗的审美标准所期待着的美 —— 大学生就应该文雅;军人就应该刚直;于连·索菲尔自然伶俐,老A的头领自有他的神秘。
    只有他,给人以难以将其归类的错愕,给人以眼睛一亮的惊奇。
    他的面容也是这样的。那五官不符合任何一种定义的“英俊” ,甚至都算不得清秀。但不知为什么,一旦他说起话来、笑起来的时候,就给你一种过目难忘、又形容不出的印象。那是一种并不张扬的美,静静地落在常规之外的某个地方。
    他的微笑非常动人。
    那天他和连长力争留下木木,最后这场争执以老七大发雷霆告终,而木木,总算勉强留了下来。那大概是他当兵9年第一次这样顶撞上司,他从连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既害怕、又烦恼。
    他萎顿不堪地垂着脑袋,手里揪着自己的帽子,在长长的走廊上缓步而行。忽然一抬头,看见木木穿戴整齐地侯在走廊边上,见到了他,立刻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绽放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从苦恼、萎顿,变成了惊诧、放松,最后慢慢变成了慈爱、温柔,却仍然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他就这样给了木木一个复杂至极的微笑。
    这个微笑之后,他就选择了和最重要的上司作对、和最好的朋友疏远、把自己扔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去陪伴这样一段又沉又蠢的木头 —— 他愿意吗?他不愿意。你从他那身心俱悴的神态、烦躁莫名的举止,和那无奈之极的微笑,就能看出,他非常不愿意。
    可是他没得选择,因为,“我和他已经有情分啦。”
    那段情分的最开始,是在许百顺的小院儿里。这个年轻的士官,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魔术,只是把目光温和地放在别人身上,还没说什么话,就让一个自闭自卑如木木的男孩子对他敞开了心扉,告诉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愿看杀猪。“我不是怕咧,我就是,我就是,那个什么,就是……”“不忍心?” 史今问道。“对,就是不忍心。”
    换了高连长,换了561,换了袁朗,都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不忍心” 这三个字—— 对猪的不忍心。
可是史今,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 —— 听人倾诉、洞悉人心,并且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那一声声“龟儿子”仿佛是在喊他的,所以他听不下去;那一个个耳光仿佛是打在他的脸上的,所以他忍不住在走出了门之后又折了回来。
    他比木木,还要“不忍心”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木木是个比猪还要笨的孩子。
那段情分的发展,又是跟“猪”有关。初到新兵连时,木木跟在他身后,半夜里爬起来,只为了问他一句,“会不会让我去喂猪?”
    又是猪!这句话如果561听见了,一定暴跳如雷 —— “你跟猪是近亲啊?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猪!”
    可是他,一眼就看穿了这个懦弱的男孩子内心的焦虑,以及那看似功利的问题背后的天真,于是他擦着木木的鼻涕,搂着他轻声哄着,告诉他他们吃的猪肉都是在市场上一片一片买来的,不会养了他们,再让他们去养猪。
    他的耐心和幽默比最温柔的催眠曲还要奏效,让这个刚刚还在哭鼻子的傻小子,转眼就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梦乡。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慢慢地给那段情分增加着分量。那种被人依赖、被人需要、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的感觉,仿佛你怀里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你怎么能够将它遗弃在寒冬腊月里?
    别人的心,都是在粗糙如砂纸的生活里越磨越硬;只有他的心,仿佛是景德镇的名瓷,生活的磨练越是来得粗砺,他的心就越变得光润细腻。
    “情分” ,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付出的越多,就陷得越深。他一直以为木木是离不开他的,却忽然发现自己也已经离不开木木了。
    于是,临别的时候他说,木木在他走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他看在眼里,难受得仿佛自己也要死了一般。
    他走了以后,我才开始回想:
    在连长因为两个鸡蛋而气得发疯的时候,桀骜不驯者如561,都吓得缩头缩脑、噤若寒蝉,而史今竟然还不忘先看看木木钢盔下的脸,看看他是不是被吓哭了,这才追上去跟老七解释。
    这样的细腻与温柔,我在身边的女子身上,好像都很少见到过。
    在被偌大的铁锤正正砸在手背上之后,他竟然能再给木木一次机会,又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坦克履带上,只为了扶起木木的自信 —— 用“你犯错误,我来承受后果”的方式,扶起这个胆小得变态的男孩子的自信。
    这样的担当与坚韧,拉出这部电视剧中任何一个“纯爷们”儿问一问,他们做得到吗?
    可是,史今并没有靠着这样完美的性格打动我 —— 所有的这些,都只是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罢了。
他真正让我着迷的地方,是他的智慧。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见演习前的飞机在天空上拉起烟雾时说的话:“哎呀,真好看那!跟一朵一朵的花儿似的。你觉不觉得,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开着花儿?一朵一朵儿的,可漂亮了。”这,原来就是他帮助木木的真正原因 —— 他欣赏他。他看得见别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 —— 这男孩子藏在萎缩的外表下,心里的那朵花儿。
    禅宗说,佛不是什么存在于西天的东西。人皆有佛性,每个人都自有他自己的宝相庄严。
    禅宗的话说得好则好矣,却还是不如这小班长发的一番感叹,来得通透而又自然。
    更让人难忘的一次,当然就是那个“从天南到海北”的寓言故事。
    他说,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是我的同桌。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把我难过的啊,整整两天晚上睡不着 —— 那个想啊,挠心抓肺地想。 摸不着人,听不着声音。我的心都碎了,稀碎、烂碎…… “后来呢?”木木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停了一会儿,他看着失望的木木,忽然调皮地一笑:“后来啊,我们又见面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时候上学要调坐儿,每个礼拜调一次。我那个好朋友同桌,隔了一个月,就又被调回我身边了。”“人,总是要越分越远的,最后天南海北;可是你也在长啊,个儿也在不停地长高,本事也在不断地长大 ——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原来从天南到海北的距离,就是这么一小步的距离 —— 到了那个时候,你想见谁就能见到谁。”一句话解开了木木心中因为成才离开的心结,木木欢跳着正要往门外跑。“哎,顺便告诉你一声啊,我那个好朋友同桌,她是个女孩儿。”
    笑声中,木木跑出了门去。而他,在木木离开后,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脸上那温和散淡的微笑慢慢消失了,转头看向窗外 —— 他这时已经猜到了自己要复原的消息。
    那一段场景,真的把我看得痴了。
    一时间我有种忘却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感觉,更忘记了这是一个讲士兵的故事。我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含蓄如一篇童话,优美如一首诗歌,澄澈如一泓秋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神光离合 —— 你琢磨不透他。
    可那不是一种让你不安的琢磨不透,那种幽深是像美玉里的絮棉一样,可以让人惊叹、好奇、捧在手里,对着日光,终日观赏,爱之不尽。
    我不知道史今在复原之后,是不是与他那个“一月不见,如三秋兮” 的同桌重新相遇;是不是一步从天南,跨到了海北她的世界里。
    我只是想起了《楚留香》里写爱情的一幕:
    当楚留香和张洁洁一起,在垂杨拂地的堤坝上散步的时候,她望着他,忽然间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感觉。那是她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男子,那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次散步,她不觉得高兴,怎么竟会觉得凄凉?
    她后来明白了,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太投契的缘故。一个人如果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知己,那样一个聪明之极,而又豁达之极的知己,你跟他之间的一切都变得心照不宣,那么你就反而会有这种心情。但这不是因为难过而生的忧伤 —— 而是真正的满足、安宁之后,体会到的淡淡的凄凉。
    假如那个被史今牵挂的女孩儿真的和他生活在了一起,那么她的日子,必不是袁朗这样的人所能带给她的风光,也不是老7能给她的独挡一面的保障。
    她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应该就有如这杨柳堤上散步的凄凉。
    我前面说过,自己讨厌把雷锋和史今并提。可是很滑稽地,我竟然在写史今的时候想起了孔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竟然有些相似。     孔夫子有一天问他的学生:假如能给你们几个月的时间,让你们各自去干自己最想干的事,你们的选择会是什么?
    子路最先说话了,他说,我会去找一个小郡,到那儿去当一个郡令,不消几个月就把那儿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孔子对他的回答只是笑了笑,很不以为然。
    其他的学生以为子路说得太小了,去当个县令,真没有雄心大志,于是乎纷纷开始吹牛,有的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能去治理一个州;有的说,我能治理千乘之军;更有的说,我要去辅佐万乘之国……
    孔子等他们都说完了,回过头来,发现有个叫曾皙的学生一直在弹琴,没有说话。于是他问曾皙的志向。
    曾皙想了想,沉吟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引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晚春的的天气里,春衫已经裁成。等到那时,我就携着五六个小孩子,伴着六七个长者,到沂水中去沐浴,在舞雩里歌啸,然后一路吟咏着回家。
    夫子听了叹道,只有曾皙和我的愿望一样。
    夫子也曾是一个“因材施教”的人,也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终身奔波、贫病而死的人。可是他对曾皙这闲散无争的愿望,却给予了最大的肯定——
    一个人心怀大志固然很好,有一番作为固然很必要,可是那“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的境界,才是儒者追求的终极,才是那所有的“作为”和“大志”的目的。
史今的世界里,就天生的是这一派沐风舞雩的恬然风情。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三) 平常心     平常心,平常心 —— 笑说吴哲      云南与缅甸的交界之处,白雾弥漫的深林之中,一对穿着迷彩服、荷枪实弹的特种兵正猫着腰前行,一点点收紧着埋伏的口袋 —— 毒贩的骡马越来越近了,这正是猎杀前的最后一刻。
    气氛是如此凝重,连坐在屏幕前的你,一时间也忘了呼吸;就在这时,那一队森严的特种兵里忽然有个人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哎,小生尚未婚娶,没想到倒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地。”
    我忽然笑喷了—— 说这话的还能有谁?—— 除了那个幽默机灵的 “平常心” 。
    如果我喜欢高连长,喜欢561,喜欢袁朗,是因为他们的世界神秘而又荣耀,那么我喜欢吴哲这个人,完全是因为他的世界我太熟悉了。
    他就像一座小桥,跨在两岸之间:一边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纯爷们儿”的堡垒;而另一边,则是高高的、深深的象牙塔,里面的人爱思考胜过爱行动,爱怀疑胜过爱信仰。
    这两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可是他这座桥,却羚羊挂角般地衔接着它们,丝毫不露痕迹。
他靠的是什么呢?—— “平常心,平常心” 。
    可爱的人一般都有些可爱的毛病,就像楚留香爱摸鼻子,陆小凤有四根眉毛一样,吴哲有一个小小的毛病:他一紧张,或是一沮丧的时候,就不停地自言自语:“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你从他重复这三个字的次数,就大致可以推断出他当时心情的起落幅度了。
    来自高校的“平常心” ,本来是最有资格看不起这帮兵的人。
    九年前我自己军训的时候,我们那帮北大的座位还未捂热乎的小孩儿,面对着农村来的跟自己同龄的兵们,有过“平常心”吗?
    我们当时明知自己只呆几个礼拜,没谁敢拿我们怎么样;更因为北大的传统,爱跟军队、政权过意不去。于是我们以“天之骄子”的身份自居,肆无忌惮地模仿着大头兵们的口音,嘲笑着他们的阅历。
    起哄的我们中没谁想到,“军训”的政策,并不是由这帮19岁上下的男孩儿定的,要由着他们自己,说不定真不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更没有谁想到,我们那种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的态度,也许曾经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
    这些都是我回头想想,才感觉到的。当时的我还太小,轻狂得很,不懂这些。
    优秀的人需要平常心,就像是平凡的人需要进取心一样 —— 一个人的性格要偏激,很容易;要寡淡,也很容易。真正难的,就是这样自洽、互补的通达圆融。
    所以吴哲的可爱不俗,也就在这里。
    屠夫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穿着少校军服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时候,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在默念着“平常心” 。15分钟,100个俯卧撑,500个仰卧起坐,那么“平常心”这个词儿那天出现的频率,应该是平均每一点儿五秒一次。:)
    齐桓的唾沫星子飞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一定也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平常心、平常心……” ;高压水龙头打在头顶,身在淤泥里爬行的时候,还是那三个字儿,“平常心,平常心……”
    “平常心” 的魔咒唯有一次失灵了,就是在被袁朗当众呼之为“娘娘腔腔” 的时候。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教官不只要折磨自己,他还在羞辱自己。
    于是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平常心” ,“嗖”地一步往外跨去。
    那一步如果跨出去了,他的下场势必和27一样,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当然,我个人认为那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 ——“条条大道通罗马” ,何况老A的所在,实在算不上什么“罗马” ,不进老A,难道人生就失去了意义?可是,被老A扫地出门,他毕竟还是会遗憾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的人,是成才,并且成才因此自己被扣了5分。后来袁朗开除成才时,理由之一,就是他在后来一个类似的情况下,未拉住27号。在我看来,其他的理由都颇有见地;但这句话,真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在那个大家心力交瘁的晚上,在吴哲被羞辱得失去了“平常心”的时候,成才真真切切地帮了他。成才为他赢得了第二次机会,而自己得到的,却是来自教官的惩罚。你还要求他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
    更何况成才讨厌27号,但是他喜欢吴哲。一个像吴哲那样的人,凭什么让成才真心地喜欢,而不是嫉妒反感呢?他靠的不是别的,正是“平常心” 。
    “平常心”爱看书,爱种花儿。他的花儿都开了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妻妾成群啦 ~~~~ 我是最幸福的男人~~~~~” 。我自己也是个着迷植物的人,完全可以理解他那时的得意。  
“平常心” 也忍不住馋嘴,在训练最艰苦的时候,偷偷买了一包饼干藏在枕头底下,别人问他要几块儿的时候,他激愤地说:“我一少校军官,买包饼干心跳一百八,我容易么我?!”
    他对那包饼干的珍爱,让我想起了自己军训的时候,学校的人来看我们,给一人发了一大块儿巧克力。我当时已经吃了两个礼拜一成不变的黄瓜、青椒猪肉和西红柿蛋汤了,我当时已经整整两个礼拜跟零食点心、西瓜、冰淇淋绝缘了。于是,那块儿巧克力,我就像“平常心” 对待他的饼干一样,无限爱怜地藏在枕头底下,直到它在昌平的酷暑中慢慢化掉,糊了我一枕套、一头发……
    所以,“平常心” 的一颦一笑,对我来说都是亲切的;他的书生气,他的青春烂漫,他的无忧无虑,总让我想起自己,想起自己还在未名湖边的那段时光。
    “平常心” 一望而知来自一个不错的家庭,是个在顺境中长大的孩子。是老A,给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挫折。虽说他此前一直混迹军校,但是可以猜到,大多数身边的人对他一定是尊重有加、呵护备至的,因为尊重、呵护别人,是他面对一个陌生人时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态度,哪怕那陌生人是土得掉渣的木木、井底之蛙的成才。
    一个人对待别人的态度,其实最直接地反应了这个人看待自己的态度。我们由此得出,“平常心” 是一个非常自重、自爱的人。一个这样的人,竟然熬过了袁朗的试训期。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让我大跌眼镜的事情。也是这一点,让我体会到了“平常心” 的骄傲。
    他咬牙挺了那么久,忍受了那么多谩骂和折辱,为的竟然不是进老A —— 恰恰相反,他死扛了四个月的唯一目的,就是把老A带给他们的挫败感原封不动地双手奉还。
    这么做值得吗?四个月的南瓜生活,他本来一开始就可以放弃的,像27一样。他甚至明知道自己的控诉不会对袁朗的仕途有任何影响 —— 他这么做到底是何苦来?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是一个自视极高、不可轻侮、一旦被折辱就愿意和你玩儿命的人。
    袁朗和他之间的那一场过招,简直好像是东邪和西毒之间的切磋。其他人还看得云里雾里的,他们俩早已互相心知肚明。
    袁朗说,我以前那么做都是故意考验你们的,别当真,别当真,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那台电话。
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么说虽然是实情 —— 他的确不是吴哲一开始指责的那种小人,却并没有真正回答吴哲提出来的问题。
    从一个惯于驭人者的角度来看:聪明如吴哲,看到自己办公室里的那台假电话机,对自己的成见就会悄然冰释吗?骄傲如吴哲,被人打一把又摸一把地玩弄了,他会甘心俯就,从此听话吗?
    所以袁朗最知道吴哲真正质疑的是什么 —— 是自己居高临下、斜睨一切的态度;是自己想把人人玩弄于掌股之间的野心 —— 只不过,这些直触本质的问题,叫他如何回答呢?
    而聪明的吴哲,果然在拉开门去找电话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因为他很清楚,正如袁朗所说,那台电话是一个道具 —— 在以前训练的时候充当了道具,在这次辩论的时候,它又一次地被袁朗用作了一个道具。
    追究一个道具的真假,没有意义。
    让我震惊的是,吴哲等了那么久,等得那么艰苦,等到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没有唾沫纷飞、手舞足蹈,也没有大义凛然、义愤填膺。他慢条斯理地,仍旧抱着他的“平常心” 。
    这个男孩子,那么友善,却又那么骄傲;那么骄傲的同时,却又那么淡定。他的性格非常丰富,却又处处互补,虽然有棱有角,但从不失之偏激。
    在他的身边,木木感到的是温暖,袁朗感到的是锋芒,齐桓感到的是轻蔑,成才感到的是谦虚,铁路看到的,全是他的严肃较真儿,而27听到的,却是那祝大家“春梦了无痕” 的幽默风趣。
    被敬作少校军官的时候,没见他轻狂过,被骂做南瓜脑袋时,也没见他畏缩过。齐桓因为他慢吞吞的动作、斯文的声音、以及容易呕吐的习惯,一次次把他摘出来当众羞辱;而袁朗在他识破自己布置的假演习时,想用别人的愚勇来激起他的惶愧 —— “有人完成了!许三多就没有放弃!”
    他淡淡地一笑:“我做不了他,可他,也取代不了我。”
    那是一种真正的自信。有了那种自信的人,未必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可是你左右不了他。因为他不会去轻易地羡慕别人与自己的不同。那种自信源于对自己的深深的欣赏、肯定。有那样一种自信的人,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所以他的世界快乐轻松,阳光明媚。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他、折服他,一如他不会俯就任何人,也不会仰慕任何人。这,原来就是他天天挂在嘴边唠叨着的——“平常心” 。
    木木和成才初到训练基地,找到自己的房间。他们俩一跨进门,就看见两个肩膀上带星儿的年轻军官对面而坐。左边的一个,神态看着不像是好惹的;右边的一个,容貌眉清目秀,声音斯文柔和。紧接着左边的一个突然莫名其妙地破口大骂起来,而右边的那个,却忧心忡忡、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们:“放松点儿,他不是说你们……”
    吴哲的出场,就是这样一个隽美柔和的镜头。
    而吴哲的结尾,却是个可爱异常的画面。他哆嗦着手开船舱的保险门。在一声声用以制造紧张效果的“嘀” 、“嘀” 、“嘀” 中,(那感觉好像他不是在开舱门,而是在拆炸药一样)只听他用打颤的声音念叨着:
“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那一声声又快又急、略带神经质式的自言自语,把他的形象最后一次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
这个“尚未婚娶”的小生,这个“妻妾成群”的花匠,这个痛骂老A之后反而被留下来的骄子,这个不卑不亢、却又可亲可爱的“平常心” 。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四) 老七     老七,老七 ——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许木木曾经回忆七连长说过的一句话:“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画外音转述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凄凉。那个时候,史今早已走了,561也不在了,昔日的七连灰飞烟灭,而当初那个在七连垫底、被人人欺负的小男孩儿,现在也已经杀过人了,在23岁生日的那天,“永远地失去了天真。”
    饱经沧桑的木木回去看望已经升迁了的高副营长,猛地想起他还是连长的时候,有一天看着一个个他喜爱的兵,得意地发出的感叹: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转眼间,物是人非。他们都经历了成长,也一个个告别了那段幸福的时光。     可是我宁愿老七永远不要成长,不要变得沧桑。我怀念他的锐气、我怀念他的轻狂、我怀念他的幼稚、他的任性,我怀念他在钢七连时那段淋漓倜傥的风光。     老七和袁朗是两种不同的教官:袁朗深不可测、洞悉人心,一切人、事,皆为我所用,永远获得最大的利益。
而老七,他并不那么睿智、不那么深谋远虑。他对待他的士兵,用的是最简单、也最难做到的办法 —— 寝室同步、有难同当。真打起仗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愿意为他而死 —— 因为他对待他们,是掏心掏肺的真实。
    钢七连的原型,据说是抗美援朝时那支曾建奇功的部队,为阻截撤退的美军,连夜跋山涉水,追来正面迎敌。当时这支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侦察连,得到的命令是“不要让一辆坦克跑掉” 。
    而事实是,那命令太低估了美军的数量和装备,结果三天三夜之后,一百五十人的连队只剩下了七个活人,却始终没有撤退。事后清理战场,发现连长、指导员、几个排长、班长们全部战死,一同战死的还有整个炊事班。
    军记们颇为煽情,为了这件事,写了一篇有名的报道,在全国范围内被学习来、学习去 —— 《谁是最可爱的人》 。
    这一番线索最初是在木木加入七连时,561和史今为他举行的入连仪式中被提及的。
    561当时所说的“抗美援朝” 、“全连只剩三人,平均年龄不到17岁,其余全部阵亡” 、“为此我们几乎被取消番号”等等,指的就是这件事了。他们的番号最终被保留了下来,是为了纪念他们建下的奇功、以及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那经久不更的番号,是一支连队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殊荣。
    所以561看见木木先是掏出一块块矿石,而后又怯懦地蠕动着嘴唇,合不上大家的节拍,他会那么愤怒;而窗外的老七,看见木木的熊样,转头告诉史今:“哪怕他还有一丝血性,都会被这连歌激励出来的!因此我对他彻底不抱任何希望。”
    对于老七和561来说,荣誉感,就是他们的信仰。别的时候尽可以开玩笑,但是一旦涉及荣誉,那就容不得你丝毫的怠慢 —— 这是一个木木所不熟悉的世界。他最后当了特种兵,仍然不能走进老七的世界里,所以老七虽然爱他,但还是看不得他哭泣、看不得他在人前示弱,于是半开玩笑地叫他一声“孬兵!” 。
    老七的世界,是用荣誉感当顶梁柱搭成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附着。
    像老七那样的教官,在我们现实中的部队里可谓少之又少;老七所强调的东西,也很少为别人所强调。
    即便是袁朗,他教会了木木什么是牺牲、什么是取舍、什么是真正的智勇,却始终没有教会他,什么是军人的荣誉。
    当然,那东西也不是靠教能教得会的。对有的人来说,它在他们的热血里、意气里、傲骨里,自然地流淌。这种人一定不是成熟的人,而是老七所说的:“年少轻狂” 
    是啊,老七自己就是年少轻狂,所以他带兵的侧重点,是激励他们的热血、培养他们的骄傲;在他的手下,你尽可以有张扬的个性 —— 只要你有真本事,老七他就会器重你。
    老七会对着他的连队大声地自言自语,说他们多么多么牛,说别的连队多么多么弱。这不光是鼓舞士气 —— 他是真心地爱着他们、想着他们,为他们而活着,为他们而骄傲。
    所以钢七连里有一帮天资骄纵的兵,他们被老七护着、宠着、欣赏着,大哭大笑的,全不知外面那残忍、圆滑、真实的世界。
    他们中最骄纵者,当然是561。
    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561曾经缠着老七问他对每一个人的看法。老七对木木的评价是:“我不喜欢没有自尊心的人” ;对成才的评价是:“猴儿精得很” 。
    561又问老七,那史今呢?
    老七想了想说,我怕史今。因为他想得太深、做得太多、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所以我有点儿怕他,我怕对不起他。
    561听了不禁叹服,又嬉皮笑脸地问:“那我呢?那我呢?”
    老七白了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啊?滚一边儿去!”
    “你说说我嘛,说说我呗……”
    老七忽然正色道:你是个尖子,我喜欢。可是凡事太要强了,宁折不弯,这样不好。次次追求成功,那搞不好就要失败。
    561听得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老七看着他笑道:“这是我爸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的临别赠言,我理解不了,也做不来,所以就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了。”
    老七那一通评价,字字入木三分,却也仿佛一道道魔咒,暗示了每个人后来的命运。
    可是他对别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唯独对561,用的是父亲对自己的赠言 —— 只因他知道,561就是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于是,别的人对老七都敬畏有加,561高兴时却敢伸手管他要烟。老七帮他点着了火,却恶作剧地撩着了他的眉毛。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也没想,照着老七的屁股上就是一脚。
    钢七连解散的时候,老七都能忍着回来在宿舍里哭,哭的时候还不忘了把音乐调到最大 ——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当众抹眼泪是一件最丢脸的事儿了。
    史今走的时候他虽然难过至极,却并没有违反自己的原则。他只是尽量满足史今的愿望,带着他一边看天安门一边吃大白兔,两人窝在车厢里抱头痛哭。
    可是听到了561要复员的消息,他一下子把自己的两个原则都违背了。老七这个发誓不求人的人,求遍了所有的熟人、找遍了所有的关系,只为了把561留下来;然后他这个从不示弱的人,当着其他连长的面,丧失自控地甩了561一个耳光,又搂着他放声大哭 —— 那天屋子里坐的人里,只有老七是配给561这个耳光的。因为别的人,对561都只是同情、惋惜,只有老七,真正理解他拒绝的原因。
    那一个耳光并不是因为自己为他承受了百般求人的屈辱,而他却不肯领情。使老七激动失控的,是一种又疼又恨的感情 —— 他最爱561的,就是他的骄傲。现在这骄傲反过来要把他毁了,这是多么的讽刺,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那一刻,老七真切地体会到了无奈的感觉 —— 他拼命想留住钢七连最后的辉煌、最后一个傲然的梦想,可是失败了。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现在,可以见证那段日子的人又少了一个。
    钢七连的解散、史今的天安门、561的“对不起” ……日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消磨了老七的轻狂,加重了他心上的沧桑。
    我还记得他从前的样子,那么爷们儿、那么幼稚,可爱之极。     他早早地感觉到七连的整编,心乱如麻,当着别人的面还兀自嘴强:“现在谣言论吨装,那不也还是论吨装的谣言么?”可是行动上,他却已坐立不安了。团报上误把打孟良崮战役首战的功劳说成了别的连队的,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兵去团部打架。到了团部里,他嘴里说:“我今天给你来粗的,我有失斯文我。我告诉你,今天咱们就在你这儿辩论辩论。”可是转眼间,倒霉的李梦同学因为伸手拉了他一下,被561一步蹿出,用擒拿技卡着脖子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当张干事气急败坏地责问时,他就索性不装斯文了,站在561身后大吼道:“我的兵就干这个!”唉,他那赤裸裸地给人撑腰的样子,横得要命,也可爱得很。     待到七连快要解散时,马小帅被分来了。他为马小帅举行了七连连史上最后的一次入连仪式。
    我印象极深刻,在仪式尚未开始时,他大踏步走到马小帅面前,厉声道:“把头昂起来!记住!就算马上要扫过来的是子弹,你也给我这么昂着!!”
    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拳头。那拳头离小帅的脸这么近,以至于手臂带起来的风把人家的帽子都吹偏了,那一拳几乎是挥到了小帅的脸上。
    老七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绝望与悲壮。
    然而,七连终于还是散了。那天他气宇轩昂地跟一车车要被拉走的士兵告别。走到三班的那排面前,他拍着每个人的肩膀:“七连,啊,七连,七连七连……” 最后走到561身前,看着561,笑笑地拍了拍他道:“561……七连。” 说着眼圈儿已经红了,连忙转过身走开去。     送完七连所有的士兵后,老七彻底地跨了。
    他在回营房的路上,就开始结扣子、脱外衣、扯皮带,一路吊儿郎当地回到了营房,却看见木木还立正着呢。
    一时间他感到莫大的悲愤与讽刺,吼出了继“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之后的第二句经典名言—— “我靠,你就是我地狱!!!!!!!!”
    崩溃后的他一下子展示出了自己所有的幼稚、柔弱和任性:哭、斗嘴、粘人、踢木木的床板逼他跟自己聊天 …… 这个时候的他真是可爱绝顶,说话也更加妙语连珠:
    别的连来分器械,叫:“老七,老七”
    老七在自己房间里回答:“火化了!你们这帮秃鹫、蛆虫、食腐动物……”
    木木叫他起床吃饭,他还是不开门,大吼一声:“炊事班儿都没了,吃锅盖儿啊?!!”
    得知连里人人都知道自己爸,就自己还不知道,原来一直横来横去,以为是靠自己本事,实际人人都让着他。老七睡在木木下铺感叹道:“原来我就是一只猴子,对着太阳手舞足蹈,还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呢。”
    “连长……” 木木想安慰他两句。“不许说话了,挺尸!” 下铺传来了他愤愤的回答。
    性情中人的老七,做不到什么“宠辱不惊” 。一个挫折,就把酷毙了的他打回了孩子气十足的原型。
    可是,他忽然展示的这一面,反而更加让你喜欢这个人物了。他忽然变得丰满、生动之极,再不是那个一味刚强的老七了。
    别人是优点让人喜欢,而老七呢,是弱点更让他显得可爱。
    最后,他对团长忽然发表了一通高深的议论,总结自己在七连解散后的心路历程,他说:“我发现吧,这早熟的人,通常都晚熟;骄傲的人,又很急性儿 —— 这两样我都占全了。”
    没语言了……忒精辟啦。
    经历过了风光与挫折的老七,慢慢变得沉稳、淡定了。可是,他的心里,还怀念着他的七连、那些曾经钟爱过的故人,和从前无忧无虑、纵横疆场的时光。     许三多最后一次回来看老七的时候,发现马小帅和甘小宁,被他调到了师侦营是为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吗?
    老七,他身为“将门虎子” ,往后一定还会步步高升。
    可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快乐吗 —— 他这个爱对自己的手下掏心掏肺、爱对自己的连队自言自语的人?
    木木悄没声地来到他的身后,他一转头,侧脸上一道弹夹划过的伤疤,赫然映在木木眼前。
    那道伤疤像一个里程碑一样,隔断了今天这宦海沉浮的沧桑生涯,与昨天那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五)—— 成才
     枝枝蔓蔓、栋梁之材 —— 成长与成材
 
    有个故事,说从前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常常为了生计到街上给人画像。他画的人惟妙惟肖,却生意冷淡。他旁边的摊子上有个不如他的画家,可是人人都光顾那一位。穷画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向那个生意兴隆的同行讨教。
    那人告诉他:我画的肖像是人们想象中的自己,我总是放大一个人的优点、掩盖他的缺点;而你却原原本本、照实画来,不禁让人看了失望。这就是我做生意的窍门儿。
    我不禁想:在《士兵突击》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里,成才所受的争议最大、爱慕最少;那是不是说,他这幅肖像画,也是这许多画里最惟妙惟肖的一幅?
    不但惟妙惟肖,而且还是动态的。他和木木,是这部电视剧中仅有的两个不停地在成长、性格前后反差非常大的角色。
    他最初是以一颗“晶莹璀璨”的小水滴的姿态亮相在我们面前的。那一段声情并茂的朗诵,带着不自知的幽默感,其搞笑风格竟然与木木神似。不知道后来的成才,老A里的那个成才,经历过了那么多事的成才,偶尔回想起自己当初那段“小水滴”的表演,会作何感受?
    而在当时,这个下榕树村长的儿子,这个一心想当兵的18岁的少年,心里又是怎么看待那段“小水滴”的演说词的呢?
    最简单的一种回答是,他完全是在满嘴跑火车。如果他以为说“地球是方的”就能让自己被招进部队,他当时也一定会这么对史今说的。
    可是这个回答不能让我满意。因为我想起了自己。
    我在13岁到18岁的这段日子里,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离奇的理想,而且转变得很快。我常常今天还是一个狂热的复古主义者,明天忽然读了一篇什么东西,说话的口气就像朗诵《河殇》一样了;或者我一会儿个是偏激的理想主义者,满脑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会儿又会倒像西方理性的一面,觉得个人的价值、自由高于一切……
    那时的我,像许多的少年一样,渴望归属、欲望相信,而且一旦相信了一种“真理” ,就往往信得非常偏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我崇拜过的东西有的非常荒谬、搞笑,一点儿也不比成才的“小水滴”来得聪明。真的。
于是我想,朗诵“小水滴”的成才,也未必完全是在做戏。
    你不能说他在做戏,因为绝大多数那个年纪的孩子,他们整个儿的生活就是自己在跟自己演戏。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生活的本来面目,所以总是一厢情愿地活着 —— 自己在脑海里想出生活的样子,然后硬把现实往那里面套。套不进去的部分,统统忽略掉 —— 18岁的少年对真实的东西视而不见的本领,是相当卓越的。
    所以那时的成才,在声情并茂地朗诵“小水滴”的时候,说不定真的把自己也感动了(如果那样的话,那他的表演至少成功地打动了一个人)。即便他没有打动自己,但至少还是非常投入的,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傻。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还有着孩子式的纯洁,他渴望相信、喜爱那种“有理想”的感觉(哪怕他其实并不相信什么、并没有什么理想,但他仍然觉得应该装出那种样子来)。
    那颗“小水滴”是一个意象,象征着一个一元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好的、坏的;成功的、失败的;善的、恶的等等,都是界限分明地对立着的。
    我们每个长大了的人,后来都走出了这个世界,来到另一个多元化的世界里。多元化的世界更加真实,但也混沌不堪。而那个一元化的世界,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却清澈无比。
    来自下榕树的成才,当时就有着这样一种清澈。
    这种清澈的另一个表现,就是他对“天马”的神往。在新兵连的第一天,老七就告诉他们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骡子,回去;马,跟我上。
    成才因为这个意象而非常地激动,在跟木木说话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比作了“天马” ,我还记得他当时那满怀憧憬的表情。后来又有一次,他在七连里混得很不错,跑来跟木木吹牛,他说:“将来咱们这就要纵横疆场、戎马一生咧……”
    这话出自一个列兵之口当然是有些可笑的。他有没有想到几年之后他们就要复员呢?
    当时的成才,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激情:虽然没有名目,但是那种情绪在他心里涌动 —— 那是一种很单纯的热爱,丝毫没有掺杂利益、得失的考虑。
    你看他对狙击步枪的迷恋,就是这样一种情感。
    当然,他的性格里还有另外一面。比方说,他到木木的宿舍来串门儿,碰到561,他忽而就从袖子里变出一支烟来;一转眼史今进门儿了,这时成才又从袖子里变出了一只橘子,向史今抛去。
    这个小小的细节充分体现了他的聪明机变 —— 在七连里,561最喜欢抽烟,而史今从不抽烟。
    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就连他的心机,自己以为狡猾无比,实际上别人一眼就能看穿 —— 561没有接他的烟,史今笑着把他的橘子递给了木木。他给人的印象,就像白铁军形容的那样 —— 华而不实、卖弄聪明。
    别人能如此轻易地将他看穿,是因为他虽然有许多花花肠子,却还仍旧生活在自己那一元的世界里。他的爱和恨、憧憬和恐惧,都来得简单而又鲜明,带着理想化的色彩,因此也显得特别幼稚。
    他的第一次转变,是在他决定从七连跳槽的那一刻。
    这时的成才已经懂得权衡利益、得失,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实际的考虑了。他并非不知道,自己是七连连史上第一个跳槽的兵,他并非不知道作为这“第一个” ,自己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然而在他的心里,付出这些代价,换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前程” ,是值得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穿了梦想、看穿了豪言壮语。他心中的天平,倒向了并不美丽,却真真切切的现实。
从那一刻起,他彻底告别了那颗傻乎乎的“小水滴” 。
    真实的生活是沉重的。一般人往往觉得,做一个理想主义的英雄,需要极大的气魄。但其实,选择面对生活的真实,比前者更需要勇气 —— 非但是拒绝自欺欺人的勇气,而且还需要面对孤独的勇气 —— 在现实的世界里,陪伴你的只有自己。你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会有观众捧场,因为你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已经过了那个爱演戏的年龄。
    于是成才凄凄惶惶地,在大雨里离开了七连的宿舍。愿意送他的只有木木一人而已。
    他早应该想到的,他选择了这条路,也就选择了这样一种风景。
    在整个七连里,绝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集体一片赤诚的,但真正迈出了跳槽这一步的,只有成才一人。于是,一瞬间大家对他同仇敌忾,他变成了钢七连里的犹大,也同时让其余的人好好地做了一回耶稣 —— 占领道德的制高点,那感觉好极了。
    这正像现实中,很多人从没有干过是什么出轨的事儿,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高尚。他们只是缺乏一种跟集体、跟潮流、跟世俗的成规逆向而行的勇气。
    他们不愿意偏离“善” ,只是因为害怕被孤立而已。而一旦有人迈出了偏离的那一步,他们就会蜂拥而上、积毁销骨,籍此来安慰、肯定自己的中规中矩。
    从这个角度来说,成才的身上,自有一股不俗的魄力。
    但是这种魄力让他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于是那样的选择,他不久之后又经历了一次。
    这次比上一回来得还要惨酷、还要让他措手不及。这一次,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弃了受伤的561。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选择大错特错 —— 比上一次刚刚跳槽就被分到草原,还要错得多。
    袁朗带着墨镜,站在离他们数十米远的地方。倘若当时成才的身后,是甘小宁、白铁军或是别的什么人,也许他还不至于这么倒霉。可那被他抛弃的两人,偏偏是561和许三多。
    当还剩一个名额的时候,木木拼了命也要把561继续背在自己身上,为了什么?他是想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把这个名额让给561。木木的一根筋脾气又犯了。而他的企图561也立刻看出来了,于是一边笑着说:“到了嘴边的馒头咱都不吃,咱现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用得着你这样施舍么?” ,一边拉响了弃权的信号弹。
    他不愿意要木木的施舍,更不愿意拖累木木。
    在这个他几乎为之丢了性命的、他几乎为之毁了自己一生的竞赛的终点,在成功触手可及的那个瞬间,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骄傲和良心,而不要一丁点儿慰籍。
    站在十米开外的袁朗,怎么会看不明白木木的动机,又怎么会猜不透561的心思呢?
    他一向居高临下、驾驭别人,这次却明明白白地看到,面前的这两人,一个纯良,一个高傲,却一样的不可驾驭;因为他们心里,都装着远比进他的老A、得他的青睐更加重要的东西。
    然后袁朗转过头来,斜睨了一眼靠在卡车边的成才。
    他对这个男孩子的种种印象,就定格在了那锋利而又沉默的一瞥里。
 
    成才不傻。
    他未必没有猜到当时袁朗对自己的成见,他未必没有想到抛弃队友这一行为所带来的风险。但是他愿意赌这一把。
    我发现,他每一次面临抉择的时候,抓住的总是那个更加真切、实际的东西,比方说,卡车;放弃的总是那个相对遥远、模糊的东西,比方说,袁朗的心思。
    这是不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时刻很紧张、时刻很怀疑,他迫切地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为对自己的肯定和慰籍。
    正如他挂在嘴边教育木木的那些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咧!” 、“你不好好干,就要去喂猪咧!” …… 他的危机意识,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在他的举止、谈吐里。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危机意识呢?
    561有一次虎着脸告诉木木:“军队,是个适者生存的地方。”
    在这个适者生存的军队里,聪明的成才,他看到了些什么,又学会了些什么?
    他看到过身边很多的人、很多的事。他看到过史今、561的复原,他看到过钢七连的解散,他也一定记得木木最初在七连的日子里,体味到的那些痛苦和艰难。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他有着怎样的影响,只记得他经过了袁朗一番精准残忍的剖析之后,对木木说:
“我昨晚想了一整个晚上,想以前的事儿,可是我只记得参军前在上榕树时候的事儿了,在部队里的日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最后都想哭了,却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个“想不起来” ,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像袁朗所说的,别的人、别的事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心里呢,还是恰恰相反:那些事情对他的触动太大,他从中学到的,太多了?
    袁朗认为他冷漠、见外 —— 
    任何的人、任何的事都不能进到他的心里。他永远在乎那些死的概念、利益,而漠视那些活的体验、感情。
成才体会了袁朗的意思,后来自己也说,要像一棵树那样活着,有自己的枝枝蔓蔓,会理解、关心别人,会珍惜生活里那些生动的东西。
    说到枝枝蔓蔓,我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 成才。成才,成材,说的好像是一棵小树,终于会长成栋梁之材。
    为什么要长成栋梁之材?是为着最终要被人挑中、砍倒、拿来盖房子吧。
    你见过哪座房子的栋梁椽木上,还带着树叶、树杈、带着自己的枝枝蔓蔓?
    成才像一颗小树,原本摇曳多姿。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砍自己的那些枝叶的呢?—— 就是他开始“想不起来” 的时候 —— 在他参军以后,在他进入社会以后,在他慢慢长大的时候。     他自断枝叶的行为,对我们来说其实一点儿也不陌生。
    你记不记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曾一遍遍被人问着同一个问题:“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呀?”
    理想的回答一般有以下几种:科学家、医生、老师、军人等等等等。
    大家是这么着急。在小树还是树秧子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问它们道:“你长大之后想被怎么砍?将来被砍了以后,你是想做房梁呢,还是柱子?或者想做房顶?自己选一样,然后朝着那个目标去长吧!”
    我们的教育就是这样的,我们的社会也是这样的。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总是计划被如何砍倒、加工的问题。似乎人们并不关心,作为一棵树本身,作为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它有什么价值。
    当成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枝枝蔓蔓的时候,我觉得很讽刺,也很悲哀;因为现实中的我们,谁不曾削尖了脑袋、削光了枝枝蔓蔓,只为从千军万马之中挤过一座座的独木桥呢?—— 我们自己,就是打他这条路上这么过来的。
    成才的身边,并非没有一些枝繁叶茂的人。
    史今是那样的生动、细腻,他在一个地方呆了九年,该有多少割不断的联系?可是,他的成绩下滑,又没有像木木那样立下奇功,活捉老A,几个机会他一旦错过,就等来了自己复员的命令。
    那一刀,斩断了他所有的枝枝蔓蔓。他走的时候,身边的人不是撕心裂肺,就是黯然神伤,可是,在营团一级的军官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名字,一堆数据,一截放久了的木材罢了。
    老七呢?老七对自己的钢七连,有着多少枝枝蔓蔓的情感?
    可是一个整编过后,他就只剩下许三多给他立正了。那种十指连心的疼痛,他只能咬着牙在空空的营房里消受。
    还有袁朗,为了成为中校,爬到老A队长的位置,他经历过些什么?他砍断过多少别人的、自己的枝枝蔓蔓?
    看过这一切的成才,选择了抛弃自己的枝叶、削尖自己的脑袋 —— 是应该怪他呢,还是应该怪生活本身?
袁朗曾经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像的人就是成才。
    那么,他一定了解成才这样敏捷的人,取舍时的疼痛和无奈。
    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叫“成才” ,但是他的故事,却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他在那荒芜的大草原里,端着一架没有子弹、粘着瞄准镜的八一杠,慢慢地学会了成长,忘记了成材。
终于他变得沉稳而又轻松了。
    他可以在一个人打败全连的射击之后,流着眼泪向老七认错;他可以在得到了老七的原谅之后,告诉木木,自己想复员了。
    他最后重新回到老A的选拔,带着重新起跑之后的振作与轻快,他的神色里,也开始有了一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自信与自然。
    如果没有这些,他不可能熬过袁朗的那些试探、刁难。只因重新面对袁朗所需要的坚韧,和看几个小时的羊粪蛋子自得其乐所需要的淡泊,本是同一种东西。
    他终于选择了做一棵真实的树,有根、有叶,而不是一段风光的栋梁之材。
    那么,究竟什么是“成材”呢?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就要有生存的竞争,就会有入世、用世的时候(尤其是一个他那样性格的人,尤其是他选择的那样一条路)。
    而一颗真实的树,只能生长在天地之间。它不是任何一栋房子所能容得下、用得上的。成才成才,他最终又会如何“成材”呢?
    最后那个四人同舟,在大海上飘荡的镜头,仿佛比喻的就是成才的将来。
袁朗说,他的路会比木木的长,他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 他有着木木所望尘莫及的心机和眼光,现在又有了木木身上的沉稳和坚强。
    但是,那“栋梁之材”与“枝枝蔓蔓”间的矛盾,却永远也不会消失。这就意味着,他长得越大,爬得越高,就越要经历取舍、遇到艰难,一如袁朗在老A的位置上,亦有许多的隐衷和无奈,亦要经历许多的残忍和违心,却仍有着那“长相守” 的心境 —— 做到这一步,该有多难?
    成才,成才,这个曾经轻薄伶俐的男孩子,到此时已经脱胎换骨地长大了。
    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 我们漂泊于生活之中,但尽人事,各听天命,就如同他坐在小艇里的心情一样,开阔中有一丝茫然的无奈。
 《士兵突击》人物随笔(六)—— 袁朗     四望嶂峦皆平平,不知身在顶上行 —— 老A 

   【写在前面的话】:
 
    我必须承认,把袁朗放到了最后一个写,是因为我一想到他,就有一种江郎才尽的感觉。
    这个人物给我的印象太复杂了,我换了很多种角度看他,每一个角度看到的都不一样。到最后自己都被转昏了,却仍然得不到一个统一和谐的印象 ——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上个世纪那帮研究光的科学家们一样,绞尽脑汁,非要搞明白这光到底是波呢,还是粒子。他们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老拳相向了。
    可是最终大家却发现,光这玩意儿,你用观察波的方法去看它,它就给你呈现波的特性;你用观察粒子的方法去测它,它就表现得像一堆粒子 —— 真理总是狡猾的 —— 它最爱玩弄的,就是那些巴巴追求它的可怜人们。
    当然,袁朗他还远没有真理这么狡猾,但是想要居高临下地看清楚这个死老A,倒也不是件易事儿。
可是我已经允诺了大家这最后一只烤鸭。虽然这只鸭子特别难切,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解鸭的庖丁手在哆嗦 —— 切烂了切坏了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反正 —— 嘿嘿,最后进到了肚里,都是一样的……
    从容貌来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让自己最好看的角度:脸大的人,适合从侧面看;腿短的人,适合从下面看 …… 从性格来说亦如此:有的人小鸟依人,适合俯视;有的人开诚布公,适合平视。
袁朗这个人,最适合他的角度,是仰视。
    他洞悉人心,成才、吴哲这两个如此聪明的人,怎么蹦也蹦不出他的掌间;他神秘莫测,那些“藏着掖着”的思想,就仿佛优游于险峰间的云雾一样,增添了他的魅力。
    可是我偏不仰视他 —— 我的脖子酸了,该是换个视角的时候了。
    要找到一个平视他的角度,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 —— 你只消站在木木的位置上,从木木的眼里看他就可以了。
    这让我想起了《射雕》里的一段情节。
    洪七公教郭靖降龙十八掌的时候,曾经对他说,黄药师的落英神掌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你如果跟着他走,猜测他每一下是虚招还是实招,那就永远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 对付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管他是虚是实,你只顾闭了眼睛,抡圆了胳膊,一招降龙十八掌使出去,逼得他回手来挡 ——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瓦解他的神秘。
    成才同志犯的错误,恰恰就是七公说的那种错误 —— 他想识破落英神掌,却没有那个道行,于是被打趴下了。
    而木木虽然没有练过降龙十八掌,于其中的奥义却似乎无师自通 —— 他对付这个死老A,用的就是郭靖对付黄药师的那种方法。
    你看,木木和袁朗的第一次交锋就是这样的。袁朗一下击毙了瞄了自己半天的成才。可是他就算拿枪指着木木,也还是没法摆脱对方不要命的死缠烂打。他使尽浑身解数,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绊儿,奈何对方势如疯狗,不依不饶,根本不理他的那些花招。
    最终这个神秘的中校一条腿被木木抱住,像块儿腊肉似地在悬崖上挂着,哭笑不得。
    世间的万物相生相克。所有的聪明人,都因着自己的聪明,被赚入老A的毂中;唯有这最笨的一个,老A却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对他坦诚相待。
    因此,从木木的眼里看到的袁朗,是一个跟其他人所见很不同的形象。
    当木木告诉他自己想要复员的时候,他的反应很特别。
    他唤来一个上尉,命令木木接过那人手中的枪,喝到:“上弹!”然后他望着动作利索、端枪在手的木木,冷然道:“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还活得到以前的日子里去么?”
    这一招当时并没有奏效,反而是后来老七那一通“不抛弃、不放弃”的臭骂治好了木木的心病。木木需要的,是耳提面命式的指斥。这样言微意深的启发,并不足以让他开窍。
    可是袁朗的这种做法,却令人回味无穷。
    老七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法是理想化的、慷慨激昂的 —— 复员了,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战友、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你不能复员。
    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来得太过本质。在它的面前,一切的口号,包括“不抛弃、不放弃” ,都不过是张苍白的废纸。
    可问题还有另一面:对于许三多这样一个习惯了集体生活、不习惯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掌声、口号、呵斥这些信号所达到的效果,是条件反射式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七的方式,就这样治好了他的心病。
    其实,袁朗对这件事的处理才是真正精准而又负责的 —— “你还活得到原来的日子去么?” 木木活不回去了。这是事实。就为了这一点,他也该留下来 —— 只因他走上了这条道儿,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事实往往没有口号好听。口号的世界里,一切都功德圆满;而事实却充满了矛盾和无奈。
    袁朗其人的可敬可爱之处就在于:在现实与理想的岔道口上,他选择的路,每每是更寂寞而又更艰难的那一条。
    这句“你还活得到从前”的质问,不但是真实的、一针见血的,还带着深深的骄傲。
    老七也很骄傲,他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小公鸡。
    而袁朗这句话里的骄傲,却是一个剑客杀过人之后,擦拭宝剑时的骄傲——那种寂寞、疲惫,却可以斜睨生死的傲气。
    这个死老A在全剧中,给人的印象总是理性的、知性的。可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他的剑鞘而已。
    他的血性和傲气,就好像极少出鞘的宝剑身上,那一闪而过的锋芒。
    随后他又说:“山里的黄昏,容易让人想起旧事儿。” 
    这是多么浪漫、深情的一句话。
    可是他想起的那件旧事儿却听得我毛骨悚然 —— 请原谅我的不解风情。
    我的死较真儿脾气又犯了。我不禁设身处地地想,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被切除阑尾是个什么感觉 —— 一念及此,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我的阑尾部位也开始隐隐作疼,如果我像只猫那样有尾巴,那此刻尾巴上的毛肯定也已经炸了……
    木木当时运用了一种什么样的逻辑,才得出“这个兵是个好兵”的结论,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好在我也习惯了。木木的言行,总是超出我的理解能力。
    可我也不会说这个兵有一种变态的自尊心 —— 自尊心没有变态不变态一说。能忍着剧痛一声不吭 —— 一个那么自尊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变态,我认为都值得别人尊敬。
    但是……好像……这个兵是不是好兵、这个兵多有自尊心、这个兵怕不怕疼,跟这个护士应不应该忘给病人打麻药,是两回事吧……
    这个兵忍受了被开膛破腹的剧痛,为了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战火纷飞,物资紧缺,麻药不够,他毅然把仅有的麻药让给了要做开颅手术的伤员呢?
不是。
    他遭的这番罪,仅仅是因为,在和平年代的一次演习中,一个小护士,手忙脚乱地忘了给他打麻药。换言之,他的惊人的勇敢,奉献给了一个最低级的医疗事故。
    这个事儿,我觉得,像玩儿牌一样,没有意义…… 
    而最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是肇事者竟然大言不惭地质问受害的一方:“老虎团的兵还怕疼啊?”
    老虎团的兵,可以不怕疼;但这并不是说,老虎团的护士,就可以随意犯混……
    人们的审美观日新月异,看来我已经落伍了。这样一个泼皮无赖般的白衣天使,难道……自有她自己的……性感之处???
    袁朗告诉木木这个护士成了他的老婆后,总结性地来了一句:“世事难料。”—— 真的,世事真难料呵…
    可是他后面的那句话却着实让我感动了一下。他给了木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放了木木一个月的长假,让他一个月后再做去留的决定。
    他说:“切不切这个阑尾我让你自己决定,但是,我不会忘给你打麻药的。”
    —— 他自己可以挺过一整个阑尾切除手术不怕痛。但这并不代表,他只欣赏不怕痛的人。
    恰恰相反,这磨难让他更懂得了怎么给别人打麻药。
    他用他洞悉人心的智慧,来理解、接受木木,而不是改变、利用木木 ——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老A老A,自有他不A的人、不A的事情。
    而袁朗的最动人之处,就是在他说“长相守”那段话的时候。
    坐在他面前的这些兵王们,大概谁都没有想到,进入了老A,他们获得的不是更多的尊荣,却是一切归于平淡。他们用更残酷的训练换来的,不是耀武扬威、不是功德圆满,只是一个“长相守”的概念。
“长相守,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他们甚至不带肩章、不带任何标志,他们所有的训练,为的只是在没有希望、没有理想、没有前方、没有后方的最后一刻,仍然能以寡击众。
    如果说军队像一片山脉,那么老A,无疑就是群山中最高的那座峰。
    爬上峰顶后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
    我忽然想起了胡兰成在为《碧岩录》注解的时候曾经引过的一首诗:
    “四望嶂峦皆平平,不知身在顶上行。
    英雄到处负恩义,惭愧道旁耘耕人。”
    说的就是一个人在大雄峰顶上行走的感觉。
    在峰顶上看到的景致,不是“一览众山小” ,而是“四望嶂峦皆平平”的 
    —— 你此刻已经身在山顶,脚下的路当然是平路了。不走到悬崖边张望,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顶峰。
    所以老A里的人,反而说平平淡淡的“长相守” ,不提什么“尊荣”与“抱负” 。
    而那爬到了峰顶上的英雄,他于世人,必是个“到处负恩义”的 ——
    就像袁朗,他曾经在野外生存选拔赛的终点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精疲力竭的士兵,甚至默默地看着561的弃权;
    他曾经面对一群人中龙凤的尖子,无所不用其极,践踏他们最后的尊严和荣誉;
    他曾经伪造一个假的任务,让别人经历退缩的耻辱,和死亡的恐惧。
    英雄之于大众,往往就是这样一个负心汉。他若是个面慈心软的菩萨,不做这么多取舍,又怎能爬得到最高的峰顶呢?
    于是他自己也觉得惭愧,愧对那道旁耕耘的平凡的人。
    大雄峰顶上,原来也和山脚下一样,有劳作的农人么?
    有的。
    木木不就是一个么?他爬到了大雄峰顶,成为可以平视袁朗的人。可是他的内心,不是仍有着那“耘耕者”的朴实天真么?
    那么袁朗对于木木的关爱,便是出于这样一种惭愧么?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又在抬头仰视他了。
    那是因为大雄峰顶太寂寞了 —— 山风烈烈、两袖空空。
    我不愿意在上面久留。
    记得有一个场景就是袁朗,三多,成才,吴哲演习结束,做在一艘船上,袁朗说:你知道你们三个人当中,    我最像其中的哪一个嘛? 是成才。。。
    成才的蜕变就象当初的袁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