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顺序:我们的调研怎么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3:23:43
 2011年4月26日上午,山西省副省长刘维佳自带被褥,悄悄来到沁县的一个贫困村温庄。此前,山西省委启动“干部下乡住村”活动,要求各级官员到农村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为了尽量“村不扰民、县不扰官”,刘维佳事先没跟县乡干部打招呼。

  让他意外的是,当天下午,自己就“暴露”了行踪。镇党委书记当着副省长的面,严肃批评了村支书:“省领导来了,为什么不向镇里报告?”村支书连赔不是。很快,县委书记、县长也都闻讯赶来。“这就使我的‘县不扰官’想法打了折扣。”刘维佳略有遗憾地回忆。

  在6月的一次回访中,大学生村官任江辉直言,为了修缮办公场所,村里花了不少钱,又新欠了一些工程款。此外,购买办公桌椅,也欠下一些债务。刘维佳感叹道,村级债务又增加了。陪同调研的镇党委书记当即喝止任江辉“诉苦”,并提醒他“不要瞎说”。

  刘维佳的遭遇远非孤案。

  早在2005年,时任江苏省委书记李源潮到基层调研,半途随访一家住户,问了当地一些情况,对当地领导给予了表扬。后来,接到有关人员电话,反映他走过的路线,当地领导已经预演了一遍,沿途住户全部打过了招呼。“放下电话,我一夜没有睡好觉,感到担忧,甚至害怕!”在一次专题报告会上,李源潮感慨万千。

  我们的调研怎么了?实事求是,缘何知易行难?

  漩涡中的基层官员

  5月下旬,一则题为《省长来的这一中午》的网帖,再度将政府调研推入舆论的漩涡。该文透露,某省省长到一高校调研,所有活动,包括与哪位同学在一桌就餐,校方都预先进行了排演。作者一声叹息:“真是假啊!”

  此前,《瞭望》新闻周刊也刊文称,类似的“排演式”调研在现实中不同程度存在,诸如干部扮“贫困户”、民警演“群众”、群众背“台词”,形式不一而足。多位受访官员坦陈,上级领导下来调研,地方上不事先“排演”,这种情况少之又少。为了防止上级领导突然改变调研路线,有的地方甚至演练多套应变方案。在这个过程中,调研者永远处于“孤立”的状态,犹如一叶扁舟驶入汪洋大海。

  但是,偶而也有意外出现。

  2010年7月1日,温家宝总理来到湖南考察,途中见到一些农民站在路边朝他挥手致意,于是停下车与他们攀谈。这时,当地村民陈凯旋上前一步说:“温总理,我向您反映一个问题。清泉村附近塌陷出一个大坑,这几天大家都提心吊胆。”温家宝当即拉住他的手,让他带路过去看看。

  据陈凯旋回忆,其间,先后两次有人在身后拽他的衣服。一个穿衬衣的中年人低声对他说,你把总理带到这里,今后你没好日子过。还有一名穿警服的人也凑过来,说了同样的话。当他想再次回到总理身边时,被一位干部拦住了,不让他再靠近。

  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平心而论,倘若一味指责基层官员存心弄虚作假,既有失公允,也不尽客观。基层官员长期站在体制底部体验观察体制运行,对“排演式”调研之弊实则洞若观火,体察最为深切。

  为此,在执行这期特别策划时,《决策》记者辗转市县乡村四个层级,用心倾听基层干部原汁原味的体悟与呼声。

  多位受访基层干部告诉《决策》,上级领导下来调研,基层最感棘手的难题是,调研意图把握不准。上级有时仅仅发来一张纸的传真,简单提及“某某领导拟就某某工作前往调研”,只言片语、一笔带过。还有的比较急,打来一个电话,告知“某某领导马上要去调研”。这时,基层官员往往无所适从,只好暗自揣摩上级意图。

  比如,若干年前,省直部门曾到当地调研水库移民补助款的问题。接到通知之后,当地领导就在一起商量:报多少人合适?是实事求是地报呢,还是放大一点,或者缩小一点?如果放大一点,自己岂不是要承担这个财政压力?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还是少报一点。孰料,省直部门调研之后,随即出台一个政策,库区移民的补助款全部由省财政统一划拨。当地几位领导为此后悔不迭,认为当初应该多报一些。

  “在上级调研这个问题上,我们确确实实顾虑重重。领导下来调研,我们当然希望展现好的一面,但同时呢,我们也非常想暴露一些问题,恳请上级帮助解决。这个尺度很难把握。为什么难以把握呢?第一,担心受到领导批评,有的领导可能认为我们工作不力。第二,担心影响地方在上级领导心中的形象。你回避问题呢,可能平安无事;你暴露问题呢,反倒受到影响。相权之下,基层官员更有可能选择回避问题。”一位要求匿名的基层官员告诉《决策》。

  这就势必带来一种不健康的风气,就是基层把功夫下在作秀上,集中力量营造甚至放大各种可听可见的工作来显示政绩。“排演式”调研、报喜不报忧,也由此滋生并泛滥开来。

  安徽省宿松县委副书记罗成圣长期在市县工作,对基层干部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次,他到一个乡镇调研,问了几个很具体的问题,包括粮食收购保护价是多少,全镇棉花总收入是多少,镇长居然讲不清楚。再到另外一个乡镇,又问了同样的问题,镇长仍然讲不清楚。

  “这是很可怕的。全面的、真实的调研,越到基层就越重要。情况都是从县一级上去的,中央的决策也好,省里的决策也好,都必须掌握基层真实的情况。如果从县一级的调研就开始失真,后果不堪设想。”罗成圣说。

  如何避免调研失真

  那么,如何避免调研失真?

  罗成圣告诉《决策》,作为市县一级领导,大多是从基层成长起来,在基层一线摸爬滚打了多年,因此仅凭常识就能识破一些虚假信息。比如,在防汛的时候,他接到上级的通知,前往某个圩口检查防汛准备工作。到了圩点,他问:“如果发现险情,你能准备多少人来抢险?”村干部答:“差不多两三千人吧。”其实这个村子总共才有4000来人。罗成圣当场说:“这个数字不对。按照全县人口1/3在外地打工的比例,再除去老人、孩子、妇女,留下的青壮年劳力不可能这么多。”那名村干部就不吭声了。

  山西省副省长刘维佳在发现沁县数据失真之后,也曾严厉批评了一位分管副县长。“6月21日,我们开了全省贫困地区农民增收工作恳谈会议。其中,沁县好几项指标都是排倒数第一。分管副县长作解释说明,态度也不端正。我说:你们想不想为老百姓干点事?干了5年,每年农民收入增长只有2%,这叫增长?什么都没干嘛,躺着也能增长啊。”他说。

  当天晚上,县委书记、县长不断给他打来电话,要亲自赶到太原进行解释汇报。原来,沁县在山西省并非最穷,但为了争取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有意识地压缩某些数据。用官场流行的话说,是“打埋伏”,而只有刻意压低农民人均收入的数据,才能保住贫困县的帽子。

  刘维佳婉拒了他们的请求。6月23日,他再次到沁县调研,并与县领导一起想办法,如何变后进为先进。

  而在引起广泛关注的“下乡住村笔记”中,刘维佳还吐露了自己“一竿子插到底”来到温庄调研的初衷:“这些年我经常下乡,有时起早贪黑一天跑五六个县,但往往是走马观花来去匆匆,了解实情不多,研究难题不透。”此言实有对常规调研方式进行反思的意味。

  刘维佳的举动,为时下的官场注入了一股难得的清新空气。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就曾多次倡导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在国务院建设部工作的时候,朱总理开会经常批评人,我也被批评过几次。被批评是对你的信任。批评有什么好处呢?公开地批评某种现象,是表明你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对大家是有个警醒,并不是说跟某一个人过不去。”

  但是,更多的官员则顾虑重重,“批评上级怕打击报复,批评同级怕伤和气,批评下级怕失人缘,自我批评怕丢面子”,在调研中往往不敢、不愿触及矛盾,满足于你好、我好、大家好,做和事佬。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赵树凯发现,在计划生育工作中,“突然袭击式检查”确实查出来一些问题,被认为是一种成功的方法。通常,这种检查由省里直接组织,采取不打把呼搞“突袭”。当检查车辆出发时,连车上的人员也不知道目的地,而是在上车后打开第一个信封,得知去某县,然后直奔某县;进某县境内后打开第二个信封,得知去某乡;进某乡境内,再打开第三个信封,得知去某村;进村后,检查人员展开拉网式检查,进所有农户查对人口出生情况。

  在旁观者看来,这样的检查可谓神秘莫测,应该所向披靡。但是,一些乡镇领导透露:“其实也可以对付,只是需要费些心计和人力。不论检查安排得多么神秘,我们都可以知道他们什么时间进入本市,因为我们在省里就有内线,我们甚至知道他们的车号。”

  对此,一些乡镇干部戏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不过,上级的暗访对于希图应付蒙骗的官员而言,仍然具有强大的震慑力。一位受访官员告诉《决策》:“关键是看主要领导的责任感,是真调研还是假调研,是动真格还是走过场。”

  2008年7月15日夜晚,时任江苏省睢宁县委书记王天琦、县纪委书记唐健在宿舍一起碰撞干部作风建设问题,探讨“拉练工作法”的操作路径。王天琦陡然间心生一念,决定出去“拉练”一下,看看乡镇的干部如何执行“拉练工作法”,听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为了保证行程不会泄密,二人没有通知其他人员陪同。上车之后,王天琦告诉司机沿着睢邳路向北行驶。到了古邳,才让他往镇政府开。孰料,镇政府的大门紧闭。他们用力敲门,无人响应。过了很久,门卫方才起身开门。进去一看,当天值班的5名干部都不在岗,只有两位大学生村官在网上闲聊。他们又辗转来到另外一个乡镇,值班干部也均脱岗。

  “这难道仅仅是值班问题吗?这种状态是在真拉练吗?”王天琦连夜写了一篇《凌晨下乡拉练记》,刊登在第二天的县报上,在全县引发了一场大讨论。一个月后,县报用4个版的篇幅,公布全县所有官员的职务分工和手机号码。他还实名上网,表示“愿意回答网友们提出的问题”。一场以民意的力量去推动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的新政,由此高潮迭起,成为全国县权改革的样板县。

  赵树凯在对全国10省(区)20个乡镇深入调研之后,得出结论:基层许多工作难以直观测量。上级的调研、检查、评比,很容易被应付过去。这些工作对基层民众则无法蒙骗,但是民众没有进入有效的监督体系。因此,基层自治、靠基层人民来监督约束基层政府,势在必行。

  调研力的支点在哪里

  “调查研究,真正的‘力’在哪里呢?就在于一个决策力和一个执行力。一定要把这二个‘力’结合起来,调研力才能真正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中央党校教授辛鸣分析认为。

  安徽省芜湖市委副秘书长、政策研究室主任刘见君也认同这种观点。“官员的调研力,直接关系到政府的创新力、执行力。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主要领导采取什么样的作风、方式调研,对下边干部影响太大了。”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则注意到另外一个趋势,就是在资讯空前发达的今天,政府越来越需要决策型官员。

  “决策型官员的素质体现在哪里呢?一是搜集信息的能力强,二是认知信息的能力强。现在,各类媒体、各种内参、调研报告、信息反馈,可以说是铺天盖地。你仔细地研究、判断、提炼,完全能够作出一个比较好的决策。不一定非要跑到现场去。比如拆迁,包括整个冲突的过程,报纸上的报道已经非常详细,问题出在哪里,其实一目了然。”他说。

  既然如此,为何一些地方和部门出台的政策仍被各界诟病?竹立家告诉《决策》,根源在于部门自利、个人自利、权力失控。一些地方和部门制定的政策,不是从公共利益的角度出发,而是首先考虑地方利益、部门利益甚至个人利益。这个时候,你调研做得不管多扎实,也无非是一种摆设、一个秀场,肯定引起老百姓的极大反感和不满。

  而在政策的执行力方面,受访基层官员普遍呼吁,上级应当给予基层政府更大的灵活度。

  譬如,惠农补贴资金的发放与分配。一位乡长和一位村支书告诉《决策》,这些资金由上级按人头直接统一打卡发放到户。但是,个别出去创办公司、资产已达数千万元、户口仍在村里的“农民”,却与一些贫困农民,拿着同样多的补贴,这合不合适呢?

  另外,这些补贴在“遍撒胡椒面”后,每人每年也就分到几十块钱,对老百姓发挥不到太大作用。但是,全乡加总起来可达数百万元。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乡村的公益设施却破败多年、无钱可投,“一事一议”也调动不了老百姓的积极性。

  对于这些矛盾,上级也曾多次作过调研,不过一直没有对政策作进一步的完善、修正。“是否可以采取更加灵活的办法,允许乡镇把一部分惠农补贴投入到公益设施建设上来?如果能够实行,不出三年,乡村面貌必有大的改观。”多位受访基层官员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