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声面条耳机拆解:阿袁小说:《鱼肠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5:42:45

孟繁最初对吕蓓卡生出嫌隙,是因为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三间房,A、B、C,都是一样的大小,只是A 房朝南,有一个小阳台,而B 房和C 房在北面,没有阳台。这个区别,她们三个人———孟繁、吕蓓卡和齐鲁,事先在物管那儿并不知道,所以都是随便签的字,齐鲁签了A,孟繁和吕蓓卡签了B 和C。三把房间的钥匙,三把套间的钥匙,都圈在一个小铁环上,由吕
蓓卡拿了,三个女人说说笑笑,一起去博士公寓305。然而,吕蓓卡竟然把她的拉杆箱包放进了A 房,同时仿佛不经意地,把C 房的钥匙给了齐鲁。孟繁当然注意到了,她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一进305 就发现了A 房和B 房C 房的区别,也发现了吕蓓卡这个有意无意的小动作。然而齐鲁似乎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不好意思说。因为孟繁看到齐鲁表情的一刹那有一点点惊讶,然而也只是一点点,稍纵即逝。之后,便不声不响地接了C 房的钥匙,进去打扫了。房间里有许多灰尘,以及前任博士们留下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她们足足打扫了一个多时辰,门口的垃圾堆成了一座小山,305 房间才有了一些女性化的清洁气质。
那天的晚饭是吕蓓卡请的。本来孟繁不肯去,她和孙东坡约好了,要去他那儿吃饭的。孙东坡在电话里说,他买了鲈鱼、四季豆角、西兰花,还有里脊肉,都是孟繁偏爱的,尤其是孙东坡做的清蒸鲈鱼和糖醋里脊,每次都能让孟繁吃出今夕何夕的幸福感来。而且还有一瓶张裕干红,他说,房间里的哥们今天出去了,我们俩可以放开来,喝几杯。后面那句话,孙东坡是放低了声音说的,孟繁的心不禁一阵荡漾。
然而吕蓓卡不让孟繁走。吕蓓卡说,不就是老孙么?已经在一起吃了十几年饭了,还要在一起吃上几十年,你烦不烦呀。如果是别的男人,我们还考虑考虑,但老孙绝对不行,你说是不是,齐鲁?齐鲁笑笑。孟繁其实知道那顿饭吕蓓卡是想请齐鲁。那样阴了人家,不找个由头弥补弥补,怎么好意思呢?但单请齐鲁,到底有些着痕迹了,所以需要孟繁在一边做个幌子。这层意思,孟繁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看清楚了,也不说破吕蓓卡,这是孟繁的性格,孟繁最不喜欢塌别人的台。何况吕蓓卡的台,也难塌。孟繁在电话里刚说一句,我可能过不去了,吕蓓卡就一把抢过了手机,说,不是可能过不去,是一定不过去了。姐夫,今儿晚上你就自斟自饮吧,学学人家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孟姐呢,您就别惦记了,属于我和齐鲁了。

孙东坡在另一个学校读博士,和孟繁一样,也是古典文学专业的。不过,他搞古典文学批评,主攻理论;而孟繁呢,研究作品,重点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作品。他比孟繁早一年读博。这是他们家一贯的前进模式,总是他冲锋在前,然后孟繁亦步亦趋。当年他们在中学教书,小城市的普通中学,那么一个小地方,人生自然和理想无关,但生活也是平静安逸的。她其实很耽溺那样的日子,和孙东坡恋爱,结婚,然后生儿育女———生儿育女他说是夸张了,因为没有儿,只有一个女。女儿叫桃子,长得和他一样眉清目秀。他很喜欢,这是自然的,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呢?然而他的喜欢却是有保留的、有遗憾的喜欢。他是农村出来的,对儿子有一种根深蒂固、欲罢不能的深情。所以,即使和桃子玩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也会突然摇摇头,说,我们的桃子如果是个儿子多好哇。这是什么话呢?孟繁不爱听。更不爱听的还有孙东坡父亲的话,孙东坡的父亲说,要不,你们偷偷地,再生个儿子,放我们那儿带?小城里的女人表达情绪时,一般都是很直接很激烈的。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学女老师,在小城生活几年之后,也入乡随俗,变成铿锵激昂的豪放派。但孟繁从来不这样。孟繁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大城市女人的潜质,也表现出了研究李商隐诗歌的婉约潜质。孟繁笑眯眯地对孙东坡说,我倒是想成全你父亲,假如我是个乡下女人,也不妨学一回宋丹丹,做个南征北战的超生游击队,可惜我不是。或者学《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给你纳个妾———不过,孙东坡,你生不逢时呀,你如果和沈三白一样,是乾隆时候的人,这办法才可以的。要不,你休了我?可孙东坡怎么会休了孟繁呢?他们是恩爱夫妻,当初他追她时就发过誓,这辈子要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而且,孙东坡从来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他们一直是比翼双飞的。说比翼,或者有些不准确,但至少是参差而飞。他教高三,她教高二,他是教研组组长,她是副组长。他考研去了外地———这下总该劳燕分飞了吧,然而只分飞
了一年,她第二年就考上了他的学校,两人接着在省城比翼双飞。省城的天空更加广阔,而且又摆脱了孙东坡家人的纠缠,她更耽溺了。可孙东坡不耽溺,孙东坡是有野心的人。野心是孟繁的说法,孙东坡自己认为那是青云之志。有青云之志的孙东坡,在省城也呆不住,三十五岁那年又考了博,是上海的一所高校。孟繁这次有些飞不动了———鸟和鸟的飞行能力原是不一样的,孙东坡是鲲,是鹏,喜欢南溟北溟,喜欢扶摇直上;而她是蜩,是学鸠,只喜欢榆树和枋树的高度,她这样对孙东坡说。孙东坡笑了,孙东坡说,你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单飞三四年?上海那可是一个繁华世界,最容易让男人声色犬马。我的几个师姐、师妹,个个都是闭月羞花的。
孟繁才不相信孙东坡会声色犬马,也不相信他的师姐、师妹闭月羞花,然而她最后还是考了博。三年的离别,对正当盛年的他们,确实是个很大的身心考验。她本来聪明,而所有的参考
书孙东坡都替她准备好了,导师那儿也联系过了。闭关修行十二个月后,她和孙东坡又在上海比翼双飞了。

在住进博士楼305 之前,孟繁和吕蓓卡的关系,严格一点说,还只能算是陌生人。不过见过几次面,在学校招待所的食堂,和上上下下的电梯里。来考博的学生,几乎都住在学校招待所里,两人却从来没有过交往,点头之交都没有。可吕蓓卡却把孟繁叫做孟姐,把孙东坡叫做姐夫。孟繁第一次被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首先不说她们之间的关系没到这程度,单就那称呼,孟繁也不习惯。也不是茶楼酒馆的,也不是引车卖浆的,叫什么姐姐、姐夫呢,简单地叫孟老师和孙老师不就好了,高校里的人逮谁不是叫老师呀?关系生分的叫老师,关系亲密的也叫老师,敬重的叫老师,讨厌的也叫老师。老师的意蕴最丰富多义,几乎和李商隐的诗歌一样丰富多义。言简而意丰,多合适的一个称呼!可吕蓓卡偏要姐姐、姐夫地叫。孟繁觉得吕蓓卡的作派简直不是学院风格。学院里的女人哪个不懂远近不懂分寸呢。吕蓓卡竟然不懂。明明还是山远水远的关系,竟然一下子被她扯成了亲戚,还不是远亲,是半直系。真是蛮有意思的一个女人。
第二天,孟繁和孙东坡吃饭时,这样说起吕蓓卡。孙东坡和孟繁已做了多年的夫妻了,自然知道孟繁的“有意思”其实是骂人的话,是说吕蓓卡“二百五”,也就是上海人嘴里的“十三
点”。但饭桌上的另一个人却不知道,他就是孙东坡同宿舍的哥们老季。老季是北方人,长得也很北方,一米八几的个子,又黑又粗糙的皮肤,和孙东坡对比了来看,简直一个是枯藤老树
昏鸦,一个是小桥流水人家。可这棵老树竟然是研究“花间词”的,孟繁有些忍俊不禁。孙东坡说,老季不仅研究花间词,老季的审美对象是世间一切妩媚风流的东西。妩媚的风月,妩媚的文字,妩媚的女人。所以老季一听说吕蓓卡,就有些激动了,赶紧问孙东坡小姨子的形象如何。孙东坡虽然当了姐夫,却也没见过小姨子。两个男人都转了脸,看孟繁。
孟繁沉吟半天,然后说,是个美女。老季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美女?现在哪个女人不是美女呢,系资料室的老冯还被学生们叫做美女呢,可老冯不仅快五十岁了,而且满脸雀斑,甚至有一个很俄罗斯的腰,学生们都担心沈老师抱不过来———沈老师是老冯的老公,也是中文系的教授,有名的红学家。学生们有事没事常常拿他的形象打趣,说他研究《红楼梦》研究得走火入魔了,生生把自己研究成了一个男林黛玉,闲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时如弱柳扶风。在高校,弱柳扶风的男教授倒也不少,关键是他和夫人老冯的形象太反差了,老冯倒也是很古典文学的,只是那古典是《水浒》式的古典,或者是苏轼的朋友陈季常家的河东狮吼式的古典,总之和本来意义上的美女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然而也被叫做美女了。
可见美女,是被用俗用滥了的一个概念。所以老季说,哪能这么敷衍我们呢,你是搞文学的,要用修辞。修辞就修辞呗! 孟繁笑笑,说,是个闭月羞花的美女。这哪行呀,老季摇摇头说,闭
月羞花在后现代语境下已经有了新的诠释,木子美还闭月羞花呢,芙蓉姐姐还闭月羞花呢。
老季显然多喝了两口酒,孙东坡被逗得乐不可支。孙东坡说,你别和老季绕了。老季研究词,你干脆就用词来比,她是北宋词,还是南宋词?是豪放词,还是婉约词?孟繁放下筷子,斟酌半天,说,或许,她是五代花间词。老季大喜过望,说,原来在我研究范畴之内,那我一定要认识认识。行呀。孟繁说。

三个人的关系,是最具张力的关系。如果三个人当中有两种性别,那张力就会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有明争有暗斗,有爱情有阴谋,有背叛有嫉妒,绝对精彩跌宕如马丁·斯科西斯的《纯真年代》,或者周迅赵薇陈坤的《画皮》。
如果是一种性别,且是阴性,那依然会是紧张的戏剧性的关系,只是这戏剧性,不是好莱坞的路线,而是更曲折,更隐秘,外弛内张,外静内动。机关都藏在暗里,在姹紫嫣红的戏装下,在甩来甩去的水袖里,这意思,又有些是昆曲了。
孟繁觉得,吕蓓卡唱昆曲绝对是个旦角儿,刀马旦。因为不动声色中算计了人家齐鲁,也因为谈笑风生中把孙东坡叫做了姐夫,孟繁以管窥豹见微知著。所以她有些远着吕蓓卡,是心理意义的远,面上大家的关系还是一样的,或者说,她和吕蓓卡的关系看上去更亲密些。这亲密完全是吕蓓卡单方面造成的。吕蓓卡最喜欢有事没事到孟繁的房间里来串门,或者晚饭后约孟繁去散步———所谓散步,其实是出去拈花惹草,吕蓓卡对校园里所有的植物,都抱有空前的占有热情。她沙发边上的那个巨大无比的深褐色圆坛子,里面也因此总是插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她甚至会让孟繁掩护她,拿个玻璃瓶去偷博士楼前的桂花,回来用蜂蜜腌了,做桂花糖吃。
应该说,如果没有齐鲁那件事,和吕蓓卡这个女人交往其实还是非常有意思的。她不仅喜欢搞点女人的小情趣,而且还无比热爱飞短流长。不过个把月,整个楼里的男博女博,和整个文学院里的博导们,吕蓓卡似乎都认识了。虽然他们未必认识吕蓓卡,但吕蓓卡却对他们有了提纲挈领的了解,谁是书痴,谁是花痴,谁是论文痴———“痴”是吕蓓卡的口头禅,但凡谁在哪方面有点过了,在吕蓓卡这儿就成了某某痴。有时她和孟繁走在路上,会突然捅捅孟繁的胳膊,黑眼珠一时变得十分流转。孟繁知道,她们一定又遇到某痴了。果然,等那人过去,吕蓓卡会说,她就是某某某耶。可某某某孟繁不认识。
吕蓓卡说,花痴呀,201 的花痴。博士楼里,花痴有好几个,为避免混淆,吕蓓卡给每个花痴都加了定冠词。定冠词一般是房间号,也有的是地域,比如隔壁的女博,就被吕蓓卡叫做洛阳花痴。每个花痴的背后当然有许多典故,这些典故吕蓓卡能如数家珍。吕蓓卡的口才很好,而一旦说到与风月相关的话题,那更是眉飞色舞妙语如珠。孟繁其实也爱听这样的流言,哪个女人不爱流言呢?流言是暗夜里的璀璨烟火,是连天衰草中的斑斓蝴蝶,那缤纷秀色岂是枯燥的学问枯燥的论文能比的?
可孟繁偏做出不爱听的样子。这是故意怠慢了,借怠慢流言,来怠慢吕蓓卡。当然也不是很明显的怠慢,而是有些含蓄的,有些消极的。女人之间飞短流长原是要相互激励的,要你来我往的,要同舟共济,要相濡以沫。高尚的行为不需要同志,千里走单骑,才能成就孤胆英雄。但堕落不一样———背后说人是非,这差不多就算堕落了。她们受儒家教育多年,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明知,也要故犯,因为堕落是更快乐更容易的事情。往上总是更吃力,而往下则轻而易举,这是力学规律。大多数人不能逃脱于规律之外。女人更不能,因为体力不支。体力不支也会造成精神不支,而不支的结果就是需要堕落的共犯。一个人堕落让人不安,而两个人,或者更多,那不安的意味就会减弱甚至化为乌有。
但孟繁却不成人之美。无论吕蓓卡说什么,孟繁从来不插嘴,只是笑吟吟地听,间或嗯嗯哦哦几声。那嗯哦,只是礼貌上的,既不是推波助澜,也不是添枝加叶。这样一来,吕蓓卡的流
言,就有些表演的意味了,且是自编自演自吟自唱的表演。
这是孟繁的刻薄处。只是,孟繁的刻薄,是李商隐的《锦瑟》诗,很朦胧的。吕蓓卡或者没有看懂这《锦瑟》,或者对流言过于沉迷欲罢不能,每次一有新的八卦,仍然会急不可耐地往孟繁的房间跑。偶尔也会让孟繁到她房间去。这一般是她买了新衣服,要孟繁帮忙赏析赏析———当然主要是赏,析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吕蓓卡在服饰方面的理论,远比孟繁更为丰富。然而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兴头上的吕蓓卡会这样说。这是客气话,孟繁不上当。吕蓓卡不是需要它山之石的人。然而孤芳自赏毕竟寂寞,所以还是需要孟繁。虽然孟繁和她,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孟繁这个时候通常不作声,但偶尔,也会美言几句。这是礼貌,也是特定语境下的本然反应。因为吕蓓卡这个女人,穿衣服确实很好看的。她个子虽然不算高,却极玲珑窈窕,什么衣服往
她身上一穿,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正因为这样,吕蓓卡在周末最热爱的娱乐和运动便是逛时代广场,或襄阳路和七浦路的服装店,一个人逛。因为孟繁不太爱逛街,孟繁最喜欢逛的是书店和宜家家居,或者学校门口的小菜市场。孟繁有个小电磁炉,有时孙东坡周末过来,他们会煎几块牛排,或者蒸上一些基围虾或大闸蟹打牙祭。他们平日在食堂,基本上还是以素食为主,倒不是因为经济困难,而是他们觉得不合算。学校里的大荤,不仅价贵,而且看上去身世和品质十分可疑,所以孟繁更愿意自己去菜市场,亲自验证那些虾们蟹们的来历及新鲜活泼程度。吕蓓卡对此十分鄙夷,认为孟繁已经是标准的女博加家庭妇女。
女博在吕蓓卡那儿,基本是贬义词,经常用来嘲弄人的。她虽然也是女博,可她是个看上去不像女博的女博,这很关键。做女博可以,但不能做成齐鲁那样从形式到内容高度统一的女
博。吕蓓卡最看不上齐鲁,并且在孟繁那儿,从不掩饰这种看不上。她在背后总是把齐鲁叫做书痴,后来干脆叫书蠹了。吕蓓卡说,一个女人,把学问做到了昆虫那样纯粹执着的境界,简直太恐怖了。
关于这一点,孟繁也有同感。她也不是很爱学问的人,之所以读博士,是身不由己。谁叫她有一个孙东坡那样的老公呢?只好嫁鸡随鸡了。吕蓓卡呢,读博的原因倒不是嫁鸡随鸡———她
的鸡不在上海,在美国,而且还没嫁呢。她沦落为博士,完全是学校逼良为娼。吕蓓卡说,她那个学校,超变态的,竟然明文规定,一九六九年以后出生的老师,没有博士学位,取消评教授的资格。此文件一出,简直是平地惊雷,那些四十岁以下的老师们,一时间抱头鼠窜,纷纷往各个学校钻。不出去混个博士学位回来怎么对自己的人生做交代呢? 总不能一辈子当副教授吧?
好说不好听呀,而且工资还差那么一大截呢。即便吕蓓卡这种平日以不求上进自诩的老师,也扛不住,挣扎了半年,最后也还是鼠窜上海了。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但齐鲁不一样,齐鲁看上去对学问,显然是甘之如饴的。

三个女人当中,齐鲁是最年轻的。她比吕蓓卡小三岁,比孟繁小两个三岁。她们年龄的数字关系,正好是一个等差数列。这只是实际的年龄关系,如果按视觉年龄来排,齐鲁和吕
蓓卡,要颠倒过来。所以吕蓓卡一有机会就会让男人做猜谜游戏。谜面是:猜一猜我们的年龄关系?谜底应该答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小。猜中了有奖,奖品有时是吕蓓卡手里的一个话梅,有时是一个法式拥抱。男人们很踊跃。吕蓓卡的法式拥抱,确实是很激动人心的奖品。
然而没有谁得到过这种奖品。因为百分之百的男人,都把老二和老三搞颠倒了。还有一些眼神不好的男人,甚至把老大看成了老二,而老三成了老大。这个时候,吕蓓卡总是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的孟繁都有些看不过去,可齐鲁,却是没事人一样的。
偶尔吕蓓卡不在宿舍的时候,孟繁会挑几句,说吕蓓卡那个房间的阳台,阳台外夜晚的上海灯火,以及飘浮在阳台上的隐约的桂花香,还有男人对女人年龄的鲁钝。孟繁的言语,完全
是李商隐的风格,意在言外的,曲折幽微的,而且还蜻蜓点水。也不知道齐鲁听不听得懂。也可能听不懂吧,因为齐鲁从来没有接过茬,总是很安静地听孟繁讲,那姿态仿佛在课堂上听课一样。这也是齐鲁的本事,齐鲁总能把任何一种关系变成师生关系,把任何形式的言谈,变成上课与听课。有时孟繁觉得齐鲁这个女人真是个当学生当出了瘾的,吕蓓卡与其叫她书蠹,不如叫她学生蠹。可学生也不能当一辈子呀,博士毕业之后,怎么办呢?又去读另一专业方向的博士学位? 这种情况也有的,孟繁听说,在国外,有一些留学生就这样,博士毕业之后,找不到
工作,只好又去读另一个博士,最后把学校所有的博士学位都读了个遍。反正国外的奖学金高,干脆把读博职业化了。
或者齐鲁应该去国外,既可以把学位无休止地读下去,又可以摆脱类似于吕蓓卡这样的女人的欺负。外国人又不讲阴阳,又不讲太极,终归没有中国人复杂和厉害。吕蓓卡的男朋友就让吕蓓卡毕业后赶快去美国,他说,美国人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超单纯,超好对付。
这当然是玩笑,却也是有几分当真的玩笑。如果那样,吕蓓卡去美国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吗?对付美国人,让吕蓓卡这样高段位的人去,不是杀鸡用牛刀?而齐鲁,估计和美国人,是旗
鼓相当的。研究了那么多年的先秦文学,一天到晚琢磨几千年前的人,还能不把自己琢磨得更朴素和更单纯,不把自己琢磨成美国人那样子?孟繁觉得挺有意思,或许一个人的研究真会影响到她的性格和思维。不然,她研究李商隐,就有李商隐的缜密和曲折;吕蓓卡研究明清戏剧,就有戏剧中小旦的长袖善舞;而齐鲁,整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上耶,我欲与君相知”这样的古朴诗文,不知不觉亦变得古朴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然而也可能是另一种结论,那就是一个人的性格与思维决定了她的研究对象。或者她本来身体里就有李商隐,所以研究李商隐。吕蓓卡本来就是个小旦,所以研究戏剧。而齐鲁本来就是简单朴素的,所以她干脆返璞归真,回到几千年前的先秦文学里面去。
孟繁突然间有了一种灵感,她或许可以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论文,论文的题目就叫做《略论文学研究者的性格和思维与研究对象的关系》。

齐鲁其实懂,懂吕蓓卡的偷梁换柱和反衬,也懂孟繁言此意彼的挑拨离间。然而齐鲁不在意。房间朝南朝北有什么关系呢?比起南面明晃晃的房间,她更喜欢北面的阴暗。她向来忌惮明亮的东西:白天、太阳、玻璃以及别人尖锐的注视,她都不喜欢,那些东西让人没有遮挡无处藏身。她喜欢更暗的感觉,至少要半明半暗。像鱼一样,有水的遮蔽,像藕一样,有荷和泥的遮蔽。小时候,她的那些小朋友们都渴望成为一只鸟,在天空飞,或者成为祖国美丽的花朵,在阳光下灿烂开放。
可她想做的,却是一只蚯蚓,同学几乎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做蚯蚓呢?那种黑不溜秋的东西,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老师可能也是疑惑的,也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她那时也确实说不清楚。老师后来替她说了,老师说,齐鲁同学之所以想做一只蚯蚓,是因为蚯蚓能松土,让花儿茁壮成长。同学们恍然大悟,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她面红耳赤,十分羞愧。如果只是因为花儿的话,她为什么不做蜜蜂呢?不做蝴蝶呢?她想这样反问老师,然而没有。她打小就是个不喜欢反驳别人的人。不,应该说,她打小就是个不喜欢用言语反驳别人的人,她的反驳都在暗中完成,也就是在她的意念中完成。她面上对谁都百依百顺,暗里呢,却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对齐鲁来说,和南相比,她更喜欢北;和东相比,她更喜欢西。总之和飞蛾相反,飞蛾趋光,她趋暗。她是飞蛾的史前,居蛹者。至于阳台,她亦无所谓。阳台到底有什么好?也值得孟繁用那么诗意那么垂涎的语言来描述它?说白了,不过是半个戏台而已。卞之琳不是说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齐鲁可从来不想成为别人的风景。吕蓓卡看上去却是很风景的女人,既如此,换个房间,不是各得其所吗?
虽然吕蓓卡换房间的手段,有些不太磊落。她也知道孟繁是好意,是好意的挑拨离间,是为她打抱不平。可她能做什么呢?莫说她本来喜欢北面的房间,即便不喜欢,她其实也没能力进行实际的反抗。所有的反抗,都只能是她的一篇意识流小说。在虚构的小说里,她像泼妇一样骂过街,也像鲁提辖一样,一拳把人的脸打成了颜料铺。她甚至还杀过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鱼肠剑,欧冶子铸的名剑,专诛杀王僚的那把,杀了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男人叫北,沈北,是齐鲁高一届的师兄。她在研二那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北,但沈北却没有爱上她,不仅没有爱上她,而且还十分残忍地在她眼皮底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外语系的一个女生。她十分痛苦,然而还心存指望,指望那个外语系的女生会水性杨花,或者沈北水性杨花———男人不是都容易朝三暮四移情别恋的吗?可沈北对那个外语系的女生却死心塌地,研究生一毕业,他就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妇之夫。她简直绝望,他怎么可以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呢?她本来是个在道德上极自律的人,为了他,已经有些破戒了,难不成还要她越走越远,和一个有妇之夫弄鸡鸣狗盗之事?挣扎了许久,她终于起了杀心,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她用那把削铁如泥的鱼肠剑,结果了那个男人。那以后,再看到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学校里把袂而行,她就只当见了鬼。
但她不会杀吕蓓卡的,虽然她的反衬手法有些恶劣。可吕蓓卡的恶劣,不是主观故意的恶劣,而是客观后果的恶劣。也就是说,吕蓓卡的真正目的,不在贬低齐鲁,而在抬高自己。她无
非随手借来齐鲁这面镜子,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一番。拉康不是说过,人和人的关系,其实是人和镜子的关系。这镜子理论,齐鲁以为,完全是为吕蓓卡这个女人量身打造的,吕蓓卡根本就是个镜痴。只是齐鲁不明白,那位1901 年在巴黎出生的男人,怎么知道1975 年才出生的东方吕蓓卡的呢?这有些荒诞了。齐鲁几乎笑出了声。齐鲁常常这样自娱自乐,这一点她和吕蓓卡截然不同。吕蓓卡是个事事依赖别人的女人,大事小事都一样,早点总是让齐鲁捎,作业总是让她的师兄师弟帮着做,窗户插销坏了,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张罗好的事,她会煞有介事地打电话找物管。甚至于她的快乐,也是寄生的,寄生于男人或者齐鲁这样的女人那里。男人谄媚几句,或挑逗几句,她立马激动得面若桃花眼若秋水身若飞燕口若悬河———真是身若飞燕口若悬河,即使男人走了,她还会在305飞来飞去飞半天,且喋喋不休半天,不,不止半天,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齐鲁却不是这样的女人,齐鲁极自立,尤其是精神层面,她基本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想吃鱼了就养鱼,想穿绫罗绸缎了就种桑养蚕,偶尔想抽几口了,就种植。当然,也有些东西是种不了养不了的,比如男人。如果和《山海经》里的类,或绢鱼一样,就好了,因为能自为牝牡。或者干脆做南瓜、玉米、小麦,也行。这是齐鲁在调侃自己了。偶尔齐鲁的思想或情感陷入困境时,会用这一招,给自己解围。

然而这一次的困境,齐鲁亦无可奈何了。三十岁应该是女人的分水岭,至少齐鲁的父母这么认为。齐鲁的父母说,在博士毕业前,齐鲁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弄个女婿回去,当然也得是博士,而且还是英俊的博士,齐鲁的母亲补充。不然,没法在左邻右舍和同事面前言语呀。人家的话音儿里,现在已经有些绵里藏针了。可不要绵里藏针吗?这么些年齐鲁给人家带来了多少沉重的打击呀,又是考重点大学,又是考研究生,又是考博士,没完没了,简直连环腿一样,踢得他们晕头转向一身乌青。
人家能不恼吗?能不恨吗?能不专找齐鲁的死穴点吗?齐鲁的父母十分理解别人的情感,他们都是人民教师,虽然只是中学教师,可依然具备教师善解人意的基本素质。所以,当别人不怀好意地问起齐鲁的个人问题时,他们总谦虚地说,不急,不急,这孩子,一门心思还在学业上呢。可暗地里,他们可急,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早在齐鲁读研究生时,他们的教育方针其实就有些改变了。但那个时候的改变还在改良阶段,有些优柔寡断左右为难,有些犹抱琵琶欲说还休。一面要齐鲁在学业方面再上一层楼,一面又暗示齐鲁可以开始恋爱了,前提当然是和十分优秀的男生。前面的意思是由父亲慷慨表达的,后面的意思是由母亲婉转表达的,合起来解读,就是要齐鲁双管齐下,鱼与熊掌都不耽误。这当然是很有难度的要求,对齐鲁来说。中文系的男生倒是热衷恋爱的,却不是热衷和齐鲁这样姿色平平的女生恋爱,而是和那些长相十分风花雪月的女生。也不管自己是否风流倜傥,还是歪瓜裂枣,都胸怀大志,且矢志不移。可学中文的女研究生尽管内心个个风花雪月,但长相呢,多数和齐鲁一样,正好是风花雪月的反义词。
男生们于是不惜舍近求远,纷纷到外系去发展,或者发展那些刚入校门的本科生美眉。有些骁勇的男生,甚至会降贵纡尊地去发展学校美发店的女孩子。齐鲁父母鱼与熊掌兼得的愿望落了空。父亲要的鱼她是抓住了,但母亲要的熊掌她连一个手指头也没碰着。
齐鲁的父母着急了,齐鲁已经三十岁了,事情变得迫在眉睫,从前改良的方式对书呆子女儿看来过于温和含蓄了,非要通过激烈的革命才能拿下熊掌。老两口重新整理了教育齐鲁的格言,从前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现在他们不要齐鲁上下求索了,改走老庄路线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
已。”简直有劝齐鲁放弃学业的意思。
他们以为,齐鲁之所以如今还形单影只,不是因为找不到,而是因为她不找,她的心思还在学业那儿呢,只要180 度转身之后,不,哪怕是60 度转身,找个理想的女婿,那不是易如拾豆拾芥?门口书报亭里老顾家的小铃子,高中还没读完呢,还给老顾找了个在图书馆上班的大学生,人也长得十分精神。何况他们家博士齐鲁呢?后面那句反问,是齐鲁加上去的,齐鲁知道父母的逻辑,以此类推么。齐鲁的父母都是中学语文老师,最习惯演绎思维。可齐鲁最怕父母以此类推。

老季第一次来305 的时候,见的是齐鲁。是孟繁的有意安排。那天是周末,吕蓓卡正好外面有饭局,她师兄宋朝做东,宴请导师,由吕蓓卡作陪。这是明清文学博点的固定宴席模式,总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师兄师弟们轮着来,而导师和吕蓓卡却是固定不变的。请导师当然要请吕蓓卡,不然,那顿饭不白瞎了? 没有吕蓓卡在场的饭局,谁有本事把它撑下来?导师的冷脸飕
飕地如一月的冰雪,生生能把几个衣衫单薄的弟子冻死。而吕蓓卡一旦在,那季节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人间四月芳菲天,有时导师喝高了,兴起了,就到了七八月。老头会用筷子敲着碗碟,哼起明代的小曲儿: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佳景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导师唱曲儿的时候,其实从来不看吕蓓卡,不单唱曲儿时不看,喝酒时也不看,上课时也不看。然而他的弟子们,不管是男弟子,还是女弟子,全知道导师喜欢吕蓓卡。
孟繁也知道。吕蓓卡知道了的事情,孟繁还能不知道?尤其这事情还和风月相关,尤其这风月还和吕蓓卡自己相关———吕蓓卡最喜欢在孟繁面前谈的,就是男人对她明里暗里的迷恋。对吕蓓卡来说,男人的迷恋是一种幸福,而在其他女人面前,展示出这种迷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不然,那是锦衣夜行了。可吕蓓卡的锦衣,从来都要在明艳艳的灯光下的,要在笙管悠扬的戏台上的。什么时候甘心夜行呢?
孟繁不仅知道了导师喜欢吕蓓卡,而且还知道吕蓓卡那天的饭局不到夜里十一点散不了。所以,孙东坡打电话来的时候,孟繁说,要不,你把老季带过来吧———老季之前,已经和孟繁强烈要求来她们这边做客好几次了。自然是想见吕蓓卡,可孟繁偏给他安排齐鲁———这是杀富济贫。孟繁偷偷对孙东坡说,老季可能发生的爱情,于吕蓓卡的全部意义,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于齐鲁,却是雪中送炭。
孟繁不喜欢锦上添花,尤其不喜欢为吕蓓卡锦上添花。老季却不知情,还以为齐鲁就是吕蓓卡。趁孟繁到厨房去洗葡萄的时候,也尾随过去,轻声问,她就是你说的花间词?孟繁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置可否,反问,她不像花间词?老季笑而不言。孟繁忍不住了,说,你笑什么?花间词原也有很多种的,有温庭筠那样香艳绮丽的,也有韦庄那样单纯朴素的,她是后者,属于“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那种。老季瞪圆了眼,说,文人之言,尤其是女文人之言,看来还真不能信。别说花间词了,她和词干脆就不沾边。词有长短,有韵味,她哪有?分明是格律诗,整整齐
齐的格律诗。孟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却是半声,还有半声在中途夭折了,因为孟繁又把它生生憋了回去。倒不是怕齐鲁听见,而是有些不忍,若是笑吕蓓卡,她也就放肆笑了,可和一个男人在背后笑齐鲁,孟繁觉得太不厚道了,也实在有违自己的初衷———她是打算为他们牵线搭桥的,不能一开始,就由老季牵了鼻子,往错误的方向走。这么一想,孟繁的脸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了,语气里亦有薄愠。孟繁说,大家不过做个朋友,你也不要这么说。
气氛陡然转了。老季一时也觉得自己饶舌和轻薄了,本来是自己上赶着来的,来了又这么损人家的朋友,难怪孟繁不高兴了。老季的神态亦有些讪讪的。孟繁见老季这样,又打圆场了,说,形式和内容往往相左的。有些女人看上去是五代词,但细品其精神,却是格律诗;有些女人正相反,看上去是格律诗,其实却是五代词。你要花时间,才能发现真相。老季想想,也对。

通常情况下,305 只有两个人。白天是孟繁和吕蓓卡,晚上是孟繁和齐鲁。孟繁只要没课,总是呆在宿舍的。呆在宿舍多数时候也是伏案备课,从前做老师,倒不必这么辛苦,反正讲什么,怎么讲,都由了自己。中文系的课,本来随兴。一句李商隐的“一弦一柱思华年”,就能消磨好几节课,思完了李商隐的华年,还可以思思自己的,思完了自己的,又可以思哲学意义上的华年,这又扯到曹操的《短歌行》了,或者辛弃疾的《摸鱼儿》,这野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可学生们不在乎,学生最喜欢老师跑野马,别说跑到曹操那儿去,就是跑到曹操的父亲那儿去,跑到曹操的爷爷那儿去,也没关系。
但现在情况却不同。孟繁的导师,是个惜言如金的人,多数时候,他喜欢让学生自己讲,他听。每次课的最后几分钟,他会把下一次课的主题定了,然后让学生去准备。学生只有三个,想
做鸵鸟,都不可能。而且导师上课时特别热衷于偷袭,有时明明是别的同学主讲,孟繁负责旁听,导师亦会突然转脸,目光炯炯地向孟繁提问。这时孟繁的一张素脸,便涨得绯红。自然是答不上来的,即便能支吾几句,也被导师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
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备课。老鸟先飞,孟繁在吕蓓卡和齐鲁面前自嘲道。她是305 的老大,也几乎是中文系女博士的老大———说几乎,是因为文艺批评博点应该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女人,可能已经四十了,也可能四十多了,还可能是三十几。版本极混乱,因为那女人在不同的场合下关于自己年龄的说辞都不同。甚至她的婚姻情况,在坊间也有好几种版本,有人说离
异,有人说分居,也有人说人家一直还是待字闺中的一朵黄花———这一朵黄花的说法,因为形神兼备,最受女博们青睐。女博男博都在私下里说,一朵黄花是中文系最扑朔迷离、最具神秘色彩的女人。
但孟繁不喜欢玩这一套。她从不忌讳自己的年龄和婚姻状况,不仅不忌讳,而且还大张旗鼓地把自己称作老大。这在吕蓓卡看来,胸怀委实有些博大了。女人的年龄,那是一寸光阴一寸
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呀,别说一年,即便是一个月,一天,都要锱铢必较的,哪能如此妄自称大呢?她那个点的陈燕子,就只比她大半个月,但她毫不含糊地把她叫做师姐,尤其有男人在的场合,她师姐师姐叫得格外亲热。陈燕子极恼火,却不好发作,只能笑靥如花,说,我们一般大,叫燕子就行了,叫什么师姐。那哪行呀?吕蓓卡更是笑靥如花,说,姐是姐,妹是妹,这是伦理,叫你燕子不是乱伦了吗?莫说陈燕子,即使孟繁,这个时候也恨不得扇吕蓓卡一个大嘴巴子。倘若直呼其名也叫乱伦,那她和她的师弟们,还不知乱了几回伦呢?
背了人,孟繁有时会用后面那句话和吕蓓卡开开玩笑,但一旦有人时,孟繁从不说让吕蓓卡下不了台的话。这是吕蓓卡喜欢孟繁的地方。有分寸的女人总是让人尊敬的,吕蓓卡就很尊敬孟繁。尊敬的方式是请孟繁喝咖啡。
吕蓓卡的咖啡在博士公寓,是很有名气的。因为不是速溶,而是现煮。咖啡豆是男朋友从美国寄过来的,每次煮前,都要用十分漂亮的咖啡磨手工研磨。这活儿多数时候吕蓓卡都让男人干,偶尔兴致来了,或者要请的对象还有些生分,吕蓓卡就自己干了。活儿其实不重,之所以让男人磨,有撒娇的意思。比如吕蓓卡请师兄宋朝,吕蓓卡基本就袖了手,在边上看的。可请导师呢———导师当然不能常常来305,但偶尔有事,或者到别处有事,也会过来打个招呼,吕蓓卡这时就要亲历亲为了。从磨,到煮,到斟,吕蓓卡修长白皙的手指,都是盛开的玉兰花形状,极具观赏价值。所以,吕蓓卡的咖啡是一种待遇。不仅于男人,于女人,即使于孟繁这样的女人,都是一种诱惑。在八月桂花飘香的夜晚,坐在吕蓓卡的阳台上,手握一杯醇香的咖啡,听极缠绵的《游园》或者《惊梦》,看对面闪烁迷离的城市灯火,孟繁也恍兮惚兮。
然而,孟繁恍惚的机会其实不多,一方面因为吕蓓卡对她的美国咖啡,十分吝啬;另一方面,也因为吕蓓卡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吕蓓卡是博士楼的楼花,夜生活向来十分丰富,自然没有多少时间,陪孟繁坐在阳台恍惚。而大白天,两个女人点起酒精灯煮咖啡,到底又有些没意思了,不光吕蓓卡觉得没意思,就是孟繁,也一样。有些事情,原是要夜里做的。
夜里却是齐鲁呆在305。白天的齐鲁是从不呆在宿舍的。齐鲁的生活习惯几乎还是农耕时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大白天,她都会泡在系资料室或者图书馆里,为毕业论文做准备。她们的专业课到二年级,都不多了,导师要求学生开始撰写论文。导师的话,在吕蓓卡那儿,是耳旁风,吹过了就吹过了,但到齐鲁那儿,却是要风吹草动的,这是齐鲁一贯的学业态度,和孟繁基本也是异曲同工。孟繁说自己是老鸟先飞,齐鲁呢,说自己是笨鸟先飞。
吕蓓卡于是常常拿这两只鸟的事儿打趣,说她们是两只鸟人,说她们从事的事业是两只鸟的事业。都是当了孟繁的面,不是齐鲁。因为齐鲁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齐鲁有些严肃———严肃是孟繁的评价,吕蓓卡的评价却是古板,以及乏味。
应该说,吕蓓卡的评价还是很客观的。有些夜晚,孟繁学习累了,会泡杯茶,主动去敲齐鲁的门,齐鲁的门总是关着的,她从来不和吕蓓卡一样,有事没事到孟繁这边来聊天,也不会带了朋友来,在客厅里喧哗。齐鲁在305 的姿态,基本是一只蚌的姿态。孟繁本来也是爱安静的人,可齐鲁,未免也太安静了,安静到连安静的孟繁,忍不住也想过去生出些波澜和动静———
可波澜总是孟繁的波澜,动静也总是孟繁的动静,齐鲁那儿,依然还是人闲桂花落,或者说,是鸟鸣山更幽。
即便这样,孟繁还是反感吕蓓卡用贬义词来描述齐鲁———她向来喜欢锄强扶弱,而在305,吕蓓卡就是强,齐鲁就是弱。所以,只要有机会,她总是会向吕蓓卡撂一撂她的鱼肠剑,当然极轻盈,极隐秘,完全是若有若无的样子。吕蓓卡或者看出来了,或者没看出来,她对孟繁,倒是始终如一地笼络。齐鲁肯定是没看出来,因为她的态度也是始终如一,无论是对吕蓓卡,还是对孟繁,都是不偏不倚,都是不即不离。

孟繁有些恼。恼齐鲁,也恼吕蓓卡。两个女人,简直是两个极端,精明的精明成王熙凤,老实的老实成傻大姐。明明在背后刚糟践过人家,一转脸,又是笑眯眯的。鲁,帮我还本书。鲁,帮我带个芝麻面包。吕蓓卡对齐鲁的称呼,是变化多端的,当了孟繁面而背了齐鲁时,叫书痴或书蠹,有男人在场时,就半真半假地叫齐姐,而要让齐鲁帮她忙时,就十分亲热地叫鲁了。
但吕蓓卡从来不敢叫孟繁做事———其实一开始也叫过的,孟繁立刻礼尚往来,而且变本加厉。吕蓓卡去外面的时候更多,而孟繁,基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所以,几次之后,吕蓓卡就
不惹孟繁了。但用齐鲁,却一直用得得心应手。齐鲁从不借故推诿,也从不反用吕蓓卡。这种姑息养奸的态度,让一边的孟繁都生气了。然而生气也是白生气,因为毕竟和自己不相关了,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能做什么呢?只能袖手旁观。
然而还是恼。凭直觉,孟繁知道齐鲁一定没有谈过恋爱。经历过男人的女人,不会木讷成这个样子。会更生动,更风情,更懂得那些眉里眼里的微妙意思。像吕蓓卡,蛾眉宛转,一如行云流水,一如流风回雪。但齐鲁却还是一棵榆树,生硬、紧致。所以孟繁对老季说,你最好要有鲁班的本事,能在榆树上,雕花刻朵。
在上次见面之后,孟繁又安排了老季和齐鲁的第二次约会,当然,又是趁吕蓓卡出去赴宴的时候。反正吕蓓卡,几乎夜夜笙歌。老季现在知道了齐鲁不是吕蓓卡,也从孟繁和孙东坡的弦
外之音里,明白了吕蓓卡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孙东坡语重心长,说,丑妻薄地家中宝。这话老季信,因为是酒后之言,也因为孙东坡自己身体力行———孙东坡和孟繁的长相差距,按他师妹的形容,那是天上人间。孙东坡凤眼剑眉,
修长俊美,是中文系有名的大帅哥,而孟繁,却有唐代之风,面如满月,丰腰腴背,以时下的审美,不说丑妻,也接近丑妻了。然而人家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榜样的力量无穷。而且老季现在手边一本书也没有,闲着也是闲着,读读格律诗,聊胜于无。孟繁不是说,有些格律诗,骨子里其实是五代词,要多读,要专心地读,才能读出其中词的旖旎韵味?于是老季把格律诗带到学校附近的茶楼,是孟繁的建议。
开始其实还是四个人,但茶喝到一半,孙东坡和孟繁就先撤了,孙东坡朝老季眨眨眼,然后对齐鲁说,我和孟繁还有点事,你们且喝着。老季起身送,孟繁悄声说,你别送了,回去慢慢读你的格律诗吧。老季转脸就对着齐鲁笑,开始还是意味深长的浅笑,几秒钟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齐鲁莫名其妙,问,笑什么?老季说,这两口子,狡猾着呢,明明是调虎离山,偏偏还装成做好人好事的样子。齐鲁不懂,问,什么调虎离山?老季愈发乐了,说,你是虎,我也是虎,把我们都调走之后,他们不就可以胡作非为了?齐鲁这下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的齐鲁,刹那间面若冰霜。
十一
齐鲁其实那时候已经开始恋爱了,不是和老季,而是和一个叫墨的男人。墨是那个男人的网名。齐鲁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齐鲁的网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墨说,我懂。墨也是夜,所以懂夜的黑,不仅懂夜的黑,还懂《诗经》,懂《楚辞》。
最初的言语也是矜持和节制的,他们谈文学,谈电影,谈哲学及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墨知识渊博,又彬彬有礼,完全是齐鲁习惯的学院男人风格。后来就有些放纵了———齐鲁本来不是放纵的人,但墨循循善诱,由形而上,开始犹抱琵琶地形而下了。墨说,夜,今天我有些忧伤。墨在网上把齐鲁叫做夜。
齐鲁说,因为冬天吗?冬天我也常常忧伤的。墨说,和冬天没有关系,是电影。今天我看了杨德昌的《一一》。你看了吗?齐鲁说,原来看过的。
墨说,还记得NJ 和他恋人说的话吗?NJ 说,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真的没什么不同,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什么必要。
齐鲁说,NJ 说这样的话,他恋人要伤心的。
墨说,你呢?倘若我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伤心?
齐鲁怦然心动。这是第一次,男人对齐鲁说这样暧昧的话———尽管是虚拟世界中的男人,但相对于从前意念中的虚拟,这一次的虚拟,却有一半真实了。从前意念里的情爱,男人虽然是真实存在的男人,比如她的师兄,那个被她暗杀了的英俊男人,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颦一笑,都近在咫尺,然而却咫尺天涯。因为情爱是虚构的,他对她所有的风花雪月,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她一个人黑暗中的作品,他完全不知情,她一厢情愿地创造了她和他的爱情。然而这爱情是私生子,见不得人。每次看到他和他的恋人在校园里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她都觉得十分羞辱,恨不得自己是只兔子,能一头撞死在路边的树上,或者是条蚯蚓,干脆躲在地底下生活。
但现在却颠倒过来,男人虚化了,情爱却是真的。他字里行间的爱意,让齐鲁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真实。他似乎就在她耳边私语,用狎昵的语气,狎昵的眼神,齐鲁目眩神迷,水波潋滟。以前是咫尺天涯,现在是天涯咫尺。
墨说,夜,我能抱抱你吗?
齐鲁不语。然而在这清冷的冬夜里,孤独的齐鲁如何能拒绝男人的拥抱?如何能拒绝一个男人的绵绵情意? 隔壁孟繁的房间无声无息,孙东坡来过了,又走了。而吕蓓卡的房间里又隐约传来了杜丽娘的后花园之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每次夜宴归来,吕蓓卡都喜欢一边洗漱,一边放上一曲《游园》。三十三岁的吕蓓卡,对爱情,总有一种来日不多时不我待的紧迫。男友远在天边,电话虽然隔三岔五,但那种电话里的爱情,对吕蓓卡而言,即使不是形同虚设,也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吕蓓卡的姹紫嫣红,怎能付与断井颓垣呢?所以有夜宴,有宋朝和导师。
可齐鲁有谁呢?一无所有。三十年来,齐鲁一直单骑夜走。那么,让墨抱抱又如何呢?齐鲁终于半推半就,投入了那个亦真亦幻的墨的怀抱。
十二
宋朝现在是305 的常客。每次来了之后,就猫进吕蓓卡的房间。一猫,就是大半天。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吕蓓卡怎么突然就专宠宋朝了。吕蓓卡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是阳光普照大地的那种———对哪个男人都好,但对哪个男人也不会特别好,若好到能三千宠爱于一身,则不太可能,尤其是对宋朝这样的男人,绝对不可能。
吕蓓卡说过,女人找男人———即使只是地下男人,也要有所图的。或者图钱,能让她肥马轻裘锦衣玉食;或者图权,能让她颐指气使张牙舞爪;或者图色,能让她“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而宋朝,这三样都没有。没钱,没权,没色。而且还肤白脸圆。吕蓓卡最忌惮圆脸男人了,因为像太监。和一个太监样的男人,怎么有兴趣上床呢?她也没有断袖之癖。从前她和孟繁坐在阳台上,聊男人的时候,她这样损过宋朝的。
这也是吕蓓卡的一贯风格,吕蓓卡对男人,基本上都是阳奉阴违的。在私底下,她对哪个男人,都是莺声燕语眼波流转的,所以男人窃喜,以为吕蓓卡对自己是情有独钟了,纷纷作飞蛾扑火状。但其实呢,吕蓓卡哪个也没有钟的,至少在孟繁这儿,所有的男人都只是作料,仅供吕美人在阳台上,和女友餍口舌之欲。所以,吕蓓卡和宋朝,应该不会有什么燕婉之事。
难道真饥渴了?可吕蓓卡的美貌,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即便饥渴了,也轮不上宋朝的。那宋朝总来吕蓓卡这儿,为哪端呢?事情颇有些蹊跷了,孟繁对蹊跷神秘之事,—向喜欢考据。可这事也不比李商隐的《无题》诗,可以放在案头,随手考据。人家房门紧闭,她就是想考据,也无从下手。只能拿张报纸,坐在客厅里,支了耳朵听。可吕蓓卡的房间里,除了永远的咿咿呀
呀的昆曲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更吊诡的是,有时吕蓓卡自己都外出了,却把宋朝留在房间里。
孟繁泡了菊花茶,拿碟椒盐瓜子,去敲宋朝的门。孟繁说,吕蓓卡金屋藏娇,我过来看看,不搅扰吧?宋朝正坐在电脑前忙着,听孟繁这样说,赶紧起身,哪能呢?孟姐光临,蓬荜生辉。
孟繁大笑,说,宋朝,蓬荜可是第一人称哦,是拙荆的意思。难道吕蓓卡已经成了你的拙荆吗?
宋朝也笑,说,我倒是想,可人家吕蓓卡不早就是别人的拙荆了吗?那怕什么?孟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何况得一拙荆呢?两人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一边斗着嘴。孟繁一眼觑见桌上的几本书,一本《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一本《汤显祖与晚明戏剧的嬗变》,还有一本书是半卷的,孟繁随手翻转了过来,是《也说汤显祖戏曲研究与昆腔的关系》。
你不是研究李渔的吗,怎么又研究起汤显祖来了呢?孟繁闲闲地问。我研究什么汤显祖?是吕蓓卡的毕业论文,让我帮忙……看看。孟繁恍然大悟。原来宋朝,是吕蓓卡的床头捉刀人。孟繁冷笑。看来吕蓓卡真是在利用自己的钻石和石油了———以前吕蓓卡曾说过,女人的身体,是天然资源,和伊拉克的石油、南非的钻石一样,一定要开采利用,否则就暴殄天物了。可一篇十几万字的博士论文,要开采多少石油和钻石来交换呢?隔壁的陈燕子曾经暗示过,吕蓓卡之所以能来读博士,是因为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搞定了导师。那时孟繁还是半信半疑。
毕竟导师太老了,和吕蓓卡在一起,几乎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景,而陈燕子,和吕蓓卡又是同门师姐妹,出于嫉妒,完全有诋毁吕蓓卡的可能。所以她们之间的流言斗争,说不定是狗咬狗的性质。然而现在,孟繁倒是相信陈燕子的那个说法了。
十三
孙东坡在周末,很少到孟繁这边来过夜。因为不方便。三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且共用一个卫生间,突然杂进一个男人,总有些尴尬的。不说有在客厅里遇到穿睡衣的室友的可能,就是孙东坡自己,也觉得极麻烦。本来在床上时,他只穿一件短裤,或者什么都不穿,可每次出房门,孟繁都要求他穿戴整齐了。有时后半夜了,他想偷偷懒,几乎光着身子就想往卫生间冲。卫生间就在房间的对面,孙东坡冲过去,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可孟繁坚决不允许,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孙东坡半裸着被室友撞见了,或者孙东坡撞见了半裸的室友,那场面,于孟繁而言,不仅是尴尬,简直是灾难了。撞见齐鲁也就罢了,撞见吕蓓卡,就和撞见聊斋里的狐狸差不多了。
吕蓓卡的睡衣,孟繁可是见识过的,统统都是花间词派的风格,极浓艳,极妖冶。让人一见之下,就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耽溺冲动。而且,吕蓓卡有时还会不穿睡衣,直接穿件小背心小裤衩就出来了。吕蓓卡的小裤衩,那更不得了,简直是花间词里的花间词。
虽说孙东坡在这儿的时候,吕蓓卡不太可能穿着花间词里的花间词出来,可也不排除她夜里会睡迷糊,或者假装睡迷糊———吕蓓卡这样的女人,什么花腔不会唱呢?所以孟繁要防微杜渐要未雨绸缪。即使不戒备吕蓓卡,孟繁也觉得孙东坡在这边过夜不合适。毕竟隔壁房间里住了两个年过三十的单身女人,而公寓的墙隔音效果又不好,单人床又不结实,无论他们如何压抑,也还是会有一些十分暧昧的声音传出去———就算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实在有些不人道。孟繁从来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而且他们也还是能找机会过他们的夫妻生活的。有时老季出去了,或者吕蓓卡和齐鲁都不在,他们便会见缝插针。多是孙东坡打电话过来,说,老季出去了,你有时间过来吗?一般情况下,孟繁是有时间的。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是有的。孟繁当然愿意为了孙东坡,挤一挤她的时间海绵。有时隔得时间久了,十天半月孙东坡那边都没动静,孟繁也会主动给孙东坡打电话。孙东坡是个事业心很重的男人,有时忙起来,就忘了这档子事了。但孟繁不会忘,有时是身体没忘,有时是心理没忘。这时就会提醒他,当然也不会直接提醒,而是绕着圈儿地,在电话里和孙东坡闲聊。孙东坡便明白了,知道孟繁想他了,也知道吕蓓卡和齐鲁一定不在宿舍。这时孙东坡便也会挤一挤他的时间海绵。两所学校一东一西,又要乘地铁,又要倒公交车,最后留给他们缠绵的时间其实不多,好在他们结婚十多年了,是老夫老妻,对夫妻生活的态度,早已是繁花落尽,去芜存菁。
之后,孟繁和孙东坡总会去学校西门口的“大娘水饺”店,孙东坡喜欢那里的荠菜虾仁饺子,和牛肉粉丝汤。孟繁也喜欢———即便不喜欢,她也会让自己逐渐变得喜欢的,这是她婚姻如此美好的秘诀。她愿意在一些生活细节上,让孙东坡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生活是由细节组成的,尤其是婚姻生活,女人要懂得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
偶尔他们也会奢侈一把,去更远一些的“张生记”,点上一钵老鸭煲,或酸菜芙蓉鱼,再配上一盘白灼芥蓝。这一般是过节的日子,或者孙东坡发了论文,申报到了课题经费,他们便偷着乐一乐。他们做人一向是很低调的,不像吕蓓卡,在校报上发篇论文,也要大宴宾客,那实在太张扬了———也不划算,一顿饭下来,怎么省,不也要几百块甚至上千块吗?但吕蓓卡不在
乎,吕蓓卡喜欢一掷千金,或者让男人为她一掷千金。
但孟繁不喜欢,不喜欢一掷千金,更不喜欢自己的男人为吕蓓卡一掷千金———虽然这可能性很小,因为孙东坡和孟繁一样,也是精打细算的人。而且孙东坡也不喜欢吕蓓卡这个女人,至少在孟繁面前,他对吕蓓卡的批评,从来是毫不留情的,说她不学无术,说她的行为简直像交际花———这其实是孟繁的意思,只不过孟繁提供论据,而孙东坡归纳论点。他们两个人,表
面看起来,是夫唱妇随,其实呢,却是妇唱夫随。因为孟繁的妇唱,十分婉约,而孙东坡的夫随,却直白尖锐,所以让孙东坡错误地以为,他是他们家的领唱者,而孟繁,是唱和声的。
孟繁也鼓励孙东坡这么想。男人都有公鸡的理想,她不妨———至少在姿态上,成全孙东坡的理想。比如孙东坡每次在305 呆的时间,表面是孙东坡做的决定,其实呢,却是在孟繁的控制之内。而且这控制暗地里还和吕蓓卡相关———要在吕蓓卡走了之后来,在吕蓓卡回来之前走。
这也是孟繁每次和孙东坡鹊桥相会之后,总建议出去吃饭的原因———最初也是在孟繁房间里吃的,但吕蓓卡回来之后,总会找个由头过来串门,而且来了也不见外,兰花指一跷,孟繁二十几块钱一斤的基围虾五十几块钱一斤的螃蟹,就在吕蓓卡的手上宽衣解带丢盔弃甲了。当然,倘若吕蓓卡只对基围虾、螃蟹不见外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对孙东坡也不见外———虽然这种不见外,还不至于让孙东坡宽衣解带,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逮着别人的老公,总姐夫姐夫地叫,孟繁不爱听。没奈何,惹不起只好躲了。
然而有些事情却躲不脱。有一次孟繁从外面回宿舍的时候,竟然发现孙东坡在吕蓓卡的房间里谈笑风生。
十四
应该说,是孙东坡和老季一起,在吕蓓卡的房间里谈笑风生。事后孙东坡做了解释。那天是老季坚持要来,老季论文的开题报告出了点状况,所以有些郁闷,想到这边来散散心。正好孙东坡那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陪他来了。之前他给孟繁打过两个电话,但两次都关机。他本来要等打通了电话再说的,可老季等不及,老季说,路上还要花上个把小时呢,再等,就赶不上晚饭了。孙东坡想想也是。老季又说,反正你家孟繁是只蜘蛛精,一天到晚都守在自己的盘丝洞里。即使我们不请自去,估计也不会扑空的。
偏偏那天孟繁就出洞了———她导师要去北京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要走一个多星期,走之前,想给自己的弟子安排一些事情。孟繁便和师弟们应召去了导师家。师母那天心情好,竟然站在阳台上和他们聊了半天她的粉掌和龟背竹,之后又破天荒地留他们吃了一小碗酒酿汤圆,还加了桂花,加了枸杞。这让他们三个觉得受宠若惊,师母为人一向冷淡,他们以前来这儿,别说
酒酿汤圆,就是茶水,也难得喝到一口。这一次怎么变得如此热情呢?热情得十分反常。二师弟出门之后分析说,导师一定刚刚和师母“敦伦”过了,论据不仅是师母的热情,还有师母的温
柔。二师弟说,女人在两种情况下,会由百炼钢变成绕指柔,一是男人给她买了钻戒,或许诺了要给她买钻戒;二是男人和她巫山云雨了。对导师来说,给师母买钻戒绝对不可能,人家在中文系是有名的铁公鸡,对外面红颜绿色的女人尚且能做到一毛不拔,何况对自家“菡萏香消翠叶残”的老妻。所以只剩下后一种情况,那就是和师母巫山云雨过了。快六十岁的老家伙了,平日对学问又是殚精竭虑的,能剩多少力气花费在师母那儿呢?
不是说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旬旬,五十月月,六十年年吗?一年才一次,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你们说,逢了甘霖的师母能不温柔?能不赏我们一碗酒酿汤圆吃?二师弟甚至把这种理论进一步推而广之到孟繁身上来了。说孟繁之所以能如此温柔,绝对和孙博的高超武功有关。因为男人如果武功不好,女人就会变得无比暴躁,甚至变成尖叫的蝴蝶。卫慧不是有篇小说叫《蝴蝶的尖叫》吗?蝴蝶一尖叫,就会扇动翅膀,就会产生蝴蝶效应,带来气候以及世界局势的动荡。一次世界大战、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原因,表面看来是萨拉热窝事件,是波兰事件,其实呢,都是因为女人的性生活出了状况。所以他打算写篇论文,论文的题目就叫做《论性在人类和平史上的意义》。
如此的信口胡吣让孟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论口才,她无论如何也不是二师弟的对手———人家在读大学时,就是校园辩论赛的辩手,还是主辩。不管多么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儿,到他那儿,都能发生丝丝入扣的联系。所以,孟繁从来不指望能在口舌上占这个师弟的上风,只好置“君子动口不动手”于不顾,直接把手上的一本杂志朝二师弟身上砸去。然而二师
弟不仅脑子好用,身体的反应也异常敏捷,一闪,杂志像暗器一样,朝大师弟的脸上飞过去。大师弟一时没防备,眼镜应声而落,落入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大师弟是高度近视,八百多度,眼镜一掉,那样子就是盲人摸象的样子,十分喜剧。孟繁赶紧弯腰帮他把眼镜找了出来,竟然还没摔破。三个人一时笑岔了气。
所以说,孟繁那天在回到305 之前,心情是极快乐的。然而乐极生悲。孙东坡竟然会在吕蓓卡的房间。那天晚上的饭局就变成了五个人的饭局。本来孟繁没打算叫上吕蓓卡的,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临出门,才闲闲地问一句吕蓓卡,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这当然不是邀请,吕蓓卡其实明白。可明白了的吕蓓卡却装作不明白,只似笑非笑地,拿眼去睃老季。老季果然就挺身而出了,很热情地说,走走走,一起走。完全不看孟繁逐渐暗淡下来的脸色,也不看齐鲁。事实上,老季打一进了吕蓓卡的房门,就没出来过。即使孟繁回来了孙东坡离开了,即使齐鲁回来了,过去和他打招呼了,他也不管,只是陷在吕蓓卡房间里的玫瑰色懒人沙发里。
这让孟繁委实恼火,看来,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吕蓓卡了。既然撇不开,那只好敷衍了,于是建议去学校小食堂———孟繁企图用食堂那个乱糟糟的环境,干脆把那个夜晚破坏了糟蹋了。然而老季不肯,老季的心思和孟繁正好相反,孟繁想破坏,老季想建设,孟繁想糟蹋,老季想珍惜。所以老季反客为主了,提出去“水中花”。老季十分抒情地说,如此良宵,如此佳人,怎么能在食堂那种地方蹉跎呢?还是“水中花”吧,我做东了。
孟繁觉得肉麻。因为吕蓓卡,一个普通的夜晚竟然升华成良宵了,因为吕蓓卡,在学校小食堂吃饭就成了蹉跎了。之前他们也不是没有一起出去吃过,老季从来不挑地方的,学校小食堂也罢,大排档小饭馆也罢,老季都乐得屁颠屁颠。尤其在老季自己请客的时候,更无比热爱那种地方。因为那种地方更有市井风情,更有人间烟火。真诗在民间,而真正的美食呢,也在民
间,老季说。而现在呢,老季不要市井风情了,也不要人间烟火了———原来那些是鬼话,单用来糊弄孟繁和齐鲁的。
依孟繁的心气,她是要拂袖而去的。然而终归没有拂袖———说到底,孟繁不是个耍小性子的女人,莫说在外人老季的面前,即使在孙东坡那儿,她也从来都是有礼有节的。再说,这委屈真要论起来,也不是孟繁的委屈,而是齐鲁的,毕竟齐鲁,才是他那种意义上的朋友———虽然还只是在意向中,但如果没有横生出的枝节,说不定,他们的关系,就真有可能发展成男女关系。所以,老季的这种行为,严格一点说,也属于变节了,齐鲁完全有理由生气的。然而齐鲁没有生气,齐鲁的脸上,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种置身事外的表情。这倒让孟繁觉得,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
菜是吕蓓卡点的,虽然老季一开始也虚让了一回孟繁,可孟繁笑一笑,就推给了对面的吕蓓卡———这是识趣,更是借刀杀人,因为饭桌上宰男人,没有谁会比吕蓓卡更狠的。果然,吕蓓卡快刀如雪,点了冰糖木瓜炖雪蛤、七里香鲑鱼、鹅肝酱片、小笼牛肉,还有一瓶1992年的张裕解百纳。吕蓓卡每刀之后,还会看一眼老季,似有征询或不忍之意———这是吕蓓卡在舞水
袖了。老季不懂,老季还傻乎乎地让吕蓓卡再接再厉,然而表情,却是风云变幻的,一会儿是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情,一会儿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壮烈。一边的孟繁看得幸灾乐祸,活该呀,不是要献殷勤吗?男人向吕蓓卡献殷勤的下场都是这样的。好不容易吕蓓卡放下了菜谱,孟繁又落井下石———石头是齐鲁递给她的,吕蓓卡点完了菜之后,老季又把菜谱给了另一边的齐鲁,这是做姿态了,因为齐鲁从来不点菜的,然而齐鲁也没把菜谱放回服务员的手上,而是顺手给了身边的孟繁。若是平常,孟繁一定会十分体恤老季的心情,但这一次,却成心使坏了。又加点了个冰糖茼蒿和胭脂羹,菜虽是素菜,价却不素。老季的脸,刹那间,变成红艳艳的胭脂脸了———之前在吕蓓卡那儿,还
是“痛并快乐着”,这下子,全剩下痛了。孟繁却不管,兀自笑着对吕蓓卡说,茼蒿这种菜,防记忆力衰退的,最适合我们这些三十多岁还在读书的老女人吃了。
这话听起来,是调侃,其实呢,却又是在剑挑吕蓓卡,且是心怀叵测同归于尽的暗挑。吕蓓卡没有反唇相讥,或者因为心情好,或者因为看明白了孟繁的恼羞成怒,再或者,她的心思现在全在男人那儿,对孟繁的言语偷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也有可能的,因为一旦有男人在场,吕蓓卡对女人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笑容也罢,言语也罢,明显的有心不在焉的敷衍性质。但对男人,却是风生水起的流转,那眉眼之间的生动,以及言词里明亮的机锋,如戏台上的灯火一般绚烂。
老季在台下,果然被这绚烂迷得七荤八素。吕蓓卡的这种绚烂,表面看,是因为老季,其实呢,却也是和老季无关的———换成另一个男人,吕蓓卡依然要绚烂的,说不定,会更绚烂。绚烂只是吕蓓卡的一种癖好。女人都是有癖好的,齐鲁癖好读书,隔壁的陈燕子癖好诋毁,而吕蓓卡呢,癖好在男人面前绚烂。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是生理意义上的不由自主,和春风中花开蝶舞是一回事。但老季不明白,老季以为,吕蓓卡的绚烂,单为他了。
这样的认识让老季无比亢奋。饭桌上,五个人,几乎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急鼓繁弦,来不及似的热闹,一边是冷冷清清,意兴索然。孟繁倒还好,她边上有孙东坡。孙东坡平时,一般都由孟繁照顾的,但那个晚上,竟然一反常态地照顾起孟繁来了。斟茶、倒酒、搛菜,态度十分温婉细腻。不仅没落在老季的下风,反比老季更周全。
孟繁十分受用。她知道这是孙东坡在帮她了———孙东坡一定看出了孟繁的恼,他是搞理论的男人,最擅长阐释文本的深层意思。而孟繁这个文本,还是搁在他案头十几年的文本,他早
就抽丝剥茧、由表及里熟读过了的,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他都了然于心。所以,孟繁的轻声细语,以及笑吟吟的脸,在孙东坡那儿,都不过是女人的绣金屏风。那屏风背后所掩饰的零
乱和窘境,别人看不见,孙东坡一定是看见了的。于是他就帮她了。这也是他们两口子的一贯作风———外侮当前,他们的枪口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的。
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齐鲁了。饭桌上的清冷,是齐鲁一个人的清冷。饭桌上的难堪,也是齐鲁一个人的难堪。这让孟繁愈加同情齐鲁了。但齐鲁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需要同情。齐鲁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故作矜持,亦不是强颜欢笑,而是呈现出一种沉迷的喜悦。对老季的冷落,以及吕蓓卡的风头,齐鲁似乎视而不见。齐鲁的状态,完全是刀枪不入的闭关者的状态,安静是心不在焉的安静,微笑亦是魂不守舍的微笑。
十五
那时候的齐鲁,正耽溺于自己的秘密之中。确切地说,是和墨的秘密。博士公寓的人,没有谁知道,书痴齐鲁正过着黑白迥异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一本正经的女博齐鲁,上课,写论文,形单影只地行走在繁华又清凉的校园。晚上她摇身一变,成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和墨缱缱绻绻双宿双栖。
他们的约会,总是在晚上十二点之后。这时整个博士楼都安静下来了,孟繁房间的灯熄了,吕蓓卡那边的杜丽娘,也出了她的后花园,不再咿咿哦哦。齐鲁这才开始她的绮靡声色之夜———真是绮靡声色,因为一见面,墨就说,来,抱一个。自那次半推半就的拥抱之后,墨的言语,就是这样轻薄和放纵。齐鲁从来不喜欢轻薄。轻薄是事物最坏的品质。东西一轻薄,就容易破碎。文章一轻薄,就容易低俗。男女一轻薄,就容易堕落。
齐鲁也不喜欢放纵。放纵亦是事物最坏的品质。花朵一放纵,就凋零了,果实一放纵,就腐朽了。女人一放纵,就成破鞋了。放纵是可耻的,可是比放纵更可耻的,是孤独。这是歌手张
楚说的。有段时间,吕蓓卡不知发什么神经,突然不听杜丽娘了,转而迷恋上了张楚。305 房间便终日回旋着张楚的声音。孤独是可耻的,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恋爱是耻辱的救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用不着吕蓓卡含沙射影,齐鲁也知道。可和谁恋爱呢?这是齐鲁最隐秘的疼。三十年来,没有哪个男人———哪怕是系里最声名狼藉的男
人,女人们最不齿的男人———对她表示过异性的好感。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如对学术书一样,总是很认真很严肃。再轻佻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端庄了。再暧昧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磊落了。即使在最孟浪的五月,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雄性的气息,同宿舍的室友个个被追逐得面若桃花眼若流波,她也一直无人问津。她十分羞愧,且不明所以。按说,她不丑,至少不是最丑的。大学时同宿舍的老三,是8 号女生楼公认的丑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不说,双唇还因为地包天,像一条坏了的拉链一样,总合不上。可人家竟然也闹过绯闻。虽然男的长相有些狰狞有些悲惨,在系里有加西莫多的绰号,可管他是人是鬼,她也恋爱过。读研究生时,隔壁房间的阿婵也丑,可丑女阿婵却是研究生楼里最桃花的人物。她的桃花,不仅盛开在校园里,而且还盛开到了校园外。一到周末,传达室的大妈就会在楼下大喊大叫,阿婵,阿婵,有人找。女生们从窗口探出头去,总会看到有小车停在研究生楼前,也总会看到花枝招展的阿婵,从楼上袅袅娜娜地下来,钻进男人的小车,然后迤逦而去。
齐鲁十分迷惑,但室友汤毛却一点儿也不迷惑。女人丑怕什么?怕就怕不风骚。尤其是读书女人,一风骚,那几乎是所向披靡的,物以稀为贵呀。满桌鸡鸭鱼肉,单有一盘青菜,那青菜
自然抢手;满桌萝卜青菜,单有一盘辣子鸡丁,那辣子鸡丁自然抢手。古龙老先生不也说过,良家妇女一风尘,或风尘女人一良家,都难得。意思是一样的。学校里萝卜青菜不少,鸡少,所以,阿婵当红,不奇怪。
汤毛这一套关于青菜和鸡的理论,在研究生楼很流行。女生们经常学赵传,扯着嗓子在走廊里唱,我很丑,可是我很风骚。有时又篡改林心如的歌,把“你是风儿我是沙”唱成“你是
青菜我是鸡”,或干脆唱成“我是青菜你是鸡”。阿婵不知背后的典,还以为是她们装疯,恶搞流行音乐———她们常常这样恶搞当下文化的。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最擅长也最热衷于玩这种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文字游戏,总是一字之变,意思就大变了。大雅被糟蹋成了大俗,风花雪月被糟蹋成了下三烂。所以阿婵压根没领会那歌里“鸡”的讽刺意味,还跟着别人哼。女生们一转身,个个笑得风摆杨柳。
可齐鲁从不起这样的哄,因为觉得无聊,也因为那玩笑过于轻佻过于邪恶了。齐鲁的本质,按汤毛的说法,是有些类似苏东坡的。苏东坡在《咏桧树》里对宋神宗说,他是“根到九泉无
曲处”。齐鲁也是,甚至比苏东坡还彻底。因为齐鲁不仅本质上“无曲处”,齐鲁的身体,也是“无曲处”,完全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或者这才是原因所在。阿婵的身体,一波三折,且波折还不是一般的波折,是乱石崩云,惊涛拍岸的波折,是卷起千堆雪的波折。但齐鲁呢,莫说千堆雪了,一堆也没有,半堆也没有。
所以齐鲁的感情生活只能波澜不惊。这也是汤毛的理论。汤毛除了青菜和鸡的理论之外,还有“千堆雪”的理论。汤毛说,女人要先有身体的千堆雪,然后才有感情的千堆雪。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两个理论让齐鲁几乎悲观了。风骚于齐鲁,已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千堆雪,那更是脱胎换骨的事儿,简直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只有虚构了。几千年前的庄周能把自己虚构成一只斑斓的蝴蝶,几千年后的齐鲁还不能把自己虚构成一个有千堆雪的女人?当然能。齐鲁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虚构成了阿婵。正如汤毛的理论所言,男人都是身体至上的,尽管迂回曲折,尽管犹抱琵琶,但墨还是会反复问到她的身体,尤其是一些关键部位。他几乎是一唱三叹式地问: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 不管他们是正谈着文学,还是电影,他都会百川归海地绕回到那儿: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他就不叫齐鲁为夜了,而是改叫老婆了,并且总把齐鲁想象成一株盛开的玉兰花。墨说,他的窗外,有一株玉兰树。每次看到绽放的雪白的玉兰花,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并因为这种联想,而让他的身体变得热血沸腾。你知道吗?墨说,昨天我站在窗前看玉兰花的时候,那含苞欲放的花朵,竟然让我达到高潮了。齐鲁无地自容,有一种难言的羞耻,不仅因为他言语的情色和猥亵,也因为墨对她的狎昵的称呼。她竟然把她叫做老婆了。
博士楼里的男男女女们,很风行老公老婆地瞎叫,但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瞎叫过齐鲁,齐鲁永远只是齐鲁。然而现在,由于在虚构的世界,由于她虚构了自己的身体,她竟然第一次成了某个男人的老婆了,成了某个男人雪白的玉兰花了。
这让齐鲁对阿婵的身体欲罢不能。墨迷恋上了她的身体,而她迷恋上了他的迷恋。这感觉是毛尖的电影笔记:《非常罪,非常美》。墨的指尖,如一只艳丽的七星瓢虫,在她的身体间上下游走,她千娇百媚,落花流水。然而她身不由己了,她现在是阿婵,阿婵附身于她了,或者说,是她附身阿婵,总之齐鲁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像几千年前的庄子一样,分不清自己是蘧
蘧然的庄周,还是栩栩然的蝴蝶。齐鲁也分不清自己是风情万种的阿婵,还是书呆子齐鲁。前一秒钟她还是齐鲁,和墨谈论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后一秒钟她就成了阿婵,在墨的指尖下花枝乱颤。只要墨一说,美人,我的玉兰花绽放了吗?齐鲁就摇身一变,开始用阿婵的声气说话,用阿婵的身体反应。
玉兰花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或许她的身体里本来就有一个阿婵的,齐鲁偶尔有些羞愧地想。以前汤毛说过,身体上有暗痣的女人,一般有淫荡的天性。而她,腹部的下端就有一颗痣,深红色,约米粒般大小。
十六
自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孙东坡和老季就常常到这边来。孟繁不高兴,因为老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用心———表面是他陪孙东坡来看孟繁,其实是孙东坡陪老季来看吕蓓卡。可孟繁凭什么要做吕蓓卡的栈道呢?但孙东坡却做得不亦乐乎,真的是不亦乐乎。孙东坡本来是个极其节俭的人,节俭金钱,也节俭时间。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事情,靡费这两样东西———靡费这个词是孙东坡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孙东坡父亲最痛恨的品德是靡费,平日最爱用的批评话语也是靡费。他痛恨和批评的对象其实只是一个人,那就是孙东坡的母亲。孙东坡的母亲是个天真又爱繁华的乡下妇人,经常会被外面来的年轻货郎的甜言蜜语所迷。所迷的结果,就是买下一些家里用不着的花里胡哨的器皿。这种行为,在孙东坡的父亲看来,是十分靡费了。不仅如此,孙东坡的母亲还极好客,家里只要一来人,哪怕来的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她也会激动地往菜市场冲,总是又买鱼,又买肉。这也让孙东坡的父亲痛心疾首。依他的意思,买了鱼就不必买肉,买了肉就不必买鱼,又不是过年节,又不是祭祖宗,那么铺张干什么?
可客人还在呢,他不好把这话说出来,只能低声地嘀咕,又靡费,又靡费。现在的孙东坡亦在靡费了。周末本来是孙东坡写论文的日子,或者上图书馆看书。可现在为了老季———至少孙东坡自己是这么诠释的,孙东坡说,老季死缠他,他没奈何,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然而孟繁有些不信,且不说孙东坡的表情,不是舍命陪君子的表情,即使是,孟繁也怀疑他是否有这种舍命陪君子的美德。和孙东坡结婚也是十几年了,他是什么人她孟繁能不清楚?就算他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时间,他也不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腰包里的银子———在外面吃饭喝茶,都是老季和孙东坡轮着做东的。老季做东自然是应该的,他过来泡女人,且是泡吕蓓卡这样的女人,他不花钱谁花钱呢?可孙东坡为什么要做东呢?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孟繁却也不问,每次都笑吟吟地,看着孙东坡买单。只是那笑,有几分李商隐《锦瑟》的风格,颇为意味深长。孙东坡自然懂。搞理论的孙东坡最擅长的是曲径通幽,所以,孟繁意味深长的笑,在别人那儿,或许是李商隐的《锦瑟》,可一到孙东坡这儿,不过就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直白的解释,在孙东坡和孟繁夫妇之间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也因为他们一向的研究习惯———他们都习惯了意在言外的表达。然而这一次,孙东坡却为他的反常行为,向孟繁做了意在言里的诠释。
之所以做东请吕蓓卡,表面是为了帮老季,其实呢,却是孙东坡有求于吕蓓卡。孙东坡打算博士毕业后去吕蓓卡的学校。与他们夫妇现在呆的三流学校相比,吕蓓卡的学校,显然能算二流大学了。二流大学不仅名气更大,关键的是,它能为孙东坡建构更好的学术平台。对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来说,这样的诱惑几乎是难以抵挡的。但吕蓓卡学校的门槛有些高,以孙东坡现在的条件,还很难迈进,除非利用吕蓓卡的关系。吕蓓卡说,她和主管人事的副校长很熟,和中文系的系主任关系也不错,活动活动,把博士孙东坡弄进去,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就合乎逻辑了,合乎孙东坡靡费的逻辑。孟繁知道,对她的丈夫孙东坡而言,前程总是第一位的,比金钱重要,比时间重要,甚至比女人与操守重要。在锦绣前程面前,孙东坡会逢山开
路,遇水搭桥,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十七
所以,孟繁一点儿也不嫉妒吕蓓卡,不仅不嫉妒,简直还有些幸灾乐祸了。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她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她以为自己颠倒众生,却原来,不过是男人手中玩弄的一颗棋子。
不光男人,甚至孟繁自己,也参与了这种玩弄。孙东坡现在,一有机会就谄媚吕蓓卡,虽然那谄媚的方式有些隐秘,有些暧昧,和老季青天白日大张旗鼓的谄媚不同———自然不同,人
家老季是正角,而孙东坡呢,说起来,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至少在老季那儿,他只是一个帮朋友扛旗的龙套。
所以只能是暧昧的,且那暧昧,还不单单是地下的意思,是不光明的意思,它还有一种不清楚,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不清楚。孟繁知道,这是孙东坡在用美人计了,或者说,是孙东
坡在反用美人计。吕蓓卡一旦避了孟繁的眼,对孙东坡,总会有意无意耍点小花招。从前,孟繁提防着她,总在背后把她的那些小花招,一招一式拆解了给孙东坡听,然而现在,她假装没看见,孙东坡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是顺水推舟罢了,这一点,他们两口子,都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才是同志,是战友,是一起在十字坡开店的张青和孙二娘。吕蓓卡再妖娆再风情,到头来,也只是那人肉包子馅。这么想,孟繁心平气和了,心平气和之后的孟繁,对吕蓓卡也好,对孙东坡也好,态度间言语间,没有一丝拈酸吃醋,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是更温柔。她从前对吕蓓卡也是温柔的,但那温柔有时还是绵里藏针的温柔。可现在,绵里针不见了,完全是柔若无骨的姿态,至少在面上。这骗过了吕蓓卡,吕蓓卡以为孙东坡对她眉里眼里的好,是天知地知的事,是你知我知的事,所以愈加把自己轻浮成一只蝴蝶。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让一个女人快活呢? 在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和她丈夫调情,那种强烈的刺激,实在比罂粟和性更让人迷乱。
这让孟繁觉得好笑。一个女人把自己退化成一只蝴蝶,竟然还沾沾自喜,还洋洋自得。她以为她自己是黑暗中的长袖舞者,其实呢,不过是一只在玻璃瓶里蹁跹的昆虫,纤毫毕现,丑态百出。在枕上和孙东坡亲密的时候,孟繁这样说吕蓓卡。孟繁这样说的时候,孙东坡总是不开腔。只是身体的语言会有些变化,有时是更温存,有时却是更激烈。不管是温存还是激烈,孟繁知道,孙东坡都是在安慰她,怎么说,当了自己老婆的面,和另一个女人玩那眉来眼去的把戏,到底有些过了。孟繁虽然知书达理,虽然深明大义,可再知书达理再深明大义,也还是妇人,妇人的心性变不了。该委屈还是会委屈,该受伤还是会受伤。
伤不着的是老季,因为在四个人当中,老季其实是局外人。老季兴致勃勃,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为别人做嫁衣。当然,最局外的,其实是齐鲁。老季的局外是内容上的局外,形式上,人家也还是局里的。孙东坡和孟繁,怎么说也还是为老季牵线。吕蓓卡呢,虽然暗地里在和孙东坡玩着猫腻,但面上,也和老季周旋得花枝招展。所以,老季倒是杵在戏台中心的一个人物———至少看上去是,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戏,但到底一直是端坐在中间的,而且周遭还灯火辉煌,还锣鼓喧天。
齐鲁却不同。齐鲁的局外是从形式到内容的局外,是最彻头彻尾的局外———说彻头,或许有些不准确,因为开头时,齐鲁也还是参加过一两次他们的聚会的,虽然是心不在焉的参加,是大隐隐于市式的参加,但后来就退出了———齐鲁虽然是书呆子,一般看不太出别人的眉高眼低,但一个人的眉高眼低如果越过了正常的分寸的话,齐鲁也还是会注意到的。何况还不止一个人的眉高眼低,是几个人的。老季显然是不欢迎她的,这个男人和她的交往,打一开始就是骑驴找马的姿态,只是她这只驴他还没开始骑,吕蓓卡那只母马就出现了。他当然要转身,齐鲁知道,从他那个下午赖在吕蓓卡的房间里不出来她就知道了,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她就知道了。但这个男人唯恐她不知道似的,总要找机会表达他对她的冷淡。这又何必呢?男女之间
只有热过才需要冷,可他们什么时候热过呢? 或者他是做给吕蓓卡看,把她牺牲为祭品,献给吕蓓卡———这更是多余,因为吕蓓卡不会领这个情。倘若齐鲁是个美人,这样的献祭还有意义,可齐鲁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所以,对吕蓓卡而言,齐鲁这个女人,几乎是形同虚设的,在也罢,不在也罢,都不相干。真正嫌弃她的,其实是孙东坡。别看孙东坡的态度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但那客气明显是敷衍,尤
其在他买单的时候。毕竟多一个人,就多出一份花销,这一点,齐鲁理解。小地方出来的人,都务实,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耕耘土地,能收获庄稼。耕耘吕蓓卡,能收获美色。可耕耘齐鲁,能收获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只有孟繁,总是笑吟吟地,前前后后地招呼她。可那笑,那招呼,仔细寻思,完全也是温柔版的嗟来之食的意味。所以齐鲁干脆把自己从那个群体里放逐了出来。她本来也不喜欢群体生活的,更别说那种寄人篱下式的食客生活。她骨子里热爱的,是那种自由自在的黑暗生活。虽然黑暗的生活是寂寞和孤独的生活,但也是更有尊严的生活。何况现在齐鲁黑暗的生活也不寂寞了,因为有了墨的无休无止的纠缠。
这纠缠让齐鲁无比烦恼,也让齐鲁无比甜蜜。墨说,我厌倦纸上谈兵了,老婆,我想要真正的爱情生活,以及性生活。近一个月来,每一次耳鬓厮磨之后,墨都要这样说。
齐鲁也想。三十岁的齐鲁其实有些经不起男人这样撩拨的。但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就是黑暗中的关系,如何能见光呢?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光明的属于光明,黑暗的属于黑暗。
鸟在天上飞,鸡在地上走,蚌安分守己地躲在深水里,躲在自己的蚌壳内。能开出鲜艳花朵的,是牡丹和芙蓉,不是榆不是樟;能散发芬芳香气的,是茉莉是桂花,不是桃不是李。什么东西能颠倒黑白呢?月亮到了白天,就不是月亮,而是太阳;飞蛾从蛹里出来,就不再是飞蛾,而是蝴蝶。但世上能美丽蝶变的怕只有飞蛾吧?倘若蚌从它黑暗的世界里爬出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会不会变成一只死蚌?
即使齐鲁有不顾死活的勇气,她仍然不能出来,因为在墨那儿,她不是齐鲁,至少有一半不是齐鲁,而是阿婵。她和墨形而上的时候是齐鲁,在和墨形而下的时候是阿婵。她有阿婵丰满的身子,有阿婵的玉兰花,有阿婵的风情和淫荡。墨爱上的是她的哪一半呢? 是形而上的那部分? 还是形而下的那部分?墨说,他想要真实的爱情生活和性生活。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是在后面吧?也就是说,墨爱的,其实是阿婵那部分。汤毛不是说过,男人在女人这个问题上,绝对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信仰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她和阿婵,正是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阿婵是物质基础,而她是上层建筑。没有物质基础的上层建筑,是沙上的建筑,再堂皇再华美,最后都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吧?可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之前,齐鲁还想再醉生梦死一回。
十八
四月的时候,吕蓓卡先后出了两趟远门。一次是去成都,为了吃陈麻婆豆腐,和宋嫂鱼羹面。学校门口有家四川风味小吃店,吕蓓卡爱死了那里的麻婆豆腐,以及宋嫂面里的芽菜和香菌。周末倘若没有宴席,吕蓓卡必邀了师姐陈燕子去那儿过把瘾。陈燕子是成都人,对那些红艳艳的麻辣食物几乎有间歇性的需要。两个女人的关系平日其实是不太好的,但因了感官上的共同爱好,这时候却也能不计前嫌,把酒言欢。陈燕子的酒量很好,一个人能喝下两瓶啤酒,或者半斤白酒。白酒总要文君酒,陈燕子说,四川女人里面,自古至今,她最折服的,就是卓文君了,又浪漫又骁勇。竟然为了一曲琴声,就和男人私奔了。私奔呀,多麻辣?陈燕子一喝白酒,言语就带四川腔,就带风月气。因为这个,同门的师兄弟们,一逮着机会就灌陈燕子白酒。吕蓓卡一向看不上陈燕子的酒后乱性,然而现在她也喝了酒,又没有旁人在边上,很容易地,两个女人就肝胆相照了。她们说卓文君,说崔莺莺,说杜丽娘,甚至还说起了《世说新语》里那个和韩寿偷情的贾午,直说得两颊云蒸霞蔚,双眼扑朔迷离,恨不得立刻就能学卓文君,私奔了去,或者学崔莺莺和贾午,教唆了男人来后花园爬围墙———当然,上海男人一般不会爬围墙的,在上海读书的男博更不会,没有爬围墙的技术,也没有爬围墙的胆子。要找爬围墙的男人,还是要上四川去。吃陈麻婆豆腐也要上四川。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春熙路口的龙抄手,吃起来才最安逸,陈燕子说。
另一次是去景德镇。为了买陶瓷器皿。博士楼202 的廖小红和朱朱,三月份去婺源看油菜花的时候,绕道半日景德镇,买回来好几个古色古香的青花碗盏,和一套灰蓝色和烟红色细条纹相间的咖啡杯,把吕蓓卡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吕蓓卡就总往202 跑,企图游说朱朱把那套咖啡杯转卖给她,可朱朱生死不卖。吕蓓卡用双倍的价格,甚至用三倍的价格来引诱她,朱朱还不卖。一向爱财如命的朱朱,这一次偏偏表现得十分清醒。朱朱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咖啡杯,那简直是一次艳遇———她很偶然地逛进了一条小巷,很偶然地看见了一家私人作坊,很偶然地
探头到一座屏风后面,然后很偶然地,觑见了这个美人儿。然后千里迢迢把她带到这儿,你说说,我能为了几两银子让这个美人儿卖身吗?吕蓓卡被朱朱气得要命,你朱朱又从不喝咖啡,要
那么漂亮的咖啡杯干什么呢? 就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在你那儿,不也华年虚度了?朱朱说,我现在不喝咖啡,并不见得将来我不喝咖啡。我先把她当童养媳养着行不行?吕蓓卡完全没辙,总不成要偷要抢,只能自己去景德镇了。她才不信朱朱的鬼话,什么小巷?什么私人作坊?说不定就是地摊货,只不过见她痴迷那些东西,故意编了故事来戏弄她的。搞现当代文学的女人,本来就无比热衷于虚构。
吕蓓卡从成都回来的那天晚上,请孟繁在她的阳台上喝了一回咖啡,从景德镇回来的那个晚上,又请孟繁喝了一回咖啡。一边喝一边聊,聊的就是上面那些话,那些话本来有些绕有些不着调,但孟繁还是听明白了,吕蓓卡无非想告诉孟繁,她之所以要去成都,是因为受了陈燕子的蛊惑,要去吃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之所以要去景德镇,是因为愤怒朱朱,要买套灰蓝
色和烟红色条纹相间的咖啡杯回来报仇雪恨。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味道怎么样呢?孟繁问。就那样,吕蓓卡说,至少在我吃来,和校门口的陈麻婆豆腐也差不多。什么东西原来都是经不起近距离审美的,在传说中越美好的,越让人失望。那让你神魂颠倒的咖啡杯呢?地摊上没有吗?孟繁十分关切地问。没有———或者,是我没遇到。吕蓓卡起身,到房间倒磁带去了。
杜丽娘的声音,又如水般,弥漫而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孟繁没动,一个人端坐在黑暗中。四月的空气里,有各种植物的气息氤氲。木棉的气味,苦楝的气味,还有吕宋荚迷的———孟繁最不喜欢的是吕宋荚迷的气味,因为那气味太浓郁,有一种黏滞的、不洁的感觉。陈燕子曾经开玩笑地,把吕蓓卡叫做吕宋荚迷,因为那花也姓吕,且芬芳,且魅惑。或者潜意识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讨厌吕宋荚迷的吧? 以前那个学校的围墙边
上,也种了一排吕宋荚迷,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它讨厌。果真这样的话,那吕宋荚迷不是遭了一回池鱼之殃?
也是活该! 谁叫它散发出那么强烈的体味呢?身为植物,难道不应该有植物的操守吗?不应该守身如玉散发出植物的清新气息吗?过于强烈的表现总是为了掩饰,掩饰某种缺陷,或者某种秘密,可一株植物有什么秘密呢?
吕蓓卡是有秘密的。所以吕蓓卡关于陈燕子和朱朱的故事就枝叶扶苏,就藤蔓缠绕,可再枝叶再藤蔓,又如何能绕过孟繁呢?孟繁早就知道了她既没去成都,也没去景德镇,她去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城市,和孙东坡一起。
这事是孙东坡告诉她的。孙东坡说,因为调动的事儿,他们一起去了吕蓓卡的学校,第一次是去找副校长,第二次是去找中文系主任和试讲。吕蓓卡没有吹牛,她在那个学校真是很有能量的,和系主任能谈笑风生,和副校长也能谈笑风生,所以,他调动的事情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了,就等博士学位一拿到,那边就可以拍板要人了。副校长甚至还说了,一年后,夫人孟繁也可以解决。夫人也是博士嘛,和一般的家属不同。不过,这事在办成之前,吕蓓卡希望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孟繁。
为什么呢?孟繁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如果她和你出去是为了苟合,那当然要瞒了我,可你们不是去办正经事吗? 那何必瞒呢?就算为了谨慎,怕横生枝节,也应是瞒别人,不是瞒我。毕竟我们才是夫妻,她吕蓓卡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偏要做出内人的样子,不有些好笑吗?
孟繁这样质问孙东坡,也有调笑的意思。孙东坡没好气地白了孟繁一眼,说什么呢?人家到底是在帮我们忙,你假装不知道就是了。
十九
四月的齐鲁,亦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的胸竟然变大了,从前是A 罩杯,现在成B 罩了。是商场导购小姐发现的。她去商场买内衣,和以往一样,很心虚地,要A 罩杯,但漂亮的导购小姐瞄了她的胸一眼,说,A 罩会不会有点小呢? 美女,要不,我给你量量?
齐鲁没让她量,齐鲁的胸自成人后还没让人碰过呢———除了偶然的两次,都发生在研究生时代。一次是在食堂,她刚打好饭菜,半转身,一个男生的手猝然从侧面斜插了过来,正好碰到齐鲁的左胸,齐鲁一时羞得乱云飞渡,仓皇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男生是谁,就逃跑似的挤了出来。另一次,是在电影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院,而是学校礼堂。礼堂平日是给学校领导开会作报告用的,有时也有外校的学者在那儿搞学术讲座,但周末一般会用来放电影。那个周末放的是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昂内的《美国往事》,她们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倾巢而出,因为据说那电影十分好看,而且还有很美丽很情色的镜头———虽然看后她们一点儿也没觉得那些镜头有什么特别情色的地方,毕竟都是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个个都是曾经沧海。但齐鲁莫说沧海,就是小江小湖也是没经过的,所以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就在她心猿意马往外走的时候,她的胸被人掠了一下,真是掠,完全若有若无的那种,倘若不是她的身体正处于极度敏感的当口,那小小的一次身体接触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礼堂门口的灯光有些暗,借了暗的掩护,齐鲁抬眼看了那只手的主人,是个高个子男生,虽然看不清那张脸。
那两次的经历是齐鲁的鸿蒙初辟———说初辟,有些冤了,因为严格一点说,还没辟呢。从前汤毛和老大在洗澡时调笑,汤毛笑老大的胸,像洛阳的牡丹一样,饱满丰硕,完全是东北的熊
掌侍候出来的。老大的男友,是东北人,有一双巨大无比的手。
老大佯恼,跳起来作势要去摸汤毛的胸,汤毛躲闪着,说,我的胸还是黄花胸呢,哪能就这么让你糟蹋呢?老大嗤之以鼻,说,研究生楼里,除了齐鲁,哪还有黄花胸?这句话是寓贬于褒了。对二十八岁的齐鲁而言,黄花不是什么光荣称号,和那些英雄佩戴在胸前的大红花的意义显然不同,它甚至还有反讽的意思———别人是江南三月蜂飞蝶舞,她呢,却是自开自落无人问津,这不是反讽是什么?但齐鲁知道老大不是有意反讽她,老大虽然最爱冷嘲热讽,但她从来不冷嘲热讽齐鲁的,因为齐鲁与世无争的性格,也因为老大没有恃强凌弱的不良习惯。她之所以说那句话,完全是无意识的结果。不仅是老大无意识,简直是集体无意识———整个中文系的女生,不,应该说,整个研究生楼里的女生,都相信齐鲁的胸是黄花胸。
可黄花胸现在却有些不像黄花了,齐鲁对镜自照,十分讶异。商场试衣间的镜子里的女人,齐鲁仔细打量,竟然有几分陌生了,样子要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但却和从前又有些不一样了,也说不清是哪儿发生了变化,但就是变化了。眉眼是从前的眉眼,仔细看了看,又有几分不是,仿佛是候鸟,从前住在北方,现在迁徙到多雨的南方了,有了南方的潮湿;唇呢,也是,从前是冬月的,现在却是四五月的意思,有颜色了。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胸。眉眼和唇的变化,不过是地理的变化,是季节的变化,但胸呢,却变种了,从一个品种变成了另外一个品种,从黄花变成了玉兰。在商场试衣间明亮的灯光映照下的齐鲁的胸,真如玉兰一样洁白饱满———虽然那饱满,和阿婵的千堆雪不好比,和老大的洛阳牡丹也还有差距,但江南的流水,和江南的花朵,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这变化也太诡异了。她三十岁了,不是十五岁,也不是十八岁,怎么还会发育呢?生理卫生书上不是说,女孩子的胸一般在十五岁时就会停止发育吗?汤毛说,她的胸,在十三岁那年就
纹丝不动固若金汤了。难道齐鲁的胸是异数?是《铁皮鼓》里的那个侏儒,在停止成长之后的多年,有一天被石头砸了一下突然又开始成长了?谁是那石头呢?或者是墨。然而她和墨甚至还没见过呢,老大的洛阳牡丹,如果说和她的东北男友有关系,那还不算荒诞,毕竟他们每天厮守在一起。可齐鲁呢,齐鲁连墨是圆是方都还不知道呢,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呢。虽然他们也拥抱过了,也抚摸过了———可那抚摸,是和聊斋一般虚幻的,或者连聊斋也比不上。人家到底也有朝来暮去,也有蛾眉燕婉,而他们,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虚拟,难道虚拟的亲密,亦能让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两生花?
齐鲁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玉兰,有些恍惚,有些沉迷。以前的胸衣因为旧了,变得松松垮垮,竟然把她自己都瞒过了,以为自己还是A 罩。可新的A 罩杯的胸衣一上身,果真有些紧,尤其上半部分,不仅勒,而且还不能完全覆盖住,六片花瓣只有五片在里面,还有半片被挤在了腋下,半片被挤在了锁骨下方的二三寸处,看起来,简直是飞珠溅玉的效果。B 罩就正好,不
大,也不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收敛,六片花瓣都被严严实实地囊括其中,没有一丝春光泄在外面。全罩杯的胸衣,一旦大小合适了,都这样内向的。虽然汤毛说,全罩杯只适合大胸女人,比如老大,比如阿婵,因为不好好包裹,就会过于波涛汹涌了。
而汤毛和齐鲁这种小门小户小江小河,最好穿四分之三或者二分之一罩杯的,不然,就小题大做了,就防卫过当了———又没有动荡的浪潮,你筑那十里长堤干什么?又没有家财万贯,你弄出那深宅大院的光景干什么?笑话。所以,四分之三或二分之一的罩杯,是谦虚,但也是策略,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女人最具艺术性的表达,艺术是要虚构的,或者说,要创造。汤毛是最善于创造的女人,尤其在春天和夏天,汤毛会在她的胸衣里面创造出锦绣文章,当然,创造这样的锦绣文章其实也不难,无非在里面加两片半寸多高的内垫,内垫最初是海绵,但海绵的绵感是触觉上的,视觉上却一点也不绵,看上去,简直如山般巍峨,又如磐石般坚定不移,太夸张了。所以汤毛很快就改用更有动感的水垫了,更有动感的水垫当然比海绵垫更贵,尤其汤毛还要穿名牌,黛安芬的,一副要三百多,汤毛一个女研究生,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是千把块,负担这样的开销,还是很紧张的。不过,汤毛情愿每天吃青菜萝卜,也要省下这水垫的钱。好钢都要用在刀刃上,而女人的胸,就是刀刃。刀刃一旦好了,才能在江湖上行走自如,才能遇佛弭佛,遇魔降魔。许多女人不懂这个秘密,齐鲁就不懂,汤毛之前在网上购买这种内垫时,曾游说过齐鲁的,因为多买几副,能打更多的折扣。且齐鲁的刀刃,看上去,战斗力显然不行。但齐鲁却不肯,齐鲁的钱,都用来买书了。这是最让汤毛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地方,女人
即便爱看书,不可以上图书馆吗?
不可以问男同学借吗? 最沦落了,不可以学学孔乙己吗?可见,齐鲁几乎连孔乙己都不如。
这当然是汤毛的偏见。齐鲁哪里不知道刀刃的重要呢?齐鲁只是不想作弊罢了———在胸衣里面偷偷摸摸地塞上两片水垫,这在齐鲁看来,和学生考试时藏夹带性质完全一样。但齐鲁不批评汤毛,批评和反批评向来不是齐鲁的习惯,即使偶尔有不得不批评的人和事,齐鲁能做到的,也只是腹诽,那种黑暗中的批评方式,是齐鲁习惯的安全的方式。
现在的齐鲁却在明亮中,且十分欢喜和耽溺这样的明亮。胭脂红的胸衣,在她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是如此的艳丽,艳丽到让她想起了《美国丽人》里的安吉拉一丝不挂地躺在玫瑰花瓣中的画面。她吓了一跳,被这种联想。安吉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人家是那么年轻妩媚,是那么性感迷人,她呢,恰好是安吉拉的反义词———这是老大的语气,老大经常这样嘲弄别人的。
汤毛不喜欢舒淇,说她太性感了,性感到让男人会退化,退化成一个纯粹生物意义上的人。老大意味深长地笑半天,然后说,那当然,你怎么会喜欢舒淇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义词。她的东北男友不喜欢梁朝伟,说他太阴郁。她意味深长地笑半天,然后说,那当然,你怎么会喜欢梁朝伟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义词。想起老大不怀好意又一本正经的样子,齐鲁差点笑出声来。倘若老大在这儿,一定也会这样说齐鲁的。齐鲁和安吉拉,正如汤毛和舒淇,正如老大的东北男友和梁朝伟,都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东西。然而是什么让齐鲁联想起安吉拉了呢?许是那胭脂色的胸衣?她本来想要白色的———她的胸衣,自十六岁以来,就全是白色的,但导购小姐却给她拿了这胭脂红,导购小姐说,红色的内衣最性感了。她顿了一下,然而还是接了过去。
或许真应该和墨见一面了。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呢?多大岁数呢?结没结婚呢?应该是未婚的吧?不然,怎么能半宿半宿地和她在网上泡?而且,他还曾经提出过要视频聊天,被齐鲁一口就拒绝了。如果是有老婆的,怎么可能和别的女人视频呢?要不是个离异的,被老婆半路撇下了?或者是个留守男人,老婆出国了,他一个人守着空巢?上海有很多这样的空巢男人。系里的孙轩老师就这样,老婆去爱尔兰研究爱尔兰民间文学去了,他留在家里研究汉乐府,也顺带着,研究研究楼下的杨玉环———这是吕蓓卡说的。杨玉环是历史系的博士,本来名字是杨红娜,因为身材极其丰腴,被她的师兄师弟们戏称为杨玉环了。吕蓓卡说,杨玉环那个女人才叫厉害,本来她搞历史,孙轩搞文学,两人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偏要搞乐府历史,说是交叉研究,有事没事到孙轩老师那儿去请教和探讨,这一来二去,不但乐府和历史交叉上了,她和孙轩也交叉上了。
两个还一起申请了个教育部的基金。吕蓓卡说,他那个在爱尔兰埋头研究民间文学的老婆再不回来,杨玉环肯定要鸠占鹊巢。这话齐鲁一般是不信的,因为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吕蓓卡绝对是捕风捉影的高手。听风即是雨,听雨即是雷电交加。只要事涉风月,她一定要用夸张来修辞的。还不是一般的夸张,是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种风格。然而齐鲁有时也爱听听吕蓓卡胡说八道,有什么关系呢?女人之间的流言也不是学术论文,要那么严谨干什么?姑且当《聊斋》听了。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墨也和孙轩一样,是个空巢男人,怕齐鲁也当不了杨玉环。女人的种类也不一样,有人天生是鹊,有人天生是鸠。所以,齐鲁还是希望墨是个单身男人,最好也和她一
样,是个单身的老男博。听墨的谈吐,这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把父母的心愿了啦———这结局有点类似好莱坞《网络情缘》的路线,太超现实了,或者说,太现实了,然而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定呢?
犹豫了几秒钟,齐鲁还是把那胭脂色的胸衣买了。
二十
孙东坡毕业了,毕业后的孙东坡没有回原来的单位,而是如愿以偿去了吕蓓卡的学校。孙东坡和孟繁又开始了分飞的日子。孙东坡不常来上海了,因为忙,新到一个单位,不好给领导留下了吊儿郎当的印象。而且两个城市的空间距离也委实远,一个在江南之南,一个在江南之北,坐火车要二十个小时,坐飞机也要两个多小时,还不仅仅是花时间和精力的问题,还要花钱。这太靡费了,以孙东坡的逻辑。当然,倘若他们年轻,还在恋爱,或许逻辑也有管不住身体的时候,然而他们毕竟是老夫老妻,身体的力量就不够强大,逻辑就把身体管理得很好。
孟繁也十分理解孙东坡的逻辑。瞎折腾干吗?有那劲头,还不如回去看看女儿。女儿桃子已经十三岁了,自他们两口子到上海读书之后,一直是孙东坡的父母在家里照顾着。孙东坡的父亲本来不愿意来省城带这个孙女儿的,老头子舍不下他瓜红葱绿的菜园,更舍不下他肥头大耳的孙子———孙东坡那个麻雀一样细小的弟媳妇,却极能生养,一嫁到孙家,就给孙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这个麻雀女人从此居功自傲恃宠而骄,尤其在孟繁和桃子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麻雀女人更过火,简直像做戏一样,把老头子对她的宠做给孟繁看。孟繁自然是不屑看的———她一个大学女教师,哪会去和一个乡下女人争风?哪会在意一个乡下老头子的宠?然而老头子厚此薄彼的态度还是让孟繁极恼火———他厚麻雀女人她是不恼火的,她恼火的,是他薄她和桃子,尤其当了麻雀女人的面。孙东坡对此却无动于衷,他毕竟是农村出来的,能深刻理解父亲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而且老头子也是极狡猾的,总是在背了孙东坡时,才把他那种厚薄的意思表达得更彻底。但这一次孙东坡却不由他老头子了,老头子不想到省城带孙女儿,老头子说,把桃子放乡下来呗,放乡下来养几年,不娇惯。孙东坡把脸一沉,不言语了。孙东坡一向是孝子,很少在父母面前沉脸的。这一沉,就把老头老太太沉到了省城。
但孟繁还是很担心的,不是担心桃子的生活起居,而是担心桃子的心理成长。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风吹草动极敏感的阶段,而老头老太,几乎是被逼上梁山的,能全心全意地照顾桃子? 肯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这意思,孟繁不能和孙东坡讲———有一次,她才开口讲了半句,孙东坡就急了,孙东坡说,桃子是他们嫡亲的孙女,他们能亏了她?你要不放心,让你父母来带?孟繁的父母哪里能过来带桃子呢,孟繁有弟弟,弟弟也生了儿子,他们也要在家带孙子的。但孟繁这时也不服软,孟繁说,如果桃子姓孟,叫孟桃子,我就让我父母来带。这当然是气
话———虽然是气话,孟繁却也是笑着说的,所以孙东坡不当真,孟繁也不当真。两人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孙东坡的学校现在离家里更近,所以孟繁情愿孙东坡多跑两趟家。女儿现在比孟繁更需要孙东坡———她在电话里这样对孙东坡说。孙东坡说,你就不需要我了吗?问得极促狭。孟繁一
时变得十分软弱,差点让孙东坡飞过来了,或者自己飞过去。然而软弱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一放下电话,那软弱也就不翼而飞了。再说,她现在也忙,忙得昏天黑地。论文的撰写本来已接近尾声了,但导师突然对她的一个分论点提出了质疑。这一部分她写了三万多字,如果删掉,不但字数不够,而且也会破坏整篇论文内在的有机性,从而使得文章的整个立论摇摇欲坠。孟繁十分愤怒,之前这观点她其实和导师是讨论过了的,因为那观点有些过于标新立异,导师那时候未置可否,她以为他默认了,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大胆设想,以为那部分是论文里最有光芒的。没想到光芒最后成了黑暗,成了孟繁最暗无天日的五月。孟繁焦头烂额,然而也只能不眠不休地硬着头皮在电脑前和论文死磕。她导师的翻云覆雨在学校是有名的,铁面无私在学校也是有名的,在他手上五六年才毕业的学生有不少,一直毕不了业的学生也不是没有———99 级的周槐,就是个惨痛的前车之鉴。周槐现在早不叫周槐了,叫周槐花,因为做博士论文把头发都做白了,成了博士楼里最灿烂的一景。他的师妹总会无比惆怅地感慨,她眼睁睁地看着周槐,由直线变成了曲线,由一株红艳艳的海棠变成了一树雪白的槐花。
所以孟繁不能有任何侥幸的心理,一丝一毫也不能有。师弟斩钉截铁又幸灾乐祸地对她说,在论文完成之前,她只能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但305 只有她孟繁是生不如死的。齐鲁看上去还是常态,早上出去,中午回来;下午出去,晚饭前再回来。反正她的论文已经差不多了,导师也早就放了话,通过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要得优,那还在忙的,也就是给她论文绣绣花的小姐事儿。不像孟繁,可怜,还要像地主老财家的长工一样,鸡鸣即起,下死力气。
最逍遥的,还是吕蓓卡。那是自然,有宋朝在那儿卖命呢,她忙什么?孟繁有时累了,看吕蓓卡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莫名地就有些恼,就会十分关切地问问吕蓓卡的论文进展,吕蓓卡总是王顾左右,或者含糊其辞几句。孟繁就笑笑,却从不追问。点到即止是孟繁的一向风格,何况吕蓓卡还有恩于她和孙东坡,何况这也不干她的事,所谓蟹有蟹道,虾有虾道。横着走也罢,竖着走也罢,都是人家的事,她一旁人,吃饱了没事呀,管那么多?
而且吕蓓卡现在也不怎么呆在上海了,她经常回去,因为她父亲。她父亲有慢性支气管炎,早晚总拼命地咳嗽,却不戒烟不戒酒。老头说,人生贵在适意,怎能为了多苟活几日,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活呢?老头从前也是搞文学出身的,最欣赏陶渊明和苏东坡的人生态度,吕蓓卡的母亲十分担心老头,又理论不过老头,只好向吕蓓卡求救了。老头虽然在老太太面前伶牙俐齿,但对了吕蓓卡,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吕蓓卡管老头的方法是极简单粗暴的,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烟一股脑地往马桶里扔———这办法老太太也盗版过的,却不管用,老太太这边刚扔了一盒,老头子那边又变本加厉地买了好几盒回来。扔掉的是港喜,再买回来的却是苏烟,四十六块一盒。
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却下不了手。但吕蓓卡禁烟却是林则徐般铁腕的,老头知道。莫说是苏烟,就是熊猫,吕蓓卡也会眼都不眨一下照扔不误。所以,每次吕蓓卡一回去,老头子就当不成陶渊明了,也做不成苏东坡,只能学王维,做居士,过佛教徒一样斋戒的日子。
二十一
在拒绝了墨无数次之后,齐鲁终于答应了墨见面的要求。墨下了最后通牒。墨说,再不见面的话,就只好分手了。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要往前发展的,花开了之后,就要结果;果熟了之后,就要蒂落。植物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难道连植物都不如吗?生命何其短暂,所以曹操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辛弃疾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伤,杜丽娘有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不甘。杜丽娘一个古代的小脚女子,尚且有这样的见识,她呢,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身边有现成的柳梦梅,为什么还要踩了三寸金莲的碎步来蹉跎那樱花般的人生呢?
这是墨在引诱她,齐鲁知道。他们虽然在网上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但在网下,到底还是两个陌生的男女。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勾搭上手,总要学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再一个跟头翻出去,又十万八千里之外,云里雾里地翻上那么几个跟头,女人绝对就晕了———汤毛从前这样教育过齐鲁,汤毛说,读过书的男人,自然不能和文盲阿Q 一样。阿Q 想女人了,就对吴妈说,我想和你困觉。这招太直白了,太简单了,简单到连女佣吴妈都觉得太寒酸。读过书的男人不会像阿Q那么蠢,他们会先做女人的思想工作:人生苦短,几十年之后,无论是英雄盖世,还是倾国倾城,都要灰飞烟灭。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种话让女人多么悲伤呀,想到自己花朵一般的容颜,最后竟然会变成灰,变成烟,女人一下子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所以汤毛说,当男人对你说什么人生苦短的时候,你别以为他真和曹操的境界一样,狗屁,他不过是忽悠你,他真实的意思和阿Q 其实是一样的,无非是想和你困觉。当然,如果你也想,那就不妨将计就计。如果不,那就让那个男人的哲学见鬼去
吧。
可齐鲁不想让墨见鬼去。虽然也不能说自己想将计就计,但见一面也无妨吧。毕竟他们在网上也是如胶似漆的夫妻,他叫她老婆呢,她的胸因为他虚拟的抚摸,已经由A 成长为B 了呢。每次经过校门口那株玉兰树的时候,齐鲁的脸都会变得滚烫,仿佛玉兰枝上绽放的不是玉兰花,而是她一丝不挂的身子。这样亲密的关系,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了?
见面的地点约在古籍书店,这是齐鲁的意思。墨本来想约在公园见面的,五月的公园,草绿了,花开了,很美的,但齐鲁不愿意。白天的公园太明亮了,齐鲁忌惮那种无遮无掩让人纤毫
毕现的明亮;晚上的公园呢,自然好,有齐鲁喜欢的黑暗,但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处在这黑暗中,又太鬼祟了,太可疑了,仿佛她也心照不宣地,和他直奔主题而去。
齐鲁不想直奔主题,尤其不想让他以为她想直奔主题。虽然在网上她早已和他谈风说月了,和他亦云亦雨了,但那是阿婵,而现在她是齐鲁。齐鲁有齐鲁的方式,齐鲁有齐鲁习惯的空间。
书店是齐鲁常去的地方,尤其是古籍书店。那儿安静,光线也是半明半暗的。二楼的楼梯拐角处还有一张旧沙发,齐鲁让墨在那儿等她,下午那儿一般没有人,店员也很少上二楼来。店
员只有两个男人,一个鸡毛菜一样瘦弱的小伙子,斜眼,说话有气无力;另一个老头,也像鸡毛菜,只不过是霉干了的鸡毛菜。
老头很少开口,但偶尔有顾客问话,他也会十分简短地说一两句,半文半白的上海方言,却还带安徽腔。每次齐鲁都会被他吓一跳,因为他走路有些鬼魅,总是无声无息地,就到了齐鲁的身后。多数时候,老头都是那种老眼昏花的状态,但某个瞬间,从他的老花镜后,又会回光返照般,突然射出一种锐利的光芒。齐鲁总疑心,这个时候的老头,是不是被店里那些古老书中的某个人,或某种思想附体了。齐鲁是爱读《聊斋》的,也爱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所以经常会有一些神神道道莫名其妙的想法。
二十二
孙东坡有一个阴谋。或者说,孙东坡和孟繁夫妇俩正酝酿一个阴谋。
阴谋是系主任陈季子教唆的,确切地说,是陈师母教唆的。孙东坡调到新学校之后,因为还要调孟繁,所以一直像蜘蛛一样,辛辛苦苦地编织各种关系,学校上上下下的领导,和孙东坡
的私交,都十分圆融。尤其是中文系主任陈季子,几乎成了孙东坡的莫逆。甚至于陈师母,对孙东坡也不见外———他们的儿子在英国,她现在就把孙东坡当半个儿子了。家里水管出了状况,煤气灶打不着火了,或者电脑中了毒,都会让孙东坡过去。有时没事,只是因为师母做了几个好菜,陈季子想和孙东坡喝一杯,师母也会打电话过去。孙东坡现在不是一个人吗?作为领导,或者领导的家属,关心关心老师的生活,也是应该的。有一次,酒喝到半酣了,他们谈到学校的政策。学校因为明年要评估,眼下十分重视重点专业的博士的引进,每个新引进的博士会给安家费三十万。三十万哪! 但孟繁拿不到这笔钱,因为她是孙东坡的老婆。按政策,一对博士夫妇只享受一次这待遇。可惜呀,陈季子说。但一边的陈师母笑了,陈师母说,曲线救国呗。怎么曲线救国法呢?两个男人问。这还不简单,世上的事都是变化的,单身的可以变成已婚的,已婚的呢,也能变成单身。
话说了半句,师母打住了。但孙东坡还是听明白了那意思。师母说的是假离婚。一旦离婚,孟繁就可以享受学校的这种政策了,就可以拿到三十万了。孙东坡和孟繁说这事的时候,孟繁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犯不犯法呢?算不算欺诈?孙东坡说,夫妻间的分分合合,不犯法吧?这应该是个道德层面的问题。那就是说,从此之后,我们就沦为不道德的人?孟繁问。什么是道德?尼采认为,道德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东西。
这是强词夺理,孟繁知道。但三十万的诱惑她也经不起。邪恶的行为尤其需要理论的支撑,孙东坡需要,她也需要,否则,他们无法说服自己。他们是读书人,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论根
据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孟繁的父亲一生困窘,意绪不平时,也常絮叨这句话。
既没有杀人越货,也没有谋财害命。他们也就是偷吃两口夜草的马儿,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和孙东坡离婚了的孟繁,凭什么调进那所学校呢?之前副校长的承诺,是因为孟繁是孙东坡的家属,学校才考虑解决的。现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呢?
但这是孙东坡的事,孙东坡说,你安心准备你的论文答辩好了,至于其他,就交给我了。也只能交给他,对这一类的事,孟繁从来都是匍匐在后的姿态。毕竟这事不仅有操作上的难度,还有心理上的难度,孟繁知难而退。但孙东坡这个人,和孟繁不一样,喜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离婚进行得极其隐秘。两人匆匆回了一趟原学校,之后,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就成了陌路人了。夫妻的关系,原来竟然是一张纸的关系。偶尔从论文的混沌状态里游离出来,想想这事,孟繁觉得十分恍惚和荒诞。
或者应该和吕蓓卡说说,说说孙东坡的不好,说说她和孙东坡感情的破裂,不然,怎么就离婚了?吕蓓卡迟早会知道这事的,先透透口风,造造声势,会不会好一些?但孙东坡不同意。孙东坡说,那是欲盖弥彰,声色不动才是兵家最高境界。孟繁想想,也是。
再说,她现在也没多少机会和吕蓓卡家长里短了。吕蓓卡原来在305 的作息是昼伏夜出,而现在,几乎昼出夜出,或者干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行踪十分诡异神秘。美国他们出了问题? 原来吕蓓卡说过,她拿到博士学位后可能会去美国。
但现在却看不出她要去美国的丝毫迹向。会不会那边有了新的女友,也是有可能的,虽然吕蓓卡是个美人,可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画饼也不能充饥。边上如果有个香喷喷的大饼,或者三明治,难保男人不会变节。一开始有可能只是解解燃眉之急,但那只大饼或三明治如果不依不饶纠缠不休的话,说不定就把自己奋斗成了男人一辈子的食物。
可吕蓓卡看上去却是一张春风四月桃花脸。那么,是吕蓓卡这边出了乱子,这更有可能。和谁呢?和导师?和宋朝?应该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已经三年了,吕蓓卡是什么人,孟繁还不了解?绝对是个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主。只要她的论文一完成,学位一到手,她还会鸟那两个男人?一时的周旋甚至以身相许是可能的,一辈子呢,显然就小题大做了。
老季更不可能,老季回了东北。据孙东坡说,他在那边已经安营扎寨了。那是谁呢?孟繁琢磨不透。要是以前,对琢磨不透的事孟繁一定要细加考据的,这不仅是习惯,而且是专业素养。但现在孟繁没有那个工夫了,论文答辩,迫在眉睫。也就是喝茶的时候,她允许自己的脑子走走神,权当犯人出来放放风。
一旦手里的一杯茶喝完,她立刻又要回到晚唐的李商隐那儿去。
二十三
汤毛来上海了,来上外学习英语。十月份她要去美国,之前,她要通过国家公费出国留学的英语考试。汤毛打电话给齐鲁的那个时候,齐鲁正在来回折腾那件胭脂红的胸衣,穿上了,又脱下来,再穿上,再脱下来。为什么要穿它呢?难道为了墨?这个下午是她和墨约了见面的日子。可见男人,为什么要穿上这样的内衣呢?按弗洛伊德的理论,她的潜意识似乎有些不健康。为了健康的考虑,齐鲁最后毅然决然地换上了一件白色胸衣。至少思无邪,这也是很重要的。对齐鲁而言,即使在法律上,主观故意,都会罪加一等的。这么想,齐鲁起伏跌宕的心一下子平静
如水了。和墨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在这之前,还有好几个小时,齐鲁打算去一趟图书馆,书其实有些看不进去了,但她习惯了在图书馆消磨时间。可汤毛在电话里说她要来看齐鲁了,齐鲁支支吾吾地想让她改日。但改不了啦,因为汤毛已经到了齐鲁学校的大门口。
这是汤毛的作风,或者说,这是汤毛对齐鲁的一贯作风。在汤毛的意念里,见齐鲁永远不需要预约的。齐鲁只能去校门口接她。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汤毛说,她刚逛完街,肚子饿得咕咕
叫呢。齐鲁带汤毛去了学校的小食堂。两个女人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要说的话比食堂外面梧桐树上的果子还多。都是汤毛的果子,噼里啪啦没头没脑地落向齐鲁。齐鲁给她砸得有些晕
头转向,然而也高兴。看汤毛肆无忌惮地朵颐美食,听汤毛肆无忌惮地朵颐男人,齐鲁有身在梁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感。
人生还是需要放纵呀,即使只是口舌的放纵,竟然也是这样的美好。等到杯盘狼藉酒足饭饱,等到汤毛这几年经历的男人被朵颐得差不多了,汤毛这才想起要问问齐鲁的爱情生活。齐鲁看
上去有些鲜艳了,虽然也还是一棵榆树的样子,但至少是一棵春天的榆树,有青色葱茏的意思。以汤毛的经验,这应该是男人的作用。但齐鲁矢口否认,汤毛也就信了。说到底,汤毛其实不太相信齐鲁真会有什么男人的,之所以循循善诱,不过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教养。
和墨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汤毛仍是意犹未尽。尽不了的,在汤毛这儿,话题一旦和男人相关,就有了衍生的能力,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言语如斑斓的蝴蝶,一只一只地,从汤毛
的嘴里飞出来,飞出来。指望她戛然而止是不现实的幻想。她才刚刚说到老大的男友,之后还有老三老四的。齐鲁决定和汤毛一起去古籍书店。或者和汤毛一起去更好,单刀赴会到底有些
鲁莽了。而携女友同行就有了多义性。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不然,为什么三年没有见过面的汤毛突然会从天而降呢?齐鲁没有说和墨见面的事,齐鲁只是说,古籍书店来了几本她要的书,
要汤毛陪她去看看。汤毛嗤之以鼻,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十多岁的女人,周末竟然还要去古籍书店,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汤毛一时气恼,几乎要拒绝她,但想想老同学的寂寞,她决定牺牲一回自己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周五向晚的
时候去书店,是凄凉和悲伤的画面,但两个女人呢?感觉或许就有些温暖了。
她们到书店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半了,晚了半小时。因为汤毛在经过街边一家服装店的时候,看上了橱窗里模特身上的一件绯红色的吊带裙,想买,但价格又实在太棘手了。犹豫不决
间,齐鲁说,这衣服是不是有些太妖娆了?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让汤毛更欲罢不能了。汤毛向来瞧不起齐鲁的审美———不仅汤毛,从前同宿舍的女友们,对齐鲁的品位,都持十分否定的态度。这是自然的,成者王,败者寇。一个没有男人觊觎的女人,只能成为别人的反面教材。
就因为齐鲁这句话,汤毛果断地买下了那件裙子。汤毛说,十月份她就要去美国了,这次到上海,有两个任务,一个任务是学好英语,通过考试;另一个呢,就是要多置办些带有中国风的
衣服,而这裙子,就带有中国风,颜色是中国的,是东方红。张艺谋喜欢的东方红,让西方人神魂颠倒的东方红。
齐鲁知道汤毛的意思,不就是想去颠倒一个外国男人吗?以汤毛的样子,应该没问题。汤毛单眼皮,溜肩,皮肤象牙色,很东方的。读研时,学校的外教迈克,就很喜欢她,每次一见面,总
林美美林美美地叫她。迈克读过好几遍《红楼梦》,对大观园里的小姐丫环们,迷恋得不得了,尤其迷恋林黛玉和花袭人。他叫自己宝哥哥,叫汤毛林美美,叫宿舍的老三花姐姐。为这事老三十分恼火,凭什么汤毛是小姐而她是丫环呢?若是晴雯也就罢了,偏是一个她十分讨厌的丫环!
汤毛自然是有几分得意的,然而也仅止于几分得意,因为大鼻子宝哥哥不仅结了婚,而且是秃瓢,汤毛平生最恨的,就是秃瓢。或者是因为《三言二拍》的影响,汤毛对寺庙里的秃瓢男
人印象特别糟糕,他们不仅利用宗教敛财,而且敛色。
书店和往常一样,十分清冷。那个鸡毛菜一样的小伙子,或者有事没来,或者提前下班了。他经常这样的,生意反正不好,也没有必要两个人守在这儿。安徽老头坐在桌子后面,埋头于
一本线装《世说新语》。那本书老头至少看了好几年了,打从齐鲁进这家书店起,老头的鼻子下面,一直就是这本书。齐鲁看书也算是慢的,但和老头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或者是“溺水三千,我一瓢而饮”的意思?但忠贞于一本书,是不是有点太痴了?书也不是国家,也不是女人。
齐鲁差点笑出声来。这是齐鲁的毛病,总是一紧张,就爱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想笑。汤毛早习惯了齐鲁的古怪。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以前她们宿舍的老四,一看见食堂的熘肥肠,就会面若桃花两眼流波;老三呢,一看见忧郁的长头发男人,就成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而齐鲁的穴位是书,一看见书,呆若木鸡的齐鲁,立刻就如服了还魂丹一样,会有起死回生的变化。
但汤毛正相反,一进书店,她就无比委靡了。刚刚还精神焕发,突然就觉得腰酸背疼。老头边上有一张方凳,汤毛问也不问一句,一屁股就坐下了。老头抬起脸,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表情。齐鲁说,你先去二楼坐,二楼有沙发。我在楼下找两本书,就上去。
汤毛笃笃笃地上楼去了,齐鲁的心一下子怦怦跳了起来。墨在那儿吗?他看到汤毛会有怎样的反应?汤毛亦没有阿婵的妖娆体态,亦没有吕蓓卡芙蓉花一样的脸,他看到后,会不会失望?会不
会拂袖而去?
一时间,齐鲁的意念里,电闪雷鸣,飞沙走石。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等到十分钟之后齐鲁上楼的时候,二楼空无一人,沙发上半倚的,只有似睡非睡的汤毛。
二十四
墨从此无影无踪。仿佛错按了删除键一样,齐鲁的文档现在也是一片空白,形而上的诗歌没有了,形而下的玉兰花也没有了,真正的灰飞烟灭,或者连灰飞烟灭都算不上。灰和烟总还是
物质,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人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只不过摇身一变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而墨,以及墨所带来的那些旖旎夜晚,也如网络屏幕上开放的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连烟和灰都没留下。
可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呢?是不是那天墨见着了汤毛?可书店明明没有男人呀,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没有。这甚至排除了墨男扮女装的戏剧性可能。
或者藏在书架后面偷窥了她们?弗洛伊德认为,人有偷窥欲,电影《后窗》,就是写男人偷窥的。那天齐鲁上楼后虽然也扫了书架几眼,但粗枝大叶,又慌里慌张,如果墨要存心隐匿在书架后面偷窥她的话,不是什么难事。
也有可能墨先走了。她们迟到了三十分钟,他或许以为她耍他,一生气,拂袖而去了。但拂袖而去之后,一定还会到网上来找她的,哪里会从此杳如黄鹤呢?所以,还是看见了汤毛。
齐鲁十分庆幸那天让汤毛代替了自己出面。一个会对汤毛的长相失望的男人,对齐鲁,也一定会失望。汤毛和齐鲁,长相其实属于同一科,都中通外直,都不蔓不枝———尽管汤毛经常用修辞手法,把这平直变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但有经验的男人,应该能去芜存菁去伪存真。
真是那样的话,汤毛就替自己挡了一剑。好在她不觉,好在她是外地的,且就要去美国,和墨应该再没有相遇的机会。不然,齐鲁会内疚的。我是一尾历尽千辛的鱼,沿途的剑,让我遍体鳞伤。以前,汤毛在宿舍里,没事爱吟唱这句诗。结果,于黑暗里,又挨了一剑。倘若齐鲁告诉她,她一定会惊呼,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呀!
但齐鲁不会告诉她,汤毛的伤,也是她齐鲁的伤。她是弃妇了,竟然! 在齐鲁作为女人的人生里,和男人还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呢,就生生地被抛弃过两回了。第一次是被沈北抛弃,这一次,是被墨。她才是一尾历尽千辛的鱼,不,是比鱼还辛苦的蚌,在深水里,在无边的黑暗里,任沙石把自己内脏伤害到血肉模糊。
她的痛,没有人知道,包括她的父母。她父母还眼巴巴地等着她博士毕业前给他们带回一个体面的女婿,她之前是含糊其辞不置可否的,因为想用那含糊安慰一下父母,也因为对墨存了万
分之一的希望,然而,这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还是成了泡影。
她要如何向父母交代呢?或许只能虚构了! 既然以前她能虚构出一个阿婵,那么现在,她也能虚构出一个墨。是的,墨,她的男友,高大,英俊,在另一个学校读博,本来打算毕业后就带回去见父母的,但出车祸了。他们周末约了在书店见面,他在来书店的路上,被一辆出租车撞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齐鲁想,或许墨真是在来书店的路上被撞了呢?
齐鲁突然心花怒放。虚构原来是多么迷人哪,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千姿百态,随物赋形。借助它的魔力,她的胸由A 变成了B。借助它的魔力,她的暗伤,再一次不治而愈。生命本来也不过是虚构的过程。
二十五
孟繁没有想到,她调动的事最后竟然也成了泡影。之前一点端倪也没有,孙东坡一直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很顺利。系里有陈季子关照,绝对没问题,学校主管人事的副校长,也点头了。现在只等孟繁的学位一拿到,就可以办手续了。孙东坡甚至说,他已经看好了一套房子,就在学校的不远处,坐地铁,只有五站路,十分钟不到的车程。房价虽然有点高,但也不是高不可攀,三室二厅的房子,九十几万,他们踮起一点脚后跟,也就够上了。他去年从学校拿了三十万的博士津贴,加上孟繁今年就要拿的,加上他们以前的积蓄,不用按揭都差不多能付清了。当然,他们也可以按揭一部分,留些钱用来装修。你想选几楼呢?孙东坡在电话里问孟繁。孟繁喜欢一楼,一楼有院子,可以种些花草,孟繁是个很喜欢侍弄花草的女人。但孙东坡想要顶楼,顶楼有阳台。在夏天的晚上,搬张躺椅躺在阳台上,离月亮和星星不是更近一些?
孟繁觉得好笑,以地球和月亮的距离,十几层的楼高,应该可以忽略不计吧? 在一楼的院子里和在十二楼的阳台上看月亮,又有什么区别?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住在村东头的人,总要比住村西头的人,更早沐浴到阳光。而且阳光更干净,也更纯洁。同样的道理呀,高处的月光当然也更干净更纯洁。
孟繁只能甘拜下风了。孙东坡的理论水平比她高,他一旦起了诡辩的兴,孟繁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但孟繁知道,孙东坡想住顶楼其实和月亮无关,而是看中了高处的象征意义。人往高处走,这是孙家的家训。体现在住房上,就是要想方设法住到别人的头顶上。孙家的人都相信,孙家之所以一直家运昌旺,之所以会出孙东坡这样的人物,就是因为孙东坡的祖父有远见卓识,把他家的房檐建造得比左邻右舍都高。隔壁的沈家陈家,都曾经借修房之机,在房檐的高度上做过文章。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孙家从来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孙东坡的父亲平时过日子虽然十分节俭,但在这样关系到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也是能一掷千金的。
所以关于住几楼的问题,孙东坡是姑妄问之,孟繁是姑妄答之,最后他们肯定会选最高层的。这事其实孙东坡都做不了主,孟繁早就领教过的。最初在县城中学,后来在省城大学,他
们一直都是住最高层。孟繁一开始还不知晓其中缘由和厉害,以为他们家的事由他们自己决定,纵然孙东坡父母有意见,以她一贯的以柔克刚,应该也能搞定———也果然搞定了,在孙东
坡那儿。但老头死谏,最后没奈何,也只能高高在上了。
果然,孙东坡夫妇的人生,如芝麻开花般,节节高了。怎么这一次就节外生枝了呢?孙东坡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本来各方面都打理好了的,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却不料,主管人事的副校长突然变了卦,说,孟繁博士的这个专业,暂时不能进人了,他们现在需要引进的,是搞外国文学的博士,因为明年这个专业要申报博士点,要加强他们的竞争力量。倘若是孙老师的家属,或者还可以作为例外处理,但现在,他无能为力。这是打官腔了。之前孙东坡和他觥筹交错时其实暗示过他的,他也闪烁其词地答应了他。不过是一种叙事策略嘛,经济系的欧阳夫妇也是这么弄的,就在进学校之前一个月离的婚,拿到博士津贴后不到半年就复婚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去戳破他们———人家欧阳可是皇亲国戚,嫡亲的舅舅是学校书记,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去拽老虎的尾巴玩?
孙东坡以为自己也可以学习一回,没想到,东施效颦了。要么,再找找吕蓓卡?或者我们复婚?孟繁又气又急,她和孙东坡向来是亦步亦趋的,难道这一次,他们要劳燕分飞不成?怎么会劳燕分飞呢?孙东坡说,只是现在复婚有点太那个了,毕竟离婚才半个多月。即便是唱戏,也要唱出个样子来。不然,学校会不会认为我们太明目张胆了?找吕蓓卡怕也没有用,说白了,人家一个外人,顺手推舟的事,会帮一把。如果要她竭尽全力,或者就不会了。即使她侠肝义胆,豁出十成的功力来帮我们,也不一定就能帮。校长既然都变了卦,她还能有回天之力?
什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这个就是。孟繁现在,已无话可说,只能夹了尾巴,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学校。孙东坡说,最多一年,一年之内,我一定把你调进我们学校。
二十六
然而没有。孙东坡没有把孟繁调进他们学校,孙东坡也没有和孟繁复婚。
孙东坡说,他没有办法和孟繁复婚了,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是谁呢?是吕蓓卡。孟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美人计也罢,假离婚也罢,他们一直都是在假戏真做。她还在背后讥笑人家吕蓓卡是退化的蝴蝶,是玻璃瓶里的昆虫,做张做致,丑态百出,原来她自己才是那只玻璃瓶里的虫子,一只自以为是的蠢了巴叽的虫子!
孟繁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玻璃上。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从前孟繁不信的,因为这理论太邪恶太极端,西方人总是把哲学和戏剧混为一谈。她还是喜欢东方的哲学,温暖,世情,中庸。人性善也罢,人性恶也罢,都在尺度之内。但现在她突然觉得还是人家萨特深刻,他人即地狱。是的,十八层地狱!
然而吕蓓卡是她孟繁的地狱,她能理解,她们都是女人,根据物理学原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可孙东坡为什么会成为她的地狱呢?为了那三十万的博士安家费?那笔钱吕蓓卡不是也没有吗?新引进的博士才有呢,而她是本校的土特产,除了五万块的科研启动费,剩下的,什么也没有。难道孙东坡会为了区区五万块就移情别恋了?不至于! 那就是美色了。吕蓓卡窈窕,吕蓓卡妩媚,吕蓓卡风情万种,所以导师也好,宋朝也好,老季也好,一个个为美人折腰了。但孙东坡应该志不在此呀,倘若孙东坡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温莎伯爵,当年哪里会爱上孟繁?
孙东坡的父母也成了孟繁的十八层地狱。孟繁本来还指望他们,把他们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这稻草怎么会是她的稻草呢?他们不仅要袖手旁观,而且还要落井下石。对孙东坡的父亲而言,女人只有两种,能生儿子的,不能生儿子的。能生儿子的就是好女人,不能生儿子的就是不好的女人。不好的女人如田里的稗草,如趴窝的母鸡,留着有什么用?要拔了,要杀了,才能给正经的东西腾出地儿来。他从前想过要让孙东坡休了孟繁,但那时小两口,你恋着我,我恋着你,他无从下喙。现在好了,老天有眼,不想绝了孙东坡那缕香火。离婚时桃子给了孟繁,孙东坡现在要娶的,听说还是个未婚的妹头,那么根据法律,他们还可以生一个娃娃。他们这一次一定能生个孙子的,他已经找村里的葛半仙算过了,孙东坡命里是有子的。
怎么会没有子呢? 他弟弟西坡,那么个凡夫俗子,都有两个儿子了,东坡一个天上的星宿,老天还会薄了他?老头差不多要载歌载舞了,不,不只老头,是整个孙家差不多要载歌载舞了。尽管当了孟繁的面,他们假装出惋惜和沉痛的表情,但孟繁知道,孙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已经做好了除旧纳新的准备。
谁也指不上,孟繁现在是亡命垓下的项羽,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天要亡我,非战之罪。萧瑟江边,项羽抚剑而悲。她又能做什么?除了和项羽一样,提剑上马,杀入重围。
二十七
只有宋朝了。这是鱼死网破的一招。吕蓓卡的毕业论文孟繁是过了眼的,尽管吕蓓卡藏藏掖掖,但孟繁还是逮着机会很认真地翻了翻那论文。《从〈牡丹亭〉看汤显祖的女性观和性别意识》,十几万字的宏篇巨著,纵横捭阖的引经据典,严谨规范的学术语言,这样的论文,吕蓓卡莫说写出来,就是把它当一个饭团消化了,都困难。吕蓓卡的学问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室友孟繁还不清楚吗?
更清楚的当然是宋朝和导师。但导师和吕蓓卡肯定是沆瀣一气的,打从考博起,吕蓓卡和导师一定就玩了猫腻。考博是最容易玩猫腻的,特别是中文系的考试。一张专业卷子,就那么一
两道论述题,论述题又不比数学,有一个客观标准,都是主观的东西,好不好的,还不由导师说了算?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你说这是匹劣马,我偏说它是汗血青;你说这是无盐,我偏说她是貂蝉。这是导师的特权,是国家和学校赋予导师的冠冕堂皇的特权! 论文答辩也如是,一样有猫腻,答辩委员都是导师请来的,私交自然不错,无论如何也不会刁难导师的心爱弟
子。他们当然能看出学生的妍媸,文章的良莠,都是眼光十分毒辣的老狐狸,看出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但看出来了也不会一语道破,打狗要看主人面,这是人情世故,也是他们这行的规
矩。一旦逾了规矩,下次谁还敢请你呢?区区千把块的答辩费没有了也就罢了,可为了卖弄学问而因此做不了答辩委员甚至答辩主席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学术界和娱乐界表面看是风
马牛不相及,但出镜率同样都是重要的,尤其是一些重要场合下的出镜。躲在书斋里十年磨一剑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如今的学者,都要会轻功。要凌波微步,要日行千里。今天在此,明天又在彼,此起彼伏之后,你就成了腕儿了,这是自然的。现在是快节奏的时代,大家都惜时如金,看你的书当然不如看你的脸来得快。而且,你自己以后难道就没有要偏袒的学生?没有要别人高抬贵手放过一马的学生?到时别人也公事公办,你不也下不了台?当然,过场也还是要走走的,问几个蜻蜓点水又绵里藏针的问题,既表明答辩的严肃性,也表明自己的心如明镜,要人家领情。
可就算吕蓓卡的考博有问题,论文答辩有问题,孟繁也奈何不了她———把柄在吕蓓卡的导师那儿,而导师和吕蓓卡,显然是一丘之貉。能打主意的,只有宋朝了。只要宋朝肯承认吕蓓卡的论文是由他代写的,吕蓓卡就吃不了兜着走。孟繁会在第一时间向学校举报,然后在网上公布出来。到时候,无论导师也罢,学校也罢,都没办法包庇吕蓓卡了。学位肯定是要被取消的,工作也是要被开除的,身败名裂之后的吕蓓卡,看孙东坡如何和她过幸福的生活。
但宋朝凭什么帮孟繁呢?一篇博士论文的代写行情是十万左右,也就是说,当初宋朝和吕蓓卡如果只是交易的话,吕蓓卡应该付给宋朝十万了,就算是师兄妹,打个折,也要七八万吧?一个那么有才华的博士,好几个月的脑力劳动,也应该有这个收成。但吕蓓卡显然没有付给宋朝钱。那吕蓓卡对宋朝许诺了什么呢?有什么东西比十万块更珍贵?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爱情了吧。露水的情爱肯定不值这个价,即使是一个美人的露水情爱。有婚姻希望的爱情,才能把一个男博变成一只勤劳的工蚁吧?那么宋朝也遭受了背叛?当初吕蓓卡一定许诺他,等和美国的男友了断后,再成为他公开的女友。然而论文完成后,吕蓓卡却和孙东坡双双孔雀东南飞了。
宋朝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和孟繁一样。然而宋朝什么也不说,博士毕业留校当了老师的宋朝对此事守口如瓶。
孟繁不急。十年磨一剑。
 (原载《中国作家》2009 年第12 期) 
 作者简介:         阿袁,女,本名袁萍,江西南昌大学中文系教师。2002 年开始小说创作。有《长门赋》《郑袖的梨园》《俞丽的江山》《汤梨的革命》《老孟的暮春》等作品发表。作品被多种刊物转载, 入选多种年度精选和排行榜,其中《长门赋》获上海文学奖和谷雨文学奖,《郑袖的梨园》获中华文学奖。

创作谈:永远的女女关系
        相对于男女关系,女女关系是更生动更具张力的关系。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物理学原理,人与自然界万物一般,都在这原理之中。冲突永远存在于同性之间。战争是雄性与雄性的战争,雌性与雌性的战争。也就是说,戏剧性关系其实是同性关系。文艺作品总是写男女关系,但一旦明白了上面的原理,也就知道男女关系不过是障眼法,是幌子,真正把世界弄得天倾地覆人仰马翻的,其实是男男关系;把世界弄得五光十色波澜起伏的,其实是女女关系。
        《红楼梦》表面是写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但如果没有薛宝钗没有史湘云没有袭人晴雯,林黛玉对她的宝哥哥,断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兴致,即便她有,读者亦没有,两个男女的恩爱,就如红烧肘子,吃三两口是美味,多了呢,就难免让人起腻。纵然是大观园里的春花秋月,也会让读者生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厌烦。所以《红楼梦》的戏,其实是女人与女人的戏。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把杨玉环和唐玄宗的爱情,铺陈得缠绵悱恻美轮美奂,但诗人白居易显然在自欺欺人了,绮年玉貌的杨玉环怎么会爱上那么一个糟老头呢?假如他不是大唐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只这一句,就露了端倪现了破绽,杨玉环要的不是唐玄宗,而是要和女人争风,近的是梅妃,是后宫的三千佳丽,远的呢,是全天下的女人———到头来,也还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事儿。可女人为什么和女人过不去呢?世上最恨女人的,是女人自己。女人或者不肯承认这一点,不肯承认不是因为虚伪,或者软弱,而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潜意识。
        不是女人变态,而是女人怕老,按说老其实是有客观标准的,你四十岁了就是四十岁了,五十岁了就是五十岁了,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女人在这方面,表现出不可理喻的天真和愚昧,总希望自己是更年轻的,至少看上去更年轻。但自己看上去到底年轻不年轻呢?女人自己也没有把握,只有借助男人这面镜子了,男人总是喜欢相对年轻的女人的,这相对年轻,就又需要其他女人的参照了。要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之后,才能说明问题。所以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争,其实是与时间的斗争,与生命的斗争。女人到了如花年龄之后,就活在时间的悲剧里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能红多久?能绿多久?红红绿绿之后又是什么颜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人的争风,和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一个意思。
        虽然长生不老是镜里摘花是水中捞月,有些徒劳了。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中国人的哲学。所以秦始皇会让三千童男童女上蓬莱求长生不老药,汉武帝会沉迷于道士的炼丹,虽然都以失败而告终,可生命本来就是要失败的,以必然的失败做一次尝试,又有什么关系呢?
        绕这么远,还没绕到《鱼肠剑》那儿,似乎有些离题了。在大学当老师多年,当出了一个毛病,那就是散漫,不过,散漫也不敢散太远,因为有职业良知,还有督导,散到    最后,也就是个形散神不散。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小说的局限。所以,《鱼肠剑》和我以前的作品一样,几乎没有男女关系,或者说,男女关系只是一个障眼法,我真正写的,其实是孟繁、吕蓓卡和齐鲁这几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三个女人把一柄柄鱼肠剑舞得天花乱坠,舞得风生水起。很热闹,很繁华。但繁华与热闹过后,也还是个万籁俱静。